《靠脸上位后我谋反了[穿书]》 第1章 《靠脸上位后我谋反了[穿书]》作者:五枝灯【完结】 文案: 皇帝谢熠秋暴躁狠辣、祸国殃民、薄情寡性,虽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却是偏执阴鸷的暴君。 青甘世子李南淮受困于帝京,又惨遭奸臣谄媚构陷,被压上了断头台。李南淮一贯的风华倾世,受百姓敬仰,在临近行刑时候,一群仁人志士群起反抗。 一代暴君谢熠秋只能任由李南淮欺辱。 一朝穿书,顾水成了自己笔下反派暴君的佞臣——顾濯。 穿书后的顾濯深知自己作为岌岌无名的炮灰,结局一定会不得好死。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他想尽办法在暗中帮助李南淮,与其结盟。 身为谢熠秋的臣子,他只能百般讨好、做小伏低,背地里却是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在李南淮与谢熠秋之间周旋。 顾濯原以为自己长了张俊秀的古偶男主脸,没想到自己竟然与李南淮长的如此相像! 而阴差阳错发现谢熠秋与李南淮曾是一对“璧人”的他大为震惊,原来李南淮是谢熠秋反目成仇的竹马,而自己是养在皇宫替李南淮受辱的替身! ☆ 系统:请宿主严格完成系统任务,丰富故事剧情,满足读者需求。 顾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为了自己爽?神踏马满足读者?! 顾水:后续剧情是什么?告诉我任务是什么啊! 系统: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无纲裸.奔的?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金手指!另外,不好意思现在金手指还不能用。 顾水:? 系统:恭喜宿主达成侍奉更衣剧情。 顾水:?? 顾水:暴君灭国了,剧情完成了!我能回去了吗?! 系统:由于您是作者,您还需要留下来填某些挖了没填的坑。 顾水:??? ☆滴滴!注意避让! ☆受不洁[连载期间就已经标注了,求不要再在评论区说了,作者也不太想再一遍遍解释了。如果受不了可以直接点叉离开的,只当我们这本暂时无缘了(〃′o`)以及,文案第一行写了先看文案排雷,那行字也是连载期间就有的。] ☆胡编乱造,极其架空! ☆替身忠犬(真忠犬)、白切黑、升级[攻],暴躁阴狠霸王、前期渣、后期宠攻[受] ☆正常系统,从不出意外(bushi) ☆狗血/疯批/权谋 ☆微微微含玄幻元素 ☆填坑之作,实际开文时间为2022.5.15 [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替身,所有狗血剧情都是系统故障产物]he 立意: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内容标签:强强 系统 穿书 朝堂 正剧 权谋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濯字衡之(顾水)x谢熠秋字秋玉 ┃ 配角:原作主角李南淮 ┃ 其它:穿书系统 一句话简介:跟错老板嫁对郎 卷一 玉衡 第1章 北明受忠五年,西奴侵犯西部边境,拿下西凉关,将青甘十四州收为己有。自受忠三年起始,战争持续两年之久,最终以东部大国——北明战败而告终。 青甘十四州起初为北明藩属国,其国主名唤李文弘。北明先皇时期,将青甘并入北明,李文弘入朝为官,受封青甘指挥使,玄宇将军,守青甘十四州,为北明效命。 其子李南淮在帝京为质,享荣华富贵,保其父忠诚。 李南淮与当今陛下在先帝的眼下同时长大成人,情同手足。 先帝驾崩之后,谢熠秋继任新帝,即当今陛下,北明王朝迎来了最昏庸的皇帝统治时期。 谢熠秋喜好战争,自己却又软弱无能,将先帝时期的有功之臣全部派遣出去,为自己做事,留下的近臣都是些与他一样昏庸的人,以及身边手握大权的宦官。 他直言身边尽是忠臣,而自己又是受忠之君,便给自己定了个年号——受忠。 他常年大兴土木,给自己建立行宫,修得十分华贵,扬言自己可与玉皇大帝并立,自己是天子,而玉皇大帝亦是天地所生。富贵的宫殿当然要照着天宫修建。 他在北明境内寻找可通天地的玄士,找了绝顶的画师,为自己的宫殿作图,把一堆玄士、画师养在皇宫里。这些玄士里又包括各门各派,儒释道三家齐聚皇宫,享受着皇帝带给他们的尊荣,在帝京,甚至在北明全境内横行霸道。 皇帝养的宦官与官僚,与儒释道三家,在民间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 年号一定,谢熠秋的近臣们大肆宣扬陛下的圣明,而在百姓眼里,却是可笑至极。“受忠”二字,听着像是“寿终正寝”,不过百姓还是希望他能一命呜呼、一了百了、不得善终、与世长辞……或者能像他所敬仰的佛家大师所说:功德圆满。 李文弘战败之后便在青甘十四州自尽而亡,消息传到帝京,谢熠秋拍案而起,丝毫不顾及感情,听信耳侧之语,将李南淮关入大牢,不日处死。 在临近行刑之时,只见无数义士突然出现,群起反抗,将李南淮救出。 因能力还不足以推翻政权,李南淮在青甘十四州附近,北明境内,反叛,称王。 再后来,就是李南淮靠着主角光环一步步升级打怪,将狗皇帝推下宝座,自己坐上龙椅,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砍下前朝旧臣的头颅,挂在城门示威,从此政事清明,百姓安乐! 第2章 …… 顾水在电脑上写下了这些东西,深深舒了一口气,简直爽翻了好吗! 作为21世纪吃土青年一枚,顾水的人生目标是一夜暴富,现实生活是996,励志成为高层管理者,从此吃穿不愁,现金成堆,当然要是卡的话更好。 不过对他来说,“钱乃身外之物,要追求精神上的享受,最好是能有个听话的猫咪女孩,以及阳光沙滩大别墅,毕竟房子大了,心里也就宽敞了、明亮了。” 他从来都看不起什么所谓的加班制度,他常说:“人就应该互相理解,我不主动跟你要钱,你也别想主动要我加班。”这句话曾在公司内部风靡一时,甚至荣登公司最有权威的出版物《员工惩戒名单》。 他承认自己就是条咸鱼,但他又说,就算是条咸鱼,也要努力翻身,做到两面糊。 他人生中最痛恨的一个人呢,名叫谢一秋。没错,就是他那个极其喜欢让员工加班、加班不给加班费、还贼几吧事儿多的老板。 别看顾水平常就是个凄凄惨惨的上班狗,他私下里却是某网文平台风靡一时的大神作者,每天凭借着自己对老板的痛恨,为老板写了一部旷世奇作! 当然老板在里面必死无疑。 《狂霸战神独步天下》是一本升级流种马文,男主一路飙升,途中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最后砍下暴君脑袋,坐上龙椅,坐拥三千佳丽,从此过上美丽的性.福生活。说白了就是无限开金手指,无限装逼打飞机。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顾水摸黑打开电脑,突然眼前一亮,闪瞎狗眼,竟然多了好几个评论?! “什么叫突然冲出来一群义士?这么突然吗?傻逼文好无脑啊!” “这么傻逼只会种马的男主你确定能打败暴君?!” “暴君一个手指头直接碾死他,这种男主不要也罢,要么就直接换男主吧!” …… 顾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拿小号怼回去。 “像这种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男主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好吧?暴君已经到了众人围攻、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连夜写文,把暴君往死里写,多写了无数个仁人志士,都要跟主角一起打败暴君。 不知不觉到了大半夜,顾水睡眼惺忪地敲着键盘,也不知道一晚上加了多少个人物。他硬抬了抬上下打架的眼皮,只觉得眼前恍惚,砰的一声将脑袋摔到了电脑上。 再一睁开眼时,只觉得头昏脑胀,一个古朴的床架在自己眼前,他急忙起身,只见周围环境完全陌生,精雕细琢的紫檀家具摆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古董花瓶,富丽堂皇。 再一看门外,来了几个奴仆,个个穿得漂亮,长得清秀,低眉伺候他穿衣用膳。 鬼使神差地,他脑子突然空了,好似身体僵硬,不知道该做什么,心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时,突然一个一个声音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电子面板浮现在自己眼前。 【欢迎来到《狂霸战神独步天下》系统,系统将为您绑定人物:顾濯。】 顾水心中震惊,“等等!什么情况!” 【绑定成功,接下来您将以反派人物顾濯的身份完成系统任务,丰富故事剧情,满足读者需求。】 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自己爽哎!就是为了排解自己每天被公司压榨、被老板压榨的痛苦,泄泄气罢了,自己写的爽就够了,说什么“满足读者需求”,简直扯淡好吗? 顾水现在犹如头脑风暴,“等等等等!让我梳理一下!” 这本小说是他自己写的,反派人物是以老板为原型写的暴君谢熠秋,反派顾濯是谁?!完全没有印象啊…… 玄士?佞臣?还是……宦官? 他急忙摸了一把下面,确认还在…… 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这个顾濯到底是谁! 还有,他凭什么要听这个狗屁系统的话? 这个系统像是能听到他心里的话一样,【请作者认真对待任务,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喂!什么叫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说现在你要听从系统指令,否则将永远无法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可是原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他是留恋九九六还是留恋那几张空空如也的银行卡? 还没等问,这个什么什么系统就嗖的一声消失了,顾水一阵疑惑。但看着眼前这些穿着下等衣裳的小娘子们伺候他,他干脆也不多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刚打算欣然接受这些小娘子……不对,小仆人,便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阵阵,以及吆喝声。 顾水还没等穿好衣裳,只见外面人已经进来了。 只见来人腰间别着绣春刀,一身飞鱼服金丝绣纹,高挑的身姿遮住了日光。那人来到便开口,“将反贼顾濯带走!” 顾水:“等等!官爷!小的不知所犯何罪啊?”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那人一听,似乎一怔,面露狠色与不屑,道:“等到了地方,你自然有时间慢慢想!” 下一刻,顾水便被架起,竟然丝毫没有反应的时间。 他被抓走之后,便被丢进了一个小黑屋里,那里似乎是用来审讯犯人的地方。面前的身着官服的人,丝毫不带友善的面貌,简直没有一点礼貌,顾水在心里骂。 第3章 那人一开始就问他可知罪,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啊!难道是因为他把老板写成了暴君昏帝?老板知道了,然后来报复他? 顾水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人便浇了他一身水,问他清醒了没有。他还是一脸迷茫,只知道古代监狱一般是易进难出的地方,若是不说什么,肯定是会被屈打成招的啊!更何况,现如今是暴君谢熠秋统治时期…… 经过内心一顿挣扎,顾水突然想起来他刚来的时候,有个什么系统,一切都还没问清楚呢,结果这个时候那个系统却迟迟不肯出来! 他在心里暗自咒骂,“狗系统能不能快出来!告诉我要怎么做啊……这年头连系统都会行骗了吗?” 那人面色凶狠,“顾濯,你还是不肯认罪?!” 鬼使神差地,他竟开口说了话,只是这话语体系似乎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而是土生土长的现在这个朝代的人。“臣,不知何罪!” 说完之后,顾水惊了,这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声音嘛! 这雄浑又带有磁性的声音,略带几分喑哑,说着老祖宗的语言,简直就是荷尔蒙爆发体了!只是他被带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情急之下随口发出的尖锐声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的不同,但现在却是十分肯定,这完全就是古偶剧男主的嗓音! 原以为他会被用遍刑具,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的严刑拷打,然后屈打成招,最后落得个半身不遂,或者是终身残废,又或者直接人头落地,顺利归西,没想到,他被直接丢进了诏狱。 顾水睁开眼睛,头昏脑胀,感受着针扎一般的稻草,许久才清醒过来。 没想到一来到这里,就经历了如过山车一般的经历,这个心脏七上八下的,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近旁的说话声音。 说话声虽然不是在自己身侧,却隐约可闻…… “世子殿下,将军既已自戕,陛下也不再多追究青甘十四州世子旧乡。只是众人所言之‘判臣’,即便是陛下不信,也终归要给北明臣民一个交代。世子与陛下一同在先帝膝下长大,总不能让陛下左右为难。世子用下这餐,便安心去也。”说这话的人一身紫色衣袍,秀纹俊丽,离面前的死刑犯几步之远,昂着首,看着有威视,却又似乎不敢近身。 只见面前那人不曾抬首,身上拴着一道铁链,轻轻一动便发出嚓嚓的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之中显得异常诡异。他沉沉呼吸,只是微微冷笑一声,道:“副总管......陛下当真是这个意思?” 第2章 李南淮口中的副总管,是皇帝身侧的宦官,虽为宦者,却享千金石碌,居所华贵,养着不少奴婢,甚至比他低级的宦官,在身侧伺候自己,真就如那皇族亦或是权贵一般。 他虽然是皇帝近侧宦官,却享有极大的权利。有眼睛的都能看见,如今的皇帝,就如一个傀儡一般,养着一群吸血的蛭,像是着了心魔一般对国事不闻不问,反倒是坐在宦官大总管位置上的人,就像是皇帝。 而这副总管,自然也更为大总管的心腹走狗。 李南淮这样问,就是在问他,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那位大总管的意思。 似乎是戳了这位副总管的痛处,副总管立刻板下脸来,道:“李南淮,咱家如今还愿意称您为世子殿下,是看在你时日无多,您可不要为难咱家。” 李南淮呸了一口,随后大笑,一张挂着红色血印的脸抬起,冷厉的眼神布满血丝,虽为阶下囚,却还是带着一种让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栗的狠戾。“嵇章德,本世子愿意称你为副总管,是看在你没了命根子可怜。做着帝王家的狗,也敢让本世子给你好脸色看?” “给不给脸色,不是您说了算的。还要看咱家的手段,与那鹿刑台的刀刃。” …… 顾水清醒之后,算是亲眼见着了一场死刑犯与权宦之间的博弈,虽然自己与李南淮关押之地距离有些近,显得有点奇怪,但是这24k超高清的古代权谋剧情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 他不自觉盘腿坐在了地面上静静看着,心想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盘瓜子就好了。 他不自觉边看边咋舌,“这简直比我写的精彩多了,李南淮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够强,搁平常人还不吓尿了?这个副总管嘛……” 正想说,这个副总管很符合反派狗腿子的形象,还没等说出口,便见稍微离他近些的一个小宦官侧头瞥了他一眼,他急忙闭嘴,笑笑,以掩饰此时尴尬的气氛。 心里暗暗谴责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还有功夫在这里对别人评头论足,关键还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人家怕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可真是不要命了…… 顾水静静闭目养神,心说这李南淮从小心高气傲,就如前青甘王李文弘一般,若不是先帝制定了极富诚恳的招安政策,礼待李氏一族,这父子俩是绝对不会如此乖顺的。 世人皆道李文弘是御敌不善,中了西奴人的圈套,以为胜利来临,早早便开始犒赏军队。结果当夜暴雨,电闪雷鸣,四万大军被西奴两万士兵在雨夜袭击,随后便是血流遍野。李文弘醉醺醺地提着剑冲出,在险些被西奴统领生擒之时,饮剑自杀。 朝廷对李文弘褒贬不一,到底也不知道是该颂其功绩,还是该责其无能。 第4章 但是有一件事是绝对的,李文弘是前青甘王,本是一国之主,后来被北明先帝招安,当了个普普通通的将军。先帝虽派其戍守自己的故乡,极其看重他,但依旧指了心腹之人前去辅佐,或者说是监视。朝臣对此不置可否,心中暗暗犯嘀咕,先帝此意,到底是信任他,还是不信任他? 历来的皇帝都没有对后来之臣的绝对信任,先帝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朝臣猜测,或许先帝的目的并不是让李文弘安安稳稳地待在青甘,而是找个机会绝后患,这借刀杀人的伎俩先帝素来玩的惯。但这些也只是朝臣的猜测,到底为何尚且不知,但是皇帝的意志就是天意,就算李文弘当真是殊死抵抗的英雄,到了当今陛下眼里,他就是抗敌不力,活该自我了断,而他的儿子李南淮也自然该为自己的父亲赎罪。 至于谢熠秋为什么这么有病呢,这就要问顾水了,毕竟这种偏信佞臣谗言,迫害忠臣,莫名其妙来一套连坐之法使子赎父罪这种令人厌恶的人设,全都出自他的笔下。 等听了会儿墙角,只闻李南淮那边声音,道:“糟糠之食,尔等自用。” 顾水暗自笑,心想,这种屌炸天的人设也就他这种天才能想出来。下一步肯定就是李南淮被带走,然后在鹿刑台反叛,携万千义士离开帝京。 李南淮倒是没什么了,但是他顾水现在的处境似乎不太乐观啊?或许,他现在应该称呼自己为顾濯了,虽然他都不知道顾濯是谁,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好吧! 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个什么身份,到底是权臣还是佞臣?还是什么都不是的炮灰?他生于何年、死于何日啊?身为作者,他竟然对这个人物没有一点了解。 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既然他知道李南淮是主角,将来也一定会坐上皇位,不如现在就给他留下点印象,日后若有见面机会,这就是他的大老板。 脚链声哗啦哗啦从牢狱的深处传来,使这空荡潮湿的地方显得几分阴森。昏暗的光线将正被押解出来的人影拉的修长,昏黄又模糊。 一段模糊的台词在顾水脑子里游荡,也不知道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系统搞的鬼,还是他自己确实能想出来这般高深的词。 顾水故作高深,正对着李南淮经过的那条幽暗的小道,暗暗念道:“北星奇耀,水淹炬火,秋之烈隹,南宫折翼……” 微眯的眼睛悄悄开了一条缝隙,正巧看到了李南淮经过,闻声微瞥厉眸,恰如一道寒光射向顾水,随后脚链声渐远。 牢狱之中似乎突然只见变得寂静了下来,顾水沉沉松了口气。虽然李南淮是他塑造出来的,但说来也奇怪,李南淮刚才瞥他,他竟有一股强烈的恐惧感。 更奇怪的是,刚才那段台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他脱口而出的。说实话,他自己说了什么,他自己都没明白。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现在不是顾水了,而是一个名叫顾濯的人,这个顾濯很有可能是个玄士,说的难听点,很有可能是个巫师,专门搞一些玄乎的东西。 “什么什么……南宫折翼?我还南宫问天呢,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到了何时,大概是晚上了吧,他猜的,反正这牢狱之中白天晚上都一个样,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已经有人来送过饭了。 但他现在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虽然他也确确实实饿了,但看着面前的清汤寡水,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自己不上大厕,只上小厕是什么模样……关键是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竟然没有厕所,只能就地解决。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把这里写的条件这么艰苦了,虽然条件艰苦一些才能展现主角的牛逼。 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心骨,空乏其身! 只闻人声渐近,光影渐渐洒在自己脸上,顾濯抬起头,微微眯眼。面前之人,正是今天刚把李南淮提走的嵇章德。 “将人带走。” 顾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直接拉了起来。 又是这么莫名其妙?又是这么粗暴?! 顾濯急忙道:“嵇总管!为何如此?” 嵇章德面露高傲,满是一副瞧不起人的姿态,“咱家只不过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提人罢了,顾大人有什么怨言,尽管找陛下言说。” 说着,只见身后的小太监捧了件干净衣裳过来,嵇章德拿拂尘拍了下衣袖,道:“顾大人最好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免得陛下见了您龙颜震怒,到时候咱家也救不了你。” 顾濯除了任人摆布之外没有别的法子,等出了诏狱,烈日灼人,经过鹿刑台时候,他不自觉往那边看过去,按理说那里应该是刚刚经历过血战,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反叛,但也不至于如此干净。 这时候寂静无风,更显炎热,嵇章德似乎看出来了顾濯在找什么,便道:“托您的福,世子殿下如今安安稳稳的在宫里呢。” 这话倒是奇了,顾濯一愣,这完全就不对啊!怎么会是托他的福?难道这个顾濯是李南淮那边的人? 他已经预想到了等会儿面见皇帝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了,谢熠秋该不会是想杀了他吧? 巍峨的宫殿屹立,高耸的瓦盖泛着金光,殿中除了皇帝之外,便是几个宦官在侧。嵇章德没有跟过去,只是让顾濯独自面圣。 嵇章德身后的小太监见状,道:“师父,您怎么就让他自己进去了?” 第5章 嵇章德稳步下了台阶,哼笑一声,道:“坐在上面那位只传了顾濯,可没传咱们。” 这嵇章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但为谁奉命可就说不准了。在他之下的那些小太监更是难以参透他们侍奉的主子到底是谁。 夜里,嵇府后门悄悄进了人,不知是哪里玄士。嵇章德将这字条给他看,道:“顾濯不是一个善茬,他这话既然敢说出来,就是不计后果的。” 顾濯昨夜在秀春楼与一群官宦饮酒,脱口而出了一句“世道无常”,结果被有心人听去,禀报给了皇帝,下一刻便是到了东厂那里。所谓的“世道无常”,不管是何意,到了有心人耳朵里,那便就是在说皇帝统治无道,世道无常,更迭换代亦是无常。 结果顾濯便被这么莫名其妙地带走了。 本以为没什么,但嵇章德在近日前去押解李南淮的时候却注意到了这个满口胡言的顾濯,不仅说话奇怪,行为举止亦是奇怪的很。李南淮经过时,顾濯如神佛打坐一般坐在那里,口中说了一句话。 嵇章德将其录在了条子上,如今正在这玄士手里。 “北星奇耀,水淹炬火,秋之烈隹,南宫折翼。” 这玄士乃是道家人士,看了字条,道:“北方七星,斗、牛、女、虚、危、室、壁,其形如龟,称北宫玄武,乃水象之神。南宫朱雀,火象烈隹。” 嵇章德不再听下去,摆摆手,“前有朱雀,后有玄武。” 李南淮故乡在西北,他字玉衡,这北方七星说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这话已经不是在暗示了,而是明晃晃地告诉了他,谢熠秋江山难保,下一个真龙天子是李南淮。 嵇章德轻笑,饮了一口茶,道:“这顾濯身世不明,胡言乱语也不能尽信,凡事还是不能太早妄下定论。” 这道士出了嵇府大门,便被拖到了阴暗处,不知是谁手起刀落,他便如刀下之彘倒在血泊中。 而身处皇宫之中的顾濯,此时正面对着他老板的那张脸,一时语塞,突然有点后悔把老板写成皇帝了……这简直比在办公室面对老板还尴尬。 顾濯总觉得谢熠秋或许会直接将人拉下去斩首示众,没想到却听见面前之人开口,道:“诏狱那地方,住得可习惯?” 第3章 顾濯心想,这个谢熠秋当真跟那谢一秋一毛一样,喜欢说废话,还净是些让人心里不悦的废话。那是人住的地方吗?他也好意思问出来? 顾濯就这么沉默了片刻,心下冒出一个念头,得顺着。于是他赶忙道:“自然是不习惯,只是陛下赏赐,臣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他这拍马屁的功夫可是半分不减啊,他自然是知道,每一个领导都喜欢拍马屁的员工,这个谢熠秋更甚!所以他周围从来不缺拍马屁的人,但他却无论何时都喜欢听这些话。 谢熠秋哼笑几声,“朕竟不知北明还有你这等人才,若是裴总管早些提点,朕也能早些见识到。” 裴总管? 这人他熟啊,可不就是大反派裴钱? 当初他设置这么个人物主要就是为了让反叛阵营再充实一下,这可是谢熠秋一等一的狗腿子。北明巨宦裴钱,手握大权,一面把持着朝臣,一面把持着皇帝,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当今太后,竟是他的亲闺女。 “才之所以为才,是因为赏识之人称其为才。若无赏识,臣怎敢面见天颜?又怎担当得起陛下口中裴总管提点。”顾濯低眉一阵胡说。 “你是个会说话的人,抬起头来。”谢熠秋如是说。 顾濯抬头,见龙颜在上,猛地一怔,上面坐着的人面容俊丽,棱角分明透着冷峻,一副威严姿态,冕旒垂下,金龙纹盘旋身侧。 这哪里是那个油腻神经的谢一秋?! 上面的人见了他,只是微不可察地轻扫了一眼,微微开口:“顾濯?裴总管倒看得起你。” 这话听着像好话,也不像好话。顾濯知道谢熠秋从来就是个神经病,上一秒笑着个脸,下一秒就可能翻脸不认人。如今他做这样的态势,到底是想对他怎么样,完全不知,只能一步一步看了。 “臣深知陛下英勇神武,一贯仰慕,就算臣一介小臣,或只是一介庶民,能来面见一次陛下已是万幸,此生无憾了。裴总管或许并不是看得起臣,而是看见了臣的赤胆忠心,此心耿耿……” 顾濯一套胡言乱语下来,只见谢熠秋扶额倾听,没有一丝神情,待殿内安静了,才轻轻开口,道:“既然如此,你那顾府也不便再回去了。天色已晚,今夜且先留在皇宫吧。” 自顾濯来到北明,原来已经过去一天。宫门关了,殿外点了灯,谢熠秋看着顾濯退出去,眼眸中的颜色比夜色还要黑,还要深邃。 顾濯没有想到,这个谢熠秋竟然把他留在了宫里,没有一丝丝理由。用了宫里伺候的晚膳之后,他瘫倒在床,沉了口气,越想越气,自己怎么就成了谢熠秋的臣子?难道又要像一只加班狗一样服从于那个姓谢的? 一旁的火烛晃眼,顾濯心烦气躁,心想自己应该想想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今日算是走了狗屎运,去了一趟诏狱,面见了一次天颜,都没能要了自己的命,若是还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说不定他活不到明天。 特别是李南淮还没有叛乱,一切都不是他之前所知道的剧情,完全变了。 第6章 “哎!顾水啊顾水,你可真是天杀的好运气……” 【好久不见。】 顾濯险些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吓死,连忙跳起身来,“你要出来能不能提前给个提示?!想吓死谁?” 【由于宿主已经进入故事,必须根据宿主作为作者先前所作大纲进行故事丰满,所以宿主有责任在保证人物不ooc的情况下,完成阶段任务,推进故事发展,并完成大纲规定结局。 系统提示:若完成阶段性任务,则给予增加剧情值的奖励,剧情值以一百为基数,若达到一定数值,系统将会给予宿主金手指功能,以此来辅助宿主完成后续任务。 若是偏离故事轨道,将给予宿主减少生命值的惩罚,反之则增加生命值。生命值以一百为基数,生命值决定武力值,同时也代表着宿主还能活着的天数。】 生命值代表着宿主还能活着的天数?! 顾濯着重注意到了这句话,瞬间不敢有任何懈怠了。 生命值以一百为基数,也就是说他还能活一百天?! 其他的先不说,但他现在的处境却是极其尴尬,他不知道谢熠秋为什么没有处置了李南淮,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莫名其妙地留在了皇宫里。“系统,你先告诉我,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 【系统无权提供作者大纲。】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是我的大纲?你逗我呢?”这明明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 如今这处境算是更尴尬了。 忽闻一阵细微小风,嗖的一声,不知什么从哪里飞进一个什么利器,将顾濯身侧的烛焰熄灭,顿时屋里乌黑一片。 几乎听不见任何门窗的开合声,但他却明显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像是黑夜里的兽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顾濯心脏砰砰直跳,心想这难道是有人派来刺杀他的? 顾濯吓得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手脚冰凉,微一动,便听见耳边的声音,如风声一般:“殿下噤声。” 殿下?! 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阵脚步声,脚步声靠近,“这里搜过没有?为何不点灯?”门外的声音传来。 门口的侍卫回应,“这里是顾玄师住的地方,玄师一日劳顿,想是已经歇下了。” “原来是顾玄师住的地方,那不必搜了,走吧。” 听着门外的人群离开,顾濯松了口气,想着身后还有个人,下一刻,灯亮了,顾濯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刀刃般的眉峰冷冷立着,神色微愣。 顾濯开口道:“方才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门口的侍卫道:“回玄师,是锦衣卫的人。” “知道了。” 诏狱中随便说了句玄乎的话,看来这狗皇帝还真把他当成玄士了。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不管怎么胡说八道也有人信了。 锦衣卫能来他这里也不奇怪了,面前这人,他可熟悉得很。 这是李南淮身边的人,名叫莫影,行踪一贯得来无影去无踪,是李南淮的心腹。 不过他今天来到这里,还唤顾濯“殿下”,该不会是认错了?把他当成了李南淮? 这倒是有点不可能了。 难道是有意为之? 莫影好似认错了人一样,意欲逃走,便听顾濯道:“既已惊扰了锦衣卫,想必少侠也没那么容易走了。” 莫影顿住,冷冷看着他,想必也奇怪,面前之人竟然对自己毫无畏惧,甚至可以站在这里侃侃而谈,难道就不怕自己手起刀落…… “我帮少侠躲过一劫,少侠难道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听闻,当今陛下一贯不会纵容皇宫中鸡鸣狗盗之事,绝不会轻易放过。” 顾濯故意这样说,虽然面前之人带着面具,已然能看见此人眼中的漠然。顾濯当然不可能一两句话就唬住他,所以也不多说,便转身拿了茶壶。 等再转身回来之时,人已不在。 茶杯冒着氤氲热气,将顾濯的脸色掩盖,烛光之下,似乎在眼前星星点点冒出几个字。 【剩余生命值:99】 李南淮未被处死,而是被幽禁在了皇宫。 屋里,莫影跟在李南淮身侧。 他手上的暗信在烈烈的烛焰之中烧成灰烬,上面写着的内容早已看不清晰,直至完全消失,火光才慢慢消小。暖色映照着李南淮俊雅凌人的面容,将那悬胆之鼻勾勒出来,白皙的皮肤也多了几分昏黄,眉如墨画。这是青甘人的特有长相。 李南淮道:“竟连你也能认错,看来这姓顾的来历绝不一般。他故意放你走,你可看出有什么破绽?” “他门口有侍卫。” 李南淮轻笑,“他那里的侍卫能抵得过你吗?” 莫影神色淡漠,思索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属下并未看出。” “看来裴钱还真是下了大功夫,才寻得了这么一个人。”李南淮懒懒地垂着首,“长相如我,又对帝京毫无谙习,干干净净的一张纸,如今又将他安排在谢熠秋身边,称为‘玄师’。” 莫影一怔,道:“裴钱是想用他牵制皇帝,作傀儡的引线。” “哼,顾玄师这长相,用得好,能操纵圣心,用不好,便是一个死局。”李南淮将早已凉透的茶水倒掉,“长安棋局,亦我亦他,谁又知道这棋是白还是黑。” 帝京表面的安静,早已暗潮汹涌,而暗潮在遥远的边外已成惊涛骇浪,藏匿不住。 第7章 . 青甘西凉关。 烈日灼人,黄沙滔天,马匹的嘶鸣声在兵刃之间撕裂长空。突然一只冷箭射穿了宁枕山狂舞的披风,瞬时刺啦一声,斜插在了地上,拉着缰绳的手心冒出了汗。 他们想让他死在这里,宁枕山一个冰冷的念头冒了出来。眼看着山谷中冲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再不撤出去,他们会被堵死在这里。 “撤军!” 风沙从耳边刮过,摩擦着皮肤,将这险恶的地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像是想要即刻要了他的性命。 再看周遭,烟尘沾染了红色,发散出一股呛人的气息,包含着血腥味。 他们已经近乎三天没有饮水歇息了,就连马匹也早已劳累,没多久,胯.下的红鬃便被一只冰冷的箭头射中,前蹄高抬,嘶叫一声,将宁枕山狠狠摔了下来。 他一滚落,激起满地尘埃,在这土黄色的烟尘里看不清了四周,不知哪里一声巨响,只觉得脚底轰隆隆的,一阵阵晃动,让他难以起身。 宁枕山扶着地面,眩晕不止,耳鸣突起。可这巨响却是越来越近了。 “是落石!”士兵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他眼前的烟尘愈浓,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了,最后乌黑一片。 第4章 消息传到了帝京,朝廷哗然,堂堂北明主帅,竟死在了西奴境内,西凉关口。 听闻朝廷派人去寻找,却只见那地方早已浸染血色,满目荒芜,楚乌可随处落脚,踏在人已经黑灰的尸骨上,个个养的健硕。 宁枕山尸骨无存。 顾濯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可能是有一种身为作者天生对角色的无情在身上,他只是稍微惊奇了一下。 当然,也是因为他有作为作者对剧情的了解在身上。 宁枕山没死,只不过是有人想让他死罢了。 朝堂之上,顾濯作为陛下钦点的玄师,可一同入朝。当然,也是因为他有裴总管的面子在,别人不敢小瞧他,他想去,自然也就能去。 宁枕山遇袭之事不是小事,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因为西凉关附近地势险要,本是青甘境内的关口,青甘沦陷之后便成了西奴的地界。无数流民或者败落的士兵都聚集在西凉关附近,局势复杂。 而西凉关又是不久前李文弘失守的地方。 朝中自然有人猜测,“此举乃西奴所为,他们先是拿了李文弘,又是袭击了宁枕山,让北明痛失两名大将,陛下痛失左膀右臂。” 虽然此种猜测不无理由,但此话一说出口,朝中便安静了。 有人心底突然一阵发凉,暗自责怪这个说出“左膀右臂”的大臣。李文弘死后,陛下追究李家抗敌不力,甚至已经到了叛国的罪名上,李文弘的儿子李南淮也险些被处死,尚且还不知道陛下下一步打算把他怎么样。那李文弘怎堪担当“左膀右臂”? 只见金座之上的人懒懒睁眼,许久才开口,道:“哦,卿如此猜想?倒也不无道理。” “西奴可恶,朕曾发奋图强,欲继先帝之志,守国泰民安,除边境乱事。只是先帝子嗣稀薄,无亲王可征派,若朕能亲自守国门,定会去看看那西凉关口,到底流了北明多少血,死了西奴几许人。” 殿中有人见状不对,急忙出来,道:“陛下圣颜,怎是那西奴人能看的?陛下乃天地之子,受命于天,已是操劳,若是此等小事还需要陛下亲自着手,那还要我们作臣子的干什么……” 谢熠秋冷冷看着,闻言轻微哼笑,道:“仝恕,你以为臣子该当如何?” 这仝恕便是这急忙出来说话的人,见陛下问自己,便恭敬道:“臣子为臣,亦为子。天父受累,臣子分忧,若不能分忧,则该当领罪受罚。若臣子已分忧,则陛下自会宽恕,绝不会无故怨人的。” 这一套说辞下来,就连顾濯这个天天在领导面前拍马屁的都觉得汗颜了……这是一步步地将人逼死。仝恕口中“臣子”怕是不止这乱说话的人,更像是在指责死在西凉关的两位将军没有守住北明河山。 他是在给谢熠秋找台阶下,看来这仝恕绝非善类。 只可怜了这说实话的人呐,只不过是说了句自己的猜想罢了,恐怕是活不了了……顾濯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朕只问一句吧,”谢熠秋的目光又转向了那说错了话的人,“卿可有亲自去往西凉关代朕一看?” 尽管已经脊背发凉,冷汗不止,他如今还在大殿之上,该为自己方才那拔尖冒头做一番解释。“臣……”他嗓音有些发抖。 只能狠下心来,“臣愿自请西去!” 谢熠秋冷下眼神,“西凉关冤魂众多,卿愿替朕前去,当真忠心。” 仝恕道:“西路难行,却也易走。” “那便允卿所愿。” 那人早已满面大汗,吓得目眦欲裂,面如土色,想必根本未听见耳朵外面在说什么,一直在原地打颤,浑身僵直。直到被人拖了下去,才想起来为自己争取一丝生的机会。 “陛下!恕臣之罪!陛下!” …… 看着眼前之景,顾濯不禁心里咋舌,他何时将谢熠秋写得这么惨无人道的?不过他也没办法,为了表现“暴君”人设,他不得不写了许多炮灰,刚刚被拉出去的那位只不过是众炮灰万里之一罢了。 第8章 这个仝恕,就是个喜欢讨好人的狗腿子罢了,反倒这种烂人,谢熠秋偏偏喜欢。 既然上一个说错话的人已经见不到身影了,其他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但也能看得出来,这位皇帝对他这两个死在西凉关的将军,都不满意。 仝恕道:“陛下,臣以为宁枕山既是替君守边,便要恪尽职守,决不能有一丝懈怠。自己的命便是陛下的命,统领一方将士,身上背的不是自己的声誉,而是陛下的声誉,整个北明的声誉。西奴人如此目中无人,气焰嚣张,便是因为看了前者李氏好欺负,便以为我北明好欺负。” 此人已经决心想要在宁枕山头上再安一个罪名了,就像李文弘一样。 不过,真真死了的人,就算往他头上再安一百个罪名,他也不会活过来找你索命。别人以为死了却没死的人就不会这样了。 顾濯心知,这宁枕山不仅没死,将来还会成为李南淮的肱骨,便在心里想这自以为是的仝恕,以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他见谢熠秋还真有想处理宁枕山的念头,便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宁大帅该当追封,厚葬衣冠。” 果然,此语一定会引起整个朝堂的哗沸,谢熠秋也没了方才那股松垮劲,却依然神色淡然,看着殿中顾濯,不知心下在想什么。 “臣以为,陛下应当厚赏宁家,追封忠臣。” 仝恕轻笑,“顾玄师从未见过宁枕山,‘忠臣’二字却能脱口而出啊。” “‘忠’与否在于陛下,陛下若说他忠,他便是忠,若说他不忠,他便是不忠。臣以为,宁枕山之死就如仝大人所言,西奴人杀了一个李文弘,便以为整个北明都好欺负,又知道了李文弘这个为北明效力的人反倒死后不能瞑目,才敢如此嚣张,再次动手,折辱北明。若陛下还如上次那般,那宁枕山便不止一人了,还会有下一个宁枕山。厚待亡将,臣下才知道,陛下是一个看重军事的明君,才会有无数良将争先为陛下效力。” 顾濯微微一顿,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忽然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串话语,他继续道:“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陛下恩德,惠普臣下,则智勇仁者皆堪为陛下所用,陛下尽仁,臣下尽忠是臣下之荣幸,亦能增北明之国力与威慑。宁枕山此棋,陛下可用。” 朝堂安静,谢熠秋定定地瞧着他,闻说“此棋”,漠然一笑,道:“顾玄师此言,有理。” 顾濯这才松口气,幸好刚才脑子卡壳的时候,自己还有一身九年义务教育可用…… . 帝京之中,非皇宫之地,也有一处地方金碧辉煌,满目琳琅,园林景致非常。 下人从院子里疾走,还未到地方,便已经听到了歌舞声。 一声声浑厚沉抑的笑声在院子里游荡,雕梁画栋金砂屋檐之下,那人一身麒麟飞天张牙舞爪。 这下碎布穿过正起舞的舞女身侧,躲过穿堂琵琶声声,走到那人耳边,悄声说话。 那人的笑声停止,摆摆手让这群歌姬舞女停下,手中的葡萄也不进自己嘴中了,轻哼一声,道:“人人都想死旁人,唯他敢做进谏郎。初进皇宫便敢如此行事,说什么忠不忠是陛下说了算,我看是他说了算。” “顾濯此人敢在朝廷上为宁枕山说话,还不是仗着您提携。” 裴钱此人肥头硕耳,一笑便见身上荤肉抖擞,“我提携无用,能不能拿住陛下的心思,主要还是看他自己的本事。” 皇宫中,顾濯一个老喷嚏没忍住,在谢熠秋面前失了仪态,他却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摸了摸鼻子算完。谢熠秋让他来伺候笔墨,他却无聊到险些睡着。仲夏午后,金殿之中虽不炎热,但也让人昏昏欲睡。 一个喷嚏没震醒自己,倒是将旁人震得不迷糊了。 “顾玄师怎么看待‘北星奇耀,水淹炬火’?” 顾濯正迷迷糊糊,被谢熠秋一句话说醒了,急忙坐正,道:“北星便是北方七星……” 他是完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只知道自己小时候非常相信北斗七星的神话,什么七元解厄……什么脚踏七星之类的,无非就是些神神呼呼的东西罢了,也不知道谢熠秋到底想问什么? 不过,想来谢熠秋怎么着也算是古人,虽说是书里的古人,但应该也十分相信这些东西。 于是,顾濯就开始他的胡扯。 “陛下可知‘七元解厄’?北方七星奇耀,乃大吉之兆,是谓陛下心事皆成,人臣忠厚,北明国泰昌盛,百姓和乐。水淹炬火……”顾濯的脑子飞快运作,“虽然有七元解厄,但上天降火,酷热难耐,未免使人萎靡,陛下可想过出巡避暑?” 顾濯在二十一世纪唯一抱憾之事就是不曾让吝啬鬼老板出钱公费旅游,虽然委婉提过几次,但谢一秋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根本没用。 如今自己成了谢熠秋身边的玄师,自己随便编一套说辞就能让这个狗皇帝相信,这还不狠狠地敲诈一笔?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地待在皇宫之中。他还从未见过那个从未出场却让他活在他阴影之下的裴钱,也还未正面见过李南淮。 他竟成了最被动的人。 【剩余生命值:82】 第5章 受忠六年乙未月,天干酷热,帝京车马涌出,无数朝廷官员皆承了这次帝驾亲行的好处,能带着家眷出行,前往帝京郊外的皇家园林——帝御园。 第9章 帝与御两个字对于皇家天威来说都是最合适的字。帝不是皇帝的帝,是玉皇大帝的帝,御是“乘云气,御飞龙”的御。由此,谢熠秋取“帝御”为名,彰显自己如玉皇大帝一般御飞龙的权威。 就连顾濯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曾经在电脑前偷懒随便取的名字,竟然还能有个这么宏大的出处…… 此次帝御园避暑带了不少官宦,肯定少不了一个人,顾濯猜想,这个裴总管一贯的手握权柄,喜欢背后操纵,堪称北明第二个皇帝,他怎么会放任皇帝单独出来? 其他官员顾濯已经差不多都见过了,却还未见到过陌生面孔在这园子里。 不知何时,他却见着了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人出现在眼前,高挑马尾。顾濯遣散了近旁的人,道:“本玄师想四处走走,怕是需要些时辰。你们就先回去候着,若陛下传唤,便说我即刻就回。” 等侍从走了,顾濯慢慢悠悠散着步,那玄衣之人看了眼四周,过来恭敬道:“玄师,世子殿下有请。” “烦请带路。” 跟顾濯想的不同,莫影没有把他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反而是到了帝御园最显眼的长歌亭,映入眼帘的是两排侍候的侍女,个个托着水果点心,姿态娇羞地站着,还有两个跪在一旁的,正给什么人敲腿。 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人,虽侧着身子看不清正脸,但却见蜂腰猿背、鹤势蟑形。 “殿下,人带到了。”莫影道。 顾濯认得,李南淮。他恭敬拱手一拜,道:“久闻殿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堂堂。” 李南淮笑,微一摆手,让身前跪着的侍女退下,道:“我才是久闻玄师盛名,听闻此次帝御园小住,也是玄师跟陛下提的。” 虽是顾濯站着,李南淮坐着,但坐着的人即便是仰头来看,也是有一股天生的傲气在身上,那种眉眼中的凌人是旁人学不来的,显得顾濯渺小至极。 “陛下怕是早有此意,臣只不过是替陛下说出来而已。” 李南淮做出请坐的手势,道:“玄师很了解陛下,怪不得陛下看中你。” 顾濯道:“于理,陛下看重的自然是‘玄师’,但于情,陛下难道不是更看重殿下您吗?否则,殿下如何能坐在这里与臣闲谈。” 而不是已经身首异处,或者死在诏狱里。李南淮这么想。他噗呲笑出声,让莫影给顾濯奉了茶,道:“我请顾玄师前来一聚,当然不是为了彼此拘谨,毕竟,你我并非初次见面。” 早在诏狱之中,便已见过了。 顾濯当然知道,只是那时他只觉得李南淮冷酷可怕,就连眼神都能杀死人,如今竟主动请他喝茶,倒是奇事。 但是李南淮见他,光天化日,似乎恨不得所有人知道,不像正常作风。 只见一个下人退下,虽是低着头,顾濯也能认得他在谢熠秋身边见过这人,他才知李南淮此举为何,光明正大不怕被人诟病,躲着藏在反倒易生事。他笑道:“既然殿下知道,那臣不再多言,只求殿下能记住臣今日所言。落日西沉,还会东山再起。” “顾玄师,”李南淮故意高昂起嗓音,“同愿。” 顾濯离开之后,李南淮饮了一盏茶,看了眼莫影暗淡的神色,道:“我们两人坐在一起,是不是更难分辨了。” 莫影忙道:“属下嘴拙,只想说,殿下与他……像是同胞兄弟。” 李南淮微微垂眼,轻笑一声,莫影便急忙说:“属下胡言乱语,殿下莫怪,他怎能与殿下为兄为弟……”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在笑,隐忍之人,卧薪尝胆,他甚至都不像演的。” 莫影疑惑,“殿下真觉得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不管他记得还是不记得,都是一枚好棋子。” 堪为他所用。 顾濯回了自己房中,下人说陛下传唤过他,他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人还是不能太侥幸。况且,他方才见过李南淮,谢熠秋怕是想问他点什么。 而且,他还不知道,嵇章德口中,李南淮是托了他的福才未被处死,到底是因为什么。 帝御园行宫大殿之上,谢熠秋端坐着,顾濯上前还未等问礼,便见谢熠秋道:“顾玄师见过世子了,也罢,总归是要见的。” “世子传唤,臣总该要见。” “他跟你说什么了?” “只不过是说陛下器重臣罢了。” 谢熠秋神色微愣,随后又变得漠然,“他说朕器重你,哼……果然,如此也好。” 谢熠秋莫名其妙的话令顾濯不解,他知道谢熠秋与李南淮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反目成仇,如今已是水火不容了。但谢熠秋谈起李南淮时的态度,却全然不像一个谈论仇敌的样子,脸上的冷漠相比平常反倒更像假的。 到了夜色降临之后,顾濯才从大殿中出来,浑身酸痛,倒也没干什么苦差事,只不过是在一旁待着,侍候着罢了。但是谢熠秋明明有那么多侍从,偏偏要他这个玄师天天呆在一旁伺候,这算什么? 顾濯脑子灵光闪现,心道,这谢熠秋可不就是他那吝啬老板?!就是喜欢让人加班,就算是不是他顾濯的工作,他也会安排他做,而且不加工资…… 身为玄师,这伺候人的差事凭什么落到他身上了? 顾濯气恼了起来,甚至不想回去歇息了,干脆在园子里逛了起来,就当散心。 第10章 系统提示又准时准点地蹦了出来,【剩余生命值:75】 他叹口气,“这日子越少,愁事越多了。” 如果生命值降到零,他是会死呢?还是回到现实呢? 现在看看,回到现实也挺好的,不用提心吊胆自己的小命,还能跟老板犟个嘴,如今这个老板,他想反抗都不敢。 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个问题,没想到久日不见的系统音出现了,【会死。】 顾濯一怔,被这震心破胆的回答又气着了,“回答得这么直白吗?!” 很可惜,系统不会陪聊,没有人回应。 “莫名其妙,全都莫名其妙。”顾濯碎碎念地寻了一处亭子坐下,觅得几分安静,却实在想不通“按照剧情线发展,李南淮应该是谢熠秋逼上梁山,反叛称王才对,但如今,他却是因谢熠秋退了一步而被幽禁在此,被时刻监视着。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到来,将时间线拉长了?” 顾濯似乎懂了,原来的剧情就是因为太过套路化,太过突然才被网友喷,这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所以他的下一步任务肯定就是帮助李南淮出去,给他一个反叛的机会。 园林的景致在夜里独特非常,一些官员或者贵妇都在各自谈笑,檐上灯恍恍惚惚,曲水里流这许愿的花灯,想必是从那群贵妇那边流过来的。顾濯所在的地方相对偏僻,没有太多吵嚷,却见有人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顾濯定睛一看,原来是莫影,不觉笑道:“少侠不跟在世子殿下身侧,反倒时常见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什么时候成了我身边的侍卫。” 莫影拱手,“殿下喜静,属下不便跟着。” 说完,顾濯才见他手中一只紫檀盒子,递到自己面前。 “殿下让属下将此物交与玄师。” 这倒是奇了,顾濯接过来一看,轻笑一声,“若不是你亲自来送,我怕是会以为这是哪个小姑娘送的。” 没想到李南淮竟让人送来一只和田羊脂白玉佩,仔细看上面的花纹竟是……两只交颈的兔子? “……”这哪里看着不像小姑娘的东西?顾濯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得笑笑说:“替我谢过殿下。” 但是莫影没有送完东西就走,反而道:“玄师不必谢殿下,玄师救殿下一命,殿下自然会牢记于心。” 顾濯他是想破脑子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救了那个李南淮,反倒所有人天天提醒他…… 顾濯笑,“我可从未做过什么,殿下不必挂念。” “玄师什么都不用做便是最好的。” “……” “玄师可知,陛下为何对玄师如此?时刻让玄师侍候身侧?” 顾濯正想知道呢,没想到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了,但自己总不能直接说不知道,便道:“自然因为陛下对我的器重。” “陛下对玄师就如对当年的世子殿下。” 李南淮曾经也受到谢熠秋如此厚待?或者说不离身侧? 这倒也不奇怪,曾经这两人可是一同从先帝膝下长大的,情同手足,可惜反目成仇,对彼此满眼都是仇恨了。 莫影继续道:“玄师与殿下长相酷似,陛下怕是把你当成了曾经的殿下。若是没有玄师的出现,陛下怕是早已处死了殿下。” 顾濯大惊,他从来到这里以来,竟然从来没有照过镜子?自己竟然还长了个男主脸?!糙男体质误一生啊…… “我与殿下长得像,与陛下不处死殿下有何关系?” 第6章 顾濯身为本书作者,从来没注意过很多细节,比如谢熠秋竟然没有后宫…… 他在书的前半部分从来没有提到过“后宫”这两个字!甚至没有出现过女人,只有到后面随着剧情发展加进去了些人物,包含女子。 “陛下与殿下感情深厚,跗萼联芳,只是遭小人谄媚,从先帝遗书中看到了殿下的名字,便使陛下惶恐不安,听信小人言语,欲除掉殿下。殿下关押诏狱之中,本是该不日处死,幸遇玄师,才让陛下顾念起了旧情,只是殿下早无旧情在陛下身上。此玉佩乃陛下儿时赠予殿下,如今殿下赠玄师。” 双兔交颈玉佩……顾濯除了愕然之外,只剩震惊。 合着忘了写后宫的结果就是演变成两个男人的爱情? 他若是收了这玉佩,岂不成了小二小四? 回了房间,他都没有从刚才那一阵阵的惊讶中缓过来,他瘫倒在榻,左思右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老板是个同?” 【剧情值+20,当前剧情值:110 生命值+30,当前生命值:99】 剧情值和生命值竟然增加了?“什么意思?!这个剧情是认真的吗?” 往后的日子,顾濯知道行事只能多加小心,毕竟谢熠秋绝非简单的人,堂堂皇帝与青甘王世子竟有这么一段前尘往事,也算是让他知道了个惊天大瓜。 夜里寂寥,顾濯拿着玉佩把玩着,双兔细细的纹路中似乎刻着几个小字,像蚂蚁须那么大,屋里灯光又暗,着实费眼睛。 “秋玉衡之……”顾濯蹙眉,没看懂什么意思,想来,这也不像个成语? “手感倒是不错。”顾濯在捏在手里,想着这若是在现实中得值不少钱吧? 只觉手中冰凉,手里的东西愈发像个冰块一样,顾濯竟有一种身处寒冰的错觉,回过神来,他看向周遭,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块巨大无边的冰面。 第11章 往远方看去,是远山薄雾,虚幻飘渺,空谷幽鸣,像是在梦里一样,或者说,像太虚幻境。 这冰面十分干净,往下看去不见水,只知冰层深厚,近处星星点点闪着光,犹如浩瀚星空,像钻一样,越往下越是黑暗,如万丈深渊。 【已进入待机状态,宿主可选择观看后续剧情、以往剧情,或者当前剧情。】 顾濯惊奇,竟还有这么个功能?若是看了后续剧情,岂不是直接照着剧情走就可以了?难道是系统漏洞? 顾濯惊喜之外,装作疑惑,思索道:“不知道看与不看对我有什么影响,那便看看后面的剧情吧。” 突然一阵粒子从自己手中的玉佩中飞出,犹如成群的蜜蜂一样,又犹如千万萤火,在顾濯面前停了下来,排列组合,最后组成了一段文字。 【李南淮坐上龙椅,傲视着脚下那人,大笑,“谢熠秋,朕如今不杀你,不过是想让你生生不如死,做着朕胯.下之奴!”……】 顾濯道:“原来是文字版的……这剧情似乎太超前些,能不能换个?” 【李南淮身受重伤,只见汩汩鲜血从身上那被刺穿的大洞中流淌,无神却阴狠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位北明的将军。他笑了一声咳出血,望着大雪飘摇……】 还是看不出来个所以然来,顾濯摆摆手,让系统又换了几个看看,全都是这种残碎的片段,没有丝毫用处。 他就知道,这个鬼系统从来就没有靠谱的时候,本来以为能看后续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单纯就是浪费时间。 “也没什么用啊,看当前剧情是什么意思?类似于游戏挂机吗?” 面前文字消散了,突然出现了一个面板,顾濯目瞪口呆,竟是帝御园实时直播?!只见大半夜吵吵嚷嚷,自己住的那篇区域灯火通明,仔细放大一看,屋里立着一群人,上面坐着的是谢熠秋,下面跪着几个太医。 还有一个躺在榻上的,是……自己?! 他就待机了这么一会儿,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了? 【待机一小时,北明过一天。】 顾濯直接草字头飞出嘴边,他若是再多在这待一会儿,那生命值岂不是飞逝如流水?! “怎么解除待机?!” 【心静即可解。】 还没等顾濯做什么,系统又道: 【已用观看次数:10 剩余观看次数:90】 顾濯大惊,“我们的感情一定要用这些冰冷的数字来衡量吗?” 帝御园中,茶盏跌碎的声音极其刺耳,碎片划破了地上太医的额头,他们急忙磕头谢罪,只见谢熠秋狠狠道:“玄师若死,朕便拿你们的头颅来祭奠!” “臣不敢妄言!可是玄师……” 已经浑身冰冷,一夜都没有生息了,恐怕是救不回来了。虽然见陛下恼怒,都不敢说话,但已经心知肚明,这死了一夜的人,早已身子僵直。 “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给朕找来,这几个废物,拖出去乱棍打死!” 屋里一阵混乱,求饶声在几个磕破了的脑袋下此起彼伏,还是抵不住御前侍卫刀架脖子。 “咳咳……”顾濯醒来的时候差点被身边的吵闹声吓死,鬼哭狼嚎的跟奔丧一样,他一口唾沫呛着了自己。 方才吵吵嚷嚷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各个大眼瞪小眼,特别是那几个要被拉下去打死的太医,急忙爬到床前,惊喜道:“陛下!臣的医术绝非儿戏!” “玄师活过来了……”周围的下人似乎更震惊,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事,“不愧是玄师,怎么会轻易死掉……” 顾濯在心里暗想,原来都以为他死了?竟然这么大的阵仗,他现在活过来,是不是坏了他们的兴致? 他缓缓睁眼,只见谢熠秋锋利的眼神似乎暗淡了许多,松弛的手掌似乎被狠狠掐过…… “陛下,臣见到了天帝……” 一旁大臣惊喜,“顾玄师真乃通神之身!是我北明之幸!” 他就这么胡扯一通还真有人信? “天帝告诉臣,陛下皇威,终收青甘,释鹰出笼,弯弓擒贼……” 顾濯这一通话语,又是玄妙至极,但也好理解。只见周围人蹙眉,思索道:“这释鹰出笼,难道说的是……” “青甘猎鹰,世子殿下?” 顾濯在心里暗自欣喜,这群老东西,平时巴结着谢熠秋,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谢熠秋许久未开口,起身道:“既然顾玄师已醒,便好好休息。” 语罢,即起驾回了。剩下人恭送了陛下出去,也不再多留。 这顾濯装病装虚弱还没装够,人便都走了,他起了身,心里啐了谢熠秋一口,心想,他在所有人面前提及李南淮,这人竟也没说什么? 他摸了摸床榻,什么也没摸着,心下一凉,急忙四处寻找。 玉佩去哪里了?! 下人见状,急忙问:“玄师在找什么?奴婢帮您找。” “玉佩。” 那下人思索了一下,道:“陛下来时,似乎从您手中拿走了什么,莫不是那个?” “陛下拿走了?” 这下真凉了,刚才还在得意自己能救李南淮出去,如今自己怕是要凉了。那玉佩是谢熠秋曾经赠予李南淮的,如今到了他手里,被谢熠秋看见了,会作何感想,他不得而知,只觉得自己脖子上似乎凉飕飕的。 第12章 顾濯二话不说又躺了回去,把下人看懵了。 “告诉陛下,待我痊愈,会亲自去找陛下言说天帝之事。” 既然装病,那就装到底吧。谢熠秋既然现在没拿他怎么样,想必他一时半会儿还能留住自己的脑袋。 这玉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谢熠秋的手里,虽有炎日,却只觉冰凉。 当年李文弘受封青甘将军,必是一辈子守在边疆,先帝留下了李文弘的独子李南淮,养在帝京,衣食无忧。但毕竟年纪尚小,吵闹不止,又时常思乡,赐府邸让他居住不太现实,便养在了膝下。 李南淮的年龄比谢熠秋小两岁,看着同样作为独子的谢熠秋,两人玩到一起。自此,各自的孤单寂寞慢慢消散,守在彼此身边。 这羊脂白玉佩本是青甘将军派人献给先帝的,先帝给了儿子谢熠秋,而谢熠秋又命玉石工匠做成了这枚双兔玉佩,在细纹之处雕刻了彼此的小字。 秋玉,玉衡。 李南淮小字玉衡,是为七元第一亮星之玉衡,此小字是先帝所取。 只是一切都不像他曾经想的那样,两人也成了生死仇敌。曾经赠予李南淮的玉佩,如今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顾濯那边的下人来传了话,谢熠秋的思绪全然都被拉了回来,沉了口气,冷冰冰道:“不必,朕亲自找他。” 待到黄昏时候,顾濯院前停了轿辇。他本闲散地写着东西,不自觉咋舌,心道:“剧情大变,人物也多了不少,这大纲该往何处去,竟有些复杂。” 这时候谢熠秋到了,他急忙揣着纸跳回了床榻上。 谢熠秋一进来,他赶忙起身,恭恭敬敬道:“不知陛下前来,臣有失远迎。” “玄师尚未痊愈,不必起身迎驾。前些日子西南各州入朝觐见,那濮州丞向朕进献了一株和田原石,朕知道玉石讲究甚多,又不能荒废,便想让玄师帮忙参谋,该雕个什么来保北明国泰民安。” 第7章 顾濯错愕,一块和田玉罢了,谢熠秋也值当亲自来问他?况且,他对玉石一窍不通,而自己手里的那块玉石又恰巧被谢熠秋拿走了。 如此说来,谢熠秋此举绝非巧合,而是试探。 若是让谢熠秋知道了自己与李南淮勾结,这脑袋怕是不保了…… 顾濯故作艰难,唇齿发白,叹笑一声,道:“请陛下恕臣之罪,臣见识浅薄,只知北明境内唯和田玉石最为珍贵,得天地日月精华,才产寥寥,已是精品。却不知此天成璞玉要雕刻成什么才称得上它,只觉得工艺虽好,人为却始终抵不过天为。再琢雕饰,未免过犹不及,反而失了纯真。” “玄师还未见过,怎知良玉,不需雕饰?玄师不知那玉石坑坑洼洼,面目丑陋,全然称不上‘精品’二字。” 顾濯当然知道什么叫“玉不琢不成器”,方才那一番言语故作高深,还不是因为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只能胡说一通。 “臣虽未见过,却知道陛下看重此玉,甚至亲自大驾来问臣如何雕刻,来保国运,如此怎不能称之为‘精品’。若是不为人所看重,纵使雕刻精美,也是可以随手一扔,全然失去价值。正如臣前些日子游荡帝御园时候,不小心捡了块无暇美玉,若是此玉的主人爱它,它也不会落到臣的手里。不过,如今臣也许久没见到过它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玩意,丢了也就丢了,自然不如陛下口中那曲进献玉石,价值更大。” 不知何时,顾濯觉察到对面眼神中一抹暗淡,稍纵即逝。谢熠秋面无神色,道:“朕知道了,玄师劳累。” 他怎么敢称得上劳累,只不过费点嘴皮子罢了......只是这皇帝的神情却是有些奇怪,顾濯心里暗想,他记得这是个暴君啊?为何他这样提起李南淮的玉佩,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难不成,谢熠秋与李南淮的感情,并非如他所想反目成仇? 难不成他还想旧情复燃?! 顾濯虽不知道大纲走向,毕竟他一贯喜欢无纲裸奔,平时写文也只不过比读者提早两分钟知道剧情......但具体结局他还是能肯定的。 谢熠秋若是真的与李南淮旧情复燃,那不全完了?! 寻思一会儿,“臣觉得那玉石丢了也是可惜,见上面雕刻的兔子甚至可爱,一时喜欢,却不知它的主人到底是粗心弄丢,还是狠心丢弃,若是那样未免也太狠心了。但它既落到臣的手里了,臣必然好生护着,臣今日找了一天却没能找到它,甚觉惭愧......” 情爱之人是万万听不得对方无情这种话的,而顾濯呢,只不过是稍微撒了把盐罢了。 果然,谢熠秋的脸瞬间冷如冰块,“玄师一贯说话谨慎,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他起身道,“玄师累了,便好好养病吧。” 顾濯见谢熠秋已经几乎没有好脸色了,那漠然与冷厉浮于面上,他若是再说下去,就保不准这皇帝能干出什么了。 “多谢陛下体恤,臣恭送陛下。” 顾濯垂首相送,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这个谢熠秋似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才走,待抬眼时候,只见人已经出去了。 夜里虫鸣得厉害,顾濯殿中没留侍候的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安静坐下来思考。越是到了晚上,越是思绪如泉涌,也是为了后面剧情好发展。 如今他知道了谢熠秋与李南淮的前尘恩怨,才知道自己原以为简单的剧情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了起来。留有旧情在的帝王舍不得杀了李南淮,便无法制造一个逼上梁山的契机,原本只求爽不讲情,如今倒成了难事。 第13章 现在想想,除了他顾濯在这里面横叉一脚之外,他竟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法子。但是……他似乎是个大直男啊? 怎么会往自己身上想呢?可能是因为知道了自己长得跟李南淮有几分相像吧。 案烛下顾濯脸上的轮廓清致分明,睫长如盖,他突然打了个寒噤,竟被自己的一个小念头给冷到了……按说不该如此。 不知何时,能听见外面多了些寂静,淅淅沥沥的声音渐多,越来越清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被自己冷到了,而是真的冷。 他只得起身关紧了窗子,听雨声击打。从不喜欢照镜子的他竟注意到了险些积灰的铜镜,作为一个男人,行得正,站得直,昂首挺胸,谁会闲着没事俯首低眉照镜子,岂不是娘子作态? 反正他会。 果然惊到了自己,这可完全不是他本来的面目,眉眼间确实像极了李南淮,若是不仔细看,怕是会以为这俩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只不过他比李南淮多了颗痣,正在眉心处,不过淡淡一颗,不是很明显。 正在这时候,门外咚咚咚敲起了门,伴随着脚踩积水的声音。 “玄师!请玄师起身,守陛下身侧!” 顾濯恼了,大下雨天的让他出去陪那狗皇帝?!谢熠秋不是才刚从他这里出去? “请回禀陛下,臣这就去。” 大雨来势汹汹,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小雨竟突然就成了瓢泼大雨,顾濯只能冒雨前进,等到了皇帝的寝殿,身上早已湿透。 隔着屏鄣,顾濯跪身,口中还有方才匆匆赶来的急促呼吸。“臣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谁知里面没听见谢熠秋应声,倒是见旁人从里面出来了,是个小太监。 “玄师快进去吧,莫让陛下久等。” 顾濯没见过这人,绝对不是谢熠秋身边的贴身人,看起来倒是挺机灵。顾濯心有疑虑,但只是说:“多谢。” 还没等挪步,便见那小太监低着首,小步凑近,悄声道:“奴才是裴总管身边的人,玄师尽管放心。” 顾濯心下一愣,又是这个裴总管,他还从未见过,倒是始终摆脱不了他的控制。 “听说陛下是刚从世子殿下那里回来,恰巧天下大雨,便不小心摔了一跤。太医院的人已经来看过了,说休息片刻便会好,只是奴才见陛下睡得并不安稳……口中呢喃的似乎是玄师的小字?” 顾濯暗想,谢熠秋明明是刚从自己那里出来,怎么就成从李南淮那里出来的了?怕不是他从自己殿中出来又去了李南淮那里? 顾濯进了殿内,只见三面环屏龙床上躺着个人,尽显古朴深邃。 只是那人睡的正香,这时候似乎并不需要他这个玄师在一旁侍候吧? 谢熠秋平时一副威严姿态,甚至说话也只是寥寥数语,想要处死一个人,给一个眼神便能办到,如此帝王,在睡着时候,原来也是安安稳稳的,不过跟个普通人一样。 顾濯在松一口气的时候,不自觉想,若是现实中的谢一秋能体恤一下员工,他也不至于把他写成烂人,以至于自己来到这里伺候这个烂人。 看来这一夜又是不得安枕的一夜,只能守在一旁凑合了。 看起来安枕的谢熠秋一夜都在噩梦中。夜里本是经过玉衡的殿前,殿门紧闭,索性不进去了,反正殿中主人也不会乐意。本也没打算再继续走,想着回自己殿中,这时候身边的太监说:“顾玄师身子好转,陛下不如前去瞧瞧?” 他又索性去了,想起日前在这里拿走的玉佩,便故意杜撰出一颗和田原石,看看对方有什么话可说。 可惜顾玄师这张脸越看越像玉衡,说话却是一副小人姿态,他也不想再这里听下去,便一怒之下去了玉衡的殿里。 没想到玉衡冷眼相看,道:“臣待罪之身,实在不宜面圣,陛下请回。” 谢熠秋得到的只是痛心,“朕对你此前所做绝非本意,你却对朕如此无情。旁人所见皆是朕有多么昏庸无能,却看不见朕身上绑了多少傀儡线,就连玉衡你也看不见吗?” “君臣之间,本就无情,陛下说臣无情,像是在怨臣。” “玉衡年少时,少年英姿,如今却不似从前了。”谢熠秋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苦笑,“玉衡让朕看见它,是想让朕念起从前对吗?” “陛下多虑,臣不过是觉得身边留的东西太多了,未免冗杂繁琐,不如丢弃,一身轻松。” “玉衡许久未唤朕秋玉了。” 秋玉是谢熠秋的小字,两人年少一起长大,互唤小字时候,总是比直接唤其名要多,也更显亲昵,只是如今碍着君臣的身份,连唤名字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南淮抬眼,“陛下不觉得不合规矩吗?臣就算是罪名加身,也懂得礼义廉耻怎么写,先帝教会臣与陛下许多,臣都记得,反倒陛下如今像是半分都不记得了。” 他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只剩眼睁睁看着掌权宦官将心爱之人打入诏狱,自己身为帝王,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自己与为太子时的大志相悖,在宦官铺设的昏庸道路上越走越远。 “从前,朕心向玉衡,此心……早就不干净了。” 他只得转身离去,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对玉衡做出的孽,都怪自己过于懦弱。 身后人讽笑,“陛下何止是心不干净,陛下的身子也是脏透了。” 第14章 第8章 昨夜场景历历在目,好似梦魇缠身,将自己萦绕其间,一幅幅年少游乐图景好似昨日一般展现在眼前。 李南淮到底是西北的雏鹰,即便是身处中原,也磨灭不了他身上的那股恣意傲然。他虽年纪比谢熠秋要小,但胆子却是极大。 两人十一二岁的时候,曾一同虽先帝骑射,谢熠秋贵为太子,身边总是跟着不少侍卫,虽说是为了保护他,却也少了骑射的乐趣。 李南淮身边却是未跟随一人,他笑道:“太子哥哥身边跟这么多人,怕是还未抬起弓箭,猎物便被吓跑了。” 谢熠秋也是心高气傲,被对方这么一说,便立马遣散了身边的人。“谁说我要带着他们了?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遣走罢了。” 说罢便打马奔走,若是遇上只兔子,刚抬起弓箭,便见身后一只冷箭越过自己,将猎物射死。转头一看,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李南淮。 两人都是气焰高的人,李南淮玩笑过后便想让着他,谁知谢熠秋却硬是不许,争到最后自然是李南淮更胜一筹。待到落日西下,两人已经不知道走出多远,看不清了地势如何。 谢熠秋一个没留神,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胯.下马匹将他摔了下来。 身上摔的淤青,微微一动便发疼。李南淮给他处理脚伤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抽脚,疼的嘶了一声。 李南淮动作轻盈,微微抬头,“太子哥哥别怕,臣带你回去。” 先皇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又是要继承大统的,一见这情形,立马拍案而起,呵斥道:“玉衡,你告诉朕,太子身边的侍卫都去哪了?” 李南淮与皇室再亲近,也不过是青甘王留在帝京的质子。先帝当年为了让青甘十四州归服,还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力气,人人都知道,青甘王虽面上归顺,但实际上如何都能明白。他当初归顺不过是因为天灾导致国库贫穷,粮食颗粒无收,百姓贫寒,而邻国又都是强国,这才不得已。北明一向包容,便给了救济。 谁能保证青甘王不会在休养生息之后反水呢? 既然无法保证,便只能将自己的独子留在帝京,若是安安稳稳的,自然无事,若是不安稳,李南淮的安稳也无可保证了。 今日李南淮遣走了北明太子身边的侍卫,又将人独子带到了深林之中,难免引起猜忌。他从先皇的脸上便能看出来,自己做出格了。 自己的一言一行关系着远在边疆的李氏一族,李南淮急忙下跪,“是臣失察,没有保护好太子,是臣的错……” 李南淮此刻在龙颜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自己不能分辨分毫,不知下一刻迎来的是什么。 话未说完,便见谢熠秋急忙起身跪过来,“父皇,是儿臣觉得他们太吵了,容易吓跑猎物,才不让他们跟着。此事与玉衡无关。” 情窦初开时候遇见了年少的雏鹰被围困在帝京之中,本该风姿绰约,恣意策马,如今却是跪在中原皇帝脚下。谢熠秋知道,一身傲骨的李南淮,有时候也需要他的保护。 先帝神情微妙地瞧了一眼李南淮,道:“既然如此,那便是他们侍候太子不周了,总该要受到教训,一人挨上五十宫鞭,自行去领罚。” 李南淮神情漠然,提着的心如冰一样僵住。 好在,谢熠秋身无大碍,他也算是松了口气。 后来时光,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旁人看是兄弟情深,堪比手足,他们自己看来却不是那样。十几年相互扶持,相互爱戴。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梦中场景一去不复返,唯留一人空守床笫。谢熠秋被一声雷鸣惊醒,正欲唤人进来,却见角落处蹲着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流畅的侧颜展现在他面前,长睫微动,舌尖时不时舔唇。 谢熠秋怔然,“玉衡?” 顾濯一个没留神,险些摔倒,梦中的汉满全席突然破灭,猛一睁眼,才见这泛着微弱烛光的皇帝寝殿。 他心里叹口气,伸了伸懒腰,心说:“大下雨天的坐在地上休息,伺候这个狗皇帝,谁懂啊……” “怎么是你?!”身后的谢熠秋突然道,“朕没有传唤你,你竟私闯朕的寝殿!” 顾濯愣住了,什么叫私闯寝殿?! 他可是冒雨前来,现下身上还是湿的,如今竟被倒打一耙? 可是这位可是皇帝,纵使他有万千冤屈,也得憋着。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顾濯立马笑脸相迎,赔罪,道:“世子殿下说陛下叫臣来,臣便来了。只是现在看来,陛下似乎并未唤臣?难不成是臣听错了……或是殿下说错了?” 顾濯虽然不知道这个狗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泼脏水的功夫他还是有的,大不了就把脏水泼到李南淮身上嘛。 只见昏暗处谢熠秋的面色难看,道:“你倒是听他的话,他说什么你便听什么。顾濯,你是裴总管举荐来的……你说朕该不该信你的话?” “信不信臣,是陛下的事。臣只管忠心,直言不讳,若来日陛下看厌了臣这张脸,刀架颈侧,臣也自甘砍下这无用的头颅,奉与陛下。” “曲意逢迎,好啊。你若觉得因为自己一张脸便能骗了朕,哄的朕团团转,朕便任由你骗。今日你拿旁人做掩护,朕便信了你。你想守在这里,那你便守着吧。” 谢熠秋对他没有丝毫的好脸色,好像是他自己上赶着找上门的似的,但方才谢熠秋刚看到他时似乎有点惊异的目光似乎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第15章 顾濯不多想这个,立马恭敬道:“谢陛下成全臣侍奉之心。” 闻言,谢熠秋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榻上,眼神示意他点了灯,殿里瞬间亮堂起来,只是与外面的夜雨相衬,还是显得殿中有几分寂静。 谢熠秋揉了揉额,道:“即便是有侍奉之心,你又如何有侍奉之力?还是你在等着朕来服侍你?” 谢熠秋眸色微动,在夜里显得昏暗又锋利,就连说话声音也是低沉沉的,让顾濯心下一愣。若是放在平时,谢熠秋处理公文时候,或者有玄士陪伴在侧说话的时候,他知道怎么侍候,无非就是也陪在旁边随时听候差遣,倒也没什么累活。但是这寝殿之中,深更半夜,他能侍候什么? 谢熠秋见人没动,厉色瞥他,“嗯?” 顾濯慌张之下干脆摆烂示弱,“陛下,臣……不知陛下要臣怎么做?” 面前那人轻哼一声,“顾玄师若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倒是枉费了裴钱差你到我这里的一番苦心。” “臣幸得裴总管赏识,臣沉寂至此,终遇伯乐,乃臣之幸。但能在陛下这里得到荣宠,才是最大的福气。” “哦?”谢熠秋轻笑,摆摆手让他过去,顾濯见状只得灰溜溜的过去了。 数日之前,顾濯触发剧情,知道了谢熠秋与李南淮的旧情,也知道了谢熠秋登基五年来,后宫从未收纳过一人,什么三千佳丽在他这里全都没有,但是歌姬舞女不少,来自各门各派的玄士更是奇多! 谢熠秋素常没有俏丽美人侍候身侧,倒是每天见无数男子出入,不管是有没有那器物的,都能与谢熠秋相谈甚欢。白日里便见谢熠秋常召玄士,顾濯经常遇见,毕竟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但听闻,谢熠秋夜里也常召玄士入寝殿,有时候甚至到天色大亮、日上三竿才见人出来……当然,只是听闻。 顾濯常想,信奉玄学无所谓,但是日夜不休地与玄士相处,倒是显得有些奇怪了。 自从他得出“老板是个同”这一结论之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说的通了。 他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虽然表面看起来极为冷静,但是内心实际上已经跑过一万匹草泥马了…… “陛下……臣觉得……”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不合适……” 他该怎么说?说自己是个直男?!还是说自己还是个黄花大小伙,至今守身如玉不敢妄动啊? 他不自己暗骂:“谢一秋,要是现实中你敢让我……我他妈直接给你物理阉割!” 但是现在,他反抗的话会不会被拉下去砍头?真是此时此刻难为情啊,要命还是要贞洁倒成了一个难题。 谢熠秋微微歪头,淡淡道:“给朕揉揉。” 顾濯怔然。 揉揉,揉揉头。 …… 他为什么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为什么会想谢熠秋是想让他侍君?! 不知道顾濯会不会伺候人,但是顾水绝对会,他也算是社会底层小白领了,这点东西还是能拿的出手的。 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尴尬,但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不可言喻的事情,要不然可真是老脸都没了,也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这手法还行吧?” 只闻底下人淡淡嗯了一声,道:“玄师所言‘释鹰出笼’,朕已细细考虑过。” 顾濯心说:“不过是那天随口说的话罢了,还不是为了搞得玄乎点,好让李南淮赶紧逃脱皇宫,日后反叛也容易些。谢熠秋要是能信的话,事情便算是成功了一半,剧情值还不蹭蹭往上涨?要是不信,就只能另想办法。” “玄师似乎与罪臣李南淮有什么交际?” 第9章 顾濯道:“臣与世子……罪臣李南淮不过是诏狱中一面之缘罢了。” 谢熠秋闭目应声,道:“一面之缘也是缘,玄师既然想尽办法也要让朕放他出宫,朕便遂了你的愿。” 顾濯这下是真的不知所措了,难道他与李南淮几次见面全都被谢熠秋知道了?!但是他从未透露过想救李南淮出去,竟然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 目的有这么明显吗…… 这要是到了真的权谋剧里,他不会连片头曲都活不过去吧。 “臣只是觉得,留无用的人在身边没什么用,况且,于陛下的安危也不好。”他只能胡说保命了。 “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他就住在宫中,倒是不会不习惯。既然你想让他走,朕已给他选了府邸,回京之后便让他搬离吧。”谢熠秋摆手让他停手,抬眸看他,“玄师觉得如何?” “陛下圣明。” “到时你便住进璇玑宫中吧。” 璇玑宫是李南淮一直居住的地方,不论是幼时居住,还是入狱释放之后,都是住在那里。听闻那曾是先帝一个妃子的冷宫,后来那妃子死了,便荒废了。下一个住进去的就是李南淮,本是荒废的地方,一旦住进去了人,就一定需要许多侍卫,何况这位可是前青甘王的儿子。于是璇玑宫十几年来,从来就是除去皇帝所居或是议政的宫殿,以及太子东宫之外,侍卫最多的地方,竟连曾经皇后宫殿都比不上。 如此可见皇室并非不忌惮这位世子,即便是表面上享受着皇室带来的权威,甚至与皇室一同生活,但到底也不是皇室的人。 来帝御园已近两月,通往帝京的大道上车马排列,皇帝的龙辇周身赤金相交,雕刻金龟纹样,缀次翟羽,在日光下烨烨生辉,夹幔锦帷,气派万千,百姓夹道相迎,陈列百里。 第16章 北明帝京的主道极为宽敞,可四驾马车齐驱,也能留有道路两边的空闲。 皇帝龙辇极高,下有十六驾河曲烈马,其他跟随大臣或是宫人则只能乘小车,或者自行骑马,或者跟随在侧,不能乘车。 至于规格最高的便是仅次于皇帝的八驾凤辇。 坐在这八驾里的正是顾濯。 周遭百姓恭迎皇帝归来时候,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久违的八驾车。先帝时期,八驾车是给皇后用的。谢熠秋即位之后,北明没有皇后,本以为十六驾龙辇与八驾凤辇同时出行的盛景难以再见了,却没想到谢熠秋在新即位之后便让百姓开了一次眼。 曾经风姿俊逸但被“囚禁”在皇宫之中的青甘王世子,乘坐八驾凤辇与皇帝一同出行。只记得那时候满帝京皆是风华,百姓只盼世子殿下与今上永远能如此,那便是北明之幸了。 只是后来青甘败绩传到帝京,一切都变了。 百姓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反复看了许多次,又问了身边人,数了几遍,才知道自己确实是没看错。 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命人将诏狱中的世子殿下放了出来,对以往的事既往不咎,还给世子殿下赐了府邸,如今已经洒扫出来,什么都备好了,就等着世子殿下入住。 想必陛下已经与这车辇中的世子殿下和解了? 车辇中的顾濯从未见过如此盛景,按理说,一朝暴君本不该接受百姓如此欣喜如狂的迎接。他微微开了个缝隙,看了一眼街上人潮,这也算是万人空巷了吧。 自古至今,一国之君便是百姓的精神慰藉,百姓对皇帝一般有着绝对的服从与尊崇。顾濯是这么想的,这也不能怪这些普通百姓,毕竟多少帝王都是以愚民治天下。 前方百姓见龙辇前来,纷纷跪地,“草民恭迎陛下归京!” “陛下万岁!” 不知何时,从人群中有人大喊,“陛下万岁,世子殿下千岁!陛下与世子殿下共荣共昌,方能保北明万世太平!” 或许是人人都喊“陛下万岁”,这一雄厚的男子的声音显得极为响亮,一下子便能从人群中找到。 龙辇里的人似乎有话说,只见旁边那位近侍凑近,点了个头,便叫一旁的两个侍卫出去了。 一旁百姓有些怔然,但也觉得此话有理,正欲效仿。那男子稽首高昂嗓音,继续道:“陛下与世子殿下共荣共昌,方能保北明万世太平!陛下万岁!”见两个侍卫过来,似乎更加骄傲了。 谁知下一刻,这人被两个侍卫请了出去,拉到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没等人挣扎一会儿,便只见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鲜血浸染了土地,将四周的人惊作愕然,先是一阵吵嚷,然后瞬间安静。 谢熠秋在里面轻咳了一声,便见龙辇又安安稳稳继续前行了。 只剩方才还欢叫的百姓,又是惊愕,又是昏厥,不敢抬头看了。 后面的顾濯经过时,掀起了车帘,却只见百姓垂首,似乎瞬间变了模样,不仅看过去,只见那一滩人血与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不知是何滋味。明明是自己写出来的暴君愚民,为了自己对工作不满的一时泄愤。如今真正看到这场景,却又觉得岂止寒心。 自己在现实中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才想着去创造别人的人生。但他只看到了主角们的斗争,却从未看见底下普通百姓的生活。 他们生如蝼蚁,就像他自己。 顾濯垂下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片阴翳,让人难以捉摸。 他们不是死在了谢熠秋手上,而是他手上。 系统突然蹦出。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凤辇归京 剧情值+20,当前剧情值:140 生命值+50,当前生命值:100】 顾濯虽然不知道这个剧情是何意义,但是没想到的是这次生命值竟然加了那么多?在帝御园待了两个月,除去增加了一次生命值之外,其余天数,生命值都在下降,他甚至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了。毕竟不知道下一步剧情是怎么发展的,没办法有的放矢,看来自己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皇帝归京,本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怎么着,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大雨。皇帝不在的日子,年轻的太后与裴总管主持皇宫大局。 顾濯只知道曾经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文里竟然没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女性角色,才随便加了个太后。而这太后年纪轻轻,在先帝落日西沉之际才坐上皇后的位置,没两天便成了太后。她是裴钱的亲女儿,确不确定不知道,但是裴钱没阉干净是确定的。 大雨之中,李南淮住进了新的府邸。雨落屋檐,啪啪作响,像是急促地想要穿透这间屋子。这看似寂静的府邸,关的严严实实。 谢熠秋故意赐给李南淮一个陈年旧府,是先帝时期的禁军统领卫家的。这里曾发生过灭门惨案,被大火烧了,后来重新整修。但也闲置了,没有人愿意收了这里,说是怕有冤魂出没。 只是李南淮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若是真有,他自己便是命硬之人,还怕镇不住这里的小鬼?就算是黑白无常到此,怕是也难以将他索走。 若是真要索命,也不该是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而是人。 咯咯咯的声音走头顶传出,又或许是四面八方,难以分清方向。点燃的蜡烛忽然一摇,像是有风吹过,明亮的寝屋忽的一暗。 第17章 李南淮只管坐在案前,饮了口泡的浓烈的茶,随后继续看书写字。 突然一只冷箭射中了身后的木柱,烛焰忽的暗淡下来,随后又明亮起来。李南淮抬眸,只见莫影护在身前。 下一刻,外面的踩水声逐渐大了起来,好似有不少人,屋顶上的脚步声也逐渐狂放,不再小心翼翼。几支箭射进来,都被莫影拦下,李南淮从容不迫地起了身,手上的剑不知何时出了鞘。 帝京之中,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上到皇帝本人,下到小官小吏,反倒是百姓拥护他。那些人本以为李南淮已经穷途末路,刀架颈侧,没想到竟死里逃生。他们必然不会放过。 但如今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是谁这么着急想让他死,竟然在皇帝赦免他之后公然刺杀。 射杀未成,外面人便带着刀破门而出。 雷声阵阵,轰隆隆如石破天惊,血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低洼处流下,原本的地方除了躺着几具尸体之外,看不见了血迹。 莫影心狠手辣,刀刃从刺客的脖颈上落,只见一个落单的急忙往外跑去,莫影正欲去追,李南淮抬手道:“留活口,让他回去。” 敢在李南淮被释第一天就出手刺杀的人,绝对不简单。但李南淮从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人,暗地里指使刺杀的人既然敢做,他李南淮就敢把事情闹大,让皇帝看看,有人的胆子大的很。 那刺客灰溜溜地回去,定然是要回禀指使他的人,也正好免了李南淮亲自说。 莫影点点头,随后将刀插回,冒雨出去了。 大雨滂沱,在夜里看不清前方人逃窜的身影,那刺客受了伤,跑的也不快,只是急促地逃命,莫影便故意放慢速度。 周遭的树影融在了大雨里,叶子上奏着啪嗒啪嗒的巨响,一声雷鸣,只见前面逃窜的人影突然停了下来,恐惧的呼吸声混在了深林里,下一刻便倒下去了。 莫影见状,急忙赶过去,却只见方才明明已经倒下的人影定定地立在原地。 第10章 直到走近去看,才见那站立的人刀尖上往下滴的血。 那人抬头看见了莫影,嘴角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地笑了一下,透着红血丝的眼睛隐秘在了浓密混乱的毛发之中。 李南淮等着莫影回来,这时候听见了门外两“扣扣”的敲门声。 “殿下。” 李南淮道:“进来。” 莫影进来之后,神色微妙,往一旁挪了半步,便见身后跟进来了一个人。 李南淮并未看过去,只是垂头倒茶,“知道是谁指使的了吗?” “世子。” 只闻一个沧桑的声音传来,李南淮顿住,抬头望去。 来人衣衫不整,浑身湿透,皆是污垢,泥水拖在地上,面目已经分辨不出来是男是女,甚至难以分辨这到底是不是个人,但从声音来看,绝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南淮连忙起身,只见那人连忙下跪,沉沉地呼吸着,不知是喜是忧,他看着李南淮,声音颤抖:“三年不见,世子已有将军当年的风姿了。” 十九岁的年纪正是男子最好的年纪,只是李南淮不比其他富家子弟,他是养在帝京里的质子,从小便是不自由的。 李文弘是生活在西北的雄鹰,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论打仗,他比他这儿子要厉害,但若是论心思,他绝对比不上这个活在遍布豺狼虎豹的帝京的儿子。 若不是心思少,李文弘也不会被扣上叛国的罪名。 李南淮有当年李文弘的风姿了,或许是父子长相一样的俊美,又或许是多了一种在泥垢里摸爬滚打、经历万事的深沉。 李南淮欲扶他起来,没想到他连忙一拜,道:“老臣风尘仆仆,实在不便世子亲自插手。老臣恐污了世子……” 李南淮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王叔,青甘将士可是自愿战死?” 此人乃李文弘属下,名叫王宏,在青甘十四州未归顺北明时,他是李文弘之相,亦是好友。李南淮年幼之时,他也是太傅,教授李南淮。 后来李南淮入帝京,王宏跟随李文弘戍守西北,但并非从此不复相见。李文弘入京觐见时候,他自然也得跟着,只是北明终究是个大国,李文弘在朝廷之上都备受冷眼,王宏便更显得人微言轻了。 只是,王宏心愿并非谋官谋职,而是来看望一眼他曾教授知识的世子。 后来李文弘战败,身死自己的故乡,李南淮从此在帝京之中无亲友相护。王宏死里逃生,千里迢迢,跟随者逃荒队伍,一路乞讨,才到了帝京之中。 一路上,不知道见了多少人情世故,看了多少生死难料。 北明境内大片荒原,田间地头不见粮食,却见饿殍遍地,腐败恶臭,就连尸体上的衣裳也早已不见,想必是被人扒了去留着自己穿。 王宏虽年事已高,但常年生活在风沙之地,身子骨竟比逃荒队伍里的壮年男丁要好。一路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有的人是饿死的,有的是渴死的,有的是在在经过悬崖峭壁跌落而死,又或是被河水冲走。襁褓中的婴儿一连几天滴水未进,夭折在母亲的怀里,不知有多少人见状之后,争相食之…… 这便是他们曾经归顺的北明,满是暴.政酷吏,民不聊生…… 王宏看着李南淮,目光呆滞,怔怔道:“青甘将士不做逃兵!将军也知道已近穷途末路,白白献祭了数万将士,自责万分……才自刎于西凉关外,陪将士们留在青甘!世子可有怀疑过将军的忠心?” 第18章 李南淮道:“我从未怀疑过父亲。” 说着,他把王宏扶起。 王宏这才垂首缓缓起身,不知何时,看不清神情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泪珠,“将军若知世子此心,定然会护佑世子此生安康。” 李南淮与他坐下,道:“生在西北,长在帝京,此生绝不会安康了。” 王宏叹口气,道:“老臣知道,那只不过是老臣对世子的祝愿罢了,若愿望成真,老臣愿以命祭,保佑世子。只是老臣本是世子太傅,世子是否还记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李南淮却记忆犹新,“太傅教授之恩,学生永远记得。王叔与我,既有亲人之情,也有师徒之恩。” “那世子可否再听老臣一言?” “王叔但说无妨。” “世子遭到刺杀,想找到指使者,却不该留那刺客的命,让他仓皇而逃。” 李南淮垂眸,给王宏倒了茶。 王宏谢过之后继续道:“世子想让他跑回去,好顺藤摸瓜找到元凶,却未曾想过,一个刺客为何这么怕死。他不是死侍,不该奋力为主子卖命,他主子也不指望他们能杀了你。他们那么多人在今日公然来府上刺杀,是不是太过招摇?若他们真的想一举杀了世子,世子怎么还能毫发无伤端坐在老臣面前?” 闻言,李南淮眸色微动,连忙起身相拜,道:“若无王叔点拨,我怕是会再入刀口。” “老臣知道,陛下没有杀了世子,而是赦免了世子,赐了府邸。世子今日才搬进来,老臣听闻之后便连忙赶来,早知道世子会吃亏。世子是我青甘的鹰,就连陛下都不会轻易赐死,其他人又怎么敢公然刺杀?他当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杀你,那就是你自己找上门去。” 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莫影也怔然了。 王宏道:“世子在帝京之中不比青甘,要学会不露锋芒,卧薪尝胆,绵里藏针才最是狠辣。” 李南淮沉默片刻,道:“王叔说了许多,喝口茶。” “老臣谢过世子。” 李南淮抬眸,语气淡淡,道:“王叔劝我不露锋芒,我如今觉得,王叔在我这里的锋芒却极盛。” 帝京之中,最容不下的就是过于崭露头角的人,要知道整个帝京,以至整个北明,唯有皇帝是站在尖上的人,其他人若是气焰过盛,便会受到猜忌,受到谋害。 王宏一愣,笑道:“老臣不过是太在意世子,这才嘱咐的多了些。” 李南淮轻笑,“有王叔的嘱咐,我自觉轻松。陛下知道青甘军队全军覆没,没有留下一条活口,王叔既然能活着出来,来到帝京,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老臣知道。” 李南淮阻止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日后,只能委屈王叔在我身边做我的军师。从前,王叔是我的老师,往后,你我只能是主仆关系了。” 王宏眼眶中泪珠微颤,“只要能替将军守着世子,我就算是当个柴房老奴,也心甘情愿。” …… 李府在不久之后挂了匾额,算是让满帝京看着,皇帝确实是赦免了李南淮。本以为李南淮会像从前那样不安生,狂傲无礼,没想到他竟变得沉稳了下来,待人谦逊有礼,许多时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谢熠秋给李南淮赐的府邸也相当于半个禁足了,也留了一些侍卫戍守着,但比在皇宫里自由的多。 眼看着天气渐凉,偶有微风,李南淮与莫影在一块,道:“顾濯说服陛下把我放了出来,自己倒是在皇宫里住的畅快。” “殿下是在生他的气?” 原本该与谢熠秋交好的是李南淮,爱之深、恨之切也都是与李南淮,只是因为来了一个与他长相酷似的人,李南淮便被轻易原谅,好似瞬间无情了一般,连恨也没了。 他曾经住的璇玑宫也成了顾濯的住所,曾经帝王之爱深沉,一掷千金,凤辇归京,不管旁人怎么看,算是昭告天下,就算中宫无后,也有人乘凤辇。 如今,皇帝也是昭告天下,往事暗沉不可追,往后,他与李南淮只有君臣之情。 这也是李南淮想的,所谓爱,不过是一时玩弄,排解被困时候的苦思罢了。 李南淮笑,道:“他于我有大恩,我只是在想,他被困皇宫,难道就没想过出来吗?锁女人的地方,那些高墙,那些砾瓦,那些规矩,他竟然也待得下去。” 李南淮一身素净,进了秀春楼,这是帝京最大的酒楼,自然也有说书人最有趣的故事。 他找了个二层阁楼的角落坐下,叫人上了几碟小菜,一壶烈酒,听闻底下说书人说的正欢,便认真的听了起来。 只见那说书人把板一拍,底下人便安静了,仔细听了起来。 “那顾玄师,上可通天神,下可通阎罗,可观天象,能看人面。这还不是最神奇的,听闻最离奇的是,他与李氏世子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他的面中长着一颗痣,更是锦上添花,尽显威仪。陛下对其之珍视,更比李氏世子!李氏世子得以活命,是因为顾玄师的劝谏,宁大帅受追封,也是得了顾玄师劝谏。北明有此人,何其有幸,你说这顾玄师莫不是天神下凡?” 李南淮听得发笑,曾经他是说书人经常夸耀的人,如今换成别人,倒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 皇宫内,璇玑宫。 第19章 顾濯整理了一下大纲,竟发现最近的剧情都特别的离奇。 又是【同饮陈酒】,又是【侍奉案侧】,还有个什么【侍奉更衣】…… 几乎每天都在涨剧情值,还有生命值。 顾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突然模糊了,他有点无法理解某些剧情,但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清晰了不少,原来剧情值赚的这么简单?! 这种感觉就像,不用干重活累活,给老板端个茶,倒个水,就有工资拿?! 有一种胜利就在眼前的兴奋感。 按照这个态势发展,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拿到金手指了吧? 第11章 本是趁着谢熠秋午憩时候出来的,主要是因为在那里待了三四个时辰,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这才出来散散步,顺便回了趟璇玑宫。 反正谢熠秋午憩时间不短,本以为他能多休息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来传唤了。顾濯连忙赶去。 璇玑宫与皇帝的阳神殿距离不远,顺着宫墙之间的一条夹道走上片刻便能到。除了平时所见的那些侍奉的人之外,顾濯也没见过多少人。 只是今天却突然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阳神殿出来,头戴珠翠,满身华贵,上了轿辇。其威风的态势好似皇帝一般。 顾濯震惊之余,不忘赶忙颔首让路,眼瞧着那人被许多人抬着轿辇离开,没有一丝表情。 他来这里这么久,就没见过几个女的,更没见过这么威风的女的。凤眼微抬,神色漠然,一举一动,莫不是梦中御姐? 顾濯看呆了,平时他见到的都是些雄性动物,日日面对的是皇帝,还有奴仆下人,险些以为自己穿越到了男儿国。 他随手抓住个小太监,问:“这女的是谁?” 那小太监慌了,赶忙让他小点声,将其拉到墙角,道:“玄师不要说笑,那可是太后……” “太后?!”顾濯震惊了,就是他随便加的人物,真的非常随便,他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年龄几何,作用是什么。一切都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的。 “哎呦玄师!”小太监急忙说,“咱们可不能妄议主子啊!您是不是忘了,陛下请您进去,可别让陛下等久了!” 顾濯不再多问,毕竟越是这种小太监嘴里越是问不出什么,要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太监,给点银子,或者拿威视压一压,也就什么都问到了。“我知道,你去忙吧。” 小太监小碎步跑了,顾濯大踏步进了阳神殿,刚拜道:“陛下,臣……” 还没等说什么,便见一只建窑油滴盏迎面砸来,顾濯躲闪不及,便被砸的头破血流。 瞬时觉得头昏脑胀,额头一阵疼痛,顾濯跪在地上,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面颊留下。许是因为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愣了一会儿,才赶紧跪拜磕头,“臣一时觉得闷,才出去走走,请陛下恕罪!莫气坏了身子!” 谁知上面的人不仅没消气,反倒又拿起了桌上的奏章砸过去,怒气冲天。这砸人的功夫像是练出来的一样,每次都不偏不倚地用最硬最锐利的地方咋到人最脆弱的额头上方,一下便能砸出血。 顾濯又挨了这一下,算是血上添霜了,他疼得嘶叫了一声。 “朕命你守在一旁,你却没朕的旨意便随便出去!若是有人弑君,你有几个脑袋砍!” 顾濯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来是因为谢熠秋害怕被刺杀啊。但他还是不屑,又不是三岁小孩,倒也用不着别人时时刻刻陪着吧? 虽说如此,但现在这种情况不允许他实话实说,便赶忙道:“臣知罪!” 转念一想,谢熠秋口中“有人弑君”……该不会是裴太后?! 裴太后年轻貌美,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贵为太后,万人之上,富贵滔天,只是如若后半辈子只孤身一人待在顶峰,未免有一种权者的孤独。 能在这个年纪当上太后的人当然不会是个善茬,肯定是十分牛逼的事业女性,顾濯心想,难不成谢熠秋是害怕被裴太后谋杀了? 皇帝也有害怕的人啊…… “多少人都跟朕说知罪,你也不例外,朕倒是看不出来,裴总管到底是觉得你哪一点与旁人不同?” 顾濯心说,“他可能是看上了我这酷似你初恋的相貌。” 顾濯忽然意识到什么,怪不得,裴太后是裴钱的女儿,他又是裴钱举荐的,又长着一副酷似李南淮的脸,谢熠秋现在怕不是恨毒了他,只是碍于不想看这张脸死去才一直容忍他。 这种念头让顾濯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他现在得到一切,好处或是坏处,都不是他自己的,都是别人为了什么目的给他的。或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或是把他当成某人的替身,图一时乐子。 顾濯脸上的血液粘稠起来,脑袋迷迷糊糊的,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只觉得眼前的人影也模糊了起来,视线逐渐泛红,像是蒙了一层鲜血,似乎看见谢熠秋在说什么,却听不太清。 …… 阳神殿,皇帝的寝殿。 太医今日的表现明显比上次要冷静许多,毕竟顾濯也不是第一次昏倒了。而且在他们心里,他们是完全相信顾玄师上通天地下通鬼神的能力的。 尽管他们怎么说顾玄师绝对不会有事的,但谢熠秋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不知是急切还是冷漠,是一种微妙的神色,像是对躺着这人的生死毫不顾忌,又好像生怕他死了。 第20章 尽管顾濯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太医还是说:“启禀陛下,玄师暂时无大碍,只是这额头上的伤口……是茶水烫伤后又遭受了重击,怕是痊愈起来有点难,会留疤痕了。” 谢熠秋冷厉的眼神一抬,道:“朕让你们治好他,是要不留任何疤痕,哪怕有一丁点,朕也会对你们毫不姑息!” 他从来都是这种人,若是顾濯额上的疤痕祛不掉,到时候这些太医可能永远无法正脸示人了。 顾濯在屏幕里看见这群太医又下跪谢罪了,心说,可真是求生欲满满的一群人,明明与自己毫无关系,还是得承受皇帝的威慑。半辈子在谢熠秋手下过活,怕是每天都提心吊胆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突然只见就进入待机状态了,好在是在危机的时候进来的,正好他没想好该怎么在谢熠秋面前糊弄过去,便索性留在了这里,等着时间慢慢过去,谢熠秋不会再追究他的时候,再出去也不迟。 “喂,系统。” 【请问宿主有什么指示?】 “指示倒是没有,就是想问问,进入待机状态的规则是什么?” 【进入待机状态的规则:当系统识别宿主无法应对当前状况,或者有极大的危险的时候,系统将自动触发指令,迫使宿主进入待机状态。或者在系统无法识别时,宿主自己认定自己有生命危险,也可指使系统,使自己进入待机状态。】 “原来不是因为玉佩?那还挺人性化,就是退出待机状态时很变态。” 所谓的心静自然凉,他得心静自然退,根本静不下来,就很难把握退出的时间。 顾濯这次退出待机状态时,周围没有像上次那样嘈杂,反倒十分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旁边的呼吸声,似乎近在眼前,身在身侧。 但是顾濯还睁不开眼睛,一时有点模糊,但能分辨出来自己已经醒了,像是打了麻药一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呼吸声更强了,近在咫尺了,有一种沉沉的压抑感,热气洒在自己的脖子上。 顾濯愣了,难道真是他想的那样? 他小心翼翼歪头看了一眼,正是谢熠秋闭着眼睛谁在一旁,顾濯心里咯噔一声,忙看了一眼自己身上。 衣着整齐……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殿中很安静,只剩微弱的烛火还亮着。顾濯轻轻呼了口气,心说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睡在龙床上,跟皇帝一起…… 这要是出去,他能跟人吹一辈子。只是现在他还不想吹牛,只想逃离谢熠秋这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他甚至不敢大喘气,生怕这狗皇帝醒了又翻脸不认人。 只是现在这个平躺的姿势让他难受,正经人谁一晚上平躺着睡觉?反正他不正经,睡觉从不老实。 还没怎么动呢,便闻旁边那人发出沉沉的呼吸声,“朕杀了你……” “……”顾濯愣住,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安安稳稳睡在这里,果然是暴君,梦里都在杀人。 谢熠秋睁开眼,眼神在黑夜中恍惚出一道厉光,淡淡道:“何必装睡。” 顾濯紧闭的双眼睁开,连忙道:“陛下,臣……臣也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玄师既能通天地,应该也能看见是朕让你来这里的。” 还真是诚实。 “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 谢熠秋眼眸蒙上一层阴翳。 “整个北明,朕便是最大的规矩,何况是在朕的寝殿。曾经是李南淮,如今是你,顾濯,你想步他的后尘,进这易进难出的皇城帝京,亦或是说将自己埋葬于此。再干净的人都会趋炎附势,任人唯亲。朕为帝王,该杀则杀,绝不姑息。” “陛下深明大义。” 顾濯只觉得身边那人微微颤抖,不时发出几声奇怪的呼吸声,或是犹如抽泣的声音,肩膀一耸一耸的。 顾濯突然头昏脑胀,好像身边那人不是谢熠秋,是一温柔刀,一枕长发倾泻而出,流淌在自己身侧。他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侵略了一样,思索着不属于他的思想。 没想到谢熠秋咯咯笑起来,“这话听得朕耳朵起茧子了,顾濯,你应该叫两句好听的给朕听听,才不枉你一番心机到朕的身边来。” 顾濯漠然抬首,脱口而出:“那陛下尽可杀了臣,臣为陛下死,何以不风流呢……来日流芳百世,世人皆知,臣亡于陛下龙榻。” 既是帝王温柔乡,他甘愿做一次亡命之徒,除了他又有谁能做? 他哼笑起来,比枕边的帝王笑得还要阴邪。帝王之身,一代暴君,似乎在他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此言一出,便见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那人面孔凑近,如一只猛兽一般。顾濯被掐的喘不过气,脖子被勒出一道猩红的痕。 第12章 谢熠秋一手掐着顾濯的脖颈,“朕杀你,何必亲自动手,有的是人替朕沾染鲜血,朕的手上干干净净,从未做过什么,世人依旧会敬朕、尊朕。可你,只不过与他长着同一张脸,便自以为是,爬上龙床。朕不杀你,有的是唾沫淹死你。即便你没做什么,旁人会怎么看?” 顾濯玩味一笑,憋红的脸上微挑的唇更显挑衅,“臣来于何处,去于何方,臣自己都不知道,陛下便已判定臣将来会受人唾弃。” 第21章 “裴钱知道你来于何处,朕不知你去于何方,却知道你既然来了这里,便不会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帝京能关住青甘的鹰,就能将你囚禁至死。” 谁知顾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将滚烫的手伸上来,轻柔抚住自己脖子上的手,指尖摩挲,一边笑着一边看着面前的脸色。 谢熠秋微一抽搐,连忙抽出手。 只闻顾濯轻笑,“陛下想用世人的嘴杀了我,我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亏了。” 顾濯只顾着笑,却不曾想谢熠秋恼怒了,一脚将人踢了下去。顾濯就这么丝毫没有准备地滚到了地上,嘴上骂了一句,刚要爬起来,却只见一只玉足踏在了自己的腹上。 谢熠秋端庄坐起来,衣衫整洁,唯有一抹长发披在两肩,如墨如瀑。 谢熠秋叫了人进来,殿里点了明晃晃的灯,顾濯抬眼看,谢熠秋一身金黄色的睡袍如水波纹一般灵动闪烁。 “玄师既然醒了,就尽早回宫吧,免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说闲话,白白污了玄师一身清白。” 顾濯还懵着,便被人拉了起来。可怜自己一世英名,如今这样尴尬地模样竟然被这几个太监看去了。 心里一阵恼怒,却见谢熠秋毫无怒意了,不愧是皇帝,打不过就耍手腕、用权力。 “玄师,您请吧。”小太监道。 顾濯只得起身走人。 才到外面,小风一吹,才意识自己的外袍还在阳神殿。回头一看,里面瞬间灭了灯,大半夜被赶出来可真是没脸了,不过风一吹,顾濯似乎突然清醒了不少,方才在里面那般脑热,好像中暑了一样,即便天气日渐凉了,也不至于殿里一点驱热的东西都没有吧。 堂堂皇帝,竟然那么节俭? 顾濯不信,难不成……谢熠秋畏寒? 顾濯心说,暮夏初秋的天气,畏个鬼寒啊? 等自己径自回了璇玑宫,顾濯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方才的自己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就算他与谢熠秋躺在一张床上,就算他半辈子没见过女的,也不至于对狗日的谢熠秋有什么图谋啊! 刚才脑子抽抽了? 顾濯愣了,完了,他何止是对剧情不了解,他现在对自己也不了解了。谢熠秋不是他认识的谢一秋,顾濯也不是顾水了。 定然是因为殿里太热了......一定是因为这个。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侍君之侧 剧情值+40,当前剧情值180 生命值+50,当前剧情值130】 剧情值和生命值又增加了,还是平时的两倍之多,顾濯越发看不明白了。 “系统。” 【请问宿主有什么指示?】 “故事大纲没有,人设分析总该有吧?” 【有。】 顾濯一口老血没喷出来,还真有?! “有你怎么不早说?看着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很高兴是吧?” 【每查看一个人物将消耗宿主50生命值,请宿主选择人物。】 50生命值?!这不要了老命? 刚刚才加了五十,现在又要五十,它明明可以不给,却还是给了个数字意思一下。不过现在有一百三,少了五十的话……勉强能活。知道了角色人设,数据还不是简简单单就赚回来了。 顾濯咬咬牙,好不容易出手阔绰一次,算是拿自己的命来换。“那就选我自己,顾濯。” 【抱歉,宿主只能选择除自己以外的主要人物。】 顾濯笑了,花五十块钱还不能花在自己身上,他真的谢谢系统了,如果它是一个实体他一定把它锤爆。 “呵,那就谢熠秋吧。” 毁灭吧,现在除了他自己,也就谢熠秋性格最神秘了。 【生命值-50,当前生命值80】 “哦。”顾濯坐下,看着面前显示的一大串字,不禁咋舌。 谢熠秋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这个他知道。是先帝静嫔的儿子,静嫔出身罪臣之家,后来被发配为奴。不知道她与先帝是怎么相识的,但是传言是静嫔长相极美,即便为奴为婢竟也毫不逊色先帝各色嫔妃。 因为她也曾是官家小姐,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又有着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便被先帝看上了。也有传言说是她耍了手腕,怀了龙种,先帝本无意与她,也不能苛待了,便勉为其难收入后宫,但从不探视,就如身在冷宫一般。 即便是先帝对她毫无爱意,但她也算是靠着自己摆脱了奴籍,又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了自己的儿子,也算是不孤单。 难怪了谢熠秋长得也是如此俊美,原来是有一个颜值高的妈。 先帝赐她“静嫔”封号,难道是想让她安静呆着? 静嫔所住的地方就是璇玑宫,谢熠秋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她便被赐药自尽了,可见先帝对她当真是一丝怜悯都没有,自古帝王多薄情啊。 谢熠秋虽说是静嫔所出,但先帝也算是因果报应,竟然此后再也没有了孩子,前两个皇后生的孩子也都陆续夭折,到最后,谢熠秋竟然成了独子。 先帝只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时刻担忧他的安危。他将李南淮养在身边,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想让这两人从小磨合,以后也能少了不少麻烦。 原来李南淮就是先帝给谢熠秋培养的一个忠诚的护卫。 自小便注定继承大统的谢熠秋性格孤僻,可能因为没有兄弟姐妹,他与李南淮虽然情同手足,但在不少方面都要有规矩拘束着,所以也体会不到多少亲情。 第22章 传言,先帝自以为谢熠秋还无法担当重任,便临终托孤,将其托付给了另一个他十分看重的忠宦——裴钱。 谁知谢熠秋即位之后,裴钱便立马对李南淮下手,联合众大臣上书弹劾,事情愈演愈烈,谢熠秋被逼无奈,只得处置了李氏一族,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被裴钱扯着线操纵。 李南淮身在帝京,却突然得知李家遭此横祸,就连自己也成了刀俎鱼肉。 谢熠秋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从此那汩汩鲜血流不到对的位置,只在自己身体里涌动,愤怒,暴躁易怒。 李南淮对他的冷漠与嘲讽,让他爱恨交加。只因听了一句“有玄师姓顾,长相如世子。”他便立马下旨赦免李南淮,终于还是舍不得赐死他。 至于将顾濯带进皇宫,是他随口答应的。 顾濯看了半天,终于知道,谢熠秋对李南淮的爱恨全都施在了他的身上,刚才那番恶斗,想必谢熠秋是觉得他是有意来取代李南淮的吧。 这剧情似乎是随着顾濯与谢熠秋的关系的发展而发展的,不管谢熠秋对顾濯是何等感情,都能看出是对李南淮的恨。 . 北明的帝京繁华秀丽,沿街尽是富丽堂皇高屋建瓴,真如传言所言北明皇帝把自己当成了天上的玉皇大帝。 李南淮衣着闲散,坐在秀春楼的隔间里,一边举杯一边笑道:“王子初来北明,陛下欣喜,却不知王子竟不先去拜见陛下,倒先来找我一个罪臣。” 与他同饮的是莽蒙游牧族科尔沁部的王子,顾尔金,身着一身绿缎长袍,闻言只道:“没看出来北明皇帝如何欣喜,世子派人传书与我,如今又能坐在这里饮酒,我倒是看不出来世子与你们北明的皇帝竟已到达如此境地。” 李南淮大笑:“我只不过一介罪臣,抛开罪名,也只是关在帝京的鸟,天地之大,装不下我一只蜉蝣。” “皇帝庸懦,世子何必喟叹。” 李南淮轻笑一声,正欲敬酒,只见顾尔金抬手,道:“世子既说有人要见,便到此为止吧。” 李南淮见状,饮了一口,道:“现在怕是还见不到,如今他被皇帝留在皇宫里,出不来。” 顾尔金仰头蹙眉,眉间的一颗痣将脸衬得更为冷峻,声音冷了下来,“世子莫不是在拿我寻乐子?” “不怕王子笑话,我今日请王子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北明饥荒严重,看这帝京的繁华,不过是虚假繁荣。陛下着急,我也不忍心见百姓受苦。想当年,也是因为天灾,我父亲为了青甘百姓,投靠北明,才保住了百姓一时的性命。如今见北明百姓也遭此横祸,我实在于心不忍,见青甘十四州到了西奴手底下受苦受难,我更是心痛万分。” 顾尔金哼笑,“世子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我能帮你做什么?世子怕不是想的太多了,有你们北明皇帝在,哪里需要你操心。” “北明是不需要我操心,但是本该我操心的,我若放任不管,我李氏一族难以瞑目。就如莽蒙可汗,与王子。亲儿子亲兄弟流落到了北明,成了北明皇帝的笼中玩物,王子岂能袖手旁观?” 第13章 皇宫,乾勤殿内摆了宴。 顾濯本不该待在这里,无奈又是谢熠秋安排,他只能勉为其难蹭一顿宴席了。 等奴婢给他倒了酒,顾濯细细观摩了一番这长相清新的,不仅笑得出神。小奴婢年纪轻轻哪里受得了他这般看,不一会儿就脸红了,赶忙垂着头离开了。 顾濯看着殿中的歌舞,极其悦耳。 殿中除了他这个玄师之外,大都是北明的重臣,与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见对面一人刚放下酒杯便注意到了他,顾濯定睛一看,竟是李南淮。 李南淮看了眼顾濯,轻轻一笑。两人一左一右对坐着,像是照镜子一般。 殿外来了人,是莽蒙的大王子,一上殿来,便拜见了谢熠秋。 谢熠秋只是微微动了动眉,便让人入席了。 “莽蒙与北明交好至今,少不了王子在其中。王子年少功成,可汗必定十分看重王子,才派你前来面见朕。” 顾尔金淡笑道:“陛下圣威,莽蒙岂敢蒙混,只是父汗身子不爽,不便前来,望陛下莫怪。” “哦,朕忘了,可汗年老了。”谢熠秋轻轻一笑,“听闻近日莽蒙境内阿尔与部意欲谋反,不知可汗是怎么处置的?” “父汗已经命人前去平叛。” 谢熠秋神色淡然,轻轻扶额,“朕只是怕莽蒙内乱,殃及百姓,朕甚为担忧。若是莽蒙能安安稳稳,百姓不会无辜受祸就好。阿尔与目中无人,毫无章法,定当严惩。若是可汗实在无力,朕也可出面讨伐,毕竟王子如今在北明,可汗怕是用人之际,无人可用。” 顾尔金已经面色铁青,北明皇帝向来孤傲自大,他来过几次北明,但这次来,却见百姓困苦,也不知这皇帝是如何说出怕百姓受祸的话的。 李南淮全程一言不发,只管喝酒,顾濯更是听不出来这两人的话里有话。 顾濯心说,这莽蒙境内的叛乱,谢熠秋竟然也想插手? 歌舞作罢,殿上也安静了不少,顾濯的眼神一直在李南淮那边,只见李南淮冲着他笑了笑,随后起身离席。 顾濯疑惑,见谢熠秋跟那王子聊着,自己出去也不会怎么样,便也起了身。 第23章 李南淮负手,身边跟着莫影,见顾濯过来,笑道:“顾玄师就这么出来了,不怕陛下怪罪。” 顾濯自小上学逃课,上班逃工,还会怕谢熠秋怪罪? 他微一挑眉,淡然道:“殿下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早就成了一株枯木,就算是死在了外面,陛下也不会注意到,顾玄师就不同了。玄师若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陛下会如何?” 顾濯道:“自然是罚臣,或打或骂,或者丢进诏狱大牢里,臣都无所谓,陛下也不会在意。” “也是,陛下忙于莽蒙境内叛乱的事,甚至无暇顾及北明的浮尸饿殍。但若,玄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他故意咬重,“找不着痕迹……” “殿下莫不是在吓唬臣?” 李南淮笑,“无事。听闻莽蒙可汗岌岌可危,已是钟鸣漏尽,暮日西沉了。旁支左系盯着可汗的位置,大王子顾尔金终将即位,只是势单力薄,一人对抗不了那些虎狼。可汗原有两子,第二子在十年前的战乱中丢失,至今没有找回来。顾尔金来北明,一是为了通商之事,第二,听说他的亲弟弟就在北明境内。” 顾濯惊讶了,这剧情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了,那孩子若是还活着,怎么会不知道回莽蒙?难道是像李南淮一样,被囚禁至此? 李南淮看了眼顾濯的神色,继续道:“北明之大,去往何处找?若是想找,其实也不难,莽蒙科尔沁部一族皆有一特征,眉间有一颗痣,都长在同一个地方。顾玄师若是方才注意到了大王子,应该也能看见。想必那二王子也有一颗。” 顾濯疑惑,“有一颗痣怕是也难以断定,就算是平常人也可能有。” “平常人的与科尔沁部族的不同。若是平常人的,那痣会留存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而科尔沁部族的,却是在极寒之时更明显,而炎热之时不见痣在何处。” 顾濯明白了,温控的。 “臣一定好好留意,若是臣见着了此人,一定回禀殿下。” 李南淮闻言一愣,随后噗地笑了,“既然顾玄师如此客气,那就麻烦顾玄师了。” 这倒也不是顾濯想客气,只不过是客套一下罢了。 李南淮道 :“若是玄师有空,我真想宴请玄师到府上坐坐,只可惜寻不到时机。如今大王子怕是还要在北明待一些时日,王子早些时候便听说北明有个姓顾的玄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我正想把你引荐给他,到时候大王子向你询问二王子的事,希望玄师也能帮助一二。” 这李南淮倒是真把他当成玄师了?不过是挂着一个名头罢了,顾濯这个玄师当的,除了嘴上能说几句,别的什么也不会。 “臣虽知道的多,但这么大的事,殿下与大王子如此轻易相信臣,未免太高看臣了。但若是殿下不怕臣让您失望,殿下之事,便是臣之事。殿下与大王子,今日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吧,殿下放心,臣守口如瓶。” 烈日渐隐于云后,将皇宫大殿蒙上了一层昏影。李南淮哂笑,“玄师有时候很聪明,可在有些事情的时候,却有些愚蠢。陛下将璇玑宫赐给你居住,不知玄师可否知道,这深宫高墙之中,原本应该是关女子的地方,今上却没有。说句难听的,玄师难道不知道陛下有龙阳之好?” 第14章 顾濯心里暗说,他当然知道啊,只不过不是有人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慢慢探索出来的,如今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办,总不能强行把人掰直。 “臣知道,不过庆幸的是,那璇玑宫曾经是殿下居住的地方。臣能与殿下住在同一个地方,深觉感恩。至于陛下,各有所好,臣不敢妄言。” 李南淮道:“时日还长,玄师有的是时间感恩。只是我却没有机会了,不知道玄师能不能带我去一趟璇玑宫。” 人再怎么坚强,一旦离开了长久居住的地方,或者说是故居,一定会一直记挂着的。顾濯心想,这李南淮虽是牛逼的主角,但也肯定会有恋家的时候。 顾濯欣然接受,两人边走边说。刚到了地方,顾濯情人进去喝茶,李南淮却摆摆手,二话不说从身上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布。 赫然摆在了桌子上。 “天下大舆图。” 李南淮指了指上面那片区域,道:“莽蒙,北面一方大国,面积虽大,人却少。与北明相比,它就输在了这里。” 他的视线移向了西面,顿了顿,“青甘十四州,现如今在西奴手里,这大舆图是以前的,那时候青甘还在北明境内。” 李南淮敲了敲中间面积最大的地跨数千里的地方,“这里是北明。” 顾濯注视着面前这一幅天下图景,竟都是出自于他之手。 李南淮道:“天下之大,容不下任何一个敢于挑衅北明的地方,曾经的青甘、莽蒙,都成了北明的笼中之物。莽蒙大王子在两国交战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绝对不会忘记屈辱,他如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找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陛下不知,旁人不知,我知。” 顾濯悻悻一笑,“殿下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现在我也知道了。我还知道,青甘世子与莽蒙王子齐聚北明帝京,一个寻弟,一个寻生,不过都是折翼鸟,飞不出这牢笼。殿下与臣说这些,臣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第24章 李南淮轻笑,“那可不行,玄师若帮不上忙,你哥哥顾尔金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顾濯耳边一声鸣响,眼前这人的神色都变得耐人寻味了。他不是不知道即便是李南淮不说,他也会帮他逃出去,帮他起兵反叛。只是有时候做事不能太满,太满了也就容易被人看出来。 没想到李南淮却是一个直肠子,想尽办法拉拢他,但却令他没想到…… “顾濯”这个一直最让他感到陌生的身份,竟然是莽蒙的二王子。 李南淮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娓娓道来,“玄师不记得幼时,但我却知道。” “殿下不必点我,臣既然能放心数次与殿下相见,定然是十分信任殿下,殿下对臣不也是如此吗?殿下有什么话,不必藏着掖着,臣一概相信。” “玄师是个爽快人,裴钱若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肯定不会放心将你安插在陛下身边,但现在看来,你在裴钱面前竟是游刃有余。当年裴钱强抢了一逃荒而来的莽蒙女子,还以为她带在身边的那五六岁的男孩是她的儿子,却没想到竟是莽蒙的王子,那女子不过区区莽蒙王室信任的奴婢。 “可惜了王子当时流落数月,烧坏了脑子,认不得谁了。裴钱干脆养着,留在自己手里,将来当个刀刃使。”李南淮打量了一番顾濯,“果然是把好刀,只是这刀刃对准的却不是裴钱想要的人。” 顾濯知道,他一个局外人,或者说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对这里的一切了解的都太少,特别是对“自己”,“顾濯”这个十分隐秘的身份,他可以说是一点了解都没有。 他无法判断李南淮说的是真是假,毕竟他了解李南淮,这是一个心眼比蜂窝煤都多的人,每一个心眼里或许都装着一把刀,或者是毒药,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在蛊惑人心。 “连裴总管都不知道的事情,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李南淮怎么知道的?他从小性子野,即便是在帝京,也关不住他狂野的心。 “只不过是偷偷摸摸翻过裴府的墙,见过一个人。那人与我年龄相仿,巧的是,长相也如此相像。” 顾濯心生疑惑,一个世子,养在先帝膝下,要什么没有?去什么地方还需要翻墙? 一般男子翻别人家的墙,要么就是玩什么寻宝的游戏,要偷偷摸摸找些什么,要么就是纯属闲的,想挨一顿揍,要么就是…… 偷摸找姑娘。 顾濯刚想问他什么翻墙,却见李南淮哼笑一声,道:“这么巧,莽蒙丢了个孩子,丢了个奴婢,正好丢在了北明,派人找了许多年都没找到,就算是死,也该有个尸体。莽蒙科尔沁部族眉间有痣,偏偏你也有,世上之事未免太多巧合。” “我与殿下的长相难道不算巧合吗?” “有些事情无从解释,暴雨雷电、水祸旱灾,甚至家国兴亡,但有些事情,你以为是天灾,实则是人祸。” 李南淮用手指沾了一下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用手指摩挲了几下,故意将茶盏放倒,流出一半,茶水哗哗流到了桌子上,撒了一地。 顾濯怔然,下一刻便被李南淮手中的半杯水泼了一脸,他惊奇万分,那水精准地都泼在了自己脸上,这是在做什么?给他洗脸吗?! 李南淮却淡淡笑了下,亲眼看着顾濯眉间的痣一点一点显现出来,愈发明显,像是在水中绽出了一颗冰。 不知何时,镜子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顾濯愣住了,“真他妈是温控痣……”这不就坐实了他就是莽蒙王子的事实。 到底是什么狗血剧情……这确定是他写出来的吗? “玄师现在信了?不,二王子。”李南淮道。 顾濯明白了以往的事情,一切都有迹可循了,青甘世子北关在北明帝京,而莽蒙也受制于北明。一个青甘世子,一个莽蒙王子都被钳制在了帝京。 北明虽是谢氏统治,其实际的控制者却是裴钱。裴钱对顾濯的身世毫不知情,而李南淮却尽在掌握,这也就是李南淮为什么想尽办法也要拉拢顾濯的原因。 他想靠顾濯除掉北明的毒瘤——裴钱。曾经多少事,都是出自裴钱之手,蛊惑谢熠秋残害李氏一族,安排自己的亲闺女钳制日暮西沉的先帝,做了太后,控制谢熠秋。到如今的一切,宁枕山险些步了李文弘的后尘,莽蒙王子在北明如同臣子...... 谢熠秋作为北明的皇帝,邻国只看得见他,敌国更不会看见其背后的推手。裴钱算是最难搞的毒,藏在最隐秘的黑暗处。 毒瘤没了,北明在昏君手里也难以再维持下去了。 顾濯知道了,这是一盘大棋。裴钱一生老奸巨猾,却不知自己养了个莽蒙王子。裴钱把他当成一颗棋子,可以控制皇帝心神的棋子。皇帝会因为念旧情而留着他,也会因为对玄学神佛的崇奉而信任他。 李南淮因为顾濯的长相,早早便认定了他一定会为他所用,果不其然,顾濯从开始便一直在演戏。身在皇帝身边,心却想着怎么帮李南淮反叛。 两人莫名其妙达成一致,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流进衣领,顾濯开口:“殿下说的话,臣没有不信的时候。臣曾听闻殿下于帝京之中一骑绝尘,倾世倾城,曾经那种张扬桀骜,如今竟也都沉了下来,想来陛下也应该不再疑心殿下了,臣在陛下身边,知道该怎么做。” 第25章 顾濯换了身干净衣裳,两人才前后脚回了宴席。 殿中虽然奏着歌舞,顾濯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气氛。谢熠秋坐在龙椅上,毫无神色,眼神中却不乏冷厉,见顾濯回来,只是冷冷瞧了一眼。 那莽蒙的大王子顾尔金早已不见了人影。 这场面可真是漂亮,若说单独一个李南淮出去不会引人注目。顾濯跟着出去,还有一个顾尔金在,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如今看,竟是三个人都出去了,只剩皇帝陪着一群顽固老臣。 李南淮却就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朝着他举杯。他就算是演戏给谢熠秋看也不能冷着他,便以“为臣的本分”回敬。 方才才说他不再像以前那般张扬了,现在看顾濯还是想的太天真,西北长出来的人,就算是推上了断头台,也学不会低调处事。 谢熠秋松垮着眼,道:“朕乏了,卿等自娱。” 殿中官宦只得自己留在这里,恭送了谢熠秋,顾濯本以为能松口气,毕竟看着谢熠秋那张脸就食不知味,难以下咽,总觉得上面那位一贯的阴晴不定,没憋什么好屁。 果然跟顾濯想的一样,谢熠秋瞥了一眼顾濯,道:“玄师随朕去。” 顾濯有些懊恼,怎么净把一些臭毛病加到了谢熠秋身上,现在真是自讨苦吃。 他却只能笑着脸顺服着,咬咬牙跟着去了,只见对面的李南淮不怀好意地做了一个“保重”的嘴型。 这熟悉的场景,莫不看在莫影的眼里,他皱眉,凑到李南淮耳边,悄声道:“殿下,这顾玄师与陛下……” 李南淮轻哼一声,毫不在乎,“他故意做给我看他有多么看重这个玄师,却不知引狼入室,这狼竟表现的人畜无害。” 当年谢熠秋待他,不也是如此吗?如今还不是丢弃一边,样子做给别人看,委屈自己,也是真愚蠢。 李南淮唇角微起,像是讥笑,“料他也不敢真做出什么,懦弱又愚蠢。在他眼里,我与顾濯云泥之别,他身娇体贵,怎甘心受辱。” 后殿之中,谢熠秋揉了揉额,似乎全然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人。 顾濯见谢熠秋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眸中似乎瞬间多了些冷厉,如冰一般瞬间蔓延。 顾濯站着纹丝不动,谢熠秋遣走了侍从,修长指尖敲了敲身边的檀木床,开口:“朕何时要你站着与朕说话?” 难不成是让他坐着吗?顾濯惊了,这动作,这意图……回想几日前,他竟然睡在龙榻上,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玩笑吗? 难不成谢熠秋是把他当成什么了,又或是已经到了能与民同乐,平起平坐的地步了? 顾濯心里想着不合适,身体倒是诚实,还真打算过去。 只是还没等动,便见谢熠秋厉声道:“玄师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第15章 顾濯怕是已经佛系到忘了,自己只是一个低微的臣子,待他反应过来,连忙下跪,“臣知与陛下身份有别,不敢近身。” “顾濯,殿前人各怀鬼胎,或是青甘,或是莽蒙,亦或是朕身边的人,包括你。朕早说过,朕留你一命,并不是叫你恃宠而骄,而是叫旁人看着,你做小伏低,能得到什么。” 帝王之相少了几分威严,反倒是说的面红耳赤,谢熠秋凑近些说,“你与李南淮私自勾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可知他待朕如何?” 曾经几许佳话,说的好听,不管是唤作“太子哥哥”,还是唤作“秋玉”,最后都如同旁人一样,口尊而心不敬,叫一声“陛下”。 “臣与殿下清清白白,只不过都是陛下的臣子,见过几次,能说的上几句话。臣也知道,李氏罪臣对陛下不敬,对北明有罪,只因是陛下赦免,臣定敬而远之。” 上面人冷冷笑了几声,“敬而远之?你是朕身边的人,你与他走的近,旁人该怎么看朕?你真以为朕赦免了他,就可以保他日后高枕无忧?顾濯,帝王之心想什么,有人揣测,有人替朕做,朕能做的就是该看见的能看见,不该看见的就当朕瞎了。反正朕在这高堂之上,早就瞎了这么多年了。” 顾濯想起系统提供给他的谢熠秋的人设,这个人一辈子都身不由己,儿时被先帝束缚,登基后被宦官权臣控制为傀儡,唯一信任的李南淮也遭人构陷与他为仇为敌。 这么一个人,最缺乏的就是信任、忠诚,不可忤逆。 顾濯此刻身处的位置,是别人触不可及的,虽不是高位,却可探知圣心,揣测圣意。而谢熠秋对顾濯,是君对臣的压制,也是把他当成李南淮替身的操纵,亦或是觉得他永远都无法替代李南淮的叹笑与羞辱。 顾濯不再低头为臣,仰面看向谢熠秋,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可当臣是蝼蚁,轻易碾死,臣在所不惜,或者陛下也可以相信‘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蝼蚁也有万丈之势,又或许单独一只悄无声息。陛下说自己可以当是瞎了,但臣心中的大国之君不言己弱,若是眼瞎,臣可做眼瞎之人。” 前殿热闹非凡,歌舞萦绕,满是被数年傀儡线似的勾着,对神佛玄学的崇敬,对先帝托孤宦官的尊崇,对皇帝的阿谀,沉醉在这醉人的大国梦中,只求保自己荣华富贵。李南淮只管特立独行,无人奉承。 后殿君臣两人,互相试探,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却舍不下对方于自己的用处。像是想要冲破□□,用虚幻飘渺的魂灵看一看对方身体里流着的血液,可否一用。 第26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只需要一个臣。”谢熠秋缓缓开口,眼眸中的斑驳陆离竟让人看不出其中意味。 谢熠秋笑,“顾濯,莽蒙科尔沁部王子前来北明,朕不能苛待了他,你替朕给他安排好住处,王子舟车劳顿,可在帝京多待些时日,你也暂时不必住回皇宫。” 竟然可以出去了?顾濯的第一反应就是,解封了?!谢恩! “臣必不负皇恩。” 谢熠秋意味不明地瞧着他,眸子里的光彩如秋水,如寒星,如日月辉映,又如晨光出云。“朕与你有恩,你该如何报答朕。你若愿效仿李南淮,朕也可以告诉你,他是以身来报的。” 虽然顾濯早就知道了谢熠秋的龙阳之好,但是这个消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感觉心脏一顿。他就知道这个谢熠秋不怀好意,但是…… “臣怕是难以效仿,臣……有隐疾。” “……” 这话说的顾濯自己都不信,奈何自己堂堂钢铁大直男!实在是无法胜任这种难为人的任务啊…… 这要是传出去,半辈子不就完了?哪里还会有小姑娘要他? 只是后殿只此两人,谢熠秋眉目恹恹,即使到了秋天也略显疲惫和庸态,顾濯的额间不自觉生出了细密的汗。 谢熠秋冷哼一声,“虽为隐疾,朕亦可赐你春宵一度。”替自己抹去被别人占据了十余年的记忆、暧昧、痴狂,与厌恨。 . 受忠五年冬,莽蒙境内叛乱,帝京的繁华送走了莽蒙的王子。京城落雪,将红墙金盖上覆上一层白,秀春楼的红绸缎飘出楼外,挂上红灯笼,显得极为奢华。 酒楼之上,李南淮端坐在窈窕女子之间,温着一壶烈酒,凭栏眺望,终于见老远处来了车轿,轿上人下来,在雪地里留下一道痕。 顾濯拍了拍狐皮大氅上的雪,唇齿间还带着热气。 李南淮早早已经给他备好了酒,人一来,便赶走了身边的女子,叫顾濯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李南淮唇角带着几分笑,“如今顾玄师名扬万里,陛下竟舍得放你出来。” “殿下请客,臣有什么理由不来?” 现如今顾濯算是帝京出了名的一号人物了,既是玄师,又是皇帝极其宠爱的侍君,但是满帝京传颂的更多是他的玄学本领。 听说不管北明大小事宜,皇帝都会询问顾濯的意见,比如哪里闹饥荒,哪个官员有什么心思。顾濯虽然不了解具体事宜,但是对于故事大纲走向还是知道的,也知道事情发展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些小事不过都是故事发展道路上的一点点小曲折罢了。说白了,就是全是炮灰。 顾濯随便掰扯几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谢熠秋本人,都觉得说的极对。 于是便传颂出来了顾玄师神通广大。 顾濯自己听了都觉得汗颜。 但好处也不少,比如剧情值上去了,生命值也暂时不用愁了。前些日子因为剧情值达到了五百,系统提供了金手指的功能。 只不过所谓的金手指,就是可以舌战群儒的嘴皮子功夫,似乎他说什么别人都能信。 特别是有一个人,仝恕。想着前些日子,谢熠秋召群臣商讨是否再派人前往西北讨伐西奴。顾濯心想,谢熠秋既然有此意,那肯定是要前往收复青甘十四州的。况且青甘乃李南淮故乡,或许可以趁着这个由头,让帝京对李南淮的□□放松一些。 到时候谢熠秋的精力大多都放在了战事上,而李南淮也能多些时日休养生息,暗中拉拢一些可用的人。 当然有不少大臣是不支持的,说是现在无人可用,到时候就怕西奴更加猖狂。但是谢熠秋的耳根子硬,从来听不得这些,看着这些大臣额间细密的汗,顾濯知道,又是一堆炮灰。 还好自己是个有同理心的作者,虽然当初在写的时候残忍了些,但是现在来到这里一看,周围竟然全都是炮灰,自己也觉得不好受了,好像这些人都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给谢熠秋上奏,“西奴应该讨伐,青甘本属北明,不应该沦为他人之奴。而是否有可用之人,不应该是一群老臣说了算。北明人才众多,遍地都是可用之材,陛下不妨另选才能。陛下当初下的一步棋,也该有用武之地了。” 当初顾濯为了使谢熠秋优待宁枕山一家,说了不少,其中有一条便是说给宁枕山封侯加爵,北明青年才俊仰慕宁大帅,定会追随,为陛下所用。 “陛下应该启用曾经因罪行而被革职或是解甲归田之将,刀枪入库,磨光之后,依旧是将才。但是不是良将,陛下可使他们也参与其中,与新人一争高低。” 顾濯此话当然是有图谋的,所谓的“刀枪入库”,说的不仅仅是那些解甲投戈的人,更是指被栓在帝京的李南淮。 谢熠秋对此很是疑虑,顾濯知道,他生性多疑,断不会轻易给李南淮钻了空子。但是顾濯却没想到,当初那里力荐处死宁枕山一家的仝恕,竟然支持他。 这倒是让他没想到。 但转念一想,仝恕是裴钱的人,他这样做,又不无道理了。 此时顾濯与李南淮相聚,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北明要举办一场大型的选武大会,不仅是挑选良将,也是振奋军心。 不管何人都能参与其中,都能出帝京、号千军。 第27章 对于李南淮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顾濯私下来见他,是谢熠秋允许的。谢熠秋将主办权交给了顾濯,他就有理由到处奔波,招纳人才。 . 寒冬中一壶温酒,将两人心事相连,氤氲的雾气袭上顾濯的面庞,看不清了眉间那颗痣。就连身旁伺候的人有那么一瞬间都怔然了,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错了。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殿下不必担心,到时臣知道怎么做。既然陛下放心将这事交给我,殿下也尽可放心,此次胜者必是殿下您。” 李南淮谄笑,“顾玄师如此徇私舞弊,倒叫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不怕陛下怀疑。” 顾濯指尖摩挲着酒杯,眸色清亮。谢熠秋对他已经不是怀疑不怀疑了,而是有无利用价值。若说怀疑,谢熠秋从一开始便怀疑他了,他自然知道,他也知道他对谢熠秋还有利用价值,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肆意妄为。 顾濯抬首,眉间痣竟全然消失在了雾气中,他嘴角微微一挑,似是哂笑,“陛下厌恨世子殿下,不也还是留您一命?陛下早就怀疑臣了,殿下不妨与臣打赌,看看陛下敢不敢杀了臣?” 第16章 一时的言语相对,有那么一瞬间,顾濯的样子像极了李南淮,不仅是样貌上的神似,就连语气也像是一个人一样。 李南淮看着他,嗤笑出声,“顾濯,我等你扬名立万,等这帝京被你翻一番,才不枉你与陛下‘情深义重,荣辱一身’。” “你我何尝不是一样的人,李南淮。” 顾濯与李南淮告了别,下了酒楼,地面的雪已经能没过脚面,上面踩着深浅不一的坑。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日头隐匿在了云后,帝京一下子变得冷厉起来。 李南淮朝着下面,姿态轻佻,道:“顾玄师,我便不下去送你了,一路保重。” 大氅扬起了飞雪,顾濯抬头,盯着上面那位风姿绰约的青年才俊看了一会儿,所谓心境沉淀、锋芒内敛,便是这种人吧。 车轿外,年轻的小侍从是谢熠秋赐给顾濯的,名叫误之,方才一直在外面候着,顾濯没让他跟上去。 误之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来,“玄师何必与一个罪臣言说良久,也不看看他那副狂妄的姿态。陛下得知您与他见面,定然会不高兴的。” 顾濯道:“你是没见过他真正狂妄的模样,他已经够谦卑了。” 马车踏着雪,偶有几阵微风拂过车帘,顾濯身上挂着谢熠秋赏赐给他的并蒂莲玉佩,在腰带上一摇一摆。 因为下雪的原因,车行得很慢。顾濯本不该在大雪中乘着马车出来,只是李南淮选的地方距离皇宫实在远。 不知怎么的,马车停了下来,只闻误之道:“玄师,前面好多人聚在那,咱们怕是过不去了。” 顾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忽觉一阵寒风飘进了领子,“这条主道离皇宫最近,绕道的话……” 谢熠秋这个狗东西,虽然是放他出来,但是时间还是把控在自己手里的。若是他晚回去了,谢熠秋怕是会不乐意。 误之道:“那奴才过去看看。” “不必。”顾濯跳下车,正好他也不想在车里待下去了。虽说天气严寒,但前面聚集的人确实不少,两人走近些去看。 刚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缝,便见一个少年狠狠摔在了自己脚边,周边人一阵唏嘘。 那少年颤抖着撑起身子,发髻也早已凌乱不堪,歪到了一边。顾濯看这少年心高气傲,颤颤巍巍爬起来,雪白的地上留下一小片红。 少年胡乱擦了一把鼻子流出的血,对着前面那身着黑色飞鱼官服的人露出恶狠狠的神情,道:“再来!” 那官员似乎毫不留情,一把将腰间的佩刀摘下,丢到了一边属下的手里,脚下猛踩,激起一大片雪。 顾濯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雪地里打架,打的脚下的雪成了掺杂着血水的泥,当真是有趣。 这少年看着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官员却看着像是有三十多岁了。那人轻笑,“小子,你可要想好了,我这一拳下去,你不死也能残废。现在要么老老实实进去给店家赔罪,然后去官府衙门。要么,我下手不知轻重,你若伤了筋、动了骨,跑都跑不了,咱们还是得老实去衙门。” 少年一身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冻的青紫,还是攥着拳,咬牙道:“狗日的店家诬陷小爷我!自己手下的人看不住偷了东西,就赖在我身上!我凭什么给他赔罪,我一身的淤青谁来赔?!” “那你就到衙门里慢慢想好了。” 那人面露狠色,手上丝毫不留情,一拳重重地抡像那少年,少年虽然身上不少伤痕,刚刚也被打的不轻,但是还是极其不服,表现出宁折不弯的姿态,抽身一躲,随即用那比对方小上一倍的拳头狠锤在了对方的肋骨。 那官员直接被逼退几步,喘着气狠狠盯着少年。 两人打的起劲,周边的看客看的也起劲。顾濯本来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但方才那官员对着少年说的话,似乎……有几分熟悉? 少年的身姿比较小,也很灵活,虽然躲过了那官员的几记重拳,但终究是比不过那人的身材魁梧高大,又被狠狠地放倒在了地上。 高大的身材遮住了微微露出一点的阳光,少年摔在地上,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脸仰头看了一眼,又艰难地想要爬起身。 第28章 顾濯还是记不太清,难道是文里一个重要的人物,要么他怎么感觉似乎有点印象? 顾濯绕到了少年身边,从那个角度看见了那官员不屑的面孔,猛然惊醒。 当初他刚穿越进来的画面终于浮现在了自己眼前,那时他还迷迷糊糊的,是被人从家里抓进诏狱。而当时来逮捕他的人就是这个人! 顾濯盯着那人,惊叹出声:“真他妈冤家路窄啊……” 身边的误之完全不知道顾濯在说什么,但是他很着急,毕竟时间不早了。“玄师,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顾濯现在恨得牙痒痒,当初把他抓进诏狱的人在这里当街跟人斗殴,原以为又是两个无名炮灰,他还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看来,原来是老熟人。 他还真不打算走了,这少年被打的挺可怜的,那官员……不对,穿着飞鱼服,应该是锦衣卫。这锦衣卫又不会听人辩解,这少年怕是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啊。 误之见顾濯不动,以为他没听见,又问:“顾玄师,咱们该走了。” 那锦衣卫本是要将艰难爬起的少年按倒在地,忽然手上一顿,似乎听见了什么,缓缓抬头望向了顾濯这边。 第17章 这一眼,既乍然又惊悚,顾濯一看到他的眼神,像是心里身子凉了半截一样。虽然他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更何况他现在遇到的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咬了他的大毒蛇。 顾濯侧目而视,只见那人来了个一指禅,便将少年按趴下了,然后缓缓直起了腰,高傲地仰着头,道:“带走。” 少年被他的属下给拉起来的时候骨头都软了,但是嘴还是硬的,一直叫唤:“你让他给小爷我出来!看我他妈不打死他!” “小小年纪,张口闭口就是小爷。”旁边的锦衣卫押着他,用眼神指了一下刚打完架正擦手的那人,“看见了吗?这才是你爷!以后爪子放干净些,别老是偷东西,嘴也放干净些。” 这刚刚打完架的是这群这些锦衣卫的头头,看着老成,表情也是一贯的肃然,让人不寒而栗。他只淡淡道:“不必与他多说。” 说完,那双眼睛又看向了顾濯,他眉间紧蹙,几步大脚印就过来了,正站在顾濯面前。 “顾玄师?” 原来这人认识自己?!顾濯惊了,突然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名扬万里”啊,就像李南淮说的那样,人人都能称道出“顾玄师”的大名,却几乎无人见过顾玄师正脸,就算是顾濯混在人群里,他们估计也认不出来。 但是,这人能认出来,也就是说,他还是记得当初是他亲手把顾濯押送到诏狱的。 顾濯装作不认识,其实也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便莞尔一笑,道:“不知阁下何名?竟然认识我。” 那人还是如往常一样,仰着首,看起来比顾濯高出半个头,顾濯盯着他,甚至能看见那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从嘴里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北镇抚司总旗,杨贞。顾玄师大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一个爬龙床的人,谁敢不敬?” 杨贞讥讽一笑。 “总旗大人敬不敬的无所谓,主要是陛下让谁敬,谁就得敬。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说是吧。” 杨贞声调高昂,“是。” 他凑近,一股由上至下的压抑袭过去,“咱们公事公办,听的都是陛下的命令,我更是唯陛下为忠。我还有小贼要处理,顾玄师这么挡着,我怕会脏了您一身泥。” 顾濯站在路边的位置,又不是什么宽敞的地方,更不是该走的地方,这杨贞明显就是摆架子,故意找茬。 “总旗大人,正道不走,偏要走歪路,本来身上就不干净,走这儿,怕是会更染一脚的泥。” 杨贞面色难看,冷着眼,“我愿走哪里,便走哪里。带走!” 杨贞正要从顾濯身边闯过去,顾濯抬手拦下,“总旗大人,过些日子陛下要举办‘冬猎’,招募选拔有勇有谋之人,不知大人可敢一试?” “我为陛下钦点的北镇抚司总旗,顾玄师说的这些,怕不是找错了人。帝京的锦衣卫怎可参与这些武斗之事,”杨贞轻笑,“难道拼死拼活打斗一场,是为了离开帝京,然后去那鸟不拉屎的西北戍边?” “总旗误会了陛下的意思,去往西北并非是为了戍边,而是收复青甘。‘冬猎’谁都能参加,并不是锦衣卫或者南北镇抚司就不能参加了,即便是乞丐或是奴才,只要智勇双全,有才能,都能参与其中。” “哦,青甘,”杨贞抬了抬眼皮,很是不屑,“那地方满是断井颓垣,赤地千里,即便是不要了,又能怎样?北明养着那群没用的废物,如今他们自己落到了西奴的手里,还要等着北明前去收复?痴心妄想。” 这话不知是在说谁,但是绝对不是只说给顾濯听的,他可能是在嘲笑顾濯,竟然为了这些无用的地方、无用的人到处奔波,实在是令人唏嘘,可笑。 顾濯知道这人的脾气了,自然不会多跟他犟嘴,毕竟周边这么多人看着,人设还得立住,便只能咬咬牙,佯装客气。“总旗从未去过青甘,怎知那里赤地千里。还请总旗大人替我留意,看看有没有适合的人选。” 杨贞哼了一声,摆手而去。 当那被押着的少年鼻青脸肿地路过顾濯身边时候,还抬着头怔怔地打量着这个玄师,忽然道:“顾玄师?!” 第29章 少年炽热的目光洒在顾濯身上,但是身边架着他的锦衣卫却是丝毫不留情面,押着他就要走。杨贞也很不耐烦。 少年急切地问:“冬猎,乞丐也能去?!奴才也能去!顾玄师说的是真的吗?!” “陛下圣旨,当然是真的。” 顾濯认不得这少年,但是既然能跟杨贞打在一起,或许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不管是好是坏,是不是多此一举,能给这少年一点希望,也就是给自己多点希望。 在北明活了这半年时间,顾濯基本已经摸清了系统的套路,系统不会告诉他下一步剧情是什么,但只要他做了有助于推动剧情发展的事情,系统就一定会奖励剧情值和生命值,只是有多有少,看的是他做的事情是大是小。 果然是无纲裸奔的产物啊,怎么发展都行,完全看心情,只要结局是大纲事先定的就行。 顾濯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便转而去问杨贞,“总旗大人,不知这少年所犯何事,何时释放?” “小偷小摸,念在是初犯,去衙门审问一番,打几大板子。要是再来两次,怕是要一辈子吃牢饭。”杨贞冷冷地盯着这少年,“若是他能老实招供,自然会放出来,若是不招,那我也没办法。” 顾濯替少年问了,那少年似乎愣了一下。也就是说,不管偷东西的事情是不是他干的,他还是要招供。 怔了有那么一会儿,少年肿胀渗血的脸抬起,“玄师,我叫余苗!玄师若能记得我,待冬猎之时便能看见我的身影!” 第18章 街上人散了,误之跟在顾濯身边,一脸愁容,“玄师何必与那总旗较劲?他不过七品,您却是陛下身侧的三品,不值当放低姿态与他说话。那少年被抓走也就抓走了,您这样公然袒护,怕是要惹人非议。” 顾濯满不在乎,若是非议、刁难,顾濯或者说顾水从小到大受的非议不算少,他倒是想会会这个杨贞了。 倒是那个余苗,看起来是个可用之才。 皇宫入夜掌灯,阳神殿内暖香融融,桌案上泡着一壶热茶,不少上奏的公文摞在上面,谢熠秋埋首其间,看着看着蹙起眉宇。 冬猎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还有不少大臣为了这事争吵不休,纷纷上奏,说是国库不足,若是再举办大型活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还有主动推举自家儿子上战场的,无非是想要一个西北的掌兵之权,也不怕自己的儿子死在那里。 还有上书弹劾顾濯的,说是顾濯与李南淮沆瀣一气,私自勾结,如今想出这么一出,只不过是为了李南淮。 …… 谢熠秋看的头疼,今日是嵇章德侍候在一旁。嵇章德谋算一贯的深,也能体查圣意,见状连忙问:“陛下今日操劳,是时候歇息了。” 谢熠秋扶额,嵇章德给他奉了茶,疑惑道:“今日怎么不见顾玄师?奴婢今儿早上见顾玄师出去了,却迟迟未见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陛下派他出去做些什么了?” 谢熠秋这才微微抬眉,“是朕叫他出去的。” “欸,奴婢多问几句,也是求个心安。奴婢见顾玄师没守在陛下身边,未免心有疑虑。既然是陛下安排的,奴婢也不必担心了。” “嵇章德,你在担心什么?” “奴婢听闻传言,顾玄师与世子……关系要好,世子殿下虽已不再禁足,却无人敢与他相交,顾玄师此举怕不是……奴婢嘴笨,奴婢是怕一些臣子大人们由此孤立顾玄师,也尚未可知。” 嵇章德此心灼灼,怕旁人看不出来,他着急把顾濯与李南淮的事情传到谢熠秋耳朵里。 顾濯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谢熠秋眼睛也不是真的瞎,还用不着这没了根的人在自己面前嚼舌根子,便长出一口气,冷冷道:“这个朕也知道。” 嵇章德的处境一下子便尴尬起来,连忙跪道:“是奴婢嘴拙!” 谢熠秋冷哼,“你整日待在朕身边,知道怎么揣测圣意,朕却没看见你说一句朕怎么样,反倒是口中反反复复皆是顾玄师,也不知道他是给了你多少好处?不妨说与朕听听?” 殿中温暖,却见嵇章德额上冒了冷汗,也不知怎么着,怎么就突然变成了顾濯给了他好处?谢熠秋冷着脸,听外面的小太监进来通报,说顾濯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叫他进来。”谢熠秋道。 地上的嵇章德也不知道来人算是巧了还是不巧,慌忙之下小心地问:“奴婢……” “滚吧。” 嵇章德爬起来便顺溜地滚了,顾濯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脸茫然。上殿之后,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今日与世子交谈许久,回宫路上又见人当街打架斗殴,多逗留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急忙赶回来,望陛下恕罪。” 顾濯自从跟了谢熠秋之后,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妄想欺瞒。整个帝京,整个北明都是谢熠秋的,他曾不理解李南淮为何每次见他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今算是明白了,越是藏着掖着,越是会有有心之人故意挖苦。越是光明正大,越是能在谢熠秋面前坦坦荡荡。 谢熠秋道:“打架斗殴之事,你竟也会停下来看?你是嫌这皇宫之中不够热闹?” 皇宫之中热不热闹顾濯不知道,这帝京之中可是有的热闹了。今日遇见了杨贞,这下周边看热闹的都知道顾濯是谁。 第30章 顾濯从谢熠秋那不疾不徐的神情里就能看的出来,他一定从锦衣卫口中知道了,或者是某个监视顾濯的暗线口中,但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反倒是就像无所谓一样。谢熠秋从一开始就从未让顾濯做过侍君,只不过是时常共处一室,而满帝京现在传颂的却都是顾濯是个爬龙床的。 传言听着像真的,丝毫没有抑制的情形,甚至李南淮也是这么认为,顾濯便知道,这是谢熠秋有意为之。 “皇宫之中出来的都是侍奉在陛下身侧的人,金尊玉贵。民间打架的却都是自身勇猛之人,能拼上性命的。臣见陛下的子民如此骁勇,心生敬佩,才多看了一会儿。” 昏黄的烛火映衬着谢熠秋清俊的脸,勾勒出一道绵延的轮廓,竟显得几分清艳,他缓缓开口,逐字道:“金尊玉贵。” “臣以为,陛下身边的人金贵,就算是去了冬猎,去了西北,也是浪费了陛下的人才,也恐……不符合他们的身份。所以才遍访民间英豪,寻天下之良将。特别是锦衣卫,臣见有人能与之相斗,想到民间原来也是有能力能比锦衣卫的,所以替陛下感到高兴。这样就不必再劳烦锦衣卫参与其中了。” “是吗。”谢熠秋冷着脸。 “朕养着他们,是要他们‘金尊玉贵’?你以为,朕是不是得将这阳神殿挪出来给他们住?你以为,朕的子民比不上他们这些装腔作势的人?” 顾濯此举无非就是为了激怒谢熠秋,他实在想看看,谢熠秋手中的锦衣卫,被扣上金贵的帽子,他会作何反应。果然是天子的威严不容触碰。 只见谢熠秋起身,走进顾濯身前,“朕让你养尊处优,尚且是因为你一张脸。朕让李南淮禁足于帝京,这辈子也别想出去,而你,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是东施效颦,何止是帝京,皇宫就能圈着你。你说他们养尊处优,在你眼中,朕身边的位置就这么值钱?这么值得夸耀?” 似一阵威逼一样的气势压过来,顾濯道:“陛下身边,当然值得夸耀。” 殿中暖香四溢,让人心静的檀香似乎掺杂着什么让人躁怒的东西,热流从人的身边穿过,两人近处愈发燥热。 那一张大手又是像曾经那样毫无征兆地紧紧包裹住了顾濯白皙的脖子上,顾濯跪坐其间,仰面看他。 “所以朕身边那么多狗仗人势的东西,朕留你,是告诉你,在朕的身边,是要尊朕、敬朕,半分不得懈怠。除了朕,谁都不可能‘金尊玉贵’。” 殿外来了通报,侍候的小太监在外面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两人衣着凌乱,像是刚刚扑食完的兽,跪在地上。 顾濯看着谢熠秋,微不可察地笑。或许是因为殿中暖阁,他脸上出了一点汗,那汗似乎将眉间的痣浸没了,谢熠秋瞧着,这人脸上竟生出了奇怪的表情,放荡不羁,浮浪不恭。 谢熠秋的神情恍惚了,似乎是李南淮在自己眼前。他愣了片刻,沉声呼门外的太监:“朕忙,送太后回去。” “陛下在忙什么?”顾濯挑眉,故意问,“太后深夜到访,陛下忍心将之拒之门外?臣与陛下共处一室,却把太后挡在外面,这事若是传出去,臣惶恐啊……” “朕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别忘了,朕刚才跟你说的话。” 谢熠秋如是说。 “好啊。”顾濯见谢熠秋的手松了,轻笑一声,把自己本就已经凌乱的衣裳使劲一扯,他故意将声音压低,略带几分喘息。 “臣在陛下的手中,不敢有任何心思,陛下说什么,臣便信什么。陛下不喜太后,臣犹如此。臣就如残菊,陛下为深冬寒霜,残菊犹有傲枝霜,却只能在寒霜之中消弭、腐朽、溃烂。” 谢熠秋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真就如顾濯所说,他就像深冬的寒霜,与对方僵持着,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轻声道:“陛下不是想让太后离开吗?” 那年纪比谢熠秋还小的太后,宦官裴钱的亲闺女,谢熠秋身为皇帝,为何如此畏惧,或者说,为何不想见到她? 顾濯好奇得很。 门外人不听小太监的话,径直推开了阳神殿的门,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来人迈进来了,随着一阵寒风也飘了进来。 顾濯仰着躺在地上,早已不是方才板板正正跪着的姿态了,而谢熠秋也是几乎整个人覆在这人身上。 裴太后是顾濯来到这里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尊贵的女性,却不见头上有珠钗宝玉、面上有胭脂粉黛。 一身清寒长衫挂在身上,抵不住寒风的吹拂,就连长发也是披在身上,不见绾发,青丝凌乱。 顾濯愣了,这不像一国太后,甚至也不像京城贵女,倒有着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清冷。 裴太后见着这一幅图景,呆愣在门口,久久才吐出几个字。“秋玉,当真狠心至此!” 这可真是看的顾濯都心疼了,这哪里是什么“太后”?这简直就是清冷小妹妹。他想起身,却被身上这人压得死死的。 那从冰天雪地里赶来的人,手脚冻的通红,脸上也挂了泪珠。 谁知谢熠秋竟然连身都不起,只是冷冷地抬眼看了一下她,“朕说过,朕不想见你。” 第19章 裴太后悲痛的神情转成苦笑,“这就是你所谓的早已放下?!只不过是又找了一个跟他长的一样的人,更何况是他!” 第31章 她指着顾濯,满目的红血丝。 顾濯怔然,“更何况是他”这几个字听着不像好听的话,什么叫更何况是他?他难道就这么拿不出手吗? 顾濯不知道状况如何,但他知道怎么做。他略带笑意地看着谢熠秋,攀附着他。虽然感觉不太舒服,但是—— 顾濯艳笑的皮囊下揪地就像麻花一样,心说:“就当是他是猫咪女孩……没事的没事的……狗谢熠秋不恶心……” 谢熠秋似乎对他的做法很满意,狠狠瞪了一眼门口的裴太后,冷声道:“你若是想继续看,便留下来细细观赏。” 只见她倒吸一口凉气,蹒跚地退了一步,她微微开启的唇似乎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咽了下去。而后嘴唇狠狠咬着,转身离去。 雪地的脚步声走远,殿门被风吹上,顾濯才感觉到刚才那阵阴寒,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抬眼看谢熠秋。 只见谢熠秋垂着眼眸,一把将其松开,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这一套是在南风馆里学来的?” 顾濯哑口无言,心说这谢熠秋竟然过河拆桥!还说他是南风馆里学来的?!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他就如方才那副姿态,道:“臣这一套,陛下不是很受用吗?” 堂堂皇帝,还不是陪着他这个南风馆里出来的小倌演了这一出戏? 燥热褪去,夜也渐渐深了,月光浸着冰冷的雪,让一切都沉寂下来。 顾濯像往常一样,陪在沉睡的谢熠秋身边,却从未像传言中那般。实际上,谢熠秋从未让他靠近过龙榻。 寂静的阳神殿,系统音又出现在顾濯的耳边。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遣走裴家女 剧情值+50,当前剧情值:600 生命值+50,当前生命值:250】 “裴家女,裴太后。”顾濯心想,“谢熠秋与裴太后的关系,绝对不是皇帝与太后的关系,或者说儿子与后妈。” 也是,一个平常人尚且接受不了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后妈,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谢熠秋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 但是裴太后对谢熠秋的态度却是奇怪的很,她不是以一个太后的身份高高在上,反倒像是——凄苦的前女友? 顾濯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走到了殿外。 外面还下着雪,雪地像一层发着白光的盐,若真是如他想的那样,在这雪夜,裴太后的心里应该算不上苦寒了,而是疼痛,伤口上撒盐的疼痛。 “系统,给我找裴太后的人物设定。” 【生命值-50,当前生命值200】 “还好,去去那晦气的生命值。”顾濯坦然面对。 【裴太后,名裴诗冉,小字苒苒,裴钱唯一亲生女儿。至于裴钱为什么会有女儿,这个要问作者。】 “……这个我知道,讲重点,裴诗冉与谢熠秋的关系,与顾濯的关系。” 【裴诗冉与谢熠秋,与李南淮,从小一起长大。少女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了太子谢熠秋,却遭到无数人的阻挠。尽管裴钱不想让女儿受委屈,希望她能嫁给谢熠秋,但最大的阻挠者是先帝。 先帝临终托孤,可以将谢熠秋托付给裴钱,但是绝对不能再将后宫交给裴家。在先帝眼里,权力不能集中在一个外姓手里。将裴诗冉嫁给谁都可能引起集团化,所以便在自己临终之前将她收入自己的后宫。 从此,前朝的权力集中在谢熠秋手里,或者由裴钱辅佐,分在裴钱手里,而后宫中的裴诗冉就如身在冷宫,永远不可能接触到政权。】 顾濯听得都愣了,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惜。“老皇帝玩的挺花啊……为了制衡宦官的权力,让一个女子的一辈子生生毁在了他手里。” 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人畜不如的谢熠秋,怪不得她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活的。 【裴诗冉与顾濯的关系,两人都是在裴府长大的。】 顾濯醍醐灌顶,对啊,他也是裴钱养大的!剩下的系统不说他也能知道了,这俩人肯定是关系不好。看着他被谢熠秋“宠幸”,所以她才那么生气。 他只能哀叹,这么清丽的裴妹妹,注定是与他无缘了。 李南淮与谢熠秋纠缠不清,如今又多了个裴诗冉,这谢熠秋虽说没有后宫,但也当真风流啊。 【解锁剧情:三人行 剧情值+50,当前剧情值:650 生命值+50,当前生命值:250】 顾濯:“......” 夜色沉沉,不见星火,入睡的或是没能入睡的,都被笼罩在了深沉的、即将汹涌的北明帝京之中。待笼中兽相斗,互相蚕食,恶虎豺狼、或是蜉蝣蝼蚁,未见结局的时候,谁也料不到谁生谁死。 第二日晨起,顾濯离开阳神殿之后,谢熠秋召人进来,道:“找出来昨夜在阳神殿侍奉的人,给朕杀了。” 裴太后为何突然造访阳神殿,甚至没来得及梳妆打扮,一身素衣,必定是有人通风报信,谢熠秋知道。 底下那人应声,“是。” “还有,查查嵇章德手底下的人,徒弟或是奴才,有没有出入过太后的寿康宫的,若是有,那便是擅闯后宫,直接赐死。若是没有,嵇章德的徒弟……”见谢熠秋目光沉沉,“杨贞,务必处理得干净利索。” 杨贞应声,“是。” 第32章 第20章 受忠七年初月,依旧天寒地冻。 “冬猎”如期举行,只是人人心中的想法不同,也不知道他们的陛下为何会听信一个玄师的话,当真肯招纳天下勇士。 一间营帐外立着十几个看守的,只闻见里面的人身着玄色,袖口紧束着,一副蜂腰在束腰下更显俊丽。 李南淮将袖箭掖在王宏袖子里,道:“王叔留在帐子里,收着这个,此地人情复杂,若是遇着什么人,可傍身。侍卫我都留在这里,莫影也留在你身边。” 王宏收了袖箭,“殿下何必如此,我有殿下这份心意就够了,至于侍卫,殿下只留几个就行。您若是将莫影留在这里,看着我一个老头,若是有心之人看见该怎么想?殿下就当我只是一个奴才。” 李南淮明白,只是到底不放心。以往只是自己留在帝京,李文弘活着的时候,他虽是质子,也受着皇威的庇护,无人敢对他怎么样。后来李氏一族全部惨死,战死的战死,被赐死的赐死,他也免除不了受尽侮辱,但自己一个人,就算是押上砍头台,他也不会害怕,尽管张扬跋扈。 如今多了王宏在自己身边谨小慎微,他倒小心起来了。 “陛下既然要殿下前来,就一定不会在现在的情况下下手。人人都知道你是陛下的心头恨,人人都知道你来了这里。若是有人敢此时下手,无非是引火烧身,谁都逃不了干系。”王宏道,“有心之人会躲得你远远的,可殿下也应该明白,杀人越货都是在暗处。明处的人死了,陛下身为一国之主,必会将明里暗里的人都翻一边,做给旁人看。可若暗处的人死了,却无人发觉,就算有人发觉,也会沉默不语。” 王宏的话无非是为了让他心安。 李南淮道:“王叔此言,我定谨记。” 此处是皇家猎场,场地极大,不少英豪聚集在此,就像顾濯所想的,不仅是权贵富豪,还有许多平民百姓。 猎场的雪才刚融,见不着几个活物,所以此次无非就是为了比武,而不在于打猎。 当然,顾濯也并不是为了玩。 李南淮最会的就是拉拢人心,而他现如今最缺的却是人心,帝京之中看不见几个有用的人,反倒是天下名士最是他需要接触的。 他这么大费周章,当然是为了李南淮,更是为了自己。 皇帝坐高堂,宴请了众宾。顾濯没在席中。所有臣子皆等着看一场好戏,看看这顾玄师到底是何等人才,竟也敢让平民百姓参与进来。 尽管众说纷纭,自从他提出来这件事就有不少人看不惯他,但顾濯一贯得脸皮极厚,从来不在乎。 他直接寻去了李南淮那里,见李南淮正在磨砺身段,二话不说便找了个石头坐下。 周围不见一个侍从,竟连莫影也不在身侧。顾濯坐在远处,见那一身好身段,不禁咋舌。剑刃削出风声,游刃有余,那一缕缕发丝也跟着飘忽出好看的弧线。 顾濯没注意,方才还见那人在远处耍着剑,下一刻那剑刃便到了自己面前,定在眼前。 他愣了一下,只见李南淮收了剑,大笑,“你不怕我一剑戳瞎你。” 许是因为李南淮速度太快,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下反应过来了,突然觉得惊心动魄。他还真怕,但是面子也是得要的,便装作冷静。 “殿下好身手,臣在殿下面前已经如同瞎子了。” 李南淮收了剑,只闻顾濯道:“臣在这里坐了那么久,殿下竟然现在才看见?周围又不见一人,殿下难道不怕?” “不管想得到什么,无非都是要冒险。倘若把自己关在所谓舒适的地方,圈着一身本领,看似安稳,实际只能任人宰割。圣人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玄师的心思,我还能不懂吗?况且,有玄师给我做保,谁敢动我?” 顾濯道:“如此看来,成为众矢之的也未尝不好。” “未尝不好?”李南淮呵呵笑着,“倘若顾玄师成为众矢之的呢?玄师从一开始就这样帮我,我却未见过你失去过什么,反倒是我步步为营,一度遭人刺杀。倘若你设身处地,你我还会敞开心扉说话吗?” “那要问殿下了。我若设身处地如你一般,你能设身处地如我一般吗?倘若不能,殿下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面对面说话,也不管寒风往自己衣领里钻。 李南淮眉眼间生出意味不明的神情,舒笑一声,“玄师说会保我,能否让我看看,你怎么保我?我不怕死,也不怕让别人去死,但若我不择手段,也要在这时候杀了谁,玄师该当如何?怎么保我?” “那我只能也不择手段了。” 李南淮瞬间畅快,朗声道:“好,今夜亥时,你我都看一看彼此的手段。” 夜里的风空空地吹着光秃秃的枝丫,顾濯脚步轻盈,来到了李南淮的帐外,却不见李南淮,只见莫影还是如平常一样一身墨色,将人叫进去。 顾濯一进去,莫影便把一身衣裳丢给顾濯,他一瞧,这竟是今日李南淮身穿的那件。 “殿下在哪?”顾濯问。 “殿下要玄师待在这里。”莫影边说,边将炉火烧大,让帐子里暖暖的。李南淮是不怕冷的,他平时也很少烧炭,但今日临走时专门嘱咐莫影说:“顾玄师怕冷,记得把火烧的旺一些。” 第33章 帐子里暖着,莫影的脸却是冷冷的。殿下何时这样了解一个人?竟然连谁怕冷都记得清楚。 在莫影还在疑惑的时候,顾濯已经换好了衣裳,他想起今日白天李南淮说的话,问:“殿下要杀谁?” 莫影又疑惑了,顾濯竟然知道李南淮要去杀人?这种事情,李南淮从来都是做的滴水不漏的,更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但是李南淮临走时候还是嘱咐他,说:“不管顾玄师问起什么,都如实交代。” “仝恕。” 顾濯好似并不奇怪,仝恕这个人本就是个狗腿子罢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开恩了。 但是李南淮冒这么大险深夜出去,就是为了杀一个仝恕?还是为了试探顾濯,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帮他?毕竟在旁人眼里,他与仝恕都是裴钱的人。所以李南淮可能只是想看看顾濯的态度。 莫影又道,:“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魏霄。” 魏霄? 顾濯愣了,这人他从没有注意过,但在他的印象里,他确实设置过一个叫魏霄的人。难不成李南淮是与这个魏霄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一个是孤身前往的李南淮,一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南淮这么做无非是以卵击石。 他到底要干什么? 顾濯坐不住了,小打小闹的他可以解决,但要刺杀一个三品锦衣卫简直是痴心妄想。 顾濯刚起身,便被莫影按了回去,“殿下让玄师在这里等他。” “他是要自寻死路?!还是闲得蛋疼?他与那魏霄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现在动手?” “嗯。” “以卵击石,毫无章法。”顾濯忿忿道。 本是乌黑的一片天明亮了起来,外面燃着火光,顾濯急忙站起身来,询问:“外面是什么情况?” 人声隐隐约约,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来人被李南淮留下的侍卫拦住,那人却在火把的照耀下盯着帐子,冷冷地拿出一块金令,高声道:“锦衣卫指挥同知魏霄,前来查人!” 顾濯总算知道了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从未见过什么魏霄,但是听这气势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莫影连忙领着顾濯从后面出去了,还是能听见魏霄声音高亢,“世子殿下若在帐中,不妨出来说话!” 顾濯一边往外逃,心里一阵惊慌,心说这下完了,李南淮这是把他往死里坑啊! 还好莫影是个机灵的,能把他送去出。 只是没想到,周围竟然林立了这么多锦衣卫!在各个帐子之间守着,顾濯从小道穿越,却总是能遇见,便赶忙躲避。 顾濯逃跑之时,或许是因为心慌,脸上冒了汗,只觉神情恍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惊慌之下正巧被前面巡逻的锦衣卫瞧见了。 莫影一看,急忙挡在顾濯身前,那锦衣卫手上刀刃出鞘,与莫影打斗起来。 莫影一身黑衣,在夜里看不清晰,顾濯只觉得这身段也是绝佳,怪不得能当李南淮的侍卫。 顾濯急忙要走,却见这两人的打斗吸引来了别的锦衣卫。 “在这!” 顾濯慌了,那莫影似乎打得把他忘了一样,他就像是被丢弃在一堆饿狼里。 下一刻,顾濯被狠狠钳制住了,莫影这下看见了,但见越来越多的锦衣卫追过来,也顾不得什么了,便连忙飞檐走壁一般抽身离开。 火光越来越多,渐渐照着自己的眼睛睁不开,顾濯闻声抬头,只见一个陌生的身影站在自己眼前。 魏霄冷冷开口,“世子殿下为何如此惊慌。” 第21章 魏霄的身形修长,盖住了顾濯的视线。 顾濯被周围的火把照的睁不开眼睛,听见魏霄叫他世子,心想,难道他是看见自己从李南淮的帐子里出来的,所以认错了? 顾濯急忙笑笑,道:“同知大人,您认错人了?” 魏霄抬了抬眉,“哦?世子殿下莫不是许久未回青甘,在帝京待傻了?就凭你我服侍陛下的时间,你觉得我会认错?” 魏霄看着仰面朝天的顾濯,神情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顾濯看着这人凶神恶煞的,比那什么杨贞的声势大出不是一点两点,心想这下完了。 李南淮要杀了仝恕,他不管,区区小人物,死了就死了。他还要杀这个魏霄,杀就杀,可是这个魏霄为何活生生站在他顾濯的面前?!还把他认成李南淮? 难道是李南淮行踪暴露了,刺杀未成,反倒惊动了锦衣卫前来抓捕他? 顾濯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应对,没想到那魏霄摆摆手让人松开了顾濯,道:“谁让你们动手的?” 周边人愣了神,急忙拱手跪道:“大人,世子殿下若是不跑我们就……” “世子不跑你们就不会追?”魏霄道,“巡逻的禁军侍卫说北苑这片区域进了刺客,你我到此是要看刺客是不是进了世子的帐子里,恐惊扰了世子,难不成刺客是世子自己吗?!锦衣卫的粮饷养着你们,倒是没能让你们长出脑子!” 锦衣卫不敢说话了,顾濯倒是听着变得有趣了。这片进了刺客?看来这魏霄不仅没怀疑到李南淮头上,反倒是觉得刺客会害他。 顾濯总算是能挺直腰板说话了,咳了一声,道:“既然没能找到刺客,那刺客可能还在这一片,同知大人不妨先去查看一番?” 魏霄听得一挑眉宇,冷冷看过来,他没说话,渐渐走近几步,正站在顾濯面前,像是观摩一幅画一样盯着他。 第34章 顾濯被盯得心慌,却也不能眼神躲闪,只得迎着那锐利的目光,道:“同知大人,那刺客怕是已经跑了。” 魏霄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我已命人将北苑围了起来,他跑不出去。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别深更半夜被人取了脖子上的东西,吓着旁人就不好了,李南淮。” “多谢同知大人了。” 火把照着这里的一片天,在猎场格外显眼,映着火光,魏霄一招手,锦衣卫便齐齐离开了这里。 待人走了,忽觉一阵寒风,顾濯松了口气,心说,怪不得李南淮让他换上他的衣裳,他方才意识混乱,没有意识到问题。现在想明白了。 李南淮故意将帐子里烧的火热,是想逼走他眉间的痣,人人都知道顾濯长着一副与李南淮极其相似的脸,却不知这脸其实可以不止是相似,甚至可以相同。 李南淮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以假乱真,现如今假的李南淮站在此处,而那“刺客”怕是已经进了帐子。 顾濯回到帐子里,正见着李南淮坐在里面,莫影站在一边。李南淮见顾濯回来,只是一笑,道:“玄师方才去了哪里?为何这么狼狈不堪?” 顾濯因为刚才过于惊慌,竟然没注意自己身上沾染了泥巴,确实不堪。 想必是昏了头,也是因为太相信莫影,才让他带着跑了出去。现在想想,他为什么要跑?他又不是李南淮,心虚什么?但是现在意识到了似乎也没什么用了。 只能佯装无碍,忿忿道:“臣方才替殿下挡了一劫呢,听说这一片进了刺客,殿下可要小心着点,别被取了脑袋。” 李南淮笑笑,“什么刺客也绝不是我的对手,怕是连莫影这一关都难过。” 狂傲至极。 顾濯真真是哑口无言了,在他看来,有的主角谦逊,有的狷狂,有的心思深沉,有的直言不讳。李南淮不一样,他似乎什么都有,唯独不见脸皮。 顾濯这一身衣裳,穿着也是晦气,还不如赶紧换下来。一抬头,他却见李南淮一身素气的衣裳,极其沉稳地坐在那里,完全不像是执行了什么秘密任务刚回来。 难不成李南淮有一种快速更衣的能力?顾濯这么想,毕竟主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顾濯二话不说坐下,李南淮给他倒了茶,道:“玄师算是帮了我一个忙,那魏霄是陛下的心腹,既然他都没认出你,可见玄师当真与我相似。” “陛下的心腹?我竟从未见过。” 李南淮又是哂笑,“玄师一介男子,整日待在后宫,是想让人变成鸟飞进去找你吗?” 顾濯像是受到了侮辱,憋了一肚子气没出撒,他是万万没想到李南淮不光是行事奇怪,这嘴上也是不饶人。 “是,对,臣整日对着树杈上的鸟看,想看看哪只是殿下,生怕殿下被哪个不长眼的给一石子打下来。” 李南淮微不可察地闷笑几声,顾濯没眼看他,突然见帐子外来了人,精神不自觉又紧张起来,他怕那魏霄看出来什么了。 来人一身夜行衣,顾濯瞪大眼睛,一看原来是刺客,急忙起身,却见李南淮平静极了。 那人扯下面罩,拜道:“世子,锦衣卫都走了。” 李南淮道:“王叔辛苦。” 这人看起来年老,身手却是不错,只是年龄大了,怎么还是李南淮的手下? 李南淮看了一眼顾濯,“玄师紧张什么?” “不是紧张,只是臣怕那句话应验,臣若是面对一只无头鸟,那不得吓死。”顾濯端正坐下。 王宏注意到了顾濯,竟也愣神了片刻,不自觉惊叹,世上竟真能见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顾濯道:“原来殿下时刻不算计着臣,就连自己去做什么事情,也都是编出来的。” “不编几句话出来,我怎么能看见顾玄师为我着急的样子?” “世子,”王宏道,“这是……” 李南淮道:“这就是陛下身边那位得力的顾玄师,顾濯。” 王宏:“只知帝京之中传着顾玄师的大名,说与世子相貌相似,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如今看来,传言还是保守了些。” 先不管传言如何,顾濯险些被吓破了胆子,如今看来既然都是李南淮编造设计出来,他也不怕被骗了,便直言道:“看来殿下也不像旁人说的那么果敢无双,只不过是拿刺杀吓唬臣罢了。更何况,臣能替殿下挡住任何人,殿下何必再试探臣?” “试探?”李南淮轻笑,眸光涔涔,“你从哪里看见我在试探你。王叔。” 王叔应声,“世子放心,仝恕已经处理掉了,毫无痕迹。” 当真杀了仝恕。 李南淮的心性,竟然连顾濯都难以琢磨了,这样一个人,可以设计一场戏,利用锦衣卫指挥同知,利用顾濯的惶恐心理,可以找心腹替自己杀人,也可以找人替自己挡灾,顺便试探人心。似乎所有人都是他的一枚棋子,而棋盘却是一张两面盘,顾濯看见的是一面,李南淮操纵的是另一面。 仝恕,区区小人物,明日晨起之后,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完全信任 剧情值+500,当前剧情值:1100 生命值+300,当前生命值:480】 顾濯在面前愣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离开之后,顾濯回了自己那里,才又唤系统出来。 第35章 “系统,完全信任指的是谁?” 【宿主顾濯得到了主角李南淮的完全信任。】 原来以前的所有全都是在试探,李南淮有着深沉的心思,尽管平时看起来多么嚣张跋扈,多么张扬,却一直能拎得清任何人在他那里的份量,也包括顾濯。 【恭喜宿主获得金手指:“弯弓射雕”,生命值/武力值达到五百时即可使用。】 原来金手指还是要配合武力值使用的,还不如等到武力值足够了再告诉他呢,现在告诉他了,他也不能用,只能干瞪眼。 晨间的林子结着一层薄霜,鸟雀喑哑着叫着,惊飞之时弹掉一层枯枝细碎。 不远处是个不小的湖,虽然没结冰,但却能看见一层层漂浮的东西。泡肿了的尸体被人从湖里打捞出来,魏霄定睛一看,这人一身夜行衣,想必是昨夜死的。 这片湖是在北苑附近,也就是在昨夜进了刺客的地方,巧的是,一贯不会让什么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魏霄,昨夜却没能逮捕那刺客。 属下看了那尸体的脸,道:“大人,此人是仝恕。” 魏霄一翻眼皮,“仝恕。” 竟然是他? 仝恕只不过是个五品谏议大夫,怎会莫名其妙穿着一身夜行衣出现在这里?况且,这人可是一个文臣,不会拳脚功夫,冒险来一趟北苑,却没听闻北苑死伤一个人,反倒是他自己死了…… 魏霄冷冷道:“只怕是,有人给他披了一层皮。” 他的下属耳聪目明,又一贯跟着魏霄做事,十分顺手地检查了尸体的所有地方,摸遍了身子,最后眉头一紧,报告道:“大人,没有冷兵器。” 魏霄哼了一声,“没有冷兵器,那便是他想赤手空拳杀了他的仇敌?有人想要栽赃于他,取了他的性命还不够,非得还要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北苑之中,住的基本都是些公子王孙,还有皇帝近臣之子。李南淮便是其中之一。 昨夜锦衣卫兴师动众,已经惊扰了那些人,但魏霄只道:“查,看这北苑之中昨夜有谁没老实待着。我既奉了陛下的命,那些个王公贵族,难道还能阻止我办案不成。” 说罢,他便领着一队人急匆匆地赶到昨夜去往的地方。正见李南淮出了帐子,活动着身子,像一个闲散王爷。 李南淮见这么多人来,扫了一眼,轻轻一笑,“我去如个厕,倒也不用你们这么大阵仗来侍奉。” 魏霄冷着脸,但地位尊卑还在,便只能恭维道:“让世子昨夜受惊,特来赔个不是。” “哼呵呵,”李南淮微微眯眼看他,走近道:“魏大人竟也有低头赔罪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学不会低头呢。” 魏霄的脸是阴沉的,像他平常一样,而李南淮总是喜欢一副轻佻的模样,纵然自己是个世子,也丝毫不见端正。 “世子,昨夜之事是我唐突,但左思右想,还是怕那刺客伤了你,今日特来看看,也顺便问一句,世子昨夜为何那么惊慌失措?若当真是被我手下这些人吓着了,我自然会让他们赔罪。若是吓坏了,陛下怕是要拿我开罪了。不过,殿下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吓到吧?” 李南淮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小家子气。陛下如今的情形,裴钱轻贱他,奴才也能轻贱他,朝廷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不知多少老鼠都是披着一张好看的皮,实际上蛇鼠一窝。魏霄,这桩桩件件,有哪一样不是拜你这颗鼠胆所赐?如今你在我面前,口口声声手下的人做事不周,我看是你从来就没改过。你如今站在这里,竟也敢说我能被吓着。” 李南淮像是要扒掉他的一层皮一样,想看见骨肉,步步紧逼,只见魏霄沉了一口气,道:“当年之事,非我所愿。” 李南淮哼笑,“非你所愿?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我与陛下,当年的太子,怎会受奸人所害?你说你一身本领,顶天立地,却是一肚子的草包。” 魏霄难以再听下去,“李南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我公事公办,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你若有什么委屈,那时候便应该说出来。现下说给我听,怕是没什么用。” 第22章 北风潇潇,魏霄带人离开,只是叫人将仝恕的尸体收了起来,上报皇帝一下,起码要让人知道,但对外宣称的却是谏议大夫仝恕夜深行走没注意脚下,溺水而亡。 一次不欢而散,魏霄放过了李南淮,就当再次弥补数年前那不虞之隙。 六年前。 那是先帝身子最不好的时候,也是一个帝王在临近日暮时最多疑的时候。 先帝为了给谢熠秋铺一条安稳的道路,自知老臣之于新帝,绝对是绊脚石。即便是对社稷有功之臣,越是权势大的,他越是会不放过。 所谓兔死狗烹,便是帝王之道。 当时的禁军统领卫景良,乃是从先帝潜龙之时便跟随先帝的臂膀,一直备受恩宠。先帝病危,卫景良率五千禁军守卫皇宫,不得任何人出入。 一日卫家来了人,是宫中的使者。“奴婢是裴总管的徒弟嵇章德,师傅眼下守在陛下身边走不开,特遣奴婢前来传唤。陛下急召,望统领大人速去皇宫。” 卫景良一听,怕是皇帝的身子不好了,便急忙前去。 “陛下不仅召唤了统领大人,也召唤了别的大人,陛下怕是有急事相托,统领大人还是别带手下的人前去了。奴婢已备好车马,望大人速去。” 第36章 酉时末,此时正是深冬,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皇宫之中灯火通明,守卫的人依旧罗列着。宫中奴婢下人有的神色匆匆,都不敢高声说话。 从太子东宫出来的人更是满脸的惊慌,却被稍微年长的太监给压下来。 嵇章德带着卫景良从狭长的夹道穿过,只见卫景良匆匆赶过去,嵇章德在一旁跟着,缓缓道:“统领大人且放宽心,陛下见着大人定会心安。” 夹道之中逐渐暗淡,且不见下人经过,也没有宫廷侍卫或是禁军,空荡荡的。 只闻一阵风声,卫景良猛然抬头,头顶高墙跳下几人,手握利刃,将自己围了起来,随后便见嵇章德站在了远处,夹道两头铁甲声轰隆隆传来,一支冷箭直穿寒风,正中卫景良德胸口。 百姓不知,他们的一国之君已经只剩一口气,除了裴钱,也无人能见到这位帝王最虚弱的姿态。 带着刀剑的禁军就如刚才杀死卫景良一般,闯入太子东宫,却不见任何人影。 宫外,白天从皇宫中偷偷溜出来的几人,一个是堂堂太子谢熠秋,一个是青甘世子李南淮,还有一个是禁军统领的长子卫扬,余下两个是太子的侍卫魏霄与魏畅。 秀春楼里温着酒,忙里偷闲,从皇宫中跑出来。眼看着天黑了,魏畅先道:“殿下今日出来的时间很长了,再不回去,宫门该落锁了。” 李南淮笑话他,道:“管宫门做什么?就算是一夜未归,又不是没有地方去,今日是腊八,何不多在外面待一会儿,非要去那憋屈的地方,满是侍卫,走几步路都不方便。” 魏霄与魏畅是亲兄弟,魏家家教严格,养出两个人中龙凤,都是太子的近侍。 魏霄只道:“哥,殿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别扫兴了。” “就是,这天不是还没黑吗?着什么急。”卫扬道。 李南淮看了看窗外,“帝京难得如此亮堂,是谁家在点灯吗……” 他愣了愣,看着远处袅袅上升的烟,与一阵突然变亮的火光,一敲桌子,道:“卫扬,你家着火了?” 卫扬原本还没注意到,这下真是看清楚了,路边的人也停下脚步,看见远处那火光,指指点点。 卫扬像是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急忙赶出去。 几人还没赶到卫府,老远处便见有人朝着卫府的墙根倒了油,丢进去一把火。 几人躲在远处的墙后,卫扬看着这情形,眼冒红丝,却被李南淮紧紧抓着。 魏畅轻声道:“殿下,咱们快回皇宫吧,去告诉陛下。” 谢熠秋看了一眼李南淮,不语,李南淮冷冷道:“等到皇宫,墙根都烧没了,要抓人,陛下定能抓着纵火者。但咱们也该知道是谁,府中还有没有人。” 卫扬声音颤抖,“都在,父亲母亲,还有我幼弟都在!玉衡,你跟我去!” 看着这情形,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南淮果断道:“魏畅,守着太子殿下,魏霄……”他一转头,却不见这两人在哪。 “去哪了?!”李南淮瞬间不冷静了,又一转头,那卫扬也不见了身影,他下意识地一把攥住谢熠秋的手。 打眼一瞧,卫扬已经钻进了冒着火光的卫府中。 这下李南淮算是不能将谢熠秋丢在这里了,便只能牢牢抓着,宽慰道:“殿下能否紧跟着我?” “快去。” 两人也跟着进了卫府之中,此时火还算小,但是四面也少的差不多了,两人跨过几道门,看着眼前的场景,呆楞住了。 卫扬跪在一具尸体旁边,满地鲜血,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将卫府浸入火海与血海之中。 卫夫人满身的鲜血,死未瞑目,手上的镯子不见了,也不见头上的珠钗翠环,那未足月的肚子上留下了极狠的刀痕。 “母亲……”卫扬的姿态已经难以自持,狠狠跪倒在卫夫人身边。 其余两人,谢熠秋只觉旁边那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微微颤抖着,而自己另一只手也不自觉掐出了一道鲜红的痕。像是一颗巨石砸在自己身上,心疼,肉也是疼的。 堂堂帝京,天子脚下,到底是何人与卫家有着如此深仇大恨,以至能下狠手,灭满门。 李南淮连忙寻找,急促的呼吸隐匿在了大火中,“统领在哪……” 他们没见着卫景良,也没找着卫扬的幼弟。 卫扬要闯进屋里寻找,却见那房梁轰的一声坍塌下来,熊熊烈火烧到了近旁。 谢熠秋连忙阻止,“不能进去了!” “殿下!我幼弟还在里面!他还在襁褓之中,一定没人看见他!” 李南淮拉住他,道:“进宫面圣!我不信这帝京之中没有王法!杀人偿命,卫扬,跟我们走!” 偏僻的地方钻出几个蒙着面的人,各个手上拿着刀,“少了一个,咱们怎么回去交差?” “那小子没被砍死,也会活活烧死在里面。” 第23章 三人听着脚步声渐近,卫扬抄起身旁燃着火的棍子,李南淮紧抓着谢熠秋,急忙道:“快走!” 蒙面人一愣,抬刀砍过去,卫扬手中的棍子瞬时成了两半。 李南淮见状,一脚踹向过来的蒙面人,将谢熠秋护在身后,那人紧握着刀,李南淮手上却没有任何东西。一只空空如也的手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将那人的手臂勒向脖子,刀子落地,他便一脚踩住,一边又将人狠狠一勒,扭断脖子。 第37章 一个还好,可是没想到又吸引来了更多蒙面人。卫扬肩膀糟了祸,鲜血从衣裳里渗出来。 眼看着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李南淮捡起刀子砍了几人,没能斗过,便急忙带人逃跑。 蒙面人一路追赶,直到几人躲进了一间荒废的庙宇,李南淮喘着倚靠在佛像后面,身前一股温热,谢熠秋惊悚之中抽了一口凉气。 李南淮胸前竟插着一支箭,他脸上冒着冷汗,见谢熠秋惊慌,只是笑笑,道:“太子哥哥不要害怕,只是小伤。” 他一只手攥住那箭的根部,狠狠一拔,连带着血肉一起拔了出来。 李南淮长长“嘶”了一声,汗也一下散了出来。 谢熠秋脱了自己的外袍捂着李南淮的伤,声音颤抖,“我不怕,玉衡,我带你回宫。” 外面的人追了过来,卫扬强忍着身上的刀口,陡然起身冲了出去,以至于身旁这两人都没时间拉住他。 后来两人回了皇宫,才知帝崩,三更天时,皇宫没有落锁,反倒是罗列着禁军,裴钱带人从宫门口迎谢熠秋回宫。 一夜之间,天下大变,先帝驾崩,听闻是传了旨意,要裴钱辅佐新帝。而卫家惨遭灭门竟也是先帝口谕…… 太医给李南淮看了伤,谢熠秋前来查看,却见李南淮神色不佳。 那些人不像是奉了先帝的命,倒像是奉了别人的命……李南淮心想,普天之下,竟然有人敢追杀太子,若说他们不认得太子,难以让人相信。帝京之中,有谁没见过谢熠秋? 还有,他随手捡起的那把刀,是绣春刀。 锦衣卫在东厂之下,东厂又是在裴钱手里,若是真的奉皇帝命令,为何身着夜行衣蒙着脸? 谢熠秋看李南淮脸色惨白,道:“怪不得皇宫封了,是帝京中混入了西奴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裴总管告诉我的,太医看了你的伤,是西奴人的箭。”谢熠秋激动起来。 西奴人擅骑射,其射箭的本领比任何一个中原人都要好,而他们那独特的箭头也是北明模仿不来的。梅花状的箭头,射进人的肉里之后会死死地勾着那块肉,像鱼钩一样,越是用力往外拔,越是会连带着血肉一起拔.出来,弄得血肉模糊。 怪不得李南淮中了一箭之后便这么虚弱,连嘴唇都是白的,胸前虽已经处理过,绑着绷带,却还是不一会儿就能看见血渗出来,稍微一动便痛苦万分。 “父皇驾崩了,他们便着急潜入帝京,杀人放火!西奴与北明一向不睦,若不是裴总管告诉我,我现在还不知你的伤有这么严重……更怕北明危矣!” 李南淮静静看着他,只是轻轻抬手抚去了谢熠秋脸颊的泪,“我的伤不要紧,太……陛下新帝即位,当以社稷为重,严查此事。” 谢熠秋回宫之后便急忙派人前去寻找卫扬,找到之后便见卫扬满身伤痕,是从帝京城外的护城河里打捞出来的,想必他是被追杀到了那里,潜进了水里。 卫家只剩卫扬一人。“陛下!我卫家遭此横祸,我母亲怀胎而亡,父亲与幼弟生死未卜,尸骨未存,请陛下为我卫家做主!” 谢熠秋在白天出宫一趟之后回宫,一切都变了,自己突然成了新帝,先帝突然驾崩,而他竟在先帝临走时都没能陪伴左右。他不得不处理眼下的一切,帝崩与臣薨之间,所有大臣都将注意力放在先帝身上。 而如今的谢熠秋又是裴钱协理朝政,卫家竟迟迟没能得到公道。 后来这事竟慢慢销声匿迹了。 当时的李南淮却记得,他们明明是五个人一起在秀春楼饮的酒,去卫家的时候也是五个人,而后魏霄与魏畅竟突然不见了。 李南淮与谢熠秋回到皇宫之后,却见到这两人在宫中,裴钱似乎也早知道了两个殿下在外面受害,一早便前去接应。若说他是为了迎接新帝,那为何在他看到李南淮身上中箭竟似乎像是有什么准备,太医看了伤口也早早下了定论,说是西奴人干的。 李南淮虽是在帝京长大,却是生在西北,儿时便见过西奴人的东西。这箭虽是西奴的样式,却绝对不是出自西奴人之手。 裴钱的野心,谢熠秋看不出来,李南淮却能看出来。卫家到底是不是皇帝下令诛杀的,无从知晓,倒是极有可能是某人想用临死的皇帝做借口。 先帝突然驾崩,没有丝毫的征兆,虽然原本就已经难以维持,却就在那日谢熠秋不在的时候悄无声息便死了。世间的巧合未免过多,李南淮从来都不是一个相信巧合的人,事在人为,非天灾就是人祸。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若告诉谢熠秋他身边掌权的那位大总管野心昭昭,绝不是个纯人,谢熠秋还如何安稳地坐在帝位上? 裴钱在李南淮与谢熠秋回来之前便早已准备,那就说明,有人通风报信。突然消失的魏家两兄弟虽然没说话,裴钱却说了。“太子殿下应该听信魏家兄弟的话,早些回宫,才不会遇到这种事情啊!殿下千金之躯,不该如此冒险!若有什么闪失,奴婢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先帝。” 若不是魏家兄弟,李南淮一早就猜到了,哪里还会看裴钱在自己面前演戏。 李南淮养完伤之后因私带谢熠秋出宫而被罚禁足,活活在璇玑宫关了半年之久。他求谢熠秋能给卫扬一个差事,即便是不能严查卫家灭门之事,也应该给他一个宽慰。谢熠秋答应了。 第38章 卫扬被派去了南海靖云港,那里以渔为生,却赤地千里,遍地都是吃不饱饭的百姓,即便是朝廷派过去的官员也得苦着自己。 卫扬谢了恩,算是一辈子都难回帝京了。 . 魏霄在处理好仝恕之后,让人温了酒,再也没尝出当年的感觉。 当年魏畅偷偷跑回宫,魏霄追赶过去,要他不准回去。“太子殿下是世子偷偷带出来的,若是这么回去,一定要生出事端!何况你我是殿下的侍卫,如何能轻易离开殿下身边!” 魏畅只道:“若不回去找禁军,找锦衣卫,事情只会愈演愈烈!殿下不回,我替殿下回去找人!” “卫府是禁军统领的府邸,离皇宫不远,更能轻易被人看见,卫府火光冲天,禁军难道是瞎了吗?!你看不出来吗,有心之人故意为之,瞎子即便是点了灯,照给别人看,自己也是绝对看不见的!瞎子是谁,你我心知肚明。皇宫为何守备森严,你傻了吗?!” 魏畅像是真的傻了,他看不出来帝京的云雨,看不出来勾心斗角,却知道自己不想在如今这种情形下留在宫外。 魏霄本是阻拦住了他,没去成皇宫,却没想到,宫里来了人,正巧遇见他们,魏畅把什么都说了,那宫人便急忙将两人带了回去。 魏霄怕魏畅说错话,打草惊蛇,只得时刻跟随。 六年来,李南淮对他的怀疑从来没有消弭过,从来都没有。 如今李南淮说出那样的话,像是要再次将陈年的伤疤揭开,把结痂扣掉,赤.裸裸地展示那伤痛的地方。 活在裴钱眼皮子底下的六年,陈年烈酒也没有了滋味。 帐子外来了人,是锦衣卫的人,前来汇报。“大人,昨夜确实有人没在帐子里。” 魏霄当时一时气性上头,说要严查北苑内所有出入流动的人,锦衣卫当真挨个查了人,他没放在心上,毕竟有些事是谁做的,他心知肚明。 “有一个是世子殿下,还有一个是顾玄师,名叫顾濯。” 魏霄听见这个名字,酒杯顿住。顾玄师,就是那个长相与李南淮相像的人,靠着爬龙床一度成为陛下宠臣。 魏霄冷冷哼了一声,怪不得,“玄师”二字担得起巫蛊之术。他与李南淮共事这么多年,昨夜竟也认错,还好他有所发觉。 “给这个顾玄师下帖,今夜酉时,我要见他。” 第24章 冬猎已经开始了两日,第一日休养生息,做好事先准备,昨日,也就是仝恕“失足落水”之日,主要是在选拔智勇双全的平民百姓。倒是还没有那些王公贵族的事。 顾濯拿着册子,细看上面的名字,有的来自北明的南方,跋涉千里,才来到帝京,结果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到最后几千人只剩一百六十二人。 大多数乡下来的人,都只是会些拳脚功夫,要么就只是力气大,问是否会使用武器,就只说家里的锄头扛得惯。 顾濯轻叹,果然呐,只能说百姓大舞台,包容性也是够强的。 他往后翻了翻,只见明日的选拔名单里赫然写着一个“余苗”。那日在街上还被打的屁滚尿流,如今竟能走到这一步,当真是个成大器的。 顾濯问误之,道:“明日射箭场,是哪位大人坐镇?” 误之思索一会儿,索性也翻了翻册子,这才找到,“是一个库部员外郎,叫魏畅。” 又是个姓魏的。 顾濯想起昨夜被一个姓魏的抓着,险些吓死,现在听见魏姓就条件反射。 顾濯道:“给这个员外郎发帖,说我明日也去。” 误之“呃”了一声,道:“玄师,眼下你您还有一个要紧事,锦衣卫指挥同知邀您今夜酉时过去。” “魏霄邀我?”顾濯这辈子怕是跟姓魏的过不去了,昨夜不欢而散,今夜又邀请。昨夜魏霄错人了他,现下怕是已经看出来了,那他就不得不去了。 酉时三刻,天色刚刚暗下来,顾濯钻进了一个陌生的帐子里,只见魏霄已经坐的端正,见他一来,便道:“请玄师过来,叨扰顾玄师了。” “同知大人宴请,哪里不算是我的福分呢?” 魏霄遣走了身边侍候的人,只留一个贴身侍卫,而顾濯也只带了误之一个。帐子外面忙着,里面却是安静,只有互相恭维的两个人。 魏霄朗声一笑,让人给他倒酒。“比起陛下的恩宠,与世子殿下的厚待,我这点东西,不过就是小打小闹。玄师肯赏脸过来,我已经很满足了,若是不来,我怕是今夜都难安寝。听闻昨夜北苑进了刺客,不知玄师昨夜睡得可好?我怕玄师有什么不测,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同知大人记性不好了,昨夜你亲自带人去北苑,险些把我当刺客抓回去。说来也奇怪,有了同知大人这一记,我或许是知道了同知大人绝对不会玩忽职守,让刺客轻易取了我的脑袋,所以睡得极其安稳。” 原是为了试探,没想到顾濯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挑破,魏霄愣了一下,只得笑笑,佯装是自己忘了,说:“从昨天到今日,一直都在处理这件事情,查过不少人,难免记不清顾玄师了,玄师莫怪。” “同知大人职责所在,不知那刺客可有找到?” 魏霄道:“找到了,我这点小事就不劳玄师担心了。” 刺客是谁,此时两人已经心知肚明,魏霄说的话可不可信,顾濯却得再斟酌。 第39章 他意味不明地附和着笑道:“找到了就好,该打该杀,还不是同知大人说了算。” “白日劳累,好不容易能与玄师一同饮酒歇息,玄师却满口打杀,难道是昨夜那刺客惊扰了你?若真是如此,我必然不会放过他。” “没惹出什么惊天大事,留着那好汉一条命,未尝不是好事。皇家猎场,天子坐镇,见不得暗里的血腥。留着他一条命,就当是给场上的勇士一点慰藉。” 魏霄猜的大差不离,这顾濯若说没跟李南淮有点什么,他都不相信。顾濯说这一番话,无非就是看中了他没对李南淮做什么,所以赌他不会对李南淮下手。 魏霄微微挑眉,敬酒,“玄师说的话从来都是金口玉言,陛下深信,旁人深信,我自然也会听信。既然玄师都这么说,我若是不饶他一次,那岂不是显得我太过无情。” 这一次他放过李南淮,卖他一个面子,也是卖了顾濯一个面子。 次日的射箭场,头上挂着太阳,地上罗列着青黄不一的人,上到四五十岁,下到十几岁,都是昨日比蛮力,比技巧,冲破重围出来的。 兵器架子上挂着各种射箭武器,普通弓.弩、强弩、诸葛神弩、塞北雕弓、反曲弓、长弓……这把顾濯也看得惊了,果然是中原大国,为了给这些初露锋芒的人用,这库部算是把家底子掏出来了。 见顾濯来,那库部员外郎魏畅急忙起身行礼,顾濯不许拘礼,两人便齐齐坐下,看场下的人。 顾濯刻意寻找,才从那一排排人中看到了那个头最矮的余苗,一月不见,似乎变了许多,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只拼蛮力,而是脸上挂着肃然。若是上一轮他也靠蛮力的话,那是绝对不会有机会进来的。 顾濯欣慰一笑,叫魏畅尽管主持,他只是来看一场热闹罢了,那魏畅才下令开始。 果然能来这里的都是人中龙凤,个个身手矫健,好几人都是正中靶心,齐齐入选,各种弓箭用的得心应手,竟然丝毫不像没练过的。 顾濯虽然没练过,但也算见过别人射箭,看这水平也不是平常人能及的。 他在感叹之时还不忘瞧一眼余苗,只见这孩子呆呆地看着射箭之人,别人都在琢磨自己手里的弓箭怎么用,有的到一旁不用的场地练习,就他直愣愣的。顾濯惊奇中带着疑惑,“他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他自己本来就会,这时候不需要练了?” 顾濯咋舌,“小伙子还是太年轻,对自己太自信。” 到了余苗,顾濯不自觉坐正了,眼珠子就像马上要百步穿杨冲过去一样,他倒要看看余苗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结果只见余苗随手拿起□□,不观察靶子,反倒是反复观察自己的手形,就连脚的位置都要多看几遍,动作笨拙。 有人叹笑,说这小孩子就是什么都不懂,实在不行就下来别比了,一看就是从没射过箭的。 不知余苗调整了多久,似乎没听见旁人的嘲笑,下一刻,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不光是顾濯惊了,就连方才嘲笑他的人也顿时哑口无言,几个年轻的小伙大笑,“看!年纪小又怎么样!还不是比你们这群年纪大的要厉害!” “才只中一箭,后面的还尚未可知呢。” 谁知又是一瞬间,又一支箭飞过去,还是正中靶心。 第25章 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支,随后又是一支,紧接着,又是一支…… 连发十支,竟没有一支不是没中的。 这可真是让场内场外人都看呆了,原本看那些乡巴佬射箭,还要琢磨半天才敢射出去,射出去也不一定中,中了还要高兴半天,完全没意思。 如今看这小孩子,竟然瞬间有趣了起来,倦意全无。 顾濯笑,他看出来了余苗在想什么。 旁人都是看靶子,他是看自己。看靶子,每射一次都要再看一次,再调整一次,是根据靶子的方向来调整动作,调整半天,箭对准了靶子,身体姿态却是乱七八糟,以至于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不规范。 而余苗却是调整身体姿态,直到规范的时候,才射出第一箭,往后剩余的几箭,也都不必再多调整,每次都能中。 少年的心性就是如此,比能力比不过旁人,却多的是聪明。旁人看着聪明,皮囊之下却皆是蠢笨。 顾濯原以为余苗就算比完了,没想到竟有人提出异议。“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他方才磨蹭了半天,一定是在箭上做了手脚!”这男人大呼小叫,引起了身边其他男人附和。 余苗只是把弓箭一放,道:“比试看的不是年龄,是本领。你若是有异议,也应该说你技不如人,而不是说我年龄小。况且,我年龄不小。” 男人道:“年龄小才想着耍小聪明,你以为官爷看不见吗?方才别人在射箭的时候你死死盯着人家看,难道不是在打什么小算盘?” 台子上的魏畅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被顾濯阻拦。 余苗说完便连眼神都不留就走,那男人紧紧追着,咬牙切齿,道:“官爷!您难道不查一查?!这其中定有蹊跷啊!” 魏畅坐着不说话,这男人便穷追不舍,站在场地里,剩下的人窃窃私语,恨他阻碍了自己上场。 余苗一言不发,站回该去的地方,谁知那男人发了难,正要对他大打出手。 第40章 这时候从台子那边传出一阵笑声,顾濯起身,道:“好!敢于提出质疑,未尝不是好事。” 余苗眼神中闪过一道光,身子微微一动。 只见顾濯走下来,走到这两人面前,眼神似乎柔和地扫过余苗,而后停在了那男人身上。 男人一惊,“官爷。” 顾濯身旁的侍卫厉色道:“这是顾玄师,说话时候可想清楚了!” 顾濯抬手,道:“你有什么不满,不妨悉数说出来,让场上的人给你们评判评判,才不失公正。” 男人一听,想着自己可能受到了官爷的庇护,便硬了腰板,道:“草民不满的只有一条,他方才死死盯着别人看,上场后又磨蹭半天,难保他没有对那弓.弩做什么手脚。草民方才射箭都有些吃力,为何区区小儿能这么稳地端着□□?顾玄师难道不查一查?” 他刚说完,只见顾濯身边这侍卫一脚踢在了男人地腿弯出,男人一个没留神便跪倒在地。 男人瞬间气急败坏,指着那侍卫,“你!顾玄师没要你这么做,你一个奴才,何敢如此?!” 顾濯轻笑一声,淡淡道:“这是御前侍卫,陛下特让他来跟着我。陛下赏他千金食邑,良田百亩,你口中的官爷尚且都要礼让他三分,你竟敢脱口而出一个‘奴才’?” 男人倏然惊慌失措,看着侍卫冷如铁青的脸,赶忙道歉。 顾濯道:“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东西,一身软骨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误之!” “在!”误之立马应声。 “给我查!昨日是谁在主持,竟叫什么浑水摸鱼的东西进来了。” 误之赶忙抱着册子哗啦啦翻了起来,高声道:“北镇抚司总旗,杨贞。” 那男人瞬间惊慌。 “好。”顾濯转脸看向这男人,“你说你尚且拿不动弓.弩,那弓.弩才多重,我看你是骨头太软,轻轻一碰便跪倒在地,毫无强硬之势。看这别人比你厉害,便见不得旁人好,如你所说,那我北明岂不是人人都是庸夫!” “官爷!玄师!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不是,你说盯着别人看就是没有规矩,迟迟不发就是没有规矩,我倒要问问,哪一条规矩写了不许这样做?我北明要选拔的是智勇双全的人,而不是找毛病挑刺的懦夫。” 周围看热闹的人怕是早已看不过这男人的做为,纷纷道:“玄师!这人前两日便几番嘲笑我们什么都不懂,比他弱的他瞧不起,比他强的他又多番挑衅。我们打算上报官爷,他却说上面有人庇护他!他连一个少年都比不过,还好意思在这里叫嚣!” 男人气急败坏,“玄师面前你也敢污蔑我!” 一直沉默的余苗终于开了口,“难道不是吗?” 那男人失了语,一时哑言,顾濯抬手,叫人将他拉起来,高声冲着魏畅到:“魏大人,你来说说,扰乱比赛,该当如何?” 魏畅急忙起身,道:“应当剔除名册,取消资格。” “玄师!你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啊,你可去找杨贞大人,他可是北镇抚司的人!” “哦,”误之扬起尾音,“你说的是那个总旗吗?就算是他来,也得恭恭敬敬听咱们玄师的话。” 顾濯盯着这个男人,“你叫什么?” “杨……杨浩。”男人结巴地回答。 直到比试完,顾濯给魏畅告了辞,让误之把余苗叫到自己那里。 余苗见到顾濯便拱手相拜,“多谢玄师搭救之恩!” 顾濯看着这个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少年,只是柔和一笑,“你说的是哪一次?上次你被带走,我并未救过你,这一次你被人构陷,也是那人自己找的,我也并未救你。” “玄师一句话便能压住一个人,替我出口恶气,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恩情。” 余苗此人,少年心性十分明显,顾濯打量着他。若说这是一个可用之才,他的心里似乎装着的都是不满与仇恨,顾濯对他的恩情竟是帮他出气。 若说他不可用,他又极能隐忍。 这种人极难把控,就像李南淮一样,又能忍又心气高,但却是个极其锐利的刀子。 顾濯开口,“你说我一句话便能压住一个人,觉得我是对的,能帮你出气,那是因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也该知道,在我之上,还有能一句话压我一头的人,帮不了你,那我便是错的。” “玄师一定是不会错的。” 第26章 顾濯笑,这世间所有人都觉得深得陛下信任的人不会有错,他却知道,自己从一开始的为了活命胡说八道,到现如今为了给李南淮铺一条最好的道路,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对谢熠秋都是错的,而对李南淮都是对的。 “就算是玄师,对与不对,也是看陛下怎么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位高权重的人,你说的每一句话,在跟随你的人眼里也都是对的。只不过在这之前,隐忍要占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要看自己的谋划。” 顾濯说的话无非是在点拨将来无可限量的人,余苗年纪小,却并不是听不懂话的人。 “玄师说的,我定然会谨记在心。” 事后顾濯安然回到自己的帐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系统绝对会给他记上一笔。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广纳人才 第41章 剧情值+500,当前剧情值1600 生命值+100,当前生命值574】 【根据故事主线,李南淮阵营需要大量英豪,宿主对此剧情的推动做出重大贡献,将获得剧情锦囊一个,在重大危险时刻可用,以此达到剧情反转的目的。】 【生命值已过五百,恭喜宿主获得金手指:弯弓射雕】 这把算是赌对了,他为了这个不起眼的余苗得罪了杨贞,眼下又在射箭场上公然袒护,虽然也算不上是袒护,但也绝对与某些人结了梁子。 只是不知道这某些人中包括谁,与杨贞有关的人,或是某些别的人。 顾濯身边这位侍卫本就是谢熠秋安排在他身边的,名叫韩承,机灵得很,但也十分高傲。这侍卫从前是魏霄手底下的人,后来魏霄提点他,皇帝看重,让他做了御前侍卫。 谢熠秋对顾濯虽然在旁人看来有多么看重,但实际上绝对没有完全的放心。他为了盯着顾濯,安插一个误之还不够,还要将自己的御前侍卫赐给他。 韩承奉的是皇帝的命,不让顾濯受到任何不尊不敬。所以在白天见那男人那么狂傲才一时发了狠,将他一脚踹倒。 顾濯对这个侍卫很是受用,误之虽说也不错,就是每天唠唠叨叨,就不如这个韩承行事果断。 顾濯叫了误之,道:“给我查查,今日那个杨浩与北镇抚司总旗杨贞是什么关系。” 误之虽然明白顾濯的意思,但挠挠头,道:“这还用查?不都姓杨?” 顾濯当然知道这俩人都姓杨,但凡事不是还得讲究个证据。他白了误之一眼,道:“哦,那你的意思是这两人是父子关系?” 误之笑,“玄师见过俩人都是三四十岁的父子嘛。” 顾濯轻哼一声,道:“那明白了,杨贞实际上是个拍花子的,拐卖收养的儿子。” 误之彻底哑言了。 这时候旁边那个始终铁青着脸的韩承,冷冷道:“我去。” 就好像被人横插一脚,误之被这冷冷的一声惹得生出一种微妙且不快的感觉,垮着脸立在原地,待韩承出去了,顾濯轻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不乐意?” “没有。”字字都透漏着酸。 不出顾濯所料,那杨贞与杨浩果然是堂兄弟。这个时候若是堂兄弟出了什么事,另一个一般也麻烦了。 夜里,谢熠秋帐中,煮着一壶热茶,顾濯刚一进门,便见谢熠秋抬头。“你今日在外面嚣张了一把,都传到了朕的耳朵里,果然是备受推崇啊。” “这都是陛下给的。” “我能给你,就能给旁人,但旁人个个作风难看,惹人不快,唯你,倒是叫朕惊喜。”谢熠秋说着轻咳几声。 顾濯心明眼亮,连忙上前俯首在他身侧,问:“陛下咳嗽,太医可来看过?” “朕还用不着你说。” 顾濯淡淡一笑,“臣只是怕陛下耽误了明日的比试,若是陛下抱恙,明日场上见不到陛下,陛下的臣民怕是会万分担忧,也会埋怨臣。” “朕自己不注意,谁能埋怨到你的头上来。” 顾濯眉宇轻蹙,眼睫轻轻垂下,缓缓道:“陛下忘了,是您让臣主持,臣怎么敢让陛下染疾。再者,世人皆知,是臣在服侍陛下的身体。” 闻言,面前的人大手紧攥,怒气上头,手边的越窑青瓷茶碗咣当摔落,溅起碎片,也炸开了一朵冒着热气的水花。 “顾濯!你是不是忘了,朕跟你说过什么?” 谢熠秋说过,在外,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顾濯是侍君,是北明皇帝的裙下臣,是个靠身子吃饭的小倌,可以在别人面前高高在上,备受敬仰。而对内,他们只是君臣,谢熠秋绝对不会碰他,更不屑于沾染,但是顾濯必须把自己当奴才侍奉他,就算是做小伏低,忍气吞声,他也得受着。 “陛下还是小点声音吧,臣怕被什么不轨之人听到,陛下想用臣替代世子之心便昭然若揭了。陛下拿臣做挡箭牌,臣也得为陛下考虑。” 顾濯的话说的不错,却让谢熠秋很难以平复心情,只得气愤中带着冷笑,“你是觉得朕利用你的时间太长了?没有丝毫作用?” “那陛下不妨换个法子吧。” 谢熠秋与李南淮的隔膜还不够深,顾濯想。谢熠秋想用顾濯来挑起李南淮的记忆,想让他看着有人提代替他而痛彻心扉。谢熠秋对李南淮的感情绝对不会轻易消失,同样李南淮也是。 虽然李南淮看起来对谢熠秋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感情,但人心是最难测的,感情也是最能忍的。顾濯不知道等他帮李南淮组织好了一切,结果李南淮自己却不忍心反叛,将是怎样一幅图景。那样所有的一切就都完了,他自己也可能会因撺掇荧惑李南淮而被处死,他不得不多点心思。 感情是最难处理的,其他一切都好说。眼下顾濯最重要的就是让这两人完全离心,绝不能再有一点藕断丝连。 “那玄师便陪朕演一出吧。” 外面吹了一夜的风,顾濯的低吼声也在夜深之后逐渐消弭。帐中点着让人闻之心悦的香,顾濯光着膀子使出浑身力气在那万人之上的龙塌上起起伏伏。 第27章 谢熠秋却闭眼在御案前静静坐了一夜。 直到后半夜,想必是谢熠秋也听的心烦意乱了,便叫他停了下来。外面的风声呼呼的,夹杂着帐中顾濯瘫倒之后粗粗的喘息。 第42章 他额上冒着汗,身上也丝毫没有了寒意,反倒是散出一股汗味,幸好谢熠秋一直点着香,才不至于刺鼻难闻。 顾濯现在心里除了骂街之外没别的想法。他们的谢一秋都没让他做过俯卧撑!不对,应该是他自从大学毕业就没有做过俯卧撑,没想到穿到自己书里还被谢熠秋这个狗皇帝要求做。 两个时辰……这还只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不也得脱阳。谢熠秋就这么看得起他? 原来谢熠秋说的陪他演戏就是这个,顾濯气不打一出来。 “陛下……”顾濯急忙闭嘴,已经虚脱到说句话都带着喘息了,听着格外……不对劲,像是房中事时候的情趣语调。 等他歇好了,他缓缓坐起身,却见谢熠秋怔怔地坐着,一直闭着眼,他又轻轻叫了几声,才知道,原来是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着? 天快亮时,谢熠秋被脚步声吵醒,他缓缓睁眼,只见自己躺在床榻上,而顾濯的背影走出去。他轻轻额上突然冒出一点冷汗,看了眼自己身上,还是昨夜的模样,又闭了眼,继续睡去。 门外,谢熠秋的御前侍卫,以及前御前侍卫、现任顾濯的侍卫韩承个个定定地立在外面。 只见两人脸上都露出难以言说的意味,特别是韩承,一贯喜欢青着脸,现下更是青的发紫了。 顾濯喉结微微滚动,很难想象这两位侍卫昨夜听着那不堪的声音是怎么保持瞪着眼站在外面的。 顾濯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羞愧,便言简意赅道:“请太仆和库部员外郎过来。” 韩承只是微微点头,“是。” 顾濯刚想要抬步,又见韩承身边那御前侍卫为不可察地咽了口水,呆若木鸡一样看向别处,定定地立着。顾濯淡淡道:“陛下昨日可请过太医?” 那侍卫反应过来,急忙道:“属下昨夜才来轮班,不知陛下是否请过太医。” 顾濯道:“那等陛下醒来,你去请太医来瞧瞧。陛下昨夜没休息好,务必不要吵醒他。” 那侍卫似乎心领神会似的,连忙应声。 猎场上的消息就像在帝京一样,甚至比在帝京之中传的更快,风一样飞进人的耳朵里。场下的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以及从数千人脱颖而出的平民子弟,个个身穿轻甲,骑在马上。 李南淮上马前,只见莫影从他的耳边说了些话,他的脸上瞬间化作极寒,上了马之后,近旁的人、远处的人似乎在低头说着什么,不时朝着他露出一副讥讽的笑容。 特别是见几人聚首,那最中间的人扬声笑着,笑声刺耳。 那是内阁首辅闻律的儿子,名叫闻元洲,一身赤红,护甲在身,一表堂堂。 李南淮默不作声,将那黑金半面具扣在了下半张脸上,遮住了流畅的轮廓,只露一双锐利的寒眸。 他扯了缰绳,一声“驾!” 不顾任何人的眼光,迎着鄙夷,从中间的夹道冲了出去。 谢熠秋眼中闪过那人,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一紧,只觉得咽喉一阵发干,藏在鎏金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扯动,最后只是冷冷看了场下人一眼。 此时猎场猎物甚少,谢熠秋本可以从各地聚集些放进猎场之中,只要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做到,但顾濯提议不如以人做猎物。 只是箭头用的平滑的软头,不会有任何杀伤力,只是被射中的人就当是“死”了,最终还是以射中的人数定输赢。 就像在战场上一样,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与敌人相斗,无法预料从什么地方就会有人出现杀了你。 顾濯时刻跟在谢熠秋身侧,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辈子没骑过马,没想到第一次骑马竟然这么顺利。 还没进去,只见前面的红鬃烈马停了下来,谢熠秋在前面冷声开口,“只留顾玄师一人。” 顾濯后面还跟着两个小队的侍卫,时刻跟随着,谢熠秋一出此言,个个面面相觑,就连顾濯也觉得不可思议,若是只留他,万一皇帝遇刺,或是遇到了什么不乐意冬眠的毒蛇野猪怎么办?他也只是个娇滴滴的男子啊! 顾濯连忙道:“陛下,臣以为还是留他们在旁最好,万一……” “朕只让你跟着,没让你说话。” 顾濯立马闭了嘴,看着侍卫离去,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好像被羞辱了? 火气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谁知谢熠秋竟毫无表示,然后径直走了,他只能忍着气跟在后面。 跟了一段路程,不得不说,当皇帝就是好啊。顾濯发自内心的感叹,走了着一路,竟然没有任何人敢近身。见到了金色轻甲,无人敢射出一箭,若是有人敢走近,便可能会惨遭谢熠秋一箭。 果然当领导的就是被捧着的,顾濯这个深受领导喜爱的员工,终于狐假虎威了一次。 不断有人被报了名字,身中一箭而“死”,被拖出林子。偶有一阵鸟鸣十分空灵,寂静中也有几分毛骨悚然。 另一边,李南淮凌厉的眼神瞄准远处,嗖的一声,只闻一声惊叫,那人被报了名字。李南淮重新搭上一支箭,见身旁的莫影一言不发,道:“你有话说。” 莫影淡淡道:“殿下有心事。” 他冷哼一声,“你何时会揣度人心了。你一向心细,只不过这次,你想多了。” “属下能看出来,殿下心有不悦。以往都是殿下陪在陛下身边。” 第43章 李南淮看了他一眼,道:“你只想着以前的好事,却不想他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况且,我可从未留恋过曾经,你又何必替我伤神。” 莫影淡淡垂眸,“属下不该多言。” 李南淮看着他的样子,倒像是他经历的这一切一样,自己成了没心没肺的那个。“你是在因旁人中伤而为我感到不平?”他笑出声,“诋毁与谩骂不过是逞一时嘴快,就算是他们的刀子落到我头上来,不是还有你吗?” 莫影讷讷的点头,李南淮冷冷一笑:“旁人可以唾骂我,我却不会骂回去,更不会因此劳心伤神,你也是。这个时候最管用的法子,是拔了他们的舌头。” 李南淮的一箭惊走了枯木上停留的鸟雀,只闻刷啦一声,皆四散离开。 “或是,斩草除根。” 莫影耳边风声动,立马抬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直直冲向李南淮的箭被莫影拦了下来,箭头飞向别处,划出一道弧线。 李南淮抬眼,冷厉地看过去,只见那边人直挺着身子跨在马上,看不见面具下的笑容,却听得清楚。 闻元洲打马过来,轻笑着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位禁足的世子。” 李南淮只道:“闻公子,又见面了。” “是啊,晦气的很。” 第28章 李南淮眸色柔和,却自带一种威慑感,好似绵里藏针。“闻公子说得对,我也感觉到了。” 闻元洲冷下脸,“本公子且不与你闲聊,只是想来问问你,那顾濯到底是何等来头?自打上次帝御园他莫名其妙被陛下看上,整个帝京都是他顾濯的名字,竟连你李南淮的名字都不常听见了。”他轻笑了一声。 “只不过是陛下看中的人罢了,闻公子什么时候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 闻元洲很是不屑的一笑,打马走近,道:“不是感兴趣,只是好奇。”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李南淮,“当年你与陛下的事情传出来的时候,谁都不相信陛下竟然还有龙阳之好。直到先帝后来卧病不起时下了一道旨意,有意将你与陛下拆散,世人才知,你们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腿?后来陛下继位,将你禁足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就是裴钱又拿出一道先帝遗旨,将你派往临牧,陛下想尽办法迎你回帝京,甚至动用了龙凤车辇,令整个帝京的百姓相迎。曾经年少情深,多好的一段佳话,陛下为你一掷千金,修金屋。如今,你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他哂笑一声,“看着自己曾经的殊荣到了别人手里,你难道就没有半点不悦?如今整个帝京都瞧不起你,你倒还有兴致继续做陛下的臣子。曾经你对陛下做什么都行,现在却只能俯首称臣,当真是可笑啊。” 确实可笑,身在李南淮身边的莫影无声地捏起了拳头,只见闻元洲白了他一眼。 许久,李南淮才应声,道:“说完了?” 闻元洲只是瞧着他,眼眸中毫无半点留情。李南淮道冷笑:“俯首称臣是因为先帝,先帝既然收了青甘,那我便是北明皇帝的臣子,不是谢熠秋的。而你口中的可笑,或许只是你觉得,毕竟这普天之下,除了我李南淮,有谁敢动手碰他?有谁——能尝到北明皇帝的滋味。” “李南淮!” 李南淮笑出声,只是藐然一切地看着他,“我尝过便是玩过,玩过便丢弃,丢弃便是废物。我不要的东西,即便是天王老子,到了顾濯手里,也是别人玩剩下的垃圾。他肯要,那是他不挑,那垃圾肯归他,就是自贱。”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一样冲进闻元洲的耳朵里,将他心底一震。堂堂帝王竟被李南淮视作垃圾! “李南淮,你说这话,不怕传进陛下的耳朵里!” “怕就不会在此与你多言。” 这帝京之中的贵公子要么是沉静内敛,要么就是智勇双全,唯独闻元洲是帝京之中出了名的碎嘴子,方才在人群之中到处张扬李南淮的事,不就是他干的吗? 李南淮若是真的怕,就不会对他讲这些话了。 闻元洲哑口无言。谢熠秋自始至终对李南淮都是一种十分恍惚的感情,若说无爱了,任谁都不信,他不处死他,只是将人留在帝京,说明不想让他死。若说还有感情,却又一直冷着,转而去宠幸旁人。若是某些难听的话真的传到了谢熠秋的耳朵里,想必他也不会对李南淮做什么,更不会下死手,甚至会严查乱传流言的人。 闻元洲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闻元洲悻悻笑,扯起缰绳欲走,“我猜你是觉得陛下有意为之,故意让你难看,好去求他?也就是说,你是在跟陛下硬刚,看谁先心软?那顾濯不过就是一个用来玩弄的工具?” 李南淮只垂头一笑,这一笑,似乎暴露了所有藏在心底的心事,被面前这人看了个遍,只是他不说,也不会正面承认。 “噢,”闻元洲扬起声调,微微挑眉,眉眼瞬间缓和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你也小心着点,恃宠而骄的结果,往往是让别人捷足先登,凡事还是不要太自信。免得等旁人真的拿下了陛下的心,你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闻元洲一介凡夫俗子,理解不了两个男人能有什么感情,无非就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手足之情,没想到如今也算让他见识了一回。男女情爱之间出了问题不过是小吵大闹,亦或是纳妾填房,夫妻两人正面交谈,不管能不能合,都是显而易见的。这两个男子之间出了问题,特别是死要面子的世子爷,与傲睨万物的帝王。算计着一切,就连感情也是算计,动不动就是生与死。 第44章 李南淮只是随便应了一句,“多谢。” “裴钱手底下养出来的人,多半都心性不好,我父亲尚且都不敢用,你若是还在意陛下,就该知道让顾濯多在陛下身边待一刻,就多一刻不安稳。” 闻元洲将走未走的,惹恼了莫影。莫影还没等前去赶人,便见李南淮抬手,道:“你若是还不走,我这侍卫可是要打人了。” 莫影面色如冰,当真是李南淮的侍卫,都是不近人情的货,闻元洲见状连忙扯绳,边笑边走。 “殿下,此人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莫影道。 “虽多,却无碍。不一定知道的越多越好,关键看他知道的是不是对的。只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自以为对我了如指掌,却不知一切都是他的猜测而已。无证之词,他若是敢说出来,便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 莫影一怔,“所以方才殿下与他所言……” “你觉得呢?”李南淮看了眼渐渐西移的太阳,沉声道:“想要的太多,容易回不了故土。父亲尸骸未泯,李氏遭受的残害与构陷,我都会一笔一笔全部讨回来。我对谢熠秋——” 风声险些将他的声音吹散,却还是能听的清晰。 “毫无感情可言,不过都是他自作多情。” 风吹到了顾濯的衣领子里,让他打了个颤,他看了一眼前面的谢熠秋,开口问道:“陛下若是累了,臣便配陛下回去。” 前面的人传来声音,“你是觉得朕身子孱弱,经不起这几步路?” 顾濯心里一头雾水,他何时有这种想法?他哪里敢?! 不是谢熠秋累,是他自己累行了吧?就这么跟着谢熠秋走,时不时四处查看,到底也不知道谢熠秋是在找什么?还是闲着没事故意消遣他? 顾濯只得随口一扯,“陛下昨夜咳嗽,太医说陛下受了风寒,不能在外面多待。臣担忧陛下的身子。” 谢熠秋转头,冷声道:“原来北明的太医是姓顾的,竟什么都能跟你说?” 这是又被倒打一耙?!顾濯心里忿忿的,这谢熠秋是听不懂人话还是什么? 顾濯顿时哑言了,真他妈像是嗓子里卡鱼刺,膈应。 谢熠秋扫了一眼他,又专门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谁知任谁都是不敢靠近这位尊贵的皇帝的。顾濯只觉得心累,心说这皇帝若是脑子没点问题,怎么会做出这么惹人厌烦的事情? 有见着这两人过来的,原本与同伴说说笑笑、不知哪家的公子连忙下马行礼,“草民濮州河西县县丞张阴之子,张文阳,参见陛下。” 顾濯打眼一瞧,果然都是些小门小户家的儿子,没有一个是认真比赛的,全都十分懒散,只有看到皇帝过来才赶忙下马行礼,殊不知比赛之时完全不需要下马。 果然,谢熠秋冷下脸来,俯视着他们,抬起弓箭。 嗖—— 附近拿着白色小旗的人连忙跑过来,将旗子插到那人的脚边,高声道:“濮州河西县县丞张阴之子,张文阳,亡!” 第29章 顾濯险些没一个笑嗝打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人震惊片刻后被拉了下去。 只闻远处一箭,接连有人下场,顾濯抬头,却见那蜂腰猿背之人胯于马上,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傲然离去。 顾濯随即便注意到了谢熠秋的神色,瞬间变了。他才知道,原来这谢熠秋此番进来,确实是为了找人,找的便是李南淮。 谁知李南淮看着丝毫不近人情,竟然连给谢熠秋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只是远远对着顾濯笑了一下,随后扭头对莫影道:“走!去林西!” 跟这群没用的家伙待在一起,即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李南淮不屑于与这些废物以较高低。林西偏僻,又险峻,大把勇士更乐意去哪里,那才叫一个有意思。 马匹嘶叫一声,只闻李南淮“驾”的一声,与莫影两人齐齐消失在了谢熠秋与顾濯二人的面前。 谢熠秋轻抽了一口气,眼神跟着那人飞往别处,似乎就连马匹也心领神会开始朝着那边走。 顾濯眉心不自觉一跳,这谢熠秋……上赶着找李南淮?! 谢熠秋策马前驱,在逐渐昏暗阴沉的林间,迎着劲风,好似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人,一个劲的往前跑,愈来愈快,却始终不见那人,只知道他在前面。 顾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眼看着落日西沉,在林间逐渐看不清了人,那一身金黄却是十分耀眼,看的清晰。 “陛下!”刺骨寒风在黄昏之时最是寒冷,入刀刮一样打在脸上,穿梭在逐渐浓密的树杈之间,为了追上前面奔腾的人,顾濯一个没留神,只觉得脸上刺疼。 完了,这地方怕是越来越偏僻了,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了。顾濯心知李南淮对谢熠秋的厌恶,却不知谢熠秋竟如此肯上套。 周围悉悉索索,只见谢熠秋□□的马匹长嘶一声,惊走了飞鸟,谢熠秋狠狠摔落在地,在枯枝败叶里被硌得生疼。 顾濯心下一惊,只见一个身影隐匿在林间,那映着月光的箭头闪了一下,直直地对准了谢熠秋。顾濯心急眼快,连忙抬弓,异常精准的射在了那人的脸上。 不止是那人被吓了一跳,就连顾濯也惊了,自己竟然还有一身百步穿杨的本事?! 那人因为被惊了一下,箭射偏了,但瞬间将目光转到了方才自己没注意的顾濯身上,顾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一箭虽然正中要害,却是个无刃之箭啊! 第45章 而那有意杀害谢熠秋之人也并非孤身一人,林子的声响放大,瞬间从周围冲出不下十人,全都玄衣蒙面,手握利刃,凶神恶煞。 明显就是冲着北明皇帝来的。 顾濯眉心一跳,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跳下马,果然下一刻,这马匹惨遭毒手,疯狂了起来。顾濯还没等松一口气,便见谢熠秋已经艰难地起身。对着这群恶徒狠狠道:“是谁派你们来刺杀朕!” 顾濯心底骂娘,心说你他妈这是嫌他们下手不够狠?!要训斥也等到自己先活命再说啊! 这群恶徒果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丝毫不会在意对方是皇帝还是什么人,只管听命行事。 “若朕知道是谁指使你们下此狠手,朕定将其押上鹿刑台,千刀万剐来示众!” 妈的! 顾濯狠狠骂了一声。这狗皇帝自己不想活了倒也不用带着他! 只见蒙面人拿刀砍过去,谢熠秋一惊,顾濯扯起他便跑。 一阵寒光闪过自己的眼前,那刀刃险些将自己的脑袋劈成两半,顾濯好似脑子不听使唤了一样,一脚踹过去,正好狠狠踹到了某个软蛋。 只闻那人倒吸一口凉气。 “对不住了!”顾濯急忙拉着谢熠秋跑。 顾濯只顾着跑,却没听见身后这人痛叫了一声,沉重的呼吸声隐藏在了林间。 谢熠秋的手腕被顾濯勒出了一道痕,他瞪着顾濯,却见顾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险些撞到树上,连忙喊道:“眼瞎了吗!” 顾濯低骂,“你他妈才眼瞎,看不见那人要你命啊!” 果然,要命的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蒙面人从侧面冲过来,顾濯惊慌失措之间,来不及调转,便一把松开了谢熠秋的胳膊,一脚踏上面前粗壮的树,来了个倒挂金钩。 倒是把谢熠秋整慌了,来人恶狠狠地将刀砍过去,他来不及躲闪,却见树上掉下一个人,将蒙面人砸趴下来,顾濯将身下人的手腕一扭,嘎嘣一声。 原本只是想将刀夺下来,没想到给人把手扭断了。 顾濯脸都僵了,“真的对不住......” 谢熠秋捡起刀,手起刀落,十分凶狠地在这断了手的蒙面人脖子上砍下一刀,霎时,顾濯身下的人成了死人,没了生息。 顾濯惊魂未定,抬头看着这阴鸷狠辣的神情,恍惚间,犹如杀神。 趁着那几个蒙面人惊了片刻,顾濯爬起身来,便拉着人跑。虽说谢熠秋杀了人,但也是在这人不能动弹的时候杀的,若是与蒙面人硬碰硬,怕是完全不是对手。 谢熠秋的手腕被捏疼了,喊道:“放开朕!” “暂时怕是放不开了。”顾濯喘着气。 只见眼前逐渐开阔了起来,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顾濯不自觉欣喜,下一刻,两人连忙停住脚步。 “悬崖……” 脚边的碎石滚落,消失在黑暗中。 堂堂二十一世纪优秀男青年,竟然要陪着这狗皇帝,身死于此! 眼看着蒙面人已经近身,顾濯脸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流下,他心想,若是就此被砍死,还不如求饶,万一他们大发慈悲…… “朕的禁军,定会搜遍整个北明,也要将你们拿下!” 顾濯一惊,下一刻,只见谢熠秋紧紧拉着顾濯,纵身一跃。 . 营地附近,朝臣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出去寻了一圈的锦衣卫回来,魏霄眼眸如剑刃,道:“寻到没有!” 锦衣卫带刀禀报,“回大人,属下没找到陛下……” “废物!给我请禁军统领来,让他派禁军找。” “禁军统领奉命留守帝京,不在猎场……” 魏霄狠狠将其踹了一脚,“那就去找副统领!” 那人连忙爬起,“是!属下立刻去办!” 魏霄冷冷扫了一眼这群废物,“全都搜过了吗?一根草、一只鸟,任何地方不予遗漏。若是没有,陛下有恙的话,你们祖上三代、子子孙孙,都将替你们抵命!” “大人,猎场太大,属下等人即便是搜寻个三天三夜也找不完,犹如大海捞针啊!” 魏霄冷声,“大海捞针,总比诛你满门要好。” 脚底踩着泥泞,来人身上挂着金令,赫然写着“北镇抚司总旗”,杨贞拱手一拜。魏霄冷眼瞧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清闲。” “属下不敢。” “你不敢?御前侍卫不归我管,陛下让他们不要跟着,他们便不跟着。你呢?陛下如此抬爱你,你又替陛下打探各种事情,每天都能见到陛下,堪比近卫。陛下不知林中凶险,你一介臣子也不知轻重了吗!不让你跟着你便不跟着?如今又在这里游手好闲!不然,我这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还是让给你坐吧?” 杨贞立马下跪,“属下不敢,是属下失职!” “你若想将功折罪,便带着你手下的狗东西赶紧去找。” “属下知道了。”杨贞起身,带着身后几人离开。 魏霄朝着马厩那处看过去,只见李南淮轻抚着马匹,若有若无地,似乎注意到了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莫影在李南淮的身边,老远看到了被魏霄遣走的杨贞,那背影怒气冲冲却又隐忍。 李南淮笑了一声,“那杨贞听从陛下的命令,自打我出狱,便一直在暗处监视。若不是看在他是陛下的人,他现在还能活着听魏霄教训?” 第46章 “殿下看不惯他?同知大人也算替殿下出了口气。” 李南淮看了眼魏霄,“那是自然,我看不惯他,顾濯也看不惯他,好似只有陛下看得惯他。这个魏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为我出气,还是给自己立威,又或是,只是公事公办,教训下属。” 只见魏霄单手扶刀,大步朝着这边走来。 李南淮佯装没瞧见他,只是拿草喂马,直到魏霄站在了他身后,莫影给他行了个礼。 他只开口道:“李南淮,你与莫影这是刚回来?不知是否见过陛下?” 李南淮扭头看他,蓦然一笑,“陛下不见了?” 魏霄瞬间眼神黯淡,“你不知?” “那当然是不知道,我与莫影一向不与人争,就连这林子深处都没敢进去,只是留在外围,比不上陛下雄才大略,竟然现在都还不回来?想来肯定收获颇丰吧,当真是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个表率啊!” 魏霄似乎从那深邃的眼眸中瞧出了什么,只是淡淡哼笑了一声,招呼锦衣卫过来,道:“林西最为偏僻,想必陛下不会过去。若我们的人去了,怕是得浪费不少时间,又缺乏人手。告诉他们,先在其他地方找,林东、林南、林北,全都翻一遍,若实在找不着,再去林西。” “是。”锦衣卫的人被派走了,魏霄走近李南淮的耳边,轻声道:“上次仝恕的事情我帮你压下来,这次,你竟打起了陛下的主意?” 李南淮只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 “是,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还是那句话,只要要不了陛下的性命,一切都好说。” 李南淮哼笑,眼神看向他,“这次可不一定。” 第30章 薄雾揽着素月, 满地的枯枝败叶被踩出清脆的响声,谢熠秋疼的嘶了一声。 顾濯将人放下,倚靠着石壁。 本以为自己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没想到这半山腰竟然有个崖洞,洞口是凸出来的,这么险峻的地方还长了一棵歪脖子树,将这两人挂住了。 顾濯见谢熠秋疼的难受, 摸了一把他的腿,忽然见自己手上多了些血迹。 顾濯心说,怕是摔断了。 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掉落的干枯树枝, 就是如猛兽嘶吼的风声。 “混账!谁允许你碰朕!”谢熠秋猛地将人推开。 顾濯惊了, 这一切好像都是他谢熠秋造成的吧?就连他坠崖也是谢熠秋拉下去了, 自己差点成了垫背的,如今还在这里承受这狗皇帝的谩骂, 这是何道理?! “臣不过是担忧陛下。” 谢熠秋一字一句, 道:“朕, 还用不着你操心。”说着, 他被腿伤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也是, 顾濯心想, 他本就是被连累的,那蒙面人明显就是冲着谢熠秋去的, 他现在上赶着去照顾人家干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 他干脆坐到了一边,道:“是, 臣不该多嘴。” 过了一会儿, 他只觉得脸上刺痛, 摸了一下, 才知流了血。 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微微还有一点光亮,但在这崖壁上,却是丝毫照不着光亮,犹如进入了黑夜。 一时半会儿怕是等不到人来了,只要那群蒙面人没找过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顾濯实在受不了这种环境,便起身寻了一些枯枝败叶。倒不是怕半夜冲出个饿虎猛兽,或是飘进个幽魂怨灵,更不是因为他怕黑。 绝对不是因为这些,主要是怕自己晚上梦游看不清路。 这地方枯树枝子很多,顾濯将其抱到空旷的地方,堆放好了,忽然顿住。 没有打火机啊? 顾濯气的打转,惹的闭目养神的谢熠秋睁眼,沉沉呼吸,道:“你能不能到别处转?” 什么意思?想尽办法给他生火,他却嫌烦? 顾濯气恼,反正这时候洞里也没别人,这帝王的威严在没有人的情况下,一般是不管用的。况且谢熠秋受了伤,又不能起身,他为什么还要受他的气? 于是他硬气地怼了回去,道:“天都这么黑了,陛下还能看见臣,看来这火是用不着生了。” “像个幽灵。”谢熠秋轻咳了几声,“你若生不了便不生,朕不逼你。” “当然能生!”顾濯脱口而出,毕竟怕黑的不是谢熠秋。 “……” 谢熠秋抬眸看着他,猛地咳嗽了起来,腿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 顾濯才猛然顿住,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操……” 几乎用遍了法子,钻木取火和击石都用上了,愣是没有一点效果。顾濯抓耳挠腮,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干脆不管了,将东西都丢到了一边。黑就黑吧,不管了。 突然谢熠秋开口:“你要不看看这洞里还有什么能用的?” 毕竟是天子之言,顾濯只好起身摸黑,突然在墙根摸到了个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个火折子? 他欣喜万分,洞里瞬间亮堂了起来,只是冒着烟将人呛个半死。 “咳咳!”顾濯一边扇风,一边呛得咳嗽。 没注意那边的谢熠秋已经被包裹在了烟里。 “顾濯!你就不能远些生火!” “不近些,怎么给您取暖?”顾濯反问,心说,不近些怎么熏他? 谢熠秋闭着眼睛,嗓音有些沙哑,沉沉地呼吸着,不再理他。 第47章 虽说是生起了火,但坐在一旁,映着火光,还是疑惑。谢熠秋堂堂皇帝,被逼在悬崖时候竟敢毅然跳崖,当真不怕死吗?又碰巧掉到了崖壁上的洞里,大难不死。 而这洞里,竟还有火折子,像是有人故意留在这里的。 李南淮说要来林西,谢熠秋便跟过来了,丝毫不顾危险,但很明显,李南淮是在诈他。那蒙面人难道是李南淮派的? 正想着,身后那人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顾濯看过去,那腿上的血已经浸透了衣服,看着十分可怕,微微颤抖着。 谢熠秋的脸上冒着冷汗,连嘴唇都发白了。 顾濯突然觉得不忍,便起身过去,轻轻动了一下他的腿,再不处理,这布就和伤口黏在一起了。 谢熠秋忽然睁眼,气息虚弱,“别碰朕!” “陛下难道是想等着伤口自己愈合吗?” 顾濯说着便将裤腿往上扒,只见谢熠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面色苍白又带着狠戾,“放肆!朕不让你碰,你便给朕滚远点!” 顾濯忍着气,真想把人丢在这不管了,但他若是不管,这人就会在这里哼哼唧唧,吵得他心里烦躁。若是有东西能堵住谢熠秋的嘴,那就好了。 白皙的腿上泛着大片的血色,顾濯看了都不自觉心里打颤,但在这洞里只能简单处理一下,他随手拿了捡来的木柴。 谢熠秋瞳孔大震,狠狠将人推开,“朕让你滚你听不见吗?” 顾濯被谢熠秋吵得烦躁,“陛下若是再乱动,臣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陛下。” 他四处扫了一眼,扫在了谢熠秋的腰间,深吸一口气,一把将手伸过去。 “你——放肆!顾濯,朕诛你九族!” 顾濯打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把人打晕,那他就不会再在这里乱叫了。或者,早知道他就不跟着来了,活该谢熠秋被人害死! 这世上最大的悲哀,应该就是跟这没良心的白眼狼困在了一起!这白眼狼受了伤,却不让他碰。 顾濯轻叹一声,随后二话不说扯下了谢熠秋的腰带,狠狠丢在远处,道:“臣的九族,臣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陛下若能帮臣回归本家,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谢熠秋现在身子虚弱,又疼,又被顾濯钳制在墙根,实在是抬不起收来打他了,便咬着牙任凭摆弄。 就像是面对一只沉静下来的猛兽,顾濯耐着性子给他随便处理了一下,用腰带稍微绑了,然后坐到了一边。“臣无心之举,陛下恕罪。” 身旁那人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顾濯怕夜里火灭了冻醒自己,便又起身寻找,幸好这里的干树枝还算多,能撑到明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人找到这里。 谢熠秋的脸扭到一边,虽然腿瘫在地上,上半身却保持着正襟危坐,姿态严整,犹如自己还处在那高堂之上。承受万人朝拜,受命于天。 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勾起他数年前的记忆,只是今时却不似往日。 . 受忠二年夏。 新帝谢熠秋继承了先帝的丰功伟绩,登基后,天下安定。李南淮在新帝登基不久后解除禁足,被派往临牧守疆驱敌,那地方在东北边境,常年酷寒。受忠二年夏,谢熠秋将人迎回来,在皇家猎场大办围猎,犒劳与他征战沙场的将士,以慰军心。 一箭飞射,穿过丛林枝叶,未及片刻,一个将士提着一只脑袋直穿着箭的野兔跑过来,谢熠秋见到后跳下马,提着野兔耳朵笑道:“玉衡即便是闲职帝京,箭法还是了得。” 李南淮摆弄了一下他细长的手指,不怀好意道:“臣的箭法若是连陛下都比不了,那还怎么做那许多事?” 谢熠秋的神色瞬间顿住,多了几丝嗔怒,僵硬地将兔子丢下,道:“玉衡不光箭法了得,嘴上功夫也是了得。” 李南淮跳下马,露出衣服意味不明的神情,“若说嘴上功夫,臣当然比不上陛下,臣的肩膀到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他故意嘶了一声,“昨夜都流血了。” 谢熠秋自知这嘴上也是说不过他的,便干脆上了马,一扯缰绳,俯看着他,道:“玉衡与朕多年未比试,你想不想看朕这些年是否精进?儿时我们常一起骑马射箭。” 上一次比试,已经是许多年前了,那时候谢熠秋箭法不好,又时常带着侍卫守在身边,李南淮没少嘲笑他。可是,就算是嘲笑,他也乐意。毕竟,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朝廷局势大变,边境蛮夷侵扰。两人已经身份悬殊,一个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一个是戍边归来的世子。 谢熠秋看着他,时常想,就算再也回不到少年时候的意气风发,却也还想留这人一直在自己身旁。 李南淮一副瑞凤眼微微弯曲,道:“臣这两年一直惦记着。” 李南淮跳上马,彼此看了一眼,二话不说,两人就策马奔腾起来。 一路上策马骑射,李南淮箭无虚发,一路上到处都是将士跟在后面捡拾他射下的猎物。未及反应过来,一个身着黄金轻甲的身影从一旁飞了过去,李南淮见谢熠秋超了他,连忙加紧策马追过去。 李南淮与他并行,一边策马,一边玩笑似的看他。“驾!驾!” 谢熠秋加紧奔着,顺势往一旁射出一箭,那箭不偏不倚正中一棵树干。李南淮见势一箭划过谢熠秋身侧,随即传来一声野鹿鸣叫的声音。 第48章 两人穿梭在丛林里,好一个恣意洒脱,不知不觉,离营地越发远了。 猎物渐渐稀少了起来,连日头也西移进了山后,不时闻几声夜莺啼叫,伴着细微的风声,草丛树丛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突然一道飞矢扎在了谢熠秋马上,那马匹嘶叫一声,一阵躁动,将他摔下马去。 李南淮见状,立马钓起精神,喊到:“陛下!”说着纵马飞奔过去。 谢熠秋摔下马去立马翻滚起身,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架在了弓上。李南淮一个纵身跳下马,与谢熠秋两人一齐架上箭严阵以待。 又一支箭飞来,朝着谢熠秋脊背射过去,未料想李南淮一个□□将其挑开。 有惊无险,谢熠秋舒口气道:“多谢,玉衡。” 暮色渐渐降了下来,树林子里模糊昏暗,找不出这箭是哪里射出来的,但很明显,是冲着北明国的皇帝——谢熠秋来的。 李南淮道:“陛下对臣何必言谢,若是要谢,也要擒了忤逆之人再谢。陛下不必担心,区区几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小贼算得了什么?待臣捉了他们给陛下下酒。” 谢熠秋一听,在李南淮旁边小声道:“倒也不必下酒……” 李南淮轻哼一声,悄声道:“吓吓他们。” 李南淮边握着弓箭待发,边道:“当初臣在临牧州,与北蛮人一战,火烧北蛮大营,生擒了北蛮首领莫尔汗,他头颅被斩之时,竟还有北蛮残兵败将偷袭,不自量力。火坑他们之时,当真是惨烈。臣正好回京多日,手痒痒了,臣也想给陛下看看,臣是否堪做陛下的忠臣良将。” 只闻不远处一阵簌簌声,然后便从树丛里跳出一群身着残缺不堪的轻甲的人,团团将两人围住。 那群人咋咋呼呼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一听就不是中原口音。 李南淮轻笑了一声,道:“北蛮人。” 李南淮待在临牧呆了近两年的时间,与北蛮打仗,对北蛮口音虽说没有多么熟练,但起码能听出来,多多少少也能说几句,与北蛮人对话还是没有问题的,起码在骂对方的方面很在行。 李南淮笑道:“刚说了两句,你们就急匆匆地跑出来,当真是毫无长进啊!”说着将弓上箭矢一把射出,正中一个北蛮人的胸部,那人顿时倒地而亡。 其余的蛮人见状,脸上怒色可见,各个拿着弯刀冲了过来。 本就是残兵败将,被汉人将士俘虏过来,本来俘虏的有那么近百人,可现在李南淮面前的仅仅十几个人,想必是逃出的时候连打在杀的,又是多少人的贲育之勇杀出一条血路,才拼得这十几个人活命。 这些人或许是弹尽粮绝了,箭也没剩几支了,手里的弯刀也只有几个人有而已。 这群人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想必也是打算殊死一搏了。 但就凭这几个人?也不知他们是太高看自己了,还是太低看了面前这位世子爷。虽说李南淮和谢熠秋因为手里只有弓箭,但对付他们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南淮将谢熠秋护在身后,“陛下不必害怕。” 谁知谢熠秋似乎并不领情,与他站在了一起,道:“玉衡是否太小看我了?” 未及片刻,十几个人都死于两人的箭下。这时只剩一个手无寸铁的蛮人,与其他奋勇送死像是死士的蛮人不同,他仓皇逃出。 谢熠秋收了箭,道:“北蛮人竟潜到了这里,玉衡可知为何?” “想必是不小心逃出来的俘虏,是臣失职了。”李南淮道,“臣命人将北蛮俘虏关押在了猎场附近,没想到竟让他们不小心逃出来了,臣回去定会严查。” 李南淮上了马,道:“陛下先行回去,臣定将这东西追回来。” “玉衡!”谢熠秋有些担心,急忙道,“朕与你一起。” 李南淮一笑,伸出手,将人拉上马。 谢熠秋只觉得这种经历很奇怪,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也能感受到迎面的风。若是没有今日这些匪徒,他也想有朝一日,两人骑在同一匹马上,策马狂奔。 李南淮将人护在身前,边追边射,每一箭都恰巧从那蛮人身侧划过,又或许是差点正中他的脚跟,但却一支箭都不曾射在他身上。 看着那蛮人慌乱地奔跑,李南淮哈哈大笑着策马狂奔,有时绕到他身前,见他急忙刹住脚步往回跑的时候,李南淮又再绕回去,活像个耍猴的。 “陛下可还欢喜?” 谢熠秋有些害怕这躁动的马,也从未见过这种场景,只觉得面前这个蛮人像极了蝼蚁。他怔怔道:“玉衡做的,朕都欢喜。” 李南淮轻哼一声,微微抬眼,将弓挂在了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支箭,骑着马慢慢靠近那蛮人,邪魅的笑容里透露着几分讥讽,对着那蛮人道:“你还不如乖乖地和你的同伴一起死在那林子里,也好过筋疲力竭跑了那么久,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蛮人还在惊慌地往前跑,但他的速度只需李南淮在身后骑马慢慢地往前走就能追上。跑也只不过是一时的罢了。 “陛下若是看累了,臣就替陛下解决了他。”说完,李南淮哼哼笑了几声,紧接着一箭直插上那蛮人的天灵盖,顿时血溅当场。 看着这一身血迹而倒地的蛮人,李南淮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把谢熠秋看呆了,他死死地抓着马绳,却感觉到身后那人呼出的气息打在自己的后脖颈,而后李南淮在他的耳边道:“臣在临牧,见多了这些事。臣多想让陛下也看看,这开了花的血肉,煞是一道风景,好看极了。” 第49章 原来他在临牧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那荒芜的地方不比帝京,除了白茫茫的雪山与酷寒的风,即便到了春天也见不着花开。他便喜欢上了看人脑开花,以人头取乐。 谢熠秋转头,怔怔地瞧着他,不自觉眼角多了一点泪,“玉衡若是喜欢看,朕便将那些俘虏都给玉衡,可好?” 谢熠秋的目的明显,他想把这些年欠他的都给他,想让他高兴,不惜以人命相送。让他看脑花炸裂,看血染当场、血肉模糊,只要是他喜欢的,都可以给他。 李南淮看着他,突然朗声一笑,“陛下把俘虏给臣,不如把自己给臣,臣才算开心。” 谢熠秋轻抚着李南淮的脸,只见李南淮魅色乍现,狠狠将脸覆了过去,策马狂奔。谢熠秋的心险些跳出来,只觉得身下硌得慌,好似有什么在疯狂地撞着自己,嘴上被死死咬着,他便狠狠地咬了回去,听见对方闷哼了一声。 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李南淮停下马,将人给抱下来,才突然笑了,道:“陛下是想咬死臣?”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几乎看不清了周围的环境,谢熠秋还没从方才那股劲中清醒过来,滚烫红润的脸隐匿在了黑夜中,本以为接下来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结果李南淮忽然牵起了他的手,看不清的表情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秋玉,是不是远一些,臣就不必唤你‘陛下’了。秋玉不知临牧的风雪有多刺骨,也不知你继位后璇玑宫有多寂寥。” “玉衡,朕让你受苦了。”谢熠秋看着心疼,说话时都带着几分哽咽。 “臣被禁足,是因为犯了错,让你置身险地。被派往临牧,是陛下信任臣,让臣为你守国土。这所有的一切,臣都愿意替陛下承受,替秋玉承受。” “臣在临牧听说一个民俗,两个忠贞相爱之人将自己的血融在一起,便给彼此系上了一条红线,此后就算是死了,到了奈何桥头也能顺着红线找到彼此,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谢熠秋从未听说过这个习俗,或许只是中原没有罢,天下之大,总有很多难以预知的事情,就如现在,他很想在自己身上划下一刀,看血液流淌,与他的至爱之人相融,永远相守。 “玉衡,你带刀了吗?”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箭用完了,没带刀,”李南淮摸着身上,笑笑道,“倒是带了个火折子,不怕天黑了。” 谢熠秋说话像是在试探,又像是斩钉截铁的宣告,“已经走出去这么远了,那今夜便不回去了。” 李南淮突然轻笑,“秋玉不怕裴总管再禁足我?臣也怕旁人说臣狐媚惑主,把你带坏了。” “朕是天子,不会让他禁足你的。还有,狐媚惑主这个词用在你身上,朕很喜欢。” 李南淮的眸中闪过一道光,怔了片刻,沉沉开口:“那臣便得寸进尺一下了。” 不远处的山里一旁是个山崖,但山路并不难走,山脚坡度很缓,崖壁上有个洞,夜里可避风。 这地方,谢熠秋能记起那年那日,他与李南淮的一切,沾染着鲜血的石头被丢在一旁,好似见证了一场盛大的野合,在闪着火光的山洞里被照耀着。夏夜的炎热与洞中的寒意交错,露珠顺着石壁滴落。谢熠秋仰着头,想着往后的生生世世,都能与玉衡在一起了。 只是被石头划破的伤口、与那处的疼痛,在缱绻情意之中更显难忍,他脸上冒出了冷汗,却还是受着这上天赋予他的与玉衡经久不息的热烈。 谢熠秋疼的睁开眼,恍恍惚惚之中,只见一人拿衣袖轻拭自己的额头,腿上划破的伤已经不见了血迹。 他看着那人俊雅的面容、高挺的鼻梁、墨色眉宇,缓缓伸手,“玉衡……” 顾濯见他终于醒了,赶忙抽开手,立在一旁,“陛下,臣方才出去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这山路并不难走,只是陛下眼下腿脚不便,要不……臣先去找人?” 顾濯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再与这人呆在一起了,况且谢熠秋这腿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难不成他还要一直陪在这里等死? 见谢熠秋突然顿住的神色,他小心翼翼问:“陛下,您看您能不能委屈一下,在这里等臣?” 谢熠秋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神瞬间化作冰刃,咬着牙从嘴里蹦出几个字:“顾濯!” 顾濯心底突然咯噔一下,他就是想下去找人罢了,怎么还惹怒了他呢?! 谢熠秋嗓音阴沉沙哑,“方才你用哪只手碰朕?” “两只手……都碰了啊。” “那朕!”谢熠秋急地咳嗽了两声,“回去……便砍了你的两只手。” 这只受了伤的猛兽,就算是自己离死不远了,也不愿意让人碰他。顾濯照顾他,反而还有罪了?! “臣……”顾濯严重怀疑自己最近水逆!怕是命犯煞星,好一出农夫与蛇恩将仇报,竟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就不该跟过来,就不该救他,就应该看着谢熠秋被人谋害、曝尸荒野,而后被野禽野兽啃食! 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李南淮干死谢熠秋啊!虽然昨天经历的那些不是他想象中的起兵反叛,但也确实是为了弄死谢熠秋的手段啊! 现在除了后悔,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扇自己一巴掌。但是,晚了,只要谢熠秋一天不死,再后悔也得忍着。 第50章 他咬咬牙,直接跪地。 “臣只是担忧陛下,实乃无心之举啊!臣看着陛下疼痛难耐,自己也心如刀割,若这世上有一种灵丹妙药,能将陛下承受之痛苦转移到臣身上,臣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去寻找,恨不能——替陛下承受这一切肌肤之痛。” 肌肤之痛再痛,也抵不上心里的痛。区区顾濯,一个凭借长相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动不动就满嘴谎话的废物,都知道担心他,知道他受了伤,身上疼。那人,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往他身上扎刀子。 谢熠秋都不知道,为何会有那么狠心的人。 他轻哼一声,扭头靠着墙,道:“你去找人吧。” 顾濯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又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出了山洞。 没走出多远,便见到有禁军找到这里来了,顾濯欣喜,终于柳暗花明啊! . 不少人守在谢熠秋的营帐外,个个焦头烂额,太医给谢熠秋看了伤,宽慰说:“陛下只是被树枝刮破了皮,又摔了骨头,伤了筋骨。幸好处理的及时,不然怕是会伤风引发感染,阴邪侵体。臣已给陛下开好了方子,陛下只需尽力调养,假以时日,便能痊愈。” 周围大臣听着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吊着精神,还不知道谢熠秋又要怎么发脾气呢,特别是遇到这么大的事。 听闻锦衣卫在林西附近见到了死去的蒙面人,还有逃跑的痕迹,树枝上有刮着的金黄色的布。大臣们听闻后,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昨日他们的陛下竟被人追杀。 锦衣卫同知魏霄侍候在侧,以及顾濯。谢熠秋冷冷开口,“给朕查查,那些人是何来头,务必找着幕后主使,杀之。” 魏霄应声,“是。” 顾濯不自觉在心里冷笑,这魏霄与李南淮看着不对付,实际上却是相互包庇。谢熠秋派魏霄去查这件事,这不明摆着就是查不到李南淮头上吗? 这倒是件大好事。 “顾濯。” 顾濯的思绪被谢熠秋这一声给拉了回来,他急忙应声,“臣在。” 他突然想到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自己好像趁人之危对谢熠秋做了不少不好的事情。虽然在他看来是好事,但谢熠秋一直都没领情,而且还说—— “那朕,回去便砍了你的两只手!” 顾濯突然害怕了,不敢直视谢熠秋,却见谢熠秋冷厉的语气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让太医帮你看看你脸上的伤。” 看伤……顾濯竟然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伤。 太医应声,“臣定尽心竭力治愈陛下与玄师。” 顾濯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听见的话,急忙道:“臣,谢陛下。” 顾濯出了帐子,身后跟着太医,缓缓舒了口气,见魏霄也跟了过来。 “从昨天开始,顾玄师一直陪伴在陛下身边?陛下受伤,也多亏了玄师照顾,难怪陛下能对玄师这么关心。” 顾濯心说,昨天那人可不是这样的,恨不得吃了他呢。 他却只能故作客套,道:“照拂陛下,本就是臣子该做的。何况,我与陛下之间,本就该互相照顾。” 魏霄道:“也是,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玄师,你可有看清那些刺客是谁?” 刺客是谁,顾濯就算看清了也认不得啊,都是蒙着脸的,都提着刀,都凶神恶煞,这玩意还能看出来是谁?难道不是李南淮的人吗?或许是魏霄为了走个形式,故意来问他一番。 “那些刺客身手矫捷,我与陛下一路逃跑,实在看不清。” 魏霄若有所思,最后拱手离开。 到了夜里,顾濯探访李南淮,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不自觉松了口气。 李南淮玩笑道:“你不好好养伤,还有心思到这里?” “小小伤痕罢了。”顾濯坐下,“殿下在我面前不必藏着掖着,昨日之事,我与陛下遭刺杀,可是殿下所为?” 李南淮看了眼他,眸子微微含笑,叫莫影倒了茶。“我可没有藏着掖着,是我做的我一定会承认,不是我做的,你又让我承认什么?” 顾濯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竟一时不知道这个李南淮到底是要做什么。明明是他把谢熠秋引到林西,然后谢熠秋便遭到了刺杀。如今他又说不是他做的,到底是自相矛盾。 “昨日天色已晚,林西险峻阴翳,我便早早出来了。你信不过我?” 李南淮的神情看起来人畜无害,像是真的此事与自己无关一样。 顾濯道:“殿下若说我信不过你,那我真是有一万个冤屈啊。我只是觉得,就算有人厌恨陛下,就这么公然出手,怕是不妥。况且林西虽偏僻,却还还在皇家猎场之内,冬猎时候鱼龙混杂,难免让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混进来。殿下虽身怀绝技,有高手在侧,却也不得不防啊。” 李南淮轻哼一声,“你确实心思缜密,所以你怀疑这些刺客不是冲着陛下而来,而是冲着我。” “自然是有这个可能。” “但是刺杀我一个落魄世子,与刺杀金尊玉贵的陛下,可是完全不同啊。” “那当然,所以我定会给陛下觐见,严查幕后指示者。” 顾濯拱手离去,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透,静静地放着。李南淮手指把玩这空了的茶盏,道:“顾濯的心思确实不容小觑,怀疑是我的时候,他能闭口不谈,绝不让我与刺客扯上关系。知道不是我的时候,又能看得出来我与那人必有着生死嫌隙。” 第51章 莫影道:“所以殿下不必再担心了。” “我自然是不担心,有这么一个好帮手,我想让谁死,都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你去告诉魏霄,只管去查他那好兄长,有顾濯坐镇,即便皇帝怀疑是不是魏畅做的,他也不得不信。” “是。”莫影出去了。 待莫影出去一后,李南淮淡淡一笑。那些杀手虽确实不是他派去的,可谢熠秋倒真的是他引去的。 帐子里很是寂静,李南淮静静坐着,见王宏匆匆从外面回来,道:“世子,魏畅上奏陛下,说自己抱病,要回帝京了,马车已经套好了。” 李南淮闻言,立马起身,手上拿了把弓箭,大步流星出去。“那就让他走不了。” 猎场外燃着星星点点的火把,一个人影钻进了马车,车夫牵着马,魏畅坐在里面,道:“先去裴府。” 谁知下一刻,一支箭射中了马匹,本是以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结果马脱了缰,车夫用劲去拉也没能拉住。 还没出去,魏畅便经历了大的颠簸,狠狠抓着车厢,不知道外面被谁钳制住了马,这才停下来,魏畅惊魂未定,急忙掀开帘子,却见那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 魏畅大惊失色,“魏霄。” 魏霄带着人,一副难看的脸色盯着魏畅,开口道:“将人拿下。” 下一刻,魏畅便被人拉了出来,狠狠按在了地上。 “魏霄,我可是你兄长!” 魏霄冷冷道:“我秉公执法,就算是亲儿子也得拿下。况且,你是二姨娘所出,哪里算得上我的亲兄长。” 在旁人眼里,魏霄这个嫡子一贯的金贵,在魏家便是最受魏父所爱,到了朝廷之上,又受到皇帝的赏识。他品行高傲,但也是实在有资格高傲。 而这个魏畅,虽说是魏家的长子,却不是嫡子,但魏父也是将其好生养着,让这两个二字齐齐在皇宫中谋了差事,做了太子的贴身侍卫。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谢熠秋继位之后,便只提拔了魏霄,而没有提拔魏畅,甚至将其贬官,只做了一个库部员外郎。 如今的情形,就是魏霄亲手将自己的哥哥拿下,毫无人情味。 远处的李南淮站在高处,盯着那地方,见顾濯匆匆赶去,他才离开。 魏畅被按在地上,浑身颤抖,“魏霄!父亲养你一场便是要你这般对我,你的亲兄长!只因你是嫡子,你便可以目无章法,以公谋私?!” “父亲可从未在意过嫡庶,反倒是你,天天将嫡庶挂在嘴边。当年你通风报信,已经有愧于父亲对你的栽培,如今又偏偏要做大逆不道之事!” 魏畅大笑,“我何时做过?你莫要信口雌黄!” 魏霄靠近他身边,道:“当年若不是你不顾我劝阻,一昧要回皇宫,陛下怎会现在还受小人监视?世子殿下当年又为何会被奸人所害,禁足、外遣。” 若是当年没人通风报信,裴钱不会知道谢熠秋与李南淮偷偷溜出皇宫才躲过一场宫变,他也不会急忙提早处理了混乱,也不会提前拟好了假的旨意说是先帝托孤,更不会着急将李南淮与外界隔绝。 裴钱虽然手握重权,却没有兵权,唯一的长处便是能近身接近先帝,能派遣锦衣卫。手下还有不少宦官,以及结了集团的官僚,这些人都没有兵权,只有一张能杀人的嘴。 而裴钱将卫景良骗入皇宫,首先便是要杀人灭口,夺取禁军的指挥权,而后杀了太子。他可以留世子活命,但绝对不能让世子与外界联系,因为远在青甘的地方,还有数以万计的青甘军队,他们可以守卫北明的边疆,自然也能杀回帝京。 若没人通风报信,李南淮可以避免他与谢熠秋经历的一切,可以遣书快马传到青甘,他的父亲是前青甘王,是先帝钦封的玄宇将军,可以来帝京护驾。 但是那时候一切都晚了,知道太子没死,又与世子在外面死里逃生回来了,他们当然能知道,卫景良一家被灭门,是锦衣卫干的,当然也能知道锦衣卫是裴钱的手下。 所以裴钱便着急将假拟圣旨,以此控制大权,又将李南淮禁足。 外人只知道,先帝看重裴钱,所以临终托孤,将大权交给了裴钱,李南淮因为私自带太子出宫,犯了错,所以才被禁足。一切都看起来极为平静。 而这些事本不该这样发展,一切都因魏畅而改变。 魏霄眸色凌厉,“你胆小如鼠,一昧求荣,怎会不知陛下为何将你贬官?你做的那些龌龊事,还敢在这里怨天尤人?” 魏畅目眦欲裂,“所以是李南淮指使你的?” “还轮不到他指示我,你自找的,何故怨恨他人。” “我不怨他怨谁?自始至终,他都告诉陛下,是我胆小,是我求荣!你们这些英豪,不怕杀身之祸,专门冲着杀人的地方去,我怕短命!我若死了,你母亲,我那嫡母,要如何待我娘亲?魏霄,嫡母待我娘亲不好,我却不能害你,你是魏家的顶梁柱,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我不能怨恨你,不能怨恨陛下,也不能怨恨远在南海的卫扬,更不能怨恨庇护我的裴总管,我不怨恨李南淮,我还能怨恨谁?魏霄,你能否给我一个答案?” 第31章 魏霄冷着脸, 厉声道:“将人绑起来!带走!” 魏畅猛地抽了一口气,“魏霄!何不当着这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你与那李南淮是何关系?陛下都容不下他了,你却处处包庇他, 就不算卖主求荣吗?” 第52章 在一边的顾濯见状不对,让韩承过去,将魏畅的嘴狠狠堵住。 魏畅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魏霄,被拉走时候, 却只见魏霄面无神色的扭过了头。 顾濯道:“你们私下审理就好,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听。只是魏畅身后是否还有旁人, 同知大人还要仔细查查。” 魏霄道:“玄师不必担心, 你只管照抚好陛下, 我们各司其职罢了。”随后带人离去。 顾濯却见这人的背影虽然直挺, 却似乎少了神采。 魏霄就算权力再大,也是锦衣卫的人, 指挥同知之上还有指挥使, 指挥使之上还有东厂, 东厂之上是裴钱。魏霄虽为皇帝做事, 但这事若传到了裴钱耳朵里, 不知道会怎样。 况且, 亲自逮捕自己的亲兄长,任谁, 怕是也难下手。 . 外面的热闹终于消散,李南淮像是一颗石头坠地, 邀王宏坐下, 道:“此事多亏王叔了。” 王宏道:“世子只对我说魏畅其人不可信, 却从未在意过自己是否受其毒手。好在这些日子我派人打探没有白费力气, 世子当初安迁新府邸,受人暗杀,也是他派人做的。这魏畅果然就是个草包,这次他知道世子一定会去林西,所以便派人在那里守着,却没成想,无心插柳,竟害了陛下。” “若不是陛下受人所害,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王宏若有所思,“是,旁人不会管世子的死活,怕是陛下也不会管。世子就算是遭人谋害,也只能隐忍不发,唯有此事发生在陛下的身上,才能真正引起重视,将人连根拔起。” 王宏疑惑,“只是不知,他们为何会杀错人?就算是刺客也应该认得北明皇帝。” 李南淮轻笑,“魏畅卖主求荣,跟随裴钱,他能有什么本事?那些刺客不过也都是裴钱的人。那他们怕是正巧见着了顾濯,将人错认了,以为是我。” 王宏也明白了,“他们怕是见到‘你’与陛下呆在一起,也奇怪得很,只是各为其主,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罢了。” 李南淮眼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当初我受人所害,王叔教我隐忍,才不至于被人捏住把柄。王叔曾经最是和善,只管授我诗书,教我大义。如今与我一同沦落,指尖也不容得自己了,竟也沾染了鲜血。” “我不陪着世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世子在帝京受苦?世子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便替世子去做。世子在明,旁人在暗,我便替世子做暗处的眼睛,探一探那蛇鼠窝,世子也好为自己做打算。” 李南淮轻轻一笑,他的打算,早已不在朝夕之间,不在临牧,不在帝京,甚至不在北明。他独独想要的不过是那破碎的青甘,以及,蝼蚁腐蚀的黄金宝座。 若他日改朝换代,上天必会让他坐上那个位子。他想起曾经遭受的不公,在帝京、在临牧所受苦难,不是突如其来的野心,是长久积怨。 以及,蛮人的嘲笑—— “堂堂青甘世子,如今到了临牧,便是连个州丞县令都比不上,还不是要看人脸色?” “连青甘都回不去的人,又何必瞧不上我们大雪原?” “一登基便将你抛掷脑后的北明皇帝,此刻怕是正坐拥佳丽后妃,逍遥快活,早就忘了远在临牧还有个你。” …… 所有记忆涌入心头,犹如一根断了的弦,发出刺耳的声音,却萦绕不绝。 若说皇帝难做,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有多难做。谢熠秋已为天子,登皇位,到底有多少苦衷。为什么他的生死迁移,当皇帝的无法左右。 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他受尽苦楚。 他想挖开谢熠秋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是情真意切,是亏欠,还是虚情假意…… 谢熠秋像是看见了一个锋利的石头,划破自己的胸膛,他想要挣脱,手脚却被死死地按着,只能安慰自己说,流了血,玉衡便能看见自己的真心了。 可当疼痛真正袭来的时候,他脸上冒了汗,倏然睁开眼睛,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充盈在了帐子里。 守在远处的嵇章德瞬间惊醒,连忙爬起来,见谢熠秋状态不好,小心翼翼道:“奴婢去请顾玄师过来?” 谢熠秋垂着头,修长的手指藏在了如瀑一般洒下的长发中。 顾濯又是被从睡梦中喊起来的,只是随便套上了衣裳,便急忙朝着这边来了。每次来叫他的太监,都让他好生准备一下再去,他每次都是一边穿衣裳一边骂,又不是侍寝,怎么整的好像他还得低三下四低眉顺眼? 就算是侍寝也要派个凤鸾春恩车来接吧?没听说过自己走着去的。 每次半夜去皇帝的寝殿,不是当个摆设供谢熠秋安稳睡觉,就是给谢熠秋当出气筒。他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好脾气的时候,当初在“谢一秋”手底下干活的时候,他都没受过这委屈。如今起床气都没了。 顾濯进去后,照常行礼拜见,道:“陛下安稳就寝,臣侍候在侧。” 说罢便等着谢熠秋点头,然后让他滚到一边去。 顾濯等了会儿,只闻谢熠秋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口,“过来。” 顾濯虽是一惊,但也觉得不算奇怪,他可能是要过去挨打。他喉结微微滚动,咬咬牙,心说,反正这张脸也挨了不少巴掌了,差不多也够厚了。 他缓缓走进,躬身静等着。 第53章 却忽然觉得一股暖意拥在自己身前,他怔怔地,手停在了半空中,像是心脏停了半拍,仔细确认了一番,才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谢熠秋一把将他抱住,此刻威严的天子正趴在他的肩头。 …… 他缓缓坐下,再次触碰到了龙榻。 本是因为勒的脖子疼,他才大逆不道地坐下来了。却没想到这一举动,让谢熠秋抱得更紧了,身前也贴的更紧密,更温暖。 眼下是这个当皇帝的先动的手,该不会一会儿松开手又翻脸不认人吧?顾濯试探道:“陛下,臣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顾濯。” 确实是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在自己耳边,顾濯听的清晰。 “若朕有意将你关在皇宫,永远侍奉朕,你可愿意?” 原本就是被拴在谢熠秋身边的人,这话说了跟没说的区别好像不大?顾濯道:“臣求之不得。” “好……” 谢熠秋漆黑的眼眸隐匿起来,想着曾经种种。他讨厌阿谀奉承自己的人,身边那些人,无一不是表面阿谀逢迎,背地里狗仗人势、蛇鼠一窝。他为一国之君,又不能不给他们好脸色。 唯独李南淮,从不会像这些人一样,可后来,却对他百般忤逆。他曾经因为对他有情,所以从不怪罪,如今看来,李南淮对他做的一切,怎令人不寒心,怎让他再忍受下去…… 与其备受折磨,还不如他就如李南淮所想的那样。说他是昏君,他便做昏君。说他□□不堪,他便□□不堪。说他脏,他就是脏了,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幸谁不要紧,顾濯能让他高兴,懂得察言观色,哪一样不是好过那个罪臣? “那朕以后,便把你圈在皇宫,你若想出去,朕也能让你出去。你一句话,便是金口玉令。你要什么,朕都给。只是你要想着,是朕给了你所有,朕最厌恨负朕之人。” 顾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这些话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来,就好像是包养了个什么玩意一样。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剧情值+5000,当前剧情值8000 生命值+3000,当前生命值3410】 “?!”顾濯脑子嗡的一声,不自觉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操……” 这是认真的吗?!这是真实存在的吗?!这天杀的狗日的亲爱的敬爱的尊敬的系统是认真的吗! 顾濯一个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在极力忍耐,但还是忍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其内心激动的心情无处倾诉,便只能将头埋在那人的肩膀上,手上紧紧抱着。 只感觉谢熠秋似乎怔了一下,顾濯的脸憋笑憋得通红,放松心情,声音也带了几分深沉,道:“陛下千秋,众星拱之,臣只愿,陛下为臣一人之月。臣,绝不负陛下。”说好话谁不会啊。 只觉得谢熠秋缓缓松开了手,顾濯看见一双眼眸含水的眼睛,既柔情又凌厉,丝毫遮盖不住他身为天子的威严。顾濯有那么一刻晃了神,只可惜,谢熠秋是个男子,若是女子,一上来便这么热情地抱住他,说不定他早就把持不住了。 即便是他自从来到这里就没见过几个女的,勉勉强强把系统也算进去,但是……他也肯定不会对谢熠秋做什么。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 却见谢熠秋沉默一会儿,眼神从他脸上往下挪,皱眉,似乎是看不上他这身乱糟糟的衣裳。 但也没办法,顾濯心想,乱还不是因为他乱抱? 谢熠秋将手伸过去,一把扯住。 !!! 顾濯险些被扒掉一层皮,急忙拉住衣裳,退远一步,惊魂未定地看着谢熠秋,才见谢熠秋那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 顾濯急忙跪下,“陛下!臣……衣裳不干净,恐怕会玷污了陛下。” 谢熠秋跪坐在榻上,细长眼睛微微眯着,显得极其柔和,一头墨发垂下,搭在胸前微微敞开的睡袍上,透过衣缝修饰着骨外冷皮。 谢熠秋微微开口,“你不是说……操?” 第32章 顾濯哽住了,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谢熠秋误会成这样? 他当然知道谢熠秋有着龙阳之好,也知道谢熠秋与那李南淮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前尘往事, 可是,即便是他与李南淮长的像,也不至于…… 不至于让谢熠秋动了邪念吧? “臣是说……草……” 塌上那人疑惑地瞧着他,他抬头看了一眼, 大概是出现幻觉了,竟觉得有几分清雅动人,少了些凌厉。 顾濯此刻的心里就像进了稻草一样刺挠, 若说他真有什么想法, 那倒也不至于是谢熠秋, 至少不该是个男的。 谢熠秋见他毫无神情, 索性轻轻一笑,道:“朕为难你了。跪安吧。” 身上沾染的暖意未消, 平时被谢熠秋的威势压着, 今日突如其来这么一遭, 他竟觉得恍惚了, 好像不太一样? 谢熠秋何时变得这么…… 【温馨提示, 当前剧情值8000, 解锁人设值。为保证宿主在无纲的情况下不将人物引导崩坏,顺利结局, 系统为宿主提供人设值参考,人设值以100为完美基准, 数值越低人设越崩, 越接近100人设越完美, 而超过100则是人设过曝。当人设值达到30以下, 或130以上时,人设崩坏,故事架构崩塌,包括剧情值、生命值、武力值以及金手指、锦囊在内的所有参数全部清零,宿主将永远无法回归。】 第54章 怎么突然又来了个人设值?以前也没说过剧情值达到多少还能引申出来个别的值啊?顾濯打心底震惊。 【剧情值总值为10000,达到10000即为结局。剧情值与生命值在达到特定数值时,系统会不定时下发其他参考值,为宿主提供助力。】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60】 ! 怪不得,怪不得顾濯觉得不对劲,这他妈ooc了呀!暴君突然变成小猫咪,怕不是下一步就要挠死他?!系统突然出现,就是为了防止他误入歧途吧? 顾濯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红绡帐暖,陛下何必亲自说。” 他轻挑嘴角,身子瞬间散漫下来,“陛下如此明示,倒是让臣觉得,陛下是在轻贱自己,有着一副——勾栏小倌做派。” 那人僵硬了身子,他怕是从未听过有人敢这样说自己?就连李南淮也从未说过自己像个小倌! “顾……顾衡之!朕厚待你,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70】 顾濯窃喜,还真是管用啊。只是,顾濯此前没有听说过“顾衡之”这个称呼。 【顾濯小字衡之,乃裴钱所赐,因此顾濯身边大多数人都以此字为耻,称为贱字,不屑于唤之于口。】 “你怎么不早说?”顾濯骂道。他永远想不到系统下一步要干什么,更想不到系统为了给之前没交代的事情找理由能说出什么屁话。 谢熠秋突然笑起来,“朕想什么,难道还要早早告诉你?朕早就告诉过你了,朕厚待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的长相,以及你是裴钱塞进来的。你还真指望朕能什么都提早告诉你?” “……”虽然顾濯这话不是说给谢熠秋的,但是既然这位皇帝以为他在挑衅,那他干脆顺水推舟,帮他把暴君的人设立起来。 顾濯站起身来,一把将谢熠秋的手腕扣住,没想到力度没控制好,竟将人推倒下去。 顾濯虽然也是震惊了一下,但还是得装作冷静,只见谢熠秋瞳孔大震,一脚踹到了顾濯腿上。 “混账东西!” 顾濯闷哼一声,心里暗骂,脸上却贱兮兮笑道:“幸好陛下没有踢到臣的宝贝,不然,陛下可就无福消受了。陛下若是想要,臣随时奉陪,但臣更希望陛下提前知会臣一声,臣有备而来,才能细细品味。” “顾濯,朕对你还是太过仁慈。” “这不是陛下想的吗?臣可从未逼迫过您。陛下说什么,臣都会照做,却不想,还是会无意惹到陛下。臣从未见过像陛下这样阴晴不定的人,臣惶恐,既然陛下已经准许臣做些什么了,臣当然听命。” 顾濯眼眸往下扫,狠下心,直接跨坐上去,谁知这次迎来了腹部上一脚,直接被踢出两步远。 塌上那人坐了起来,理了一下衣襟,冷着眼道:“你不是衣裳脏了吗?脱干净了再过来,朕不喜欢脏东西。” 没想到被谢熠秋一句话给堵了,顾濯气性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还就不信了,这个世界就没有他惹不怒的人,就是观音菩萨来了他也能惹得她摔了玉净瓶! 哗啦啦一阵,顾濯外衣已经脱干净,几步就回到了谢熠秋面前,又将人按倒,“臣不是说了?陛下说什么,臣都会听命。陛下该不会是怕了?” “朕若是怕,便不会将前青甘王的儿子玩弄股掌,是朕下令彻查李文弘的事情,也是朕诛杀李氏一族,是朕将李南淮关在帝京,也是朕把你当作替代的玩物。朕若有‘怕’,便做不成天子。” 顾濯是聪明,却也绝对聪明不过这位坐了六年皇位的帝王。只见谢熠秋一口咬在了顾濯肩膀上,狠狠下口,直到渗出鲜红,顾濯才发了懵。 没被挠,但是被咬了? 谢熠秋的身量也不小,顾濯还懵着的时候,谢熠秋一个翻身将他压到了下面,下一秒,自己的下唇也被狠狠咬住,撕扯出一块血红。 顾濯瞪大眼睛,臂膀有力地钳制住面前这人,本是撑在两侧的臂膀瞬间垮下,连同着身子一起摔落,将顾濯压得够呛,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顾濯又羞又恼,他这辈子怕是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男人骑在身上。顾濯用力将人推开后,却又反扑过去,手上青筋映衬着谢熠秋泛红的手腕,略显雄健的臂膀与谢熠秋一身清寒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若有那么一个人,自知是被当成他人替身,自知旁人都说他以色侍人,他还一直隐忍,是不是太过懦弱? 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打湿了顾濯的鬓角,眼前的迷蒙竟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实。 “陛下想要?得不到李南淮,换臣也是一样的。” 他没有忘掉唇角的疼痛,甚至想让下面这人也尝尝,便直接冲了过去,唇齿交缠,发出甜腻暧昧的舔舐声。他如愿以偿撕破了那人的唇,多了几分得意,便想得寸进尺。 “陛下不怕,臣也没什么可怕的了。陛下把自己给臣,到时候旁人再说臣是爬龙床的,臣也认了。”字字句句掺杂着喘息声。 谢熠秋像是被触动了关键一样颤抖了一下,声音淡淡地脱口而出一个“玉衡”,却让顾濯在耳边听的清晰。 这两个字清晰的很。 顾濯的声音阴沉,“顾濯,顾衡之,陛下都可以喊。陛下什么时候都能喊他,却不能在这时候喊他。陛下若想让他看见你我之事,便尽管喊。” 第55章 像是被掐了一把,谢熠秋沉沉地喘息,死死盯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掺杂着不知是血还是泪的东西,他在深渊里徘徊了两年,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被裴钱逼着批了那清剿李氏的封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朝中官员竟齐齐将刀刃对准了李南淮。到如今的地步,亏欠成了厌恨。 玉衡,再也回不去了。 面前这人不许他喊玉衡,他便道了一声“顾衡之”,将那人的兴致激起,总好过寂寞长夜,孤身一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就像李南淮说的,他脏了,再也不想做一个干净的人了。 外面还安静着,天色微朦,顾濯却从梦中醒了过来,瞧了一眼身边这人,小心地抽出手,那人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长睫微微一闪,还沉沉地睡着。 顾濯也没想到自己昨夜会这样,像是一股控制不住的劲从身体里冲了出来,竟连谢熠秋是男是女都不在乎了。果然啊,即便是到了架空的世界,雄性的天性也是不会变的。 顾濯沉了口气,见系统蹦出。 【鉴于宿主昨夜太忙,系统将提示推迟至现在。谢熠秋当前人设值:90】 虽然系统说话让人很不爱听,但是顾濯总算是松了口气,拿自己的贞洁,换来离死又远了一步。 顾濯出了门,见韩承在外面,不自觉一顿,清了清嗓,道:“把误之叫来,跟我去见指挥同知。” “误之怕是还没醒,您今日起的有点早,要不再等等?” 顾濯啧了一声,“要不这个玄师给他来当?” 韩承急忙认错,“有些事情怕是只有玄师您才能做。况且,您现在去见同知大人怕是也有些早。” 顾濯哼笑一声,“你与同知的区别就是他可以不眠不休。算了,我自己去喊吧,你在这守着。” 顾濯临走时,又瞥到了与韩承一同驻守的侍卫,这次倒是没有上次那么拘谨了,便对他笑了一下,离开了。 那侍卫瞬间又慌了神,瞅了一眼韩承,道:“你主子为什么让你守在这里,他是信不过我?” 韩承淡淡道:“你与玄师侍卫的区别就是你懂的太少。” 那侍卫瞬间不乐意了,“我怎么就懂得少了?你怕是许久不当御前侍卫傻了吧?昨夜玄师与陛下打得那么凶,为何不进去护驾?你我且等着吧,等陛下醒来,自有好果子吃。” 韩承闭上眼,像是要与世隔绝,冷声道:“噤声,吵。” 第33章 顾濯与魏霄一行人穿越林木, 大袖拂过枝丫,魏霄带着刀,身后只跟着两个人。 魏霄道:“魏畅关在林南的猎场管辖处, 过些日子由锦衣卫同回銮队伍一同押运回京。这些日子他在里面张狂得狠,若是他不听管束,顾玄师尽管叫我。” “同知大人大义灭亲,能让我来这里已经足够。” 魏霄哼笑, “不是大义灭亲,只是职责所在。他敢刺杀陛下,已经是死罪, 若不是陛下格外开恩, 我们魏家都会被他连累。如今他进了狱, 魏家列祖列宗都饶不了他。” 到了地方, 顾濯还没进去,见魏霄停在外面, 问道:“同知大人不打算派个人跟我进去?” “倒也不必, 只要他没杀了你, 一切都好说。” “你倒是不怕我杀了他。” 魏霄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他, 只是不屑地一笑, “顾玄师若有那个本事, 提着他的脑袋出来,我也不会说一句话。” 他微微眯眼, 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轻笑, “玄师上火了, 嘴角的伤口记得擦药。” 顾濯微微颔首, 这地方阴暗, 但要见魏畅也容易,有人引着,想必是听了魏霄的命令。 到了地方,那人早已不像前几天那样一副文质彬彬的官员做派了,竟突然觉得老了许多,蓬头垢面,见着顾濯也不会如那日在射箭场上那般恭敬,只是坐在地上,手铐脚铐缠在身上,见人来了连头不抬一下,活像一个活死人。 隔着一道铁栏,顾濯的身影打在他身上,显得身量极高。 他这才微微抬眼,“是陛下叫你来的,还是李南淮?” 顾濯只道:“我自然是陛下的臣子。” “那就是李南淮叫你来的了。” 魏畅不傻,自己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清楚的很,他从未恨过陛下,却始终对李南淮与魏霄怀恨在心。 顾濯道:“我堂堂玄师,陛下器重,到哪里都是来去自如,何必靠别人派遣?” 魏畅轻哼一声,“魏霄与李南淮狼狈为奸,李南淮屡次犯上,那魏霄便是谋逆!李南淮没死,不是有你的一份功劳吗?仅靠着一张脸,什么都不用做,陛下便能改变圣心。你来这里审讯我,却句句避重就轻,哪里算是坦荡?” “好啊,那我便直说了。魏大人.妻儿可好?” 魏畅一愣,连忙抬头,“我妻儿在帝京,你来这里怕不是只为了问一句好。” 顾濯笑,“那是自然,但是即便是我问了,你的妻儿也不一定好。毕竟在裴钱手里不太好过活吧?” “你说什么!”魏畅神情立马紧张起来,“为何要这么说?” “你以为裴钱是真的信任你?那他为何将你的妻儿留在帝京,他承若你厚待你一家,让你做的那些事,待哪天东窗事发,他也能护住你的妻儿。承诺确实好听,却不知是怎么个护法?听说魏大人的妻子漂亮,女儿也长得水灵。你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帝京,现在那母女俩怕是已经被接到裴府享福去了。” 第56章 “你胡说……”魏畅眼中血丝爆出。 “是否真实当然不在我一句话,还是要等回京之后,不过魏大人应该是看不到了,我倒是愿意帮你去裴府看一眼。” “裴钱……”顾濯像是猛然想起一样,道,“不对,是我义父,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你的妻儿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你大可放心。” 魏畅怕是忘了顾濯是裴钱的义子,顾濯的做派与裴钱完全不同,若说裴钱是是权势上的威压,顾濯便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傲。 “你此次刺杀未成,与你上次刺杀未成,我会一并禀告陛下,你一时半会死不了,总会让你回京之后再死。” “上次?我何曾有过上次。” “对,不是你,只是裴钱派的人,将名头安在你的头上罢了。若他们那群饭桶真的杀了李南淮,那便是你的功劳,若没杀成,被查了出来,那死的就是你了。那次李南淮没死,把你吓坏了吧?没想到李南淮竟没有追究,于是你便想再来一次。” 魏畅哼笑,“我恨毒了他,怎会不让他死?你来这里,莫不是就想跟我说这些?” “谁都知道,背主之人不能用,你怨不得旁人。我只不过是来告诉你,裴钱利用你至今,你却恨错了人,实在是让人心寒。你死了,你的妻儿没了,他却毫发无伤,谁都动不了他。聪明之人不必多说,可惜了你一身才学,你那娘亲还等着你回府带她享福呢吧?” 魏畅轻颤起来,突然起身冲向这边,铁链也跟着哗啦啦响起,他死死盯着顾濯,道:“你和他极像,却也不像。他恨我,你不会。” 误之见人过来便立马挡在顾濯身前,却没想到魏畅连手都没伸,更别说会碰到顾濯。 顾濯只冷冷看着他,道:“陛下没说什么,我却知道,魏大人若回了京,到底会有人坐不住。” 魏畅突然笑了起来,铁链交错缠绕的声音震耳,那仰面瘫倒,眼角流下泪。“我何尝不知!何尝不知!” 顾濯转过头,带着误之离开。 却还是能听到身后这人哭喊着,“自始至终,我走的都是一条死路啊!北明在阉党手中久矣!你我小子,威逼之下,何敢不从!” 顾濯沉了口气,没走远,便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回头看过去,满地血流,魏畅死在了石壁下。 误之倒吸一口凉气,“死了?” 确实是死了。一个怕死的人,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妻儿全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顾濯明里暗里已经告诉他了,他若是活着回了帝京,进的便是锦衣卫镇抚司大狱,裴钱若是想对他做什么,堪比碾死一只蚂蚁,简单得很。更会以此做文章,要挟到魏畅妻儿,甚至将事情推到锦衣卫头上,或者直接推到魏霄头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钱把别人当刀使的本领,永远在任何人之上。 跟魏畅说了这些,有一句话,顾濯是没有说实话的。谢熠秋遭刺杀的事情没有报到帝京,帝京之中自然也不知道魏畅被捕。顾濯已经悄悄派人将魏畅妻儿两人送出帝京,说是去了远方亲戚家,如今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怕是也已经知道了魏畅的事情了。 魏霄虽然嘴硬,嘴上说着对魏畅不管不顾,却也还是派人去护送了嫂嫂和侄女。 此事终究不能让暗处那些虎狼知道,只能悄悄的。而魏畅最好的归宿便是死在猎场中。回头寻个由头,便说他是不小心跌落悬崖了,才不会惹人注意,打草惊蛇。 果然顾濯出来,魏霄是没说什么的,他知道魏畅必死无疑,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这嘴硬的性格倒是与李南淮有几分相似。 回了帐中,误之才敢问:“您为何要跟他说那一番话?他早死与晚死,到底没有什么差别,还让您见了这不干净的一幕。” 顾濯淡淡道:“妻儿无辜,他做的事情,他自己承受,总不能连累了旁人。”况且,不能让裴钱知道他已经死了。 许久,才见韩承回来,顾濯险些忘了自己将人留在了谢熠秋那里。 顾濯问:“陛下醒了?” “陛下传您过去。” 顾濯还没等喝口茶便被叫走了,见谢熠秋刚刚起身,一头墨发散着,不自觉喉结滚动,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谢熠秋道:“从哪里回来?” 顾濯拿着个食盒,放下,道:“陛下昨夜辛苦,臣叫膳房煲了山鸡汤,给陛下调养。” 正说着,他便已经盛好了摆着,又起身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陛下身上的伤,也该擦一擦,臣从太医那里请了药。” 被顾濯这么一说,谢熠秋才觉出身上的不适,昨夜可真是没少挨,大大小小多了好几处伤口,这嘴角也多了点血色。 “搁下吧。” “臣帮陛下擦药。” 谢熠秋还未更衣,脖子上的红色裸露着,格外明显,还有手脚腕处,也泛着红。只见顾濯没等他说什么,便坐了过去,指尖轻轻擦拭着昨夜触碰过的地方。 谢熠秋微颤了一下,心神不宁,索性闭眼,道:“放着吧,朕自己来。” “陛下是想让臣心不安?陛下身上这些东西,可都是臣弄出来的,臣何敢不顾。” “没什么不敢的,是朕说的。朕还没残废,用不着你。” 第57章 顾濯没听,他便恼怒起来,一把将人推开,“滚开!”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95】 顾濯只得待远些,他算是明白了,对于谢熠秋来说,怒气值就是人设值呗? 那要是想让人设立得住倒是简单多了。 顾濯二话没说便又过去了,这次谢熠秋想要将人推开,没想到手腕却被顾濯一只大手扣住,谢熠秋动不了手,便打算动脚。 顾濯像是有了经验,一下便躲开了。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游刃有余地在谢熠秋身上游走,像是已经轻车熟路,将该涂药的地方都涂好了药,这才将人放开。 顾濯心底暗笑,刚转身,却没想到身后那人一脚让他来了个狗啃泥。 第34章 顾濯没站稳, 狠狠摔在地上,回头一看,却见谢熠秋傲然地起了身, 唤了人进来为自己更衣。 顾濯一看这情形,好像自己是一团空气一样,昨夜那亲密无间怎么突然变成了提了裤子不认人? 他干脆立在一旁,心想, 这人既然当作没看见自己,那他就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也好想起昨夜他是怎么在自己身下叫唤的。 顾濯把为谢熠秋系腰带的小太监拉开, 自己上了, 谢熠秋没理。他又跟着去伺候了洗漱, 跟着伺候用膳, 这谢熠秋还真是就权当看不见。 谢熠秋叫了人进来,不是昨夜守在门外地那个小侍卫, 倒是个熟人。杨贞一进来, 先是看了一眼顾濯, 略带几分惊异, 顾濯也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这小小总旗竟是能直接面圣的。 谢熠秋道:“你先出去。” 顾濯没反应过来, 却见谢熠秋看了眼自己,又说了一遍, “你先出去,朕夜里再叫你来。” 杨贞似是没眼看, 只是恭敬地立着。 韩承与误之在门外候着, 见门帘掀开, 顾濯皱眉出来。 三人走远一些, 顾濯才开口道:“咱们怕是不能待杨贞太难看了。往常只知道他傲慢无礼,如今才知,一个能随意出入陛下寝殿的人怎会不傲慢。” 韩承点头,“只是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权利?” 顾濯微一哼笑,“陛下的心性,你我不是不知,他信任的人,不在于官职大小,也不在于地位高低。平时我在陛下那里从未见过杨贞面圣,那时应该是故意不让我遇着,而如今怕是有意让我知道。” “过些日子有一批军械入京,不知道是不是与此事有关。”韩承道。 “军械?哪里来的?” “听闻来自南海,是一批改良火铳,与一些火器。” 顾濯一听到南海二字,便觉得多出几分熟悉,不自觉皱眉,“若是南海来的,那也应该让李南淮知道,他可是有个朋友在那边。” 李南淮这边正把一副刚刚擦拭完的弓.弩放下,手中那封来自南海靖云港的书信就着火烧了。 王宏坐在一旁,道:“陛下害怕边境军械太多,恐动摇了自己,南海刚俘获了一批倭贼的军械,他便着急叫人运回来。殊不知,边境将士辛苦,此举无非是往将士的头上倒冷水。” 看着这书信落款“卫扬”二字渐渐消失在了火焰中,李南淮微微眯眼,“是有人怕卫扬造反。” 当年卫扬一家遭灭门,旁人不知,李南淮却知道,是裴钱一手策划的。李南淮苦求刚刚登基的谢熠秋将卫扬派往南海,无非就是想让他留下一条命,保存实力。 卫扬封了靖云侯,手上的兵权大了,大大小小打了不少仗,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却还是让人惦记着,想要除掉他。 军械入京应该不是谢熠秋安排的,怕是裴钱安排的。 军械若是能平安送达,倒是也没什么,若是不平安,恐怕有人要以此做文章了。 莫影从外面进来,道:“殿下,顾玄师来了。” “让他进来就是。” 顾濯一进来,见到王宏,便知道了这一老一少坐在一起,肯定是不用他多说了,他也不必委婉,便直说了。 “陛下叫了杨贞,应该与殿下商议的事情有关。” 李南淮让他坐了,轻笑道:“你竟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若说李南淮,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比顾濯更了解他的了,毕竟是自己写出来的,说是亲爹都不为过。 顾濯故意打趣,“那是自然,陛下钦点的玄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你若有上天入地的功夫,不如帮我看看,军械路途,是否有虎狼猖獗。” 顾濯用手指点了茶,在檀木桌上画出一道线,“南海距此三千里,虎狼有,赤鱬也有。只不过雷音脚下妖怪多,不怀好意者都在帝京。” 有了顾濯这一句话,李南淮算是多了几分心安。 王宏点头,道:“陛下派杨贞接应,杨贞是陛下的人,尚且不足挂齿。但裴钱等人,怕是正眼巴巴地盯着这批军械,等着它到了帝京脚下,出了问题,那便是南海来人的问题,与杨贞的问题了。” 李南淮笑,“原来杨贞是让人当刀子使了,也是,就连他主子都是裴钱手上的傀儡,傀儡手里的刀子可不是操纵者手里的刀子吗?” “又是这样,”顾濯冷笑,“裴钱借刀杀人的功夫虽然一般,却专养傀儡,玩人心态。做成功了是自己得了好处,做不成功便是看着他人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顾濯说完这话,李南淮像是打量一般看着他,不自觉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神情,“你不也是他手里的傀儡?他费尽心机把你安插在陛下身边,是想让你操控陛下的心。陛下信任你,你也算是达到了他的目的啊。” 第58章 “可若当傀儡挣脱了线,费尽心机便是自架刀刃。到底是活生生的人。”顾濯道。 他想起今早魏畅死的时候,一个人若是给人当惯了匕首,当这匕首再也磨不快的时候,那人当然会选择丢弃,何必再浪费功夫在它身上。若顾水没有成为顾濯,原本的顾濯往后余生便是裴钱手里的刀,十分靠近谢熠秋,虽然锋利,但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人替身,为人工具。若真的能杀了谢熠秋,回到裴钱手里,他的结局也不会好。 “过些日子便是回銮,之后一两天,军械大概也就到了帝京脚下了。殿下若是有所行动,我尽力相护。” 李南淮点头,“我这烈弩许久未曾饮血了。”卫扬,他当然要拼死相互。 . 初春的暖风吹热了猎场,谢熠秋朝天射了只放飞的鹰,金黄带子与北明的龙旗在林木上空漂浮,挺拔的身姿跨坐在烈马上,只闻长嘶一声,来人提着鹰跪身禀报:“帝京已在恭迎陛下。” “启程。” 顾濯跟在队伍后面,这次倒是没体会到上次那般的殊荣,不过他身子骨这么硬朗,骑马回京倒是觉得更有意思。 他往后看了一眼,见李南淮在队伍后面,便故意放慢了速度,直到与其并驾齐驱。李南淮微微歪头,倏然一笑,“你跟我走在一起,不怕惹人非议。” “你给我惹的非议还少吗?”顾濯道,“来时韩承打探过了,军械距帝京还有七十里路,杨贞已去接应,怕是今晚就能到。” “这么快?”李南淮目视前方,淡淡道:“你那侍卫还算尽心。” “是个忠心的。” 李南淮道:“等不到回銮了,等会儿我便与莫影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行出了三五里路,李南淮已经不见了人影。 顺着土路,马蹄激起一层沙尘在两个人影身后飞扬,到了一处山谷险坡,金乌耀眼,映着坡上静等的两人。 李南淮看着远处几里地外一片细微的烟尘,拿下挂在腿上的烈弩,弩臂上乌金点缀,细细刻着两个字——玄宇。这是李文弘的烈弩,几年前送给了李南淮,他几乎从未拿出来过,只有当年在临牧时时常握在手里,自从回了帝京,便被尘封了起来。这次冬猎,他一直带着,到底是再次用上了。 “卫扬来信中说,宁枕山没死。” 烟尘越来越近,李南淮看着那方,“宁枕山从西凉关流亡南海,一路遭人追杀,不是西奴人。” 李南淮说这话,莫影打心底里能听明白。他是想起了李文弘,宁枕山就是第二个李文弘,只是李文弘是真的死在了西凉关,而宁枕山却活着回来了。 宁枕山不是被西奴人追杀的,是有人要杀他灭口,没想到宁枕山能一路跑到南海去,最后被卫扬遇见。他当然知道了,是帝京中有人要害自己,此番偷偷回京,便是要亲自面圣,将事情告知陛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李南淮站在山坡上等着接应宁枕山,却不知他心里想的到底是宁枕山还是同样死在西凉关的李文弘。 “宁枕山藏在队伍里回帝京,若是这批军械出了问题,押运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到时候他也就被扒出来了。他与卫扬,怕不是砍头就能够的。” 车轮的声音震彻山谷,打眼一看便能看见杨贞打马在最前面。 一辆辆马车被严严实实包裹着,里面的东西随便拿出一样可都是极具杀伤力的。倭贼的东西,被靖云军俘获,却留不到自己手里,只能乖乖交到帝京,何等憋屈。 还没走到跟前,便见杨贞抬手,道:“停!” 旁边那人看着脸生,不是帝京的,应该是南海来的,身着的是银色轻甲,是靖云军的装扮。 那人道:“总旗大人,余下不过三十里路,直接进京便可,何必再停下?” 杨贞扭头,看了一眼这蛇尾一样的队伍,道:“陛下有旨,进京前,要先在城外休整,也是为了方便查验,防止有什么别的人进入帝京。” 他扯了马绳,“就先在此处停下,分成两队立于车队两侧,我自会带人挨个盘查。” 车队两端也是杨贞带来的人,将车队堵在山谷中,别有一番气势。 那人神色不对,忙道:“我们一路行进三千里,从水路到陆路,如今终于到了天子脚下,竟还要被怀疑?不知总旗说的‘别的人’是指谁,我们这三百号人,哪个不是靖云军中的人杰?” 杨贞冷冷看了一眼他,道:“昭楚些,你是在抗旨不遵?”说罢一夹马腹,带人向着靖云军去了。 第35章 昭楚些明显不乐意, 但也只能定在那里,眼看着自己被压了一头,毕竟杨贞连抗旨的罪名都搬出来了。 平时只受靖云侯管束的靖云军竟被这小小的总旗给堵在了山谷里。 山崖上的两人见队伍停滞不前了, 莫影道:“前面便是平原,偏要在这里停下来,定是有什么目的。” 李南淮将脖子上挂着的面罩往上一掀,盖住半张脸, 抬弩,道:“谢熠秋派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不管他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说着, 一箭射过去。山下的杨贞猛然一震, 只见一只冷箭瞬间贯穿自己的左膀, 惊起马匹长鸣踏着尘埃,整个人滚下马去。 “帝京对于射箭之人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地方。”只不过在帝京待了两年, 箭法已经不如曾经了。 第59章 这一箭惊了山下人, 杨贞手下的北镇抚司锦衣卫连同着靖云军全都紧张起来, 四处观望着。 昭楚些见状, 急忙拔剑出鞘, “有刺客!护好军械!!” 想必是方才那一阵惹了他不痛快, 他并未在意倒下的杨贞,只是拉着不安的马环绕在车子周围。 “将军!有人在山上!” 昭楚些循着声音看过去, 正看见了山上握着弓.弩立着的两人,忿忿道:“留下一部分人看管军械, 其他人跟我杀上去, 务必活捉!” 昭楚些瞥了一眼肩膀往外渗血的杨贞, 冷冷道:“扶总旗起来。”说完, 便带人策马奔上山。 只见那两人边奔走,边往山谷队伍的方向射箭,昭楚些躲闪不及,险些中招,只是好在在南海练就一身武艺,这点小把戏伤不了自己。 像是没想到来人竟这么快,蒙面的人见人到近处了才想起来拔刀,只闻铿锵一声,刀剑相撞,擦出一阵火花。 昭楚些咬牙切齿,“何人派你前来!” 李南淮未言,刀光剑影之间,一双寒眸映在两刃相交之处。昭楚些一身力拔山兮的劲,将李南淮逼得节节后退。 李南淮见状,急忙转身奔走,跑出一里地,昭楚些穷追不舍,“竖子如今敢在天子脚下行凶,莫不是身后有庇护!” 昭楚些来时,卫扬再三叮嘱,帝京是个易进难出的地方,人心难测,无数虎狼汇集,稍不留神,怕是就教人取了首级。昭楚些在杨贞的监视下本就恼怒,如今更是目眦欲裂,恨不得拔下这哑巴刺客的舌头。 昭楚些力气大,却不似李南淮那样灵活,稍不留神,竟教在右臂上砍了一刀,虽是浅浅一刀,却也看出来这人极其机敏,非同寻常。 “你不说话,本将却有的是办法将你活捉回去细细拷问。” 面罩下的嘴角轻轻一勾,眉宇瞬间多了几分滑头,李南淮轻挑一下眉,只见昭楚些身后冒出一股烟。 昭楚些急忙回头,见山谷那方冒起了黑烟,遥远的地方,将士大喊:“将军!车队走水了!” 身后的李南淮轻笑一声,手中刀刃砍向昭楚些,昭楚些眼疾手快,急忙调转马头,只闻马匹嘶叫一声,刀刃狠狠给胯.下马来了个开膛破肚,将人摔下去。 昭楚些稳稳落地,恶狠狠将剑刃挑向那人的腿根,只见那人一夹马腹,高挑长发如山瀑散落,深沉如夜色,秀逸如细绸,最后只留下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昭楚些大喘着气,缓缓起身,不敢看向身后,却在一瞥之间瞧见了地上遗留的一块沉香木令。紧握冷剑的右臂轻轻颤抖,血液顺着胳膊流下。 他拾起那东西,顶刻螭龙纹饰,面刻“锦衣卫,锦字捌號,镇抚司”。破了肚的马匹上也插着那把蒙面人丢落的绣春刀。 山谷之下,杨贞被人扶着靠在附近的大石头上,肩膀还汩汩流着血,面色惨白,只能先用靖云军带来的金疮药稍做处理。 昭楚些脸上带着溅上的血迹,提着剑来时,手下的将士立马赶来,“将军,总旗情况不好,怕是难撑了。您……脸上?” “马的。” 昭楚些看了一眼远处走水的态势,只是队伍尾巴几辆车走了水,冒着黑烟,幸好不是装火药的车,但是如今出了问题,怕是进京之后说不清楚。 他冷冷看了一眼那边的杨贞,道:“杨总旗既然无法担此重任,本将自会替他,不负陛下重托。” 后车装的是一批三眼火铳,东西没坏,倒是车子烧了半截,只是不知道怎么会莫名其妙着了火。 昭楚些道:“既然杨总旗要我们停下休整,那便停下休整片刻,派人一众人马守卫附近,其他人跟我查看军械。” 待到近乎日暮,全队查看完毕,将士来报:“将军,除了刚才走水的那几车,其他都没问题。” “好。”昭楚些扫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人,见着一个身量雄健之人立在将士之中朝他看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昭楚些轻声对身边将士说:“还没死吗?” “将军,他只是肩膀中了箭,怕是没那么容易死。不然,属下过去帮帮忙?” 昭楚些沉了口气,“他是刺客杀的。” 将士明白了,“将军,再耐心等等。” 没等多久,便来人通报,“将军!总旗死了。” 昭楚些上了余下的马,一扯缰绳,高声道:“杨总旗受奸人暗算,死于暗杀,你们是镇抚司的人,虽说你我不同路,到了这个时候却也与本将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总旗既死,军械也受损,如今情形,唯有上报陛下,彻查贼人,到时候还请诸位莫要忘了本将说的话。” . 夜色深沉,李南淮收起了玄宇,见莫影进来,道:“殿下,靖云军进京了,副将昭楚些已经被召入宫。” 王宏闻听这个名字,带了些犹疑,才忽然想起,“昭楚些,那岂不是靖云港观察使昭睿家的儿子?” 李南淮道:“王叔知道昭睿?” 王宏摸了摸短须,若有所思,“昭睿是从祖上便戍守南海靖云港的,到了他这一辈,先帝赐了他观察使一职,没想到他的儿子也这么上进,年纪轻轻便做了副将。” 李南淮笑,“昭楚些是卫扬手下的副将,颇得信赖,此次军械入京便是他负责押运。卫扬看中了他聪明,我也觉得他聪明极了。” 第60章 王宏道:“殿下把镇抚司得令牌丢给他了,他应该能看懂。” “他自然是能看懂,怕是再过一会儿就能传出杨贞被刺客暗杀的消息了。咱们就只管静等着,北镇抚司来一个东海扬尘,改头换面。” “裴钱把北镇抚司握得再好,也难保里面都是他的人。” 李南淮轻笑一声:“兵权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到了一个人的手里,北镇抚司、锦衣卫、禁军,我要一个一个慢慢地收入囊中。待到手握权柄,我自会把这北明掀个天翻地覆。” . 翌日的乾勤殿,官员齐聚朝堂,靖云军副将昭楚些趋步上殿。 “末将与杨总旗奉命在城外休整,却没想到遭到袭击,杨总旗身中一箭,失血过多而亡。末将护佑不力,请陛下责罚!” 谢熠秋道:“你昨夜跟朕说,刺客人数不多,只是不知到底有多少。” “末将大体看了一眼,有五六十人。” 这昭楚些的名字,李南淮已经告知了顾濯,是卫扬的副将,自然也是李南淮的好友。顾濯自以为自己是最能胡说八道的,如今一听昭楚些说的话,两个人被活活说成了五六十人,不自觉好笑,竟是个比自己还能演的。 顾濯干脆附和,“五六十人,竟能派出这么多?!” 朝中官员狐疑,“帝京附近,竟有人敢公然袭击军械押运队伍,这难道不是存了谋逆之心?!” 朝中嘈杂起来,皇帝下旨将南海俘获的倭贼的军械缴纳回京,没想到路上遭了袭击,虽不知是什么人干的,可这谋逆之心已然跃然纸上。 谢熠秋眸色深邃,“朕的眼前,竟也有人动了歪心思。” 昭楚些跪立殿中,“那贼人趁着末将追杀刺客头领时放了火,几车火铳已然全部烧毁,只剩火药铅弹,末将……” 他几度哽咽,“万死难当!” 谢熠秋面色瞬间变作铁青,“还有多少能用?” “末将与靖云军只是负责查验三眼火铳与火药和铅弹的车子,三眼火铳大部分损毁,但仍能找出些能用的。其他的是由北镇抚司的人来查,进京之后便送到了镇抚司,末将还未来得及查验,但是镇抚使已派人告知末将,军械已经全部损毁。” 朝堂大震,“全部?!” 谢熠秋不语,却能见他胸口起伏,朝堂之上官员大惊,实在难以接受,却也不敢看那金座上人的脸色,只得闭了嘴,个个胆战心惊。 “三千余里。”谢熠秋冷声道,“朕的将士,跋涉三千余里!到了帝京脚下,镇抚使竟告诉你全部损毁?” “末将不敢撒谎!” “哼……”谢熠秋冷笑出声,一把将手边的茶盏丢下堂去,“朕怎么不记得,朕允许过镇抚司的人来查验?朕让杨贞前去接应,竟还能出了这档子事!朕不知,镇抚司是否是在欺君罔上,把朕视为无物!” 朝廷官员不敢喘气,个个瞪大眼睛,他们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陛下如此信任的镇抚司竟被钳住了虎口,被陛下所怀疑了。 顾濯急忙出来,道:“陛下,杨总旗颇得陛下信赖,如今却惨死路途,可见贼子对陛下也是毫无敬意可言。镇抚使报上来的消息说军械全部损毁,臣以为,陛下何不再派人查验,若真如镇抚使所说,陛下到时再对押运之人发落,连同查出的贼子一并削了首级。若是镇抚使谎报了,想将这批军械据为己有……陛下应该自有论断。” 昭楚些忙道:“请陛下准许末将将功赎罪!” 谢熠秋瞧了一眼顾濯,“那便顾玄师协同靖云军副将,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替朕严查。镇抚使胡闲时暂且革职留候,不许插手。” 待出了乾勤殿,顾濯心叹,李南淮即便自己毫无权柄,也能用尽办法把谢熠秋身边的机构来个大换血。这次是北镇抚司,下此便是锦衣卫,再往后,怕就是皇帝的位置了。 虽然这胡闲时的名字十分陌生,大概是个炮灰。但若是要将整个镇抚司倾覆,便一个人都不能留,不管他是谁。顾濯心底叹笑一声,拂袖而去。 第36章 这桩案子既然到了顾濯手里, 便必然按照他的想法处理。魏霄一贯铁面无私,带人去了北镇抚司,果然东西是在那里, 但却是安安稳稳没有一点损毁的。 此事上报朝廷,皇帝勃然大怒,撤了北镇抚司里的所有职位,胡闲时被革了脑袋, 北镇抚司无人掌管,一时停摆。 秀春楼里来了客,是几个身着锦衣的人, 个个身姿挺拔, 跟着侍卫或是小厮, 看着没一个好惹的。 李南淮一进来, 店家便急忙招呼着上了楼,进了个隔间。里面早就准备好了歌妓曲子, 几人坐好, 便上了好酒好菜。李南淮带着几分挑逗勾了一下身边伺候酒水的小婢, 便摆摆手让人都出去了。 魏霄被李南淮方才的行为惹得皱眉, 喝了口茶水, 才开口:“北镇抚司没了人, 陛下总得找个时间填了空缺,不然会出大乱子。” “你我想尽办法, 保昭副将安稳来到帝京,顺便搞掉一个北镇抚司。这位置若是到了别人手里才是最不好办的。虽说北镇抚司空出来了, 但还是要小心着点。”李南淮倒了酒, 手指摩挲着酒盅, “这位置只能落到咱们手里。” 巍霄轻叹口气, “好在陛下没有生疑。官员都说是北镇抚司的人想着把军械据为己有,顺便杀了杨贞,推脱给旁人。北镇抚司里有人坐不住了,看不惯杨贞享受莫大的皇恩,想取而代之。” 第61章 李南淮不自觉发笑,“陛下无德,轻信这些说辞,底下的官员也都是一帮只会阿谀顺承的饭桶。他们说的话,倒是坐实了北镇抚司出了叛贼的罪名。” 旁边坐着的壮汉正是不远千里来到帝京的昭楚些,只在儿时跟随昭睿来过几次帝京,如今想来,上次来帝京,竟是八年前了,那时他还见过先帝。他在先帝面前舞了个枪,先帝夸他聪明,一高兴便赐了昭睿靖云港观察使,说等他长大,便召他回帝京做个大将军。 没想到,先帝死后,所有人都忘了这个承诺。 昭楚些道:“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周折,没想到陛下竟这么容易便相信了。倒像是……没加思考。” 李南淮眸色变得暗淡,一股无名之火映衬在酒杯里,“阉贼当道,陛下连诬陷西凉关兵败的话都能信,折辱有功之臣,他还有什么是不信的?” 李南淮的恨意积了许久,李文弘之死,他怕是永生永世都记在心里。 顾濯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李南淮虽一直恨谢熠秋,在他的印象里,谢熠秋也确实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一直受裴钱监视,却不知这样一个暴虐之人怎会六年之间从未被裴钱抓住把柄,一举推翻? 不知怎得,顾濯不自觉多了几分心慌。这里所有的人都长着八百个心眼,相互心眼里出来的线复杂到能织出一张蜘蛛网。却偏偏谢熠秋没那么多心眼,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李南淮似乎注意到了愣神的顾濯,道:“顾濯,你平时在陛下近侧,最能体察圣心,你是怎么觉得的?” 顾濯心中的想法直接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会理解,毕竟这也只是感觉,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谢熠秋实际心怀鬼胎。 想了半天,顾濯只说,“还是小心点为好,但是把北镇抚司拿到手的事,不能等太久。” 万一谢熠秋真的心怀鬼胎,对杨贞毫无怜悯,只是想借李南淮之手除掉杨贞,好换上更心腹的人。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可就全都白费了。 大概是一群人说的畅快,似乎没有注意到昭楚些身边还立着一个,穿得小厮模样,就连李南淮也是猛然瞥见着那张脸,手上的酒杯顿住。 仔细盯着瞧了一眼,道:“宁枕山。” 这一句话将在座的另外两位惊住了,魏霄忽地笑了一声,“你怕是喝多了,宁枕山早就死在了西凉关,你又何必再执着于那里的亡魂!” 他也看过去,只见一双涣散的眼睛下一条细长刀疤,脸上瘦削,却实实在在是个熟悉的人。巍霄哑言,像是被人掐了脖子,“宁大帅!” 顾濯从未见过宁枕山,只知道他当初在西凉关是假死,后来投奔了李南淮。没想到他竟回来的怎么突然。 宁枕山立马跪立,拜道:“世子殿下原来还认得我。” “自然认得,卫扬来信说你逃到了南海,我倒真心佩服,不知你是如何跋涉那五千里?” “世子殿下不信。” 李南淮哼了一声,“只是觉得神奇。” “殿下应该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同样是在西凉关,李将军的境遇却与我不同。” 李南淮冷着眼,不语。 “若我说李将军当年不是自杀,世子殿下能信否?” 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是做过一国之主的人,李文弘当然不怕死,当然也不怕兵败。李南淮一直都相信,李文弘并非传言那般,因为一场兵败便觉愧自刎。 李南淮叫他起了身,设了座,淡淡坐在一旁。 宁枕山想起往事,满目沧桑。“当年我奉李将军命守关内边淞、边湄、边湘、边濯四州,其余关内靠近关口的六州是由朝廷派的大将辜泽宽守。李将军为了收复关外被西奴占据的四州,自己带兵杀出关外,让我夜半子时带兵潜入西凉关打埋伏。我若要走,便一定要经过辜泽宽的地盘。他与我都是北明的臣子,又都听命于李将军,放我过去本就是应该的。没想到到了前夜亥时,我却被围困在了辜泽宽的地盘上,辜泽宽不见了人影。” “辜泽宽?”李南淮思索片刻,“青甘失守之后,他以死守青甘而受重伤为由回了帝京养病,没多久便去了西南边郡。怪不得。” “对,他是怕见我。”宁枕山道,“我当年焦急之中无意发现了他与西奴通信,才知道原来是家贼难防。我只知道李将军的死讯传来,便带人潜入西凉关,就算是尸体也要见着。他怕我上报朝廷,便派人在西凉关围堵,想要杀我灭口。只不过那时候他装了病,说是受了重伤,陛下急召他回帝京。他不知道我还没死,我死里逃生,致死也要回帝京与他对峙。却不小心暴露了行踪,被他的手下看见了,他们像是早知道辜泽宽下一步要被派往西南边郡,便将我五花大绑送去了那里。” 顾濯听得都觉得不可思议,还真是一笔难算的账啊。从始至终围绕在李南淮心头得一根刺如今终于知道了是谁刺的,却觉得有些揪心。 李南淮痛恨的一直都是谢熠秋,现在却又被告知李文弘的死是一个叫辜泽宽的人干的。这无非就是你忙活了一天,最后却被人说你耕错了地一样。 李南淮的神色却平淡至极,“西南边郡靠近靖云港,你是从那里逃过去的?” “是,辜泽宽还未从帝京赶过去,我便已经逃到靖云港了。靖云侯不敢多留,我也想尽快回帝京,在那里待了一年,才终于有机会藏在押运军械的队伍里回来了。” 第62章 果然是一条磨难的道路。 李南淮自收到卫扬的来信,便一直等着,他想知道西凉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文弘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今知道了,却又开始疑惑,这个辜泽宽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受了谁的指使…… 一切未完全知晓之前,他还是会继续厌恨这里,这个满地杀人狂魔的北明。手上沾血的,不沾血的,他都该厌恨。就算是辜泽宽害死了李文弘,真正下令诛杀李氏一族,将他关进诏狱,毫无人性地羞辱他的人,是谢熠秋,是谢熠秋身边的狗。 “回帝京,”李南淮轻笑,“帝京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昭楚些就好像对这句话感触很深一样,连忙附和,“那可是,还没进京便要遭人暗算。” 李南淮故意打趣,“你说的不是我吧?” “是那个姓杨的,他死的活该,一路上没少摆脸色。” “这不是替你解决了?一了百了。” 杨贞的事情解决了,一行人出了秀春楼,天色已经黑下来。昭楚些与宁枕山寻了个客栈住下来,暂且还不能让人知道行踪。 顾濯走远一些,又转身钻进了个点心铺子,待提着食盒出来,正好马车也到了,便上了车,回了宫。他手里有谢熠秋给的令牌,就算是到了半夜,宵禁对他来说也没有用,他照样能进去。 秀春楼坐落在常街上,是一条商业街,街边铺子众多,但到了夜里,人也渐渐散去。 李南淮喝多了酒,被莫影扶着钻进了街边一条小巷子里,他靠在墙上。 一阵头昏,急忙扶着墙蹲下身,张着口一阵恶心。 莫影见他这副模样,立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缓缓也蹲在一旁,道:“殿下知道了这些,现如今也做不了什么,待时机成熟,再一并清算。殿下何必在此伤心。” 李南淮垂头沉吟,“十二年,自我儿时被送入帝京,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这里厌恨到如此地步。杀父之仇,辱没之恨,原来不只是谢熠秋,还有别人。” 头顶轰隆隆一阵春雷,一道乍现之光忽地将他的脸闪了一下,随即恨意、希冀、算计全都隐匿在了阴翳之中,把方才一瞬间清晰的眸子藏了起来,不露声色。 “那便等着,一并清算。” 第37章 璇玑宫里点着灯, 顾濯提着食盒与韩承还未进宫门,便见着宫门口列着两行宫人,门前停着一驾轿辇。 误之见人来了, 急忙跑过来,气喘吁吁。 顾濯问:“陛下过来了?” 误之脸上冒了汗,“不是,是太后。” 若是谢熠秋过来, 误之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原来是裴太后。只是顾濯不知道,裴太后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与她从未有过交集, 就算是有, 怕是也是以前被她看见他与谢熠秋摞在一起。 顾濯突然转念一想, 不对,他与她, 按理说都是裴钱家的孩子, 应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若是裴钱派她过来的, 这倒不稀奇了。 “太后既然来了, 哪有不招待的道理。”说罢, 顾濯便进去了。 即便是到了晚上, 太后亲自上门,穿的也是厚重的锦衣凤袍, 头戴珠翠,一上来便是极尽华贵。 顾濯给太后问了安, 只见裴太后扬着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这地方, 道:“哀家许久没来过璇玑宫了, 这地方竟然没什么变化, 皇帝就没给你重新翻修一下吗?” “臣不喜奢华,也不愿大费周章。陛下能让臣住这个地方,臣已经格外满意。” 裴太后看着他,凤眼突然一弯,笑了出来,“是啊,从住狗窝到住上这华丽的宫殿,你当然是满意。若不是没有爹爹,你如何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受陛下宠爱。”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只不过这宫殿肮脏,你是怎么住得下的?”她咯咯地笑,“难不成你住惯了脏地方?” 顾濯看着这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太后,微微一笑,“太后住惯了寿康宫,自然瞧不上一处小小宫殿,但对臣来说,这可是陛下对臣的厚爱,臣深藏于心,没齿难忘。” “厚爱?”她大笑,“他薄情寡性,何来厚爱!” 顾濯与她靠的距离近,一下便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太后饮酒了?” “是啊,”她扭头看他,“若不饮酒,何以度过这漫漫长夜……谢熠秋那狗东西,从不来看我,他躲着我。” 她踉跄地退了两步,眉眼惺忪,微微抬手,指尖轻轻一指,“若不是你,他怎会不来看我?” “陛下只是政事繁忙,也不忍打扰太后。” “你是在为他说话?”裴太后眼角含泪,“他负了我,你还要替他说话。你们狼狈为奸,狠心至此!” 顾濯想起曾在系统中看到的,裴诗冉自小喜欢谢熠秋,奈何因家世地位,先帝有意制衡裴家,她不能如愿以偿。 只可惜,裴诗冉就算是再喜欢他,也终究是殊途,不仅是因为两人的身份有碍,也是因为谢熠秋是个断袖。顾濯明白得很,她就算是想尽办法,把自己喝的伤透了身子也是毫无用处。 裴太后一阵苦笑,“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啊?他为什么会喜欢李南淮!那个罪臣贼子!” 外面轰隆一声雷鸣,她踉跄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向天空,流出一串冰珠。 “也是这么个雨天,爹爹替我准备了药,他只要要了我,便能生米煮成熟饭。我去了阳神殿,给他送汤药。他叫我母后……我的心好疼……” 第63章 又是一声巨响,她猛地吸了口气,顾濯看过去,才见那一个身着华丽的身影在门口有多么瘦削。 “大臣找他议事,他便去了乾勤殿。他没喝成那药,反倒是被随意出入阳神殿的李南淮喝了,我送他去乾勤殿,只知道回来之后,见到的是李南淮,我那日……” 也是下雨天…… 雷声轰鸣,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痛苦的喊叫声,她衣着散漫地奔了出去,没让人跟着,淋了一身雨。后来几日,便一直在寿康宫病着不肯见人。 寿康宫关了两三个月的门,几乎无人踏足,她也不肯别人进。 身边的人来报,说李南淮来了,她便发了疯一样躲着,叫人把他赶走。有时候觉得周身不舒坦,也不敢叫太医来看,生怕别人发现了什么端倪。 直到有一日,宫人来传,说是陛下请她过去,她便去了。 只是路途难免要路过璇玑宫,她打算快些过去,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掳了进去。 她被李南淮按在塌上,想起那日,几近绝望。 李南淮红着眼,狠狠掐着面前这个女人,“没想到太后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引陛下,就不怕先帝在天上看着吗!” “你就不怕……先帝看见,你……染指了他的皇后……” “呵,”李南淮喘着粗气,掐着她脖子的手已经冒出了青筋,“皇后?你不觉得你这个‘皇后’当的可笑吗?裴诗冉,你还当自己是苒苒,可以为所欲为?” 他微一用力,只见她已经憋红了脸,“呃啊——” “曾经我怎么让着你都可以,准许你跟着陛下,准许你喊他太子哥哥。可如今,你该喊他皇帝了,太后。我们之间的事,你最好守口如瓶,不然他这辈子都会厌弃你。你脏了,还怎么指望他能看你一眼?” 她脸上冒着冷汗,痛苦地捂着肚子,蜷缩起了身子。 李南淮见状,眉间一跳,缓缓松手,只见她睁开眼,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李南淮,”她流着泪扯起嘴角,“我倒是想守口如瓶……” 像是一场噩梦惊醒,裴太后突然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转身看向顾濯那张极像他的脸。曾经住在裴府,顾濯就是裴钱养的一条狗,裴钱不许她看见他,怕脏了眼睛。 直到后来裴钱把顾濯放出来了,举荐给了谢熠秋,裴太后本以为李南淮进了狱,往后终于可以心安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还是一直与她住在一个宅子的顾濯。 即便是当初被李南淮按在地上灌了红花奎宁,堕了胎,她还是觉得止不住得恶心。 直到现在,她才敢再次踏足璇玑宫。 往事种种,每时每刻想起来都是极其窒息。 “以前你明明只是我们家的一条狗,现如今都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我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上你什么了?你以为你管爹爹叫义父,便是裴家的人了吗?”裴太后凑近去问。 顾濯怕是没有想到过,自己写下的人有一天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万分痛苦得质问他。他竟不知,到底是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还是上天的报应。 “太后想不明白,臣就更想不明白了。” 倏然之间,只见裴太后从袖口抽出一只匕首架到顾濯的脖子上,她哼哼笑了几声,“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他若真心待你,自然会来给你收尸,你我且看着。” 外面渐渐来了脚步声,宫人急忙来报,“太后!陛下过来了!” 顾濯只觉得脖子上的刀刃轻颤,裴太后紊乱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秋玉来了。” 她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惧。 顾濯一眼便瞧见了迈进大门的龙袍衣角,那人面露狠戾,身边的太监急忙奔过来,一把拉开。 她被吓了一跳,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却没想到将顾濯的脖子划开一刀。 谢熠秋一进门没有看顾濯,反倒直接冲着她去了,猛抬玉鞋,将那双沧桑素手踩在了脚下,匕首也被撒开,掉到了别处。 “啊!”裴太后痛叫着,却见谢熠秋俯视着她,道:“太后疯了,送回寿康宫,不许人探视。” “秋玉!!”她涕泗横流地被拉出去,大喊道:“是李南淮辱我!他畜生不如,你为何也要这般对我!” “太后累了。” 裴太后一愣,咯咯笑出声,“昏君……铁石心肠!” 璇玑宫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顾濯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脖子上略疼,伸手一摸,才知道流了血。 谢熠秋拾起地上的匕首,看着顾濯脖子上那一抹鲜红,腰间的玉佩随着步子缓缓摆动,直到到了顾濯跟前。 顾濯忙垂首,“臣烦扰了陛下。” 谢熠秋的呼吸略带几分凝重,却也能感受到带着轻颤,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倏然之间,顾濯的后颈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谢熠秋将人按在地上,用力抬着顾濯的后颈,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是木头吗?她不过一介女子,连刀都拿不稳,你为何不反抗?”谢熠秋与他四目相对,“还是,你在等着朕来救你?” 顾濯扬着头,脖子上的伤口遭到了撕扯,更是万分疼痛,他沉吟一般回答:“臣不敢对太后大不敬。” “你不敢对她不敬,却时常对朕不敬。她跟你说了什么疯话,竟叫你听得这么仔细?” 第64章 顾濯眼看着谢熠秋不喜裴太后,将她视为疯子,可见若是他将她说的话尽数说出来,谢熠秋怕是真的能动手杀了他。 “陛下,臣……臣买了宫外的糕点,比不上皇宫里的漂亮,却香甜,陛下尝尝。” 顾濯虽身处弱势,却不想谢熠秋想的那般求饶,反倒是有一种淡然,让他看了心里痒痒,更添怒气。 “你若肯摇尾乞怜,朕便吃。” 顾濯向来颇多心思,能屈能伸,但也绝对是个刚强之人。从以往他与谢熠秋的说话中便能看得出来,看似后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在以退为进。 谢熠秋见顾濯冷笑一声,本以为他是要违背自己,刚欲用力掐断他的脖子,却见顾濯伸手将点心够过来,捏了一小块放入嘴中,突然贴了上来。 唇齿相依之中,谢熠秋的牙关被撬开,甜腻的东西被推了进去,细长如绸的丝在两人分开之时被扯断。 顾濯唇上的水润连同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脖颈上绽开的红花,将人显得带了几分魅色。 谢熠秋只觉得口中腥甜无比,似乎还有点酒气,只见面前这人声音淡淡,惹得他骨头酥麻。 “臣求陛下怜爱臣。” 第38章 外面的天昏暗阴郁, 不见星月,只闻几声雷鸣,过了一会儿便哗哗下起了雨。 谢熠秋沉沉睡着, 顾濯却睁着眼,听着雨声。房里点着一两盏灯,烛光暗暗的,能看清谢熠秋的侧脸。 顾濯这辈子都没想到, 自己为了安稳活着,竟将自己交付了出去。他的喘息声惊动了谢熠秋,只闻谢熠秋淡淡开口, 道:“你有话说。” 原来谢熠秋也没睡, 顾濯瞧着这一副冰冷的侧颜, 道:“臣无话可说, 臣只是觉得,陛下长得好看, 一无后宫二无佳人, 算是折在臣的手里了。” “顾濯。” 顾濯略带挑逗意味答应, “嗯?” “你真是狗, 说不出人话来就干脆闭嘴, 叫得朕头疼。” 这是顾濯今日第二次被人说是狗, 这称呼一开始不爱听,不知怎得, 听着听着就觉得习惯了。“世子是狼,臣做狗已经很满意了。陛下养狼不成, 养个狗也能看家护院。” 他故意提了李南淮, 将他与自己放在一起。旁人都说自己是因为李南淮才受恩宠, 可是他终究没那么相信。 他料想谢熠秋当年绝不会轻易便舍了与李南淮的恩情, 其中绝对有着一条是因为裴太后。谢熠秋怕是知道了李南淮与裴太后的事,所以才震怒。 李南淮没能洁身自好,顾濯倒是想试探一下了,这谢熠秋到底算不算是干净。大抵是心中生出了一股酸涩气息,他问:“陛下是觉得狼会咬人,还是狗会咬人?” “不管会不会咬人,朕将他的嘴套起来,拿链子栓起来,他便失了威风。”谢熠秋扭头看他,沉了口气。 “那不是太残忍了?狼再怎么好好养着,终究带着狼性,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反口要了你。狗仔细调.教一番,却是能忠诚一辈子的。” 在这醉生梦死的深夜,仿佛一切都好说话了。顾濯想知道的太多了,他想知道谢熠秋到底是不是个纯君,他想知道他与李南淮最深层的关系,他想知道这六年他是怎么当的君王。 谢熠秋平静的眸子里多了多了几分猩红,“你不是与他交好吗?怎么这个时候倒在朕面前贬低他。” “因为臣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人,与谁交好不过都是因利而聚,只有与陛下才是择佳木而栖。” 谢熠秋的哼笑声在耳边格外清晰,“裴钱才是你的佳木,朕不是。你到朕身边来,难道不是为他做事吗?” “臣不是裴钱的亲子。臣自私,从不为他人,只为自己。”顾濯凑近些,鼻尖几乎要贴在了那人脸上,“也为陛下。” 谢熠秋沉默须臾,猛然撕咬了他的耳朵,然后舔舐一番,道:“朕的身边都是裴钱的亲信,你所知道的,北镇抚司总旗杨贞,库部员外郎魏畅,正五品谏议大夫仝恕,副总管嵇章徳,内阁首辅闻律......死了的没死的,个个都是朕给他们封官加爵,却都不是朕的人。朕故意重用他们,李南淮便会替朕杀了他们。” 谢熠秋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心思都说了出来,顾濯被他箍着脖子,才知面前此人心思深沉,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孤家寡人。 “这么好的一把刀,朕当然舍不得让他死。朕知道你事事为他考虑,可朕也不是好糊弄的,你既然想帮他,朕便顺水推舟,给你个人情,来日你向裴钱禀报,便说朕已经受你蛊惑,甘愿做个昏君。” “陛下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尽数说出来?” “朕受人钳制这许多年,还能坐拥江山,你以为朕会怕你?”谢熠秋直接跨坐在了顾濯身上,好似被什么硌了一下,闷哼了一声。散着的长发垂到胸前,看着下面这骄矜含笑的人。 “朕最想看两虎相斗,朕做布棋之人、纳凉之客。” “好啊,”顾濯一把将人掀翻过去,狠狠压在身下,粗喘着,“陛下做什么都行,臣任陛下摆布。” 谢熠秋就是一滩浑水,无数人盯着他的皇位,想要拉下这位暴虐之君,却无人知晓不许臣辩的暴虐之君心思如深渊一般,既深沉又阴暗,稍不留神便跌入他的口中,万劫不复。 这摊浑水终究是玷污了别人,像是把肚里的沙石排了出来,送入清河,一起变浑浊,一起变肮脏,谁也用不着说谁。 第65章 李南淮死不了,谢熠秋要把他当成刀子,若能杀了裴钱自是最好,若这刀子执意要对着自己,他也甘愿死在李南淮刀下。 . 翌日上朝,朝臣为着北镇抚司停摆的事情发愁,有些忙着举荐,有些干脆直接说把这机构撤掉,省的朝廷银两全都花在这些没用的废物身上。 不知那里来了个声音,“陛下前些日子在冬猎上选的英豪,眼下还没有受封,陛下不如叫他们顶了这位置,也好先历练历练,待来日再从中选拔更好的派往战场,总不能一直让他们等着。” 顾濯立马便应和了,“这话说的不错,只是新人难免行事鲁莽,把握不住分寸,若让他们一开始便接手北镇抚司,岂不是太过于草率?” 谢熠秋道:“顾玄师的意思是朕还是应该留他们闲散着,不给官职?” “臣为陛下招纳的人才,怎会让他们寒心。只是臣以为,高官重任还不能放在他们头上,需要有朝廷之人带着。” 朝中大臣立马疑惑了,“怕是没那么容易,若不是缺乏人才,怎会用他们?如今顾玄师又说找人,到哪里找?” 顾濯道:“倒也不难,帝京之中有的是无官无爵的,陛下随便封一个,只要能压得住那群崽子便足够。” “可若是个庸才,也不堪用啊!” “这等要职,怎可随便找人接替?顾玄师说话之前也不加思考!” 谢熠秋不乐意看这群臣子争辩,便道:“顾濯,你既这么说,便是已经有了人选?” “整个帝京之中,臣也实在没见着个能用的。”顾濯一顿,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陛下可还记得陛下曾给了一个人一处宅子,叫他安分守己?” 谢熠秋神色暗淡,却见朝臣立马反应了过来。“陛下!李南淮可是罪臣,怎么能让他接管北镇抚司?” 顾濯轻哼一声,“臣怎么记得,罪臣是李文弘,而非李南淮?李南淮虽是李文弘之子,但是他常年居住帝京,几乎从未回过青甘,即便是李文弘犯了滔天罪行,将‘罪臣’的名号强加到他的儿子头上,终究有失偏颇。” 谢熠秋抬手撑着下巴,静看着顾濯表演,又附和上两句道:“他以往对朕不敬,行事乖张,朕罚他禁足,已是大恩。李文弘之事,朕早已不再追究,只是若就这么宽恕了李南淮,朕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厌恨朕?” 他抬抬毫无感情的眼,“朕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对朕半分不敬之人。” “李南淮自出狱后便安分守己待在府上,从未逾矩。臣正是知道陛下已经不再追究曾经种种,若还是这般箍着他,怕是惹人闲话,说陛下还不肯宽恕。” 顾濯编了这么一套说辞,头头是道,有那么一瞬正好对上了金座上那双眼睛,虽未笑,却似乎能感受到一种轻和,与说不上来的安稳。 . 李府门前停了马车,院内进了人,是皇宫里来的。李南淮带着府上几个人跪接圣旨。只不过是与莫影、王宏三人,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只听嵇章德宣读完了圣旨,低头哈腰一番客气,“世子殿下,陛下给了您镇抚使一职,便是忘却了以往不快之事,还望世子殿下此后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为北明效力。” 李南淮接了旨,恭敬拱手,“还望副总管替我谢过陛下。” “那是自然。”嵇章德笑笑,正欲离开,却被李南淮叫住。 “副总管要不在寒舍坐坐?”他将圣旨丢给身旁的莫影,淡淡一笑,道:“怎么着你我也算是老朋友了,如今我重得陛下隆恩,副总管怎么也得赏个脸,留下来喝个茶。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南淮看着眉眼带笑,但却有一股无声威压,将嵇章德逼得额上冒汗。他急忙客气道:“世子的茶不是咱家这种奴才能吃的,咱家还要回宫伺候陛下,就不多留了。日后见面,还望世子能赏脸说句话便足矣。” 李南淮“哦”了一声,转而转身对莫影道:“找个时间买几个奴才伺候着,府上不干净了,总不能咱们当主子的打扫。” 莫影应了一声,嵇章德瞬间青了脸,眼睁睁瞧着李南淮进了屋,沉了口气,带着人便走了。 李南淮回了屋,也没多看那圣旨,直接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莫影跟进来,道:“没想到圣旨这么容易便下来了。” 李南淮冷哼一声,“顾濯的本事大着呢,他说什么陛下都信。怕是日后他要皇位,陛下都能直接退位。” “这样的人,殿下还要留着吗?” “当然留着,有大用。” 第39章 李南淮进了宫, 领了腰牌和官服,见天色突然阴暗了起来,不自觉加快脚步, 却老远便见一人乘着轿子往这边来,与自己打了照面。 他不知是谁在里面,见轿子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便恭敬地立着拱了手。 里面人声和缓, 道:“外面是谁?” 李南淮一听这声音,瞬时变了态度,没了谦逊, “太后这么快便把我忘了?” 他这一说话, 立马把里面那人逼地哑了言, 说不出话了。这熟悉的声音, 裴太后就算是死也忘不了,她明明记得李南淮被放出了宫, 轻易是不会再与她遇见的。他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裴太后在轿子里没出来, 手上却早已掐出了血。一股怒火瞬间冲上了心头, 唇齿微颤, “哀家怎么知道你是谁?” 第66章 李南淮踱到了轿子面前, “太后忘性大, 不过太后不妨掀开帘子瞧一眼,应该就能记起来了。” “哀家还有事。” 李南淮轻哼一声, 让到一边,“陛下授臣镇抚使一职, 臣特来谢恩。太后若是正巧也去阳神殿, 不妨与臣一道。日后臣常进宫, 见了太后, 总不能太过生疏。毕竟日后,臣还要仰仗着太后。” 轿中人身子一怔,脑中如千万只马蜂飞过,嗡嗡作响,她沉沉呼吸,道:“哀家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现在说什么都不要紧,太后只要知道,我李南淮在帝京一天,便有的是机会再与太后相见。” 裴太后不愿再与他多待,便叫宫人赶紧抬轿走。李南淮抬了抬眉眼,虽隔着一层,却也能感受到里面人的焦灼,他微挑嘴角,“太后好走,别忘了,您还欠臣一命。” 轿中人额上冒了汗,心虚一样摸了摸腹。她欠的这一命,这辈子都不愿想起。 李南淮记不起当年那碗汤的滋味,却记得实实在在让自己昏了头。若这药不是下在自己碗里,也终究是要到谢熠秋的肚里。怎么想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是昏了头,青甘传来了兵败的消息,他便慌了,无数次询问谢熠秋,他何时能回去看一眼李文弘的尸体,他更想上战场替父报仇。 谢熠秋还未将他送出帝京,没想到他竟被裴诗冉害了。她还是寻机告诉了谢熠秋,他那时多么信任李南淮,终究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有人上奏说李文弘辱没皇恩,辜负的朝廷期许,该死,连同这所有李氏血脉全都该死。谢熠秋一时气性上头,下令诛杀了李氏,李南淮远在青甘的母亲、下人,甚至出了五服的旁支,只要是姓李的,全都难逃厄运。 谢熠秋亲自批红,将李南淮送入诏狱。 谁能想到,竟是因为区区一碗下了药的汤药。 天色阴沉,上天下了雨,打在宫中夹道的石板路上,高墙中间夹着的人影瞧不见多少情绪,背影却显得极为酷寒。 水波一圈圈绽开,在茶盏中央荡气回肠。北镇抚司敞开的大门进了人,来人身着飞鱼锦衣,却行事粗鄙乖张,一脸的络腮胡,冒着细雨急忙奔进来,道:“一会儿来的可是青甘世子,是从诏狱里活着出来的死囚,怕不是阎王爷转世吧?” 刚刚倒茶的人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随即喝起茶来,道:“阎王爷还用得着转世?在地府里一手遮天多好,怎会来这人间走一趟。” “虽说当年他青甘世子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可如今青甘没了,叫一声世子不过就是给他的面子罢了。陛下不是说了,只是随便派个人坐镇咱们北镇抚司,不至于乱成一锅粥,至于派谁,那都不要紧。要我说啊,你们没必要那么怕他。” “是啊,咱们怎么说也是陛下钦批的锦衣卫,日后若成大器,便能被派往边关当个将军。” “若是有帝京饭可吃,谁愿意去边关啊,我当初来参加冬猎不过就是想混口饭吃罢了,如今混上了,便也没心思去什么边关了。” 几个人说这话,身上虽然已经换上了飞鱼服,却依旧如个平民百姓一样的作风,极为随便,躺着坐着的都有。 屋里人说着说,却不小心瞥到了靠在门边的一个少年,正对着院子与大门。 屋里人朝他喊了一声,“余苗,你赏雨呢!” 余苗没理他,只是径自站着。 旁人立马开始嘲笑,“他怕是过惯了当初沿街乞讨的日子,一时受不住这尊贵。” “余苗,过来喝茶!”那倒茶人叫他。 门外那少年郎被人叫了半天,烦躁起来,冲着身后瞥了一眼,惹怒了他,“呵!你瞧什么?别以为老子教训不了你,我爹可是安河县县令!如今就算你与我平起平坐,也改变不了你的叫花子命!我如今请你喝茶都是抬举了你!”他虽坐着,却是趾高气昂,像是整个北镇抚司都是他的了一样。 有人看不惯了他这句话,“县令的儿子啊,怎么敢跟我们这群普通百姓混在一起?” 那人拍案而起,“有本事你就撂挑子走人,回家种地去最好。” 那冒雨进来的络腮胡一时分不清形势,却能看出来这是起了内讧,便连忙挡在中间,带着好脾气说话,“咱们都是各凭本事进来的,何必对着自己人剑拔弩张呢?” “我跟这小崽子是自己人?往日他沿街乞讨,若是遇上我,不还得靠我几个铜板活着?” 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余苗以往却是是个混迹街头的,但怎么着也用不着他一个外地小县令的儿子来接济。 余苗不愿听这伙人吵吵嚷嚷,便径直走进了雨里。县令儿子不乐意,便在后面追逐,也不管外面是否还下雨了,还未追出北镇抚司的大门,便见一个人影拐了进来,他来不及停下,眼看着要撞了上去,却被迎面一把伞糊了眼睛,险些戳瞎自己。 来人一脚将其踹开,他便狠狠摔到了水坑里,那人收了伞,看他要爬起来,便动作迅疾地用伞别住了他的胳膊,死死按在了地上。 “小兔崽子余苗!我起来必把你的骨头打断!”他被按在地上,还是恶狠狠地。 结果硬着回头一看,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脸,不是余苗。他愣了神。 莫影力气极大,他一时反抗不了,便急忙求饶,“官爷,草民知罪,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啊!” 第67章 站在垂花大敞门下的人无意识地轻吟了一声,“怎么跟顾濯一个样。”随后将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只是冷声道:“你若想重回民籍,本官即刻便将你丢出门外。” 那人抬眼一看,把自己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虽没认出来是谁,却见那人腰间赫然挂着一块金令。北镇抚司,镇抚使。 “镇抚……” 可不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阎王爷、罗刹神李南淮! “镇抚!殿下!属……属下一时没长眼睛,冲撞了殿下!” 李南淮也没管有没有伞,径直走了进去,摆摆手道:“提进去。” 下一刻,那人便被莫影揪着领子提了进去。 本以为能好好说话,谁知他只是被丢到了院中,还是淋着雨。李南淮撑臂坐下,胳膊往一旁的檀木桌上一垫,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茶水,道:“这都喝上了?” 其余人颤颤巍巍立在一旁,不敢说话。李南淮道:“本官也曾是陛下近臣,即便是失了势,也由不得旁人动了本官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安河县县令之子,安江南。” “好,从今日起,北镇抚司便没有你的位置了。” 安江南瞬时呆愣,急忙求饶,“镇抚!属下再也不敢了!” 李南淮轻哼一声,站起身来,“曾经北镇抚司是个荒唐地方,落到奸人手里,染了一地的鸡毛。如今既然落到了本官手里,便不可能再容得下一点坏习气。本官还未来,你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茶了?还没有月银,你倒先顾着享受了。” 李南淮渐渐靠近他,睥睨一样俯视他。 “一无镇抚令,二无秀春刀,这就把自己当成锦衣卫了?若是你们不需要这两样东西,本官即刻把你们打发出去,完全来得及。” 安江南被一脚踹倒,李南淮转身对着那群人道:“不止帝京,天下人早已知晓北镇抚司私藏军械,虽说不是我们干的,但这屎盆子既然扣到了我们头上,便不得不接着。你们若是想出门遭人白眼,便尽管留着这一派粗鄙作风。若是想安安稳稳到秀春楼吃顿酒,受人尊敬,便站直了身子,好好在本官手底下干活。 “若能做到,加官进爵、分封土地,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来日衣锦还乡,祖坟也能冒个青烟给旁人看。” “殿下,这人?”莫影道。 “镇抚!属下知错,属下定效力殿下,效力北镇抚司!”安江南急忙认错,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丢出大门了。 李南淮没耐心听,便随便撂下一句,“先打上二十板子吧。” 二十板子对一个一上来就冲撞了上司的人来说绝对不算少,但对冲撞了李南淮的人来说,绝对太少了。 安江南被拉下去受了一顿,李南淮瞧了一眼周围,道:“余苗是哪个?” 只见一个角落里的少年缓缓走了出来,虽然身量小,但是眉峰却锐利,看着不似善茬。善茬也不可能轻易进入北镇抚司。 怪不得顾濯要他格外照顾。 顾濯头上刚冒出来几个大字【恭喜宿主达成剧情:世子上任】,便收到了李南淮的飞鸽。 本以为又是什么大事,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今夜亥时,秀春楼一聚”。 顾濯听了信,早早便进去等着了。一进去便瞧见了宁枕山与昭楚些,拱手客套几句。反倒是不见李南淮的身影。 李南淮一贯的随行张扬,纵使晚来一会儿也没什么,顾濯也不多言,相处久了也就习惯了。 顾濯打心底最疑惑的还是宁枕山,他既然早早来了帝京,却始终未去面圣,而是一直待在客栈里。不过想来也对,他想在谢熠秋面前戳穿辜泽宽,绝不能仅靠着一张嘴,总得拿出来点实际的东西,况且辜泽宽身后的推手是在帝京只手遮天的裴钱,不仅是帝京,整个北明都是如此。 不然,宁枕山何至于从一员大将流亡至此,胡子拉碴,满是沧桑。 大概等了三刻钟,才见李南淮赶来。 “诸位久等了。” 昭楚些先开口,道:“世子殿下新官上任,有太多事要交代,我们等上一时半刻倒是没什么。” 李南淮坐下来,让人倒了酒,“倒不是北镇抚司耽搁了我,来之前,带人放了把火。” “放火?”顾濯知道李南淮总是想什么做什么,却不知李南淮竟是这么直球的一个人,怎么放了把火还要昭告天下? 李南淮酒杯对向宁枕山,“宁大帅,我把你家烧了,用不着赔吧?” 对面的人瞬时一愣,面色青紫。李南淮不管说什么都是一样的神情,愣是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说玩笑话还是说的真话。 宁枕山只得说,“世子殿下若是想烧房子取乐,我自然无话可说。” 李南淮轻轻一笑,“不过你也放心,暂且烧不死你的夫人孩子,潜火队已经架着云梯去了,不过宅子怕是只能留下个壳子了。” 宁枕山见他说的认真,怕是真是这么回事了,他眸色幽暗,惴惴不安起来。自他前往青甘,经历生死,两年时间,他已经两年未见过家里人了。他们都以为他死了,就连陛下也觉得他是功臣,给了封赏。 他相信陛下对他信任,这才赶回帝京,想要把一切都告知陛下。 宁枕山攥着的手青筋暴起,却也无话可说,毕竟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就连入宫面圣也是个大难题。 第68章 李南淮示意他们望向窗外,宁府的方向燃着火光,像是要照亮整个帝京。 昭楚些惊了,急忙道:“你真把人家给烧了!” “宁府是将军府,一直被重兵把守,轻易进不去,里面的人也难出来。你知道是为何?”李南淮问宁枕山。 难道不是因为宁府是功勋家?宁枕山的遗孀是名门贵女,宁枕山死了,朝廷必然要派重兵把手着宁府,一来是因为里面的人,二来是将军府的东西。 这重兵自然是裴钱的重兵。 将军府的东西不会轻易放到台面上来,裴钱就算是把持了宁府,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也让旁人无法接近。 若不一把火烧了宁府,就凭宁枕山现在老鼠一样的面貌怎么能有机会见一面夫人孩子?怎么有机会潜进去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 “放心,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宁大帅,你夫人孩子现在刚被救出来,你若不去看一眼,一会儿便被送入内阁首辅的府上了。首辅夫人怜悯你夫人,着急叫人来接。” 宁枕山不知内阁首辅闻律是否清廉,首辅的夫人来接他的夫人,总比被接入皇宫要好,起码安稳些。 宁枕山急忙单膝跪地拜道:“世子殿下,我许久未见妻儿,便不再多奉陪了。”说罢便起身离去。 顾濯愣了一会儿,心说这闻律的名字好像多少有点熟悉?似乎是从谢熠秋的嘴里听到过。 似乎是那夜,谢熠秋把一肚子的话都说了出来—— “朕的身边都是裴钱的亲信,你所知道的,北镇抚司总旗杨贞,库部员外郎魏畅,正五品谏议大夫仝恕,副总管嵇章徳,内阁首辅闻律......死了的没死的,个个都是朕给他们封官加爵,却都不是朕的人。朕故意重用他们,李南淮便会替朕杀了他们。” 顾濯手中酒杯瞬时跌落,撒了一桌子。 闻律是裴钱的人? 宁枕山已经走远,顾濯也来不及叫住。只闻李南淮笑了一声,神色俊逸,略带几分倨傲。“怎么?酒杯都拿不住了?还是你在皇宫中喝惯了琼浆玉露,喝不下秀春楼的酒?” 顾濯疑虑万千,这李南淮对宁枕山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有意帮他,怎会让闻律的夫人轻易将宁枕山的夫人接过去? 顾濯道:“闻律夫人怎会好心帮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突然要将宁夫人接过去住?” “帝京贵妇之间的互相帮忙罢了。虽然闻律与宁枕山毫无瓜葛,但是夫人之间总是格外好说话。闻元洲虽不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却是能信得过。儿子如此,当老子的也大概差不多。” 李南淮虽然这样说,但顾濯听着却不像李南淮能说出来的话。一个多疑又满是心思的罪臣之子,能从诏狱里安稳出来活到现在,甚至授了官职,靠的便是谨慎与果断。如今怎么轻易便觉得闻律是个能信赖的人? 顾濯见事蹊跷,拜了别,便出了秀春楼。常街上人不少,大概都是看着宁府走了水,急忙出来看热闹。 顾濯仰头一看,秀春楼的一个隔间开着窗户,李南淮坐在窗边,冲着他举了杯。 宁府的火起得突然,像是从后院里起来的,潜火队的人一时也没能灭掉。宁枕山一身糙布衣裳,跟着人群混入其中。 火势没烧到关键地方,宁枕山把东西藏在怀里,从后门能看见首辅府上的马车经过。他忙不迭地赶过去,老远见了一眼那一身灰烬、领着儿子的宁夫人上了马车。 虽是没赶上,却也算是看了一眼。人影伴着火光,从自己的视线里远离。 李南淮既然让他回来,目的便绝不是让他见夫人。 当初他未离京,家中藏着青甘的边防图,青甘有几份在李文弘手里和他手里,帝京也留着一份,在宁府,只是无人知道具体在哪里。 一个人影从小巷子穿过,到了宁府墙根,却已经不见了宁夫人的影子。顾濯心想,怕是已经被接走了。 宁府门前来了一大队人马,是禁军,后面一架轿辇,从上面下来了人。顾濯靠在墙根,定睛一看,竟是谢熠秋? 前面那人一看便是禁军统领。“宁大帅府邸无故失火,尚未查明,陛下还是莫要靠近。” 谢熠秋眉头紧锁,“无故失火?怎会不见贼人踪影?” 任谁都知道,谢熠秋当初听信顾濯之言,为了安抚将士,给死去的宁枕山封了爵,也给宁夫人封了诰命。如今,堂堂将军府失了火,皇帝的脸色怎会好看? “给朕严查,若捉不到纵火之人,朕拿你们是问!” “陛下!末将已命人封锁城门,见到可疑之人一律扣押。宁府失火不久,想必贼人没跑出多远。即便是跑,也跑不出帝京!” “那便去寻。” 宁枕山是朝廷良将,活着的时候没得罪什么人,死了更是因公殉职,死于战场。怎会有人想要谋害他的家人,朝廷命妇? “统领!”远处禁军将人拖过来,一把按在地上,“此人在墙根鬼鬼祟祟,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顾濯确实是做了亏心事,他总觉得事情不对,闻律是否是个好人都说不清楚,宁夫人被接走这么一遭,能否安稳回来,这一切都尚未可知。宁大帅现在在哪,他也没见着,如何不觉得心里不安? 禁军统领一看,拿剑将人的脑袋挑起来,“说,你没事在这附近鬼鬼祟祟做什么?” 第69章 顾濯硬生生地被按在地上,抬头一看,竟是禁军统领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旁边那位,是谢熠秋。 第40章 阳神殿的大门一关, 守着伺候的太监也都遣了出去,只留顾濯一个人立在一旁。 顾濯也没想到宁府附近的守卫那么森严,更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活捉了提到谢熠秋跟前。那禁军统领大抵是知道“顾玄师”这号人物, 却无法将这张脸对应起来,一时没认出来他,便把他当成了小贼。 顾濯当机立断扯了个谎,说是看着天象异常, 正好指向这边,便忙不迭地前来查看一番。那禁军统领才恍然意识到,他这是把陛下近臣给拘过来了, 急忙让人放了。 顾濯仰面看向谢熠秋的时候, 正巧瞧见了空旷寂寥、满是烟尘的天, 喉结滚动, 一时把“参见陛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谢熠秋冷眼道:“有禁军在,朕也派了锦衣卫查案, 这里用不着你。” 禁军统领还在忙着客套几句, 谢熠秋却带着顾濯摆驾回宫了。 顾濯料想谢熠秋看出来自己是胡说八道的了, 心有余悸。 谢熠秋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道:“内阁首辅给朕递了折子, 一下报了两件事。一是把宁夫人接了过去。” 谢熠秋顿住, 示意顾濯磨墨。顾濯正疑惑第二件事是什么,便见谢熠秋道:“第二件, 是参奏李南淮玩忽职守。” “世子殿下刚刚上任,还未见绩效, 便被参玩忽职守?陛下觉得这可信吗?” 谢熠秋抬眼, “你也觉得不可信?可折子上却说, 李南淮进北镇抚司便把里面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顿, 虽然关着大门,却也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好不残忍。朕是觉得,虽然他有了朕给的职权,可那些锦衣卫毕竟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被他这么教训,你看得下去?” 谢熠秋这一番话把北镇抚司这群人扣到了自己头上,不知是想试探他是否在意还是别有用心。顾濯只是一笑,道:“锦衣卫北镇抚司隶属上层东厂,却可直接越级上报陛下。陛下说他们是臣精挑细选出来,却没说臣是在为陛下考虑?臣看不看得下去的不要紧,臣凡事只为陛下,北镇抚司也是陛下的人。世子殿下既被陛下指派为镇抚使,做什么事便都是秉公执法,陛下若觉得无事,臣更是无话可说。” “臣只是不知,世子殿下教训自己手下人,为何会被首辅大人听了去,插手其中。” “你的意思是朕不该信闻律。” 火光映着顾濯的侧脸,顾濯给谢熠秋奉了浓茶,氤氲热气袅袅上升。“陛下何时信过他?陛下怎么想的,臣虽然清楚,却始终如衣衫避体,非要等到躺在床上坦诚相见的时候才肯说实话。陛下如今还信不过臣吗,何必在臣面前装着一套?” 谢熠秋抬头厉色盯着他,道:“顾濯,你在朕面前装的不是更多?” 顾濯一听这话,虽然面上冷静,却越来越笃定,自己胡编乱造那一套怕是真让谢熠秋看出来了。那自己玄师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细想一下,他还真有点舍不得自己说一套,别人信一套的那种感觉。 “臣一心侍奉陛下,何敢有过违逆。” 谢熠秋撑着头,“朕实在不明白李南淮看中了你哪一样,偏要与你共事?就只是因为你在朕面前能说得上话?”他沉默须臾,像是要将自己的疑惑都尽数说出,“又或是,他是看中了你是裴钱的义子?” 谢熠秋自知是一个孤家寡人,自己的身不由己与别人对大权的觊觎,他不得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当年李南淮虽受裴钱陷害,对他造成伤害的旨意却都出自谢熠秋手上。若是李南淮当真恨极了他,与裴钱联手想要治他于死地也是极有可能的。 “陛下不相信臣不愿为裴钱做事。” “乖顺是可以装出来的,恶狼假寐,其目的是想活吞了你。李南淮是不是恶狼,朕心里有数,可你呢?” “陛下都说了,臣是狗。狗是见着谁就跟谁的。” 顾濯永远是一套油嘴滑舌,心情好的时候听着舒服,有的时候却让人想扇死他。谢熠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鼻息相对,热气充盈。 “朕不相信你会跟朕。” “臣喜欢眼前的好处,更舍不得陛下给臣的地位权势。若臣不好好服侍陛下,转而去帮裴钱,臣能得到什么好处,或许他会杀了臣呢?为了将来的不确定而冒险,不是臣的作风。” 顾濯说完,只觉得心头愧疚万分,好像说完谎话之后要遭天谴一样,急忙在心里发毒誓:“我说的都是屁话,老天千万别当真……”他当然会为了未来而下赌注,只不过不是在裴钱身上下注,而是在李南淮身上。 顾濯满眼写着真诚,微含笑意看着谢熠秋。却不知怎的,虽然谢熠秋常见顾濯这副姿态,也经常这么近距离看着,现在却依旧感觉这副眼睛神乎其神,像是能被一眼看透。 他松开了手,将其推开,“朕姑且相信你,可还是疑惑,今日宁府失了火,你为何在那里?” 顾濯理了下衣裳,“臣与世子殿下在秀春楼饮酒,正巧看见的。既然臣说了实话,陛下是否也该听臣说一句?” 谢熠秋不言,顾濯道:“陛下不喜闻律,宁大帅又是北明良将,怎可看着闻律将宁夫人接走?” 宁府离秀春楼那么近,抬眼便能看见,顾濯既然都能看见,那李南淮也一定知道。却偏偏只有顾濯下来了。 第70章 谢熠秋从顾濯的字眼里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便起了身张开手臂示意更衣。 顾濯没等到谢熠秋的回答,只得巴巴地过去伺候。他的手抚过谢熠秋的腰带,猛然被谢熠秋按住。 “顾濯,你与李南淮的区别不仅是眉心那颗痣。”谢熠秋瞧着他那颗若有若无的痣,“悲悯之人不适合活在帝京。” 顾濯手上一顿,好似一阵冷风从自己脊背爬了上去。李南淮能坐在秀春楼若无其事地喝酒,他却做不到,李南淮杀伐果断,他却满腔悲悯。 当初坐在办公室摸鱼,在自家电脑上泄愤,把与谢熠秋有关的一切人物都往死里写的时候,他何曾有过悲悯之心?好像所有人都是一个物件,供自己取乐。 如今,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几个陌生的宁家人而跑出秀春楼,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了怜悯之心。 顾濯确实是不适合活在帝京的,这里的杀伐、算计、利用、诱惑,所有一切都不是他一个现代人能忍受的。 谢熠秋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身前,几乎相贴,在顾濯耳边轻声道:“有些东西你确实不懂,就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了。” 那蛊惑人心的眼睛在两人分开之时洒在了顾濯脸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濯定定地看着谢熠秋独身上了榻。 他越来越看不懂,到底是无脑的暴君,还是迷恋竹马的恋爱脑,似乎都不足以描绘谢熠秋了。李南淮心机深重,顾濯知道,可如今看来,他身边这位皇帝似乎更是难以捉摸。 . 北镇抚司来人报官,说是常街路口躺着一具尸体,李南淮带人去查看,发现这尸体已经难以辨认,只能从身体样貌上看出来是个妇人,却五官模糊,看不出来长相。 这尸体已然腐臭,想必是已经死了有些日子,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常街上,实在匪夷所思。 李南淮找了附近几家店的老板,带回司里仔细询问一番,说是一大早便见这尸体在这里了,昨天还没有,想必是夜里才出现的。 安江南在一旁听得恶心,觉得瘆人,还是被李南淮一个眼神震慑住没敢多说话,只管记录。 待人都走了,安江南才跟在李南淮身后,道:“镇抚,这女尸难不成是夜里自己跑到街上去的?” 李南淮没理他,他便又急忙跟着,“镇抚!属下听过一个说法,冤死的亡魂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引着自己的尸体跑到大街上去,好让活着的人为自己讨回公道。尸体眼睛若是睁着,她看着的地方便是自己枉死的地方。” 面前人渐渐慢了脚步,转头看他,“哪里听来的旁门左道?” “属下的父亲断过几次这样的案子,八九不离十。” 李南淮思索了片刻,倏然一笑,“安河县令手下怕是出过不少冤案吧?” 安江南一愣。 李南淮道:“若人人都像安河县令一样断案,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北明法纪何来?” 李南淮语罢,拿着卷宗出去了,安江南张着口愣了半晌,还是觉得这样没什么错,急忙跟上去。“镇抚,有些事确实就是无从查起啊,特别是安河县那样的穷地方,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即便是被人害死的,县里人口少,每年的粮税都纳不够,又怎么能真的把人依律处置了呢?况且,饿殍互食虽在帝京少见,在别的地方却已是常有的事了。” 安江南总算是赶到了李南淮跟前,“安河县一日死那么多人,死因早已无从查证。只要百姓相信,州郡长官相信,鬼神之说便是最简单、最让人信服的断案方式。” 李南淮看了一眼他,沉沉说了一句,“最简单。” 整个北明,最相信鬼神之说与玄妙之言的,便是谢熠秋了。 第41章 北镇抚司根据那死不瞑目的女尸的指引寻去了内阁首辅的府邸, 李南淮掏出一块金令,说是奉命搜查,却被家丁下人拦在了门外。 京中百姓看起了热闹, 纷纷讨论,这女尸难不成会是首辅家里出来的?可闻律一向清正廉洁,不像是能有命案背在身上的人。 此事传达了谢熠秋的耳朵里,他皱眉, 狐疑道:“李南淮不信神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轻信鬼神之说?” “陛下也觉得这事荒唐吗?”顾濯道。 谢熠秋轻笑, “他不是一向聪明吗?想做掉朕身边的所有人, 好借机上位, 就如这个镇抚使的位置, 他既然耍了心思,朕当然要满足他。朕给了他阶梯, 可是, 他的聪明, 如今看来却是傻的厉害。朕可从来没听说过, 死人能自己找杀害自己的凶手。” 顾濯沉思片刻, 突然想起来那日李南淮亲口告诉宁枕山, 火是他放的。李南淮想要青甘的边防图,他虽然知道宁枕山此时无路可去, 只能依附于他,却终究是不放心。他是在逼着宁枕山自己拿着边防图来找他。至于为什么设法将宁夫人送入闻府, 倒是奇怪了, 难道他真的是想让闻律护佑宁夫人? 还有那辨认不出是谁的女尸, 也是奇怪的很, 当真就是死不瞑目地冲着闻府的方向。 好像一切都指向闻律,可若李南淮真地想要凭借如今的北镇抚司一举扳倒闻律,未免太过于乐观。 此事明显太过于草率,顾濯出了宫,首先便去了李府。院中的李南淮耍着剑,一副身姿恣意盎然,意气风发,只是顾濯打眼瞧了一眼,这剑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类。 第71章 李南淮见顾濯进来,毫无停下的意思,边耍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怎么来了我这里?” “你北镇抚司的名声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凭借着女尸自己指的的方向断案,在这帝京,你还是第一个。我自然得来看看,你脑子里是进了什么水。” “大概是雨水吧,近日帝京阴雨连绵,我又不是一个乐意带伞的人,肯定是进了水了。” 顾濯实在不理解现在这种情况,他是怎么开的起玩笑的。刚刚上任,便又是被人参奏玩忽职守,又是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办案,这难道不是在给别有用心的人留空子? 顾濯道:“大抵是下雨的时候,殿下忙着教训下属,忘了躲雨了。” 闻言,李南淮轻笑了一声,收了剑,随手拿过一旁的帕子擦汗。 “我只是教训一下自己的下属,竟也能传到你的耳朵里?那陛下也知道了?” “自然,殿下可是被参了好几本。” 李南淮一听,突然笑起来,“北镇抚司是锦衣卫下属机构,直接对陛下负责,更是重镇之地,绝密之境。若有点事情就能传出去,陛下会怎么认为?” 顾濯突然意识到了李南淮此言的用意,猛然一怔,道:“北镇抚司是陛下的耳目,若有什么事,陛下都是直接知道的。眼下你微一有动作便被人盯上了,这是在……动摇陛下的威严?!” 李南淮带他进了屋,叫莫影准备好了茶水。 顾濯缓缓坐下,“可是,你依女尸的眼睛断案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思虑周全,惩罚下属的本意是好,既能立威,又能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你。可是两件事叠加在一起,陛下便只能听信他人之言,只看得见你狂妄无能。这便成了别人攻击你的借口。” “狂妄自大、玩世不恭,我在帝京之中一直都是这样的名声。”李南淮道,“我是该收敛锋芒,做一个闲散的世子爷。你是否也觉得我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守拙?” 一个遭遇重大变故的人,无亲无故,步步为营,在任何时候避其锋芒都是最能保命的方式。顾濯也是这样认为的。 李南淮却道:“有意让我死的人,即便是我把自己伪装的多么安分清闲,也总是有人会派杀手杀我,即便是我躲过了一波,还会再来一波,我稍一动弹,便会被安上诬陷罔指的罪名。”他宽心一笑,“我倒不如内守锋芒,外露鲁莽,省得他们觉得我有效仿勾践之意,卧薪尝胆,他们心里不安稳。” 顾濯似乎被这一番话幡然点醒,李南淮这两年确实是极其安分,丝毫没有逾矩,却也始终阻止不了一劫又一劫,躲过了也是费尽心力。倒不如让旁人觉得他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过了这么久,他虽不似往常那般得意,但富贵重回手,难免忘了形。 “也就是说,搜查闻府,只是一个契机。但满帝京的人已经知道你要搜查内阁首辅的府邸了,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搜?” 李南淮道:“闻府墙高瓦厚,守备森严,挡得住寻常贼人,却挡不住锦衣卫。他与辜泽宽暗通款曲的证据,若不是我进去亲自搜查,怎么能落到我手里。” 辜泽宽是裴钱的人,现如今的西南边郡,宁枕山从他的手里死里逃生,明显是这些人要杀人灭口。而闻律也是裴钱的人。 可是,李南淮又怎么能知道辜泽宽与闻律是否暗通款曲呢?就算有,又怎么会留下证据? 顾濯道:“若你搜了个空呢?岂不是费了自己的声誉,反倒给闻律递了把指向自己的刀?” “我将宁府着火的消息一放出,第一个着急来接宁夫人的就是闻律。”李南淮眼眸带着冷厉的笑意,“宁枕山‘死’后,宁府就被裴钱安排的侍卫守着,他当然是怕。他怕青甘传来消息,他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也怕宁府里有什么对他有威胁的秘密。宁夫人虽身处自家,却犹如质子。如今宁府烧了,闻律自然是要把她接过去,继续做质子。” 顾濯想到了什么,“当初裴钱的手下仝恕作为言官,向陛下觐见,处死宁家。可见裴钱并不想让宁家人活,你设法让闻律接走宁夫人,他们若是想要对宁家人做什么,不是更容易?” “所以更要搜查,以女尸的名义搜查。”李南淮喝了口茶,“女尸是我在刑部大狱中找的死犯,故意毁了面容。” “你是想先入为主,让他不敢对宁夫人做什么。他背负着女尸的指引,自然害怕会出现下一个女尸,这罪名若是安在了头上,可就难拿下来了。” 李南淮轻笑,“只是眼下,锦衣卫竟连他闻律的大门都还没能进去,若是有陛下的首肯与旨意,事情会简单很多。” 顾濯道:“陛下倒是好解决。” 对面顿了一下,瞧了顾濯一眼,略带几分冷笑地疑惑,“好解决?陛下信任你不假,但凡事还是不能只说空话。这等荒唐的搜府理由,陛下肯答允吗?” 李南淮当然不知道顾濯在想什么,毕竟有些床上说的话只有谢熠秋与顾濯知道。 谢熠秋一直受裴钱掣肘,对闻律也是一直不喜,只是还要装作无事。旁人以为谢熠秋与裴钱蛇鼠一窝,受裴钱扶持,对裴钱颇为信任。如今的禁军大权握在裴钱手里,边外的多少大将也是个个手握重兵,有割据之势。北明局势看起来内外坚固,却是外刚内柔,而柔软的帝京中央,裴钱在外把持着禁军与锦衣卫,如日中天,在内把持着看似毫无关系、实际可操纵皇帝内心的近侍之人,顾濯便是其中一枚棋子。 第72章 可谢熠秋终究是皇帝,自然会想尽办法借他人之手除掉异己。当身边都是异己的时候,两个派别互相掐起来,谢熠秋坐收渔翁之利,这是最好的。 顾濯笑笑,“陛下昏庸,从以往的事情中便能看出。他若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怎会在宫中纳那些玄士,怎会随便因为我的几句话便让我做了‘玄师’?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哪个皇帝会这样信奉玄学。” 闻言,李南淮大笑,“玄学?可笑。不过是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仅凭着一张嘴胡说八道,便成了大道之言,受天子信任?” “殿下不是也依据女尸的目光来断案吗?” “佯装罢了,能省去很多麻烦。我从不相信这些,也只有他会相信。不仅是玄士嘴里的胡诌,又或是所谓世间传言,不过都是有心之人编造出来的,用来达到某种目的。顾玄师说的话,自己怕是都不会相信吧?”李南淮点了点桌子,“北星奇耀,水淹炬火,秋之烈隹,南宫折翼。顾玄师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话?” 这句话顾濯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了,当时也不过是随口胡说的,却三番五次被提起。他也实在不明白,随口乱编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教人警惕? “虽说不信,我却也想知道,你口中的北星是指什么?”李南淮饶有兴致地问。 这话问的顾濯头昏脑胀,似乎一股热流涌入自己的脑子,又好像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顾濯循着脑中记忆,道:“七元魁星之中最耀眼的一颗——玉衡。” 第42章 “前有朱雀, 后有玄武。朱雀火性,为秋之火,玄武水性, 为淮之水。北明若亡,后继之人必是玉衡星,”顾濯抬眼看着李南淮,“殿下你。” 此音在屋中飘渺, 萦绕不绝,两双相似的眼睛互相看着彼此。李南淮忽地一笑,道:“这便是你一直帮我的原因。” 李南淮嘴毒, 一下便能说到点子上, 顾濯当然从始至终都是带着目的帮他的。 顾濯嘴唇发干, 仰头喝了口水, “我帮殿下,自然不是白帮。” “你我因利而合。”李南淮哼笑一声, “罢了, 我从不相信这些东西, 就当这些话如流水一样过去吧, 你也不必介怀。只是你我之间还是要彼此信任为好。” “殿下放心。”顾濯起身拱手离去。 误之在外面候着, 见顾濯出来急忙跟上, 等上了马车,才道:“玄师从里面出来, 似乎不太高兴?” 顾濯自正厅到大门,几十步的距离, 却想了无数事, 难免看起来脸色平静。如今大家都算是不装了, 李南淮以前装老实, 现在也开始露出了爪牙,逐渐对谢熠秋身边的人动手了。而谢熠秋也明确表明了他留着李南淮的目的是想通过李南淮制衡裴钱。 两人之间已是仇敌,却始终带着联系。顾濯心里不安,按照他的想法,李南淮本应该逃往青甘附近称王,随后攻回帝京。但实际上,李南淮还是未能摆脱帝京的束缚。 系统已经许久未出现,而自己似乎太磨蹭了些。 顾濯掀起轿帘,只见阴云覆盖着整个帝京,不时听闻几声闷雷。 误之撇撇嘴,道:“近日天气不好,眼看着又要下雨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顾濯撂下帘子,“怕不是天象诡谲,是有事情要发生。” “玄师是觉得天象有异?世子殿下是跟您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顾濯沉了口气,道:“去闻府。” 若是按照如今的情势发展,李南淮一昧针对谢熠秋的人,而谢熠秋又为了制衡裴钱一昧默不作声,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李南淮没了对手,重得谢熠秋信任,或许旧情复萌。又或许两人早已没有了感情,谢熠秋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若是利用完了李南淮,下一步就是除掉他。 闻府门前好几个小厮守卫着,一见到门前停下了辆马车,急忙抄起了家伙。误之刚掀起车轿门帘,便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便急忙跳下车。 “大胆!这可是……”还未继续说,便被顾濯制止了。 小厮见了人,脸上露出不知是震惊还是慌乱的神情,道:“我们大人不见人,不管是谁,今日都不能踏进闻府大门半步!” “那便请通传首辅大人,说本玄师带着他想要的东西来了。” 门口的小厮相互看了一眼,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便见那小厮恭敬地出来,道:“顾玄师,首辅大人请您进去。” 顾濯被引着去了偏厅,闻律像是刚起身,面色不太好看,但见了顾濯,还是客气地让人坐下了。 “顾玄师从未踏足过寒舍,我还以为是门口的小厮不长眼睛,认错了人。” 顾濯接过茶水,“首辅大人以为是谁呢?” 闻律顿时哽住,顾濯细微打量了一下他,道:“首辅大人看起来没休息好,想必传闻不假,你府上怕是摊上了事情。” 闻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那北镇抚司查案怎么就查到了我的头上。那宁府的家眷可是一直住在我夫人那里,我每天忙于朝政,内阁中的事都处理不完,又怎么顾得上家里的事?他们如此行事,难不成是觉得那女尸是宁夫人?” “李南淮一贯如此作风,想必首辅大人是知道了他的厉害。” 闻律冷冷一笑,气得吹着胡子。“我可算是知道了,他日夜派人来探查,那北镇抚司的人好像是闲得慌一样,我一出门便能遇上。堂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与地痞流氓有什么差别?” 第73章 原来李南淮在闻律的眼中已经成了地痞流氓,这倒引得顾濯不自觉发笑。他喝了口茶,“自上次陛下处置了杨贞之流,北镇抚司在帝京已是声名狼藉,本以为被李南淮接管之后,再重置新人会好一些,没想到竟叫首辅大人首先吃了他们一记,受了委屈。” “他自己就是流氓,难不成还真能正得了北镇抚司的风气?” “但他终究是陛下委任的。” 闻律抬眼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记得这其中还有顾玄师你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推举,陛下怎会指他为镇抚使?” 顾濯轻笑,“首辅大人与我喝茶相聚,必是没有低看了我。你我都是一样的,收的是朝廷的月银,吃的是朝廷的官粮,自然是要为朝廷办事。至于朝廷想的是什么,我们不能揣测圣意,只管办事即可。” “表面是这么说,可朝廷的意思当真要罪臣重新掌权吗?”闻律半信半疑。 “首辅大人近日待在家中不敢出门,到底是畏惧他李南淮,还是畏惧自己的声誉被他毁了?” 闻律哼声,“区区一个李南淮尚且不足以畏惧。” “首辅大人身居高位,自然也知道‘高处不胜寒’,朝廷给他高官,自然是想让他能自己从高处摔下,身败名裂,总比让他一辈子待在下面安稳活着要痛快。” 闻律随即一怔,连神情也瞬时转变了。他一笑,“顾玄师说这话,我可就不懂了。陛下既然给了他官职,自然是看重他,你我怎么能妄议,觉得朝廷是在打压他?” 顾濯看着他半斤八两的演技,只觉可笑。这闻律就差直接说他想弄死李南淮了,何必又演了这么一套纯良姿态。 顾濯哼笑,“我哪敢妄议陛下,只不过是义父说给我听的罢了。”他喝了口水,掩盖这句谎言。 自从出了诏狱又入皇宫,他便没回过裴府,竟然连裴钱的一面都没见过。说也奇怪,裴钱也从未叫他回去过,就一直放心地丢在皇宫。 只不过这个名字却是一天也没离开顾濯,像是一种魔咒,有时候也像一只无形的推手,比如在这种时候。顾濯想要收买闻律,只消想办法告诉闻律,他的意思就是裴钱的意思即可。 闻律犹疑地点点头,疑惑道:“所以,裴总管是想让他从高位跌落?” “有些话藏在肚子里即可,说多了,会惹事上身。” “此处只有你我,顾玄师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你自己?” 顾濯低头瞧了一眼清淡的茶汤,大概闻律方才独自喝过了好几泡,顾濯来了又顺便就着着茶叶泡的,倒是没把他当成贵客。“我与首辅大人共事一主,你我之间相互猜疑倒是没什么,就怕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说我们内讧。若是再有人势力一大,将我们拉下如今的位子,也极有可能。” 闻律冷了脸,“顾玄师说话弯弯绕绕,倒不如不直接说明白了。” “首辅大人快人快语,我只是想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见招拆招。他李南淮既然盯上了你,你不如专挑他的错处。朝廷虽有心打压李南淮,可他终究不是罪人。朝廷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台阶,一个能将李南淮打入深渊的借口。而这借口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但也必须有人提出来才行,才能发酵,最后爆裂开来。”顾濯淡淡一笑,“看似提拔,实则打压。” 闻律思索片刻,忽地一笑,“顾玄师是在让我为难?这害人之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你都已经参了李南淮好几本了,还说什么做不出来?只是陛下都未理睬,你即便是受了委屈也无法辩白啊,难道不憋屈?”顾濯眉眼带笑,面色温和,却总有一股圆滑掺杂其中。“可是陛下信任我,你我既然都是我义父一手栽培出来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不知首辅大人作何想法。” 顾濯站起身,将要告辞,“不过,若是首辅大人用不着我,那便就当我是一厢情愿。” 闻律急忙叫住,恭敬拱手,“顾玄师既然愿意帮忙,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顾濯离开后,下人过来问:“老爷,夫人遣人过来问,何时把宁夫人送出去。” “宁府失火那日,裴钱手下的人来告诉我务必把宁府的家眷接过来,寻个机会解决了,可如今竟是完全动不了了。李南淮既然想尽办法也要找我的错处,那我便好好招待宁府的人。去告诉夫人,让她多跟宁夫人交好,最好是亲近到让她能把宁枕山的边防图藏在哪里说出来。” “是。” 闻律又叫住他,“顾濯虽是裴总管的义子,但终究不是亲生儿子。如今他待在陛下身边,又跟李南淮有了关系,贯会两头周旋,不是个简单的主,他说的话未必可信。你找个得力的人,日夜盯着他。” 顾濯回到皇宫,夜色才刚刚落下,用完了晚膳,也没见谢熠秋传唤他。若是放在往常,谢熠秋早该叫他过去了,特别是顾濯在出了一次宫之后,谢熠秋必然会叫他过去问话。 近日反倒是反常了。顾濯已经更衣躺下,躺了大概一个时辰,只是浅浅迷糊了一下,又被风声吵醒。外面刮着大风,将窗户吹的吱呀作响,惹得他心烦意乱。顾濯喊了一声:“误之,关上窗子。” 没人应声。 顾濯皱了皱眉,坐起身来,没耐心地又喊了一声:“误之?” 顾濯怕黑,但太亮了也睡不着,所以只是床前点着两盏蜡烛。他迷糊地睁开眼,没见着误之,却见一个身姿挺直的人影坐在桌前藏在远处的黑暗里。 第74章 顾濯吓得惊叫了一声,瞬间清醒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定睛一看,却见那人影动了一下,似乎看向了他这里,那双眼睛被这边的烛光照的闪了一下。 第43章 “陛下?” 这么一叫, 谢熠秋似乎才回过神,提着睡袍起身,“醒了。” 顾濯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急忙起了身,“陛下怎么来了?” 却见谢熠秋只是微微一顿,道:“无事,你继续睡吧。”随后转身要走。 顾濯懵了, 难道真不是在做梦?堂堂皇帝大半夜私闯民宅,最后只说了句“无事”?就算是有事,怕是也是他顾濯有事吧?! 顾濯瞬时全然清醒了, 衣服都来不及穿便到了谢熠秋面前, “陛下对臣有什么话不能说, 何必遮遮掩掩?” 谢熠秋皱着眉, 冷冷地沉了口气,“朕听闻你回来了, 只是来看看。” 顾濯猛地一怔, 看着谢熠秋一本正经的神情, 不自觉面露轻佻, “陛下对臣眼神躲闪, 难不成是被臣发现您偷看臣睡觉, 不好意思了?” 谢熠秋狐一样的眼睛略带几分惊诧,“朕只是想看看你每天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有没有违背朕的事情。” 顾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身子僵了一下, 顾濯不自觉加重力度, 像是要死死拿住他。 谢熠秋是穿着睡袍过来的, 可见并非他所谓的专门来看, 而是从床上爬起来就过来的。冰丝一样滑嫩的触感握在顾濯手里,他不自觉便摩挲了起来。只见谢熠秋轻颤了一下,鼻尖与唇边吐出一点氤氲,顾濯便更加多了几分玩味之心。 “陛下盯着臣睡觉,臣还盖着被子穿着亵衣,能看出来什么?陛下若想看,何不坦诚一点。” 谢熠秋猛地抽开手,顾濯高挑了尾音“哦”了一声,“陛下是怕我出门沾了别的人?” “朕不管你出宫之后怎么样,就算是你与李南淮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朕也会装作看不见。但是在皇宫之中,在朕面前,你的心思最好放干净些。” “臣的心里可从来没装过别人,旁人都比不过陛下的冰肌玉骨,美人容颜。陛下日日引得臣心神不宁,臣就是心思不干净了,陛下能逃得了干系吗?”顾濯不自觉拿手指调弄谢熠秋的长发。 谢熠秋侧着身子,除了棱厉的面部轮廓,便是只有每天百般倨傲的仰着的脖子上滚动的喉结,能分辨出来是个男人。就连这如月光照耀的肤色与清冷无暇的面容都让人难以分得清男女的,特别是现在他披着长发。也难怪了顾濯会忍不住拨弄。 但是一到了白天,谢熠秋再次穿上龙袍,戴上冠冕,佩上白玉腰带,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亲近可人了。 谢熠秋一眼都没看顾濯,却见喉结微微滚动,不只是夜里看不太清还是什么原因,那白皙的脖颈似乎微微泛了红。他不语,径直出了门。 顾濯的手指还悬着,那青丝竟离开了,他轻轻叹笑一声,突然想起他还不知谢熠秋为何会有这奇怪的举动。 突然系统蹦了出来,【谢熠秋当前人设值:50】 顾濯僵直住了,“怎么变成这么少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是自己刚才的举动不小心撩拨了谢熠秋,让他一反常态了。 顾濯坐回了床榻,一边扶额一边叹息。真是脑子一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关键平时自己这样也没见谢熠秋有这么大的反应啊,怎么偏偏今天不一样了。 不对,不能说是反应大,应该说是过于平静。对于谢熠秋来说,反应大才是正常的。 顾濯不得不合理怀疑,谢熠秋来此可能有什么目的。正好系统方才出来一下,顾濯可以肯定这两个月系统没出来不是因为系统死了,便叫了一声“系统”。 【请问宿主有什么指示?】 “给我看一下谢熠秋在来璇玑宫前一个时辰在做什么。” 顾濯定睛一看,画面中的谢熠秋正是在睡觉,果然是如顾濯想的一样,他必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过来的。 原本是平静的,可没一会儿便见谢熠秋额头上冒了冷汗,颠倒反复,面露难色,被子也被拽的皱皱巴巴,而后一脚踢下了床。 顾濯“嘶”了一声,同床共枕的时候倒也没见过谢熠秋这样不老实,不只是同床共枕,还有他侍候在床边的时候,也是极其安稳的。 “他就这么离不开我?不在他身边便这么不安分。”顾濯咋舌,眼瞧着谢熠秋大喘着气起了身,却还是不安稳,好似十分难耐一般捂着胸口,瘫倒在床上。 顾濯算是真疑惑了,“他不会有心脏病吧?” 他竟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狗老板,谢一秋,整天被底下的员工气得心肌梗塞,难不成是因为这个?所以谢熠秋也心脏不好? 顾濯想了那么半分钟,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除了这个解释,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阻断了罪恶感的萌生,他又安心地继续看了下去。 谢熠秋赤脚下了床,身子摇摇晃晃地,晃到了一把玉龙跟前,二话不说竟将剑拔出鞘,随即撸开衣袖,在自己雪一样的胳膊上来了一道。 顾濯惊地站起身,“他疯了!”他不是有心脏病就是有精神病! 再不济就是被人下了蛊! 顾濯才想起方才自己那样用力地拽着他的胳膊,想想就疼,也不能怪谢熠秋说不出话,到底是自己唐突了。顾濯厚着脸皮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心生愧疚了。 第75章 只是谢熠秋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他现在一头雾水。 只见谢熠秋臂上渗出了鲜红的血,顾濯看了都忍不住咬着牙,谢熠秋的面色却看着冷静极了,顶多带着几点冷汗。 谢熠秋倚靠在塌边,像是中了毒一样蜷缩着身子,也不知是等了多久,才缓缓起了身。 他起了身便要出殿门,只是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是挪着走动的。 顾濯沉沉呼了口气,静看着谢熠秋挪到了璇玑宫,身边竟无一人跟着。 翌日天色还未亮,顾濯便去阳神殿问安,却见谢熠秋睡得安稳,好像与昨夜那发疯的人完全不认识一样。 顾濯将端着的汤羹放下,待谢熠秋醒来,急忙起身给他盛好了放着,“臣叫御膳房给陛下炖了银耳红枣汤,陛下起身便趁热喝了。” 谢熠秋瞥了那东西一眼,道:“端走,朕用不着。” “陛下是在怪臣吗?”顾濯过去,二话不说便撸开谢熠秋的衣袖。 谢熠秋没什么动作,只是哼了一声,道:“顾濯,你现在都这么大胆了?” “这伤口是怎么来的,陛下能否告诉臣?” 这伤口流了脓,明显是一夜都没包扎处理,而昨夜又遭了顾濯那么狠得捏着,好巧不巧地就捏了这里。 “臣昨夜弄疼了陛下,陛下也不说,合该臣后知后觉,一夜没睡得安稳。陛下就这么想让臣心里不安?” 谢熠秋拉下袖子,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似乎看哪里都躲不过面前这双眼睛,便起了身,径直坐到了桌前,静静地端起了碗。 顾濯见状,道:“臣叫了韩太医过来,只等陛下穿戴好了,再唤人进来。” 谢熠秋拿帕子轻拭嘴角,起了身,道:“你说完了,便出去吧。” 顾濯一下便懵了,得了他的好处就想把他赶出去了?谢熠秋想赶人,他还不打算走呢。直到谢熠秋慢悠悠换好了衣裳,准备出去,顾濯却抢先出了门,一把将门关紧。 把门外等着的太医吓了一下,顾濯小声道:“不管陛下之前是否吩咐过你什么,现如今是本玄师请了你来替陛下诊治,你便将所见所闻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务必仔细。” 韩太医急忙答应,“是是是!” 顾濯一直在殿外候着,若是谢熠秋真的身子有毛病,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想必谢熠秋是故意避着他的,他也不必待在跟前让人心烦了。 直到韩太医出来,顾濯上前去问。 韩太医道:“玄师放心,陛下的伤已无大碍。臣已经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也将陛下的伤口包扎了。只是……” 顾濯最厌烦这种说话说一半停下的人,想必真的是有什么问题。他急道:“只是什么?” 韩太医似乎有几分犹疑,面露难色,“虽然臣是知道陛下一贯兴致与人不同,但玄师也该多注意啊,不该任由陛下胡闹。臣也该提醒一句,陛下面色不好,身子亏虚,桌上放的红枣汤都没喝完,玄师……也该节制啊。” 合着这个老东西半天说不出口,竟是想差了?顾濯瞬时气恼,险些一拳头抡过去,但还是按捺住了,毕竟这也算是自己有求于人,万一这个太医不高兴了,不把他想知道的告诉他就完了。 顾濯只得笑笑,道:“太医说的是。” 韩太医捋了捋胡子,咂咂舌,滔滔不绝起来,“玄师应该知道,咱们太医院夜里是有太医值守的,就算是半夜出了什么问题,玄师直接派人去请太医过来也是可以的,何必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处理?就算是兴致上头,也不该拿陛下的龙体开玩笑啊!” 顾濯还是按捺着性子不发作,点点头,“您说的是……但是,您是不是还有别的没告诉我?” 韩太医似乎被一下子点醒了一样,看了眼四周,拉着顾濯去了远处,一边走着一边道:“陛下不许太医院走漏半点风声,可是臣方才看陛下那伤口,血液泛黑浓稠,可见陛下身上的蛊毒是越来越严重了,怕是已经侵入心脾了。” “蛊毒?” “是啊,陛下身上的蛊毒有些年岁了,一直无药可解,看着不像北明境内的,太医院也没办法。这些年,太医院也想了不少办法,招纳了不少玄士,个个都说能解,可是皇宫养着他们,他们也时时进奉一些炼制出来的丹药,却丝毫没有用处。”韩太医叹了口气,“只是苦了陛下,这些年一直受这蛊毒折磨。” 怪不得谢熠秋昨夜如此癫狂,平时也是喜怒无常,难道也是因为这个蛊毒? “既不是北明境内的,想必解药也难找。不知您是否知道,毒发时会怎样?我见陛下似乎会胸口疼痛?” “会胸口刺痛,浑身冰冷,精神失常,出现幻觉。心肝脾肺也会如万蚁噬咬,难免会有自残的冲动,想要把体内的躁动释放出来。” 顾濯听得不禁冒了冷汗,“这么严重……” “何止如此,甚至会……”韩太医一顿,“这蛊毒在平时不会怎样,陛下还如平常人一样,但若一毒发,便是毒性猛烈,甚至会有合欢散的功效!” 第44章 “从外表看是冰寒至极, 内里却是欲.火焚烧,让人情动。”韩太医说着,也不忘了笑笑, 对面前这位顾玄师客套两句。“不过,好在陛下身边有您在,才让陛下不至于苦苦折磨。” 春.药?! 顾濯一怔,想想曾经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是谢熠秋先撩拨的自己。当初他第一次躺在谢熠秋的床上,也不是自己想去的,是自己醒来就待在上面。 第76章 以及此后种种, 谢熠秋对他热情时似火, 冷漠时无情, 忽冷忽热, 欲遮还羞。在他面前挂骨头,把他当狗溜! 难道不是因为毒发才对他这么热情!只把他当成发泄的工具? 不知为何, 顾濯现在一股子恨劲, 咬着牙酸了腮帮子, 最后也只是好似淡然, 道:“您谬赞了, 我这等拿不上台面的身份, 只是多谢陛下抬举,不嫌弃罢了。” 韩太医笑笑, 思索片刻道:“臣见玄师如此关切陛下,有一句话也该说一说了。” “您但说无妨。” “不知此事是否可信, 但臣却记得, 受忠二年夏, 陛下与如今的镇抚使, 也就是李世子,坠落悬崖,一夜未归。回来之后,臣为陛下诊治,只见陛下神志不清,面色苍白,胸口多了一个刀口,而身上已然有了蛊毒。只是陛下醒来之后不许太医院声张,臣也不敢多说一句。” 顾濯记起来了,他在冬猎之时也与谢熠秋跌落悬崖,当时谢熠秋不要命一样跳下去,顾濯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竟掉进了半山腰的洞里。那洞里乌黑,谢熠秋却平静极了,丝毫不紧张,而顾濯也在洞里找到了一个火折子。 谢熠秋冰肌玉骨,胸口有一个疤痕,已经看不太出来了,顾濯一贯鲜有注意,似乎用了什么祛疤的东西,顾濯不清楚。但韩太医一这么说,他却瞬间明白了。 那蛊毒是李南淮下的。 李南淮虽然在北明帝京长大,却是实实在在的青甘世子,后来又被谢熠秋指派临牧,还有一个好友卫扬在南海靖云港领兵。既然这蛊毒不是北明境内的,那便可能来自这些地方的任何一个。 “我知道了。”顾濯拱手,“请太医好生配一些补血养气的药,为了陛下好好养伤,旁的事便不必让陛下忧虑了。” 韩太医心领神会,“玄师放心就是,臣定守口如瓶。” 顾濯送走了韩太医,便随谢熠秋前往乾勤殿上朝。 朝堂肃穆,闻律一上来便诉苦,痛斥李南淮尸位素餐,不谋正事。其后党羽也为他说话,“以往李氏便狂傲不羁,陛下宽容大度,赦免他,如今他一上任便残害忠良,构陷首辅,居心叵测!” 果然,闻律这一次是绝对不会放过李南淮的。顾濯心里打着算盘,若是闻律逼得太紧,以李南淮现在的性子,肯定会后退一步,以退为进,反将一局。 闻律忿忿道:“臣痛惜宁大帅为国捐躯,才想着善待大帅一家!忽闻宁府走水,便急忙派人去接宁府家眷,也是发了善心。没想到北镇抚司查案竟突然查到了臣头上!镇抚要查,不就是怀疑是臣做的吗?若是他真的能查出点什么,那臣无话可说!倘若是查不出来,到时候就算还了臣清白,也会遭人诟病!百姓如何看待臣?如何看待臣执掌的内阁?如何看待陛下!” 李南淮冷哼,“首辅大人倒是算得清楚,搜查便是怀疑你,不搜便更不能还你清白。你说,到底该如何?” “若陛下也同镇抚一样怀疑臣,那臣便不配再为内阁首辅了。臣请求辞去内阁首辅一职!以证臣清白!” 李南淮:“首辅大人的清白等北镇抚司搜查过后便能证明,何必如此急不可耐,竟连自己辛苦谋来的官位都不顾了。” 谢熠秋撑着下巴,龙颜微抬,淡淡道:“朕信得过闻卿。镇府既然德不配位,还在大殿上狡辩诬陷,那朕便削去李南淮镇府一职。” 朝堂一时哗然,窃喜与轩然在乾勤殿跳隐匿跳跃,唯李南淮立在朝臣之间。 一个声音传出,“陛下!” “末将此番回京,一是为了押运军械,二是来参见陛下,三是替侯爷来瞧一眼他所生长的旧乡。侯爷回不了京,尚有末将替他来,可有些人一旦离开了故乡便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侯爷在靖云港受人爱戴,可他当年刚被陛下指派过去的时候也是受尽凌.辱,站不住脚跟,后来守卫南海有功,掌船千里,驱逐倭贼,才北明海域常安。臣以为此是忠臣。”昭楚些道。 “靖云侯是为朕立了大功,朕自会抽些时日为其加官进爵。” “有些话,末将替侯爷说不明白。末将却知世子殿下与侯爷相似,世子殿下既然安分守己,不与旁人争,只为北明尽忠。他既做了镇府,查案也是恪尽职守,首辅大人说世子构陷他,难道首辅大人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不是在构陷世子!” 闻律冷哼一声,“当初李南淮便是诏狱里的死犯,幸得陛下宽恕才能站在这里辩驳,家养野狼尚且不足信,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闻律把李南淮比作家里养的野狼,随时都可能对着主子反咬一口,这话说的不错,只是说的还太早。野狼没咬人的时候十分乖觉,若是戳穿了它,它便知道了人的心理,便更聪明些。 若是提往事,李南淮自然毫无招架之力,怕是没等他反将一军,自己便被这如刀子一样的往事刺穿了。 顾濯便开口道:“过去的事,陛下已经翻篇,便不要再提。” 李南淮入狱可是谢熠秋的痛处,旁人不知,唯独他自己与李南淮知道的,当然顾濯也知道。因为李南淮的背叛,因为一碗汤羹,还因为青甘兵败,先帝的基业毁在了谢熠秋手里,自己的爱人让裴家的女儿怀上了孩子……谢熠秋虽已经放李南淮出狱这么久,曾经往事却始终都是锥心刺骨的痛。 他淡淡扫了一眼闻律,那眼神中忽闪而过的冷漠掺杂着狠戾,不知这狠戾是对谁,或许是李文弘,或许是裴太后,或许是裴钱,又或许是李南淮。如今在朝堂上,便是对着闻律的。只见闻律瞬时怔了,额上冒了细密的冷汗,急忙改口,“那臣便只细数今朝李南淮的罪行!” 第77章 谢熠秋摆摆手,头疼似的揉了揉额,“罢了,朕若再听你们说下去,祖宗辈的是非都要搬出来细数了。” “那陛下,此事……”闻律道。 顾濯眼看着自己就要站不住了,恨不能即刻就撬开李南淮的嘴,退后一步,也总比被逼死在墙角要强。如今就连谢熠秋都听倦了,这件事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他笑笑,上前躬身,“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不如折中一下。镇府是为查案才叨扰了首辅大人,首辅大人也是为了自证清白,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任由镇府去查,查不出来什么的话,镇府到时候登门致歉,既保全了首辅大人的名声,也算是给了镇府一个思索自己言行的机会。” 谢熠秋闭了眼,蹙着眉道:“那就这样吧。” 既然谢熠秋已经认同,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顾濯道:“不过镇府此举之源头也是想知道首辅大人的府上是否有什么不安稳的事,认定了这女尸是宁夫人,为防止下一个这样的事情又落到了首辅大人的头上,首辅大人还是今早把宁府的家眷送回去比较好。” 闻律还没开口,顾濯便又抢先道:“宁府基本难以修缮了,陛下已经为宁家的家眷准备了新的府邸。” 宁夫人失了丈夫,又遇家门变故,遭大火侵蚀,不愿再居住在帝京城中,便把府邸安在了京郊,远离权力交战的地方。 宁府遣散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以及不少带刀侍卫,其中不乏宁枕山的部将自愿守护在宁府。 新宅子名唤“傍山居”,正是傍山而居的意思。 傍山居夜里来了人,下人以为进了野猫,吓得不敢在出门,一度怀疑宁家落魄了,竟被皇帝赐了这么一个破地方。 宁夫人哄了孩子睡觉,还未等灭灯,便见有人敲了门,她问了几句“谁呀?”终究是没人应答。 她带着疑惑前去开门,便见着了满脸沟壑的宁枕山。 . 谢熠秋自那日下朝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头昏脑胀,忽冷忽热,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顾濯本是不想再照顾他,毕竟自己这个工具人当的也是不痛快了,不是给谢熠秋当发泄的工具,就是给李南淮收拾烂摊子。 他真就是奇了怪了,怎么这两人惹出的乱子似乎都是他在收拾?好似又全都是不得已的? 顾濯端着药羹进来,恰逢谢熠秋还是清醒的,端正地坐着,只是肉眼可见的气息虚弱,好似刚挣扎了一番。 “陛下尽早喝了,省的夜里又难受。” “朕喝够了,给朕倒掉。”谢熠秋喘喘道。 “陛下还是喝了吧,太医说您只是劳累过度,喝了这药养养神,早早睡下就是了。” 躺了两三天的谢熠秋抬抬眼,“那群庸医嘴里吐出来的只是他们以为朕爱听的,而非事实的情况。” 顾濯不自觉暗自发笑,若不是怕了这九五至尊龙颜震怒,这群庸医怎么会连自己的职责都不顾了,只管挑好听的话说。 “陛下不喝药,又说自己不累,是等着什么给您解这一身病痛呢?” 第45章 谢熠秋冷厉地瞪了他一眼, 随后端起药一饮而尽。他苦得皱了眉,道:“你跟李南淮学的一样伶牙俐齿,对朕不敬, 朕从不怪你。如今你在朝堂上得罪了闻律,可有想好要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臣从未算计过什么,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谢熠秋轻轻哼笑, “你不是纯臣,何必装作无辜。裴钱把你丢给朕,是想让你做他的耳目, 如今你却为朕所用。朕只是担心, 下一步你怕是不那么容易走了。” 顾濯一到这里便是一个妥妥的工具, 起初是裴钱的工具, 没想到随着他逐渐偏向李南淮,也开始为谢熠秋所用。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若是想光明正大的帮着李南淮, 难免会受到旁人的猜忌, 特别是裴钱的。 那天他故意找上闻府大门, 与闻律商讨弹劾李南淮的事情, 就是为了两边权衡。虽然弹劾, 却也要拿捏住分寸,不至于李南淮两手空空, 而是要其执权另立,而非做谢熠秋的眼底臣子。 毕竟在他来到这里之前, 曾经的设想便是李南淮在青甘称王反叛。他不能一直待在帝京, 一定要出去。 “臣的下一步怎么走, 要看陛下。臣有陛下护佑, 无人敢动臣,即便是臣义父,臣恭恭敬敬唤他一声义父,来日给他送葬,看的也是陛下的脸色。” 顾濯的话总是让人出其不意,他无数次表明忠心,字字句句都是与谢熠秋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顾濯确实有拿捏人心的本事,惹得谢熠秋一笑,道:“昭楚些在帝京待得时日久了,该让他回南海了。他在朝堂上袒护李南淮,旁人看得清楚,若是在帝京再待下去,怕是要引人非议了。” “昭将军袒护的不是世子殿下,是靖云侯。”顾濯道,“靖云侯远在南海数年,为北明立下赫赫战功,南海艰苦,他是想为靖云侯讨要恩赏。” 谢熠秋沉沉点头,“卫扬确实辛苦,朕会赏他。当年朕送他去南海是为了保护他,没想到让他在那边受尽苦楚。朕若要给他封赏,便只能等他再立战功,披甲归来的时候,到时候名正言顺,再难有人敢动他。” 当年谢熠秋刚刚继位,眼瞅着卫家被灭了门,他却动不了任何人,更无法替卫扬报仇。身边人如狼似虎,多少眼睛盯着这位地位尚不稳固的新帝,多少双眼睛盯着前禁军统领留下的唯一子嗣。 第78章 卫扬早已不是孩子,他当然这辈子都会记得卫家被裴钱残害,别人要杀他灭口也属疏忽平常。新帝难保他,便只能将他派遣远地。 “朕想让他回京,却不想南海兵权落入他人之手。”谢熠秋看了眼折子,“辜泽宽给朕递了折子,说是倭贼绕过了靖云港攻入边郡,跟朕斥责卫扬守备不力,连累了边郡。” 谢熠秋披着外衣坐在案前,许是药性上了头,他额上不自觉冒了汗。顾濯上前给他擦了擦,道:“靖云侯才刚将缴获的军械押运回京,眼下靖云军还未休整好,被倭贼钻了空子也属正常。辜泽宽这样严厉呵斥,难道不是在不满陛下收缴了靖云军的军械吗?” 谢熠秋手边的茶水微微晃动,映着烛火。 “军械还未回京便被杨贞盯上,如今辜泽宽又苛责靖云侯。陛下知道,杨贞与辜泽宽都是裴钱手底下的人。辜泽宽占据西南边郡,与卫扬同属南方沿海。他自然想除掉卫扬,自己独霸一方岂不更舒坦。” 谢熠秋道:“与其两虎相斗,费尽心机,不如自己一人占据一方。” “陛下若是遂了辜泽宽的心愿,南方沿海便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了,如今帝京的禁军在裴钱手里,若是里应外合,来日与朝廷分庭抗礼便不好办了。” 顾濯站立拱手,“陛下何不派人前往,取而代之。” 茶水渐凉,如人心一样愈发深沉凉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谢熠秋道,“朕的身边还有可用之人吗?” “臣为陛下指一个人,陛下可先斟酌,再做决定。”顾濯目光沉沉,“李南淮。” 顾濯偏袒李南淮,谢熠秋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最好的,若是顾濯一直偏袒,难免让人生疑。谢熠秋道:“当初北镇抚司空悬,你举荐他,如今南方征伐,你又举荐他。你虽偏护他,却也要留有余地,不能忘了他出自诏狱。” “陛下难道就不想看一看他的忠心吗?陛下如今用他用得可还安稳?”顾濯淡淡一笑,“当初辜泽宽是与李文弘一同在青甘共事的,陛下不想看李文弘的儿子敢不敢杀了辜泽宽?” “陛下只把他当成一把刀,在帝京行事拘谨,在外面大杀四方,左右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东西,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若是不中用了,臣替陛下杀了他。” 顾濯第一次说出这样狠的话来,冷冷的让人毛骨悚然,就算是恶盈满冠的谢熠秋甚至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比不上自己身边的这位臣子。 “你舍得吗?” “臣什么都能舍得,唯独舍不下陛下对臣之心。” “师出无名,朕怎么派他?” “陛下当初是怎么派遣靖云侯的,此刻便怎么派遣世子。” “朕当初派遣靖云侯是无缘由的。你是想让朕坐稳这个昏君的位置?” “陛下不是昏君,这一切都是臣的主意。”顾濯跪倒在地,“陛下是千古一帝,臣做祸国殃民的奸臣。若为陛下铲除异己,臣会求陛下一个垂怜。若东窗事发,陛下便说是臣妖言惑众,魅惑君上,将臣押上断头台。” 谢熠秋撑着下巴冷眼看着他,眸中光亮一闪而过,随后便是一如平常的淡漠。“朕受天命,你沐君恩。奸人的位置,你来替朕坐。” 顾濯叩拜了皇帝,等他睡下,就着殿外宫灯的光一步一步踏出门去。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99】 【宿主当前剧情值10000,当前生命值3500】 顾濯手脚麻木地找了个回廊坐下,眼前一片恍惚。 方才谢熠秋殿中暖和,竟不自觉冒了汗,如今一阵凉风吹进脊梁,只觉得竖起寒毛。没想到他一阵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言辞竟让谢熠秋发了狠心,保持住了暴君的人设。 顾濯瞥了一眼转瞬即逝的系统屏幕,这生命值足够他在北明活十年了,也就是说他起码还要受系统十年的摆布。时间太长了,他要赶快送李南淮出帝京。 . 常街上花团锦簇,不知是哪家的花轿从大街游过。李南淮送昭楚谢出京之后骑马归来,正巧见着了街上的人潮涌动,难以挪动步子。 李南淮拽着马头停了下来,“帝京城门外的沟里装满了饿殍,城里却是繁花锦秀。” 莫影道:“殿下,前面人太多了,我们绕道走吧。” “这是哪家的婚事?” 莫影歪头看了一眼,接亲队伍前面戴着喜庆的大红花跨于马背上那人正是熟人。“殿下,是内阁首辅的儿子闻元洲。” 李南淮哼笑一声,“竟是他。” “他那傻爹生出的傻儿子,竟然也能娶上夫人。”李南淮一夹马腹,“走,去秀春楼喝酒。” 秀春楼立于常街上,李南淮一贯喜欢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俯首便能看到街上的光景。 闻府此次为了家里独子的婚事可谓是大操大办了,沿街一路撒花,在整个帝京难找第二家。在这盛春时节,漂浮的花瓣映着暖阳,在沿街精挑细选的花女手中洒落。 李南淮倚在窗前,一条腿撑起,脚边放着一壶酒,望向窗外。不知哪里飘来一片花瓣在他睫上遮了片刻,他撅嘴将其吹走。 待花轿路过秀春楼下,李南淮撑起身子看过去,却一个不小心,酒壶被碰掉了下去。 只听“啪啦”一声,沿街的人惊叫一声,碎裂声惊了闻元洲的胯.下马,马匹受惊高抬前蹄,闻元洲拉紧不及,便一下子被摔了下去。 第79章 本是喜庆祥和的氛围瞬间出现了不少突如其来的笑声。 街边人高喊:“闻公子,娶了媳妇也不至于高兴得在地上打滚啊!” 闻元洲急忙扶正了郎官翎帽,爬起身来抬头一看,果然是李南淮这厮。 他气得还没说出话来,李南淮先惊异了一下,啧啧舌,道:“可惜了一壶好酒。” 闻元洲喊道:“李南淮!” 李南淮一抬头,似乎刚看见他一样急忙拱手,道:“原来是你啊!真是对不住,方才酒壶没拿住,不小心摔了下去,惊着了闻公子。” “李南淮,你前些日子在我闻府胡搅蛮缠,没查到什么被陛下训斥,还有脸面来坏本公子的喜事!” 李南淮抱着臂,轻笑,“你我多年交好,今日闻公子大喜,竟然不请我去吃酒?” 闻元洲怒气冲冲,心道自己什么时候跟这厮交好了?只闻李南淮高挑了尾音,“闻公子弃我于此独自饮酒,真是——薄情郎君。” 他一字一句。 闻元洲顿时一怔,面色红涨,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街上人群瞬时笑炸,却见李南淮眉眼含笑,片片落花拂过发丝。 第46章 帝京中不少少女迷恋李南淮, 花女撒下的花瓣也不知是人为的还是风吹的都到了李南淮那里。如今情形更是显得他犹如数年前的俊朗少年,恍惚之间好似回到了当年,只是靠窗坐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闻元洲重新上了马, 李南淮高喊道:“斯矣,代我向新妇问好。” 闻元洲小字斯矣,与李南淮年龄相仿。只是李南淮一贯心高气傲,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每次都是直接对他直呼其名。既然没什么情分,也不必唤他小字。 闻元洲扭头看他,心想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难得说句好听的话。 送亲队伍经过之后, 秀春楼底下的人群也不曾散去, 光景依旧, 不一会儿, 秀春楼里便挤满了人。 说来也奇怪,今日净是些年纪相当的姑娘, 个个也没有了羞怯之意, 争相爬上楼去, 挑个能看得见李南淮的地方坐下来。 莫影一看这位置竟然突然被成群的小姑娘包围了起来, 连忙道:“殿下, 咱们赶快走吧。” 谁知李南淮不紧不慢, 又叫店家送了壶酒,道:“你看她们有让咱们走的意思吗?”李南淮给他使了个眼色, 让他坐下。 莫影盈盈地坐下来,身子僵直, 明显的不舒坦, 往哪里看都能迎上个姑娘的目光, 便只能直直地看着李南淮。 不多会儿, 楼底下有又停了辆马车,顾濯从里面钻了出来,身边跟着韩承与误之。 李南淮喜欢穿深色衣裳,上有暗纹,袖口紧束。顾濯却是相比起来一副文人姿态。尽管两人相貌相似,却总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气质。 顾濯一上楼,愣是将周围姑娘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个姑娘见来人带笑,瞬间面红耳赤,将手上的花一把丢了过去。顾濯虽然觉得尴尬,但还是老实接着,不失礼貌地对着她笑了笑,道:“多谢。” 李南淮虽然气度非凡,一贯地引人注目,受姑娘喜爱,但却总是一副臭脸,十分倨傲圆滑,让人难堪。突然来了一个与他一样英俊帅气,但温文尔雅的男子,她们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就都变了。 “世子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心寡欲了?”顾濯一摆衣袖坐下,“这么多姑娘陪在身边,你不在意,愣是与侍卫面对面互相欣赏了那么久。” 莫影咳了一声,急忙起身。 李南淮道:“庸脂俗粉,不如莫影得我心。” 莫影:“……” 顾濯此次前来当然不是与他说笑,“言归正传,今日你送昭将军出京,可有听到南海的风声?” “南海靖云港的。”李南淮犹疑道,他摆了摆手,将周围的人都驱离。 “陛下收到了辜泽宽弹劾靖云侯的奏表,说靖云侯不满朝廷对他的做法,设法使坏,给倭贼开路,使其绕过靖云港进入西南边郡。还说靖云侯如今权势过大,恐有割据之嫌。陛下不喜兵权旁落,奏表中桩桩件件都是在戳陛下的肺管子。” 李南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当年卫扬被送往南海那种艰苦之地,替他守江山,如今他又嫌卫扬权势大了?收缴了靖云军缴获的军械还不够,还要听信奸人弹劾?” 顾濯道:“辜泽宽此人,留不得了。” “我当然知道他留不得,可他是陛下派去边郡的。如今他在边郡,在帝京中有裴党撑腰,又在南方对卫扬不力,实在是难对付。” 顾濯淡淡道:“边郡遭遇倭贼袭击,陛下有意派援军前去征伐,只是不知该让谁领兵。” 李南淮抬眼,顾濯是个有手段的人,他既然这样说,就是摆明了自己中意的人选是他李南淮。 顾濯道:“殿下当年在临牧领兵,又承袭玄宇将军,一身将才不可辜负。只是如若名正言顺作为将领过去,自然少不了朝臣阻挠,或是半路遭到暗杀,这些都难以料到。殿下就算是过去了,恐怕是也路途多舛,艰难而行。” 李南淮神色淡淡,静看着他。 “辜泽宽当年是怎么害死将军的,殿下尽可效仿其法,只需记得帝京看不见边郡真实的情况,死者无从辩解,凡事都靠生者的一张嘴。” 李南淮沉默片刻,忽地轻笑,“没想到你也有这等心狠的时候。” 第80章 顾濯十分谦虚,道:“帝京之中,我一直为殿下替身。殿下的心性如何,我了解,自然也摆得正自己的位置。你我既然目的一致,殿下也能看得清我的为人了。心狠的不是我,是我们。” . 受忠七年六月,边郡连连传来战报,辜泽宽带兵退守百里之外的费州。不多久,靖云港被倭贼从西南部乘隙而入,靖云侯带兵死守,派快马上报朝廷寻求支援。 朝中大臣闻之哗然,皇帝气恼万分,却苦于难寻良将。 内阁只顾着朝中党派相争,唇枪舌战,却好似对战事没有一点办法。闻律携党羽对李南淮屡屡弹劾,说他在北镇抚司毫无作为,成天在秀春楼花天酒地,全然不顾及皇恩。 谢熠秋被这些琐事气得险些吐血,焦头烂额,熬垮了身子,连续几日未能上朝,一些大事皆由顾濯来定。 虽说朝中这般局势都是顾濯有意为之的,但当他真正面对时,却实实在在有了一种世风日下、朝局动荡的败落感,而自己竟是一手促成这番景象的奸臣。 朝臣以为皇帝是被气倒的,争相往李南淮头上倒油,想尽办法一举将其扳倒。而顾濯却知道,谢熠秋不是被气倒的,而是身上蛊毒复发了。 顾濯怎看不出来,朝臣以为自己是替皇帝着想,却不知皇帝是一人对抗整个朝廷,演了一出送敌将出京的好戏码。 他亲手替病倒的谢熠秋拟了圣旨,将朝臣对李南淮的弹劾之词汇集成一道降罪圣旨,名正言顺将其发配南方。 二十万大军出征西南,领头的是一个无名将领。半路停下休整之时,李南淮遭人暗杀,他手起刀落取了那人性命,仔细一看,竟是军中人士。 日头晒热了皇宫中的地砖,谢熠秋正批阅奏章,手边放着一盏清凉解暑的凉茶,便见宫人带着急报一路小跑过来。 谢熠秋将急报丢给顾濯,道:“念给朕听。” “上面说,世子殿下在费州城下砍了统领的头,把二十万大军收归己有。” 谢熠秋将手上的折子丢给顾濯看,道:“这急报竟然还没有朝中文官的折子来的快。” 顾濯看都没看,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世子殿下手里的虎符是陛下给的,还以为殿下是陛下的心头之恨呢。他们着急煽风点火,却不知世子殿下已经为陛下所用。” 谢熠秋道:“那些上书对李南淮口诛笔伐之人肯定是得了某人的信,与裴氏一党。正好让朕看看,朝中到底还藏了多少蠕虫老鼠,尊的竟不是朕。” 顾濯看了一眼这厚厚的一摞折子,道:“不忠之臣换掉就是,臣不仅可以做陛下的耳目,也可做陛下的手,替陛下了结了这些人。” 两月之内,李南淮带兵收复边郡,另立郡守,将倭贼赶回海上。 一时间,朝廷的风向又变了,起初那股对李南淮不满的声音几乎瞬间销声匿迹,但不是那些人换了想法,而是朝廷换了一批人。 当初裴钱在朝中养的那些水军竟在两月之间就被顾濯收拾的一干二净,要么就是在家中暴毙而死,要么就是抱病致仕,再有者竟说自己未来三十年在朝廷上水逆,自请辞去。 朝廷任用了新登科的状元郎与探花郎,又挑选了不少才子佳人。曾经朝中老臣被换了下来,剩下的一些要么就是墙边草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要么就是坚定的谢熠秋拥护者,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朝廷走狗一清,谢熠秋为了李南淮收复边郡立下大功,也为了其能更名正言顺,为其赐爵清宁侯、安武大将军,与辜泽宽同级。 又过不久,宫人带着新的军报钻进阳神殿。 本以为又是什么大事,结果打开一看,竟是一首小词。 疆北雪,长山巅, 飞雁伴风烟。 烈马长嘶沙场上, 落雪轻点甲。 清宁过,奔涌处, 铁索山崖路。 倭贼闻侯皆丧胆, 不敢望天都。 李南淮曾在北明的最北端领兵,驻守雪山,见过荒芜。如今又在北明的最南端打仗,也算是见过北明自北向南六千余里山河风光的人了。 这小词不知是哪里来的,说的却是句句属实。 谢熠秋将其搁置在一旁,顾濯道:“这看起来像是童谣。” “朕重新给他殊荣,若是他还恨朕,朕应该怎么办?” 李南淮声势渐大,近乎能与曾经的自己比肩了,童谣也开始重新吟唱了这位世子。 “清宁侯定会记得陛下的恩典。” 李南淮被“青甘世子”这个身份困了二十余年,这三年在帝京也是受尽白眼。谢熠秋给他的教训够多了,如今封他为侯,既是想让他重新掌权,更是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北明皇帝给他的,他要安分守己为谢熠秋铲除异己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顾濯不再唤他殿下,也是告诫。 这些年的深情与恨意化作了烟尘,在君臣之间飞散。蛊毒在心口蔓延,谢熠秋不再恨给自己下蛊的人,转而利用他为自己巩固江山。年少时的疯魔少了易碎的棱角,在一次次明枪暗箭之中磨作圆滑又锋利的刀刃。 有人想要回自己的江山,有人想替父报仇。青甘的月光照耀着沉睡数年的将士的尸骸,北明的权柄终究要回谢氏手中。 顾濯紧绷了三四个月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片刻。直到系统再次蹦出,告诉他剧情有了大幅度进展,剧情值一下增加了一万,他就知道自己这几个月手中沾染的鲜血全都是值得的。 第81章 只是心中总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不像曾经自己随便写死几十个炮灰一样爽快,而是深重的负罪感。 卷二 风簸 第47章 谢熠秋的身子时常不舒坦, 断断续续吃着太医院开的补药。虽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当年是被李南淮下了蛊毒,单凭太医院这些没用的东西是绝对治不好自己的。 太医院的人不敢声张,顾濯也不能卖了韩太医, 只能装作不知道。 天色泛白,素月西沉,顾濯早早起身去了太医院,进了门便闻到一股呛鼻的气息。 韩司尘一见到顾濯进来, 连忙叫身边的小太监轻扇着点火,过来道:“玄师,陛下的汤药已经熬好, 待会儿自会派人送去。” 顾濯嗯了一声, 瞥了一眼那边冒着烟的黑罐子, “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大的味儿。” “那是给陛下下丹药用的。” 顾濯瞬间蹙了眉, 心道什么药能这样难闻。 大抵是看出来了顾濯的疑惑,韩司尘便将人拉到一旁, 压低了嗓音, “是宝丘殿的此木大师研制了丹药, 说是能解陛下身上的蛊毒, 要太医院熬制药引。” 宝丘殿在太医院东边百步之远, 一贯紧闭着大门。顾濯偶有几次见过有人从里面出来, 不过是几个小和尚,想着谢熠秋养这些人在宫中也不稀奇, 便没放在心上。 当初韩司尘告诉他宫中养的玄士全都是给谢熠秋解毒的,谢熠秋又不许声张, 难怪了这些人这么神秘。 “药引里都有什么?”顾濯轻咳了一声, 捂着口鼻。 “此木大师这两年云游四方, 最近才刚回帝京, 玄师没见过也属正常。其中加了些天山雪莲,正是大师此番回京带回来的。” 顾濯一听到这儿就笑了,自古至今,什么鬼扯的神药里面少不了“天山雪莲”?这玩意要是真有这么神,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可没少往啤酒里加雪莲,怎么没见身体强健多少。 顾濯想到这儿,不仅冒了汗。如今正是七月,在这熬药的屋里呆久了难免热得难受,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喝上冰镇啤酒啊。 “除了雪莲,还有百草霜三钱、御米一钱、藏羊角磨成的粉二两、早产稚牛的落脐,马蹄子、桑螵蛸各两钱。” 顾濯越听越觉得奇怪,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百草霜就是锅底掏出来的草木灰,御米是罂粟籽。至于桑螵蛸,他又不是没在网上搜过,不是用来治疗男人……那啥的吗? 听来听去,那天山雪莲竟是最靠谱的一个。 “韩太医,这药引是那大师给你的?”顾濯道,“陛下可有服用过?” “确实是此木大师给的。大师这几年也只研制出了一颗丹药,只等八月十五给陛下服下,这药引也要昼夜不断熬上七七四十九天,干了则添上天降雨露,取最终汤汁。因此陛下还未曾服用过。” 顾濯逐渐松了口气,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也就糊弄鬼还行,他是绝对不会相信什么狗屁大师的。 顾濯端着药回了阳神殿,还没进门,便见门口守着几个小和尚,稍等须臾,一个身着素净的衣衫,脑袋在日光的照映下锃光瓦亮的和尚从殿中出来了。 这大概就是此木大师吧,顾濯没见过,但这和尚倒是似乎很识礼数,手里握着佛珠行了个佛礼。 刚要离开,顾濯将人叫住,“大师留步。” “听闻大师刚在外游历归来,在下正巧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在下近日燥火极大,五心烦热,请问大师有什么方法去一去火?” 此木不似平常出家人一样有一种脱离凡俗的气息,反倒是有一股尘世气让顾濯看在眼里,眼睛里也看不出来“无欲无求”四个字,若旁人不知,还以为这位大师云游四方的这些年是去还俗了。 顾濯为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恭敬地说:“顾玄师大概是阳盛阴虚了,只需补阴即可。” “……”顾濯笑了一声,道:“大师从未见过我,怎知我是你口中的顾玄师。” “顾玄师刚从太医院出来,身子不爽却不问太医,反倒问贫僧。玄师又怎知贫僧不是只会吃斋念佛?” 顾濯愣了片刻,爽朗一笑,“大师果然是不容小觑啊,只是有些小聪明陛下或许不识得,本玄师却识得。若大师要为陛下照看身子,最好少些不该有的心思,一心为了陛下才是。” “那是自然,”此木合掌而拜,抬眼道:“贫僧既然受了裴总管之托,必然用尽毕生所能。” 此木直接带人离开,剩顾濯倏然愣了神,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和尚果然是来历不浅。 自从谢熠秋经常毒发之后,便时常身子冰凉,即便是在如今这个季节,阳神殿中也少有伺候扇扇子的,更别想看到冰块,窗子也不常开,密不透风。 顾濯一进去便冒了汗,像是身上着了虱子,酥痒难耐,又燥热。却见谢熠秋穿的厚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竟一时让他分不清这殿中到底是冷是热。 顾濯才刚把药放下,谢熠秋便一把将其推开,狠狠摔到了地上。 “陛下又耍脾气了,良药苦口。” 谢熠秋沉沉喘了口气,目光无神,“本就是毫无用处,何必再自欺欺人。” “陛下欺骗的不是自己,假意喝药不过是为了让旁人知道自己还好好地活着,但这药喝着确实也是无趣,不过是苦了自己。” 第82章 “朕的身子不好,连你都能看得出来了。”谢熠秋垂目,“但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否则,朕难保你还能好好活着。”谢熠秋倚靠在椅子上,狠狠闭目,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若说他的皮肤是白皙,那此刻便是惨白,轻轻抖动的长睫透着疲惫与无力,意欲起身。顾濯过去搀扶,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蛊毒难解,韩太医曾说这蛊毒有着合欢散的效果,让人内里欲.火焚烧,外表冰冷。如今想想,谢熠秋已经许久未让他碰过,会不会是这个原因才让他最近的蛊毒复发如此频繁? 谢熠秋呼出的气息吹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把他的神思拉回眼前。他抬眼定定地看了眼谢熠秋,却正好迎上了他忽然怔住的眼睛。 谢熠秋神情迷糊,淡笑道:“你眉间的痣怎么不见了?难不成你一直在欺骗朕,那痣是假的。还是你怕朕把你认作他,才故意点了一颗痣?” 谢熠秋在这个时候又提起李南淮,瞬间让顾濯感觉不快,好似那人明明在千里之外,却时刻盯着他一样。“陛下在臣身下的时候总喜欢闭着眼睛,压根不知道臣脸上有什么没有什么,自己记错了倒来责怪臣了?” “你蒙骗朕。” 谢熠秋的脸白的让顾濯想要啃上一口,或是想给他抹上点红色。他竟鬼使神差地把手伸了过去。 谢熠秋并未反抗,只是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你到底有多少个胆子……” 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到了那人的孽障有了动静,抵着自己的腿。 “顾濯,”谢熠秋忙怒目而睁,“朕叫蚕室给你砍了那东西,你便不敢再如此大逆不道了。” “方才那大师才看了臣一眼,就说臣阳盛阴虚,要臣阴阳调和。”顾濯盯着他,“臣想着大师说的话总不能不信。” 顾濯原本已经将人扶起来了,但眼下这个姿势,谢熠秋又被活生生地按在桌沿上了,且越发难以撑着身子。 顾濯将人往上托,两只手便穿过外袍覆在了谢熠秋臀上。 谢熠秋轻笑一声,也不将人推开,像是享受于身前这人的温热,弥补了身上的苦寒,更像是要将体内的混热释放出来,覆唇过去。 顾濯被咬的疼,激发了兽性,才不管身下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是脚下奴仆。看着闭眼的谢熠秋,他睁着的眼睛冒出了血丝,终于将嘴从那吃人的诱惑中移开,恶狠狠盯着谢熠秋。 “陛下在臣身下承欢的时候,想的是世子,还是顾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 “你话太多了,得不到趣味。” 顾濯不管谢熠秋的话,只是穷追不舍,“陛下方才是把我看成了他对吗?” 谢熠秋只是勾着他的脖子,眸子惺忪。 “陛下养着臣这几年,到底是把臣当作了谁……”顾濯缓缓扫了一眼他,随后又将目光定在了那双深沉的眸子里,像是要探寻什么。 “到底不是臣想要长成这个模样。臣在陛下身边近三年,陛下至今还在怀疑臣是在效仿世子。” 顾濯眸色阴沉,就这么看着谢熠秋。他疑惑极了,明明自己不该关心谢熠秋心里想的是谁,可是他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为什么他看到的一直都是别人?他是逾矩了,身体上逾矩了,就连谢熠秋心里惦记着谁他都想知道了。 却见谢熠秋愣了一会儿,缓缓蜷起了腿,将人环绕起来。“你与李南淮私交甚好,如今在朕面前质问,倒是让朕以为你们在狗咬狗。顾濯……” 谢熠秋的声音就在顾濯耳边,淡淡的十分撩拨人心,却也十分有力,能让人骨头酥麻。 “别让朕觉得你动了真心,真心这种东西最不值钱了。丢之不心疼,弃之也不可惜。玄师只是你在外面的名号,你终究是朕的侍君。” 第48章 顾濯捏着谢熠秋的腰肢的手腕松了, 只见谢熠秋说的认真,即便是被压在下面,也总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威严。 他到底是皇帝, 是天下共主,就算是现在下令杀了面前这个人也不会有一丝顾虑。 顾濯缓缓起身,不曾对谢熠秋做什么。就着刚刚瞬间寒下来的心,淡淡道:“臣摆得正自己的位置, 只是陛下最好也只当臣是工具,臣不乐意做任何人的影子。” 即便是他是大名鼎鼎的李南淮,曾经的青甘世子, 如今的清宁侯。即便顾濯是不值钱的小职员, 屈居人下的小臣子, 也绝不甘做别人的影子。 顾濯扫了一眼方才被不小心碰到地上而散开的折子, 上面写着“桂月初,北蛮首领来访。” 顾濯出了大殿, 才想起“北蛮”二字听着熟悉。当年李南淮被派往临牧, 正是为了平叛北蛮人。北蛮人嚣张跋扈, 与西奴有得一拼。但是当年北蛮入侵北明边境, 被李南淮火烧大营, 生擒首领, 俘获了多少俘虏关押在帝京。 后来北蛮归了北明,成了北明属地, 首领也换成了谢熠秋指定的,对北明忠心耿耿, 丝毫不敢越境。北蛮虽然苦寒, 但也必须每年缴纳岁贡。 还未到璇玑宫, 便见此木大师定定地立在宫门口, 两手相合,见顾濯便恭敬道:“贫僧路途口渴,想进去讨口茶喝,不知顾玄师方便否?” 顾濯扫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进去,道:“长腿了就自己进来。” 桌上两人不言,误之给此木大师倒了水,顾濯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热气扑了此木一脸。 第83章 “大师是嫌我这里的茶水不好喝?” 此木道:“不是茶水不好喝,是沏茶人不用心。玄师这茶是想烫死谁?” 顾濯冷冷一笑,“你不会等它凉了。” “有些东西讲究机缘,譬如这茶,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若是时机未到,则要等下去,若是时机已到,便不能再等。等上一年是等,等上两年三年还在等,怕是人走茶凉,什么都晚了。” “拿着佛家的机缘二字跟我说这些尘世的大道理,你不怕佛祖蒙羞。” “那玄师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否会让玄门祖师蒙羞?” 顾濯看了他一眼,不禁笑了,“大师一副好嘴,看来念经确实有好处。大师觉得我上头有玄门祖师看着吗?” 此木淡淡道:“玄师又怎么知道贫僧头上有佛祖呢?” 顾濯一眼便看出来了,此木虽然衣着素净,也跟普通和尚一样留着个贼秃脑袋,却看不见佛家的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明显就是个江湖人士,说的难听点就是个江湖骗子。 卖假药都卖到皇帝身上了,绝对不是个善茬。 况且,早上一面之缘,他提到过裴钱。 顾濯道:“你头上不是佛祖,是裴钱。” 此木道:“玄师一点就通,阿弥陀佛……” 顾濯被这副假惺惺的面孔恶心到了,冷哼了一声,道:“他叫你来干什么?你给陛下的药当真是能吃的吗?” “裴总管让贫僧来帮你。” 待茶水渐凉,此木尝了一口,道:“八月初,北蛮首领进京觐见陛下,会留在帝京直到八月十五之后,陪陛下一同秋夕祭月。到时陛下吃了这药丸,玄师不用管这药丸是做什么的,只需记得裴总管的话。” “祭台高耸,玩火自焚,玄师勿需守在陛下身旁。” 顾濯一怔,只见此木佯装淡薄的眸中透着一股人命草芥的杀气。 “就凭那什么天山雪莲、马蹄子?当真是神药?”顾濯佯装不屑道。 “不过是糊弄那群庸医的东西,玄师怎么自己也相信了。真正的药丸是掺杂了点东西的五石散罢了。” 五石散性热,裴钱是想让谢熠秋在祭台上玩火自焚?原来他是知道谢熠秋身中蛊毒的!平时谢熠秋将养着看不太出来身上有蛊毒,若是在祭台上出了岔子,堂堂皇帝突然疯癫了起来,岂不是沦为天下笑柄?就算是这个皇帝还能做下去,天下百姓怕是也不愿意了。 “裴总管知道,李南淮在帝京之中虽然收敛了些性子,却也在暗中有不少勾结。锦衣卫中多少人与他交好,若是京中事变,难保他能按捺住。所以把他派往远地,再寻个机会杀了,便是最好的选择。”此木盈盈一笑,“玄师聪慧,裴总管时常夸耀您,如今算是被贫僧见识到了。” 顾濯心底一寒,许久才从咽喉中沉沉出了一口气,果然是第一反派,到底是自己这个当作者的都没能意识到自己竟是一直在裴钱的股掌之中。“义父教导有方,我哪里敢不聪明些。” 顾濯思索片刻,脑中嗡嗡作响,冷冷道:“李南淮既已与陛下决裂,就算是陛下有难,他又怎么会起兵与义父相争?以他的实力,不可能与陛下和义父同时为敌,若他在帝京起兵造反,一面对抗陛下,一面对抗义父,岂不是以卵击石。” “人心难测,情字难解。”此木道:“论实力,他的确没有理由此时起兵,但若论感情,你觉得他是否会护陛下一命?” 此木瞥了一眼一旁的误之,示意倒茶。“感情能被遮掩,却难消失。三方角逐,若是李南淮硬要站一方,他一定会站在陛下那边。” “你就这么肯定?” “不是贫僧肯定,是他肯定,毕竟想要他的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你义父。” 这就像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顾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尚且会站队,若是李南淮徘徊在生死边缘上,也肯定会选择一条能偏向自己的队伍。 而且有感情基础,即便是如今相看两厌,他也绝对还对谢熠秋抱有一丝感情。 此木离开了璇玑宫,顾濯吊着的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只觉得方才这贼秃说的话像是一团乱麻,与他曾经想的全然不同。 难道他帮李南淮离京是害了他?也害了谢熠秋?帝京没了青甘世子,便少了与裴钱制衡的一枚棋子,很容易便动摇了。 当真是一盘长安棋局,就连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八月初一,北蛮首领莫夫进京,与皇帝谢熠秋在乾勤殿开宴,后进献了北蛮岫玉等宝物。 这莫夫看着没有想象中那样粗犷,更难以想象北蛮人当初对北明是多么无礼,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熠秋遣人给莫夫安排了个别苑暂居,盛夏暑气未消,北蛮人难以适应这里的气候,莫夫也不常出来。 顾濯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此人,但却对此人有着极强的好奇。前北蛮首领是被李南淮生擒的,死的壮烈,北蛮人对帝京的一切恨之入骨,到现在还有一批俘虏被关在帝京为奴,受尽屈辱。这个莫夫怎会如此安分,能对谢熠秋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顾濯叫人通报了莫夫,不一会儿便直接进去了。 屋中放着几个大冰块,一进去便是清凉解暑,莫夫待客的也不是茶水。顾濯见来的北蛮姑娘端着几碗冒着寒气的东西过来,仔细一看竟是冰沙。 第84章 顾濯心底暗叹,还是这些人会享受啊。 莫夫见顾濯不用,问道:“早先便听闻顾玄师大名,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没想到玄师亲自来了。” 顾濯未顾及他说的话,只是看了眼冰沙,道:“这冰看着不错,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掺了什么蛊毒之类的。” “一般的蛊毒不下在食物之中,玄师实在多虑。” 顾濯笑笑,“蛊毒奇特,我从未见过,只不过从书上识得一些,随口一说。” “书上的东西净是些小儿的玩意,玄师若想了解,不妨去我北蛮看看。我们百姓擅制蛊毒,特别是一种名唤‘血凌散’的毒,毒性猛烈,深入骨髓,无药可治。” 顾濯佯装惊奇,“北蛮竟会制毒?” 莫夫盈盈一笑,瞬间昂起了声调,“那是自然。我北蛮素来以雪地打猎为生,但箭头稀缺,猎时定要一击致命,则必须要在箭头上涂毒,再刺入皮囊血肉之中。在那种环境下,雪狐、雪狼、雪豹若中了一箭还想再逃,就算是逃走了,也难再活着。这些畜生怕了冷,便只能回窝里呆着。若跟去找,便能一窝具得。毒虽毒,却要不了它们的命,活捉回去,肉还是新鲜的。” “这血凌散会使它们体寒怕冷?” “即便是皮糙肉厚也受不了血凌散苦寒。血凌散之所以叫血凌散,是因为它的毒性是浸入血液的,表面看周身皆寒,可实际上却是血液滚沸一样的奔腾不止。若要解毒,”莫夫瞧了一眼顾濯,淡淡道,“唯有抽骨放血。” 屋中的清凉瞬间变作阴寒,将顾濯逼得倒吸一口气,这莫夫说的血凌散确实与谢熠秋身上的蛊毒相似,或者说完全符合。只是无药可解,意思便是说谢熠秋……这辈子都解不了这个毒了。 顾濯起身,拱手离开,莫夫却在身后道:“北明皇帝中了血凌散,怕是你们那位青甘世子下的吧。” 顾濯道:“世子远在西南,怕是得不到这血凌散,更没机会在陛下身上刺一刀。” 莫夫眼眸盈盈,突然一笑,“陛下身中剧毒,旁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这辈子生杀无数,多少身中血凌散的畜生死在我面前,多少我讨厌的人被刺了血凌散,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抽骨放血,何等惨烈。你们北明的人,唯有青甘世子当年在北蛮边境待过一年,也唯有他能接触到血凌散。当年他与陛下的关系人尽皆知,怎么会没有机会近陛下的身而刺他一刀呢。” 注: 宋代蔡襄在《茶录》中说:“候汤(即指烧开水煮茶)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前世谓之蟹眼者,过熟汤也。沉瓶中煮之不可辨,故曰候汤最难。” 五石散,张仲景发明给伤寒病人用的,性热。后来魏晋时期流行嗑的药,吃完裸奔,喝酒会反应激烈等等。 第49章 祭台周围黄土纷杂, 长旗倒挂,平静无风,巨大的青铜兽纹鼎屹立高台之上。 顾濯在前些日子刚刚见过了裴钱, 在极尽繁华的府苑之中,那时顾濯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小瞧了此人。那种威严是上不惧天,下不畏帝的威严与嚣张。 裴钱手上操持的棋子绝不止顾濯想的那么简单,是遍布各地的, 从上到下。从前的仝恕、魏畅等人不过是鼠辈,如今真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如其来的此木大师,还有擅长制蛊的北蛮首领。 顾濯受裴钱之命前来监察, 才知此台高耸, 若是谢熠秋真的死在上面, 将是全天下的笑柄。虽然他终将是要死的。 烈日灼烧着顾濯的肌肤, 他抬头看向那一团火焰,不知过了多久, 如万千飞虫飞过眼前, 闪着一片黑色, 就连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模糊。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自己面前一片空寂。 系统提示道:【识别宿主身处绝境, 已强行进入待机状态。】 这系统不失为一个负责任的好系统, 但是也不能说顾濯身处绝境了,确切的说是他走入困顿了。 按照他原计划, 只要他把李南淮送出帝京,让他在外养精蓄锐, 用不了多久, 他便能杀回帝京, 夺下龙椅。可事实上, 他却引着李南淮一同走进了一条左右为难、朝不保夕的路上,甚至让谢熠秋也岌岌可危。他想得太简单了,完全低估了裴钱的手段。 一条笔直的路被走得弯弯绕绕,顾濯难免有些心灰意冷。本是一本极其简单的战神爽文,没想到竟变得乱七八糟,像是上天故意编排他。 燥热与雷鸣侵扰着顾濯的神经,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片血海,在波涛汹涌的热浪中,战船上的旗子被狂风撕碎。 李南淮身上的玄色的轻甲看不清血色,却见周围的海面漂浮着一层肮脏的浮沫。刀锋一样的雨丝刮在李南淮的脸上,顾濯却感觉到一阵刺痛,嘴角竟有一丝血腥味。他看见李南淮面前一个陌生的面孔同样满身的血迹。 “辜泽宽,你我虽为陛下朝臣,可即便是你死在了边郡,帝京也只会觉得你是死在了倭贼手里,就像当年你害死我父一样。”李南淮紧紧握刀。 顾濯紧跟着手掌一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额上冒了汗,紧接着被天雷轰的一声惊醒,惊魂未定地盯着殿梁。 耳边的声音也清晰起来,一只手从自己的掌中抽开。 谢熠秋坐在床沿,若无其事地扭开脸。 韩司尘刚刚收拾起来针灸的银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道:“玄师昏迷的这五日身子虚耗殆尽,需要先缓缓进些清淡食物,多加休息。” 第85章 五日,他竟昏迷了五日。 顾濯的思绪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海,不知为何,这梦境竟有一种切肤的真实感受,像是自己就身处那血海之中。 谢熠秋叫御膳房早早备下了熬好的小粥,他不知顾濯何时会醒,只能时刻备着,凉了再热,热多了再重新熬新的。 以往都只是昏迷个一天或是半天,这次竟昏迷了五天。 顾濯的昏迷是突发的,是系统强制的,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顾濯撑起身子,见谢熠秋拿着碗勺往自己嘴里送粥,看着他像是几日没合眼的面色,缓缓开口道:“陛下守在臣身边,多有操劳,臣自己来就是。” 谢熠秋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将粥吹了吹,送进顾濯嘴里。“身子虚就老实待着。” 顾濯哑口无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被这个令人讨厌的人照顾,他舔了舔唇,淡淡道:“臣身子虚这种话,陛下可不能说。” 谢熠秋不语,待碗见了底,才将下人都遣走,关了门窗。 顾濯病重也不忘调侃一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陛下的目的太明显了。不过即便臣像陛下说的一样身子虚弱,还是会尽力满足陛下。” “你是在祭台昏倒的。”谢熠秋摆了衣袍坐下来,“朕已经将礼部尚书杀了,在城门悬首示众。” 顾濯瞬时一怔,“礼部尚书,臣不曾与他相识。” “礼部修缮的祭台,朕已命人重新休整,人也全部换了下来。那群不长眼的东西让朕的顾玄师受此磨难,朕不会将此事轻轻放下。这两年朕不曾向皇家猎场送去活靶,如今他们既犯了杀头之罪,朕便给他们一个作练兵靶子的机会。” 祭台被重新休整,也就是说谢熠秋可能已经知道了祭台有问题。顾濯渐渐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陛下尽管杀了他们。” 谢熠秋神色漠然,淡淡扫视了一眼眼前之人,道:“你不觉得朕暴戾无情。” “无非是自保之举罢了,陛下不是为了臣,是为了自己。” “朕坐在这孤家寡人的位置上摇摇欲坠,周围皆是深渊,不得不多想。朕让帝京成了尸山血海,多少人对朕不满,可朕杀的全都是想要朕死的人。他们想让朕死,朕不得不还手,而后就会有更多人恨朕。朕这辈子逃不出去了,却还是心存侥幸。” 有那么一天,谢熠秋的身边多了一个蛰伏在他身边的人,那人一定也是想要寻个机会杀了他的,可这三年之中,顾濯竟从未做过害过他的事。他像是在波涛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还能苟活。 “衡之,”谢熠秋唤了顾濯小字,“朕这一辈子恨天恨地,原以为玉衡能救朕走出困顿,朕把自己放低到了他的脚下,最后换来的是他在朕身上下蛊。朕知道有些事无法勉强,朕以为他能与朕假戏真做,可朕在他心里却只是皇帝,只是他尊敬的太子。世子与皇帝携手,压得住根基不稳的新朝,却终究是一场戏。” 这一场新朝与旧臣的博弈,算是打了个平手。谢熠秋与李南淮两个人足以抗衡整个朝廷,他们玩弄权术,令百姓俯首,终成佳话。但这只是一场戏。谢熠秋不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因为他在里面掺杂了感情,他把李南淮逼得太紧,妄图霸占他。最后李南淮逃出皇权中心,不惜把自己的贞洁之身安上了药后失德的罪名,也是无奈之举。 这是一场巨大的玩笑,一个皇帝对世子的单恋被抹上了嫉怨与仇恨,结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 “玉衡利用朕成了满帝京最令人艳羡的世子爷。朕利用他有了李文弘在青甘的数万守边将士。”谢熠秋终于道出了这最复杂的关系中最简单的逻辑,“一切都是因利而合。朕在一开始的确是在利用你,朕重用你是为了让裴钱能放下戒心,不有所动作。难道你最开始不是在利用朕吗?” 顾濯苍白的脸上一道恍然大悟忽闪而过,他犯了一个谢熠秋当初犯的错误,把利用当成了真心。 他淡淡一笑,似是寻得了黑暗中的一条缝隙,还是忍不住过去看,明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算不得什么。“一开始是利用,那现在呢?那陛下对李南淮呢?” “真心予朕者,朕以真心相付。金樽良将酒,不予卸甲人。” 李南淮是良将,若是卸了甲被关在帝京,实在是可惜了。 顾濯想要的回答,全然含在了这两句帝王之语中。 阳神殿外来了人,把顾濯恍惚的思绪拉回现实。 进来个小侍卫,看着脸熟,唤了一声“陛下,边郡急报!”顾濯寻思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个时常在谢熠秋身边的侍卫,不太引人注目,却十分忠诚。 谢熠秋遣走了殿内外的人,却让这小侍卫进来了。谢熠秋抽出木匣子里的布条子,瞬时眉目紧蹙,将这条子丢给了顾濯。 是个用血写成的狰狞的“李”字。 “陛下……”这小侍卫看了一眼顾濯,犹疑了一下。 谢熠秋道:“说。” “辜大帅在边郡海上遇袭,断了右臂,三千将士死在了海上。此书是辜大帅左手所写,快马送到陛下手中。” “辜泽宽呢?” “辜大帅被百里之内的援军救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顾濯不由地寒毛耸立,辜泽宽遭遇海战,险些亡命。他这布条用血写就的“李”字难道是想告诉谢熠秋——李南淮谋反! 第86章 他竟有些神情恍惚了,刚才自己在梦中看到的情景不是梦,是自己在进入待机状态后系统让他看到的。 事情已经到了谢熠秋耳朵里,小侍卫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意欲开口说什么,顾濯看到了,便道:“你还有话要说?” 小侍卫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开了口,“玄师身边的韩侍卫知道属下过来,让属下顺便看看玄师是否还有大碍。属下见玄师醒了,想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但是玄师这惨白的脸……属下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顾濯这次确实是严重了些,主要是看到的场景过于惨烈,以至于有了种自己身处战火之中的错觉,才一时没有和缓过来。 他舒然一笑,“你只管告诉他,我已无碍。” 小侍卫要退出去,放心道:“是。” “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卫,我在冬猎时见过你,却从不知你叫什么。” 小侍卫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熠秋,才答道:“属下名叫司少仓,跟随陛下多年,曾与韩侍卫共事。属下一介小辈,不值得玄师记挂。” 待司少仓出去,谢熠秋接过这“李”字,就着殿中的烛火烧了,隐约之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辜泽宽想借朕之手除掉李南淮。” 顾濯道:“臣听到的却是……辜大帅在海上遇袭,是倭贼要杀他。而辜大帅带三千将士丧命,实在是有违陛下皇恩。” 第50章 八月十五, 天驾出宫,御马随驾,浩浩荡荡, 气势辉煌。 帝京大道百姓清列两侧,目送天子,以及许久未同出宫的太后。 中秋祭月并非每年都有,在北明, 四五年举行一次祈求个百姓和乐,四海昌平便足矣。在谢熠秋这一朝,上一次是在李南淮从临牧归来之后的一次, 从那之后百姓便十分相信北明皇帝离不开这位世子的辅佐。 而在这一次, 身边的人换成了顾濯。人人都知道朝廷上有一个受人景仰的玄师, 当年李氏受难后, 北明便十分不安稳,黎民百姓在外受邻国侮辱, 在内受暴吏苛政, 经常过的十分艰苦, 虽是大国, 却已经烂了骨子。 自从这位玄师到来, 似乎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 一场冬猎,选拔出了不少才能, 顾濯在朝中换掉的一批迂腐官员,取而代之的是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 祭台高耸, 位于帝御园的三里之外。台上大鼎中燃着烈火, 顾濯看了一眼立在一侧的此木, 那满脸的世故让他不禁在心底狠狠地竖起了中指。 顾濯不想让谢熠秋死在祭台上, 他虽动摇过,却还是牢牢记住一句话——主角是李南淮,他谢熠秋就是死也不能在这时候死,更不能死在裴钱手里。 此木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给谢熠秋的五石散做成的药丸肯定是不能用的。谢熠秋与顾濯主仆二人在皇宫之中早已将药掉了包,换了个补药吃了下去。 此时祭台上的天子戴着一张黄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饮下一口老巫奉上的酒,独上高台。 底下的此木立在顾濯一旁,淡淡道:“玄师对陛下当真忠诚,方才那一段路竟是玄师亲自引着陛下来的。” 顾濯道:“我对陛下一贯是贴身侍奉,不仅是奉了陛下的命,也是为了不辜负义父教诲。” 此木轻声一笑,“玄师的觉悟确实令人敬畏。”他抬眼看着上面那人,道:“中元佳节,若是能有一场烟火,必能使月神对北明多几分庇佑。” 顾濯唇线拉直,眸子里只映着圆月之下那人,“是啊,只可惜在这祭典上,大师怕是想多了。” 只闻大鼎中一阵噼里啪啦,时不时冒出几许火星。 “乏了,不多陪着大师了。”顾濯从庄重的仪式中退了出去,见着一个人影立在远处等着自己。 火把映着魏霄的半张脸,在黑夜的微风中若隐若现。 顾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同知大人今日这一身看起来威风凛凛。” 无非就是平常一样的飞鱼服执着刀,身后带着些锦衣卫。魏霄似是不屑,淡淡道:“不用太客气。抓莫夫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玉衡。” “我知道,即便他不在帝京,有你这样的好友在,他定会安心。” “当年他受了北蛮多少羞辱,好不容易将北蛮首领杀了,北蛮换了个新首领便就想将曾经往事轻轻揭过?玉衡不在帝京,那莫夫便来了这里,专挑好时候,其心如何我不知,又怎敢说他不是包藏祸心。”魏霄瞥了一眼顾濯,“即便是玉衡在,也决计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帝京。” 顾濯看着魏霄带人离开,不是去的祭台的方向。 太过寂静的夜里会让人不安,顾濯深知,毕竟多少亲王起兵造反的夜里都是平静无风。但微风吹过耳边的时候,他又有一股草木皆兵的感觉。 虽说顾濯在名份上不是好人,他是裴钱的棋子,辜泽宽也是,一同来祭典的此木大师也是。裴钱之所以难对付,便是因为他是一只操控天下的手,北明皇帝被他圈在套里,北蛮首领莫夫也心甘情愿做他的狗。 可是,同一个主子手底下的狗并不一定会相敬如宾。 原本是要莫夫陪同谢熠秋一同祭祀,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莫夫称病不来,留在了帝御园中。 而魏霄带人去的方向正是帝御园。 韩承与误之老远便看见了祭台上往外蹦出的火花,韩承忽地皱了眉宇,“为什么会有火花?” 第87章 误之不明所以,莫名欣喜,“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祭月,难道真要放个烟花呀?” 顾濯照着他的脑壳弹了一下,“什么烟花还得陛下亲自给你放?你见过大鼎里装烟花的吗?笨。” 误之揉着脑袋笑笑,“玄师时常说我笨,可自己却不想想,这大鼎里就算是装也应该装火药,哪能装烟花啊!” “是火药。”韩承蓦地说到。 顾濯忽地一怔,在他那天昏厥在祭台上后,谢熠秋早已把祭典上的人都换了一批,就连礼部尚书也砍了头,祭祀的物品可以保证无半分差池。这大鼎怎会……出问题? 谢熠秋没有用过此木奉上的五石散,暂时不必担心他会忽然发癫,但身边摆放着一个恐怕会随时炸开的大鼎,还是在这么高的台子上。顾濯忽地心一沉。 他心下没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若是要出意外,一定会是不好的结果。 顾濯望着那边,道:“去看看。” 刚到祭台底下,便见鼎中炸开的火花更甚了,火光四溅,幻影飘浮。而手舞足蹈的老巫却不曾停下,面具之下一双双奇怪的眼睛瞥到了怔神的顾濯身上。 那眼睛中透着神秘与狠戾,像是草原上的狼群盯着撕碎的猎物,露出极具冷漠的神色。 顾濯忽然意识到,宫人可以换掉,侍奉可以换掉,北明的臣子可以换掉,不知哪里来的老巫却是难以辨认的。 周围的禁军与侍卫似乎感觉到了端倪,却也迟迟不敢动手,毕竟这祭台只有天子能登,再者就是其他皇室与祭祀的老巫,即便是首辅或者藩国首领也不能登上最高之处。 砰砰砰几声巨响,如一枚铁蛋在鼎中撞击,燃烧的烈火中崩出呲呲声,如一朵炸开的烟花向外喷涌出条条分明的天滑。 似星陨如雨。 顾濯见状不妙,急忙一步几个台阶奔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眼前被火光闪的白茫茫一片,他看见谢熠秋倒在地上,几道冲着谢熠秋的脸上炸过去火光。 【情况紧急,宿主是否选择进入待机?】 顾濯一把将人抱起来,“待你妈的四舅姥爷!” 祭台下的禁军见状,终于放开了胆子,却不闻命令。顾濯老早便觉得那禁军统领是个废物,又或者说那禁军统领是受了谁的指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守卫。如今顾濯也不打算等他的命令了,便大喊道:“禁军何在!为何不护驾!” 顾濯这一上来不要紧,这几个老巫果然都不是善茬,以往披着斗篷戴着鬼面具,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身段,如今看出来了,竟都是伪装成老巫的男人。 个个从身上抽出刀子,打眼一看,这刀子似是北蛮风格。 刀子冲着顾濯劈头盖脸砍过来的时候,顾濯猛地瞳孔骤缩,奈何手无余力,便只能一脚踹在那人腹上。 这几人虽然身段了得,却抵不过团团围过来的禁军。 . 顾濯将谢熠秋安置回了帝御园,看见那被火星烧出来几个坑的黄金面具,不自觉抽了口气,将面具拿下来,见着谢熠秋毫无伤痕的脸才松了口气。 他将面具搁置在一边,心道,这么干净的一张脸,幸亏戴了面具,要不然肯定就破相了。 殿外人等着顾濯出来,顾濯将韩承与司少仓一同留在了殿中才放心离开。 魏霄见顾濯出来,似是多了几分疑惑,“礼部的人全都换过一遍,所有东西都会在祭月前几天反复查看,怎么还会被人钻了空子?” 顾濯道:“有些事防不胜防,平地亦会起波澜,更何况是波涛之中。” 顾濯浑身上下透着疲惫,还是拍了拍魏霄的肩膀,道:“莫夫呢?” 魏霄道:“已经抓起来了,明日送到刑部大狱。” “好,刑部的人有些手段,就算是把他折磨的半死不活,也能吊着他一口气。” “你为何一定要他活着。” 顾濯略带几分惺忪的眼睛看着他,道:“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活着,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顾濯回了殿中,魏霄的身形映着帝御园中的光亮,半是犹疑。“这个人嘴里不说实话。” 魏霄冷哼一声,“给莫夫安上了非礼太后的罪名,本就是没打算让他活着。” 一天下来,北明皇帝在祭典上遭刺杀,太后在帝御园中被莫夫闯入殿中。 顾濯不知前者是什么回事,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些事防不胜防,即便是谢熠秋这样小心的人也总有漏掉的地方。 不管前者如何,谢熠秋他已经救下了,即便是裴钱一再告诉他祭月大典时不要太靠近陛下,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接下来,若是裴钱要找他麻烦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裴诗冉,裴太后,这位一贯被关在后宫中的太后,不再是一步死棋,成了谢熠秋与顾濯君臣两人的棋子。 即便顾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利用一个女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到了这种境地,能把死罪牢牢地安插在莫夫头上,不是谋害皇帝,便是谋害太后。 谢熠秋自始至终都不愿受到裴氏禁锢,对裴太后更是嗤之以鼻,从一开始他便早已想好,他可以不杀了她,可以留着她往后余生都在皇宫中享清福,但若是她敢帮着裴钱,他可以不遗余力将她推向深渊。 既然做了太后,就算是被人利用,也只能是他。 第88章 第51章 天色微明, 薄薄细雨打湿了枝叶。顾濯在雾蒙蒙的微雨中撑着伞,刑部大狱即便是不怎么认识他,看见他腰上挂着的并蒂莲玉佩, 又见他眉间那颗痣,便一下子认出了是顾玄师,开了大门。 莫夫关在阴暗的地方,听狱卒说他死也不肯承认自己非礼了太后, 顾濯只摆摆手让狱卒都走开,自己能处理,只剩跟随他一同来的韩承在不远处候着。 莫夫抬眼, “我为你义父办事, 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 牢房的门开了, 顾濯进去便坐到了莫夫面前。“又不是我将你抓进来的, 我好心来看你,何出此言呢?” “何必装傻充愣。”莫夫虽被绑着手脚, 却丝毫不减锋利, 哼笑一声, “你将我抓到这里, 又遣走了狱卒, 不就是想听实话吗?我只有一句话, 你苛待我,你义父不会放过你。” 顾濯摊开衣袖端正坐着, “我想听的是实话,不是屁话。” 莫夫哈哈笑了几声, 铁链声咣当作响。“你想救你们北明皇帝, 我早就说过了, 血凌散无药可解, 他唯有等死。” 顾濯喉咙一紧,故作放松,笑笑道:“我想救的不是他。不知你是否听说过青甘世子。” 莫夫眸色忽地一黑,声音阴沉,“你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他,当年他在临牧受尽苦寒,听闻你们北蛮没少给他使绊子。” “北明派去的废物世子爷,还以为多厉害呢,没少中绊马索,摔在雪地里,被我北蛮的烈马踩在脚下,那叫一个惨。”莫夫说着笑起来,“连拉弓都费劲的‘青甘世子’哈哈哈哈!”他一字一顿的说出李南淮的名号,满是鄙夷。 李南淮自小生活在帝京,虽儿时在青甘学过策马拉弓,但到底是年纪小,来到帝京,就算是一身本领,也在先帝的猜忌与表面富贵实则圈禁的皇宫之中被消磨去。 虽然当时与李南淮作战的北蛮首领不是莫夫,但莫夫眼下被关在狱中提及此事仍嗤之以鼻,可见北蛮人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李南淮。 就算的在李南淮一举拿下北蛮之后,他们也绝无臣服之心。 “就算是你待在了这种地方听不进去几句话,我还是要告诫你。胜者为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你们前首领为谁手下败将,你们北蛮在谁之手,你的地位从何而来,你应该掂量的很清楚。” 莫夫嗤笑,“那你的地位从何而来?顾玄师。是你义父给你的,还是北明皇帝?” “义父乃人父,陛下乃天父。” “呵呵,”莫夫不再多说,“告诉你了,血凌散无药可解,你不必多跟我周旋。你那太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濯起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竟在临死前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不怕过不了奈何桥?” “轮回之说只有你们北明的愚民才会信。” 骨子里的刚烈难以瓦解,即便是做了阶下囚,每一句话也都透着咄咄逼人。 顾濯轻笑一声,他不会让莫夫轻易死去,刚挪步欲出,便听闻莫夫高声道:“北明皇帝身上的血凌散毒解不了——” 他压低声音,“青甘世子的也解不了。” 顾濯额上的青筋忽地一跳,压抑沉闷的大狱给了他一种看见了李南淮被关押时候的错觉,阵阵喘息充斥着耳边。 下一刻,他转身凑近了莫夫眼前,袖口滑落的匕首猛地刺向莫夫的胸口。莫夫痉挛着痛得咬牙,晃得铁链咣啷咣啷。 “你!” 顾濯喘着气阴沉道:“你的也解不了了。” “我不杀你,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再见。孤脚难行,独掌难鸣,来日到了义父面前,你我可以如兄如弟,可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顾濯手中的刀扭了一圈,让面前这人痛苦难耐。“今日这一刀是让你记住,义父养的狗,自然也是我的。” 顾濯拿着滴血的刀出了大狱,沉沉地喘了两口气,让韩承找了个干净地方,把匕首烧完埋了。 顾濯能记住莫夫的每一句话,谢熠秋的毒,李南淮的毒,以及莫夫曾说北蛮人擅制毒,北蛮境地很多会制血凌散的。 他派人八百里快马前往北蛮寻了两天才寻到一丁点,但已足矣。匕首淬了血凌散,扎进人的皮肤里,就如当年谢熠秋所经受的一样,一定是很痛苦的。 有些仇恨是无处可报的。李南淮遭受的不只是帝京的禁锢,还有北蛮人的恶毒嘲笑与蔑视,还要深受蛊毒所害。在北蛮边境的一年之中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恨毒了北明,也恨上了谢熠秋,他想让谢熠秋跟自己一样承受血凌散的折磨。 顾濯在听到莫夫那句话的时候,脑子忽然便空了,他难以想象李南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是一个疯魔的囚徒,又或许有一半的报复社会的心理,但他只报复谢熠秋。 明知这一刀是要扎在莫夫身上的,明知自己走了一条不确定是对是错的弯路。他看到前方灯塔上站着的是谢熠秋,泥泞的路上写着的是把他身上的蛊毒解开,救他。 但他也知道,谢熠秋难逃一死。他只能安慰自己说,“谢熠秋只能死在李南淮的手里”。 可当他知道了李南淮身上也有蛊毒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更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找解药难道不是为了李南淮吗? 天空雾蒙蒙的,八月之后的风是凉飕飕的。 第89章 刑部大狱又来了人,是谢熠秋身边的司少仓。前些日子祭月大典上那群手握弯刀的北蛮人一个个被放了出来,临走时接过司少仓递过去的银两。 带着一副北明中原口音,道:“陛下可有说什么?” 司少仓道:“此事过后,你们继续留在皇宫之中尽侍卫之责。当日你们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来,就当那群老巫师已经被处死了。” 阳神殿中的谢熠秋与自己对弈,缓缓落下一子,将对面吃掉,而自己回到对面时又陷入了困顿。 祭月大典他不祭月,只祭自己。 任何一颗棋子都该属于自己,即便他哪里都帮着自己,却始终未摆脱对手的身份,一颗好棋不该如此。 谢熠秋要将他完全收到自己手里,一是要对方不再需要他,二是要棋子心甘情愿。 若谢熠秋真的在祭台上被人刺杀,那一副巧嘴永远说着对他忠诚的顾濯是否能不顾死活地冲上去?谢熠秋是不确定的,但他确定的是,若是顾濯真的上去救他了,顾濯便会失去裴钱最后的耐心与信任。 若是另一种情况的话,他会杀了顾濯。 谢熠秋丢下棋子,停了手上的死棋,唤了嵇章德过来,道:“传召顾玄师。” 嵇章德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道:“顾玄师眼下正在裴府,奴婢前去传召?” 谢熠秋微微一顿,揉了揉额头,起身道:“不必,退下吧。” 黑釉茶盏中的茶水已经放凉,还未来得及换上,谢熠秋随手拿起书案上的折子,宽大的衣袖将茶盏碰倒跌碎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影青茶盏的碎片冒着热气,小太监急忙跪下磕头大喊:“奴婢失手!总管恕罪!总管恕罪!” 顾濯坐在堂侧,神色一惊。 裴总管猛地咂嘴,缓缓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怎么毛毛躁躁的啊?” “这江南进贡的瓷器怎么着也比你一条命要值钱呐。”裴钱摆摆手让人新上了茶,“不过你既然跟了我这些日子,这身价上自然没得说。” 小太监连连冒汗,“是!奴婢知错!总管饶奴婢一命,奴婢做牛做马孝敬您!” “可即便是身价高了,也要注意着自己个,别忘了本,”裴钱尖锐又粗糙的嗓音微微扬起,“也别忘了是谁提拔了你。” 他喝了口茶,堂上跪着的小太监被拉了出去,在廊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硬生生给几棍子打死了。 顾濯没往那边看,裴钱往外吐了口茶叶,从容道:“这忘本之人呐,最是不能用。我给他富贵,让旁人高看他一眼,他便要好好伺候着。当牛做马不算本事,能当一个肯俯首称臣的人才算本事。” 顾濯道:“当牛做马终归是自贱,甘愿俯首才算将忠心交了出去。” 裴钱道:“衡之,你算哪种?” “义父必不想儿子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才算吃得了苦,你义父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低三下四吃了多少草,你这等年纪生来就在福窝里怎么能体会?但若是一经得到了好处,坐到了高位便忘了曾经的苦,那也迟早要跌落下去。” 裴钱咂咂嘴,“我是不会让你当牛做马,但你儿时住的狗窝还在。” 顾濯一愣,随后便见裴钱抬眼瞧他,“做事不择手段,这是你在裴府学到的好本事,可若是心歪到了那九天云霄去了,我也得给你拽回来。” “儿子之心,不曾有过违逆。” “你若是看不惯那北蛮来的,尽可一刀砍了他。我教过你要杀伐果断,不必留有余地,可你即便是巧立名目,也不该拿苒苒作戏,她是当今太后。” 顾濯喉咙一紧,手指紧紧扣着衣角。 “别回皇宫了。” 第52章 顾濯从这个世界一睁眼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裴府, 几次来到这里也还是带着几分陌生。 裴府很大,穿廊上黄金一样的斗拱、额枋雍容华贵,抬头便能看见色彩艳丽的龙门雀替。 顾濯被一个小太监引着, 弯弯绕绕行了大概两里路的距离才到了地方。 裴钱要他在这里自省,他只知道当年的顾濯是被养在裴府的流浪子,李南淮曾告诉过他,当年北方的莽蒙闹了战争, 莽蒙皇族的二王子被一个婢女带着逃到了北明,后来流落到了裴钱手里。 顾濯也从裴诗冉口中听过,他是从小被养在狗窝里的, 想必是没少吃苦。 顾濯在脑子里想了半天, 狗窝就狗窝吧, 无非就是脏了点, 他又不是忍不了,总比被裴钱一生气活活打死得好。 而且, 若是他真惹怒了裴钱, 就算是谢熠秋也救不了他。 这人呐, 身为社畜, 该低头的时候大不了就低一下头。 小太监领着到了地方, 笑嘻嘻地哈着腰, 道:“玄师,这些日子您就先在府上住着, 奴婢已经遣人回禀陛下,陛下一定会同意您与总管好好叙一叙父子之情。” 一间坚实的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地方虽然偏僻, 但好歹干净, 完全不像是个破败的地方。除了窗户有点小之外, 这狗窝的条件竟然比普通人家住的房子还要好。 顾濯心底不屑一笑,“还以为是多可怜的狗窝。” “奴婢会每日派人前来给您送些吃食,一定不会饿着您。” 顾濯摆摆手,“得,开门吧。” 开了锁链,门被咣当一声敞开,顾濯看着里面的乌漆嘛黑,猛地瞳孔一震,细密的汗瞬间冒了出来。 第90章 小太监道:“您请吧。” 顾濯的身子僵硬住了,只见屋中的黑暗里冒出了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阴狠可怖,伴随着一声声恶狼一般的呜咽。 几条恶犬站起身来,面目狰狞地流着粘腻的口水。地面上沾染着粘稠的血迹,像是刚刚啃食完什么。 此时的顾濯如一只猎物一样被推了进去,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藏……藏獒啊……”顾濯的手脚已经难以动弹,可是狗子并不是残疾,它们看起来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丰美的活物了。 墙壁四角皆是拴着恶犬的铁链,铁链有人的手臂那么粗,但与它们相比看起来却是细如蝇脚,好似稍微一用力便能扯断。 这他妈不是狗窝,根本就是牢房! 顾濯心底暗暗祈祷,“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崽子嗷嗷待哺,上辈子不好好工作是我的错,这辈子尽心尽力服侍人,别吃我……” 黑暗中的未知最是令人恐惧,顾濯每一声心跳都如地震一般清晰可闻。 顾濯微一喘气,电光石火之间,便见恶犬疯了一样地冲他扑了过来。 顾濯紧贴着大门,浑身颤抖,“别别别别……救命啊!!!” “啊啊啊啊!!!别吃我!!” 他紧紧闭着眼,死死扣着身后的墙壁,手上青筋暴起,脸上的汗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下一瞬,只觉脚下落着一大堆粘腻的液体,犬吠声在眼前,他缓缓睁眼,只见每一只恶犬都离自己有着近一尺的距离,围着自己狂吠,却被链子紧紧拉着。 顾濯被定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许久没缓过神来,不自觉在齿间冒出了句优美国粹。 “这辈子没死在暴君手里,差点死在这些畜生嘴里……” 顾濯咬牙切齿道:“系统!滚出来!” 【察觉宿主处境危险,是否选择待机?】 “你他娘的有延迟啊!待个狗屁的机!我魂儿飞了肉.体还在这儿呢,你是想让我喂狗啊!” 许是因为狗叫太吵,顾濯怕系统听不见便大声喊,他怒气冲冲,在一群狗叫中十分突出。 【那宿主有什么指示?】 顾濯嗓子干渴,稍微小了点声音,“你就不想想怎么帮我?我要是死在了这里,谁给你完成任务?!” 【……】 “你是废物啊!我金手指呢?我武力值是摆设啊!”顾濯越想越气,“你这个系统不会是来实习的吧?” 【宿主金手指“弯弓射雕”此时无法使用。】 “我就一个金手指?!” 幸亏系统不是个实体,要不然他会一拳给它捶碎。 顾濯瞬间哭丧了脸,“我不会要在这一亩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能待的领地,“两尺地待上几天吧!” 【……】 【宿主有一锦囊待使用。】 虽然已经近乎穷途末路,这狗屁系统也是从来不靠谱,但总比一点希望也没有的好。“什么锦囊?” 【许愿锦囊。】 顾濯的精神气立马就上来了,“那你不早说!” 他扫了一眼这群可怜的小狗们,道:“那你把它们的嘴给我缝上。” 突然一幅画面出现在自己面前,四只恶犬嘴上血淋淋的缝着针线,顾濯忽然打了个寒颤,立马改口道:“要不还是黏上吧……” 下一秒,安静了。想要挣脱铁链的恶犬瞬间没了声音,气势渐渐消磨下来。 小窗外挂着一轮弯月,顾濯抬头便能看见。他盘腿坐在划出的安全圈里,不能开口的恶犬各自趴在自己的角落里闭着眼睛。 顾濯只觉得累,想起裴钱白天说的话,他早就开始怀疑自己了。裴钱怎么会知道他利用裴太后对付莫夫?裴太后以及她身边的人全都是被牢牢看住的,不会放出消息。况且裴太后当年被强嫁给了濒死的老皇帝,裴钱明显是丝毫没有在意她喜欢的是老皇帝的儿子。就凭这一点,裴太后就不可能会帮着裴钱。 再不然,就是裴钱早早便已经开始盯着他了。莫夫主动将血凌散的事情告诉他,此木也主动将五石散药丸告诉了他……顾濯有点疑惑,就算是他们两人对他十分信任,也不该在一开始见面就将自己全盘托出,难道就不怕他临阵倒戈? 顾濯冒出了一个念头:这都是裴钱指使的。 顾濯让谢熠秋换掉了五石散药丸,又寻机将莫夫抓起来质问血凌散的解药,以及他跑上祭台救下谢熠秋—— 裴钱便已经确信了顾濯此人不堪其用。 怪不得他被关在了这里…… 困倦中,他似乎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被清醒着撕咬着,他听见了自己稚嫩的喊声,幼小的身体被几只狗轮番撕扯。 忽然门开了,一双大手将自己提了起来,几只狗便害怕的躲在了角落。 小顾濯抱着裴钱的腿苦苦哀求,“义父!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 裴钱冷言冷语,“等你何时想明白了什么叫‘策问’,什么叫‘对策’,义父便何时把你放出去。” “策问就是……陛下问话,对策就……就是以经学或政事对答……” 裴钱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脚将人踢倒,随后关门而出,牢牢锁着。 小顾濯急忙趴在门上大喊:“义父!我害怕!我害怕……” 顾濯倚靠在墙壁上冒着冷汗,他在梦里看到小顾濯一身血迹地被拉了出来,那时候狗的身量也小,但牙齿也足够锋利。 第91章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抱着小顾濯抽泣,用自己身上脱下来的锦绣衣裳包裹着昏迷的小顾濯。 “二殿下……奴婢对不起您……” 刚刚昏迷醒来的小顾濯一睁眼看见的便是裴钱。 裴钱肥硕的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可有想明白了?” “对策就是……惹皇上高兴……” 这次,裴钱哈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赏赐了热乎的吃食和干净的衣裳。 顾濯以为这孩子一辈子只经历过这一次,没想到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被关在这里的次数愈发多了,有时甚至被关上一两个月。 而曾经体量小的狗也逐渐长成了恶犬,一次又一次折磨着他。 后来那女人病死了,被丢在了这狗窝附近的焚尸场。那女人本想着死前再见一面顾濯,没想到顾濯一直被关着出不来,裴钱也不许她来探视。 直到顾濯从前来送吃食的小太监嘴里得知了自己娘亲死了的消息,他吵吵嚷嚷地求着裴钱放他出去。 谁知道裴钱却下令杀了这个小太监。小太监一直负责给他送饭,时间长了也就熟络了,本想着可怜顾濯把事情告诉了他,却没想到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而顾濯也时常活在痛苦之中。 后来裴诗冉对谢熠秋的心意败露,先帝为了制衡裴家势力,不愿裴家女儿成为自己儿子的皇后或是后妃,也不希望裴钱用她与其他家族联姻,便干脆收入自己后宫之中看着,起初她只是个低微的妃子。 圣旨下来的那段时间,裴钱把裴诗冉关在府上。李南淮曾几次爬墙进来,被发现后便又着急逃跑,阴差阳错躲到了焚尸场。 女人惨白的尸体已经冰冷,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血书,上面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字—— “寒痣暑隐,吾蒙二王。” 李南淮在几次逃跑中爬上过关押顾濯的这间房子,从一面小窗中见到过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被关起来了?”李南淮顺着窗子问道。 顾濯干裂的唇艰难地开口,“顾濯。” 这个名字是养他的娘亲给他起的,因为这是中原人的名字。至于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从记事起便叫顾濯了。 李南淮不可怜他,他是裴钱的义子,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李南淮偶尔也见过他锦衣玉食的样子,只是想起他时常被关在小黑屋里,可笑极了。 . 顾濯醒来的时候,小太监已经送来了饭。他垂着发烫的头,瞥见了四周那几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但它们却只是老实趴着,丝毫没动弹。 顾濯心想,它们怕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嘴是张不开了,张不开嘴就吃不了饭,吃不了饭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会死,所以索性不动弹了。 第53章 韩太医从阳神殿中退了出来, 正巧在殿阶下遇着了锦衣卫指挥同知魏霄。 韩司尘见了他便弯腰打拱,魏霄问道:“陛下身子不舒坦吗?” 韩司尘抚了把胡子,不失礼道:“这些日子寒气来的快, 陛下前些日子又在祭台受了惊,身子骨弱了点,难免容易受凉。” 魏霄放心似的点点头,“那便劳烦您多多照顾。” 韩司尘立马受宠若惊一样拱拱手, “咱这一辈子的衣钵都是陛下给的,对陛下本就该精细小心着,自然不会让陛下有一丁点的不舒坦。” 待两人分开, 韩司尘才松口气。方才殿中把脉, 陛下服用了此木大师给的丹药这些日子, 竟然丝毫作用都没有, 着实令人没了头绪,只能让陛下暂且先喝着以前用的药。 只是他方才出来没注意, 生怕自己身上沾染了药味被魏霄闻着。 殿中的谢熠秋披着外衣颇为头疼地看着辜泽宽源源不断递上来的折子, 道:“边郡劳苦, 朕衿恤辜泽宽在战场上失了手臂, 让他在家歇着, 不必来见朕, 他却有着足足的精神叫人给朕写折子,跟朕抱怨他多么委屈, 又跟朕说是李南淮害了他。” 魏霄道:“清宁侯是陛下封的,也是陛下派去边郡的。辜大帅在边郡驻守数年, 一经朝廷其他人过去了, 难免生出不满之心, 以为朝廷想要换掉他。” “那他便是对朕不满了。” “那倒是不应该, 姑且说陛下并无此内心,就算是朝廷有此意,他也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谢熠秋手指点了点那一摞折子,“这些净是些见风使舵的东西,个个齐刷刷地跟朕埋怨朕几日不肯见辜泽宽,是苛待了功臣,说朕应该拿出当年赏赐宁枕山一家一样对待辜家。” “当年陛下赏赐宁家是顾玄师提出的,想的是给百姓一个交代,又恰遇朝廷无将可用,才出此良策。”魏霄道,“况且,宁大帅死在那寂寥之地,至今尸骨未寒。若不对其家人加以抚恤,陛下不安,大臣不安,百姓也会不安。” 谢熠秋一把将折子丢下,唤嵇章德进来将折子全部拿了下去,“既如此,便把这些折子都遣回去。” 嵇章德见状,忙道:“陛下,您还一个字没批呢……” 谢熠秋厉色盯着他,“朕的意思,它们那些榆木脑袋若是还有点用处便能明白,若是不明白,那脑袋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嵇章德急忙退了下去。 魏霄见谢熠秋俯首微微喘着气,道:“若是顾玄师在,或许陛下便不用如此操劳。” 第92章 “他回了裴府,朕也用不着他。”谢熠秋抬眼,瞥见窗外逐渐聚起了阴云,“怕是要下雨。” “帝京城中近日确实已经风言风语了,”魏霄从袖口中掏出一叠废纸,呈到谢熠秋面前。 谢熠秋冷冷地翻看了两下,是一张张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百姓随便乱画的。 魏霄道:“前些日子陛下在祭月大典上遇刺,百姓颇为担忧。不知怎么,最近又传出了南方大旱的消息,说是南边的人已经颗粒无收,这是天灾。这些都是百姓自发请的道士在街上撒的,说是驱邪。虽是好心,但终究是不好看。近日雨多,符子被冲进水沟里,堵得到处都是。有些百姓觉得是好事,但也有了不满的声音。”他顿了顿,“说‘何必管南边人的死活’。” “南方大旱,朕不曾从州郡刺史口中得知,也不见朝中官员提起过,竟是帝京百姓先知道了?”谢熠秋冷笑一声,“这群饭桶,只想着左右旁顾,结党营私,个个为着辜泽宽极尽言辞,阿谀奉承,却不见有一人提起过南方大旱。” . 帝京中下着蒙蒙细雨,帝京以外数百里却地表干裂,正如传言所说不见粮食何在。饿死的尸体躺的满地都是,基本都是无处可埋,随意丢在空地上,逐渐便累计起了一堆肮脏腐臭的尸山。 一道道快马扬尘而去,随后便时不时见几队车马过去,近近远远地跟着些人。 帝京城门口驻守的禁军官兵拉下马车,道:“哪里来的?” 马车上的人连忙下来,给了点好处,点头哈腰道:“里面是贯州刺史,上京求见陛下。” “可有陛下旨意?” 那人将银子塞到这官兵手里,道:“刺史提着乌纱帽来的,昼夜兼程,哪里敢再耽误时日求陛下一个旨。” 官兵掀开轿帘,果真见着了里面的人,既然来人诚意满满,总不能将他们拦在了外头,便摆摆手让人进去了。 帝京近日阴雨连绵,街上渐渐漫了水,帝京更是在最近几日接连来人,不少客栈人满为患。 北镇抚司的人接到来报,马蹄踏着漫过脚脖子的积水赶去了常街。 出来的人是隆兴客栈的老板,急忙撑着伞迎上去。 北镇抚司领头的是一个看着极为年轻的男人,青眼墨发,身段笔直,不说貌比潘安,却也能称得上一个潇洒俊逸。 那人淡淡开口,“带路。” 一行人穿过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上了客栈二楼,上面几间房都是大开着门,甚至迎面便能看着赤身裸体瘫死在床上的。 余苗领人拦在门外,一见着此番景象,不自觉蹙了眉。一边那安江南顿时瞪大了眼睛,惊道:“这不会是马上风,精尽而亡吧?” “官爷!”客栈老板急忙窜到了玉面面前,“小店一大早的功夫遣人来这间屋的人送些吃食,没曾想一进门便见到这番景象!不知这人,其他几间房的客人亦是如此啊!” 安江南道:“一大早便死了人,难不成是这店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老板忙解释,像是害怕他再说下去,影响了自己做生意。“那不可能!小店自自建立伊始便供奉香火,怎会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官爷,草民一生积德行善呐!这些人既然住在了草民这里,遭了祸,草民一定是要求官爷好好查查,好让他们瞑目!” 余苗不好打扰这老板在他面前自说自话,只觉得有些烦,便道:“放心就是,该查的自然是一样也漏不了。” 这事是发生在他店里的,北镇抚司的人都说一样也漏不了了,那意思便是要把这客栈查个底朝天才算完。 老板一愣,他自然是不能接受这旺季里突然来了这么一遭人命案便影响了自己做生意,便急忙想办法将这事与自家客栈扯开关系。“官爷,这屋的人来我店里之后便极少出门,但也说过几句话,我听着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从南边来的。其他那几个死了的,也似乎不是本地的。官爷若是要查,以草民愚见,不如先查查这些人是何来头!” 这些日子南边闹干旱,不少逃荒的正在往帝京这边赶,朝廷已经有了耳信,余苗也不是不知道。 听闻隆兴客栈的老板这样说,心思自然也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他知道这老板是什么意思,便一只手臂轻而易举将人推开,对安江南道:“把人疏散开,关上门,挨个屋排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好老板还没走,他又对老板道:“这两日先把客栈大门关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不许出入?官爷,我不出去可以,店里的伙计总要出去采买,客人我也管不了啊,总不能将人扣着吧?” 余苗沉了一口气,冷淡的脸色佯装着耐心,一字一句道:“你是店家,这事你不办,那只能我们来办了。” 当初北镇抚司换人,朝廷让罪臣李南淮做了镇府,没多些日子李南淮便被弹劾了出去,但这群他手底下出来的恶棍们倒是开始独当一面了。 领头的这个小子,当年只是帝京街头的小混混,成天除了打架便是偷东西。也不知是哪来的东风,教他借着冬猎的机会爬了上去,曾经的楞头小子一年之间改头换面,穿上锦衣卫的官服便人模狗样了。帝京百姓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没少腹诽。 老板自知自己的店若是交到这群恶棍手里,怕是自己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便只能忍气吞声应下了。 第93章 那边的安江南早已开始带人查了一圈这屋子,略带嫌弃地拿刀掀了一下死者散落的衣裳,道:“镇府,这衣裳看着不错,应该是大户人家,只是找了一圈竟看不见几个银子,满打满算只有这几贯钱。莫不是夜里有人入室抢劫,把钱都偷走了,事情败露了便顺便杀了人?” 余苗凑近,蹲在死者面前,只见那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伤痕。“若是被人杀了,他能死得这么安详?若真有贼人偷走了他的盘缠,何必留着这几贯钱?” 安江南道:“哦,原来是他本来就穷,那还穿的这么衣冠楚楚。” “死的这几个都是南方来的,若真是贼人的手笔,目的怕不是太明显。” “这贼人有地域歧视?”安江南不屑道,“我也是从南方来的,若要抓了他,我一定要好好教他怎么做人!” “你恐怕教训不了‘他’了,你看他身上这些挠痕,还有他的指甲,这都是他自己挠的。”余苗起身,“去找太医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安江南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急忙带人出去了。 不多时,皇宫来报,说城门外来了许多难民,已经将城门落了闸,难民进不来,城内的人也出不去。 日暮时分,余苗提着太医策马奔去皇宫。太医瑟缩地跪在谢熠秋面前,道:“陛下,隆兴客栈里的客人怕是已经染上了疫病!” 帝京关了城门,将无数流落百姓关在了门外。近日连续的阴雨天气淹了街道,官渠至今还未疏通,工部的人提头来见,险些在谢熠秋的怒气上掉了脑袋,最后磕几个响头,领着手下的人亲自下水去修。 而如今,又来了个什么疫病…… 谢熠秋冷着眸子盯着太医院的人,他们不自觉冒了冷汗。“此疫病来势汹汹,请陛下容许臣等多观察一些时日才能确定是何疫病。” 这时候冒出一个太医跪倒在谢熠秋面前,道:“此疫病正是南方流民带来的,南方干旱久矣,如今百姓已然挨到了帝京城下,此事不解,百姓不安,国运不济!臣等恳求陛下请玄师出面,破解厄运,才能保北明昌盛!” 第54章 从小窗里往外望去, 日升又日落。顾濯倚靠着冰凉的石壁,沉沉闭着眼。被关了七八天的时日,他的精力已然虚耗殆尽, 从头至尾无人与自己说一句话,就连这几只狗子也是被系统封了嘴,除了偶尔动一动眼皮没别的动作,而如今连眼皮都不动了。 顾濯每日都能看见曾经的小顾濯, 似乎这间阴暗肮脏的屋子里满是他的痕迹。 如今被关着的是顾水,不是顾濯。顾濯是那个自小被驯养着的野兽,一张嘴从小就是求饶、撒谎、遮掩, 满身的伤痕不是被打骂就是被撕咬。满腔的阴郁张狂, 和服从。 顾濯把没经历过的曾经在这几日全都梦了一遍, 像是自己又切身体会了一遭。 年幼时, 莽蒙败与北明,他流落至此, 在大病中坏了脑子, 自此莽蒙二王子成了裴钱的义子。从儿时到如今, 他一直都是活在裴钱的股掌之中, 活着时候被折磨, 濒死时候被救活。他似乎生来就是一颗棋子, 一辈子生不由己。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生的渴望,更不用说狗。奋力地挣脱与撕裂让它们的嘴止不住地流血, 染红了地面,最后狠狠倒下。 顾濯气息虚弱地微微睁眼, 红血丝在眸中虚浮着。只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小太监见状惊叫一声, 手中的食盒啪嗒一声摔碎了。 顾濯被一桶冷水浇醒, 随即而来的是锥心刺骨的痛。他被绑着手脚,摩出了透着血的红印。 裴钱眸色阴沉端详着他,许久未说话,琉璃盖碗在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裴钱清了清嗓子,顾濯不自觉地跟着轻颤了一下。 “为父一贯信任你,不论你想做什么,为父从未插手过,才让你愈发大胆,敢拿太后的性命开玩笑。”裴钱眸色深沉瞧着他,“不过,你既然什么都不怕,也亏了你跟着我学了这些年的手段,手里的命债——不算少了吧?”他一字一句问。 此一问如雷贯耳一般冲进顾濯的耳朵里,像是在提醒他,他并非好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裴钱命人给他拿了条毯子裹上,这才暖和了些。 他细细思索着,已经不敢多想那一条条人命是怎么毁在自己手里的,不论是谁害死的,归根结底都是他自己写死的。 “儿子手里的人命,已经数不清了。” 裴钱哼哼冷笑几声,“那些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死在你手里不算冤屈,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踩死一只蚂蚁不算手段,更不值得拿来炫耀,你也不必因为他们不值钱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的手还是干净的。” 早就不干净了。 “义父想让儿子怎么做,儿子会照做不误。” 裴钱定了神,音色散漫道:“人人都说皇帝难做,凡事都要名正言顺,退位是,登基也是。可父母更是难做,为儿女铺好了明路,儿女却个个不领情。你既有心,那便听为父的话,回到陛下身边。衡之,太后不中用,为父日后只能靠你了。” 阴沉天气忽作大雨倾盆,城门士兵快马冒雨奔入皇宫。 阳神殿被大风吹开,站在殿内的几个大臣正为着疫病焦头烂额。来人禀报,“陛下,城门外的难民在雨中跳入护城河,死了许多了。他们要求开城门!” 第94章 谢熠秋眉心一跳,“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开城门。” 大臣就连疫病都还没想好怎么治,又开始琢磨起了城外难民的安危,“陛下,城门不开,百姓无处可去,难不成要死在皇城脚下?” “卿以为城内百姓何人不是人心惶惶?” “陛下!”嵇章德一路小跑过来,“顾玄师回来了。” 似乎是有一股微妙的细丝引着谢熠秋的眼睛,他不自觉地望向了门外那撑伞疾步过来的人,心绪也一下便舒散开了。 顾濯一进来便直接拜道:“陛下,方才臣在过来的路上,见几家医馆全都人满为患,这疫病不只是城外来的人才会有,若是放他们进来,岂不是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一语惊破梦中人,更是让这几个胆小的大臣吓破了胆子。“你的意思是,帝京城中谁人都有可能染病?!” 谢熠秋看着这些人头疼,便将人遣了出去,许久才抬抬眸子道:“路不好走,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陛下那日在祭台上可有受惊?” “无事。” 谢熠秋起身,朝着内殿走去,顾濯见状忙过去搀扶。 “朕已无碍。”谢熠秋抬手,却一不小心瞥见了顾濯手腕上的勒痕,“红润鲜亮,挺漂亮。” 顾濯没在意那地方,淡淡道:“陛下喜欢看臣受伤?有点心狠啊。” “看着好疼,”谢熠秋冰冷的指尖轻轻揉了揉那勒痕,“裴钱打你了?” “若是受一顿打骂就能换一次陛下如此悉心的招抚,臣就算是被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谢熠秋淡淡笑了一声,因身子冰凉而钻进了被子里,顾濯的手跟着钻了进去,紧紧地包裹着那一双冰块一样的手。 谢熠秋闭眼养神,声音微涩,“朕对着那群废物一整天,头都要被吵炸了。” “陛下嫌烦,把他们轰出去就是了。” “朕不能像你一样来去自由,更无法左右他们的嘴。”谢熠秋微微睁眼,“朕是皇帝,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当皇帝的以为皇帝可以控制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当了皇帝的,不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不能把自己臣民像扯着牲口链子一样攥在手心里,他甚至还要防着。防止链子断了,防止他们反咬自己一口。 一个帝王,甚至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若是露了出来,旁人就会专挑他的要害。 身中蛊毒这种事情,只能自己受着。顾濯虽不说,却心知肚明。 到了深夜,顾濯被捂出了一身汗,脑海中自己被一桶水浇醒的场景忽地闪现了一下。他倏然睁眼,只觉得胳膊酥酥麻麻的,歪头一看,正是谢熠秋枕在上面。 谢熠秋怕冷,睡觉时候不自觉地就将脑袋钻进了顾濯怀里。顾濯一只手被枕着,一只手揽着他,动也不敢动,只能悄悄扭了扭手腕,生怕吵醒了他。 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心,还是将人弄醒了。谢熠秋孩子一样扭了一下,声音喑哑道:“压着你了?” 说着往下窜了窜,示意顾濯将胳膊拿开。 顾濯身子微微一抖,隐忍着笑了一下,“陛下若是喜欢,我这胳膊砍下来镶上玉,用金线缝个枕头给你用。” 谢熠秋没睁眼,依旧昏昏沉沉地似在梦里,却对顾濯的浑话对答如流,“我怕它半夜活过来拽我头发。” “我可从未拽过陛下的头发,拽别的倒是可以。”顾濯手指头勾了勾谢熠秋的寝衣。 “你这手指头不想要了。” 顾濯不打算接着谢熠秋这句话说下去,一把将人揽到自己这儿,只觉得谢熠秋闷哼了一声,若有似无地喘了口气。 顾濯这才发觉谢熠秋微微蹙起的眉宇,拿手给他揉了揉,道:“睡觉时候便不要想太多了,陛下好好休息,臣会有办法的。” 窗外下着大雨,谢熠秋不自觉地沉了口气,“朕若将城外的百姓关在外面,任其自生自灭,他们该如何看待朕?是不是想着朕不配为君主?” “可城内有疫病,陛下难道不是将自己置身危境之中吗?他们就算是进来了也是无处可去,反倒流离失所,染了病便难逃一死了。” 顾濯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熠秋的后背,对着怀中之人耳语道:“陛下睡下吧。” 几天的离别让顾濯在阴暗的牢狱中想清了太多事情,不管未来如何,结局如何,自己如今所想,如今所爱,都是自己心之所向。“陛下明早起来,雨就停了。” 怀中传出淡淡酥涩的声音,“雨停了,之后呢。” “之后,臣替陛下去查疫病的来源,替陛下把百姓治好,替陛下解决南方干旱,运粮输水,搭棚施粥。”顾濯轻轻在谢熠秋的额上亲了一口,拥着人,沉沉睡了。 枝桠上的水滴如串滴落,宫人晨起便清扫了积水和落叶。 雨后天气愈发凉了,顾濯披上氅衣出门,等谢熠秋醒来,正好端着热乎的参汤进来。 顾濯不等谢熠秋起身,便先过去隔着被子将人抱了一下,“积水未清,疫病未散,官员还不能来上朝,陛下先歇着。若是还困便再睡一会儿,不过得先把汤喝了。” 谢熠秋撑了撑身子,坐起身来,尝了口顾濯递到嘴边的参汤,瞧了一眼顾濯的装束,道:“你要出去了。” 第95章 “臣叫了韩太医,还有几个资历比较深的太医,先去隆兴客栈看看。隆兴客栈里的客人天天被封着,都害怕,只是寻常的大夫也不敢去那里,即便去了也看不出门道来,还是得请太医过去。” 顾濯吹了吹汤匙,将汤送过去,“臣私自动用了陛下的禁军统领,让他带着禁军去挖官渠了。” 谢熠秋垂眸道:“只要他能受你派遣就行,这参汤是你熬的?” 他突然一转话题让顾濯猝不及防,“臣伺候陛下这几年,身上几斤几两肉陛下应该都知道了,就算是以前只会吃,现如今也该学会做了。” “朕的御膳房手艺不如你,下次还是你做吧。” 本就重活全都压在了自己头上,这下好了,突然又多了个差事,顾濯不紧不慢地将碗放下,手臂撑在了谢熠秋的身侧,声音淡淡道:“陛下这是把臣当什么使唤?” 第55章 “连禁军统领都由得你差遣, ”谢熠秋睨视了一下微愣的顾濯,“朕把权势交给你,你想把自己当什么都行。唯独在朕这里, 朕把你当什么都行。” 瑟瑟秋风吹进了衣领,潘邵提着衣角从泥坑里挪出了脚,还没等在地面上站稳脚跟,便见人来禀报, “统领,陛下口谕,一切听由顾玄师。” 潘邵手上的泥泞未清, 猛吸一口气, 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边, “一切听由顾玄师。” “蛊惑圣听的东西, 无官无令,全靠一个宠爱庇护, 这等腌臜东西也配差遣禁军?”潘邵面露怒色, 一掌将手上的污泥拍在了面前之人的脸上。 那人脸上染了泥, 却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问道:“那这官渠还挖不挖?” “当然要挖, 这事得交给工部的人来办, 关禁军何事?”潘邵边走边找了地方洗手,“朝廷拨了银两, 工部的人拿银子吃饭,咱们也是拿了朝廷的银子办事。但挖渠这种事本就该是工部的来干的。” 他在撑起的棚子里坐下喝了口水, “晋中, 只管告知兄弟们, 拨银子是朝廷的事, 怎么干是咱们自己的事。” 晋中应声,等潘邵点了头,才跑出去洗了个脸。 等再回来时候,又是行色匆匆到了潘邵面前,“统领!” 潘邵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腌臜东西来了!” “什么腌臜东西?你先把你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地再回来说话。” 晋中顿了一下,往脸上一摸,果然又摸到了一手泥,应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潘邵的屁股还没坐热,刚站起身来松一下骨头,迎面便见顾濯过来了,瞬时愣了。 顾濯到了跟前,道:“潘统领不必起身相迎。” 潘邵脸色一青,顺势坐下,若无其事给自己倒了水,“这地方可不容易待,何必劳烦顾玄师来一趟,脏了自己的鞋子。”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何况如今帝京的情势,没有一个地方是容易待的,要么水沟泥坑,要么就是疫病,就连陛下身边也是难待啊。” 潘邵歪头,“玄师的恩宠可是一等一的,你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陛下薄待了你?” 顾濯哼的一笑,“这话我可不敢说,这可是大逆不道啊,潘统领慎言。” 潘邵没在意这句话,睨着不远处挖渠的禁军,“帝京闹着疫病,顾玄师没有时间去理会反倒跑到这里陪着我?” “疫病有太医院在,我一介闲人自然得把时间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顾濯抖了抖脚上的泥,散漫地坐着,“当日陛下祭台受难,禁军守卫在最近处,为何不见有所为?潘统领莫不是眼睛出了问题,看不见了?” 被顾濯这么一点,潘邵才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却压着一股劲儿,神色淡然道:“不是看不见,只是还未到时机。玄师可能不太懂,咱们禁军规矩森严,是万万不敢私上祭台的,那岂不是冲撞了神明?陛下若是降罪下来,禁军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 “说来说去不过是潘统领的猜测罢了,陛下醒来之后可是第一个要拿你问罪,潘统领难道不知道?”顾濯故作疑惑。 潘邵脸色不好看了,略带着微不可察的疑惑将碗放下,“没有圣旨下来,你是在拿我打趣?” 顾濯淡淡一笑,“我虽陛下宠臣,却也不能假传陛下的旨意。潘统领就没有想过你堂堂禁军统领为何如今像个插秧的乡野村夫?” 潘邵实在没有多想过,当时来传旨意的是宫里来的太监,传的又是口谕,但手里拿着的确实是陛下的信物。他半信半疑,派手下前往皇宫,从陛下近侍口中得知陛下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他被派来这里当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如今顾濯问出这样的话,他确实多了几分犹疑。 顾濯扫了一眼他,道:“以陛下多疑的心性,必不会贸然处置了谁,特别是禁军统领这个位置的人。统领绝不蠢笨,生疑过后自然也知道应该试探,断去留并非一板子而定。” “陛下疑了我,却不动我,”潘邵道,“是在等我的作为?” “王臣将相,史书工笔千秋万代,帝王之策不会轻易一句话拿掉谁。世上万千臣子,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李文弘,不管其是否忠君,只要罪名安上了,就算是死了,子子孙孙都摆脱不了罪臣的称号。” 顾濯稍微一顿语气,“潘统领,你手里握着的可是禁军,怎会为了几吊子银钱铤而走险?这世上良将最难做,最容易惹上猜忌,最容易忠心不贰,也最容易出叛军。禁军守的是皇城,若陛下有了猜疑之心,就算是天大的庇护也拦不住。” 第96章 “天大的庇护?”潘邵微微一顿,这指的是裴钱。他疑惑的不仅是皇帝的心思,也疑惑顾濯的这一番话,难道顾濯背后不是这“天大的庇护”吗? 顾濯道:“统领此刻的一门心思在何处?统领若将这心思放在挖渠治水上,陛下如何会再猜忌你?” 潘邵不再多言,待送走了顾濯,正巧见着沟渠边上堆满了烂泥一样的东西。 挖出来的烂泥没处堆放,总不能当街搁着,百姓一个个趁着机会运到自家田地里,要么就是丢进猪圈鸭棚。 潘邵对此不作置喙,毕竟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要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朝上呈上折子,说是染上疫病的已经不止百姓了,竟连千亩良田也开始枯竭,无数猪羊鸡鸭腐烂的尸体堆放在路边,竟比人感染的还多。 到底是突发时疫,任谁都束手无策。顾濯并未去太医院便先一趟去了韩太医的府上。 韩思尘近日抱病告假,说是熬坏了身子,顾濯带着不少补品前来看望,坐了大概一晌午的时间,才从他口中得知,这并非寻常疫病,而是看似疫病,实则是毒。 不论是田地里的淤泥,还是官渠里的淤泥,都掺杂着大量的毒。 前些日子因为南方旱灾,不少道士在帝京作法祈福,满大街的符顺着雨水流进沟渠里,堵的帝京水泄不通,也是从帝京水灾的时候开始,疫病就出现了。 禁军中净是莽夫,没多久的功夫,官渠便已经疏通。 百姓口中的道士,在帝京城中搜查了一遍也是丝毫不见踪影。实在没了法子,若要找,便只能出城去找。 只是城门口千口子人实在难收拾。 顾濯想着前些日子通过系统看到了场景,简直就是皇城噩梦,病倒的人数以千计,甚至连庄稼牲畜都难以活命,百姓或许绝对这是天灾,就连大臣也是这样认为,而顾濯却是第一个念头便往水上想。毕竟凭借着一个不算笨的大脑,就算是再傻也能想到污水沟里蚊子多,环境差的地方容易滋生病菌嘛。 只是没想到不是病菌,却是毒。 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 阳神殿门敞开,谢熠秋披着外袍倚靠在塌上,手上不知在看什么,白天的时候竟也盖着被子。顾濯一进来便给他掖好被角,“天凉了,陛下有没有想过到南方去过冬?” 谢熠秋没抬头,“疫病未消,你是想让朕丢下帝京百姓?” “陛下这么怕冷,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南方虽旱,也好过帝京湿寒。” “朕在帝京活了二十五年了。” 顾濯劝说无果,心里憋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自上次回裴府之后,他的行动便不再自由了,他早知道裴钱怀疑他了,可时机未到,李南淮不知何时才能回京,那枚制衡的棋子现在远在西南边郡,帝京之中任何一处都可能是裴钱的爪牙。 半夜顾濯醒来的时候甚至看得见有人遁入他的寝殿,留下一枚毒药便又离开。这是要他尽早杀了谢熠秋。 虽然在这里活了二十五年,虽然是九五至尊,可没有一天是不提心吊胆的。谢熠秋或许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表现得满不在乎,可顾濯担心极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与裴钱周旋就如蚍蜉撼树,他更是担心谢熠秋身上的血凌散毒看着越发不好受了。 千言万语,有些事他要一直装作不知道,有些话他更是不能说出口。最后喉结一滚,若无其事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怎能一直待在这疫病之中?帝京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南方的也是,陛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何故在此处受难呢?” 顾濯这个一向好话尽说的人,如今说了这样的话,谢熠秋神色漠然地抬头,“你让朕这时候离开帝京,便是让朕置百姓于不顾,到时候朕便成了他们口中的昏君。顾濯,你能替朕担着罪名吗?你担不担得起?” “臣一直都是一个妖言惑主的人,陛下也早就看透了。臣这辈子怕无权无势无名无利,但是最怕死,臣不想留在帝京中等死,可陛下只管将臣紧紧拴在身边,不管臣的死活,臣不想跟着陛下死在这里。” “你想离开帝京?”谢熠秋道,“你是朕的人,死在朕的身边对你来说,不算好事吗?” 顾濯微微叹笑一声,“臣是喜欢陛下给的所有东西,却没有想过为陛下而死,臣这一条命毕竟是义父给的,义父都不舍得臣死,臣惜命啊。” “若朕放你走呢?朕完全可以放你走,给你金银,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又或是,朕随便给你安一个罪名,把你流放出去。” “可陛下若只放臣一个人出去,臣的荣华,和富贵,全都是一场空。”顾濯喉咙发干,“臣想要的是永生永世的尊崇。” 第56章 谢熠秋敛起手上的折子, 道:“你想胁迫朕,眼下李南淮在西南,你着急南下, 醉翁之意在什么?” “南方大旱,现如今正是需要陛下的时候。清宁侯在边郡是他的职责,陛下何必想那么多?”顾濯道,“山中有虎狼, 在帝京寸步难行,陛下难道要每日与这些迂腐之臣作伴?陛下若不脱身,照着帝京眼下的情形, 多少脏水都是泼到陛下身上的。若是此刻脱身, 假借南方之事给陛下一个关心民生的由头, 帝京之中就算闹得天昏地暗, 陛下也不会沾染到一点污泥,到时候陛下只管回京, 将那些脏东西一举除掉。” 第97章 “由头是有, 书呈于谁手呢?”谢熠秋眸色清淡, “若是借你之手, 朕南下也无不可。” “臣再做一次奸臣, 将南下之事呈递陛下, 朝中之事一应交给裴钱与太后,只是陛下只能继续受着重用外戚和阉党的指责了。” 此事一提, 如顾濯所想,朝中尽是反对声音。眼下帝京正是混乱时候, 若皇帝此时离京, 定会受天下指责。只是激励劝谏南下之人唯有顾濯, 这种指责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刑部大狱中关押着北蛮的莫夫, 顾濯前往之后只闻一阵哂笑。莫夫道:“怎么样?你帝京百姓还能活得长久吗?” “北蛮制毒确实厉害,”顾濯道,“你北蛮的人假扮道士在帝京中作法,将毒沁在符上,虽然看起来不会怎么样,但是丢进水里便玷污了满城人的用水。你们北蛮的手段也是够狠毒。” “到底不如北明皇帝狠毒,竟然要丢下整个帝京,自己出去避难,当真是昏君。” 顾濯坐下来摆整的衣裳,“按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奸臣?” 莫夫一笑,“北明出奸臣,你是一个,你义父是一个。他助我上位,为的就是拿住北蛮,到时不论你帝京发生什么,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要兵马有兵马,要毒药有毒药。但眼下你把我关在这里,他却始终不曾来救我,我既已在帝京,你们就不该亏待我。” 他的神情诡谲,顾濯满不在意。顾濯当初没有直接杀了他,为的就是留他一条命,他自己身中血凌散,不可能不想办法解开。 他若直接一刀杀了他,血凌散的解药便无从寻找了,裴钱也会拿莫夫的死做文章,到时顾濯便难脱身了。裴钱当然不会在意莫夫的死活,左右不过一颗棋子,若是死了,换下来就是,重新扶一个人上位为自己所用即可。 顾濯道:“你如今在这里把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一定不会把你怎么样。可刑部大狱不能保证拦得住每一个人,或许不知哪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就会溜进来贼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顾濯起身要走,“而你身上的血凌散,你我都知道的,也不会让你死,只是不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是不是比死更难受?” 莫夫胸口起伏,喘了一口气,阴鸷笑道:“你当是天下第一奸臣才对,依我看,你那太监爹也比不上你的手段。” “那我还要多谢你谬赞了。”语罢,顾濯摆袖离开。 一出刑部大狱,便觉得一阵风吹着自己的脸,迎面撞上了提着刀过来的魏霄。 “你一个锦衣卫跑到刑部来做什么?”顾濯道。 魏霄满脸的冷漠,“里面关着谁你我心知肚明,你独自来这里,不怕他对你做什么?” 顾濯淡淡一笑,一只手拍了拍魏霄的肩膀,“他全身上下绑着呢。” 两人并排着走,顾濯道:“那些道士是北蛮人,就算是找怕是也已经晚了,城门关了半月,他们回到北蛮也是绰绰有余了。” “莫夫还在狱中,跑得了几个道士,跑不了他。” “现在是跑不了,只是陛下南下之后,帝京之中便只剩裴钱一手遮天,若要是把他捞出去也不难,到时候便只管把他放出去。” 魏霄皱了眉,“放出去?” “这帝京之中谁说了算,谁就有责任。若一直是陛下坐镇,莫夫必不肯说一句实话,更不会交代这疫病是从何而来。疫病一日不解,无数双眼睛便全都盯着陛下。裴钱既然还用得着北蛮的兵马,必不会轻易动莫夫,自然也不会轻易放他回去,特别是裴钱也不愿看着整个帝京被疫病笼罩。他们两个既然互相利用,那便全都交给他们就是了。” 魏霄这才恍然领悟,顾濯找个理由将皇帝弄出去,为的就是把帝京一切事务都交到裴钱手上,特别是这人为的疫病,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自然要他们自己解决。 帝京城门大开的时候,皇家的车马打着寻访南方的旗号从难民堆中间穿过。 大河里的水引到城中,也派发到了城外难民的手中,城内城外都开始建棚施粥,暂且能保证他们生活一段日子。 . 西南边郡。 清宁军巡海的战船刚从海面上回来,往下运输着一些尖枪利器,还有一些大型火器。 莫影一身轻甲从船上下来,海上的热风吹着高髻。 眼前高耸的高楼阔府是以往辜泽宽留下的,名唤曌辉堂,与日月争辉之意。如今辜泽宽回了帝京,这地方自然而然地到了李南淮手中。 李南淮在正厅之中便听见了府门大敞着,手下的人抬着刚刚从海上俘获的倭贼的兵器。 李南淮一摆衣袖起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器物。莫影前来禀报,“侯爷,快马来报,帝京出事了。” 李南淮随便拿了个火铳比划了一下,道:“帝京就是塌了也关系不到咱们。” “帝京闹了疫病,还闹了水灾。南方旱区的难民上京求见,却被关在了城门外。眼下顾玄师带着陛下南下了,说是要巡视南方旱情。” 李南淮微微挑眉,不屑一笑,“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自己跑还不够,还要拉上陛下一起跑,把百姓丢在风口浪尖上,这是要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莫影道:“属下是觉得,巡视南方只是一个幌子。” “这就是个明晃晃的幌子,顾濯此举,怕是有所目的。”李南淮摆摆手,示意将这些东西丢尽库房。“怎么唯独帝京出了疫病?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顾濯不傻,这时候带着陛下出来,他是想避风头,顺便把烂摊子丢给合适的人。” 第98章 李南淮回了正厅,道:“准备着吧,他多半是要找我。辜泽宽回了帝京之后并没有消停,顾濯估计已经知道他那只胳膊是怎么没的了。” “侯爷不怕陛下知道了治罪于您?” “治罪?”李南淮哼笑,“要治罪早就治了,何必等到现在?陛下巴不得留着我帮他铲除异己,像辜泽宽那样的逆子贼臣,他自己杀不得,就等着我去给他当出头鸟。” “侯爷只给辜泽宽一个教训就是了,若要真杀,到时候陛下怕是真的会治您的罪。” “若我真是心急杀了辜泽宽,到时候不仅裴钱要找麻烦,陛下怕是也会在意他那点不值钱的圣誉转而过河拆桥来对付我。”李南淮靠着椅子,“我不急,该着急的是陛下。” 李南淮自南下之后,路途中起兵杀了带兵的将军,将军队收归己有。此后一路赶到边郡,封侯拜将,建立了清宁军。 如今清宁侯的声望沿着帝京通往西南的大道一路延伸,相去千里路,无人不知清宁侯,无人不晓清宁军。 一月之后,寒风逐渐来到了西南,边郡也来了不速之客。 李南淮将宁枕山安排下住处,笑道:“当初我叫你跟我一起来,你不来,偏要待在帝京面见陛下,将辜泽宽的事情说出来,那本就是行不通的嘛。辜泽宽在别处的时候,就算是他一手遮天,我照样拿下他一只手。如今他回了帝京,背后又有裴钱的扶持,你以为你能在帝京掀起多大的风浪?还不是连陛下一面都没能见到?” 宁枕山将行李放进了自己住的偏房里,拱手道:“多谢世子殿下。”他顿了一下,“多谢侯爷。” 李南淮既然被封了侯,便不能再被换做世子,世子的称呼对他来说本就是一个禁锢,是一个摆脱不了罪臣之子的锁链。 李南淮道:“在帝京跟妻儿待上一些日子也好,免得儿子长大了以后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已与妻儿告别,此后便跟着侯爷了。” 李南淮领着宁枕山来了大院里,“只是你此后要无名无姓了,宁大帅,从大帅的位置上跌落,人们都以为你死了,如今只能从头做起,可会委屈?” 宁枕山淡然一笑,拱拱手,“宁枕山已经死在了西凉关,此后再无宁大帅。我如今做了侯爷的下属,请侯爷赐名。” “赐名就算了,只是为我父亲正名,以及为你自己正名之事,往日的宁大帅还要在将来重活一次。” 宁枕山道:“重活一次,重善一生。侯爷日后便唤我重善吧。” 莫影疾步穿过曌辉堂大院,直奔着李南淮去了,到了跟前凑近道:“侯爷,顾玄师与陛下来边郡了。” 第57章 曌辉堂本是辜泽宽的住处, 如今成了清宁军的指挥处,不仅李南淮住在这里,其他一些得力部将也是住在此处。 如今在这大院里面给帝京来的这两位大佛安排了住处, 原本其乐融融大手大脚的粗犷爷们个个收敛了性子,竟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谢熠秋因舟车劳顿而暂且歇息,顾濯安排好看守的人之后便去寻李南淮,正好遇见李南淮从外面回来。 李南淮将手上提着的野味丢给路过的部下, 道:“让厨房做出来。” 随后带着顾濯去了正厅,“吃过野味没有?” 顾濯道:“皇宫之中哪里吃的着野味。” 李南淮坐下来,给顾濯倒上茶水, “也是, 不在帝京享福, 跑到我这地方来作甚?难不成是想跟着我吃苦?” “过惯了帝京明争暗斗的日子, 偶尔过来放松放松,顺便看看咱们名震北明的清宁侯。” 李南淮不由地笑, “我何时都名震北明了?不过你此次来边郡, 不是为了看我吧, 帝京的事我早有耳闻, 你是想等着裴钱把疫病解决, 再回去解决他?” 顾濯饮了一口茶, “一半是因为帝京,另一半是为了你。” “莫不是想让我带兵回京?”李南淮淡淡一笑, “当初多亏了你,与我演了一场戏, 让陛下将我贬了出去, 我才能在这里偏安一隅, 好不自在, 顺便砍了辜泽宽一只手,也算替父报了一半的仇。在边郡的日子,我过的舒坦的很。帝京那种地方,就是黄金堆砌,我也不稀罕回去。” “好不容易将你遣送出来,我怎会再将你送回去。侯爷这么聪明,既然已经知道我来此是为了什么,自然也不必担心。只是恐怕要多叨扰侯爷一段日子了。” 李南淮咂舌,歪头,“你唤我侯爷?”他笑出声,“当初我为世子,你唤我殿下,如今又唤我侯爷,倒是显得我们生疏了。衡之,你我可是自小相识啊。” 顾濯自穿过来便已成年,自然是不记得儿时,但他记得先前在裴府被关起来时候看到的记忆,那就是小顾濯的记忆。 他自小便见过李南淮,那时候的李南淮是记得他的,只是他不记得李南淮罢了。 顾濯道:“你与我应该是只有过几面之缘吧?”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李南淮疑惑道,“当年你被关在裴府,你从不告诉裴钱我来过,看来对他也并非完全忠心,只是小心过活罢了,我说的对吧?” 顾濯轻扯嘴角,饶有兴致道:“原来你在那时候就注意到我了?玉衡,爬墙看姑娘的我听说过,爬墙去看一个被关起来的弃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第99章 李南淮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是为了去看裴诗冉,而如今竟是连想也不愿意想起她。眼下顾濯开了个玩笑,实则是一个台阶,他顺着台阶下去,笑道:“我这人就是看不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视作笼中之鸟。” “你自小也是出不了北明的笼中之鸟吧。” 李南淮稍顿了一下,哼笑一声,“我是出不了帝京的鸟,何止是北明?” 顾濯不觉眸色深沉,笑道:“你是青甘世子,不是一般的鸟,是雄鹰,早该飞出牢笼了,只是如今却回不去青甘了。” “陛下无意收复青甘。” 房外敲了门,顾濯不自觉望过去,李南淮开口叫人进来,是莫影端着从厨房拿来的几个小菜,外加一壶酒进来了。 给两人倒上酒,莫影才端着托盘关门离开。 顾濯道:“不是陛下无意,是整个帝京都无意。陛下坐镇帝京,每日听到的都是些官员大臣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无意提起,就算是陛下有意也无人可用。帝京不止有陛下,更有手握边外数位节度使大将军的裴钱,边关的领兵之权看似在他们手里,他们也看似是陛下的臣子,可归根结底是沆瀣一气的裴氏朋党。” 李南淮夹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听着顾濯继续说:“裴氏有意打压你,只要有他在一天,青甘是决计收不回来的。” 李南淮道:“西南在我手中,卫扬手握南海与东南。一支靖云军,一支清宁军,足以抵他半壁江山。” “眼下正是帝京最气虚薄弱的时候,他想一手遮天,那便把整个帝京都给他。”顾濯给李南淮斟满酒,“你我都看得出来,帝京的气数不久了,潘邵手里的禁军除了贪那几个银子,根本办不了什么实事,早就溃烂了骨子。北蛮那首领来到帝京之后,本以为会依托着裴钱捞一块肉回去,却也对裴钱没有十足的信任,一经被抓进狱中,便在帝京布下了毒,让帝京百姓染上疫病,为的就是逼迫裴钱,怕他翻脸不认人。” “果然是人为的疫病。”李南淮轻笑一声,“裴钱手里的都是一群废物啊。” “蛇鼠一窝,各自本性难移。” 李南淮举杯饮下一口酒,笑道:“那老太监也是可怜啊,养了一群饭桶,好不容易养了你这个聪明的,却没想到你天天混在我这里为我出谋划策,反过来去算计他。” 顾濯抬杯轻抿一口,“他待我如牲畜,我难道还要待他如亲爹吗?” 李南淮笑,“那也是活该,我巴不得他早点死。”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自帝京分别之后便许久未这样对坐饮酒了。 顾濯道:“我们手里拿着的是陛下,就算是裴钱坐拥半壁江山,也始终无法触及帝印。”他一副慵懒姿态,“等帝京烂了,陛下就是一只可以随意摆布棋子的手,六部九寺、锦衣卫、禁军,何人办事不力、触及龙颜,陛下回京之日,便是换棋之时。” 挟天子而令诸侯,李南淮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借这次疫病除掉帝京的蛀虫,你聪明得很啊。”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你若与我一同护送陛下回京,边郡怎么办?以及其他各州节度使,听到帝京的动静,一定会立马起兵入京。” 李南淮笑着道:“这个好办,我带领清宁军跟你入京,靖云港距边郡不远,有靖云军在,你我只管高枕无忧。” 他点了一下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图,“帝京北面是莽蒙,东北是北蛮,东面是水路。卫扬在南海带兵这些年,在海上可谓是百战不殆,现在是北蛮的首领还被看押在帝京之中,尚且算北蛮不敢出兵,就算是他们不顾首领的死活执意出兵攻打帝京,也绝对不是卫扬的对手。” 顾濯看了一眼,略带疑惑道:“那西面呢?” 那是青甘以东的地方,自从青甘沦陷,从前驻守青甘的李文弘死了,辜泽宽到了边郡,宁枕山也“死”了,朝廷只能另派他人驻守西凉关以内几百里。 李南淮道:“重善最熟悉那里。” 顾濯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是否有写过重善这个人物,只觉得陌生。“想必应该是哪位将军,我还未拜访过。” 李南淮哼笑一声,瞥了他一眼,道:“是宁枕山。” 夜色流萤,月光素然。顾濯扑了一身酒气回去,他与谢熠秋单独住在最上等的小院里。 一进谢熠秋那屋里,便见人端坐着,想必是以及休息好了,也自己用了晚饭。 谢熠秋见顾濯进来只是淡淡道:“朕要沐浴。” 顾濯愣了一下,“哦”了一声,随后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懵着脑袋,道:“没找到浴桶啊。” 谢熠秋动了动喉结,他没跟顾濯自己方才安排人去找过了,自然是没找到才等着他回来找。“你出去问问吧。” 顾濯身上的酒气还没散,一心钻在李南淮那里,谢熠秋闻到后皱了眉厉声道:“你喝酒去了?” “臣与侯爷许久未见,浅酌几杯。”顾濯恭敬一笑,似是脑子还不够清醒,说完拱手出去了。 顾濯出了院子,随便拉了个人过来,问:“这院子里为何没见浴桶?” 那人瞬时缩了脖子一笑,“玄师,咱们在外征战的粗人,天为被地为席的,又不常回来住,哪里用得着浴桶?那东西还不如用来烧火实在。” 顾濯瞬间哽住了,合着李南淮在这里活得这么艰苦? 第100章 “那你们都是怎么沐浴的?” “我们那叫洗澡,”那人道,“离这往西两里地,有条大河,那水干净得很。若是河太宽水太深,你不嫌远的话就再走上三四里去上游。” 等回了屋,顾濯哑言了,他总不能真大晚上的带着这位只用金碗银盆的北明皇帝走上个五六里路去河里洗澡吧? 左思右想,说不出口,谢熠秋却又问他,“找着了?” 顾濯略带局促道:“陛下,他们这里不用浴桶,不然臣去给你找个大点的盆子?” 谢熠秋带着几分怒色瞧了他一眼,“朕何时准许你出去喝酒了?朕嫌你一身酒气熏得慌,今夜便在门外候着吧。” “……”顾濯愣了,急忙解释,“臣可以回自己房间睡,保证熏不着陛下。” …… 谢熠秋似乎没有愿意听进去这句话的意思,顾濯沉了一口气,道:“离这五六里路有条河,陛下若是不嫌弃……” 还未说完,谢熠秋便起身了,“带朕去。” 第58章 明镜似的月亮照的水面波光粼粼, 顾濯被微风吹醒了酒,放眼一看这清澈的苍穹,算了放松了心神。 待时间差不多了, 顾濯提着衣裳走了有数十步到了谢熠秋跟前,给他披上了。 顾濯随意地坐在了一边,“这里虽然偏僻,倒也是个洗澡的好地方, 只是有些委屈陛下。” “朕跟着你受的委屈不算少。”谢熠秋淡漠地穿上了衣裳,“不过与你的打算相比,这点委屈朕还能受的住。” 顾濯不自觉歪头瞧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那张俊丽的侧脸, 微微一挑嘴角, “陛下想除掉裴钱, 仅凭自己的一双手是不够的。若是不离开帝京, 待疫病继续发展下去,陛下便是时刻会被大水倾覆的舟, 他想用百姓的不满来牵制住陛下, 陛下如何不能反将一军呢?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 此刻帝京中唯有他一舟, 不倾覆他还能倾覆谁?” “你来边郡, 最主要的还是拉拢李南淮吧。”谢熠秋道。 “不算拉拢,臣与他本就交好, 陛下不是不知道。臣带陛下来这里自然是因为此地偏远,乃军事重地, 两位侯爷在此, 若是裴钱不会放过陛下, 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熠秋哼笑了一声, “巧舌如簧。”眼下他们都是为了除掉裴钱,视其为眼中钉,待到来日归京呢?那时回望此时说的话,怕全都是虚假的遮掩。而那时肉刺既除,他与李南淮的关系还能像现在这般和缓吗? 顾濯眸中映着水波,唇角含笑,“臣的舌头还能更灵巧。” “若是做些不干净的事情,你的舌头确实更胜一筹。” 顾濯不觉笑了出来,伸手撩开了谢熠秋垂在脸颊两侧的湿发,“陛下还没听臣说,就知道臣心思不干净了?陛下为何说的是‘做’,而不是‘说’呢?” “……”谢熠秋哽了一下,似带嗔意声音淡然,“朕说错了。” 顾濯眸子淡淡下垂,指尖一不小心触碰到了那被月光衬的冰冷又细腻的脸颊,“皓月人中君,皎皎美人面。”陛下若是不是身处权力漩涡之中,自当是人中君子。 谢熠秋微愣,抬眸看了顾濯一眼,随后扭头沉了一口气,“你何时学会吟诗诵词了,装模做样。” “陛下又不会时刻盯着臣,怎么知道臣不是块做文官的材料?万一陛下日后更加器重臣了,升臣为相,臣总不能什么都不会,该学几句装腔作势吧。” “前朝不适合你,你这张嘴会祸乱朝纲。” 顾濯一笑,“陛下的意思是臣适合待在后宫?” “璇玑宫你不是住的很自在吗?” 顾濯伸了伸腰,不自觉往那边凑近了一点,“倒也不错,锦衣玉食,不用考虑前朝的事情,还有人服侍着。只是可惜了,臣不是女子,不能入后宫为妃。” 谢熠秋神色淡淡,眸子多出几分深邃。流水声入耳,须臾,他开口道:“后妃二字看似尊贵,不过是一层枷锁罢了。得不到一世一人一个真心,更多的是作为权力相争的棋子,随意摆置,随意丢弃。” 谢熠秋的生母在未出阁的时候是将军府的女儿,是先帝从小青梅竹马的姑娘,但后来,她的母家犯了大逆不道之事,沦为罪臣。即便是她后来如愿嫁到了帝王家,却地位极低,因着从小与先帝的感情而被封为静嫔,成了后宫最受宠的妃子,由此生下了长子谢熠秋,但却始终郁郁寡欢。 帝王家始终不缺美人,更有无数臣子争相进献自家女儿,后宫也是逐渐充实,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不少后妃病的病死的死。宫中传闻,是有人在用诅咒巫蛊之术为母家报仇。这种传闻自然是盖到了静嫔的头上,随即先帝便将其关在了璇玑宫,璇玑宫也便成了冷宫,无人敢踏足。 先帝顾念感情,时常驻足璇玑宫门前,却不令人前去通报,自然也绝不会踏足进去。 未及一年,璇玑宫传来静嫔薨了的消息,说是病死的,但明显是服了毒。宫中流传,是先帝赐了毒药,令其自尽。先帝先后两个皇后所出的孩子陆续夭折,皇后要么悲伤而死,要么忽然病死,都说是先帝得了因果报应。 皎皎玉色容颜,纤纤细指抚琴。家灭于夫手,不见少年郎。最初只识兰因而未知絮果,只得薄情二字,郁郁而终。 垂髫之时的谢熠秋追着风筝到了长满杂草的墙根,风筝落在了院墙里面,只是大门紧锁,不见一人,相传是曾经静嫔的住所。 第101章 这地方离阳神殿很近,一般是宠妃的住处,没想到竟成了废弃的冷宫,论谁都满脑疑惑。 后来先帝经不住年纪轻轻的谢熠秋的疑问,便干脆将青甘来的小世子安排在了这里,宫苑不再废弃便不会再有说辞了。 让外来质子住在皇宫之中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这皇宫之中不知死了多少嫔妃,先帝濒死之时后位一直空悬,但此时日暮西山的先帝也早已无意立后。帝崩后,最不起眼的新妃裴诗冉被裴钱抬立为后。 一入后宫便是冷宫。 若那地方从一开始就是前朝玩弄权术的棋盘,前朝的人每一步都是在为了自己,而后宫女子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这种地方最好是永远不要存在。 夜色晴朗,微风吹拂,谢熠秋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濯自觉伸手给他又裹了裹,顺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道:“夜里凉,早些回去吧。” 谢熠秋未动,“衡之,朕最初只觉得璇玑宫熟悉,似有一阵风引着朕常去那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好似朕素未谋面的亲人。” “若要这样说,臣也算陛下的亲人吗?只是陛下与臣并不算素未谋面。” 顾濯在这个世界唯一亲近、熟悉且陌生的人,算是亲人吗?若是不算的话,那他在这里便是没有亲人的。 谢熠秋张了张口,未言。大概是因为那里有过静嫔的痕迹,他才觉得熟悉,把那里住过的所有人都放进过心里,静嫔、李南淮,又或是如今的顾濯,像是在渴望一种永远得不到的感情或是救赎。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40】 顾濯被系统惊了魂,脑子嗡的一声恍惚了一下,不自觉冒了冷汗。 怎么又变了?! 是因为又脱离暴君人设了吗?谢熠秋莫名其妙说的话竟然不符合人设了,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呆愣的这半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冷汗一瞬间让自己发了冷,顾濯想要立刻回去,以及赶快将谢熠秋的人设重新调整回来。 “陛下执意要在这里洗澡,这水不冷吗?” “不算冷。” 谢熠秋因身上的东西,怕冷怕了这些年,在帝京也是难忍,没想到到了这里竟然好了不少。若是早往南迁,兴许好的能快一点。 但顾濯从莫夫口中知道李南淮当年在临牧也是染了那血凌散,才怀恨在心对谢熠秋痛下毒手,但从始至终竟丝毫看不出来,顾濯更是从未见过他像谢熠秋这样痛苦难耐。 即便这蛊毒本就是偶尔发作,但若要说李南淮每次发作都巧妙地避开了顾濯也未免太巧合了。 顾濯刚要起身,却见谢熠秋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定定地坐在河边,抬眼看了一眼他。 “你似乎十分在意朕冷不冷?” 顾濯愣了一下,他一直配合的事情到如今也未曾说出口,毕竟谢熠秋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堂堂帝王怎可身中奇毒而不治。 他神色轻佻,“陛下若是冷,臣就可以用自己的办法为陛下取暖了。抱着?”他笑了一声,“还是搂着?” 谢熠秋本是着意看他,听见这番回到之后轻哼了一声,道:“何必只是抱着搂着呢?朕遣走了其他人,只许你跟着。谁都知道你和朕的关系,就算你今夜空手而归,旁人也不会高看你。” 顾濯放下嘴角,“那臣便不空手而归,臣想要,陛下就会给吗?” “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还是谁的项上人头?” “陛下一定要在这荒山野岭说这样瘆人的话吗?臣胆小,见不得血腥。”顾濯轻笑,“这两样,臣都要。”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55】 顾濯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跟着朕这些年,倒是比朕心狠手辣的多。”谢熠秋道,“你义父此刻怕是已经因为你而焦头烂额了。” “他自找的,用人不善就该料到会自食其果,把他关在那毒窝里也不枉莫夫辛苦一番下的毒。” 谢熠秋淡淡一笑,“若朕待在帝京,迟早也会被毒死吧?顾濯,你与李南淮把朕丢在帝京,许会让朕死得更快。” 顾濯神色冷淡,微微歪头看向别处,“臣还是亲自看着你比较放心,臣还是怕那疫病不够毒。” “眼下四处无人,你我也不在帝京,你的手腕去哪里了?你在一开始便勾结李南淮,里应外合想要将朕踹下去。裴钱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就连朕也跟着你离开了帝京,到了这即便是死了也无人在意的地方,这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机会吗?” 顾濯看着远处,眸色变得深沉。他一直以来的目的,按照系统给予他的任务,就是将谢熠秋踹下帝位,或是杀了他,或是推翻他。 他的眸子冷厉起来,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将谢熠秋的手腕扣住,压在身下。 湿发散落在草地上,染出一片青绿色。 “陛下是在教臣怎么杀你?”他轻轻笑了,“陛下是跟着臣出来的,若是有什么闪失,臣逃不了干系。即便是陛下死不足惜,毫不在意,臣却怜惜自己的名声,生怕自己苦苦经营的声誉一朝毁于一旦,来日就算是坐上了高位也是遭人唾弃。陛下的命与臣的名誉比起来,一文不值。” 谢熠秋紧缩了眉头,面露怒色。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70】 第102章 “陛下想要除掉裴钱,臣也想,臣早就厌倦了在他手里过活的日子。”顾濯瞧着面前之人清冷又满身寒意的神色,淡淡道:“臣还盼着陛下为臣除掉他,到时候陛下再死不迟啊。” 夜色暗云遮住了月亮,原本清晰的面庞也逐渐变得不再清晰。顾濯的心口一梗,就像是曾经迷离漂浮在波涛之中,终于抓住的一根浮木,明知是溃烂而撑不了多久的,却足足撑了两年。而如今,这浮木告知自己终会沉底。 酸涩而腻歪的话语从假意变作半真半假的情,或许是这张曾属于老板的脸让他产生的意识模糊,他觉得这个虚构出来的北明世界唯有谢熠秋是真的。 而如今他只能硬生生地重新想象成假的,终将会陨落的,走向灭亡的。 一副心脏像是被活活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装着自己来到这里最初的目的,一半装着佯装无事的情。 谢熠秋冷漠道:“朕会看你怎么杀朕。”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90】 顾濯沉沉的喘了口气盯着眼前之人,系统之音再次出现。 【当前帝京内剧情进展飞速,已达成:莫夫出逃、流民入城、疫病控制,渠水换新……系统将为宿主安排接下来的剧情预告,请宿主注意根据时间线合理推动剧情进展。】 【受忠八年八月十五日夜,北明亡。】 . 受忠七年十一月,倭贼入南海,兵分三路,舰船百条。两侯听信顾玄师之言分兵重击左路,擒贼首。 因北明皇帝在此,就地收倭贼为藩,令其每年入京朝拜,纳岁贡。 军中对顾玄师的称赞不绝,言其通古今、知未来。 受忠七年十二月初,大雪飘扬。 数千清宁军护送陛下回銮,行军至帝京脚下,官兵不开门,清宁侯昂首以示令,终开城门。 此时疫病已然落幕,只是亡者数万,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官员亦是有苦难言。这次疫病算是裴钱一手解决,但在朝中官员的上表中却极言百姓之苦,痛斥裴氏控制疫病的手段残忍。 谢熠秋只道裴总管有功,为其赐蟒袍加身。 宴席上,五爪飞龙图样令百官大吃一惊,谢熠秋神色厉然,令李南淮率禁军将其擒拿。 前禁军统领潘邵因是裴钱一力护佑至此官位而被剥服削官,落入行伍。 裴氏抄家三日后,宁枕山带兵自西凉关归来。 靖云侯卫扬也由水路一路而上,脚踏帝京。 . 李南淮拜官之时,卫扬带礼前来,曾经一度没落凄清的宅子如今也算热闹了。 只是即便是有前来拜访瞻望的世家大族,敢真正进来的却不多,更多的是丢下礼物就走,顺便说上一些奉承话。 以前没有挂一个像样的匾额的宅子重新上了匾,白玉浮雕,名唤“清宁和晏”。 气象一换,宅子看起来也大,竟一时间觉得跟边郡的曌辉堂差不多大,跟着清宁军来京的手下也有了住处。 卫扬领着部下前来,一进门便见到李南淮在院中练刀,见人来了也丝毫没有松懈。 “陛下寄予你的厚望,可见一斑啊。”卫扬立在一旁看。 李南淮停下喘了一口气,笑了一声,“若是这匾能挂在你的头上,那也不算辜负了这四个字。” “倭贼是你带兵打的,陛下是你护送的,就连裴家也是你抄的,你若是不要这殊荣,我都替你委屈了。”卫扬一笑,“此后帝京走动,还要仰仗清宁侯的盛誉。” 李南淮不耐烦地撇了嘴,带他进了正厅,“是我做的没错,可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有哪一件事是我自始至终亲力亲为的?无非都是听信了顾濯的话。” 卫扬思索了一下,不自觉咋舌,“这位顾玄师当真是有点本事的,以往只觉得这世上绝对不存在玄妙之事,无非都是人在装神弄鬼,而这个顾濯倒是真的神了,竟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59章 傍晚的斜阳倾泻在帝京的高屋建瓴上, 清宁和晏门前停下了辆马车,顾濯从上面下来,韩承立马紧跟了上去。 两人不用通报便直接进了府, 直奔着正厅交谈的两人去了。 “衡之,”李南淮即刻让人看了茶,“如今帝京形势大变,你不待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 倒有闲工夫来我这里。” 顾濯直接一摆坐下,“我当然不是找你闲谈。” 李南淮立马正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正好卫扬也在, 不妨一同听听。” 顾濯道:“眼下裴氏虽已关进刑部大狱, 却实在是一大患。况且陛下与我南下之后, 帝京一直交由他全权把持,陛下虽然有了理由处置他, 却无法除掉辜泽宽等人。” 李南淮道:“先平贼首, 再荡余孽。眼下裴氏已经是一只脚迈进了黄泉路, 其苟活党羽皆是贼子肖小, 不过尔尔, 成不了什么气候。” 顾濯呢喃似地道:“一只脚踏进黄泉还不够, 只要还有一口气没咽下去,只怕后患无穷。” 李南淮从来都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即便是什么都不说,心里的狠也绝不亚于帝京中的任何一人, 听到顾濯的话只是一笑, “难不成你要闯进大牢杀了他?” 卫扬恍然一惊, “刑部重兵把守, 且他是陛下亲自打入大牢的,身份地位不用多说,若是随随便便就死了,难免引起猜忌,怕是不妥。” “已经被关进去的罪人尚且不论,”顾濯抬眼看着李南淮,“只是侯爷当初是以罪臣之身南下,路途中杀了将领夺权,即便是后来保住边郡,立了一功,也难保帝京之中不会有人嚼舌根。况且当初侯爷这个爵位从何而来,你我不是不知。以往在边郡距帝京三千余里,只要朝廷不说话便不会对你怎么样。侯爷也该想想,如今到了帝京,便是无数双眼睛盯着。” 第103章 当初谢熠秋为保李南淮压得住辜泽宽,强封其爵位,甚至不需他在帝京领旨,便让他直接成了清宁侯。如此厚赏,便是摆明了要接李南淮之手压住辜泽宽,后来辜泽宽断臂归京,谢熠秋亦是对他好无顾念,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目的为何。 帝京疫病之时,谢熠秋与顾濯离开帝京,裴钱一手处理此事,辜泽宽借修养断臂之名紧闭大门数月,未参与其中一丝一毫,也是料定了自己已经受谢熠秋猜忌良久了。 虽说先平贼首,再荡余孽,可到底只是先处理了贼首,还未诛杀,更谈不上剩下的余孽能全部清理干净。 “眼睛再多,挖干净就是了。”李南淮靠在椅背上,“说起刑部大狱,我记得那里应该还有一个人,是北蛮人。” 顾濯将莫夫关进刑部大狱的时候,李南淮尚在边郡,此事更是被顾濯瞒地水泄不通,除了一直监视着他的裴钱和谢熠秋知道之外,李南淮是从哪里知晓的? “魏霄得力 ,助你将其关了进去,他本是锦衣卫,也算是插手了刑部的事。”李南淮道,“但你与陛下离京之时,似乎没有将人处理干净,明晃晃地交到了裴钱手里,眼下人早已跑了。” 李南淮淡淡一笑,歪头道:“听闻你给他安的罪名是擅闯宫闱,居心叵测,令太后不安?” “罪名不过是一个噱头,可多可少,可重可轻,却不可没有。就算是说他谋害皇室、谋权篡位,在北明境内,有谁不信呢?” 李南淮手上一颗明晃晃的扳指,此刻被他按在虎口,“我听闻觊觎后宫乃大逆不道之罪,倘若是太后,更是按律当诛。” 李南淮此话一出,顾濯便已经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当初李南淮被关进大牢里便是借着这个由头,他在狱中受尽屈辱,险些命丧于鹿刑台。如今虽说人不同了,却也算故技重施,为何莫夫轻飘飘便逃了出去,而不是死在狱中。 “衡之,你与裴钱好歹父子一场,尚且能心狠至此。当初却不一刀砍了他,不似你本性。你留他一命,难不成是还有别的打算?”李南淮沉思一样看着他。 当初顾濯从莫夫口中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更不用提血凌散的解药,留他一命,就是为了看他自己中了血凌散会怎么样。况且若他当真那时便杀了莫夫,裴钱对他的信任便不只是不复从前,更会是丝毫全无。 顾濯胸口一闷,再次感受到了李南淮话语中的压迫,镇静片刻道:“若不放他走,北蛮那边难交代。帝京靠北,北蛮这些年更是虎视眈眈,如今即便是北明藩国,却不得不防。若私自扣押了他,难保北蛮人不会动武。” 李南淮笑,“北蛮的兵马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裴钱把他当成宝贝,就连你也觉得不好惹吗?若是当真要打,北明随便一支铁骑,还怕踏不平他区区雪原?卫扬上京专走东海水路,至今也未见北蛮人有什么动作,不过是黔驴技穷,毫无用处罢了。” 卫扬喝了口茶,“轻敌之心不可有,但懦弱之意更不该有。玄师,如今我与玉衡在帝京,旁人就算是想有什么动作怕是也不敢。你我同心,我与玉衡,还要仰仗玄师。” 顾濯出了清宁和晏,顺道按着李南淮的吩咐去了趟北镇抚司。当初顾濯有意提拔余苗,更是让李南淮代为照看,如今余苗成了北镇抚,李南淮也是带功归来。当初他从北镇抚司出去,眼下若是要亲自来看,估计更是会让人猜疑。 顾濯刚到北镇抚司,来迎的是安江南,说余苗家中老母过世,余苗暂时回家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顾濯起初只记得余苗从小流落街头,不知他还有家人,但细想片刻,确实听他提起过有个母亲,只是以往未曾留意,也不曾拜访过,更是未见余苗回家过,倒像是孤身一人一样。如今余苗功成名就,家中老母过世,竟然只是回去看了一眼。 顾濯刚要走,便见余苗回来了,似是什么也没发生。 余苗一见到人,便拱手相拜,“玄师快请进。” 曾经不多注意,如今一看当初那个在街头打闹的小子当真是变了气质,竟让顾濯不自觉生出几分担忧。“不会是年纪太小,认知发生错误了吧?怎么丝毫不见伤心之意?”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悲伤,顾濯多了些恻隐与轸恤,道:“年纪不大,倒是有模有样。” “玄师当初从未说过我年纪小,如今我已是镇抚,玄师却又说我年纪小?” 顾濯不觉心底发笑,这应该是整个帝京最年轻的京官了,十七有余,已然长成个身量高挑的俊男,又手握权柄,若是上街,大概能一下博得一群姑娘的青睐。 余苗道:“玄师在皇宫之中,我在帝京任职,虽都在帝京,却也许久未见。玄师若肯赏脸,可否秀春楼一聚。” 既然余苗都说了,顾濯也不想驳了他,毕竟人家刚死了娘,留下安慰安慰也好。 两人在秀春楼酒过三巡,顾濯在余苗脸上愣是没瞧见一丁点的悲伤,倒是见他酒量不小,自己险些被灌醉。 从余苗口中得知,他早知李南淮对他有意提点,是受了顾濯的意,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不知该如何谢恩,如今终于算了见了面,能一道喝酒也算是交情了。不过在余苗心中,交情抵不上恩情二字。 顾濯见时辰不早了,冬日里日头下去的快,天色暗了下来,一下便起了风。顾濯裹紧了貂皮大氅,出了秀春楼,便见上空开始飘雪了。 第104章 等他回了璇玑宫,依然是红了脸,心想:“果然是年纪大了,喝不过一个小辈。” 殿中掌着灯,恍恍惚惚的,顾濯不自觉算起了日子。 如今已到年下,过不了几天就是受忠八年了,而系统告诉他,受忠八年八月十五日夜,北明亡。 不论剧情值还是生命值都是稳稳当当足够的,只是人设值时常摇摆不定,最近更甚。 细算日子还有半年的时间,北明亡国之后,他大概就能回去了。 窗中窥雪,只见大雪压低了枝桠,顾濯映着檐上挂着的灯,披上一件氅衣缓缓抬着步子出去,本是打算赏一会儿雪,竟一抬眸子到了阳神殿前。 此刻谢熠秋怕是已经睡下,殿中烧着温热的炭火。顾濯回京之后便已派人去了北蛮,若能寻到解开血凌散的办法最好,但若是寻不到,剩下半年的时间,似乎也无大碍,只是多了几分遗憾。 深夜寂静,落雪无声。顾濯眸中映着被灯火照着的雪,又是被寒风吹醒了酒,才觉得自己的思绪又飘得太远了。 也不知是在殿外立了多久,刚要走,便听殿门开了,里面那人披着单薄的衣裳出来,见到顾濯,神情微微一愣,“朕未传召你。” “臣也未踏足进去。” 这不算是擅闯宫殿,只能算是散步路过。 谢熠秋未予理睬,只是淡漠地拾起了院中被积雪打落的梅花,转身回去。 这一幕映在顾濯眼中,他不自觉哼笑了一声,道:“梅花既然落了,便再寻好的。陛下有这天下国色,还怕失了这一朵吗?” 谢熠秋佯装无事,道:“这梅花鲜红,落到地上便玷污了雪的圣洁,朕只是觉得碍眼。你若是无事,便替朕将地上落的梅花都拾起来,找地方丢了。” 顾濯打量了一下谢熠秋,眼睛似乎要穿过落雪看透那人的心思,“陛下拿着落花不松手,不像要丢掉的样子,倒像是宝贝着。” 谢熠秋还未说话,顾濯倒是已经走近到了他跟前,闻到了一股细腻又微淡的香气。“陛下出来之前还专门涂脂抹粉了吗?” 这味不似梅花,也不似平常庸脂俗粉,倒是像一股淡淡的果香以及细致入微的茶香,好似是从这人身上发散出来的。 谢熠秋瞬时嗔意上头,怒视了他一眼,“朕只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 谢熠秋微微一动,这单薄的衣裳便将人泛红的手腕漏了出来,顾濯视线下移,不自觉垂了眸子,“那便是臣闻错了,陛下冰肌玉骨,踏雪寻梅,比梅花尚且好看,若是涂了脂粉便俗气了。” 第60章 灯下映着泛光的飘雪, 如絮般落在两人的肩头。 顾濯身上还带着从外面沾上的烧酒味,眉眼轻飘飘地将眼前之人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又说出那一番话, 像是流氓无赖。如今他穿得厚实,谢熠秋穿的单薄,更是显得身材魁梧,好似要将人拦在门外。 谢熠秋神情微妙, 冷淡得从他面前过去,道:“你刚从外面回来,这些话是在什么勾栏瓦舍里学的。” 顾濯眸子带笑, “臣的话粗鄙, 但句句发自肺腑啊。陛下每次都说臣在外面不学些好, 怎么不找人看着臣?那臣就不会在外面瞎混了, 更不会沾花惹草,陛下也能放心, 何必像现在这样犹如吃味的小媳妇。” 顾濯在谢熠秋面前从来都不注意言行, 好似每次都完全忘记自己面对的人是何身份。戏谑的话语似是掩盖自己不纯的心思, 又似要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掏出来。 谢熠秋不置一语, 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回了殿中。 顾濯行或使之地跟着钻了进去, 瞧着那冰雪落梅花被搁置在了一个小瓷碗里,里面还盛放着不少。 一股掺杂着梅香的幽香萦绕, 怪不得谢熠秋身上带着香味,原来平日里威严的皇帝暗地里竟搞一些清雅的小癖好。 顾濯顺溜地坐了下来, 看着谢熠秋犹如粉色琉璃一般的手指在炭盆前烤着, 出了神。 只听谢熠秋开口说话, 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你今日去了清宁和晏、北镇抚司, 还去了秀春楼喝酒,就坐在三层二等隔间。”谢熠秋抬了眸子,“你从哪里知道朕没有派人跟着你呢?衡之,你在帝京待得日子不算少了,怎么还是这么大意?” “臣是希望陛下多派些人看着臣,毕竟这世上除了李南淮那样受人推崇爱戴,臣也能靠这张脸多少沾点光。”顾濯起身缓缓挪步,绕到了谢熠秋身后,“这帝京之中想要得到他的姑娘多的很,他都看不上,可臣未尝不是第二个选择呐。” “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你这张脸实在是得了他的好处,就连这大逆不道的脾气也是跟他一样。” 顾濯哼的一笑,“臣不敢跟他一样,他是罪臣之子,如今封了清宁侯,眼下正得势,是陛下的肱骨之臣,臣哪一样是能跟他比的?” “你义父在狱中等你救他,你也算是罪臣之子。” 这一点倒是一样。顾濯以往没有想到,现在越发觉得巧合实在是多了,就连有个罪臣的爹都一样,只是一个是正派一个是反派。 谢熠秋仰头,正好对上正俯首扶着椅背的顾濯的眼睛,在温热的气氛中打量了片刻,道:“你那痣是假的吧?” 又不见了。顾濯明白谢熠秋说的是什么意思,这痣每次消失,他都会与李南淮更像一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犹如同卵而生,只是两个人的举止言行全然不同,虽然都心机颇深,却一个心狠手辣、行事果断、不计后果,一个唇舌阴毒、满腹心思、思虑周全。 第105章 “陛下说它是假的,那它就是假的,陛下说臣是假的,臣便也是假的。” 静默片刻,谢熠秋盯着人发出一阵哼哼的笑,随后又随意地坐正了回去。“你不是要朕辨真假,是要知道朕怎么看你?” “那陛下是怎么看待臣呢?是裴钱阴狠的义子或棋子,还是陛下身边拨弄是非的孽臣,又或是与罪臣交好奸佞?不论陛下怎么猜忌臣,百姓怎么夸赞臣,其他人怎么看得起臣,待来日陛下大计既成,彼岸坍塌,臣是否还能在此案落住脚跟?臣不过都是盘桓于两边悬崖上的孤鸟,无论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了。” 待来日李南淮的大计既成,北明覆灭,他这个亡君宠臣、侍君,奸佞之子,即便是保李南淮登上皇位,自己的位置、这个世界的顾濯应该摆放在何处呢? 谢熠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全身而退,这几年当着整个北明如何矜怜他,如何抬举他,不过都图他与自己拴在一起,图他敢翻脸便是将自己置身火海。 “当初裴钱将你送入宫中,为的不就是让你攀附上朕吗?如今他要死了,你又告诉朕你想全身而退?朕早就告诉过你,朕给你机会攀附朕,甚至可以让你左右逢源,为他人讨取名利。” 谢熠秋冷冷地瞧了一眼他,“朕也告诉过你,你这一辈子都是朕的人。生可同衾,死不同穴,可朕的陪葬品里绝不能少了你。” 顾濯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永远留在北明,匆匆走过这一遭,唯看过了无数杀伐与算计,就连自己也成了掏干净心窝子去设计别人的乱臣贼子,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是算计在谢熠秋头上的。 所以对于谢熠秋的算计,他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将头伏在那人的肩上,企图最后享受终归消逝的温暖。 “生可同衾,死不同穴,已是臣今生所愿。” 顾濯不自觉地将手掌覆在谢熠秋的脸上,瞬时只觉得一阵冰寒,而那人为不可察的隐忍更是蓦然跃然纸上。 顾濯急忙蹲下去捏住谢熠秋的手腕,只见他淡淡垂眸,唇色渐渐发白,一副痛苦难忍的姿态。 明明是烤着火的,谢熠秋还是毒发了,以至于身子冰冷,冒了冷汗。 顾濯站起身来起势出门,却被谢熠秋一把抓住,声音微颤,“朕只是体寒,不许张扬。” “陛下体寒还要出门淋雪?守着炭盆身子还跟个冰块一样?”顾濯身子微怔,“太医院又不是没人守值,臣去请太医过来。” “朕片刻便好,若是等太医院的人来看,朕从他们口中便命不久矣了。一群庸医,朕用不着。” “太医院集天下名医,什么病治不好?”顾濯道,“若说治不好,怕这根本就不是病。” 谢熠秋沉沉喘了口气,手微微一顿,松开了。 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摇曳浮动的光衬出一片宁静。 “既知非病,何苦寻医。”谢熠秋冷冷一笑,“你在朕面前装了这般久,早就看出来朕命不久矣了。你的这些讨好,做小伏低,卑躬屈膝,不是在等朕亡去,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陛下竟是这般怀疑我的。”顾濯俯首覆在谢熠秋面前,“所以陛下才要我给你陪葬。” 一口寒气呼之欲出,谢熠秋缓缓闭了眼睛,从唇齿间轻笑了一声,“朕已寻得谢氏旁支后嗣,令其承继天恩,继为东宫。此刻圣旨已拟,皇印已加。裴氏看中了朕一辈子都不会有后嗣,又得知民间传朕喜好龙阳,所以将你安插在朕身边,自以为万事得意。” “可即便是朕刀架脖颈,即刻崩陨,亦无你裴氏立足之地。”谢熠秋言语急促,冷汗频频。 一位帝王对江山社稷的把持永远都会考虑一个问题,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即便是如先帝一般日暮西山,临了了也要算计进去后世与旧臣。 又如如今的谢熠秋字字句句都是权柄。风平浪静的雪夜下涌动着精打细算的暗潮,顾濯面前此人犹如受伤的猛兽一般被阴云掩盖着,只觉得烈火一般的双手将自己牢牢按在椅上,像是要烧化了自己。 “权柄之重当真比得上陛下的命吗?”顾濯眸色炙热深沉,犹如恶虎,“陛下嘴硬得很,倘若身体里的火烧了出来,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血凌散威力奇特,次次引得谢熠秋外冷内热,欲.火焚烧,顾濯瞅准了这一点捏住谢熠秋的腰肢,让那人被体内的火烧的闷哼一声。 顾濯见谢熠秋紧紧咬着唇,噙了一口笑,“陛下当初难受的时候都是打臣骂臣,如今只是说了两句狠话,自然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地方距床榻几步之远,顾濯步子极大,一下便能将人丢过去。他瞬时摸起剑台上的利器按在谢熠秋的胸前。 谢熠秋因刚才的重摔咬破了唇,只觉得那一方重物压在自己身前喘不过气,蓦然睁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濯。但在顾濯眼里,却极像一个被疼的忍不住红了眼角,发了毛的兽。 又如那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咬破了唇有什么用,陛下说刀驾脖颈也不怕。”顾濯执着剑柄压在那人身上,“臣舍不得陛下去死,陛下不是当初拿剑给自己放血吗?现在臣亲自递剑,陛下若是害怕了,不肯砍在自己身上,砍在臣身上也是可以的,否则臣就要用自己的方法来帮陛下了。” 谢熠秋气息薄弱,尚且连指尖都被顾濯折腾得提不起来,即便是有杀了顾濯之心,却也无力提剑,只得沉沉闭眼 第106章 只见顾濯阴阴地呼出一口气,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急促不安的响声,铮铮然,余音盈盈。 粗重的呼吸打在谢熠秋的脸上,流血的唇角忽然被什么惹得哼了一声,他无力抵抗,像是在给那人传递了某种可以视他为败军的信号。 顾濯盯着他,沉吟道:“难受吗?” 那人在什么东西的逼迫之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嗯嗯声,只见顾濯眸子带着昏暗不明的幽邃,轻啄片刻。 冰晶包裹着玉叶,沾染了皓色,庄严持重的皇宫铺满了白色,一道道砖红的宫墙衬着铺天盖地的素霜,犹如一片白皙上留下的红痕,天地破碎,落雪低吟。 第61章 此夜之后, 帝京天气晴朗。因着年限已至,皇宫设了宴,从前总管的位置没了人, 就连气氛也变了味。 辜泽宽臂膀养好了,端坐在桌前,待侍奉的婢女斟酒让开之后,迎面便撞见了对面李南淮的目光。 李南淮举杯轻笑一声, 侧头对莫影道:“他还敢来赴宴,只怕一只手端不稳酒杯。” 莫影道:“一只手也是能端的。” 李南淮放下空杯,没见婢女来倒酒, 却见着谢熠秋身边的这位副总管笑盈盈地过来了。 嵇章德躬身弯腰, “侯爷, 此番回京, 陛下为侯爷设牌坊,赐千金, 已然是上上荣宠了, 此后侯爷必然志得意满, 平步青云呐。” 李南淮接过酒杯, “本侯是得了副总管的提点, 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这酒应该是敬副总管的。” 嵇章德陪着笑脸,拿过身边侍候的托盘中的酒杯, “侯爷使不得,是奴婢该敬侯爷, 还不知道侯爷肯不肯赏奴婢这个脸。” “赏啊!”李南淮一笑, “本侯到了这个位置上, 少不了副总管在陛下面前说好话, 如今是本侯该报答副总管的时候了。” 当初李南淮荣登北镇抚,前去传旨的正是这个阉人,那时他怕是没料到李南淮还能有今日,只是陪笑了几句便离开了。宫里的人都心眼颇多,看着李南淮做官做的潇洒,嵇章德屡次明里暗里表意陈情,可能也是想着当初自己提着李南淮出狱时的情形,也有惧怕之意。 那时裴钱身居总管之位,自称千岁,手里握着的东西颇多,从帝京的一草一木到边关的数万将士,以至邻里藩属,明看是在北明皇室手中,实则尽在裴氏手中。而副总管虽然只差一个字,却是实实在在的奴婢。 嵇章德盈盈笑,“奴婢衬不上侯爷的恩情,往日之事奴婢不敢居功。” 李南淮哼笑一声,打心底蔑视了这句话,话到嘴边却说:“话虽如此,可如今本侯高升,自然是不能忘了你。” 他饮下一口,左臂随性地撑着桌,轻轻勾了勾手,将人唤到自己跟前,“如今总管之位空悬,陛下身边可信赖的人少,若你能听本侯的话,本侯倒是能教教你。” 一听此话,嵇章得连忙一笑,将李南淮面前已空的就被再次斟满,侧耳过去听了一句话。 盛宴之上,除了李南淮,更有数年未归京的靖云侯卫扬。 眼瞧着谢熠秋对李南淮的恩宠更加,此番景象,像极了当初李文弘还没死的时候,那时李氏得势,李南淮在帝京的地位非常。而谢熠秋刚登基不久,又与李南淮自小交好,任谁看,都觉得李南淮已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皇帝一个世子,当撑起整个天下。 而如今阉党势弱,李南淮重登朝堂,似是盛世回潮。 因为疫病刚刚结束,而南方大旱也还未停息,朝廷用度应该节俭,所以宴席没有大操大办。 宴席结束,卫扬与李南淮一同回了清宁和晏,随意地将马绳递给了下人。 卫扬恍然问道:“你身边的侍卫去哪了?我怎么记得宴席上有他?” “让他去做了些事。” 卫扬摆了袍子坐下,“今日在宴席上,那副总管的言行实在是奇怪,就连陛下也数次看见了你们两个一同饮酒,你不是平生最痛恨阉党吗?” 李南淮将西北野狐大氅挂了起来,叫人烧旺了炭盆,随意地坐在了一边。“一条狗罢了,见旧主难出大牢,便急忙去寻新的主子。我不给他点苗头,丢一根骨头,他怎么肯心甘情愿?” “难不成你还真想收买他?”卫扬也凑近去烤火,“收买谁,你也不可能收买此人吧?背主之人尚且不可用,况且你与他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或许他是想找个靠山,可你却不缺他这一个。” “当初裴氏朋党何其猖狂,可如今辜泽宽丢了军权,禁军也到了我的手里,他只不过是裴钱的走狗,当年裴钱提点他才让他坐到了副总管的位置,可人心本就贪欲颇多,此等鼠类更是非常。他见裴钱没了势,便急忙想要取而代之,也想享受一番作为总管的恣意风光。” “裴钱手握重权,才敢狼子野心,他算什么东西?” 李南淮哼了一声,“他算白日做梦。” “顾濯曾说皇宫中有个妖僧,竟也是裴钱的手下,今日竟没能见着。” “怕是早就跑了。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妖僧跑了,北蛮那个也跑了,眼下只剩辜泽宽还在帝京。” 厅门敞开,莫影从外面归来,抱手道:“侯爷,解决了,断手怎么处理?” 卫扬与李南淮相视了一下,见李南淮缓缓一笑,才明白了莫影是被派去干什么的,不由地替他开了口,“丢去喂狗吧。” 第107章 “是。” 待莫影出去,李南淮不禁笑出声,“堂堂靖云侯,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卫扬佯装做小,假意陪笑,“这话在您嘴里应该是不难说,可我既然来了帝京,就得学会察言观色,什么事还得靠您这位朝廷新贵。” 过了一会儿,人又回来了,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烤着火。 李南淮道:“辜泽宽一出皇宫就遭了难,不久就会传遍整个帝京。你猜到时候陛下会拿我怎么样?” 卫扬道:“陛下早已不将他放在眼里,今日叫他去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到时候应该是不会顾忌。” 莫影站起身来,“侯爷,刺杀之地距皇宫不远,陛下已经知道了。” “你没告诉他,我早就说过日后见他一面砍他一只手脚?今日只是例行,来日再见,照样如此。” “属下即刻箭书给他。” . 入春之后,南方传来消息说天降甘霖。又有早些时候朝廷拨款赈济,设棚施粥,河渠引水,终于见效。 灾情虽然解决了,但帝京中仍是不够安稳。谢熠秋下了死令,要求彻查京中闹疫病之前是谁传讯要南方的刺史来京,惹的南北对立,又是谁开的城门,私自放人进城。当初沁毒的道士已然找不到了,但可以确信是北蛮人。 不论是官员或是百姓皆道裴钱当初为了控制疫病多么的心狠手辣,直接将染病的人拉出去烧了,可见此毒就连他也无法可解,只能用此法。他与莫夫已经是闹了内讧,以至于莫夫没能将解毒之法告知他。 如今下了旨,提及的所有参与其中之人,不论是小卒小吏,还是贵臣重官,皆革职查办,抑或是拉去砍头,裴钱的直接下属更是免不了罪责。 锦衣卫与禁军一同接手了清扫余孽之责,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一概不留。 刑狱阴森,嵇章德趿着步子出来,迎面是暖风和煦。 五月的常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特别是秀春楼更是无数权贵公子的好去处。 里面摆了宴,单独的阁楼里坐了不少人,还是这群.交好的,围着面前摆着的秀春楼最好的古董羹,但人群中却又多了个闻元洲。 闻元洲举杯敬酒,“我与侯爷近一年未见,如今侯爷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李南淮道:“本侯自归京以来,已是半年。你只顾着陪家里的那位小媳妇,怎会记得本侯?” 闻元洲不自觉咋舌,“当初你在我新婚之时捣乱,坏我喜事,我家夫人到现在都羞于出门!我不在家里陪着她,难不成要一个人出门快活?” 李南淮夹了一块牛肉涮起,笑道:“满帝京都知道你已有家室,即便是你一个人出门快活,谁敢对你心怀不轨呢?” 魏霄淡淡插嘴,“闻公子的夫人可是将门之女,你岳丈是帝京城中的老将军,颇有威严,丈舅父是通州观察使,手握重兵。闻公子怕不是为了留在家里陪夫人吧?只是山中有虎,不敢出门。” 闻元洲瞬时被堵了嘴,他家里那个是个凶悍的,就连今日出门都废了一番心思,难道还奢求能经常出来吗? 况且他一无官职,二无正事,结交的好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夫人看管的严,不想让他结交那些人,于是渐渐都不多联系了,如今还能跟曾经常常互相戏耍的李南淮坐在一起喝酒,也算是谢天谢地了。 闻元洲虽是内阁首辅的儿子,却无意于<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仕途,只求做个闲散公子,即便是闻律有意给他安排,他也不想要。而闻元洲的夫人苏氏却想让他做官,但却是要科考为官,于是天天将人拘在家里读书,此妇凶悍,从小又是受着将门的熏陶,时常舞刀弄枪,把闻元洲逼在书房里。 只因苏家世代为将,就连苏老将军的岳丈也是将门世家,苏家几个儿子都在边关打仗,唯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内阁首辅家。苏家对文人求之若渴,苏氏便对闻元洲日夜逼迫。 原本李南淮给他传信来喝酒,他本是不想来的,但见着书房前守门神一样的媳妇便连忙答应了,只求能放松片刻。 如今看来,跟李南淮这厮坐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顾濯不自觉应和道:“闻公子竟然还有这么个闺房情趣?这怕老婆的男人最是惹人怜惜呀!” 闻元洲憋着一股气,饮下一口酒,道:“她怎么会疼惜我!她苏家没有读书人,就要逼我读书!我爹是内阁首辅,我生来富贵,还用得着死读书吗!” 李南淮道:“你是首辅之子,她是将门之女,若是日后生出个娃娃岂不是要文武双全?必成大器啊!” 闻言,闻元洲手上的酒杯猛然拍在了桌上。“对!我得早些回去!” 李南淮笑,“着急回家陪老婆?” “她素日喜甜食,不知从哪里又听说常街上新开了个铺子,说里面卖的娃娃饼甚是稀奇,非要我出门顺便给她买回去。光顾着陪你们这群狐朋狗友喝酒,把这一茬给忘了!”闻元洲急忙指了一个身边的小厮,“你去买!” 那小厮瞬时懵了,“啊?” 闻元洲从怀里掏出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不少东西,“娃娃饼、梅子干、李子干、柿子饼……”闻元洲十分不耐烦地直接将条子丢给那小厮,“直接拿着这个去吧。” 那小厮忙不迭地接过来。只见李南淮绕有所思地一笑,就连其他几个人也看呆了。 第108章 顾濯轻快的夹了口菜,“看来闻公子还是不要陪我们这群心无挂碍的狐朋狗友了。” “赶人了?”闻元洲道。 顾濯道:“不怕家里人等久了,下此再出来就那么容易了。” 闻元洲思索片刻,似乎是这么一个道理,便直接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随即起身,“那便下此再聚。” 他冲着李南淮拱手,“玉衡,下此再聚。” 待人离去,李南淮变了脸色,哼笑了一笑,“闻律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这儿子确实不够聪明。” 顾濯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看来不是不可用之人。” “他虽不聪明,却有一个势力够大的岳丈。老将军虽早已交授兵权,闲散在家养老,在军中却还是有声势在的,我与卫扬也得敬着他。” 卫扬在一边听了这半天,毕竟自己已离京这许多年,早已不清楚帝京中的形势,便只得跟着李南淮听几句。 思索许久,他才开口,“苏老将军是先帝肱骨之臣,只是早早便已身退。他心思缜密,怕的就是先帝主动跟他要兵权,便干脆自己交了。不过那时候也幸亏他有此举,否则谁知他是否会受裴钱暗算。好歹家里有个女儿,能功成身退到现在,颐养天年,今生今世都不用愁了。” 李南淮道:“通州观察使手中的兵也不算多。”他轻轻点了点桌子,“但通州与帝京的距离不过三百里,中间隔着高山大河,若要打到帝京也不是不容易。” 魏霄酒杯忽地晃动了一下,“奸佞已除,你还要做什么?” 顾濯抬眸,“奸佞还未除干净。” 莫影从外面进来,欲在李南淮耳边说话,谁知李南淮直接摆了摆手,道:“什么事?” 莫影心领神会,直接开口道:“裴钱死在刑狱了。” 卫扬胳膊撑着桌子,氤氲热气扑在脸上,他声音沉沉,“如今除去的不过是枯干,早已溃烂的树根才需要挖干净。” 几人围着热气,眼瞧着气氛有些深沉,顾濯率先开口道:“陛下不敢轻易杀了裴钱,若要将其推上鹿刑台,怕是要招惹不少是非。如今他正好死在里面了,倒是合了我们的意。” 李南淮道:“合了我们的意,也合了嵇章德的意。”他轻笑一声,“但是更合陛下的意。” 嵇章德这个名字从李南淮嘴里吐出来,顾濯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嵇章德是副总管,早就有取代裴钱的野心,只是苦于手中什么都没有,只能甘于人下。而谢熠秋也是早就对这个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之人心生厌恶。如今他私自跑去弄死了裴钱,可不就是遂了谢熠秋的意。 席散后,没过两天,嵇章德掉了脑袋。 . 皇宫中的石榴树结了果,日渐红艳。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上面尽是干果茶饮。顾濯在树下踱了几步,系统冒了出来。 【剧情进度已达90%,达到100%之后宿主可根据自行安排剧情。】 顾濯一惊,“到了百分之百后还有剧情?系统,你不是在耍我?!” 【因为作者挖坑太多,剧情进度即使已满,也需要宿主将坑全部填满才可离开。】 “也就是说,八月十五北明亡,还不是结局?”顾濯忽地脑子嗡嗡作响。 眼下李南淮在整个北明已经势如破竹,确实是系统安排的进度,眼看着到了顾濯所知道的结局,可如今系统又告诉他还不到结局?难道后面还有剧情? 【剧情值满之前,宿主任务是为推动剧情,剧情要按照总体大纲进行。剧情值满之后,宿主任务是为了填坑,不按照大纲进行,请宿主自行安排。】 顾濯才明白,自己做任务做了这么久,竟然还只是被操纵的玩家,要等这一项任务完成了之后,他才能按照自己所想相对自由地走剧情。 如果坑不是很多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挖过什么坑? 还没等问,系统已经消失不见。 顾濯抬头望了一眼澄澈的晴空,忽然一个火红的石榴映入眼帘。 他喃喃自语,“所谓‘坑’,或许是谢熠秋身上的血凌散?” 这个血凌散是必须要解开的吗…… 阳神殿开了门,顾濯端着剥好的石榴进来了,只见谢熠秋抬眸瞧了一眼,道:“璇玑宫里的?” 这棵石榴树也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似乎当初静嫔活着的时候就有,传闻是先帝种下的,但是顾濯并不知道这个传闻,只知道石榴熟了,看起来很甜,便摘了几个来献殷勤。 顾濯道:“臣亲自、仔仔细细、一颗一颗剥的。” 谢熠秋看着石榴籽,眸子不自觉柔和地垂下了。顾濯见状,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差点出了神,忙道:“陛下尝尝?” 顾濯坐在一边,眼瞧着谢熠秋一颗一颗吃下去,不自觉将目光放在了那人的眉眼上。谢熠秋长相俊丽,若是个女的,应该也是个宠妃级别的。但是做了皇帝,每天冷着脸,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可如今他细细吃着东西,动作却又带着儒雅,不似暴君。 若是北明亡了,谢熠秋还能活着吗?若是任务完成,顾濯回到现实中,所见到的真正的谢一秋是否还会记得他? 顾濯不自觉地想,他曾看过许多历史故事,亡君可能会在叛军攻入城池时候誓死抵抗,也可能穷途末路而自戕,还有可能是被叛军活捉,关起来羞辱……或者是成功逃了出去,流亡异地。 第109章 顾濯觉得此刻的谢熠秋就如蒙在鼓中,丝毫察觉不到危险,而现在已是八月望日,受忠八年中秋。 顾濯回过神来,对着谢熠秋道:“陛下今年不需要祭月,有没有想过中秋要怎么过?” “你既然已经有了点子,便直接说。” 顾濯沉思一样点点头,“臣自小活在裴府,而后又在皇宫,只听问百姓中秋之夜会放花灯祈愿,热闹非凡,可臣却从未体会过。” 谢熠秋抬眸,“朕准许你出宫。” “臣想让陛下一同前去。”顾濯一顿,解释道:“皇宫中也是乏味,陛下不妨出去试试,也能看看百姓是怎么过这一天的。” 谢熠秋似乎神色微愣,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不可思议。“朕有许多折子还没批,你若想去,朕会派人跟着,必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 夜里华灯初上,亭台楼阁都挂了灯。一封落款“王宏”的密信落到了李南淮手中。 李南淮穿着一身轻甲,就着烛火烧了密信,阴沉着眸子,“皇宫守卫众多,不能贸然闯入。陛下出了皇宫,倒是方便了。” 他招了招手,叫莫影过来,道:“中秋繁闹,只怕帝京之中进了什么闲杂人等,扰乱了百姓安危,派禁军巡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顾濯从马车上下来,伸手将里面那人牵了出来。谢熠秋一身月白,没了平时的雍容华贵,显出了几分清冷。 这帝京的繁华确实不是一般地方能比的,即便是经历过了疫病,也犹如风过云消,百姓又回归安乐。 帝京城中有一处祈福所用的寺院,平时都是平头百姓上香之处,香火旺盛,所以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免去凡俗的地方,倒是显得富丽堂皇。 顾濯愣了,他来北明这么久,竟然从未见过一个全然超脱世俗的僧侣,一个个都这么欲望缠身,修佛竟成了一桩美事! 顾濯道:“陛下相信佛祖吗?百姓求生活安乐,求收成,求姻缘,佛祖都能一一应允,所以这里香火旺,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谢熠秋抬头看了一眼,“朕从未听说过佛祖还管得了这些,他们求的这么多,不过都是求一个安慰。” “求安慰也是求,也能实现。陛下就没有想求的吗?” 谢熠秋看了他一眼,“朕是天下共主,你以为朕会求什么?”语罢,拨腿便走。 顾濯只得跟了上去。 耍杂戏的人群充斥着叫好声,只见人群中央那人从口中吐出一大团火焰。顾濯惊喜万分,一把拉着谢熠秋的胳膊,“陛……秋玉,你看这个!” 谁知这一下没拉住,那人似乎连听都没听见,皱着眉头直直地离开了这嘈杂的地方。 顾濯瞬间哽住了,抬头又看了一眼这从未见过的杂耍,透过一层层人群看到了远处一列巡逻的禁军,不禁呼吸凝滞,急忙拉着谢熠秋钻进了另一团人群。 谢熠秋被捏的手疼,嫌弃地抽开了。 顾濯望了一眼远处,松了一口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领着谢熠秋钻进了一群簪花的姑娘中,脖子上的绯红瞬间如炸开的火苗一样窜了上来。 “哟!哪里来的小郎君!” 顾濯害怕地陪着笑,压着嗓音道:“姐姐们,小点声!” “还是个知道羞的小郎君呢!”一面帕子轻抚在顾濯脸上,一股呛人的香气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随即便连忙拉上了谢熠秋要走。 谁知倒了霉,人群愣是围得水泄不通,难以挪动步子。 顾濯小心地瞥了一眼谢熠秋,只见那人阴狠着的目光泛着可怕的红色,脖子上憋出来的绯红更是烧上了耳朵,像是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朕诛你九族!” 完了,这要是再待下去,禁军一准得找到这里,就怕谢熠秋一时又犯了脾气,暴露了身份就更难办了。 眼下皇宫之中情势非常,李南淮怕是已经在皇宫中准备好请君入瓮了,他只能现在外面观察着,等皇宫出了事,帝京业已成了李南淮囊中之物,到时候再想其他的…… 顾濯咬了牙,拽着人就跑出了人群,到了一处灯火阑珊之地,大喘着气。 只觉得手被狠狠地甩开,谢熠秋忿忿地盯着自己。“顾濯!朕是傻了才跟你出来胡闹!” “陛下,适才臣是没注意,臣见陛下不喜热闹,想带着陛下去一清净地方,却一不小心......” 谢熠秋猛然皱了眉头,厉色道:“你身上这味可真是清净啊。” 这是一股浓烈的胭脂味,是刚才不小心沾在身上的。顾濯刚要解释,却见谢熠秋闻了一下自己身上,然后十分嫌弃地狠狠闭了眼。 顾濯忽然觉得好笑,“陛下身上这味可不比臣身上的少。不过……”顾濯缓缓走近,细腻地闻了一下,淡淡道:“臣之前说陛下若抹了胭脂俗粉便俗气了,可如今看来,这话是臣说错了。” 谢熠秋身上虽然有胭脂味,却也带着自己身上原本的清冽。 这地方灯光极暗,在一小巷子里,谢熠秋怕是多少年都没来过这么破的地方了。他沉沉呼了口气,准备离开,却见顾濯猛然将人抓着,牢牢按在胸口。 禁军从巷子口路过,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昏暗。 谢熠秋狠狠地踩在顾濯脚上,却不闻顾濯的声音,只感觉顾濯胸口起起伏伏。 顾濯憋了一口气,等外面禁军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气恼地掐了一把谢熠秋,声音深沉又微弱。“陛下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不用在刚才?莫不是看着是一群姑娘就不敢动了?还是不舍得动了?” 第110章 “你以为朕会像你一样吗!” 被按着的人用力推搡着,可那力气终究是比不上顾濯,最后还是被按着动不了。而顾濯似乎也不耐烦了,松了臂膀,却在下一刻将人按在了墙壁上。 谢熠秋在逼仄的角落瞪着顾濯,伴随着一阵阵急促的呼吸。“顾濯,你要发疯回去疯!” 顾濯垂眸看着他,“可臣等不及了,臣现在就想疯。陛下不是愿意陪着臣吗?” “朕真想杀了你。” “陛下舍不得。”在阴暗狭小的巷子里,像是隔绝了外界的热闹与暗潮的汹涌,顾濯眸中的泪隐匿在了黑暗中,看不见丝毫。 只觉得一股温热袭上,谢熠秋瞪大了眼睛。 人间安静,只听见“怦怦”“怦怦”…… 许久过后,顾濯才移开了唇,在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愿意的。” 谢熠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已经烧的灼热,被顾濯抚摸着头。“陛下一直都是这样口嫌体正直,就不怕臣当了真,到时候臣真的离开了陛下,陛下求也求不回来了。” 沉默片刻,谢熠秋推开此人,轻咳了一声,出了巷子。 只是谢熠秋这下步子也没那么快了,也不知道是跑累了,还是被亲的腿软了,又或是自己也懒得走那么快了。顾濯还是像一个小跟班一样跟在一旁。 流水声哗啦哗啦,一盏盏花灯顺流而下,两人站在桥头,看着此景从桥底过去,而自己犹如站在了苍穹星河上。 脚下水波与身上清风袭过,谢熠秋这身月白映衬在圆月之下,却没有了曾经那种孤寂凌冽之感。 “想要这个吗?”谢熠秋问。 顾濯神色微愣,应了一声。 谢熠秋二话没说便下了桥,从卖漂流花灯的货郎那里买了两个花灯。 顾濯接了过来,道:“陛下不相信祈福有用,可这也是用来祈福的,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写在上面,然后将它放在河里,让它顺着水流走,心愿就能实现。” “这么麻烦。”谢熠秋舔了下唇,思索了片刻,“不写就不能放了吗?” 顾濯不禁笑,“不写的话还不如不要,反正放到了河里都是给大家看的,不放也照样能看。只是花灯虽然好看,这其中却没有一盏是属于自己的。” 谢熠秋呼了一口气,又去了拿了笔,递了过去,“写吧。” 顾濯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落笔,待写完之后又递了过去。 谢熠秋冷着脸,“写了这么久?你是对朕给你的还不满意?竟有这么多愿望。” “臣满意了,只是臣还想要更多。” 谢熠秋没有写下任何字,两人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们逐渐漂泊远去。 顾濯看了一眼河对岸策马过去的轻甲禁军,不禁在心底寒了三分。 若他能保持着来时的愿望,一心只求回到现实,又怎会写下那么多字。而如今那些寂寥的字,就如谢熠秋所不相信的那样,终究只是给了自己一个无法实现的安慰。 ——愿你我回到从前,你金殿明堂,我行车走马。别于北明,你心归玉衡,即便身死牢中;我身归异世,纵使日日看着你的脸,却不复相识。 “秋玉,”顾濯唤了一声,待那人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缓缓一笑,道:“陛下,臣愿你中秋安康,此生长乐。” 第62章 河对面是一楼阁, 聚满了看景的人,大概能看得见半个帝京城的风貌。 碧色纱帐里面站着一个人,一个人就是占据了最高层, 微风一吹便将此人面具下的眼睛露了出来。 半晌,等皇宫附近炸开了一朵耀眼的烟花,只听楼下欢腾的声音,说着:“皇宫的烟花自然是最好看的!” 莫影上来, 抱拳道:“侯爷,靖云侯已拿下皇宫,只是……属下觉得奇怪, 皇宫守卫并不多, 一刻便拿下了。” 李南淮看了一眼河岸人群中把小花灯推入水里的那两人, 淡淡道:“有贵人相助, 三年了,你还没习惯吗。” 莫影一愣, 视线跟着看了一眼底下, “属下是觉得凭借他与陛下的关系, 当真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他此生所愿唯有权势, 在谢熠秋面前摇尾乞怜而已。”李南淮不在看那里, “若是没有权势, 没有谢熠秋的庇护,他也不会有能力帮我们。” 下一刻, 两人提着剑下去了。 浮光如星,人潮拥挤。顾濯似乎从谢熠秋的眸中窥见了久违的柔情。 谢熠秋微微张口, 随即转过脸去, 似乎是什么也没听到, 但却处处透露着他是装的。 顾濯在心底暗暗一笑, 却被突如其来的系统音打破了这片刻的享受。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40】 “驾!” 身边传来一阵躁动,伴随着马踏地面的声音。 “禁军巡逻,速速闪开!” 身边人群如鸟兽散,顾濯一瞬间面色惨白,惊惧之下要拉着谢熠秋离开,却在刹那间被人群冲散,重重地跌到了河里。 河水清澈,一片迷蒙又嘈乱的声音中,他听到了一声“衡之”,之后眼前一片白色。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又到了一片空寂的待机。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北明亡国,剧情进度已达100%——100000。宿主可根据填坑进度,自行安排,继续推进后续发展。此前宿主所有参数及权限,包括剧情值、生命值、人设值、金手指、锦囊等,都继续使用。】 第111章 也就是说即便是他此后拥有了相对自由安排剧情的权利,还是得受系统控制?不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回去,并且后续剧情不固定,他甚至连预言的权限都没了! . 顾濯被从水里捞出来之后,李南淮跨坐在马背上,一抄手将人捞了上来,随后策马而去。 “谢罪贯盈,天命诛之。”巍峨金殿之上,天下归李,这场未经过厮杀的夺位在一片庄严之中结束。 璇玑宫一片死寂,只有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那人泛红的脚踝上套着冰冷的铁圈,如丧家之犬一般锁在柱子上。 李南淮从阳神殿出来,只见身边太医个个连头都不敢抬,颤颤巍巍地跪在门前。 “顾濯已经昏迷半月,区区落水而已,倒难为了你们这群废物。” “陛……陛下!臣等医术不精!只知道他曾昏迷过几次,且不过一两天便能自己醒来,臣等……当真是力不胜任!” 昏迷过几次?这顾濯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叫他隔三岔五便昏迷过去。 李南淮沉下一口气。 这时底下有一个人抬起头,脸上带着老气横秋,“陛下,以往顾濯的身子都是由臣照料,如今他正是需要歇息的时候,还是少些人在这里照顾。” “韩太医,”李南淮扫了一眼他,“那便将先他移到重华宫去,你来亲自照顾。” 谢熠秋在酒杯与檀木桌的碰撞声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自己面前一只脚高高抬着。 李南淮见他醒来,胳膊搭在腿上,撑着下巴往前凑了一下,嘴角略有略无地轻挑,“醒了?” “李南淮……”谢熠秋忙起身,他不可能匍匐在别人的脚下,却被李南淮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太子哥哥还记得我。” “朕与你自小相识,自是一辈子都忘不得。” 李南淮道:“你最好是记一辈子,记得你父是如何设计我青甘父子,记得你是怎么待我的。秋玉啊,当初你一朝登基,便将我关在了璇玑宫,后来又将我派去苦寒之地。你如今在这地方过的舒坦吗?” 他狠狠地捏着谢熠秋的下巴,只听铁链咣当一声。“这是先帝关押废妃的冷宫,且不说我是男子,更是一力保你登基之人。你这般狠心,可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谢熠秋喑哑着,“当初并非是朕想要你死……而如今,朕倒是真的希望你能死。” “怕是不能了。”李南淮笑,“这还要多亏了你那顾玄师,三年以来,他帮我的可不算少,就连中秋夜带你出宫,也都是算计好的,否则卫扬怎么会那么轻易攻入皇宫,我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将你活捉。” “太子哥哥,你自小便喜欢这里,这璇玑宫还是留给你住吧。” 谢熠秋瘫在地上,如一团烂泥,脸上冒着冷汗,死死盯着眼前人,却迎来一只手在自己脖颈上捏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朕赐你兵权,竟叫你如此大逆不道!” “赠兵权是假,借我之手除掉裴钱才是真的,可即便是你留着裴钱一命,却算错了我不会杀了他,而是留给了你身边的人。谢熠秋,我是工于心计,却比不上你心狠手辣,你与先帝一个利用我父,一个利用我,将我关在帝京十五年,你何曾尝到过这种滋味。” 谢熠秋艰难地咳了几声,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你虚情假意,合该永生永世回不去青甘。” “我虚情假意?你对我呢,哪一样不是假的?”李南淮地手捏在他的脖子上,微一用力,白皙如玉的颈便又泛了如潮的红,就像羊脂血玉一样漂亮。 “你不记得你的虚情假意,你许我荣华,自少时便说,待你为帝,便让我做你最值得信赖的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后来你却亲手将我送进诏狱,残害我李氏一脉。你许我江山,我不求你拱手相让,不如我亲自来取。” “太子哥哥,”李南淮松了手,“我有待太子之心,有待陛下之心,你却对我不是待臣子之心,你我终归是殊途陌路。你看看你的心有多脏,既然你想让我陪着你,你不妨就待在这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我若高兴了,便来看你。” 他抖了抖那根铁链,发出清脆又极尽羞辱的声音。“二十余年,我可从未对男人生出过非分之心。既然已登帝位,后宫佳人少不了,仔细想想,男人也不是不可。”他笑了一声,一只手轻抚过那张洁白无暇的脸,“既然你想,朕愿意在后宫之中为你留有一席之地,让你拿出你伺候顾濯时的本事,好好伺候朕。” 幽邃的眼神透着羞辱与不屑,他一字一句道:“今夜,朕便来找你,你要像狗一样对朕摇尾巴。” . 重华宫里的人终于安置好了,韩司尘奉命留在了这里,几乎对顾濯半步不离,纵使日日灌着汤药,也不见人醒过来。 韩司尘摸着脉搏,不自觉皱眉。竟一点脉象也摸不到,当真像是死了一样那浅浅的河水难不成还真能淹死人? 误之在一旁立着,急得说不出话。他一贯胆小,又一下经历了这么一遭,主子若是死了,他这后半生怕是就没有着落了。 韩司尘看着碍眼,便打发他去熬药了。转身之际,只听一声猛烈的咳嗽,顾濯大喘着气惊醒过来,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好似经历了生死。 误之还没出门,被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主子醒了!” 第112章 顾濯面色煞白,好似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似乎是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毕竟他在待机环境中差点把脑子挖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发的狗屁系统,非要人平静下来才能解除待机,程序员怕是忍者吧! 现在终于回来了,但是却一时适应不过来了,差点被误之的叫喊吓出魂来。顾濯抬眼,眼白险些翻了过去。 这叫韩司尘也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把脉,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顾大人既然醒了,便好好歇息吧。陛下派臣侍候着,顾大人若有不适,尽管喊臣过来,臣先去熬药了。” 顾濯没明白,北明不是亡了吗?怎么还会有……“陛下”? “韩太医,我昏迷了多久?” “足足半月了,陛下心急如焚呐。” “那陛下……身子还好吗?蛊毒是否已解?” 韩太医哑言,将误之遣了出去,关上门,才小心翼翼道:“顾大人是在问废帝?” 顾濯脑子嗡的一声,谢熠秋已成废帝了……那如今的皇帝便是李南淮了。 看来系统真的是在耍他,即便是到了该结局的时候,他还是回不去,甚至要亲眼看着谢熠秋在李南淮手底下受辱。 韩司尘道:“恕臣直言,顾大人当日带废帝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便想着与他最后一起逛一次帝京城,也想说一些没有机会说的话。 “废帝与您出宫竟不让任何人跟着,就连皇宫的守卫也减少了。中秋当夜,您昏迷不醒,是如今的陛下带您回来的。”韩司尘顿了一下,“顾大人当真是在设计废帝?那您当初令臣治好废帝的蛊毒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桩桩一件件栽进自己这里,顾濯明明觉得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可是如今从韩司臣口中说出,竟又觉得都是不对的。 顾濯扶床起了身,“废帝关在何处?” “您是要去看他?”韩司臣急忙拦住,“陛下不许任何人探视废帝,顾大人若是醒了,应当先去陛下面前,而不是急忙去看废帝!人人皆知顾大人是废帝从前的近臣,更是侍君!如今已然不是北明了!就凭顾大人与废帝的关系,您还敢再提起他吗?更别说去看他!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招惹祸端吗!” 第63章 顾濯沉郁地倚靠着镶金玉枕, 韩司尘立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嘱托了一句好好养身子,拱手离去了。 没过一会儿, 误之端着药红着眼睛进来了,像是刚大哭了一场,坐到顾濯跟前的时候还瘪着嘴不说话。 顾濯见状,倒好像是自己把人家惹哭了, 不自觉更是心里烦躁,但只能笑笑,玩笑着惹他开心点, “我还没死你便先哭了, 若等我真死了, 你是不是就哭不出来了?” 此话一出, 误之原本已经没了的眼泪流的更狠了,哇的一声又哭了。 “主子说的什么话!若主子真死了, 我就哭的昏天黑地!” “……” 顾濯的话算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没想到误之不仅没拉住他, 反倒要一脚将他踹下去。 罢了, 他也不做计较了。这次一昏迷就是半个月, 进食甚少, 他便安排了误之去准备了点吃的。 但是刚把误之遣出去之后,门外敲门, 韩承拿着食盒进来了。 他的动作永远比误之快,话也少, 一进门便摆好了饭菜, 似乎对顾濯的醒来并不惊讶, 还如往常一般。 顾濯跟他说话也不用弯弯绕绕, “你又抢了误之的活干,等他回来又要跟你生气了。” “他生气是他的事。” 顾濯不知道韩承对于旧主成了亡国之君作何感想,但是作为顾濯的手下,如今到了这种境地,自然是十分不痛快。 况且,顾濯现在身份尴尬,将来是何去向全都是未知数,李南淮虽是男主,有勇有谋,却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兔死狗烹,就如平常君主一般。 若是能给手下重新安排个好差事,或许比在他身边要好很多。 “韩承,你与误之在我身边待得时间久了,难免不容易再高升,如今机会甚多,我会去跟陛下禀明,为你们寻一个好差事,总比在这里高不成低不就得好。” 韩承神色微愣,淡淡开口,“属下从未想过高升。” 顾濯轻轻一笑,喝了一口粥,“算是我挡了你们的路,你也知道眼下废帝被关押着,我这副身子也犹如笼中之鸟了。” 韩承道:“主子想知道废帝被关在哪里?” 顾濯并没有开口问他,只见他继续道:“就在璇玑宫,夜里守卫更多,新帝说今夜会去那里,主子若是不放心,属下会陪着主子过去。” “夜里守卫多,难不成要白天去……”顾濯垂眸。李南淮不是对谢熠秋丝毫无意吗?怎么要夜里去看他,不是看他,那便是羞辱他。 顾濯才想起李南淮不是一般的男主,他是种马文男主,可是到现在都没见他做出过什么事情,除了当初不小心辱了裴诗冉之外别无他人了。 顾濯并未去寻谢熠秋,而是先去拜见了新帝。只是不知怎得身子有些薄弱,李南淮看着顾濯一副病恹恹的姿态,给他赐了座,举杯道:“衡之,喝些酒暖暖身子。” 顾濯道:“韩太医嘱咐,不让臣饮酒,可惜了陛下的好酒,臣暂时无福消受了,只得等过些日子再用了,只盼着陛下到时候还愿意赐我。” 第113章 李南淮手上顿了顿,干脆放下了,道:“都是宫里先前留下的,不是什么好酒,等费州的烧刀子进献入京,朕第一个给你。” “陛下对臣的记挂,臣记在心里了。” 李南淮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道:“衡之对‘陛下’这个称呼驾轻就熟,朕却觉得陌生了。你曾经唤朕殿下,唤朕侯爷,也称朕玉衡,如今这样称呼却显得疏远了。” 顾濯淡淡饮下一口茶水,“称您陛下本就是为臣之本分,不在于陛下与臣曾经的交情,疏远与否也不是一个称呼便能判定,若是心口不一,就算是称呼的再亲昵,也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 “你我之间,岂是一个称呼便能隔开的?”李南淮陡然转换了话题,“你醒来之后,怕是还没有见过谢熠秋,你若要见,朕会给你们留出时间,毕竟你也曾是他的心腹近臣,与旧主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虽说李南淮还如往常一样与顾濯说话,但举止神情在顾濯眼中却好似忽然变了,给了他一种由张扬变作诡秘的错觉。 “废帝已沦为阶下囚,臣的使命也已完成,本就是逢场作戏,若臣再去看他,纠缠不清,让他心生歹念,那可就不好了。” “只怕他会再借你之手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李南淮道,“一个废人而已,不值当你去看。如今朝中各部空悬,前朝旧臣对废帝忠心,誓死不从,朕已将怀有不臣之心的打入刑狱,只怕引起朝中不安,此事还需你来做。” “臣定鞠躬尽瘁。朝臣不安,应该不只是陛下大肆清扫余孽之因,新朝初建,凡事还需从长计议,特别是收复青甘一事。” 李南淮自登基之日起,到如今已然有了这个苗头。他处处练兵,为的一定不只是护住帝京,保住刚坐上的皇位,更有征战的意思。 从青甘落入西奴股掌之后,李南淮日思夜想,那苍茫原野上奔腾的战马竟会落入那等肖小之手,而自己蛰伏了这些年,无一日不想着收回那冥思苦想的地方。 “朕会从长计议。”李南淮淡淡道。 皇宫的守卫比北明时候多得多,毕竟当初不论是禁军还是边防军队全都在裴钱手里,谢熠秋只是握着一个空权,而如今,李南淮是实实在在握着重兵的。 阳神殿外压着一层阴云,轰隆隆一声雷鸣震得脚底发颤。 . “我奉陛下之命来此取些东西。” 璇玑宫外人声掺杂着雨声,侍卫急忙让开,“里面关着废帝,还请顾大人快些出来。” “知道。”顾濯给韩承使了个眼色,“你在外候着。” 殿门敞开,忽得一阵风吹了进来,顾濯急忙关紧了门。立在门口的油纸伞尖流着水,一会儿便流了一滩。 他没听见什么声音,唯有角落里沉重的呼吸声。 顾濯只是冷冷地转过身去,从书柜和书案前翻翻找找,之后身子一僵,从一只精雕细琢的盒子里寻得了一只玉佩。 并蒂莲。 顾濯不自觉手心一紧,还记得他当初刚来北明,李南淮给了他一只羊脂玉佩,明里暗里让他想办法拿住谢熠秋的心,当初他不明白那玉佩是什么意思,后来却慢慢明白了。 而谢熠秋送他的这枚并蒂莲……当初他姑且解释为可自由出入皇宫的玉令,如今却又觉得这个解释不合自己的心意了。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殿中阴寒,眼看着慢慢冷了下来,竟连一点取暖的东西都没有。 谢熠秋除了待在地上,没有比的地方可去,就连床铺也是摆设。 顾濯缓缓靠近过去,蹲下时候,大氅衣便跟着拉到了地上。 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一转眼成了衣衫单薄的阶下囚,暴露着青紫的皮肤。顾濯的心猛地绞痛了一下,一把拉起谢熠秋的手,只觉得一股寒气忽然便冲了上来。 这是无药可解的毒,也是无法解开的心魔。 他二话不说便将人包裹起来,用身上微弱的暖意拥着那人。 许久才见谢熠秋睁开了眼。 “冷吗?”顾濯淡淡道。 “冷。”似乎这个字也是带着冰渣的,将顾濯的心狠狠刺中。 “陛下从前不会说冷。” “朕犹如身在冰窟……”谢熠秋终于在顾濯怀里找到了微许暖意,轻微一笑,“自父皇将青甘父子视为玩物的时候,自朕被推上皇位,朕便知道,朕这一生都不可能安乐。” “朕本以为朕能斗得过你,你与李南淮,朕都不会放过。可偏偏朕瞎了眼睛……”真是被蒙骗了心智。 谢熠秋泛红的脚踝漏在外面,冰冷的锁链将其磨出一道道伤痕,顾濯伸手扣住,似是一捧积雪,小心翼翼,却始终捂不热,只得又用力将人往自己怀里揽。 只闻啪嚓一声,一个东西跌到了地上,是从谢熠秋的怀里掉出来。 顾濯将其捡起,忽地眉头紧皱,正是那许久不见的羊脂玉佩,细细雕琢着两只交颈相拥的兔子,他记得当初李南淮给他的时候,是在细缝中雕刻着李南淮与谢熠秋的小字的。 如今谢熠秋被夺了位,被李南淮关在这里,他竟然还留着? “当初工匠没听清朕的吩咐,只因朕与他的小字里都有一个‘玉’子,便一不小心雕错了,可这玉佩对朕极其珍贵,到最后也没有追究。”谢熠秋小心地又将它放入怀中,“如今想想,或许错的才是对的。” 第114章 秋玉衡之,不是秋玉和玉衡,是秋玉和衡之。 顾濯怔怔地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就算是错的,你也要留着它?” 他逐渐红了眼眶,“你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要飞蛾扑火。你也曾是天子,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 谢熠秋轻笑了一声盯着他,“朕又怎么会知道,或许是他给朕下了蛊,让朕对他放下了戒心,一心扎在他怀里。朕本想杀了他,朕又舍不得了。” 顾濯一愣,将人推开,解下大氅丢在了谢熠秋身上。“他给你下了蛊,你便心甘情愿了?谢熠秋,你不觉得自己脏了吗?” “脏……”谢熠秋忽地笑了,“你也说朕脏?” “是,”顾濯站着俯视着他,“你的金尊玉贵去哪里了?为何把自己看得这么低贱?你这种人怎会不让人唾弃!” 顾濯的脑子叮的一声。【谢熠秋当前人设值:35】 他只觉得心绪混乱,犹如电闪雷鸣在自己身体里疯狂碰撞。人设值低于30之后,他就永远回不去了。 “谢熠秋,你看清楚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他蹲下身,一把将人拽在自己面前,“你是瞎了!李南淮辱你,你便睁着眼睛享受着,看着自己多么恶心,是不是觉得很舒服?你不是眼瞎,是心瞎。” 顾濯沉沉的一口气打在谢熠秋脸上,声音阴沉,“我倒希望你真的眼瞎了,尚且还能留住你一分骨气,即便它一文不值。” 【谢熠秋当前人设值:34】 顾濯一愣,紧紧盯着谢熠秋含水般的眼睛,泛着红润的光,他曾见过这番景象,在血泪交错翻云覆雨的时候,在情意萌生只求欢愉的时候。 他的鼻子涌出一股酸意,狠狠将人推开。 门轰的一声关紧了,顾濯手上的伞没握住,径直掉进了水坑里,身上瞬间湿透,雨水一时间从脸上落下。 第64章 河面被雨水打出波纹, 一行人戴着帷帽从船上下来,被金碧辉煌的车马接走。 顾濯望了一眼那个方向,淡淡微风吹进了酒杯。 对面坐着的魏霄跟着看了一眼, 道:“这些都是藩国进献给陛下的登基大礼,当年受忠帝不肯收女子入后宫,他们只能用绝对的臣服之心与实打实的军队来巴结,如今的新帝不是禁欲之人, 总算是遂了他们那些以女子为礼之人的愿。” “受忠帝不近女色,后宫常年荒凉,如今也算焕然一新了。”顾濯转过头来不再看那里。谢熠秋虽是从不近女色, 却也是多情之人, 从前他把李南淮关在璇玑宫, 而现在又被李南淮囚禁在那里, 终究是因果轮回,唯独顾濯还是自由之身, 一成不变, 只盼着哪一天能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 从前只知道李南淮蛰伏数年, 府上没有一个侍女, 行事谨慎, 如今倒是大开眼界了。他身中血凌散, 顾濯却从未见过他病发时候的样子,恰恰唯有自残或是释放欲.火才能遏制住这蛊毒, 而如今李南淮初登基便这般张扬广纳后宫,难道他一直都是如此, 只是没让顾濯知道? “算是焕然一新了, ”魏霄喉咙一哽, “你我本不该多言, 可若把受忠帝放在那种地方,即便是吃喝无忧,怕是也会受不了。这次宫变没有伤亡,那是因为拟了假的圣旨,借了受忠帝身染重病,自愿让位之名。百姓眼里,受忠帝是让贤,不是被推下去的,可如今的情势……如同废帝。” “帝京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暗潮汹涌,帝京百姓只知是让贤,可边境突如其来的厮杀从哪里看得出来这是让贤?宁枕山活着回来,改名重善,却没有面见受忠帝,倒是莫名其妙在西北带起了兵,他在西北拦住了回京的军队,陛下在帝京即了位,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顾濯淡淡道:“即便有些事情算计的多么好,却也是百密一疏。如今形势,他不是如同废帝,他就是废帝。” “那岂不是……囚禁终生?”魏霄手中酒杯不稳。 顾濯面色冷若冰霜,冷冷一笑,“一个废帝,即便囚禁终生又如何?陛下饶他不死,已是格外开恩,古往今来,哪一个新帝能做到这般宽容?” “顾衡之,你为何要这样说?受忠帝对当今陛下也算有恩,对你更是与旁人不同,且你曾是他的……”魏霄一顿,“即便是沦为废帝之身,你说出这样的话……难免有些忘恩。” “我曾是他的侍君,”顾濯道,“受忠帝手中的玩物而已,他许诺我的权力富贵,我得到了,既然什么都有了,以往种种也都成了逢场作戏,如今恩怨已尽,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忘何恩?” “顾衡之。”魏霄半惊半疑,“如今陛下登基,你是一等一的功臣,我若掺和半句,以你方才之言,岂不是会一脚将我踹下去?我与你相识这些年,知道你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在皇宫走动,定能常见到受忠帝。” 顾濯淡淡一笑,举杯道:“如今皇宫来了佳人,我若在皇宫继续住下去就不好看了。陛下已将清宁和晏赐给了我,不日便能搬过去,皇宫那等地方岂是随便能住的?到时候不用说见着受忠帝的面,怕是音信也全无。” . 皇宫之中,李南淮精挑细选了些身姿曼妙的分了宫苑,其余成了伺候的婢女。他看了一眼册子,满满当当写着“北蛮女”。 “传书给北蛮,说这些还不够,若是没有一百个能入得了朕的眼的,朕保不准边境大军下一刻就踏平北蛮。” 第115章 莫影应了一声,刚要出去,便被王宏叫住。 面前的热茶冒着氤氲热气,王宏躬身一拜,“陛下只说这些怕是没有什么用。解药或许有两种,一是美女佳人,一是真正的血凌散解药。可若真如他们所言,血凌散根本就没有解药呢?即便是陛下将北蛮女子尽数纳为后宫,也无济于事,且人越是杂乱,陛下便多一分危险。” “朕已被这蛊毒困了数年,从前无药可治,如今能治,却又用的不安心。”李南淮沉了一口气,“朕是皇帝,竟也要这么小心翼翼。” “身居帝位,才不能不小心。陛下还是不要把北蛮逼得太紧,人心无常,即便是小小女子也不得不防。” 顿了片刻,李南淮摆了摆手,让莫影不必再去。 须臾过后,又开口问道:“今日顾濯在外面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 一缕寒风窜进了璇玑宫,谢熠秋缓缓睁开了眼,在一片阴暗之中,只见一双压迫感十足的脚走了进来,高高在上地坐了下来。 “曾经你说后宫中不关女人,朕思来想去,实在受不了你一人占据整个皇宫,已纳百名女子入宫。”李南淮冷哼一声,“从此以后,你要居于她们之下。” 谢熠秋气息微弱的一笑,“百名女子?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侍女端进来了酒,随后便退了出去。 李南淮持杯,玩笑道:“比你差些。” 他凑近过去,将酒杯递过去,“太子哥哥陪朕喝一杯,朕便不去找她们,一整夜都陪你,怎么样?” 谢熠秋没接,冷冷地扭过了头,李南淮的手悬在了半空,却并未生气,只仰头一口饮下,随后又倒了一杯。“太子哥哥曾经为了把朕留在身边,想尽了办法,如今朕如你所愿,这酒不是在敬你,是交杯合欢,敬你我二人。” 他把酒杯凑在谢熠秋唇前,未及谢熠秋稍有动作,便一把捏着谢熠秋的后颈,将酒灌了下去,随后把酒杯丢在一边。 酒杯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将璇玑宫衬得清寒。 谢熠秋大口地喘息着,又将口中之物吐了出来。 李南淮蹲在一旁附身瞧着他,不自觉一笑,“怕朕下毒?” “你何尝没下过毒。” “朕是在害你吗?若不是那蛊毒沁入你的骨血,怎会成全了你与顾濯?”李南淮捏起了谢熠秋的脸,盯着他冷冷道,“你还说你不受用?太子哥哥,受这蛊毒折磨的感觉如何?若你经受过在冰寒之地身中血凌散,血液就如一瞬冰封,险些死在雪地里的时候,你才懂得朕对你做的并不过分。” 谢熠秋冷淡地看着他,“你一口一个朕,莫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九五至尊。” 李南淮沉了一口气,一手紧紧攥着谢熠秋的手,将人按倒,一瞬间气息错乱,“何止如此,朕还把自己当成了天,想着你谢氏的天下如今都是朕的,心里有多痛快。朕把自己当成了皇帝,你也应该渐入佳境,把自己当成妃子。” 谢熠秋紧闭上了眼,一言不发。李南淮见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顾濯若是看着你这般惹人怜的模样,怕是比朕都急。朕以为你多骄矜,即便是装出一个傲雪凌霜的模样,骨子里还是这么恶心,朕这样玩弄你,你便急不可耐的享受起来了。” 李南淮缓缓松了手,下一瞬,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手臂一冷,多了一道鲜红的伤。 李南淮脑子里一瞬间飞过无数句话,“顾濯屋里怎么还有匕首?” 他的手刚伸过去,要将匕首夺下,却见刀柄一横,重重地落在了谢熠秋那冷冽的眸子上。 屋里的动静引得外面的侍卫急忙进来,只见李南淮一脚将匕首踹出去三尺远,沉沉地喘了口气,一只手按在往外涌血伤口处。 谢熠秋的血流了一地,将雪白的衣衫玷污了,痉挛地缩在地上。 莫影一个眼神令侍卫过去将谢熠秋架起来,却见李南淮喘着气道:“不必,将人留在这里,不许任何人给他治,朕要等他求朕给他治眼睛。” 临走时候,李南淮冷冷道:“莫影,将这间屋子再仔细搜查,朕不信这匕首是凭空而来。有谁来过这里,一一给朕查出来。” 地上的谢熠秋缩成一团,带血的衣裳黏在身上,散乱的头发犹如稻草一般。璇玑宫的寂静,只闻得他沉重紊乱的呼吸,却不闻一声痛苦的呻.吟。 若是眼睛瞎了,看不见自己肮脏的样子,或许痛苦就能减半,即便身上的痛苦难以承受,即便是瞎了眼睛、挖了心肝。 重华宫只是给顾濯住了一段时间,他便要搬出宫去,人还没走干净,分到这里的嫔妃倒是先过来了。一见到顾濯便一脸震惊,心道这皇宫之中怎么还住着个男子?况且这男子气宇轩昂,竟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似。 只是规矩森严,来了这里即便是心有疑惑也不能坦荡地问出口,只能憋在心里,然后看着顾濯离开。 宫墙之内的夹道行着顾濯的马车,眼下他即便是受李南淮的信任,却没有丝毫官职,就算是分了府邸,也毫无实权。不用说进宫来,在帝京城中挂着面子活着怕是都难。 但他毕竟脸皮厚惯了,被人说三道四倒也没什么,若是北明有那什么“子民惩戒手册”,他照样能荣登榜首。只是他如今最担心的并不在帝京城皇宫外,而在皇宫之内。 第116章 马车外突然一声“顾玄师”将自己的思绪拉回,自从北明亡国,世上早就没有玄师这个称呼了。 马车停下,顾濯不语,静等着外面那人说话。 “顾玄师,前些日子陛下跟属下要了匕首,属下偷偷摸摸给他送了进去。属下不知为何,陛下会突然跟属下要匕首,思来想去唯有问玄师一句了。” “陛下乃九五至尊,要什么没有?陛下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保证你日后仕途坦荡。” 那人忽然急了,语气略有冲撞,“这些日子陛下只见过你!陛下从前从未想着要寻死,即便居于人下,受人凌.辱,也绝不会想着要拿着匕首刺自己。属下把匕首给他了,而今日他却将自己刺瞎了,此事当真与玄师毫无关系?” 顾濯一愣,这人口中的陛下分明不是李南淮,而是谢熠秋。 他说谢熠秋把自己刺瞎了。 顾濯一瞬间如鲠在喉,忽然想起那日自己说的话,不自觉心如刀绞。 “原来是废帝,”马车里传出一声冷笑,“刺瞎了眼睛而已,陛下若是怜悯他,让太医给他看看,若无大碍,即便是瞎了又何妨?” 外面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嗤笑一声,“那玄师好走,到了清宁和晏,不要忘了璇玑宫才是。” 待马车走出百米,顾濯才微微将帘子掀了一道缝,瞥了一眼远去的司少仓。 第65章 清宁和晏换了主, 顿时气势也不如从前。以前李南淮住的时候就没有多少伺候的,基本都是些信得过的壮丁,要么是手里握着卖身契生死都是这里的奴才, 要么就是军中跟着李南淮来的。这些人没什么来头,基本上无父无母,叫人抓不住把柄,自然也叫主子用得放心。 如此, 李南淮一走,他们也就跟着升去了皇宫中任职,一下便叫这地方空了。 顾濯给了韩承一些银两, 让他带着误之去买了几个下人。 人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石板铺的大院里映着落霞, 等到了夜里又映着幽蓝的穹顶。 顾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唤了一声,“系统。” 那东西便听话地出来了。 “你所谓的大纲中有谢熠秋自废双眼的剧情吗?” 【系统只提供大体脉络走向。】 “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不归你管?”顾濯眉头一皱, “这双眼睛瞎了就是瞎了, 跟你那什么狗屁大纲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吧?” 【宿主在元宵夜时已完成大纲剧情, 后续剧情宿主自行安排, 一切后果由宿主承担。】 这句话把顾濯堵得哑口无言, 在宫里的时候他被司少仓质问是不是因为他谢熠秋才瞎了眼睛, 如今系统又堂而皇之将缘由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顾濯的眼睛像是一瞬间刚觉到了谢熠秋那一刻的刺痛,才知道原来元宵夜后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是自己能预料的了, 而是自己导致的。 自那夜他与谢熠秋告别之后,他知道谢熠秋终归会走向死亡, 而自己也必须要回去, 所以自始至终到现在唯独去看了他一次, 此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看了。 但唯独那一次说了些心狠的话, 就是想与谢熠秋从此山水不相逢,却没想到因为一句话,那人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已完成剧情……”顾濯独自喃喃,“既然已完成剧情,为什么还回不去?既然已完成剧情,那么让我留在这里填坑又是怎么填?”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悖论,像是要把他本就不聪明的大脑撑炸。 “况且,谢熠秋还没死,剧情根本就还没完成啊。” 【大纲未指明谢熠秋必须死。】 房中顿时安静,顾濯一瞬间僵住了脸色。 谢熠秋不是必须死。顾濯已在北明待了三年,自然是很难想起来自己从前都写了些什么,但却因为系统的这句话忽然醍醐灌顶。 李南淮登上皇位之后,杀的不是谢熠秋,而是前朝旧臣。谢熠秋不是死了,是成了新君的男宠。 “系统,我记得预言次数还没用完。”顾濯缓缓踱了几步,故作放松地坐在了一面铜镜前,镜中眉宇依然冷冽。“既然后续发展由我掌控,那让我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应该是理所当然吧?” 他曾以为元宵夜过后,后面发生的一切将会毫无头绪,且不能预言。但是实际上,故事还远远未完,他不仅摆脱了系统的掌控,还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做。 【可以。】 一瞬间,顾濯看到了自己曾经忽略掉的细节。 李南淮没有新定国号,改年号为天汉。 此时已是天汉四年,李南淮登基四年后,谢熠秋还活着。 顾濯疑惑,“登基四年没有处置任何人,也留谢熠秋活了四年,偏偏在四年后处决了前朝旧臣。” 百姓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黄沙飞过,城门口上的长杆顶挂着一枚头颅,滴血斜飞。 顾濯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犹如万蚁蚀心,而自己就如砍掉了半个身子一般,只觉得手脚瞬间没了知觉。 那是一张被鲜血包裹着的,自己的脸。 所谓前朝旧臣,就是自己。 幻境消失,顾濯心脏砰的一声停住了,等从方才的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只见铜镜中冒着冷汗的自己,与眉心那若隐若现的痣。 第117章 三年之中,他一直视李南淮为最值得信任的托付,从始至终为了他的登基大业,哪怕自己蛰伏在谢熠秋跟前,把自己没敢想过的事都做了一遍,斗垮了多少拦路的野狗。 直到如今才得知,自己身边竟是一头野狼。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生出一股毛骨悚然,“原来我不是岌岌无名,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我竟是城门上那死人。”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他早该知道,能坐上帝位的人,都非善类。 若是谢熠秋不必去死,而自己又能掌控这个系统,他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谢熠秋一同毁在李南淮手上? . 天色微明,顾濯换了身干净衣裳,收拾得利索,与误之主仆两人钻进了马车。 误之跟在一侧,不仅疑惑问:“主子身子还没好利索,陛下说主子近日不必再去皇宫,在清宁和晏好生歇着就是。” “陛下怜恤我,虽说不必去,却也没有歇在新宅里就忘了恩的道理。我若不去谢恩,陛下虽然不会怪罪,却容易招惹其他人的是非,叫人说我仗着与陛下交好,便张扬跋扈、没了规矩。我倒是不打紧,只是恐会让人以为陛下对臣子有轻重而不平,那便是我的错了。” 听了这一番话,误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停的云里雾里,但也大概懂了点,不禁感叹:“主子与陛下当真会为彼此考虑,这叫什么……金石之交!就像我跟主子,主子是金子,我是石头,但主子还是待我极好,让我坐在马车里,而不是像某人一样坐在外面看路。”他隔着帘子白了韩承一眼。 外面那人传来冷冷的一声,“若是连金石之交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也只能在里面待着了。” 误之立马反驳,“你的意思是主子也不懂!” 若说与李南淮金石之交,生死患难,顾濯曾经是相信的,如今看来却都是笑话。就像误之所言,他是石头,李南淮是金子,终究不是一样的。 顾濯轻咳了一声,道:“等我回去翻翻书。” 皇宫之景还如往常,却又如不同。顾濯与李南淮待了一天,直到夜色降了下来,顾濯手里的棋子久久落不下来,最后丢开一笑。“臣实在是棋艺不精,就算是比到天亮也没用,只是让陛下多赢几局罢了。” 李南淮饮了一口茶,“朕本是一介莽夫,自小不喜玩这些,本想与你切磋一番,给你找点乐子,没想到你却处处让着朕。” 顾濯道:“若说棋艺,臣才是从小没碰过这些,自然是半分的技艺都没有。” 李南淮干脆也不碰这些东西了,爽朗一笑,“你我本就不是中原的人,自然学不来这些精细活,慢慢吞吞,毫无趣味,还不如等有时间,你我去马场策马,方才配得上你莽蒙人的性子。” 从顾濯刚来到这里开始,李南淮便时刻提醒他是莽蒙人,而非中原人,就如李南淮自己一样,都是回不去的。 如今两人对坐,即便身处金银中,雍容华贵,却不似曾经那般心境。顾濯的神色跟着李南淮的话微微一动,只是心里想的却不是回到顾濯的故乡莽蒙,而是顾水的故乡。 李南淮见他似乎动了心思,唇线微启,“莽蒙内部部族叛乱已是三年,可汗年事已高,如今身边却只有一个儿子。大王子常年在外平叛阿尔与部,怕是已经与老可汗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本以为小小部族叛乱用不了多久就能平下去,却没想到这阿尔与部竟是这般不好对付。” “莽蒙内部相争,不过看着老可汗快咽了这口气,着急重划山河。阿尔与部看中的便是大王子年轻,难以服众,又成了老可汗身边唯一的继承人。刀剑无眼,若大王子马革裹尸,这莽蒙便翻了天。”顾濯淡淡扫了一眼杯中静水,“大王子曾与陛下交好,即便内部叛乱也抽得出兵马相护。如今莽蒙在他手里,便是北明唯一的盟友,倘若有一天莽蒙换了主,即便北明不会腹背受敌,却怕分不出太多兵力。” 顾濯曾看过李南淮给他看的大舆图,如今的北明坐落在中原,西面是西奴,那里地形险要,不是能以士兵数量取胜的地方,直到如今,青甘都没能从那里拿回来。东北是李南淮一直唾弃的北蛮,即便地界狭小却擅制毒,只有这一点便足以让人束手无措。 而莽蒙便是与北蛮毗邻的一方土地,叛乱的部族阿尔与部正与北蛮相邻。 若说一个仗能打上三年,那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内部叛乱。既然顾濯都能猜得出来是阿尔与部勾结了北蛮,那李南淮便一定也早已知道了。 顾濯听得出来李南淮话里有话,他是想说,如今老可汗日薄西山,若是没有北明相助,莽蒙怕是撑不了多久。老可汗一旦死去,大王子要么打道回府,就此失了民心;要么继续打仗,不顾家中着火,定是进退两难的地步。所以这仗不能太长久。 既然已经认定了顾濯就是莽蒙的二王子,他如今把顾濯拘在帝京,为的是拿住莽蒙,就此立威。 莽蒙虽国力抵不上北明,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王子熟知北明的一切。尚且不说莽蒙有兵马有金银,光凭这一点就比当初的李南淮好上不知多少倍,而顾濯如今的身份就如曾经的李南淮。 李南淮不得不防。 而李南淮的心思似乎被顾濯一语点破,若莽蒙翻了天,北明也会深受牵连,唇亡齿寒。 第118章 “老可汗这口气吊了三年,为的就是能看你一眼,你不想回去吗?”李南淮问。 “臣早已不知那里是何景象,年幼离开父兄,实在是臣之罪责,但若是现在回去,只怕前线上的兄长无法安心打仗。” 闻言,李南淮一笑,看了一眼窗外早已降下的夜色,“衡之,今夜你便留在皇宫,待明日与朕去马场骑马。” . 灯火点缀着大理石铺成的路,来人脚步轻盈,立在顾濯身后。顾濯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只听韩承凑近声音轻淡,“陛下把受忠帝身上的枷锁撤了,准许他在宫苑中走动,主子不打算过去看看吗?” “许久没来这里,这鱼竟瘦了些。”顾濯瞧着池中看不清的鲤鱼,“你再去拿些鱼食。” 韩承一怔,随后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顾濯眸子生冷,从前他从未感觉到李南淮对他有过这样的态度,似乎自从是身份地位一换,今时与往日便再也不同了。李南淮若要试探他,何必要用谢熠秋,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视为玩物。 眼下李南淮的心思已经不仅仅在于北明了,他把顾濯算计进去,就是把莽蒙算计进去。他对北蛮人的恨意无法消弭,更有意拿捏莽蒙,如今的一心所求,怕是要吞并山河。 顾濯知道李南淮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野心无人可抵,竟叫所谓的“暴君”谢熠秋也比不上半分。 风平浪静的池子扑通一声巨响,随即便传来几声叫唤。 “救命!我不会……游泳!” “有人落水了!” 顾濯冲着小太监们急忙奔过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误之在水里挣扎,便直接拔腿往那边去。 小太监们怕是也都不识水性,只知道在岸边上打着灯干着急,有几个跑去找宫里的侍卫,人刚走,便见一个黑影跳进了水里,将人捞了上来。 第66章 误之被从池子里捞出来, 在岸边软成一滩烂泥,大口大口呛着水。 定睛一看,竟是韩承救得自己, 瞬时像是在水里憋红了脸,一言不发,直到顾濯脚步匆忙赶了过来,才一下子摊在了顾濯身上, 委屈着哭了出来。 方才顾濯那边倒是亮堂,但这里却是灯火阑珊,昏昏暗暗, 看不真切, 周围也不是什么正经路, 是一座崎岖的假山。 顾濯急忙招呼人去请太医, 要扶人起来,谁知误之似乎已是精疲力竭, 昏昏沉沉地闭了眼。旁边的韩承一瞧, 将人接过手, 像是承着什么小玩意一样, 道:“主子, 这些事情交给属下做就行。” 殿里掌着灯, 韩太医将误之口中杂物都清了出来,开了点药膳, 道:“顾大人不必忧心,他失足落水, 难免惊惧, 才昏了过去, 用不了几时便醒了。” 顾濯道:“深夜请韩太医前来, 麻烦你了。” 顾濯是李南淮留在皇宫的,他身边的人落了水自然很快就传入圣听,于是遣人来问。 顾濯叫人送韩太医一程,顺便回禀陛下没有什么大事。 顾濯把门一关,瞧了韩承一眼,道:“误之待在殿中未曾出门,怎么会落水?” 韩承瞬间冷了脸色,只见顾濯逐步靠近,淡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属下不知。” 顾濯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笑笑,“你确实不知,我让你去拿鱼食还不足半刻钟,若要拿也拿不回来,但也不至于离那池子这么近,近到他才刚落水,你便能闻声赶来。” 韩承一怔,急忙谢罪,“属下,还没来得及去拿。” 顾濯淡淡睨了他一眼,“那你这半刻钟的时间便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韩承不语,顾濯便直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更是端出了一副主子的做派。 “韩承,你与我共事多年,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帝京之中本就是虎口,稍不留意便身首异处,如今局势诡谲,我尚且半句不敢多言。你若不是听了废帝侍卫的话,怎会屡次三番试探我?” “主子。”韩承急忙抬了头,“您都知道。” 顾濯道:“你与司少仓都曾是受忠帝的御前侍卫,受忠帝将你赐给了我,你与他见面的机会也不在少数。如今受忠帝深陷穷途,他着急,你却没有资格着急。即便是他找你,想让你说通我,让你引着我与他见一面,这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你应该让他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今的皇帝是谁?若叫陛下知道了这里还有一个前朝废帝的御前侍卫在皇宫中苟且偷生,不仅是他会被乱棍打死,就连受忠帝也会受他牵连,深受其害。” “主子,属下是见了他,属下知错!” “你与他见面,被误之瞧见了?” “……是。” “他藏不住事,又爱与你拌嘴,怕是会拿这说事。” “那属下……”韩承眸色深沉。 “陛下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你应该知道暗处的探子不少,且不是我们能想杀就杀的,更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睛。”顾濯思索片刻,“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也在探查你。” “主子放心,属下会小心谨慎,就算是有,也不会牵连主子半分。” “我不担心你会牵连我,反倒担心我牵连你与误之。他落了水,只怕是因为撞见了你的事情,心里害怕。陛下心思缜密,难免会有意注意,你要看好误之,别让人趁机对他下手。” “属下明白。” 第119章 . 翌日一早,马场备好了东西,李南淮叫人给顾濯挑了匹骏马,一看便是莽蒙来的种,极其高大。 顾濯没骑过几次马,唯独那年冬猎忍着害怕骑了一次,还是个温顺的马,与今天这匹凶神恶煞的相比简直不足挂齿。 李南淮二话没说便上了马,俯视似的笑了笑,露出那久违的尖牙,“衡之,你若不会,便不要勉强自己。不过这可是你们莽蒙的百岔铁蹄,朕还想着若你受用,朕便赐予你为坐骑。” 顾濯一咬牙,翻身跨了上去,拉着马绳,强忍着冷汗,道:“既然陛下要赐给臣,那臣便一定要上来了。” 李南淮缓笑,“好。” 语罢,便一夹马腹,策马飞驰。顾濯在后面紧赶慢赶才赶上去。 马场引起一片尘土飞扬,却能看见帝京不远处的山上立着一座庙宇,乍看不足为奇,细看却似乎是金砖磊成的。 李南淮道:“当初受忠帝命人抄了裴家,最后不过抄出了金银万两、珠玉九车、锦绣千匹,于裴家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庙宇是裴家所建,说是里面供奉着佛祖,听闻连佛祖的金身都是耗费数万两黄金,百名工匠铸成的。裴贼心思深重,自知不能留太多在自己手里,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顾濯不自觉叹为观止,“用金子建一座庙宇,即便是有人敢觊觎,也怕佛祖不会原谅,遭了天谴。” 李南淮一笑,“这可是庙宇,拆不得。况且由百姓供奉香火,人人都相信自己能得到佛祖庇佑。这是真的金身佛祖,对于百姓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参拜的石头,更是真心守护的神明。” “裴钱即便是死了,也由不得谁动他的东西一分一毫。” 李南淮带顾濯来马场,怕不是只是为了骑马。当初抄裴府的是他,即便金银全部收入国库,如今也都到了他的手里。 且不说潜龙之时靠了多少人,这些人不能只用一时,而是必定要升迁吃俸禄的。 苏家舅父是通州观察使,手握重兵。靖云军与清宁军皆为李南淮手里的利刃,但也是要吃粮饷的。 眼下北明有收复青甘之意,又要分出兵力助莽蒙以抵北蛮。前朝挥霍奢侈,又有阉党乱政与官员腐败,现如今都要填补亏空。这桩桩件件算下来,有多少钱能给前线的兵用? 李南淮想要拆了这座庙,却不想自己当罪人。 顾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地方,道:“但死人用不着花钱,倒不如拆了以奉社稷。” 李南淮道:“拆倒是容易,只是朕忧心的是朝中无人可用。这庙宇已被人觊觎多年,无人动它的时候谁都不敢动,可若有人做了第一个,其他人便按捺不住。且谁能保证,这风一吹便起金粉的地方,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 因为误之身子还弱,又需要太医的照拂,李南淮便没着急放顾濯出宫。 顾濯回了房,便褪了外袍,由着韩承将今日皇宫中的事讲了一遍,缓缓喝了口茶。“受忠帝身子不好,若是一直拴着,怕是活不了多久。若是死了,陛下的趣味可就没了,陛下自然不会把他拘得太紧。” “但是还是不能出宫门。” 顾濯眸子微垂,“不能出才是最好的。” 他不愿让人瞧见自己难看的样子。 韩承喉咙微微一哽,道:“听闻受忠帝刺了眼睛之后没及时医治,如今......见不得光,也从未出房间。” 皇宫之中不许流传受忠帝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退了位之后在养身子。若说韩城是“听说”,顾濯也不会相信。 只怕是偷偷去看过。 但是顾濯没直接说出来,只道:“陛下让人去医治了吗?” “陛下不许人治。” 顾濯不语,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璇玑宫送过晚膳了吗。” 韩承道:“还没。” 顾濯起身,随手抽出了韩承腰间的刀,掀起衣衫,在自己腿上来了一道。 韩承一惊,“主子!” 顾濯看着腿上流了血,忍着疼出了门,韩承也跟了出去。 他随手拾了个硬土块,回到屋里,又照着伤口喇了几道。 直到看着那地方流出来浓黑的鲜血,周围冒出了红丝。 “你去请韩太医过来,就说我今日在马场不小心伤着了,身子也有些发冷,只怕是白天吹了风。” 顾濯说着脱了衣裳,只留一层单薄的里衣。正脱着,一块牌子掉了下来。 韩承一瞧,急忙捡起来,疑惑道:“工部的牌子。” “陛下要拆了京郊的那做庙,今日与我马场赛马就是为了这件事。” “陛下将这差事交给了主子?”韩承一惊,“主子当真应了这事?那可是金庙,里面供奉的是佛祖金身,即便是个雕像,也拆不得!主子若要做,恐怕没那么容易。” 顾濯道:“这差事没人敢接,实打实的金子到了自己手边,少了一分一毫都是掉脑袋的罪名。他们不敢,我敢,他们还要感谢我替他们拦下了这道杀头令。” 韩承道:“既是杀头令,主子为何要接!” 顾濯冷哼,“这本就是陛下给我的杀头令。” 他开了窗子,寒风一吹,沁人心骨。 璇玑宫外守着人,来人步子沉重,亮了一下奉命送饭的腰牌,侍卫便让开了道。 冷风伴着开门声一同灌进了谢熠秋的耳朵里,他一身清寒,看不见韩司尘在自己面前拜了又拜。 第120章 “臣来给陛下看眼睛,陛下莫慌。” 谢熠秋不语,只静静待着,直到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淡淡开口道:“太医受伤了。” 韩太医慌了神,给旁边那人使了个眼色,“臣深夜赶来,不小心摔着了,只是擦破了点皮,不妨事。臣多谢陛下记挂了。” “夜路难行,太医小心。”谢熠秋缓缓开口,“你身边这位也要小心。” 第67章 韩司尘道:“臣替小徒谢过陛下。” 待两人走后, 韩司尘与顾濯隐在了黝黑小道中。 韩司尘道:“陛下的眼睛坏了有些时日了,只怕没那么容易治好。” “不急,只需慢慢疗养。”若是一下便好了, 倒是会引起旁人猜测。 给谢熠秋的眼睛上药,连同着送些缓解蛊毒的药,不是一次两次就可以的。 御膳房做了新鲜的果子,都是平时宫外吃不到的, 韩承端了些给误之。 误之虽不乐意搭理他,但这送到嘴边的东西总没有不收的道理。顾濯刚到门口,便见韩承被活活轰了出来, 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韩承急忙拱手, “主子。” 顾濯不自觉好笑, “堂堂侍卫, 竟落得这种地步,被轰了出来?” 韩承垂了眸, 满脸写着“自愿”, 垮着脸, “是主子要我看着他, 侍……侍奉着他。” 顾濯嘶了一声, “我说过这样的话?” “大概是说过吧。” 顾濯:“哦, 那我帮你说道说道,得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 总不能生个病就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将你使唤来使唤去, 该罚。” “倒也不用罚, ”韩承冷冷说了一声, 随后拱手离去。 屋里的人吃着倒是自在, 就是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一边吃一边骂。“该死的韩承!别以为几个果子就能收买我!” 这一幕正巧被顾濯撞个正着,误之嘴里塞着吃食,瞪着眼瞧着顾濯过来。 “他给你送果子吃,你却在这里骂起人家了?” 误之瘪瘪嘴,倒是没想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本就该骂。” “到现在你都还不待见他吗?” “主子,我可从未待见过他。” 顾濯看得出来这俩人的性子水火不容,即便是不得不看在他的面子上装的相处融洽,实则就差拔刀相向了。 “那日你落水,可是他救的你。你非但不感谢人家,反倒没良心起来了?” “明明是他没良心!我落水还不因为……他。”误之脱口而出,随后又哑了言,“他……他疏忽职守,不好好待在主子身侧侍奉,跑去角落里与小侍卫蝇营狗苟!” 顾濯蹙了眉,一字一句道:“蝇营狗苟?” 误之瞬间憋红了脸,语气松垮,闪烁其词,“就是……那个小侍卫!以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就时常和韩承厮混,如今他都什么样子了,还有满是心思在他身上,竟也不觉得丢人。” “那侍卫惹到你了?”顾濯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故意缓笑。 “没有。主子问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误之吞吞吐吐道,“只是......他可是受忠帝的人,若是被人瞧见他跟咱们来往,那岂不是连累主子!韩承他可有想过?” 顾濯没再继续问,道:“身子养好了吗?” 误之似是松了口气,“差不多了。” “宫里的果子好吃吗?” “好吃啊!”误之虽有点疑惑,但也瞬间精神了,“我从前就爱吃宫里的果子,哪里的都比不上 。如今也许久没吃过了,早就馋了。” 顾濯爽快地起了身,“既然还想吃,那就多病几日。” 误之愣了,“啊?” 顾濯挂了工部的牌,只暂领拆庙这一差事的主事。朝中无一人敢言,却各怀心思。 顾濯见了工部尚书王弼高,正约在秀春楼。 隔间早已备好了饭菜酒水,来人一进门便拱手,“顾大人,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呐。从前只听说顾大人仪表堂堂,如今才知传言不比亲眼看的真切啊!” 顾濯伸手请他入座,倒了酒水,“从前我与尚书大人没什么交际,眼下陛下给了差事,这才不得不叨扰了大人。” 王弼高拉开椅子坐下,声音浑厚敞亮,“欸,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咱们虽聚在一起吃喝饮酒,却终归是公事公办。顾大人若有什么要说,尽管提出来,王某自会有话说话。” “与尚书大人说话果然毫不费力。”顾濯举杯,“眼下新帝登基不久,边境局势动荡,又遇国库亏空。当年裴氏搜刮民脂民膏,朝廷的血也都差不多被吸食干净。受忠帝虽已彻查,却弥补不了国库的空虚,眼下京郊的庙宇过于奢靡,陛下才不得不下令拆除。” 王弼高咋舌,一挥衣袖,“国库亏空,早已有之啊!放着金碧辉煌的地方给那群和尚住作甚!那庙早该拆了!” “这事落到你我的头上,若做好了,升官发财少不了,若做不好,掉脑袋也少不了。” 王弼高忽然哽了,本就是因为顾濯自己接下来这事他才松了口气,如今怎么又成了“你我”? 他笑笑,手里的筷子往自己面前夹了块青菜,“顾大人说的什么话?这可是陛下亲自指给顾大人的差事,哪里有我什么事?眼下工部正忙,陛下即位没多久,有的是要修缮的地方,如今我也忙得不可开交,腾不开手啊!” 第121章 顾濯夹了块肉丢进嘴里,淡淡道:“那倒也是,陛下将工部的人分给我,令其听我差遣,到时候尚书大人手里的人就不多了,分不到多少人手,自然会忙得不可开交,凡是还是要尚书大人亲力亲为。你我手里都是工部的人,这块肥肉掉不进你的口中,自然就到了其他人碗里。来日金庙拆尽,尚书大人眼瞧着曾经自己手里的人个个升官发财,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王弼高忽然被这一语惊醒,沉思片刻。 只闻顾濯又继续道:“尚书大人在这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了,自受忠年间便已任尚书一职,若是做成了什么大事,自然会继续升迁。如今新帝登基不久,要提拔的人很多,不过都是要信得过,而曾经旧臣自然慢慢就会说不上话,甚至被替换下来。” 他喝了口水,“不过像尚书大人这样为朝廷鞠躬尽瘁之人,定会再得陛下重用。” 曾经的北明甚是奢靡,皇宫大殿建的漂亮,园林也建的好,无不参照着北明最好的画师的图,说是照着天宫建造的。那时候的工部才叫一个风光,不仅深受受忠帝重用,也受裴钱重用。裴家那大宅子也是由如今的工部尚书王弼高接手的,以及现在的金庙。 他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绝非儿戏。 曾经顾濯是裴钱的义子,是受忠帝的近臣,受忠帝在位时便是整个北明最风光的人。如今裴钱已死,多少人受其牵连,王弼高能苟活至今,凭借的就是谨小慎微。受忠帝又退了位,按理说没了这两个庇护,顾濯的处境不应该这么好,可他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被新帝赐了宅子,给了肥差。 王弼高在心里琢磨着,在青菜与肥肉之间权衡。 “王某年过半百,早已不求再升,只愿为北明效犬马之劳。若顾大人瞧得起王某,王某便不好再推辞。”他举杯道。 顾濯缓笑,举杯,“尚书大人识大体,来日不可限量。” “还是顾大人有魄力!若非顾大人点拨,王某至今想不明白。” “想吃肉的人可不少,这本就是工部的事,为何要让他人觊觎着,倒不如咱们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既是肥差,就要做好成败参半的准备。” “王某手里的事,从来都是成大于败。” 酒饱饭足,两人离别,顾濯独子留在秀春楼里。韩承不解,问道:“陛下既然将这事交给主子,与工部尚书不过公事公办,主子何必要请他?” “这金庙是他建的,若要直接拆,得到的不过是一推废铁,有了他,便能得到一堆票子文书。”顾濯淡淡喝茶,“黄金万两对裴钱而言不过尔尔,九牛一毛罢了。区区金庙为的不仅仅是牢牢留着这笔金子,更是为了掩人耳目。” 韩承忽然恍然大悟,“主子的意思是,庙里还有别的?” “地契、铺子,裴家的产业难道就只有银钱吗?若要留住一家产业,即便身死也不被人搜刮,那便只有那些东西了。他不敢放在惹眼的地方,却也不能藏的太隐蔽,便只能找个足以让人误以为只有金银的地方,且这个地方即便是惹得旁人有多眼红,也丝毫动不了。那便是金庙。” 第68章 韩承道:“主子要裴家的产业。” “你知在帝京最难得的是什么吗?”顾濯淡淡望了一眼窗外, “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若这两样都没有, 终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他养我一场,我不要他那点废铁,我要整个裴家。” 李南淮心思颇深,自登基之后, 便暗地里几次三番试探顾濯,派人暗探,若非顾濯晓得他的心性, 此刻怕是已经暴露无遗。 顾濯能想到的事情, 李南淮不一定能想得到, 但是李南淮能想到的, 顾濯一定全都知道。 他虽无所不能,却终归是由顾濯的笔所写。 待夜色降临, 顾濯才起身离开。 夜风缓拂, 冷露无声。 顾濯的马车行至灯火昏黄处, 马匹忽然惊叫一声被拉停。 韩承的声音在外面厉声问:“谁!” 那人影慌张跑进了巷子。 顾濯闻声掀帘望过去, 瞥见了不似寻常人的影子, 对韩承道:“没伤着人吧。” “那人像是喝醉了酒, 只要他不故意往车上撞,就不会有事。” 顾濯不自觉摩挲了指尖, 又看了一眼那巷子,放下车帘。“走吧。” . 李南淮手边的茶水冒着氤氲热气, 望着手中锦衣卫传来的密信。“辜泽宽如今竟混的如此地步了, 没了手臂, 还有一双腿能到处闲逛, 当真快活。” 一旁的王宏与之对坐,“辜泽宽闲职一年,早已将积蓄耗尽,却还是为了体面时常奢靡无度。” 李南淮不自觉发笑,“当初朕砍下他两只手,留他苟活至今,不过是想看他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他倒是挺会享受,成了教坊司的常客,竟也有女子肯伺候他?莫不是以为他还如从前那般风光。” “陛下令其在家疗养,给足了体面,按说一个残废的旧将领不该有此殊荣,旁人自然会觉得他还如曾经那般。”王宏道,“如今他在教坊司犯了事,闹出了人命,陛下还要留他吗?” 李南淮讪笑,“自然是留着,一个何曾风光的将军,没了双臂之后流离烟花柳巷,还让一个小女子救了他一命,说出去是何等的佳话啊!这要是写成话本子,在北明广为流传,朕也会拿来看。” 第122章 王宏道:“那陛下便留他一命。” 门外来了人,莫影一进来见着两人,便拱手道:“陛下,裴氏求见。” 王宏起了身,“陛下私事,臣不应插嘴。只是前朝太后,就连受忠帝都不待见,陛下是如何打算的?一众为祸,一人更是祸。裴氏既除,就连天下也变了天,若只留此一人,恐生事端。” 李南淮忽然淡漠了脸色,道:“王叔,朕自有打算。” 寿康宫不复从前,更显清冷,若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囚笼。 人影在脚步迈进宫门的那一刻被拉长,厚重的华服拖着尾,绣着龙纹。 裴诗冉被忽然照进来的日光耀得睁不开眼睛,又被一道阴影笼罩,看清了李南淮的脸色。 她扯着喑哑的嗓音,“李南淮,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南淮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一摆袍子坐了下来。 她忽然冷笑,“你把人都散出去,不怕我杀了你。” 李南淮傲视着她,将袖口里的匕首丢到她面前,道:“你若有那本事,不妨试试。这刀淬了毒,一击致命,不比你手里那东西强?” 裴诗冉藏在袖中的簪子忽然掉了,掷地有声。 李南淮无声的呵了一下,歪头凑近她,道:“裴诗冉,你胆子不是大得很?怎么就不敢杀人了?你是不敢捡,还是要朕亲自送到你手里?” 裴诗冉面色无神,轻抖着手将匕首捡了起来,冷冷地对向李南淮。 李南淮一笑,抱臂看着她,“这才对。” 外面日头甚好,透过窗子照的屋里极其亮堂,似能看见飘浮的尘埃。裴诗冉忽然瞪大了眼睛,“李南淮,你心术不正,谋权篡位!若事情败露,你还能坐稳你的位子吗?是那顾濯助你!我早该料到,他潜在秋玉身边,并非良善,偏偏秋玉被他迷得先荤八素!定是你指使!” 李南淮放下手臂,审视一般看着她,“你如今知道了,又能怎样?你那太监爹给我养了个好帮手,他至死都想不到,自己进了顾濯的局,被自己的义子所害。而你的秋玉,也是因为他,落入朕的手里。” 李南淮的声音有力,似是冒着寒气,“你还想知道什么?朕通通都告诉你,等你全都知道了,好上路。” 裴诗然被这股气焰压得喘不过气,眸子赤红,冷冷盯着那人,道:“该上路的是你。” 李南淮笑出了声,不禁一喝,“对!该上路的是朕!朕就该走这条不归路!朕非善类,是亡命之徒,从受忠帝登基之日起,便一心除掉裴氏,更有心取代你的秋玉。” “你从那时便有此意,其心可诛!你为何不死在边疆!”裴诗冉粗喘着。 “朕若死在边疆,你的秋玉便疯了。哈哈哈,”李南淮紧握着裴诗冉指向自己的匕首,似要戳向自己的心脏,“若我死在那里,你便好过了吗?你的秋玉就会看你一眼?你是太后啊!是你自己选择了做尊贵的太后,金尊玉贵,做他的母后。你自己心里不干净,想着自己的儿子,罔顾纲常伦理,怎配指责我?” “是你!”裴诗冉的手颤抖着被引着指向他的心脏,唇齿模糊,“是你痴心妄想,令秋玉一生孤苦无依!你忤逆他,欺骗他,背叛他!你如何对得起先帝!是先帝养育你!” 李南淮眸子冷冽,“他是养育我,还是利用我胁迫我父!威逼青甘!” 他冷哼一声,“你不是觉得是朕耽误了你和你的秋玉吗?朕现在便告诉你,若说曾今对太子的敬意,朕自始至终都有。若说某种不该有的情谊,朕自始至终都没有。” 裴诗冉一怔,长吸了一口气,“不可能。” “不可能?老皇帝利用朕,将朕关在帝京,朕若不与他的儿子私交,整个帝京哪里会有朕的立足之地?朕从小护他,他是个废物,其次三番身处险境。可朕若不护着他,朕的项上头颅还会在吗?老皇帝早该将朕千刀万剐!”李南淮朗声一笑,“朕的年纪比他小,他是太子,朕也曾是青甘王的儿子!你说朕凭什么在帝京做一个低贱的质子!” 他一摆衣袖,将这锦绣绸缎铺了一地,“朕为他戍边打仗,开疆扩土!可这些都是朕打下来的,不是他谢熠秋!裴诗冉,你凭什么觉得朕一定要对他俯首称臣?” 裴诗冉颤抖的手被捏的刺痛,像是要断了一般,咣啷一声清脆的响声,匕首随着泪水一同掉落。 她的眼里冒着红血色,在这张早已骨瘦如柴的惨白脸上增添了一点颜色。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恨了李南淮一辈子,只知道自己卑微的感情在这三人中一文不值,像一条孤舟一样在汪洋中流浪,最后看到三个不同的感情,原来都是错的。她只从口中冒出几个字。“他在哪……” 李南淮起了身,睨视着她,“他是前朝废帝,你说他该在哪?” 殿门敞开,暖阳照在她凄冷单薄的身子上,裴诗冉跪在地上,忽然从齿间笑出声,缓缓捡起地上的匕首,仰头望了一眼这金丝做就的牢笼。 “秋玉,原来是你会错了情......你误我一世啊……”她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用力自刎,鲜血滑落。 倒在地上之后,不管早已凌乱不堪的华服,强含着最后一口气,笑着说完,“今生,你我一别两宽……来世……再不相遇了……” 滑下的血在地上绽出了浓红泛黑的花,将自己埋葬于权柄相争之中。 第123章 . 顾濯靠在椅背上,不自觉抚着腰间挂着的并蒂莲玉佩,对面的余苗为其斟酒。 “晚辈本欲早些日子寻先生饮酒,却没想到被一些事耽搁了,拖延至今。” 自北明没了“玄师”之后,平常人改口称顾濯为顾大人,唯独余苗称其为先生,时常与他相聚吃喝饮酒。 顾濯一笑,“锦衣卫本就公务繁忙,你更是坐着北镇抚的位置,能腾出时间已是万幸。只是我听闻你前些日子便忙,我倒是想知道到底何事能将你困扰这么久。” “一些糜烂之事。”余苗捏着酒杯,“是教坊司里死了个乐师。” 教坊司是帝京中数一数二最为奢靡的地方,里面养着许多乐师与妓子,但乐师只是演奏乐曲以取乐,而妓子则是卖身的。北明的教坊司不论男女都可进,里面的乐师与官妓也有男子。只因受忠帝时候人人都称赞受忠帝的品味独特,此后帝京中便流行起了男风。 若说教坊司为何会变得这样普世,不论男女都可以进去享乐,也不论男女都能相合相鸣,其中应该有顾濯的一份功劳。 这也怪不得余苗会说糜烂。 顾濯道:“教坊司可是朝廷的,里面若是无缘无故死了人,确实难办。” “并非无缘无故,是她替一个人拦了一刀。此事已奏明陛下,只是陛下也还无定论。” 顾濯疑惑,“什么人还需要奏明陛下?” “是朝中武将,辜泽宽。” 顾濯神思一顿,忽地想起那夜见着的不似寻常人的身影,正是辜泽宽。 他故意蹙眉问:“辜泽宽竟也有别人替他拦刀的时候?他曾是朝中大将,即便是没了手臂,如此……未免令人瞠目结舌,怕是连名声都不好了。” 余苗见顾濯杯空,又为其斟满,道:“他自手臂断后,便一直闲职在家,没了俸禄。先生曾令晚辈调查他,晚辈查出他的财产几乎全部都早已转到裴氏名下,只是不知去向。他要靠裴氏提拔,裴氏要拿稳他,自然要靠这些财物捆绑。如今裴氏没了,财物也没了消息,他虽有意维持,却也无济于事。眼下他在教坊司留了情,因欠了教坊司许多银两而被逼迫,起了口角。他是武将,就算没了手也有余力与那些人打斗,但终究是比不过手里有利器的,险些丧命,幸好与他交好的那个乐师替他挡了这一刀,只是可惜当场身亡。” 顾濯那夜只看见辜泽宽行事匆忙,似乎是慌里慌张,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件事。他放了筷子,拿帕子拭了嘴,“他的钱都在裴钱手里,而如今却不知去向。你可有查到什么?” “想必是早已被朝廷搜去。” 顾濯淡淡一笑,摩挲着玉佩,道:“不论在何处,对他来说,那些东西已经是身外之物了。将死之人,何必再劳心劳神寻那些废铁。” 第69章 “余苗, 我若想要借你几个人,你肯借吗?” “先生想借多少?晚辈自会挑些身手矫捷的给先生用。” 顾濯一笑,眸子阴冷, “十二三个足矣,不要身手好的,蠢笨些、拖拉些,都可以。” . 帝京的秋风逐渐带了寒气, 枯黄的树叶簌簌掉落。 顾濯领着借来的锦衣卫去了裴府,任他们在其中搜寻,自己个找了个地方坐着。这时候韩承过来, 俯在他耳边道:“辜泽宽已经知道了。” “那便等着。”顾濯扫了一眼这寂寥的庭院, “陛下曾经见他一面只是要他一只手臂, 我不一样, 我会要他一条性命。” 手下的锦衣卫里里外外翻了半天,着重翻了裴府的书房与裴钱的寝室, 顾濯等的乏了, 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靠在椅背上喝着茶。 韩承也实在受不住, 忍不住道:“这些人当真是锦衣卫?主子怕不是被诓了?” 顾濯面无神情, “余苗借给我的还能有假?不是他们不行, 而是裴贼的东西藏得太深。” 顾濯要金庙的建造图纸,裴府一定有, 但若要找定是不容易。可这世上并非只有一种途径,裴府的找不到, 王弼高手里的那张同样有用。 那日顾濯已经与王弼高打了照面, 寻了那图纸过来, 本不需要再在裴府折腾。但他要的不仅仅是那张图纸。裴钱死了, 他就做一次自己口中的“裴贼”。 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安江南前来回禀,将图纸呈了上来,道:“大人。” 顾濯接了过来,展开瞧了一眼,道:“图纸既得,若要找那金庙里的东西,必然简单。” 安江南惊诧,道:“大人,这是金庙的图纸?为什么不直接拆,寻这东西作甚?” 顾濯心叹,他让余苗给他找几个蠢笨的,果然是没让他失望。 他还未回应,便闻簌簌风声冲进庭院,浮云遮住了碧空。 周遭锦衣卫连同着韩承瞬时感觉到了不妙,顾濯立马起身,手紧紧扣着腰间的刀柄。 红日西落,寒风呼啸,如撕裂的布帛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韩承急护在顾濯身前,“主子退后!” 刀剑出鞘,无数黑影从房檐落下,一道道寒光噌的一声冲出,直直地指向顾濯。 顾濯猛然拔刀,只闻刀刃交错,摩擦出锃亮的火花,韩承立在顾濯身前将来人逼退。 顾濯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这群贼匪,喊道:“来者何人,为何不露面!” 很显然其中并没有一个身残之人,更没见着失去双臂的辜泽宽。 第124章 清寒的落叶在脚底被踩作细碎,成了悬在半空的碎末,如鬼影重重。 顾濯的一声喝斥并未起到任何作用,来者恶狠狠地盯着他,刹那间,一道冷光闪过自己眼前,顾濯急忙后退半步,握刀袭过去。 顾濯手中利刃噌的一声划破了那人的衣裳,瞬时将其激怒。 “你主子不敢露面,叫你们这群废物来!”顾濯面露狠色,“我是此宅旧主之子,新帝近臣!你们敢在这里造次,来日必当提头谢罪!” 雪芒骤现,顾濯手中之图瞬时脱手,自己被来人逼退一尺。待自己退到柱前,刀尖逼到了自己面前几寸,他便骤然上柱,反扣刀柄,噌噌两旋切中了一人的喉咙。 那群人见状,急忙遁走,韩承带人欲追,顾濯猛然咳了两声,跌倒在地,急道:“别追!” 燕雀惊飞,瞬时寂寥。顾濯起身睨了一眼死在院中的那人,道:“去禀告陛下,辜泽宽擅闯裴府,盗取图纸。贼心不死,当诛!” 安江南惊诧地看了一眼韩承,只见韩承抱拳,道:“是!” . 顾濯回了皇宫,面见了李南淮。 夜色深沉,将两人匿在了昏黄的烛火下。 李南淮一手撑着头,“辜泽宽盗取金庙的图纸,是想在金庙里找到什么,看来裴钱那老狐狸还留了些咱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将东西藏在金庙里,无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辜泽宽有意盗取,定是居心叵测,陛下是否要处置了他?” 李南淮淡淡瞧了一眼他,“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顾濯道:“陛下若要处置他,不妨先留他活几日,他要取金庙中的东西,陛下不知是什么,更不知在何处,若是利用他来找到那东西,拆金庙一事便有有理有据了。且,能有之人,为何不用呢?” 两人商讨之后,顾濯起身离开,李南淮叫住他,道:“衡之,朕本打算今夜去看受忠帝,但忽然身子不适,你替朕去看。” 顾濯被李南淮这一语晃了神,随后淡然道:“陛下若身子不适,不去看就是了,何必劳神走那一遭?” “他虽为废帝,但该有的体面不能少,否则让人指责朕苛待他,得不偿失。” 璇玑宫里掌着灯,顾濯提着药膳进去,一眼便看见谢熠秋端坐着,似乎没有了前几日那般痛苦的样子,这才心下松了口气。 顾濯静默着将药膳放下,只闻谢熠秋开口:“你是来取朕性命的。” 顾濯眸子瞬时多了几分酸意,只冷冷道:“陛下不认识臣了?” 谢熠秋身子微怔,随后淡然一笑,“朕的侍君,朕的玄师。” “可惜陛下眼睛看不见了,否则该睁眼看看,臣如今可不是你可以随意侮辱的裙下臣了。”顾濯端着药凑到谢熠秋面前,“天汉帝待臣如宾客,臣对天汉帝也是万分敬重。陛下已是废帝还能苟活至今,不过是因为天汉帝有情有义,对你有几分怜悯,就连这药膳也是他吩咐臣端给你,生怕你死了。” “他是怕朕死了,辱了他的名声。” “陛下如今和死有什么区别?”顾濯轻吹了碗里的药,将勺子凑近谢熠秋嘴前,一股苦涩味道扑面而来。 谢熠秋拉直唇线,一声不语,身子也犹如君子一般硬着,即便眼睛被白绫蒙着,却好似有一双厉眸。 “陛下不喝药,眼睛好不了,一辈子都看不见了,若是看不见,便没有机会找臣报仇。”顾濯淡淡道,“更没有办法解你身上的血凌散。” 顾濯的声音细微,却十分有力,“不喝,永远都是阶下囚,一辈子生不如死。” 谢熠秋紧扯着的衣角扭出了皱纹,伴随着轻颤全都映在顾濯的眼里,他冒了冷汗,却一声不吭。 他虽不说,顾濯也全都知道,这是随时随地都会折磨人的蛊毒。李南淮留他活着,一是为了折辱他,二是为了看他生不如死以取乐自己。 顾濯喉结滚动,胸口沉闷,定定地看着他。“陛下,喝药。” 谢熠秋一掌将药推开,砰的一声,洒了一地。 顾濯喉咙一紧,眼冒红丝,抚衣起身,叫人又去熬制一碗过来。 谢熠秋已然瘫倒在案前,战栗的身子告诉顾濯他有多难受,却还是用锋利的言辞道:“你滚出去。” 顾濯用强硬的声音掩盖住微不可察的哽咽,“陛下,臣是为了你好。你身上的血凌散无药可解,可这眼睛不能不治。陛下想要寻死,可臣还没赏够陛下沦为阶下囚的模样。” 谢熠秋被白绫蒙着眼睛,微一苦笑,竟多出几分清冷。“曾经是我辱你,如今轮到你辱我了。” 深秋已至,这清寒的璇玑宫内不曾燃着炭火,空旷寂寥,唯有曾经一君一臣各自想着今非昔比。 “朕的眼睛是瞎的,心也是瞎的,看不透你。” “不是陛下瞎了,看不透臣一己私心,”顾濯缓缓蹲到他的面前,“是臣从一开始便目的不纯,是陛下偏偏要信臣,偏偏要飞蛾扑火。” 还未说完,谢熠秋便咯咯笑出声,“是朕把你当狗在用,朕就缺你这样忠诚的狗。” 谢熠秋一贯是这样,永远立在别人头上,即便是成了笼中鸟,也决不肯低半分。即使是没了皇位,也永远有刻入骨髓的皇威。 来人端着汤药进来了,顾濯接过手,却闻身后那人厉声道:“朕不喝,端走。” 第125章 顾濯淡淡回过身,舀起一勺细细吹拂,送入谢熠秋嘴边,道:“不烫了。” 谢熠秋一把推开,“朕不喜苦味。” 顾濯一顿,随手将碗放到一边,谢熠秋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气息孱孱,微微皱着眉头。 “只此一碗了,陛下不喝,眼睛就再也好不成了。” “朕不喝。” 忽然,他的嘴被什么堵过来,他紧紧抿着,“滚开!” 他的手脚被人按着,无法动弹,只得用尽力气对那人.拳打脚踢。“顾衡之你放肆!” “陛下已是阶下囚,放肆这个词最好少说。” 他钳制着谢熠秋的手脚,只觉得还是那般冰凉。 身前那人轻轻颤抖着,他眼睛看不见了,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了,也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只能咬牙隐忍着。 顾濯将事先准备好的糖块送到谢熠秋唇上,只见谢熠秋紧抿着的嘴咬出了血色。 顾濯的胳膊被挠出了红,发出一阵阵痛痒。他见谢熠秋身子愈发颤抖,白绫被浸湿,直到脸颊出现了泪痕。 “陛下,吃糖。吃糖就不苦了。” 白绫愈发泛了红,眼眶中的血色浸了出来。谢熠秋含着糖块,发出哽咽的声音,被顾濯扣着头按在怀中。 曾经的辉煌化作飞烟,多少君臣恩情不复从前。 顾濯的心口不该有疼痛的感觉,他曾经有多么厌恨谢熠秋,多么想设计他,让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里,如今就多么想一切都是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他想自己应该对他没有半分情谊才对,没有恨意,没有厌恶,也没有爱意。 一个从始至终便已注定的亡国之君,是非不由己,生死亦是不由己。便与那从来便是一枚使人操纵的棋子一同沦落,纵使步步为营,难逃一死,最痛苦的莫过于活了一生的半分不由己。不如相互依偎,聊以慰藉这半生孤寂。 牢笼、禁锢、无情,这是顾濯来到这个世界必定要承受的,可他偏偏要打破这个系统给他立的规矩。他与系统讨价还价钻的这些空子,不是系统漏洞,是他内心逐渐开裂的缝隙。 他要改变一切,为了自己不是城门高悬的头颅,为了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世界,也为了自己心中挂念之人。 既然李南淮故意让他过来,看旧日君臣的情谊是否断了。那他便让李南淮看着,这人是他的。 两人分离,谢熠秋被顾濯捏着后颈,仰着面。 只听顾濯从苦涩的口中道:“我要让他看着,你是我的,脏透了,就算死也是我的。” “别让他碰你。” 第70章 顾濯亲自看着韩太医将谢熠秋的眼睛医治了小半个月, 工部拆庙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下来,算着与户部交涉拨银子,忙得不可开交。在皇宫中与李南淮商议也算方便。 待什么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主仆才搬回了清宁和晏。 门外大喊一声,只见一叠人那么高的麻纸长了腿,晃晃悠悠地跑进了大院里。 “让开!” 听着误之的声音,院中人急忙让开了一条道, 生怕碰着。 顾濯指示他将东西放下,误之气喘吁吁地一屁股拍下,大叫道:“累死我了!主子要这些纸做什么呀!” 顾濯上下扫了一眼这堆东西, “我都说了让韩承去取, 你若不争着抢着还能累成这样?” 误之闻承色变, 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起了身, 道:“我可没说累,主子若是不够用, 我现在再去一趟!” “那行, 去吧。” 误之瞬间愣了神, 这时候韩承刚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便道:“主子, 我带人在金庙蹲守, 确实多了些可疑之人。” 顾濯道:“金庙将拆,近日去参拜的人一定只多不少, 人多眼杂,辜泽宽便趁着这个时候去探查。继续盯着。” “是。”韩承应声, 瞧见地上这一摞纸, 道:“主子, 这是……” “我让误之去取些纸来, 这些还不够,正好你回来了,那便你再去跑一趟吧。” 误之惊跳一下拦在了韩承身前,猛抬着头傲视着这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这差事是主子给我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你只管盯你的梢吧。”说罢,便率先出去了。 顾濯疑惑,“他平时也这样对你?” 韩承道:“他哪日不这样。” 顾濯没法,只得另外给韩承安排了个差事。“你去一趟北镇抚司,把那日一同去裴府的那几个锦衣卫叫来。想必余苗见着你应该会放他们出来。” 顾濯穿着一身深灰色大袍,衬着他高挑的身量,显得极为有气势,不做武将当真是亏了,不过在一府之上做个一家之主倒是绰绰有余。 一行人进了院中,迎面便是安江南。顾濯从前只觉得他有点眼熟,如今才算想起来,当初李南淮任北镇抚的时候便是他一直在身边。如今北镇抚早已换了主,他倒成了余苗安排过来的“蠢笨的、拖沓的”。 顾濯叫了人过来并非故意编排,而是实实在在有事。他叫人安排了些桌案,就摆在院子里,人一来便叫他们坐下,分发了些麻纸,旁边放着佛经。 本以为这种精细活对这群大汉来说是难事,毕竟顾濯上学的时候也不爱写字,若是要写的东西多了就花几块钱收买个人替自己抄。没想到他们竟欣然接受,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始抄佛经。 第126章 误之回来的时候,目瞪口呆,只见顾濯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坐在屋檐下盯着他们抄。 他累瘫一样坐下来歇息,疑惑道:“主子,您这是……让他们抄经书?!他们这字抄得能好看吗!” 顾濯轻笑,“管它好看不好看做什么?能看就行。” “难不成主子在拆庙之前,还要送去些经书?这庙都要拆了,还做这些事干什么?这也忒浪费时间了。” 顾濯闭目养神,当真如书生一般道:“神佛皆有灵,可不信,不可不敬。” 误之不明白,“我是不懂,既然都不信有神佛了为什么还要敬着?再说了,就他们这杂草一般的字,哪里对佛祖有半分敬意?佛祖看了气都要气死了。” “你主子我早就把佛祖说通了,过不了多久它金身就碎成残粉了,要那么多写得好看的经书做什么,差不多得了。” 顾濯一通道理说下来,确实是这么个理,但有一点他还是想不明白。“主子说通了佛祖,也能说通这些人?”他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埋头苦抄的安江南等人。 顾濯睁眼喝了口茶,“那日他们办事办得好,我在余苗那里替他们讨了赏,只怕是感激我都来不及。” 这话说的误之云里雾里,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怎么又办事办得好了?明明就是做事拖拉,眼睁睁瞧着图纸被抢走,竟连一个贼人也没对付成,也不知这等货色是怎么在北镇抚司混下去的,这还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见当初的北明真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 . 深秋落叶已尽,半山腰也是光秃秃的,但是人来人往,都趁着金庙拆掉之前前来参拜,最后为自己祈求一个福分。 顾濯提着大袍登了上山的台阶,披着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因人来人往,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地喘口气。 来人多带着自己手抄的一些佛经,之后再上个香。 只闻寺庙外来了一群人,顾濯虽穿的也算素净,但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富贵人家,身后领着一群人抬着箱子便进来了。 来迎接的小和尚急忙叫了住持过来,顾濯见人便合手拜了一拜。 那和尚一见顾濯,恭敬一拜,道:“虽说小寺即将拆迁,但如今时日未到,不知顾大人来此为何?” 顾濯道:“本官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拆庙,是想着自己抄了些经书送进来,也算不枉这金庙了。新帝登基不久,北明正需休养生息,本官也想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祈求一个和乐平安。” 主持看了一眼那一大箱东西,“那这是……” “是本官抄写的经书。” 主持面色一怔,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 这箱子看起来金贵,一般是用来盛一些珠玉宝贝的,如今装着一堆废纸倒是大材小用了。这几个和尚也怕是刚开始还以为是装着金银珠宝来的,没想到竟是没用的经书,瞬间面面相觑。 当然,这经书本就不是为了供奉佛祖,而是要用做偷梁换柱。 顾濯心道,果然住在金庙里的和尚根本看不上这点废纸,巴不得里面装满了财宝。这哪里有一丁点修佛之人的样子? 顾濯心里暗自腹诽,表面还要装作一副笑脸。“今日本官不是工部的主事,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不知住持能否应允?” “那是自然,本寺不论贫富,不论身份,皆可上香祈福。顾大人请。” 顾濯上了香,便随着小和尚的引导去了客堂,喝了碗苦荞茶。 待小和尚走了,安江南端着的架子才算终于松了,满脸的鄙夷,“这虽说是个寺庙,可怎么看都遍布物欲。那住持方才的表情怕是失望极了,瞧不上咱们辛辛苦苦写的东西。” “近墨者黑,若生活在这等地方还能没有一点杂念,潜心修佛,那才是奇了。”顾濯道,“陛下只叫我拆庙,可没说要安置他们。要知道和尚没了寺庙,就什么都没有,除了像住持这等地位的和尚能偶尔出去做个法事,其余只能沿街乞讨,还能有什么活法?但他们却丝毫不担心,这说明他们有的是后路。别看现在他们穿的清贫,纳衣一脱,摇身一变就成了各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豪,比你我都有钱。” 安江南瞬间惊异万分,“有这好事?咱们每月拿着微薄的俸禄,还不如做个和尚啊。不过,这金庙隶属于朝廷,若是存钱,怕是也要藏着掖着吧?” 韩承淡淡道:“若把金庙当成一张饼,他们便随时可以从上面撕下一块,每日撕一点,也让人发现不了什么,何须藏着掖着存钱。但若如此,这金庙如今的分量可就远差于曾经初建之时了。” “啊?”安江南道:“这金庙当初是用多少金子建起来的,都是有账目的,若是少了……这怎么交代!陛下追查起来,咱们任何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岂不是都有责任?特别是……顾大人。” 这也难怪了不会有任何人接手拆它,少了一丁点金子都是无从查起的,便只能查到主事头上。就算是被和尚贪了去,或是被.干活的人顺走,到最后都是要怪到主事头上。顾濯接了这桩事,就要做好被无数暗处的人一起给他安上罪名的准备。 顾濯沉沉地端起了茶盏,“我虽接了这档子事,可若给我强安罪名,我也是不能认的。这群和尚没有动手动脚最好,可若是动了,我自会叫他们自己承担。韩承,去找住持,寻来自建庙起始的所有帐本,我亲自来查。” 第127章 第71章 “主子, 首座请您过去查账。” 这是金庙专门的账房,平时不知是谁在管,但若顾濯要查, 他们也得恭敬地拿出来。只不过若是这么轻易就叫他查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顾濯进了账房,满满当当的账本子堆叠在架子上,那首座和尚不知在看什么, 见顾濯进来便抬了头,起身合掌拜了一拜。 顾濯自知有诈,做好了被坑的准备, 却实在没想到见着的竟然是老熟人。 但他好似丝毫没有意外一般负手打量了一圈, “管账这种活怎么也敢劳烦此木大师?你们这地方是无人可用了?” 此木合着掌, “贫僧是专门等顾玄师的, 此时应该称呼你为顾大人。” “曾经只听闻你时常云游四海,动不动就是几年不回帝京。当初一别, 大师竟然连招呼都不打, 帝京城门口搜遍了人也不见你, 原来是躲在了这里。”顾濯轻笑, “看来这里, 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 那便姑且认为这里就是藏东西的地方吧。毕竟账簿本就不适合于摆在台面上。” 跟这种人说话很费劲,他明知道顾濯说的不是账本子。他不是吃素的和尚, 是只老狐狸,顾濯盯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在心里唾弃。 在这种人面前就是不能放低了自己, 顾濯拉开椅子, 姿态开放地坐了下来, 手指点了点桌子, 道:“既然是来查账,那便劳烦大师,将自建庙起始的所有账本都拿上来。” 此木垂眼看了他一眼,两人皆不减自己的气势,但顾濯坐着时候的姿态狠狠将他压了一头,他便只能动了身。 待一摞账本搁下的时候,一股灰尘扑了顾濯一脸。 此木道:“这是十年前建庙时候的所有账目,第一笔便是建庙所用花费。不过那时贫僧还未来此庙,大人若想问点什么,贫僧也不知。” 顾濯随着此木的声音翻看了一眼,光是这一笔钱就记了整个账本子,其中除了用黄金铸造瓦砾、金砖,以及铸造佛像这些大工程之外,还有许多琐碎的地方。 顾濯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曾经只听问“金屋”“金殿”,不过都是为了描述富贵豪华,再怎么说也不会是真的用真金白银建成的。可在北明,当真有用真的金子建成的庙,怕是连阿房宫都要汗颜了。顾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字,果然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能这么奢侈。 顾濯合上了账本,“十年前的你不知,现如今的呢。” “大人真以为贫僧会管账?贫僧是修佛之人,最该摒除杂念,不染凡俗,更不能碰那些腌臜东西。” 顾濯哼笑地起了身,略带玩味似得一笑,“你我是旧相识了,看在本官找了你这么久的份上,你也不必再拿乔,装的累不累?你若真的一门心思修佛,也不会进皇宫在受忠帝的汤药里做手脚。你若当真躲着本官,又怎会点名道姓地只见本官?” 此木负手,不再装腔作势佯作个规矩和尚,浅笑一下, 道:“顾大人寻贫僧,怕不是为了尽地主之谊请贫僧吃斋吧?” “牢饭也是饭啊!你若想吃,本官现在就请你吃。那里面顿顿都是斋饭,不怕你破戒。” “大人觉得贫僧守过戒律吗?贫僧从不守戒,自然也守不住其他的东西。大人方才提到过受忠帝,贫僧只知道受忠帝本该命丧黄泉,是大人救了他一命,贫僧也知道,这几年中大人想尽了法子为受忠帝寻解毒之法。而当初莫夫出逃,也是大人一手安排的。如今的陛下对莫夫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此事,该当如何?” 此木先发制人,故意说了这么一茬。“论陛下与大人的情谊,此事应该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跑了个莫夫,无非就是活了个受忠帝,无非——” “就是大人对金庙里的东西另有所图。” 此木长了一双细长眼睛,平时看就是和尚那副呆模样,却处处透着精明。说话时候,眼神扫在顾濯身上,像是一股无形的气息,将顾濯看了个透彻。 顾濯并不慌乱,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有数,更不会躲闪。“本官自是另有所图,此木大师看得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在此与我周旋这许久,更不会帮我啊。” 顾濯说出这一番话,并不是胡乱瞎猜。从前此木倚仗裴钱,如今没有了裴钱,他便只能令外择木而栖。他手里握着顾濯的许多事,唯独顾濯能被他拿住。朝廷更迭,朝中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皇位之上的人也不复从前,唯有皇帝近臣从未换过人,一直是他顾濯。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像顾濯这般在前后两朝的皇帝面前做足了好人?只有他!即便他前主子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即便他义父是祸乱朝纲的阉贼!所以此木确实在帮他,他要倚仗顾濯。 此木道:“这庙虽说是朝廷的,归根结底是从前阉党手里的,其中的东西朝廷不知,你我不知,唯有阉党知道。但如今寻常人只觉得是座空壳,无论是谁,都只见金庙,不见其里。唯有大人看得透彻,而其中的东西本就该是大人的。” 顾濯轻笑,“这话有些大逆不道,此木大师眼里可还有陛下。” “大人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大逆不道吗。陛下要架空你,不予官,不予财,不过只剩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分’,大人可靠这情分在帝京享受百姓的推崇,百官的尊敬,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又或许是一个月、一日、一个时辰,唯独不可能是一辈子。” 第128章 此木靠近书案,将手搭在这高高的一摞账本上。“今日大人不查这账本,陛下也会查,若这账目与朝廷拨的银子对不上,陛下会拿住在这里的僧侣是问。可倘若陛下的目的不是处置僧侣呢?僧侣的命并不要紧,死多少个都行,但陛下会在头上多一条不敬神佛、嗜杀成性的罪名。再者,僧侣多吃掉的金银出自哪里?自然是这座庙,金庙经谁之手数不胜数,少多少分量不要紧,重要的是僧侣吃掉的金银、工匠偷奸耍滑,这其中少的分量全都能直接扣在大人你的头上。大人这么聪明,一定早就想明白了。大人今日怕不是来查账的,而是想要改账。” 此木的一番话句句戳中了顾濯的肺管子,他确实不是为了查账,金庙在这半山腰上立了十年,中间缺斤少两很正常,怕就怕李南淮不是按照正常思维办事,而是目的明确就是想搞掉顾濯,这样不论顾濯将这事办的多好,也不会令他满意。 这地方寸土寸金,用清晰明了的账本来对一团糟的账目,这本就是对不上的糊涂账。而李南淮就是要用糊涂账把顾濯绕进去。 此木分析的头头是道,但半真半假,听到最后一句,顾濯便知道,此木没有真正猜到他要做什么。 改账太显眼了,而且糊涂账怎么能改的明白? 顾濯在账房中慢悠悠踱了几步,敲了敲实木做就的书柜,似笑非笑,“倘若我想一把火烧了这些账本呢?” 此木并不意外,顾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既然庙都要拆了,烧了又如何。 账房若有若无的霉气中掌着一盏光亮,此木扶灯,“贫僧给大人递烛台。” “有些地方点不了蜡烛,也燃不了火。大师若是做事仔细,最应该查查这种地方。” . 碧穹之上大雁南飞,一阵凉风掠过,韩司尘裹着斜襟夹袄进了清宁和晏。顾濯请他喝了茶,便询问起了宫里的事。 韩司尘一听便能听的明白,只说了句“一切无恙”,顾濯才放下心来。 许久,韩司尘才带着忧虑的神情,道:“顾大人托付臣的事情,臣已经有了良策,只是……假死之术毕竟只是一张老方子,能否用在人身上尚且不知,不说成败参半,那也只有三成的把握,若要用在陛下身上……怕是不妥啊!大人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顾濯思索片刻,想不到别的。将谢熠秋悄无声息地移出皇宫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尚且不说李南淮每日都会去看他是否还活着,整个北明都知道谢熠秋如今在皇宫中休养。李南淮不会放过谢熠秋,甚至会将他折磨死,除非他真的死了,世上再无谢熠秋,一切因他而起的怨恨与纷争都会消除。 他等不及,看不得谢熠秋一直活在牢笼里,最后咬咬牙,只从嘴里冒出细微的声音。“若是只有三成,那便……再等等。我再想想。” 这是顾濯血淋淋的痛,他自己为谢熠秋打造的牢笼,只不过是借了李南淮的手而已。而谢熠秋却始终信任着他,以至于他每天想起谢熠秋的时候都在忏悔,自己为什么写下了这么非人性的东西。 他强拉着自己的思绪不去想牢笼里的那个人,镇静了片刻,只见门外韩承疾步前来禀报。“主子!动手了!” 顾濯立马起了身,在腰上别了把长刀,眸子瞬间变作阴冷,道:“请太医在此等候,片刻即回。” 韩司尘跟着起了身,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前来伺候的人安置了下去,强行端着茶盏喝了碗热茶。 第72章 “贫僧给大人递烛台。” “有些地方点不了蜡烛, 也燃不了火。大师若是做事仔细,最应该查查这种地方。”顾濯抬眼,“这烛台不是递给我, 是辜泽宽。” . 藏经阁的架子上放着一盏枯灯,只需按下扭动半圈,书架便立刻反转过去,变成了密室大门, 连着一条往下走的密道,一片昏暗。辜泽宽带人潜入,在黑暗中将灯盏点燃, 映着成箱的地契文书。那箱子叫人打开之后, 他却立刻冷了脸色。 密室大门轰的一声关紧了, 阵风袭过, 激起尘土,带着一股死灰复燃的气息。辜泽宽才慌忙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头顶上挂着的油灯往下滴油, 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只是灯油的味道, 还有白磷的味道。 手下的人一气之下拿刀将箱子挑翻过去, 手抄的经书瞬间洒落一地, 里面夹杂着一股扑鼻的灯油和白磷味, 冒了烟。 辜泽宽急忙道:“把灯灭了!” 还未等动手,地上那堆佛经已经瞬时燃烧了起来, 地面也如蝗虫过境一般烧到了自己脚下。很显然,这地面也是被做过手脚的。 金殿中, 顾濯腰间别着长刀, 对着佛像拜了一拜, “佛经已经烧给您了, 来日拆了您的庙,千万别怪罪我。” 藏经阁冒了白烟,小和尚顿时惊叫起来,个个提着桶前去灭火。 “走水了!藏经阁走水了!” 顾濯拽住了惊慌失措的住持,厉声道:“陛下有令,金庙不可有半点差池,这火若灭不了,拿你们是问!” “藏经阁常年有人守,不霉不燥,怎会走水啊!”只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便急忙去了。 顾濯带人急忙赶到,藏经阁几乎已经烧了大半,隔壁就是账房,只是无人去救账房的火,眼瞧着账房的屋顶要烧塌了。 藏经阁有三层那么高,火势蔓延极快,老住持慌了神,指使着人赶紧去救火,连顾濯身边的人也要指使。 第129章 顾濯看的眼烦,一把提起住持的衣领,“榆木脑袋!经书烧了朝廷还会再替你们安置,账簿若是没了,陛下要了你们的脑袋!” “阿弥陀佛!经书不能烧啊!” “有什么不能烧!住持要救的当真是经书?” 顾濯抬眼看了一眼账房,一把将人丢开,立马命人去救,道:“账簿不可少一寸一毫,就是只剩残渣也给我拿出来!陛下若是追究下来,你我的小命都不用要了!” 韩承带人去救,还未等靠近,便见木梁轰隆一声掉落,火势一下便大了起来。顾濯眼瞧着账房就快只剩残渣了,急忙扶着刀柄,脸上不自觉冒了热汗。 刚往前一步,韩承便急道:“主子!要塌了!” 顾濯眉宇硬挺,眸中映着大火,“若不救火,陛下定会认为是我做的。”语罢,便冒火钻了进去。 此木赶来,立在住持身侧安抚了片刻,但这住持怕是实在没见过这种场景,便一下昏了过去。此木安排人将他抬走歇息。 这时候只见藏经阁里似乎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在嘈杂的人声与烈火中大叫了一声。“顾濯诈我!我取你狗命!” 外面救火的小和尚忽然身子一颤,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耳朵出了问题,随后又急忙跑着救火。 那影子忽然倒了下去,隐匿在了大火中,此木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静静立着。 . 韩司尘等的着急,眼看着天色暗了下去,天边某处冒着阵阵黑烟,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他急忙起身,刚要出门便被拦了下来,只得慌张地在屋里踱步。 府外嘈杂声起,韩承背着一个软瘫在他身上的人奔了进来。 韩司尘一瞧,正是顾濯,只见他半条手臂已经被烧焦,衣着杂乱地昏迷着。“他这是把自己烤了嘛!” 韩承忙道:“主子进了大火里,把自己烧着了。还请太医看看!” 韩司尘立刻叫韩承把人放到塌上,遣人去备了凉水,又急忙让人快马去太医院取药箱。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李南淮的耳朵里,夜里皇帝的舆马便到了清宁和晏。 顾濯还没醒过来,李南淮便皱着眉坐在床前。 “你是说藏经阁忽然着了火,连同着账房一起烧了,可有查到缘由?” 韩承道:“火才刚灭,藏经阁已然成了灰烬,还没查到缘由。” 偏偏是在他要查账的时候,账房着了火,又偏偏是在顾濯去拜佛的时候遇上了。李南淮沉思了片刻,下人给奉了茶。 韩司尘给顾濯诊脉起身,道:“顾大人闯入大火中,烧坏了皮肤,内力也因烟熏火燎伤了脾肺,如今已无大碍,只是要好生养着。” “韩太医,”李南淮道,“听闻今日你一直待在这里?” 韩司尘躬身回应,“今日顾大人请臣喝茶,忽然来了人说金庙着了火,顾大人便将臣抛在了这里,说去去就回。” 李南淮撇着茶沫,淡淡点头,“劳烦韩太医多照看些了。”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门外站着都多人,虽然是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李南淮忽然脚下顿住,扭头一看,道:“安江南。” 安江南近日一直跟随顾濯,几乎从未离去,这次竟不小心碰上了从前的旧主。他瞬时机灵起来,拱手拜道:“镇抚听闻顾大人烧伤,甚是担忧,这才派属下来瞧一瞧。” “难得你们镇府有这份心。” . 翌日天色阴沉,吹着阵阵微风。顾濯披着氅衣出门,遇上了刚进门的余苗。 “先生身子可还好?安江南跟我说你烧着了,连陛下都知道了,我却才知道,先生是要我担忧吗?” 顾濯脸色蜡黄,微微一笑,道:“我是不愿你担忧。” “那先生可否告知,你为何要闯入大火中?只是为了账簿吗?先生若真有心救那账簿,定不会只身出来。” 顾濯立在门口吹着风,“我并非神人,总有失手的时候,那火势极凶,我有心去救,却无济于事。” “可在晚辈这里,先生确实是神人。先生要我手下的人,不是为了要到自己手里玩吧,前些日子先生去了裴府,如今几天在金庙,也是他们跟着。若说是为了涨气势,晚辈是不信的,毕竟先生要的人都不算聪明。” 顾濯一笑,“他们不聪明,你却聪明。” “先生是在用他们掩盖一些事。先生如今的算盘都打到晚辈这里来了。” 顾濯只觉疲惫,咳了两声,余苗便急忙给他披好了大氅,生怕风吹了。 顾濯转身进屋,“我略施小计,用你做了挡箭牌,你不生气?” 余苗跟他进了屋,关上了门。两人各自坐下,余苗道:“从前晚辈只会依靠先生,若没有先生,晚辈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要么被人打死,要么被野狗咬死。若有一天能帮上先生,即便先生利用我,我也能砍下自己的肉、剥了皮,为先生做一张盾牌。” 从前顾濯把他看作孩子,只因当初一眼看见他在雪中打斗,便知他是可用之才。那时候他一身孩子气,遇事绝不服输,如今明显多了几分稳重,眉眼中也多了些精明。 “若晚辈猜得没错,辜泽宽应该是死在了大火里,是先生引他去的,然后把他关在了里面,放了火,将他烧死了。” 顾濯虽是笑着,眸子里却尽是沉郁,他在心里想了无数套说辞,为自己掩盖过去,但话到嘴边,只道:“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放的。” 第130章 余苗应声,“那就是他死有余辜了。不过未免太便宜他了,他烧了藏经阁,烧了账房,就算没死,陛下也不会轻饶了他。” “他带着糊涂账死的,日后谁也不必招谁了。陛下要查账,尽管在他这个死人头上查。藏经阁密室里的东西,火一烧,终归是一堆灰烬,什么也看不出来。” “先生把活人死人都算计进去了,一定不只是为了摆脱这笔糊涂账。密室中的东西应该早就被先生调换出来了。” 顾濯应了一声,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他昨夜与韩司尘聊了许久,听闻莽蒙骑兵已经断粮数日,又恰遇风雪,被逼在了山口,李南淮已然心急了,正在准备粮草支援。 只是北明前些年收成一直不好,又常年干旱,北明自己的兵马都喂养不好。如今总算是有了好转,若现在急调粮草,怕是会有人不乐意。 国库亏空,银钱不多,常年苛政,天灾人祸,粮食颗粒无收,养不了马,养不了兵,又在外牵扯甚广。自阉党把持朝政之后,北明算是早就烂了骨子,不是一两年就能好的。 如今这金庙不过是九牛一毛,便已经废了顾濯的半条性命,此后之路定满是坎坷。 没过几日,金庙轰然倒塌。满打满算,走了二十多车的金子,除去有些地方是用寻常木石铸的以外,果不其然,其他全都是金子。 误之看着这一车车金子离开,不自觉愣了神,木讷地道:“整个帝京都是佛光啊……” 顾濯乘轿去皇宫述职,李南淮首先问了他胳膊怎么样了。 顾濯道:“已无大碍,劳陛下费心。” “朕听工部办差的人说,曾经藏经阁的位置收拾出来,见到了一具无臂尸骨,以及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密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第73章 殿外刮起了风, 片片阴云遮盖下来。 顾濯与李南淮对弈,置下了一颗棋子,道:“那尸骨是辜泽宽, 陛下应该知道。他抢了裴钱留下来的金庙图纸,定是有所图谋的。看来他所图谋的东西就在那密室之内,不过里面的东西已经烧成了灰烬,若要查怕是也不容易。” 李南淮看着棋局沉思片刻, 久久才落子。“既然烧了,那他想要的东西也不必再追查下去了。从前他是裴钱的手下,不过是苟活着罢了, 他要去寻裴钱的东西倒也正常。” 话头一转, 李南淮道:“你兄长顾尔金驿马传书过来, 说是借粮草。眼下大旱未解, 粮仓中余下的粮食连北明的军队都难以维持,可若莽蒙困境解不开, 北明也无法自处。为今之计……” “为今之计, 唯有纳粮入仓, 清查其中克扣, 充实仓廪。”顾濯拱手, “北明旱情久矣, 却不至于颗粒无收,更不是整个境内都有旱灾, 不过都是一些无端的夸大其词。臣时常听闻各州饿殍甚多,可见饥荒不假, 却从未见过哪里的州府上呈奏章为百姓求得一丝怜悯。朝廷曾多次赈济灾情, 就连当年受忠帝也曾开仓放粮, 不至于百姓流离失所。” “你觉得, 这其中有克扣。” “臣只是觉得,上呈奏章,下达旨意,尚且可能出现纰漏。任何一批粮食经过一双又一双的手,最后到达百姓手中的能有多少?” 这是北明积年的旧账,往日在一次又一次的权势斗争中被淹没,可如今金殿损毁,里面藏匿的污垢便全然暴露了出来。裴氏的产业落入顾濯手中,便不可能再是一潭死水。 他要查,却不能无端地查,唯有借清查整个北明的机会,将裴氏的东西全都纳入自己手中。 冬夜寒凉,孤月悬空。 顾濯正欲出宫,有韩承陪在身侧,幽静的夹道唯有主仆二人。 顾濯负手,道:“眼下莽蒙局势堪忧,以陛下的性子,他不会坐视不理,便必定要查粮食问题。金庙的亏空砸不到我的头上,可若是粮食出了问题,便是几条命也不够杀。” “陛下就没注意主子身上还有伤吗,眼下还没有歇下便要另赴他处。权贵粮食积压,百姓穷困,这本就是数年累积的症结了,怎是一日两日就能查的清楚的。” “陛下对我委以重任,那是因为我与莽蒙有着解不开的关系。若不是我,便不会有人对此事上心,因为谁都可能在粮食上捞油水。若我不尽心,莽蒙的将士便吃不上饭,便要饿着肚子打仗,我便是莽蒙的罪人,也是北明的罪人。” 幽蓝的夜色缓缓飘落少许盐粒一般的雪,顾濯冻得手脚冰凉,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如今此木在何处?” 韩承道:“已经随金庙往昔的僧侣一同被安置了,陛下已派工匠为他们重建一座庙宇,只怕是年后才能完工,今年冬日,他们只能苦挨着讨生活了。” 一口热气从顾濯口中冒出,大氅掀起雪花。“找时间寻得此木,告诉他先出城等候。” “金庙着火是他所为,他却对主子做的事什么都不过问,主子当真信得过他?若主子想灭了他的口,属下今夜便能办。” “他当初是裴钱的手下,裴钱被捕之时定然想过要灭了他的口,他却安然无恙的活着。从前他在裴钱与受忠帝之间周旋着过活,连天子都能骗,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知是为何?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把柄,若是能杀得了他,他还能活到今日吗?” 从前顾濯小瞧了这个和尚,自此木敢在裴钱手中讨生活的时候,他就应该料到,此非善类。若是将这种人留在帝京,不知还会被谁指使,更不知,顾濯所做的事是否会在一夜之间流出。 第131章 夹道幽暗,这是一条皇宫内侍卫极少的偏僻小道,顾濯熟知这里是因为他在皇宫生活了三年,也知这里灯火稀疏。 他时常行走,似乎已经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极其熟悉,若有半点的蹊跷便能识别。高墙上的瓦砾发出细微的动静,犹如鹅毛降落,顾濯恍然停下脚步。 韩承便立刻捏着刀柄冲着黑暗处望去,一脚踏墙而上,与那矫捷的身影拳脚触碰一二,那人藏在面具下并未打算恋战,便急忙奔走,奈何韩承抽刀噌的一声划破寒风,令雪花绕刀旋飞,寒月的厉光加持到了刀面上,两人相斗,瓦上脚步声却极其细微。 顾濯却听的清晰,那人并没有继续打斗的意思。 韩承一身寒气落下,拱手道:“主子。” 顾濯眯眼瞧了一眼那逃脱的身影,是司少仓。 “他是从璇玑宫的方向过来的,”顾濯垂眸,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却犹如发现了一个终于能让自己坦然想起那个地方的理由,于是便顺势抓着,淡淡道:“随我去看看受忠帝的安危。” 韩承怔然,“那若陛下问起……” “便说我在路上落了东西,前去寻找。” 璇玑宫犹如往常般静谧,宫门外立着侍卫,宫里点着幽暗的灯,半死不活的亮着。 若是司少仓不是受了别人指使的刺客,那就是受了谢熠秋的指使。 而如今谢熠秋正毫发无伤地在宫中待着,那司少仓便可以大概确定是他这个阶下囚派出去的了。 顾濯眸色如水,在想到这一点时忽然多了几分温存,却也多了几分疑虑。谢熠秋好似骗了他什么,瞒了他什么,可他却恨不起来,甚至觉得应该放司少仓一马。 柳絮一样的雪落在了顾濯的肩上,他不会踏足那里,便唯有在宫门外多看几眼,望着宫中灭了的灯,才知他睡了,于是淡淡道:“我还没告知他,我要离京了。” 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归,更不知他孤身一人在皇宫之中会受多少苦。 门外落着雪,谢熠秋灭了最后一盏灯,望了一眼远处的身影,待见人离开了,才上了塌。 . 离京的车队早已准备好,在清宁和晏清点了人数便出发了。路上积雪还没清扫干净,车队只能走的很慢。 顾濯起得早,在车里眯了一会儿,误之在一边掀着车帘子望着车队出了城门,转头对顾濯道:“近日主子忙的觉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如今出了帝京,陛下也不用叫主子每天去皇宫述职了,待过些日子到了楯州,主子一定要好好歇歇。” 顾濯被误之吵得睁开了眼,原本乖巧可人的烧鸡瞬间变成了呲着牙笑的误之,他也没听清误之说了什么,便淡淡应了一句“嗯。” 车帘外的韩承冷声道:“楯州百姓疾苦,主子到了那里唯有跟着受苦的份,哪里能休息?不如你少说几句,让主子现在多睡一会儿。” 顾濯闭着眼从喉咙中哑声道:“嗯。” 误之急忙还嘴,“可主子并非楯州官员,此番到任,是带着陛下旨意去的,总不能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没有。就算是州丞不好生招待,那县令、郡守总不能亏待了主子。” “你也知道主子是带着公务去的,不是去享福的。” 误之急了,“那总不能……” 顾濯忽然睁了眼睛,带着一轮乌黑的眼圈,直勾勾却又神情迷离道:“我觉得你们两人说的都不错,此去楯州还需五六日才能到,还是先留着些精神,万一路上遇着什么事,也好应对。” 韩承顿时敛了锋芒,牵着马绳淡淡应声,道:“陛下此举怕是会得罪不少权贵,更不知藏在暗处使绊子的人有几何,虽然陛下准许主子带了些锦衣卫跟着,但到了关键时候,主子千万莫慌,属下定会护主子周全。” 误之这次倒是没有跟韩承反着来,反而担忧似的道:“安江南这一伙人本就是一群没用的,当初还不是主子看重他们,让他们得以跟着主子做事,还受了北镇抚的赏,如今他们怎么还恩将仇报了呢!也不知是来保护主子的,还是来让主子保护他们的,陛下就应该一道旨意将他们轰出去才是。” 李南淮用过安江南这一批人,自然是知道他们的脾性。顾濯耸拉着眼皮,道:“他们是为报恩,陛下是不是恩将仇报就另说了。你们也是。” . 小太监为谢熠秋安置好了饭菜,低着头轻声道:“陛下,顾濯已经离京四十余里。” 谢熠秋蒙着眼睛,接过司少仓手中的碗筷,道:“楯州有他要找的东西,也有朕的。朕将他送出帝京,便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朕要的药呢。” 司少仓道:“陛下,这药伤身,且不会万无一失。假死一事本就有违人伦,若失了手……陛下便是真的活不成了。”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计。朕身在此处,本就是一个死人了。要么被他关到死,要么就是朕自己寻死。可朕的死若是能换取李南淮被世人指摘一生,便不算枉死。” 谢熠秋若无其事地用饭,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也还是自己端着碗,“李南淮若是知道了当年青甘一战到底是因为什么,裴钱为何会着急将李文弘置于死地,他便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妄。来日见到朕,他若是能安心,便不是李南淮了。你要将当年所有的折子、书信,都让他看见,他坐到朕的位置上不就是为了弄清楚青甘到底为何沦陷吗,朕便让他亲自看,他所守护的子民,他所享受的江山,到底是值得的吗。” 第132章 “当年青甘王给朕书信,多次询问他的境况,即便自己身处险境。朕派去了援兵,送去了粮草,可若有人有意舍弃青甘,仅凭朕一己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 谢熠秋放下了碗筷,紧闭着自己早已被顾濯偷偷治好的眼睛,可他还是要将白绫戴着,忍下去。 若要死,便只能由李南淮将他活活逼死,让他一辈子愧疚着才好。 若要看着李南淮愧疚,便要好好活着,眼睁睁看着他愧疚才好。 第74章 一行人被大风阻了行程, 只得先找个客栈歇下来。 韩承在店家买了热菜烧酒,端上了楼。这客栈紧闭着窗子,生怕风沙飞进来。 韩承坐在火炉子旁边暖了身子, 道:“主子,从这里往西北方向三百里,就是西奴与北明的交界之处,再往行进百余里走进了西奴境内, 便是当年青甘王战死的西凉关。” 火炉里的炭烧的旺盛,顾濯道:“楯州距离青甘这么近,裴钱怎么会将庄子建在此处。” “当年青甘一战, 死了四万多将士。听店家说, 当初朝廷的援军迟迟未到, 西奴攻入了西凉关后便把青甘占为己有, 或许是兵力无法再支撑,便没有继续深入, 若不然, 此地便早已成了西奴人的囊中之物了。” “怕不是兵力无法再支撑下去的原因, 而是与裴钱的约定已经达成, 便没有资格再深入了。”顾濯喝着烧酒, “此地曾是裴氏的封地, 有裴家最大的庄子。即便裴钱没有手握重兵,也会有北明驻守在附近的军队护着, 若西奴敢打到这里,结果一定是落荒而逃, 毕竟若真打起来, 可不像在西凉关有北明的叛军相助。” 须臾, 顾濯问道:“误之和安江南那屋送酒菜了吗?” 韩承道:“已经让店家送去了。” “这地方不比帝京, 不仅冷,还多风沙,便先歇上一日不急着走了。” 门外“扣扣”响了三声,顾濯让人进来,只见此木端着茶水进来了。 顾濯道:“酒水已经给你备好。” “贫僧是出家人,即便是旅途在外,也不能如顾大人这般潇洒。”此木说着坐下倒了茶,一股氤氲热气扑面。 此木道:“裴氏将庄子建在楯州,是因为这片土地本就是裴家世代留下来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们如今所在之处虽已在楯州境内,但距离庄子还远,需过了西南方向那座山。如今我们所见的风沙,到了那边却没有这等景象,不然如何成为庄子?” 顾濯明白此木的话,毕竟山前山后不一样,山后或许是一片沙漠,山前便可能是一片绿洲。裴氏既然能在那里发展成一个庄子,便一定是有优势之处。 顾濯知道当初青甘甘愿成为北明之臣,便是因为闹了饥荒,如今看来楯州倒是一块宝地。 此木道:“顾大人难道不知裴氏当年为何急着置李文弘于死地?” “楯州是裴氏的庄子,但实际也握在朝廷的手中,只要朝廷一言,楯州作为青甘的后方便必须拿出点东西支援。”这是顾濯的猜测,但绝非胡说。 此木道:“当年青甘与西奴皆是受困于饥荒,青甘有北明的扶持,可是西奴却没有。但受忠三年的时候,朝廷内忧外患,受忠帝身中蛊毒,又遭阉党把持朝政,北蛮刚刚被降伏不久,李南淮势力正盛。那时的受忠帝便已经沦为阉党手中的棋子了,即便是有心往青甘运送粮草,却也已经国库空虚,且身边再无信得过的人,皆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 从前李南淮与谢熠秋一同长大,心思几乎都是极为缜密的,对待彼此也是绝无二心。可后来李南淮被派往临牧受尽苦寒之后归来,便全然变了一个人,他手握大权,倚仗着皇权桀骜跋扈,而谢熠秋因为对他的亏欠处处纵容。李南淮势力盛极一时,更甚曾经。而正是这时候,谢熠秋与李南淮之间出现了裂隙,谢熠秋被裴钱死死拿住,一时沦为傀儡。 当青甘的战报传入帝京,谢熠秋派人运送军械与粮草,派去援兵,却得知这些全在半路卡住,后来就不见了踪迹。对于粮草与军械的追查,一查就是数月。后来朝中权贵一致认为这是李文弘的奸计,极言是李文弘私吞的军械与军粮,又嫁祸于押运的官员,意欲谋反。 一股对李文弘的讨伐的声音在朝廷掀起。 顾濯道:“所以裴钱是为了躲避灾祸,生怕青甘的饥荒由他楯州承担,其他权贵官员都是怕连累到自己。” “他们与裴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裴氏撑腰,他们便有胆量对青甘言辞声讨。”此木淡淡喝了口茶,“只要青甘亡了,楯州便可以安然无恙,朝廷也不必再费口舌商量怎么援救青甘。” 且那时候,谢熠秋已经身中李南淮带来的蛊毒,与他心生芥蒂,若是再加一条“李文弘叛变”的罪名,李氏便瞬时落入尘埃。 “为了一点粮食,舍弃整个青甘。”韩承不自觉沉了口气。 此木道:“他为的不是一点粮食。粮食给到青甘,不会为自己带来一点好处,且楯州与青甘毗邻,青甘势力太强,便会将楯州压一头。若是这批粮食送到其他州去,解决其他州的困境,那些州丞便能成裴钱的走狗。若是再分点粮食给西奴,告诉他们攻占青甘,便能保西奴此后数年不必再受饥荒与战乱,那西奴便能成裴钱的另一只走狗。顾大人以为,此举如何?” 第133章 顾濯清楚青甘一战是裴钱一手促成,却不曾想过竟是因为楯州的这点粮食。若是楯州实在穷苦,大可求朝廷一个怜悯,并不是一定要援助青甘,可他却直接设计了一场战争。 足见裴钱要的并非是粮,也非楯州的庄子,而是这些忠诚的走狗,是朝中万人之上的权力。 顾濯捏着酒杯,“此举,毫无人性。”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人性,裴氏是其中之一。而那些追随他的官员、权贵,甚至他国,皆受制于这非人性的权力,这便是权力的好处。难怪了,所有人都想往上爬,顾大人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从帝京脱身,远赴楯州。”此木捻着佛珠,“曾经楯州在裴钱手里,虽然只是一个州,却能靠它得到莫大的权柄,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用,唯有他能,而你是第二个。” “或许曾经楯州是一颗足以制衡青甘的棋子,而如今也已经不是了。” 此木道:“可顾大人到此处,应该不是来游玩的吧。既然楯州不必再用来制衡青甘,那便成为顾大人手中的刀子。待明日到了地方,顾大人大可亲自看看,这刀子称不称手。” . 帝京皇宫。 天色阴沉,阵阵呼啸在斗拱交错的廊间游走。 夜行刺客上了梁,与莫影交了手。此时阳神殿传讯,“陛下,典籍司进了贼人!” 李南淮恍然拍案,拖着衣袍出了门。 顾濯才刚离开帝京不久,便有人敢闯入典籍司,自是里面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待他到了那里,侍卫齐齐跪下,只见莫影死死地按着一个蒙面游侠。 李南淮走近过去,傲视着他,道:“典籍司所盛之物,无非就是经年古籍、帝王书册,和朝廷奏章与来往书信,你要寻何物?” 那人不语,只是露着一双冷厉的眼睛。莫影一把将那张面罩扯下了,确实是一副生面孔,或许是皇宫中人,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找寻到这里。 地上已然死了一片,唯独留了这一个活口,若是他不肯说,便只能杀了。 李南淮从不需要留活口才能查到什么,但他们既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闯入典籍司,便一定是受了他们主子的指使为了寻得什么重要的物件。他给了莫影一个眼神,示意他将人留着审讯,莫影刚将人架起,便见那人口中冒了血,瞬时死了。 李南淮盯着他沉了一口气,这竟是个死士,那典籍司里的东西便不得不查了。 典籍司的司长以及部下被连夜召进宫中,个个跪在殿中,听闻李南淮要将其中的东西全部查一遍,大惊道:“陛下!司内不说典籍书万卷,就是累世的折子书卷,臣司内百人,查上十天半个月也查不完啊!” “那便给朕查上十天半月,如今有贼人敢进,便是瞧上了这其中的什么东西。你们若是偷奸耍滑,让贼人有机可乘,哪天让人取了脑袋怕是也不知道。” 司内小官面面相觑,就连司长也犹疑不定,只知道自己典籍司这些年忠于职守,绝对不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更不可能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司长冒了冷汗,便干脆说:“既然贼人是近些日子才开始觊觎其中宝物,臣等便先从近些年的开始查起,请陛下应允。” 李南淮料想也只得如此,只是那里要派更多守卫护着了,扶额道:“允。” 他们一个个恍惚了神情,只知道陛下要找,却不知要找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翌日深夜,典籍司灯火通明,李南淮喝着浓茶,道:“金庙的账成了死账,如今无可查起,偏偏这时候典籍司进了贼人。” 王宏坐在一侧,道:“陛下怀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可若是一定有什么关联的话,也只能是想进去销毁些什么。听闻北明的典籍司记录本朝所有事务,任何可以书呈纸上的东西全都事无巨细,包括历代皇帝的一言一行,史官也会将其奉入。” 李南淮捏着杯子凑在嘴边,“也就是说,任何有关北明的账务都在其中?” 王宏似乎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嗓音,道:“莫说金庙的账,就是历代水利民生花费、宫廷用度、军队用度,皆在其中,莫不在档。这还只是账目记载,若要找有关军政的也是能找得到,小到一郡一县之更名,大到一场战争。” 李南淮忽然抬了眸子,茶杯也稳稳地放到了桌案上,忽然起了身,赶去了典籍司。 一推门,他们便急忙下跪,李南淮带着寒风进去,冷声道:“给朕找受忠三年的案卷。” 司长忽然呆愣住,急忙爬起来在架子上翻翻找找,这时候一个小官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忽然发现正是受忠三年的军政案卷,便急递到了司长手中,那司长又躬身奉到了李南淮面前。 王宏给了莫影一个眼神,令其他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唯李南淮一个人端坐在案前翻阅了起来。 受忠三年,青甘王书信呈递帝京,求援兵相助,问世子安康与否。帝急调粮草军械,派援兵西去,三日内不见踪影。朝廷臣子随总管奏言,青甘王割据一方,求兵求粮,似无底之洞,吞之再求,求之再吞,不日后便有叛变之力……北明总管之权自帝登基之日始,自受忠二年北蛮归降之时更甚。其后,帝权降,阉权升……受忠五年,青甘沦陷,青甘王悔恨自戕,误四万军士,舍百里疆土,乃国之罪人…… 第134章 …… 烈风刮开了璇玑宫,谢熠秋被一脚踹了命门,还未完全苏醒便吐了一口鲜血。 李南淮一把挑起他的头,狠狠捏在手里,犹如要吃了他一般目眦欲裂。 “你终于要杀了朕吗?”谢熠秋露着沾血的口一笑,“已经留朕活了这么久,何必深夜造访,不若明日再杀。” 李南淮的手往下一滑,到了他的脖颈上。“朕从未听说过你曾赈济过青甘!当年我父向朝廷求援,朝廷可有理会半分!你又何来的脸面说送了粮草,运了军械,又哪里派了援兵!当年是你们不救,说我父造反,待青甘沦陷,又说我父不顾国纲!置百姓、将士于不顾!你们倒是有着两副面孔。” “玉衡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必提及当年之事。” “青甘没了,这恶心的位置给你坐便罢了!” “玉衡要,朕便给。”谢熠秋哼笑,“朕还能告诉你,阉党本不会执政,他们畏惧青甘王,若帝京有任何不测,青甘王便会带兵入京。百姓曾言,世子同朕与天齐,唯世子与朕能保天下,此言并不假。一旦世子与朕心相悖,帝京便不再属于你我,阉党由此把持朝政!” 他呛了一口血,脸已经被李南淮掐的通红,还是忍着一口气说了下去。“自你知道北蛮归顺的不是北明而是裴氏的时候,你就该料到了,裴氏有意将你我分开!既得大权,何不除掉青甘!” 李南淮与北蛮一战之后回来便对谢熠秋怀恨在心,只知自己在外受尽苦楚,却从未想过为何自己会受了北蛮人的挑拨,与谢熠秋有了贰心。 他当真是没有想过,如今忽然知道了,可所有都已不可挽回。 他忽然一声笑了出来,将谢熠秋死死按在地上,任其大口大口流着血。方才那一脚定是踹中了谢熠秋的要紧之处,他本就身子单薄,在被关押的这几个月更是已经残破不堪。 “你若当真有意!你所派去的援兵怎会莫名其妙消失?谢熠秋,你当朕是傻子……” 谢熠秋口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重重的喘息着,“玉衡……可有后悔?青甘已破……你我何必……” 谢熠秋最后咳了一口血,将那人的整双手都玷污了。 …… 李南淮瞪着眼睛,手指瞬间僵直,看着谢熠秋瘫在地上抽搐着吐着浓黑的血。冷风吹进大殿,谢熠秋犹如风中残烛,渐渐没了生息。 呜咽的寒风如鬼魂哭泣,点点残灯孤寂。 李南淮的眼眸泛着赤红的血丝,嗓音粗哑,“朕从未后悔过......本就是你负我,是你亲手将玉衡杀了。” 皇宫当夜便封锁了消息。 天色微明,阳神殿外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李南淮扶额抬眸,只见莫影跪地道:“陛下,首辅率诸大臣已至殿外!跪求......面见受忠帝。” 李南淮眸色深沉,一瞬间犹如弑神恶魔一样盯着殿门,好似要穿过这扇门杀了所有人。 门外首辅大喊:“臣等跪求面见受忠帝!” 狂风呼啸,殿门轰隆一声敞开,李南淮一身厚重的龙袍俯视着众人,许久才开口,“受忠帝身子本就不好,暂不见人,朕早已吩咐过。” “受忠帝因身体抱恙让贤于陛下,如今已近年限,臣等只为看受忠帝一眼,也算尽为臣的本分!” “你们如今,是尽了为谁人之臣的本分?”李南淮冷着眸子,“若要为受忠帝之臣,便逼朕的宫,那朕便可以摘了你们的头,让你们去陪他。” 阶下臣皆冒了冷汗,闻律开口,“陛下之意,是受忠帝与片刻过后的臣一样,已经没了首级?” 卷三 衡之 第75章 谢熠秋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帝京, 那日飘着雪,百姓陈列在常街两侧,叩首相送。 白帆与飘扬的阴司纸混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狂风呼号。谢熠秋以先帝礼制葬入帝陵。 典籍司内的文书案卷堆叠着,司长终于知道了李南淮要查之事是什么,周身都冒了汗。 当年无人知道那一批兵马去了何处,青甘久久没有等来援兵, 更没有等来一点粮。那时候受忠帝查了半年之久,其中揪出了多少人,可拿下的不过是一些岌岌无名之徒, 谁人都能知道, 他们不过是被推出来抵罪的替死鬼。 谢熠秋残暴无常, 那一遭砍了多少人的首级。背后之人自然害怕, 便抱成了团,即便是从前没有想要除掉青甘之心, 那时也有了。只有如此, 朝廷便不会再想着那批粮、那批军械, 援军到底是被谁人拦下也不再重要。 “陛下, 当年之事已过六年, 若要查也是无可查起了!”典籍司长跪在殿上。 当年在其中做手脚的人不知还有多少苟活至今, 青甘已亡,他们便可以安安稳稳活着, 可若这事再重现查起,他们火烧眉毛, 便不可能再安稳了。 上一次是舍弃青甘, 灭亡整个李氏一族来保命, 那这次呢? 可是李南淮忘不掉曾经所受屈辱, 李文弘被构陷谋反的屈辱,整个李氏被屠杀的屈辱,青甘落入他人之手的屈辱。他不曾见过那场灾祸,却深知自己后半生都是活着仇恨的阴影里。 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插足当年之事的人。 王宏跪在一侧,道:“臣当年死里逃生,一路流离,方至帝京,臣所受苦难心中自明。可陛下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世子,由不得自己的性子,陛下若是要大张旗鼓地查,得罪的便是当年所有插足其中之人。如今受忠帝方死,陛下根基不稳,更有人从中挑拨君臣关系,唯有暂且忍下。” 第135章 李南淮抬了手指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唯独留下来王宏。 谢熠秋到死的时候才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告诉他他们都被裴钱耍得团团转,反目成仇,失了权柄,甚至因为自己而致使贼人有机可乘。如今这些事全都落到了李南淮这个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上,他恨不能杀入地狱将裴钱千刀万剐,恨不能提着谢熠秋问他当年为何不说。 他的眼睛里已布满血丝,目光如火烧,可当听到王宏的话又逐渐松垮了下去。 “王叔,朕到现在还时常梦见青甘的将士被堵死在山谷中,被活活饿死,被一剑刺死。朕只恨还不能将西奴人手刃,恨就算自己位极明堂,也无法挽救那四万将士的性命,无法将青甘拿回。” “若将军知陛下整日消沉,必不会安心。”王宏拱手,“陛下可知,位极明堂,便不能再只记得自己蜉蝣一般的事。陛下如今不是青甘世子,是北明的君父。臣曾言北明积贫积弱,已然没有了曾经的大国风姿,本就是一滩脏水,随便一搅便成乱世。若要为自己曾经的失去而不顾忌当世便是大错特错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南淮厚重的衣袍下紧捏着手指,“朕做这皇帝,却也由不得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王宏道:“可陛下做不到的事,自有臣下去做。陛下手上沾染的只能是上阵杀敌的血,余下的血便由臣去染。” . 顾濯一行人声势小,也没有打算让州府来接,便独自穿过了山谷。 误之掀开帘子往外看,不自己冒了冷汗,急忙缩回了车里。“不是说楯州山清水秀吗……怎么看着就连穷乡僻壤都不足以概括。” 顾濯道:“若当真是个好地方,也不会麻烦咱们到这里来。” 他掀帘瞥了一眼外面,只见穷困潦倒的人家坐在路边个个面黄肌瘦,看着路过的马车不自觉抬头发呆,似乎对突然造访的人极为好奇。 顾濯没打算直接进城,便叫人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顾濯下了车,只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走着一行衣着破烂的人,抬着一堆堆稻草往山头上去。 此木独自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在上面打坐。 误之蹲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打了个喷嚏,叫道:“主子为何不直接进城,偏要在此受冻。” 顾濯示意韩承进车里拿了件氅衣丢给了误之,“直接进城,城中之人岂不是没了事先准备的机会?” “主子还说自己不是来享福的,难不成还要他们准备着敲锣打鼓迎主子?”虽然误之也在这一行人之列,却说话毫不避讳,好似敲锣打鼓迎接的不是自己一样。 日头日渐沉了下去,顾濯望着那边山头燃起了一堆火,方才稻草中包着的死人被丢进了火堆。“给他们时间把该藏的都藏起来,省的咱们进去一看,百姓困苦,官员奢靡。让咱们撞见了,可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 韩承与其他锦衣卫一同准备了一些吃食,找个地方又升了几堆火,将该热的吃食都热了一番。韩承将干粮递到顾濯手中,瞥了一眼误之,道:“若是被咱们撞见,那就是咱们的不是了,你难道以为咱们带的这些个锦衣卫能护住主子?可若是城中官员靡乱在前,又故意遮掩,那便是他们的不是了。” 安江南一听,口中干粮瞬时咽了下去,急道:“韩侍卫是不相信锦衣卫吗!咱们可都是愿意为顾大人豁出性命的!” 顾濯坐下来,道:“并非不信任你们。我们是朝廷的人,若贸然进了城,城中官员作何感想?必是觉得朝廷有意要查他们,有些事情就兜不住了。能在楯州扎根这么多年,做了多少阴沟里的勾当还能不被朝廷知晓,哪一个不是亡命之徒?” 误之恍然大悟,“主子是在给他们机会演戏看啊。” 顾濯一笑,“这种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戏码,他们平时肯定没少演,你该担心一下自己是否能接的了他们的戏。” 误之拍着胸脯,“演戏有什么难的?这世上就没有我误之做不到的,特别是为了主子。” 那边山头上的人下了山,一行人路过此处,注意到了顾濯这些人。锦衣卫连忙握着刀起了身,护住顾濯。 顾濯摆摆手叫他们都让开了些,拱手一拜,道:“晚辈初来楯州,还没来得及进城,便在此处歇息了,若是惊扰到了乡亲,望乡亲宽宥。” 领头那老翁周身破烂,拄着一根棍子,身子却是直挺挺的。“看你们的扮相,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城门距此处不远,若要进城,只需出示你们帝京的信物即可。” “阿翁怎知我们是从帝京而来?” 老翁冷着脸,面色凶恶,“咱们楯州也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块宝地,竟叫帝京之人如此魂牵梦绕。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还怕进不了城吗?” 安江南道:“老头!你说谁仗势欺人呢!” 老翁道:“你不必跟我发狠,跟着你的主子狗仗人势罢了,别以为穿成人的模样便能当人了。” 安江南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是狗,他堂堂县令之子!北镇抚司锦衣卫!瞬间便怒了,只见顾濯抬手拦住了他,恭恭敬敬对着老翁拜了一拜。 “晚辈是从帝京而来,却不似阿翁口中的仗势欺人之辈。陛下派晚辈到此巡查,给晚辈的信物却不是楯州官员想见到的,若是忽然进城,晚辈怕被轰出来,这才在此处歇息,心急如焚。”顾濯随口编造了一大段话,听得安江南不知所措,另外两个成天贴身侍候顾濯的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可见顾濯平日了没少扯谎。 第136章 顾濯客气着说,“适才见那便山头烧火烧的旺,一时多看了一会儿,却不小心见着了君等亲人遗骸,确实是晚辈唐突了。” 老翁道:“不过是贱命,活着浪费口粮,死了也不必挖坑去埋,倒不如一把火烧了,不占了楯州的地。” “世间人命岂可谓贵贱,唯有良善与恶毒之分罢了。阿翁既知人死当焚,使其魂灵安息,而非弃之荒野,遭虫蚁啃食,可见楯州百姓皆是良善之辈。” 老翁打量了一下顾濯,道:“你所谓的良善之辈,在楯州贪官口中都是一群贱民。若是你进了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在他们口中也不会差于我们,即便你当真是陛下委派,从者活命逆者亡,他们有的是办法遮掩。” 顾濯言了谢,便目送这群人离开了。 此木从远处的石头上起了身,道:“看来顾大人猜得不错。” 顾濯道:“睡着觉也能听见我们说话?” “贫僧是在打坐。” 顾濯坐下来,给他分了块饼子,让他坐在了火堆旁,“你是在光明正大偷听。” 此木不再多嘴,转而道:“那老翁瞧着不好相与,却也在这里受了委屈,可见城中官员贪赃枉法已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顾濯塞了口饼子,“这里曾是裴家的封地,裴氏死了,虽说收归朝廷,但事实上却是有人想在此处占山为王。从前有裴氏拘着,如今才算是乱了,他们便更肆无忌惮了。” “所以顾大人并非是奉朝廷之命来查账,而是来当主子的。” 顾濯轻笑,“我是裴氏的义子,裴氏死了,这庄子自然就是我的,有错吗?” “顾大人这样说,却也没错。只不过就连进个城都要耍一番心机,可见这庄子得来也没有那么容易,更不光明磊落。” “大师肯跟着我,必然是信我的呀。” 此木捻着佛珠,“本以为四五日就能到,没想到硬生生拖成了十四五日,贫僧若是知道跟着顾大人是来吃苦的,便多带些干粮了。” “日后自有你吃的。” 此木合掌做了个佛家人的手势,顾濯瞬间扭过头撇撇嘴不愿看他。 老翁一行人下了山,踏着尘土回了破旧的屋舍,老远便又听见了马车路过的声音,只是这架马车似乎比顾濯那些人的更简陋。 马车里的人下来,与自己身边的侍卫一样打扮的人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歇了下来,也没有进城。看装束似乎也是帝京的人,那人长得标志,只是衣着素净,瞎了眼睛,像是家道中落的公子来投奔亲戚的。 老翁喃喃道:“这帝京来的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楯州官员的厉害。若在楯州当真能吃饱饭,那才是老天爷瞎了眼。” 第76章 翌日一早, 顾濯派人前去通报了州丞,城门的官兵便立刻放人进了城,可见城内的人都是已经互通了口信的, 知道顾濯要来。 城内街道打扫的干净,但看起来也是贫苦之地,不过瞧着也到不了吃不起饭的地步。 顾濯去见了州丞,言说了此行的目的, 州丞便派人将他们送去了楯州最大的庄子,龙乾庄园。 庄主一看来了朝廷的人,遣人找了间屋舍, 竟连会客堂都没让进。顾濯也不怒, 便跟着人进去了, 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来人奉了茶。 “大人现在此处候着,我们庄主一会儿便来。” 锦衣卫列在两侧, 顾濯抿了口茶, 微微皱了个眉头便搁下了。 误之扫了一眼这昏暗的屋舍, 气不打一处来。“这庄子看起来挺大, 却连个见客人的地方都没有?庄主也不见人影, 丝毫没有待客之道。” 顾濯指尖点了点桌子, “待客之道是说给达官贵人听的,也只有他们配享。” 等了许久, 庄主才风尘仆仆赶来,一进屋便被两列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吓着了, 急忙停了脚步, 躬身一拜道:“草民不知大人到此, 有失远迎。适才州丞大人遣人来信, 草民这才火急火燎来了,大人可千万别怪罪。” 顾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只见他衣着朴素,看着确实是个庄户人,肩膀腿弯处有明显的褶皱,像是许久没穿过的衣服一直叠着放在箱子里,才刚拿出来一样。 除了进来那一刻像是急着赶来的,倒是完全不见“火急火燎”的样子。平常百姓见着朝廷命官一般都十分谨小慎微,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不过这庄主倒是游刃有余,丝毫不见紧张。 顾濯一笑,瞧了一眼茶水,道:“庄主既然忙,便不用急着赶来。此处的人已经为本官奉了茶,本官尝着不似京中口味,倒是稀罕。” 庄主笑着点头,道:“草民曹凉,大人直接唤草民名讳即可。这茶不过是草民这里的一些糟茶,自然是比不上帝京,本是配不上大人的,只是草民这里只有这个了,便只能委屈了大人。” 顾濯虽然听着他说,但却心知肚明,这曹凉前前后后说了这些,怕是唯有自己的名字是实话。 曹凉虽然穿的像是普通百姓,却能看得出来是临时穿上的这一身。而这杯中之物,确实如他所说,不是什么好茶,并且发了霉,看得出来是放了许久。若是一些好茶,或许可以留着待客,即便是舍不得喝、唯有来客人的时候才拿出来,也不会令人耻笑。可如今这个却是丝毫没有舍不得喝的必要,可见是故意留着给不速之客用的。 第137章 面对此等趋炎附势之辈,最不该做的就是心肠太好。顾濯不能像面对老翁那样谦逊客气,反之要做出一种迂腐之态,才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格格不入。“若知你这里没有好茶,本官便在帝京寻来最好的带过来了。你管着偌大的庄园,平日里免不了待人接物,留着也不算坏事。” 曹凉在心底疑惑了一下,表面笑脸相迎,道:“大人说的是,但庄子这些年收成不好,更不会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像大人这样身份高贵之人。草民现在唯一所想,就是养活庄子这三百户人家了。” “北明近些年连年干旱,本官常年待在帝京,不知楯州是何情况。若楯州过的并不如意,本官自会奏明陛下,绝不会委屈了楯州。”顾濯道:“只是若要奏,也得拿着账给陛下看,陛下看见什么那便是什么。本官奉命行事,凡事为了陛下和江山社稷,陛下如何看待楯州,本官便如何看待楯州。” “是,草民必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 顾濯摆摆手,示意误之,道:“你随庄主去。” 误之没想到自己会被顾濯点了,更没想到自己在城外随口胡诌的话竟然成了真,还真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了,不自觉心脏一顿,但看了一眼顾濯这副佞臣姿态,瞬时也觉得没那么难,无非就是装作趾高气昂又冠冕堂皇罢了,便扬着脖子走在前面。 待人都走了,安江南一脸疑惑,问道:“他脖子怎么了?” 顾濯起了身,“定是没睡好,落枕了吧。” 顾濯带人出了门,外面聚集了成群的庄户,各个面黄肌瘦,看着竟比城外的百姓过得还苦。不像庄户人,不像奴才,像是牲畜。 顾濯喉咙一哽,望了一眼庄户们看着自己那种惧怕又厌恨的眼神,道:“你们庄主已将庄子的情况告知本官,本官必不会让你们吃苦。” 那一双双眼神并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比方才更甚。他们必定是将顾濯当成了以往的官员一样,都是与庄主沆瀣一气之辈。 等了一会儿,庄主带人送来了账本,有误之在一旁跟着,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差错。顾濯随便翻了几页看了看,确实是收成不好,但看到了受忠三年时候的账,便得知,这账本子都是假的。 受忠三年,裴钱怕庄子的粮食要运到青甘作为军粮和赈济粮,所以才设法与其他州郡官员一同污蔑李文弘反水,可见当初的楯州并没有收成不好,而这上面的记载却是全然相反,好似这里本就是个荒芜之地。 庄主做了这么一出戏,无非就是为了让顾濯看见这里本就是贫穷不堪,即便是庄户各个穷的吃不上饭,也怪不到他这个庄主头上,只能怪天灾。 而庄户们对来访官员的嗤之以鼻,也能看得出来,庄主平时就没少做一些暗地里的勾当,朝廷所派的赈济粮定是进了他的口袋了,庄户是半点也捞不着。 可是顾濯得配合着演一出戏,若要深查,还必须得深入。当年朝廷粮草丢失,兵马也消失不见,本就是一桩蹊跷事,若说与这些喜好蛇鼠一窝的人没有关系,他不会相信,如今唯有深入其中,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藤摸瓜,查明当年之事,他才能破解李南淮的心事,或许这就是回到现实最重要的关窍。 曹凉给这一行人安排了住处,顾濯将账本都送进了自己屋里,说是会“夜以继日,不负朝廷期望。” 结果账本子一进他屋,便被丢到了角落,省的碍眼。本就是一堆忽悠人的假账,也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看了。 夜里韩承回来,轻声说了今日一天在龙乾庄园的所见所闻,顾濯淡淡点头,道:“他在庄子里养兵?怪不得了,若是只有官员撑腰,怕是压不住这群扛锄头的庄户们,他们若是被逼急了,轻松一锄头就能砍死人。若是有兵,他们便不敢乱动了。” 韩承道:“他一个小小庄主,怎敢养兵?” “这庄子可是裴家的,曾经背后之人是裴钱。不用说养几个兵,就是养上万人的军队,他也是敢的。裴钱死了,他便顺理成章接管。”顾濯裹了衣裳,只觉得屋子周围都在漏风。“果然,没了主子,自会有人千方百计想要顶替。” “手上有兵便什么都不怕了。属下已经探过,这庄子确实有一批盈余的粮食不知所踪,若不是分发给庄户,那便是运出去了。” 顾濯心思深沉,眸子瞬间阴沉起来,“当年裴钱为了与某些人结下关系,承诺每年运送粮食至各州。楯州若想坐稳老大的位置,这承诺便要每年履行下去。于是州丞便不惜以楯州百姓的命为代价,要他们开荒种地,竟连一个埋尸骨的地方都不肯给他们留。种出来的粮食不够,便要抠他们口中省出来的粮食,来投喂无底洞。不仅是其他州郡,还有西奴。” 韩承闻言亦是忽地毛骨悚然,难怪了楯州明明是一个物产丰盈的地方,却变得如此穷困,官员虽然过的体面,可苦的终究是做牛做马的百姓。 煤油灯光亮很弱,让顾濯觉得眼睛干涩,又因为近些日子的舟车劳顿,便打算早些歇息。 还没等休息,误之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此木。 “主子,受忠帝!” 顾濯的眼睛瞬间又睁开了,“什么事?” 误之急得结巴,恨不得跳到顾濯面前说话,“受、受忠帝……没了!” 第138章 顾濯一愣,只闻此木道:“帝京传报,受忠帝身陨,已经葬入帝陵了。” 顾濯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怎会如此? 他远行之前没能见到谢熠秋,却深知李南淮是不会轻易杀了他,就算要杀,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必然是悄无声息。他虽如此笃定李南淮不会做,可却不敢保证谢熠秋就没有寻死的念头。 若是谢熠秋自己寻死的,那便可能是真的了…… “什么时候?” 此木道:“十日有余了。” 那就是顾濯才刚走没几日,谢熠秋便死了。 此木将其余的人遣了出去,捻着佛珠,道:“听闻是受忠帝自己的身子撑不住了,身死当日,帝京满城风雨,无不知晓。”他坐了下来,“当今陛下的位子来之无道,受忠帝也一直被囚禁皇宫,却对外传言说是在养病。百姓臣子一眼没看见他便死了,若你是朝臣,是否会觉得此事蹊跷?” 顾濯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此木又道:“或者说,若你是陛下,是否会如此大张旗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曾经禅位与你的受忠帝忽然驾崩。帝王之死从来都是宫廷秘辛,能真正安稳死去的并不多,但传言却大多平常,可见正史也并非为真。这种可以被遮掩的死,要么是为成全别人,要么是为成全自己。” 第77章 “受忠帝退位前, 特意将谢氏宗亲移入楯州,你知是为何?”此木坐了下来,盯着塌上略显疲倦的顾濯。 “因为你必然会查到这里, 从前楯州是裴氏的封地,而今后就是你顾大人的。受忠帝熟知顾大人的本性,谢氏在此处落脚,即便是沦落了, 也绝不会灭亡,甚至有可能东山再起。” 此木的话极其直白,任顾濯是个傻子也能听得出来, 谢熠秋是要顾濯护着谢氏族人。 顾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谁说楯州日后会是我的?谁说我就一定会护着谢氏族人的性命?若我不堪曾经所受屈辱, 要杀他们泄愤呢?” 此木说谢熠秋熟知顾濯的本性, 可他从未觉得,只知自己这些年没有几天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做事的, 好似全都是被什么推着去做, 而如今终于能为自己活一回了, 若是能回到现实最好, 若是回不去, 他也不会成为李南淮的刀下亡魂。他会为自己活着。 此木道:“若真如此, 顾大人少些挂念,更好。也不必为了别人思前想后, 耽误了自己。” “你是个假和尚,何必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听着倒像是真的出家了。” “贫僧本就一心向佛, 奈何佛祖也需金银铸就。就连贫僧拜的佛尚且不能驱除杂念, 贫僧若能喝着朝露水活下去, 怎会步入朝堂沾染是非。” . 深冬时节总是刮风,一座府门前的小厮清扫着门口落下的枯枝落叶,还没抬头便听见了远处驶来的马蹄与车轮声。 马车停下,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公子。小厮急忙过去,实在看不出来这人是谁,便道:“请问公子是?” 司少仓道:“烦请通报舜秦王,帝京来人。” 那小厮一听帝京二字,瞬时惊了魂了,搁了笤帚便飞奔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人出来相迎,是个年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 “家父近日休息不好,没能出来迎接,来使见谅。” 谢熠秋隔着一层帷帽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只微微弯腰点了个头,便跟人进去了。 谢熠秋如今来的地方是楯州中舜秦王谢瀚的府邸,舜秦王便是谢氏如今与谢熠秋最为亲近的叔父,因其久年不在帝京,对帝京了解甚少,但却知受忠帝是谢氏的皇帝。 大概半年前,受忠帝将舜秦王一家挪到了楯州,且修书来,说日后会有使者前来,协助其子谢岫入京。从前舜秦王只觉得奇怪,为何受忠帝会突然如此决断,本是听命等候,却没想到等来了受忠帝退位的消息,而如今又等到了受忠帝驾崩的消息。 谢瀚发了慌,大概是因为没太明白,当初那一封信到底是真是假,以及从前那张圣旨,如今倒像是一张废纸。 谢熠秋被领着进了正厅,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舜秦王过来。 谢瀚遣人奉了茶,让谢岫退了下去。 谢熠秋道:“舜秦王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大概是听闻了帝京的事。” 谢瀚的忧愁已然写在了脸上,好似自己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却又莫名其妙地卷入了其中,拿着一张好似空据的圣旨却没有丝毫用处。“本王虽久不在帝京,但却身在北明,便是北明臣子,怎会不担忧。” “舜秦王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北明自落入阉党手中之日起便已不安稳,如今舜秦王所在的楯州之贫苦,便是当年留下的症结。”谢熠秋遮掩在帷帽之下,全然看不清其中神情。“天下才能云集,多少胸怀抱负之人想着一展宏图,多少人对忽然更迭的帝位充满疑虑,舜秦王自然也会。” 虽然谢熠秋这样说,但是谢瀚仍旧小心,道:“本王也曾疑惑,但既然是受忠帝主动让位,必是为了江山社稷,臣下不会多说一句。” “可如今受忠帝已死,是否是主动让位,王爷能知道吗?天下百姓会信吗?你是谢氏族人,这江山也曾是谢氏的江山,如今看着曾经自己守护的山河到了旁人手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王爷还能在这楯州城安然度日?” 第139章 这大逆不道的话从谢熠秋口中说出来,听的谢瀚心神震惊,“阁下是从帝京而来,自然是将权力争斗放在心窝子里,本王能否安然度日不是阁下随口一说。” 谢熠秋轻轻一哼,“王爷牢记,自己姓谢,而李氏的江山是从谢氏手中拿过去的。谢氏若还能活一个,都算他李南淮发了善心。” 他起了身欲离去,“楯州确实苦,身为皇室宗亲,又有爵位傍身,却不得不看人脸色,只因身在楯州,便像平常百姓一样如同寄人篱下。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受得了苦,王爷独子却要自小跟着王爷受苦,如今已然成了青年才俊,仪表堂堂,却还从未去过帝京,实在可惜。王爷手中的东西若是没用,便归还在下,在下替受忠帝另寻良枝。” 谢瀚手中捧着一碗茶,端坐在太师椅上,闻言起了身,道:“阁下何名?” “叶知秋。” 门外缓缓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谢瀚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留谢熠秋在府中过夜。 司少仓关紧了门,烧了一点炭火。从前谢氏为帝的时候,舜秦王便被派往远地,在外面娶妻生子,自始至终没回过帝京,于谢熠秋也是从未见过面的叔侄关系,谢熠秋自然是记不住这位叔叔。那时候尚且有皇室宗亲的名分在,如今就是落魄王族苦居边关,就连炭火也供应不上。 司少仓道:“公子,舜秦王做事优柔寡断,若要为我们所用,怕是也难成大事。” “唯有如此优柔寡断之人才堪重用,若不是他一贯谨小慎微,凭李南淮的性子,还会留他活到现在吗?他是谢氏的宗亲,若天下人知道我是被李南淮谋权篡位而害死的,便只能将他推出来。他手中还留着我曾写给他的书信和圣旨,也知道我无子,只能从宗亲中挑选才俊,也唯有他的儿子合适。他有承位之心,本以为我退位之后他的儿子便能顺理成章坐上皇位,谁知如今那位置上却是李南淮。他这般优柔寡断又有野心的人,定是对李南淮恨之入骨了,就算是拼了一条命也会为他儿子杀出一条血路。” 谢熠秋盯着微弱的火,衣着朴素地坐在炉火前,“李南淮恨我,自会将我多番欺辱,我已是尝尽了那种滋味。当年裴氏掌权,我微微一动便可能身死金座上,唯有李南淮能与其制衡。而当我一步步将李南淮抬至高位,斗垮裴氏,皇位便不再可能属于我了。我若不死,他一辈子都不会放过我。唯有一死,我便算还清了所有孽债。当年裴氏在北明留下的所有症结,都足以让他在那滚烫的金座上焦头烂额。” 司少仓道:“那便给他再添把火,烧的更烫一些。” 谢熠秋起身回了塌,“舜秦王手中有兵,但是积贫积弱,不受重用,个个都是软骨头,手里的军械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也不能怪舜秦王什么都不敢做,他手中若有十万精兵,怕是连杀入帝京都敢做。” “楯州缺钱缺粮,舜秦王手里的兵都赶去种地了,活得还不如平头百姓。若是有了钱粮,再征些新兵,舜秦王便能东山再起了。” “楯州钱粮牵扯甚广,必是要朝廷主动查才能将藏匿阴沟里的人揪出来。若是我未曾退位,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今李南淮既然已经知道了当年青甘沦陷的缘由,必会追查到底。此番,正合我意。” . 翌日一早,谢熠秋推开房门,门外已然覆盖了一层薄雪,天气阴寒。 司少仓端着早膳进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雪,道:“今晨舜秦王府来了客人,王爷让厨房给公子准备了早膳,公子便在此用膳吧。” 谢熠秋进了屋,裹着厚衣服坐下来,“舜秦王府少有客人,可知是谁?” “属下问过王爷,说是个生面孔,只是属下也没见着,不知是谁。” 谢熠秋吃着饭,道:“舜秦王府近日热闹,你我就别待在房里了。” 王府正厅,昨日谢熠秋坐的位置又来了新的客人。 谢瀚道:“阁下既是朝廷命臣,本王定会以礼相待。不知顾大人是否已经见过楯州州丞,若是着急,本王亲自派马车送大人。” 顾濯一笑,“本官刚来,舜秦王便急着赶人了吗?” 谢瀚汗颜,“本王是怕耽误了顾大人,毕竟连日天寒,又适逢下雪,行车不便。” “本官已见过州丞,听闻舜秦王也在楯州,近日是特地来此拜见王爷的。从前受忠帝待我不薄,如今本官受朝廷委派来楯州,自然应该拜访。” 厅内聊着,门外立着安江南等跟随同来的锦衣卫。谢瀚近二十年没回过帝京,如今见着了锦衣卫倒是觉得忽然心慌。 安江南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咬着牙哆哆嗦嗦道:“早知就晚些再来了,何必这么早来受冻,好歹让我见着太阳啊……” 旁边锦衣卫冻得僵直,直勾勾瞪着眼睛,冷淡道:“不是你怕路不好走,让顾大人早些出发的吗?顾大人连早饭都还没吃,我这肚子——” 他咽了口唾沫,“早就饿瘪了。” “这能怪我吗?谁知昨夜忽然下了雪,我还不是为了顾大人。” 厅内出来了人,顾濯似是听到了门外的对话,拍了拍安江南的肩膀,道:“走吧。” 舜秦王紧随其后,客套道:“顾大人若是还没用早膳,不妨留在府上一同用膳。” 顾濯倒是没法像安江南这般厚脸皮,毕竟才来过一次,若是就这样留在王府用了膳,岂不是太随便了?别人怕是也会说,朝廷命官竟然在别人家蹭饭。 第140章 顾濯道:“多谢王爷美意了,咱们日后再聚。” 韩承跟在顾濯身侧,轻声道:“舜秦王府有受忠帝留下的圣旨。” 顾濯淡淡回应,“他当真是个庸才,方才与我闲谈几句,便各种犹豫,如此谨小慎微之人怪不得陛下不会杀人灭口,陛下怕是根本就不知道谢氏还有这么一个王爷。” 一行人行至门外,顾濯转身上车,忽然瞥见了一个立在偏房附近的人影,那人瞧见了自己便无声地进了屋。 顾濯愣了一会儿,怕自己看错了,便急忙又下了车往回走。 韩承跟过去,道:“主子。” 顾濯确定自己没看错,他并非一次见过谢熠秋立在雪里的场景,好似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此木曾告诉他,谢熠秋之死有蹊跷。 他定是活着的。 顾濯迈进府门里,道:“既然王爷要留咱们用膳,那本官便勉为其难叨扰王爷了。” 第78章 既然舜秦王府藏着谢熠秋, 顾濯便瞬时明白了谢瀚方才为何那么紧张。因为顾濯此刻是李氏皇帝钦派的臣子,如果谢熠秋活着的消息被他知晓,谢瀚这个榆木脑袋怕是留不了几时。 不过顾濯并非如谢瀚所想那般无情, 必会陪着演一出戏。他没白吃舜秦王府的饭,与谢瀚聊了许多,也说了自己这次前来楯州就是为了查粮食。 而谢瀚自在楯州生活之始,便苦于无粮无钱。若他知道了顾濯此行的目的, 便会放下戒备。 顾濯吃饱喝足,倒是苦了身边跟着的那几位,总不能都上桌, 显得自己没有教养, 只得饿着肚子等顾濯与谢瀚交谈完。 顾濯临走时瞧了一眼偏房, 道:“王爷今日家中有客?” 谢瀚对顾濯少了几分忌惮, 道:“是一位先生,昨日来到府上, 因路途遥远, 一路颠簸, 本王便收拾了一间房令其住在府上了。今日也是怕打扰了顾大人, 才没请他出来。” 原来是个“先生”。 顾濯笑了一下, “若是有缘, 来日王爷不妨为本官引荐一下,本官也好一睹芳容。” 谢瀚忽然愣了一下, 解释道:“并非是位女先生,顾大人若想认识, 本王便替大人问一问他。只是今日不知他是否方便。” “今日便先不打扰了, 来日本官再来贵府, 必是要见上一见。”顾濯拱手, 带人离去。 安江南跟在他身后,小声道:“不是女的还藏着掖着?” . 帝京。 夜里灯火昏黄,闻府来了密信,全都呈递到了闻律手上。 “他们上奏陛下,要从楯州运粮食去莽蒙。” 王弼高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茶,道:“莽蒙要粮,偏偏北明的粮连自己都供应不上,如今人人都想护着自己的口袋,恨不得将楯州拉出去抵债。若裴总管还在,楯州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无人照看。” 闻律烧了密信,道:“你我都曾与裴钱共事,当年裴钱用楯州一整个州的粮食换取咱们站在一条线上,将青甘抵出去。如今裴钱死了,虽说楯州无人主事,却还有我们。楯州的粮食若是被运走了,你我都不会好过。” 王弼高爽朗一笑,“何止是我们,当年裴钱承诺的人可不少,人人都想在楯州分一杯羹。如今有人敢动楯州,不就是想在咱们这些人头上拉屎吗!特别是西北与青甘毗邻的的各州,当年受裴钱的好处可不少,若是有人敢从楯州运粮,只怕是会死在路上!” “只怕,陛下当真有意挪用楯州的粮。” 王弼高撇了茶沫,“那这差事谁接了,谁便不能好过了。” 闻律思索片刻,淡淡道:“有人巴不得离开帝京,何不将这机会给他?” . 莽蒙战报传入帝京,李南淮急召大臣入殿商议粮草押运之事。 北明粮仓中的粮食尚且不足以供应北明的军队,若要分出一批运往莽蒙,必然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且李南淮也并无意掏空北明的粮食去填补莽蒙。 朝堂之上极其严肃,连同前些日子大臣们呈递的折子,个个都举荐道:“陛下,楯州一直以来粮食丰盈,到了这种时候,必然是要替北明出一份力的!” 李南淮早已知晓了当年楯州为了保住那一点粮食如何与其他州勾结,如何坑害青甘,此时,他正有此意,只是若无大臣上奏言明,他也不能直说。 若是不能从楯州的粮仓里掏粮食,这份负担就必然会落到其他州的肩上,李南淮也自然知道为何此时朝堂之上的意见如此一致,便应允了此事。 “顾大人远在楯州,若要再派其他大人前去,怕是会耽误许多时日,依臣所见,不如便使顾大人接管此事,直接从楯州押运粮草至莽蒙,也好过另寻他人几经周折,省的延误莽蒙战机。” 李南淮心知肚明,这群臣子各个怕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如此说了一番,粮食便有了源头,押运的责任也与自己无关了,倒是全都成了顾濯的事。 他虽对顾濯的能力有五分的信任,但若要将顾濯派去莽蒙,是万万不能的。 李南淮捏着手上的玉扳指,道:“顾濯孤身一人在楯州替朕办事,已然是辛苦了,若朕将什么差事都给他,朕还要你们何用?难不成,你们是打算用一张嘴了结了莽蒙的战事,最后又舔着脸跟在别人身后邀功?倒是算了一笔好账。” “臣等并非此意!只因顾大人办事稳妥,陛下派他前往,便能放心啊。” 第141章 “你的意思是你们个个都无法令朕放心?朕倒不如给你们个闲职,让你们坐在家里就能领俸禄!” 李南淮一语惊了殿中之人,他们个个都抬不起头,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候闻律出来拜了一拜,道:“从楯州去往莽蒙需要数十日才能到达,而从帝京到楯州多则需要半月有余,少则五六日日夜兼程。臣也觉得,此事不能再压在顾大人头上,更无法交给朝中骨头孱弱之人,文官自然难以担任,必是要武将领兵前往,一能减少耗时,二能护粮草平安到达莽蒙。” 闻律说到朝中之人身子骨不行,令朝堂上的文官们瞬间皱了眉头,当他又说到文官不能担任的时候,他们又瞬间松了口气。但是北明武将本就不多,能受任离京的可用之才更是寥寥无几。 如何能找到一个适合的武将? 朝中有人忽然惊喜道:“陛下,靖云侯似乎已在帝京停留半年有余了!若是不急着回南海,可为陛下分忧啊!” 自从李南淮登上帝位,卫扬便很少出入皇宫了,与李南淮见面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似乎已经不再是曾经可以随意交谈的好友,而成了君臣。 李南淮一直待他极好,知道南海艰苦,也知道他许多年没有归京,便令其在帝京歇着。卫扬虽为武将,却更擅长在海上作战,李南淮犹豫片刻,并未打算采纳。 但这时候殿中上来一人,卫扬见着了李南淮便恭敬一拜,道:“臣自请前往楯州押运粮草,必不负皇恩。” 李南淮道:“你常年在南海戍守,如何受得了西北?如何去得了莽蒙?” “臣在帝京已经闲职半年,不忍自己再空受俸禄,既然着甲,便不能只看利禄名誉,若只拿曾经的老黄历居功,不为社稷立下新的战功,臣宁愿陛下将臣削职夺爵。” 闻律道:“既然靖云侯有替社稷立功之心,陛下怎会忍心剥夺?必然不会让侯爷失望的,侯爷何必发此狠誓呢?” 李南淮目光阴沉,“朕今日没有让你上殿,若你有此意,下朝之后,可去阳神殿与朕商议。” 卫扬目光铮铮,道:“陛下可直接在乾勤殿告知臣。” “你定是要离京?” “臣只为建功,绝无悔意。” . 顾濯抖了抖身上的雪,进屋之后从怀里拿出了驿站送来的信件。 安江南蹲在火炉旁,见状疑惑道:“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要揣在怀里?莫不是顾大人的红颜知己送来的情书?” 顾濯随手撕开来看,是从帝京来的信,说是卫扬过些日子会带着圣旨来楯州运粮食,要顾濯早做准备。 顾濯没说话,一口雾气从口中冒出,直接把书信给烧了。 安江南急忙道:“怎么烧了啊!难道不是情书?” 顾濯看了眼韩承,道:“外面雪下的大,你们出入时候一定注意些,别栽了跟头。” 韩承瞧了一眼安江南,瞬间心领神会,道:“安江南,领着你的人出去扫雪。” “扫雪?”安江南惊讶,“还下着雪呢?现在扫岂不是白扫?” 韩承道:“你今日没有差事吧?主子给你们休了一天的假,你好意思躲在这里烤火?” 安江南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也算理由吗?他小心地瞧了一眼顾濯,只见顾濯若无其事般坐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今天这个雪是非扫不可了,便灰溜溜地带着人出去了。 第79章 “是帝京来的书信, ”顾濯道,“过些日子靖云侯要来楯州,替陛下运送粮食到莽蒙, 乃是内阁首辅闻律举荐来的。” 韩承道:“靖云侯常年在南海,陛下若是怕粮食出问题,也不该派他来,倒是应该派一个熟知西北地形的人来。” 顾濯伸着手凑在火炉旁边, “我猜是因为靖云侯不愿在帝京待着,自己向陛下请命来的。不过,更是因为闻律的推波助澜。” 韩承思索了一会儿, “楯州的粮食还未清查干净, 即便陛下知道楯州有粮, 却也不知在哪里。百姓是真苦, 官员是在装苦。在没有查到楯州藏匿的粮食在哪里之前,到时候靖云侯来了, 也没有粮食, 这罪名不会怪到主子头上吗?” 顾濯垂着眼睛, “或许是因为莽蒙的战事等不起了, 便只能急忙先派靖云侯来准备运粮。又或许, 陛下是在催我, 他等不及要挖出一些人了。” 顾濯不知李南淮为何等不及,但若卫扬来了楯州, 却没有粮食,顾濯的头上倒是真的会多一个罪名出来。 门外轰的一声, 顾濯猛然抬头, 只见安江南扛着铁锹掀开垂帘, 道:“外面房子塌了!” 顾濯起了身, 只见不远处一连几家的草房轰然倒塌,破败的稻草与木头梁子倒在雪地里,激起一片云雾般的寒气。 顾濯没来得及披上外袍便疾步过去,只见一老妇人瘫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他急忙将人扶起来,闻到:“阿婆,这房子可是你家的?” 老妇人不曾说话,旁边却有一位壮汉急忙道:“是她家的!她不会说话,里面还埋着阿叔呢!” 一听里面埋着人,顾濯眼皮一跳,忙道:“韩承,江南!” 一群人得了令,便急如风火地拿着手里的家伙拥了上去,用了不多久,便将那单薄的人挖了出来。 顾濯屋里烧着熊熊的火,将里里外外都烧暖和了,他坐在上堂,静静等着医官给那面色苍白的老翁诊完了脉。 第142章 医官跪在面前,道:“大人,那梁木重量极轻,压在身上也不会伤及肺腑。他受了些皮外伤,以及衣着单薄染了风寒,只要用了药便能好转。” 韩承早早便将曹凉提进了屋里,正静静地跪在顾濯面前听话。 顾濯道:“有劳医官,烦请再为阿婆看看是否受了惊吓。” 医官起了身,顾濯便端起茶盏审视一般打量着曹凉,只见他丝毫不慌乱,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曹庄主,今日之事,只得麻烦你了。房屋坍塌对这些庄户来说并非小事,如今天气严寒,总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受冻,还请庄主多派些人将这些房屋尽快修缮,以及为他们找好地方暂时居住。” 曹凉客气地点了点头,“这本就是草民的分内之事,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顾濯道:“本官还想多问几句,这些房子是经由谁人之手建造的?已过多少年份?” “都是当年庄子里的壮丁一起建的,都是自己人,定然都是用心的。” “他放屁!”门外闯进一个人,正是方才替阿婆说话的那个壮汉,他一进门便怒气冲冲立在曹凉跟前,道:“大人!这些房子最开始确实是庄子里的人建的,不过用不用心可就另说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曹凉,“当年你私藏了多少银钱!硬生生将建房的银钱缩减了大半,最后让庄户们只能住杨木草房!晴日里还好,一到雨天雪天,杨木便受了潮,轻易就会变形,经不住风吹雨打,更经不住雪压!你们这些中饱私囊的东西,丝毫不顾及庄户的死活!” 曹凉冷着脸,威胁一般的眼神盯着他,“大人面前,可是要说实话的。蛮子,你想好了再说话。” 蛮子粗喘着气,“大人面前,你还敢如此嚣张。你别以为阿叔现在还没醒来,阿婶当初被你毒哑说不了话,你就能随意扯谎。大人有眼睛,能看得见,你给我们住的是什么房子,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敢在大人面前说吗?” 曹凉立刻义正言辞,道:“大人,龙乾庄园本就如此,就连草民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并非是草民有意苛待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收成,三百户人家都张着嘴等草民喂养,草民也是有心无力啊!” 蛮子轻笑一声,“你平日里张扬跋扈,富贵滔天,现在倒是装起了乞丐,委屈上了!” 顾濯神色阴沉,道:“龙乾庄园确实困苦,本官所见所闻足以证明。本官虽是来查账的,但也不能视庄户的困苦而不见。”他偏头扶额,“曹庄主,本官吩咐你的事,即刻准备去做,切勿耽搁。” 曹凉起了身,拱手道:“草民遵命。”转身之际,一副阴鸷的眼神从蛮子脸上划过去。 蛮子瞬间憋了一股气,捏着拳头,道:“顾大人可是朝廷命官!我本以为顾大人是心善之人,原来竟与他们是一样的!” 蛮子快步走近床边,扶起阿婆,道:“阿婶,将阿叔移到我那里吧?咱们不待在这个脏地方。” 阿婆满目苍凉,无声地哽咽了一下,胡乱地点点头。 顾濯起了身,道:“韩承,好生照看着他们。”随后出了门。 远处不知哪里冒着黑烟,顾濯负手缓步抬头看了一眼,叫上了安江南等人,道:“铁锹先别丢下。” 那着了火的房子也是木头做的,只是绝对不是像庄户们一样容易坍塌的杨木,顾濯一过去,迎面便撞上了正呼嚎着救火的曹凉。 这是曹凉的房子,顾濯佯装急忙派人救火的样子,锦衣卫还没歇息好,便又开始干活了,似乎自己这锦衣卫的身份是一点用也没有,只成天跟着顾濯干活了。 不过这次火势看起来不小,实则都是在外围烧的,里面倒是没什么损失。曹凉见着顾濯,甚是欣喜,急忙过来道谢,顾濯笑着相迎,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曹凉忽然倒在了地上,迎面是此木站在曹凉身后,随手将一个木头棒子一丢,合掌道:“阿弥陀佛。” 顾濯轻笑着瞧了此木一眼,观赏着渐渐消下去的火,道:“你这放火的手法可是精进了不少。” 锦衣卫扑灭了火,被融化的雪染了一身泥,随后就着手上的泥巴几个人一人一条腿提着曹凉便走了。 曹凉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顾濯的屋里,只是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地上铺着的草席。他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一阵头昏脑胀,只觉得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打了。 顾濯见他醒了,神色悠然道:“曹庄主家里怎么无缘无故着了火啊?不过本官已经帮你扑灭了。” 曹凉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几分不清醒地道:“草民多谢大人!” 顾濯往后倚靠在椅子上,冷冷地一抬手,两个实木大箱子轰的一声落在曹凉面前。 曹凉瞬间脊背发凉,如鲠在喉。 “既然曹庄主这么有钱,何不拿出来替庄户修缮房屋?” “草……草民本就是打算回家取钱替他们修房子!” 顾濯起了身,一脚踢翻里面的东西,只见白花花的银子里掺杂着一摞摞厚重的纸,瞬间倒了一地。 顾濯蹲下身俯视着他,道:“曹庄主腰缠万贯啊!竟连本官都望尘莫及。这些加起来,抵得上一个京官数十年的俸禄了吧?曹庄主都是自己赚出来的吗?何不同本官说说是怎么赚的,本官也想做一次曹庄主的后生。” 第143章 曹凉被顾濯盯地竖了汗毛,面色难看,道:“朝廷命官,竟私闯民宅,盗取钱财!” “本官奉旨行事,一言一行皆是受了陛下之令!”顾濯起身一脚将人踹出两米远,“曹庄主既然还有力气对着本官大喊大叫,那便是身子无碍了,受本官一脚也出不了人命。” 曹凉艰难爬起,目眦欲裂,却被锦衣卫死死地按在地上。 顾濯道:“你说庄子收成不好,百姓贫苦不干你事,但据本官所知,田地并无干旱或水涝,近些年也没有过蝗灾。你说钱财不足,庄户们的房子用不起好的材料,可你的房子被火烧了一遭还好好地立着。他们吃穿不起,你却是吃穿不愁。你倒是会做小伏地在本官面前装了许久。” “我虽为庄主,却也是庄户!何来你口中这般风光!若当真风光,何不入帝京为官,如你这般随意办案,构陷良民!” 顾濯冷了他一眼,拿起箱子里翻出来的东西,握在手里,道:“这些可都是庄户们的卖身契?你手握他们的命根子,自然是风光!他们若不服从你,你便领着人随意打骂,若说了什么你听不中的话,你便将人毒哑,哪里不够风光!你管着三百户人家,恰如皇帝啊。” 顾濯屋里的炭火灭了,敞着门,钻着凉风。门外站满了庄户。 “帝京怎是你这般蠕虫可随意沾染的?若为官者如你这般,帝京便是烂了。” 曹凉笑出声,“大人竟觉得帝京为官者是干净的吗?比起我这点东西,你们才是让我过犹不及啊!楯州本是北明粮仓,这些年被你们这些‘清官’搜刮的还不够吗?龙乾庄园本就是裴总管手中的,他便可以随意拿这里与旁人做交易,他虽死,可交易还在,他们便能肆无忌惮地搜刮!何止庄户们是穷苦的,整个楯州都是如此。顾大人,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这里吗?” “楯州被搜刮,你的腰包可是鼓鼓的。与别人做交易的怕不只是裴钱,还有你。” 曹凉挣扎着,锦衣卫便直接拔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瞬间冒了冷汗。 “顾大人,你并非一直待在此处,总有离开的那一天。你若敢动我,自会有人去找他们的麻烦!这些庄户们还有卖身契,死上多少都无所谓,只怕楯州的地不够堆放他们的尸骨!” 顾濯看了一眼门外众人,使了个眼色令锦衣卫将人押了出去。 此时已是黄昏,融化的雪被踩出泥泞的水坑,曹凉被按着跪在水坑里。 寒风刺骨,顾濯拿出地契,道:“龙乾庄园已归本官,所有事务皆有本官裁决。包括你们的生死。” 曹凉忽然怔住了身子,忽然挣扎起来,“龙乾庄园是裴氏产业!如何会成了你顾氏的!” 这是顾濯当初在金庙中得来的,出了龙乾庄园,更有遍布北明的产业,只等一个一个都全都收回手中。 “裴氏已死,乃谋逆之罪,若你还要拿裴氏说话,本官难保你性命。” “与庄子相关的并非只有裴氏,更有无数世家大族!庄子到你手,你便能高枕无忧吗?” “高枕无忧?”顾濯哼笑着,“本官何时说过要高枕无忧?庄子牵扯多少人,本官便揪出多少人,斩杀多少人。” 锦衣卫将屋里装着庄户们卖身契的箱子抬出来,当着所有庄户的面,顾濯接过火把,丢进了箱子里。摇曳的火光倏然冲上来,在他面前燃烧旺盛,映着天边云后落日的一片昏黄。 “今日,本官要还他们自由之身。” 第80章 顾濯将龙乾庄园纳入自己囊中绝不会只是静悄悄的, 自他还没来到楯州,这里的一切便对他早有提防,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楯州的官员, 乃至其他各州所知晓。因为他们的利益时刻挂在龙乾庄园上。 而顾濯也没打算瞒着谁,他甚至要所有人都知晓,如今这龙乾庄园是他的。 舜秦王府近日经常来客,却始终都是顾濯。 谢瀚虽从没有透漏过自己对顾濯的印象, 也从不表露立场,但顾濯也丝毫不在乎,只要他经常去, 不论是谁都会以为他与舜秦王十分亲厚。 谢瀚在楯州空有名分, 却无权无势, 如今手握龙乾庄园的顾濯与他走得近, 对他来说,无疑不是一件好事。 顾濯第二次来舜秦王府的时候, 谢瀚本欲打算向顾濯引荐“叶先生”, 只是那“叶先生”恰好不在, 顾濯便未多留。 以后又去了几次, 也始终不见人, 谢瀚在顾濯面前连连抱歉, 顾濯只得憋了一肚子气还佯装个笑脸,咬着牙道:“无妨, 看来这个朋友本官是交不得了。” . 顾濯才起来没多久,便披上了衣袍坐在案前算账, 前些日子在曹凉家里搜刮出来不少东西, 他与各官员来往的书信、中间所经由的人手, 除去一部分没有了踪迹意外, 大多数还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在账目上一定又是一笔糊涂账,毕竟谁也不知道中间被克扣了多少银钱与粮食。 忽然垂帘被掀开,原本烧的暖和的房间忽然就冷了,顾濯顿时打了个寒颤,只见韩承直奔着火炉,烘着手,道:“属下已对曹凉和庄户们细细盘问过,自从受忠三年起,龙乾庄园每年都会往外运送一批粮食,占总收成的九成,真正留在庄户手里的没多少。曾经龙乾庄园会运送一批粮食上交朝廷,不过也只占不足一成。那么多粮食一路运出去,竟不惹人怀疑,定然是有人授意的。” 第144章 顾濯将账目丢到一边,扶着额头,道:“与这个曹凉来往之人不少,有他们在,谁也不敢对龙乾庄园怎么样,怪不得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所来往的这些信件不是被隐去了姓名,就是由旁人代笔,早就不知道信的另一头是人是鬼了。” 他沉沉地喘了口气,睁开眼睛,道:“这批粮食若能畅通无阻地出去,必然是有州丞相护,一路放行。” 屋子里刚暖和了,垂帘又被掀开了,里面的一层门被一脚踹开,冷风嗖嗖地刮了进来。 误之端着个锅进来,韩承瞪大了眼睛,急忙站起了身,“你把谁家的锅端来了?” 误之气喘吁吁地将东西搁下,“这是阿婆给主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激动个什么劲?” 锅盖敞开,便冒了香气。误之道:“是那个蛮子打了几只鸟给阿婆,阿婆为了感谢主子特意煮了两只,给主子添添油水。” 顾濯正好一早没吃饭,只不过这里的庄户家里条件都不好,虽说顾濯已经烧了他们的卖身契,他们也不必再受曹凉的欺侮,若想离开另寻出路也可以。但真正离去的并没有几个,只有几个家里老人已经死了,自己还年纪轻轻,不愿再将自己困在这里的青年。 顾濯起了身,穿好了衣裳,端着肉汤出了门,去了蛮子家。 蛮子正欲出门,见顾濯来了,将弹弓塞在裤腰里,道:“这是阿婶给你的,何必再送来。” 顾濯只道:“这是你用弹弓打下来的?” “早些年的手艺了,小时候我过的不好,但勉强能靠自己吃上一顿肉,后来跟着家里当了庄户人,每天拿的不是锄头就是镢头,饭吃不上,肉也吃不上。”蛮子边说,边找了个小竹篓挂在身上,“后来爹娘都死了,是阿叔阿婶养了我,他们无儿无女,如今该我养他们。” 蛮子刚走,顾濯进了门,就见着阿婆正给阿翁顺着背,见顾濯将肉汤送来,急忙起了身,手上比划着看不懂的话。 这时候阿翁坐在床上说:“蛮子去打鸟了,大人还没吃饭,这些就留给你了。” 顾濯看了一眼干净的桌子上放着空空如也的碗,瓢里放着一小把糙米,不见做饭的锅,他便明白,唯一的锅就在他手上了。这一家人定是还没吃饭。 “阿翁可有按照医官的吩咐用药?” 阿翁颤颤巍巍要起身,道:“老汉贱命,用不上大人那么多药。本是将死之人,却连累大人,老汉……惟愿大人吃好饭……” 他们这些人穷怕了,饿怕了,不知道什么是值钱的,只知道一顿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所以才想着将肉给顾濯,来报答恩情。 顾濯从不觉两口野味是不值钱的,相反,这东西重值千金。 一行人出了门,误之肚子忽然饿了,道:“主子,那咱们是现在回去自己做饭?” 顾濯早已穿戴整齐,明显是要出门的架势,道:“去舜秦王府。” 今日,他定是要见上一见那个“叶先生”。 路面上的积雪融化成了泥水,在一夜的冰寒中结了冻。顾濯下了马车,瞥了一眼地上前后两个人踩出来的脚印,微微歪头,转身又上了车。 误之疑惑了,只见顾濯伸出手来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韩承也不知所措,只得听从顾濯的指挥。 误之精神气好,更不想让旁人瞧不起他,所以这次就没有与顾濯一同坐在车里,而是与安江南等人一起在外面跟着。 安江南悄悄问:“顾大人这是何意,不去舜秦王府了?” 误之故作端正,道:“主子估计是觉得自己每天来蹭饭不大妥当,方才忽然良心发现了。” 顾濯一路上时不时敞开帘子望一眼路面,直到到了一个开阔的路面,那脚印才忽然没了。他叫停了马车,才刚下车,误之便惊讶道:“主子,你不会要……蹭州丞家的饭吧?” 顾濯望了一眼面前这座府邸,好生熟悉,他刚到楯州时便是来的此处,而今是第二次来这里,还是追着某人的脚步来的。 说来也是巧了,他正好因为龙乾庄园的事,要拜访一下这位州丞。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饭馆,误之带他们去吃,吃完了来这里找我。” . 楯州的州丞姓陈名盛,会客厅上坐着位带着帷帽之人,自进门之时便不曾摘下,好生奇怪。 来人一开始说是从帝京而来,却不透露姓名,陈盛本不愿招待。 只闻那人开了口,“我在帝京中有位主子,曾是受忠帝的亲信。受忠帝将死之时将有关当年青甘沦陷的所有全部托盘而出,告知了天汉帝。天汉帝曾是青甘世子,如今的帝京正如狂风呼号一般呢。” 陈盛绷住了神经,“阁下的主子与本官相识吗?” “天汉帝意欲查探当年粮草与援兵一案,我虽不知主子与州丞是否相识,却听闻主子说,此案恐怕牵扯到他,所以主子让我来寻你,说让州丞早做打算。” 陈盛坐在上堂,不自觉忽然沉了一口气,额上冒了冷汗,他知道帝京中确实有人与楯州牵扯,但却不知此人说的话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天汉帝是否真的要将当年的疑案再重新翻出来查。 他故作镇静,“本官素来与帝京毫无联系,唯独自己身为朝廷臣子需上书述职。本官不知你的这位主子是谁,更不知他所说的话是何意。阁下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第145章 “主子说,若楯州毫无动作,那他便只能弃车保帅了。当年青甘失守并非是青甘王敌不过西奴人,是朝廷为了楯州弃了青甘。若楯州忘了恩情,致使主子大祸临头,那主子便只能如曾经弃青甘一般弃了楯州。” 陈盛藏在厚重的衣袍之下的手指紧紧捏着,表面上却好似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也绝不让自己露了怯,道:“楯州乃北明边境,自有北明相护,若有人想要对楯州做什么,我陈盛第一个不让,陛下也定会护着楯州,纵使朝廷的兵马到不了这里,自有各州的兵马。” 谢熠秋在帷帽下饮了一口茶,“其他州的兵马可用吗?若无州丞出手将自家的粮草分给他们,他们有兵马可用吗?” 他轻笑一声,将茶盏搁下,“听闻楯州积贫积弱,就连自己的兵马都没有。当年青甘王戍守青甘,边境无人敢犯,楯州虽无兵马,却也在他的庇护之下,如同身在青甘。也正是这个原因,在青甘遭到西奴强攻时,楯州为了自保,主动与青甘划清了界限。如今青甘成了西奴领地,楯州也开始与西奴毗邻,楯州与西奴签订了盟约,不得养兵马,于是想借助当年联盟州郡养兵马,表面看起来是给他们送粮送草,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不过,楯州的这个法子,可为自己赢得了什么?若楯州真遇到了麻烦,他们当真会出手相救吗?” 陈盛口干舌燥,许久才道:“自有朝廷在。” “州丞大人对朝廷可谓忠贞不二呀!”顾濯踏进门来,余光瞥了一眼坐在那边的人。 陈盛忽然心脏一顿,眼前之人还没打发,又来了个从帝京来的。 第81章 顾濯本就是为了陈盛私自运粮一事而来, 而他方才在外面听的真切,谢熠秋来这一遭,似乎也是为了粮食。 不过两人明显目的不同, 顾濯是要查出楯州的粮食都运去了哪里,好顺藤摸瓜除掉一些对他不利的人,将龙乾庄园完完整整地收入囊中。以及为了过些日子卫扬前来收粮,能有粮食拿的出来给他。 而谢熠秋似乎是为了自己, 他是在唬陈盛。他现在住在舜秦王府,又隐匿了身份,若是要粮食, 便极有可能是要养兵。 顾濯进了厅内, 与谢熠秋对面而坐, 只是看不见帷帽里面是何表情。 婢女给顾濯奉了茶, 顾濯开口道:“朝廷有州丞这般忠心耿耿之臣,真乃社稷之幸。” 不知怎得, 这两人坐在这里, 似乎给陈盛一种无声的威压, 在冬日里竟叫他不自觉冒了汗。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 道:“顾大人千里迢迢至楯州, 才是朝廷肱骨。” 顾濯带着漫不经心的一笑, “朝廷肱骨谁都能做,无非就是将自己附着于朝廷之上,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的青甘王在百姓口中也是朝廷肱骨, 而后一夜之间便能变作国之叛臣。裴钱也曾是肱骨, 但朝廷一句话, 他就能成为置百姓于不顾的奸宦。朝廷肱骨与叛臣贼子之间差的只是一个朝廷的态度而已, 无人管你是否真的忠君,是否真的爱国,又是否真的有了谋反之心。州丞应该深知这个道理啊,朝廷肱骨四个字莫不是在骂我?” “顾大人说笑,陛下治国有方,忠臣良将不计其数,顾大人自然是其中之一。” “陛下治国有方,可有的人就是喜欢表里不一。”顾濯为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对面一语不发地那人,眼神又转回了陈盛身上。“正是这群人让朝廷心生忌惮,陛下初定天下,一腔抱负正欲施展,自然不会留着这些顽虫坏了北明根基。” 顾濯说了这一番话,表面看正义凌然,实则旁敲侧击,含沙射影。陈盛并非听不懂,他来这一遭,八成是与这个姓叶的是一个目的,只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每一句话都是在点他,若不听话便有他好看。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陈盛阴沉着脸,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顾大人的意思?” “州丞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来楯州,不过是为了替朝廷巡查钱粮账目,此在北明只是冰山一角。且朝廷目的并非只是为了查账。西奴猖獗数年,陛下早有意思征讨之,收复青甘。如今情形,正是为了征收军粮,待到时机成熟,西奴若败,便是救曾经在它手底下辛苦讨生活的青甘百姓于水火。可若粮草不足,西奴不败,百姓必会再多受几分虐待。楯州与青甘乃近邻,曾经可谓亲如一家,想必当年眼睁睁看着青甘失守,心里也是不好受吧?” 陈盛喟然叹道:“当年青甘陷于水火,城池沦陷,尸骸遍野。若非忽然听闻青甘王有意反叛,朝廷一致以为不予支援,我楯州又怎会坐视不理!只是谋逆之心怎能轻易原谅,青甘王若行事坦荡,楯州就算不吃不喝也会将军粮马草省下来以助青甘!” 陈盛这般像是有苦难言,一点错都没有,将当年之事撇得干干净净。只听谢熠秋道:“州丞之意,当年是朝廷授意不许援助青甘?可受忠帝当年明明派了两万将士,几千石粮草运往青甘,却都半路消失不见。朝廷当年无从查起,一是因为战事未平,北明不宜再起风波,二是因为朝廷风向有意弃了青甘,这批粮草和将士便不再需要寻找。” 顾濯接话道:“当年是当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不会再顾忌当年的情形如何。当年丢失的粮草与军队,陛下一定会查,且翻遍整个北明也要查。” 陈盛额上冒了汗,手不自在地缩在衣袖里。顾濯瞥了他一眼,道:“此事牵扯甚广,陛下必会顺藤摸瓜,将贼子肖小全都搜罗起来,到时候,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合力对抗朝廷;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活命将罪名全都扣在一个人头上,可就难说了。” 第146章 见陈盛紧张了,顾濯笑道:“我待州丞如友才说得多了些,今日来贵府只是为了拜访。” 顾濯说得轻巧,可是将陈盛的胆都吓破了。此时坐在厅内的那位“叶先生”一上来便说京中“主子”若要知道楯州可能牵连到他,必会弃车保帅,言下之意,就是楯州若被朝廷查出来曾参与过当年谋害青甘之事,那位“主子”便会如当年弃了青甘一样弃了楯州。这便是顾濯口中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陈盛权衡一番,一则不能招惹朝廷,二则不能招惹“主子”,唯一之法便是不再往其他各州运送粮食,给朝廷查到自己身上的机会。且不再往外运粮,其他州不过是少了些粮食而已,若再心存侥幸继续运粮,他们少的便会是首级,楯州也会大祸临头。 陈盛掂量清楚了,嗓子也干了,便僵硬地端着茶盏饮下一口,道:“朝廷要粮,是为了收复青甘,楯州自然会竭尽全力。还请顾大人上报朝廷,楯州愿出五百石粮食,助朝廷除贼寇,收疆土!” 五百石不算多,比起当年谢熠秋运送的几千石,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见陈盛虽有诚意,却还是不愿付出全部家当。 但顾濯却起了身,拱手道:“五百石足矣,还请州丞立下字据,我也好向朝廷禀报。” 陈盛让两人少坐片刻,并未叫人拿笔墨进来,而是自己亲自去了书房。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茶盏盖碗碰撞的声音,顾濯开口道:“叶公子是舜秦王府的幕僚?舜秦王曾承诺为本官引荐先生,却始终不见先生的面。如今见了面,竟也看不清容貌。先生是有意与本官疏离吗?” 谢熠秋淡淡道:“我相貌丑陋,不堪入目。” “本官从不看重样貌,唯才华才能吸引的了本官。先生既做幕僚,想必胸中才华无可挑剔。”顾濯笑,“不过本官也是辩才,先生不愿见本官,莫不是怕自己败于本官,所以才羞于露面?” 谢熠秋没说话,这时候陈盛急忙赶来,将字据奉给顾濯,道:“楯州已备好军粮,只等将军来收。顾大人,收下诚意。”他往顾濯手中塞了几张银票。 顾濯看了一眼,心道这陈盛确实有钱,只是没用在正途上,甚至极其吝啬,连给朝廷打仗用的粮食都不愿意出,竟然愿意用钱来贿赂朝廷命官。 顾濯笑着收下了,拱手出了门,道:“既然州丞府上还有其他客人,便不必相送了。” 陈盛拱手目送顾濯出去,转而对谢熠秋道:“还请告知京中,楯州必不会牵连你主子。” 谢熠秋沉闷着,一摆衣袖出了门。 谢熠秋出门,正好遇见顾濯将那几张银票随手丢在了院子里,然后大踏步地出了府门。 谢熠秋紧随其后,本以为顾濯已经乘车离去,没想到却见他一个人立在马车跟前。 顾濯道:“叶公子不会是步行来的吧?舜秦王没有给你准备马车?” “我不想麻烦王爷,且从王府到这里并不远。” 顾濯淡淡点头,“叶公子是一个人来的?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 “一个人。” 顾濯轻笑着瞧了他一眼,那一身素色映在他的眼里,当真是没有了曾经的模样,不过顾濯来的时候看见的明明是两个人的脚印。不管谢熠秋如今看起来多么的人畜无害,还是一个满口谎话的人。 “正好,我这马车坐不下第三个人。” 对于顾濯的话,谢熠秋却没有搭理,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了,看得顾濯一愣。 这人就算是换了身份,照样改不了脾气,顾濯忽然就不明白他是怎么靠死遁逃出来的,他就算烧成灰,也能从他骨灰里的刺看出来他就是谢熠秋。 正好误之带人回来了,见顾濯站在门口,疑惑道:“主子还没进去吗?那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啊!” 韩承白了他一眼,牵了马,顾濯顺势便上去了。 误之道:“主子,今日他们吃饭花的可是我的钱啊!你只叫我带着他们去,可没说要花我的钱!” 顾濯忽然掀开帘子,道:“误之,上车。” “啊?”这下把误之吓着了,他只是抱怨一下,这怎么还要暴力解决呢?误之瞬间没了声势,小心道:“是我自愿请他们吃的,主子,我觉得吃完还是得做走走消消食,就不上去了。” “上车。” 误之耷拉着脸,哭丧道:“主子,你别让我上车啊!我再也不抱怨了!” 顾濯没了耐心,道:“我回去多给你一份月银,上车。” “一个月的月银!”顾濯都用钱来吸引他了,误之就算是折在了车里也算是值了!一咬牙,他便上去了。 一路上,误之犹如鸡崽一样缩着不敢说话,只闻顾濯长长的“嘶”了一声,他盯着误之问:“我车里有毒蛇?” 顾濯现在这副面相,可不就是毒蛇吗。 误之笑笑,胡乱回答一通:“这车里又暖和又舒适,就算有蛇也是温柔的小蛇……” “那就是我长得有点吓人?” 误之心脏一顿,他跟着顾濯这几年,从来没有听到过顾濯有过这样的疑问。就连顾濯也从未对自己的长相有过怀疑,毕竟他和李南淮长得像,他若是丑,那李南淮也不算好看。这世上可从未有人说过李南淮丑,全都是夸他玉树临风,英姿飒爽,那就相当于也是在夸他顾濯。 第147章 误之被吓得略带哭腔,“主子,你这般长相哪里吓人了?你莫不是在州丞府上受了刺激?若是那老头看不起你的长相,现在就让韩承掉头去打他一顿!” 顾濯扶着额,听到外面踏雪的脚步声,微微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谢熠秋身边跟着一个同样遮着脸的人。 顾濯沉了一口气,甩下帘子。 . 第二日晨起,顾濯便带人去了陈盛所指的存放五百石粮食的粮仓。 同样是今早,顾濯收到卫扬传来的驿报,说是明日便能到达,他便只能一大早就来收粮,以防万一。 “陈盛算是聪明,知道朝廷急需,昨夜便准备好了这五百石。” 安江南扶着刀,蹙眉道:“要多少粮他便一下就能拿出来,定是早有准备啊,且他手里的粮食远不止五百石,要不然也不能拿的如此轻易。” 这地方很破旧,大多是土房子,像是很久不用的,地上还有因为风吹日晒而掉落的土块。 顾濯用脚踩碎了,道:“不再给其他各州运粮,却只上交朝廷五百石,既能获得朝廷的护佑,又能减少自己损失,用比曾经更少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利益,好算盘。” 陈盛以为他能将剩余的所有粮食全都留在自己手里,顾濯却在心里哂笑一番,他是痴心妄想。 安江南道:“他昨夜派人出了门,往外传送消息,不过已经被锦衣卫调了包,现下应该已经送出楯州了。” “待消息送到,叫韩承乔装改扮,佯装州丞府上的人,给帝京送一封信。” 上面最好写着,他同意将所有粮食都给朝廷,只求朝廷庇护,他会将曾经粮食的去处全盘托出,将其他各州牵扯之人全部告知陛下。 这封信不是真的要送去帝京,而是一定要落入贼人的手里。 陈盛想要两头充好人,一面用五百石粮食讨好朝廷,一面以朝廷要挟之名在其他各州面前当可怜狗。顾濯偏不会让他如愿。若其他州知道陈盛是在跟他们装好人,实则要向朝廷揭发他们,他们必不会放过他。 顾濯的手上不会沾染一滴血,但他定会要了陈盛的命。 . 白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整个楯州一片银装素裹,阴风将树上挂着的雪吹落,忽然打在了一辆策马急驰的马车上。 陈盛急促紊乱的喘息着,喊道:“快!” 马车后面不远处跟着一群蒙面人,各个手里握着刀,甚至挂着血,像是手里已经拿下了几条人命。 雪地里马车难行,那策马的车夫便紧张地使劲抽打着马匹。车轮激起惨白的雪,让车后形成一片云雾缭绕。 车子忽然轰隆一声险些侧翻过去,陈盛焦急地看了一眼身后,贼人已经离自己不远,险些一刀要了他的首级。他惊叫了一声,急忙缩了进去。 这时一道寒箭飞射,正中马匹,马匹受了惊便高抬了前蹄,横冲直闯地飞奔,将马车整个侧翻过去。陈盛张着口,从车里滚了出来,却没想到面前竟是一个低矮的山崖,他便瞬间滚了下去。 他疼痛地睁开眼,只见贼人仍不放过自己,便往后滚着大喊道:“我已告知各州州丞!是陛下要查楯州粮食的去处,若不上交朝廷,陛下将查到你们头上!我救你们,你们倒派杀手来杀我!” 贼人逼近了他,他浑身颤抖。 一蒙面人道:“是你将事情告知朝廷的,便别怪我们不留情面,这座荒山正好做你的埋骨之地。” “早知如此,我就该尽早上报朝廷!” 第82章 陈盛一句话刚说完, 只见利刃劈头盖脸砍了过来,他惊叫着闭了眼,下一瞬, 只见那人倒了下去。 远处的顾濯没有松开弓,紧接着射出第二箭,正中贼人的头颅。 随后满山的锦衣卫从各个角落冲出,将贼人团团围住。 顾濯收了箭, 将弓挂在了身上,抽出刀,只闻噌的一声, 刀面映着寒光, 利刃狰狞又阴寒地露着, 犹如张牙舞爪的雪地野狼。 陈盛被韩承提走, 他大叫一声“顾大人!救我!” 这些贼人到底比不上锦衣卫,一见着这么多人瞬间咬牙切齿, 却只会蛮斗。 顾濯身上有系统送他的金手指, 射箭百发百中, 但连射两箭便叫两个人接连丧命的他忽然觉得这样不会尽兴, 便干脆不用弓箭, 只用刀, 来一场真刀实枪的战斗,或是肉搏也可以, 他不在乎贼人是不是被他掐死的。 来人迎面一道砍向顾濯的脸,顾濯将刀一横, 便瞬间发出刀刃相撞时刺耳的摩擦声, 那人面色如虎, 顾濯却微一挑眉, 伸脚将那人的腿一勾,将人撂倒,下一刻手中的刀便直直地插进底下贼人的肺腑,一片雪白的地接不多时便成了惨烈的血红。 顾濯瞪着眼睛抬了头,将刀拔了出来,起身踩着血色的脚印,道:“留几个活口!” “别留!”陈盛从一个锦衣卫手中脱出,踉踉跄跄地走近顾濯,周身皆是颤抖的,像是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脱离出来。 “顾大人,他们要杀我啊!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啊!不能留他们活着!” 顾濯轻轻拍了一下陈盛的肩,假意安抚道:“留着他们,才能找到幕后指使之人。若就此作罢,那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来取州丞性命。” 陈盛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 第148章 如今各州已经决计不会让他活着了,若要死,倒不如拉着他们垫背!他们既然说他已经将事情上报帝京,他倒不如真将他们卖了,让朝廷来处置他们,总好过自己不明不白被人暗害。 陈盛忽然道:“那就请顾大人替我讨回公道。” 顾濯将人送回府上,请了医官为其诊治身上蹭破的伤。 府上的婢女为顾濯奉了茶果,顾濯见陈盛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蹭破了点皮,便开口道:“今日这么大的雪,州丞是去往何处才遇上了贼人?” 陈盛好似忽然想起什么,瞬间紧张地起了身,道:“顾大人!今日多亏了你,陈某还有要事,便不多留大人了,来日定登门道谢!” 顾濯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淡淡喝了口热茶,道:“州丞是急着出门找什么?还是急着要去某个地方?州丞既然已经经历了一次,怎么还会觉得这不是贼人在故意引你出去?我今日见雪太厚,靖云侯迟迟不到,才带人出城去等,没想到正好遇见了你。你若再出城,再被人追杀,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陈盛闭了嘴,心里盘算着什么。那日顾濯与叶知秋来过府上之后,他带人从粮仓里分出来了五百石给顾濯,后来便将粮仓的钥匙放回原处了。可今早晨起,钥匙便不见了。 若真是偷钥匙的贼人与追杀他的当真是一伙的,那便危险了。若钥匙在顾濯或是叶知秋手里,那他便是被他们握住了把柄,若真如此,他倒还不如干脆坦白,总比被他们当面戳穿要好。 顾濯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若无其事地等着他开口。 “若真是他们引我出去,此刻粮仓的钥匙便是已经在他们之手了。顾大人,若你能助陈某拿回钥匙,陈某会再多加一千石粮食。” 顾濯佯装不明所以,道:“州丞有一千石粮食?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多?” “陈某知道莽蒙战事吃紧,也知道陛下正着手组件收复青甘的大军。若无军粮,一切都是空谈。楯州有粮,何必再留给他人!一千五百石足够供应莽蒙和青甘的将士!” 他说的不错,若无军粮,一切都是空谈。他拿准了这一点,所以顾濯必须帮他。 他疾步走到顾濯跟前,拱了拱手,“顾大人,一切皆因楯州而起,如今有人要杀陈某,陈某便不得不为自己讨一条生路了。大人若能帮陈某,就算来日陈某当真上了黄泉路上,也必不会忘了大人。” 这句话像是恩将仇报,顾濯听的心里觉得瘆得慌,但还是假意认真思索片刻,道:“好,一千五百石,我现在便帮你拿回钥匙。” . 顾濯带的人手不多,陈盛口中的粮仓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倒像是一座藏在山野里的陵墓,现在应该说是藏在雪原下的陵墓。 就算是钥匙真的被人拿走,这里面的粮食怕是也运不走。 安江南见到这个场景,瞬间结巴了,“那、那老头不会是把古墓当粮仓用了吧?!咱们下去了万一出不来了怎么办?万一有什么鬼魂精怪……不得吓死?” 韩承冷冷道:“见鬼捉鬼,见魂索魂。” “人是打不过鬼的……人怕死,鬼是不怕死的!要捉你捉,我不捉。” 韩承瞪了他一眼,“再多说一句,第一个推你下去。” 后面这两人在吵嘴,顾濯静静观察着四周。这里虽然看起来像是陵墓,却并非陵墓,应该是个专门用来盛放粮食的地下仓库,但是看起来并不简单,总觉得会有某些防止有人暗闯的机关。 仓库的大门是开着的,顾濯带人走了进去,里面并不阴暗,也很干燥,显然就是用来放粮食的。大门内侧没有锁,所以无法将门反锁,如今门开着,可见里面确实有人。 安江南进了里面才忽然觉得确实没有值得害怕的地方,这比起他平时看的志怪话本子有多少差多少,一点恐怖的氛围都没有,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粮食香气。 里面结构复杂交错,有单独的房间,有放在架子上的粮食袋子,还有并排着放置的大缸。 安江南道:“那老头担心的太多了吧?这里除了粮食没有别的,就算是进了贼,没个几十号人也偷不走多少粮食,何必冒险去偷他的钥匙呢?况且,这进去得迷路吧?要不咱们别进了?” 顾濯道:“分头找。” 这里面安静,且结构复杂,若要陈盛自家的人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对于顾濯来说却犹如迷宫。 顾濯不太相信陈盛求他来只是为了一个钥匙,但他必须得来。 谢熠秋身边那人不是善类,自陈盛跟顾濯说了粮仓钥匙丢了之后,他就知道一定是谢熠秋做的。 谢熠秋那天去陈盛的府邸便是为了粮食,但没打算靠说让陈盛心甘情愿给他,而是靠偷?顾濯疑惑,正如安江南所言,如此大量的粮食,偷是偷不走的,唯一的可能便是谢熠秋的目的并非粮食,而是其他的东西。 他走近一扇门前,听见了内里细微的谈话声。 “这是他们私建的亲军,顺启营的军令牌。属下打听过,楯州是没有军队的,陈盛自认为楯州受人欺辱多年,不得不建立一支军队,可是朝廷不许私养亲兵,他便只能将人都藏在了百姓之列,将军令牌藏在这里。” “他用这块废铁和这个粮仓牵制了舜秦王,也牵制了其他各州,但唯独怕朝廷。若是李南淮知道了这事,连同当年楯州谋和其他各州陷害青甘一事,他便能直接让楯州伏尸百万。”这声音淡然却又锋利,好似早已预料了一切。 第149章 顾濯知道,谢熠秋的心思绝不可能只是粮食,如今听来,或许连这个顺启营都不是。 忽然身后传来安江南的声音,“顾大人?!这莫不是迷宫!” 里面人声突然没有了,顾濯心下一沉,却忽然听见了不远处有刀剑出鞘的声音,便倏然转身将安江南扯到自己身旁,手按着刀柄。 门的另一边是谢熠秋,可为什么还有别的人在?谢熠秋做事独来独往,定然不是他的人,而那声音也不是绣春刀的声音。 这里面还有别的人。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对面七八个人出现在了顾濯面前,顾濯的虎口紧握着刀柄,刀锋正对着他们,怒视着。 安江南从前在帝京中甚少像这样每天提着脑袋过活,可自从跟着顾濯之后每日都在没命的路上。 不过他也并非鼠辈,不怕丢命。 顾濯二话不说,只需一个眼色,安江南便心知肚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丢到地上,涌出的迷雾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待雾散去,贼人身边躺着的便是已经流血抽搐的尸体,尸体上扎着已经变色的淬了毒的刀。 贼人瞬时张皇失措,面露狠色,道:“追!” 司少仓道:“公子,有人听见了,不能留活口。” 谢熠秋抬眸,即将东西放入自己怀中,道:“不急,有人替我们做。” 陈盛绝对不会只是求顾濯帮他一个忙,处置一个偷钥匙的贼人对他这个州丞来说绝非难事,可他却选择让顾濯来这个粮仓,目的已经显而易见了。他并未打算让顾濯活着出来。 门轰的一声开了,司少仓便连忙站在谢熠秋身前抽出刀。 刀刃相击,在这逼仄狭小的空间打将开来,司少仓将人踹了出去,一刀刺穿那人的肺腑。 忽然,不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紧密的脚步声,司少仓看了一眼谢熠秋,然后飞快地离开。 贼人被司少仓引去了别处,仓促间,谢熠秋听到了贼人后面还跟着锦衣卫。 锦衣卫或许不认识司少仓,但顾濯手下有人认识,他心下一沉,一抬头便看见了飞驰而过的飞鱼服,一瞬间的功夫,自己被一张大手扯向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那手带着一层薄茧,紧紧地捏着谢熠秋的手腕,另一只手捂着他口,魁梧高大的身形将谢熠秋整个包裹住。 谢熠秋感受到了身后那人粗重的呼吸,直到外面没有的声音,那手才稍微缓和,但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熠秋便自己挣脱开来,转身便见到了顾濯没有一丝诧异的神情,但是却显略疏离,好似顾濯刚才救他只是因为顾濯心地善良,而非对他有情。 “叶公子长得好似本官一位故人。”顾濯冷冷道,“是舜秦王派你来的?” 谢熠秋因为眼睛的原因,一直很难见光,所以平日里戴着帷帽,任何人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容。唯有今日在这里没戴着,偏偏碰上了顾濯。 “舜秦王可没这个胆子。” 顾濯轻笑,凑近些道:“你的胆子大,你敢偷粮仓的钥匙,还敢偷藏在这里的东西。胆子大有什么用,你的铤而走险却让你困在了这里。” 谢熠秋往后退了一步,“顾大人受命于此,不也是被困在了这里?顾大人可知那群人是何人?” 顾濯往前靠了一步,“你不妨先告诉本官,你偷了什么宝贝东西?”他手扶在刀上,“就算不说,本官也能知道,但那时你就没机会说了。” 顾濯逼人的气势将谢熠秋压了一头,只闻谢熠秋道:“顾大人是否太螳臂自雄了?” “在叶公子面前,本官哪里敢呢。”顾濯见谢熠秋又往后稍了半步,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又将人扯了回来,“叶公子不要命,大可不必拉上本官给你垫背。” 谢熠秋抬眸,道:“拉你垫背又怎样?” 顾濯已经许久未见过谢熠秋这样好似瞧不起所有人的眼神了,当年他在初见谢熠秋的时候,谢熠秋便始终以这种眼神看他,好似看待一只宠物一般。当初顾濯有多害怕,现如今便觉得多可笑。顾濯早就明白了,他一直把谢熠秋看作暴君,而实际上,那不是暴,而是阴,是可以将世间万物视作草芥的阴狠,是可以将所有人布入棋盘的阴柔。 顾濯松垮着眸子,好似一只慵懒的狮,微挑嘴角,道:“叶公子当日将本官引去州丞府,便是料定了本官能将粮食拿到手,州丞会立即将那五百石粮食运出来,你便有机会知道粮仓的钥匙在何处。你的目的不是与本官争这点粮食,而是陈盛养的兵。” “顾大人断案全靠猜吗?” 顾濯淡淡哼了一声,凝视着他,“并非是猜,因为本官手里握着太多陈盛的把柄,甚至顺着他的驿报顺藤摸瓜找到了其他各州的诡秘行径。他害怕朝廷得知,便想杀我灭口,便只能引我至此,到时候直接归到你的头上。他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吧?又或是,你的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所以他也忌惮你?” 谢熠秋的神情印证了顾濯所有的猜想,顾濯继续道:“他要本官到这里,是为了杀我,而你引本官至此,故意让本官听到你的密谋,知道陈盛此人的阴狠,本官便不得不与你一路神祇。此等小人行径,真是白费了你这张俊俏的脸。” 谢熠秋微微动了动睫毛,显得极为阴柔,他轻轻一笑。“楯州迟早不保,就算陛下不将楯州怎么样,其他各州会留楯州苟活吗?顾大人想将楯州收入囊中,那时,你便是众矢之的。顾大人,并非是我小人行径,是你朝不保夕。” 第150章 第83章 许久不见, 谢熠秋的话依旧能让顾濯哑口无言。 他若公然将楯州拿到自己手里,靠楯州吊着一口气的其他各州不会放过他,李南淮也会忌惮他。楯州这个是块烫手的山芋, 谁都不敢碰,谁都不敢动,他却偏要整顿一番。 不多时,顾濯手下的人已经将贼人尽数收拾了, 安江南跟着顾濯学的精,故意留了几个活口,他们本欲吞药自尽, 却活活让安江南扣着嘴, 把嘴里的东西给扣出来了。 过后安江南一脸嫌弃地将手在贼人身上擦了擦, 见人不老实, 又顺势给了两巴掌。 顾濯与谢熠秋藏在隔间里,听到外面在唤自己, 顾濯垂目, 好似带着匪气一般轻笑一声。“你自己手里没人, 便利用我的锦衣卫替你清除贼人, 本官当真是没有料到你竟如此心机。但你别忘了, 本官来此处是为了抓你回去。” 顾濯步步紧逼, “本官心慈仁厚,大可对这群贼人视而不见, 或者直接将他们看做是你的人,一并交到陈盛手中。” “顾大人就这么急着将我送出去?”谢熠秋极为坦然, 好似并未被顾濯的话吓着, “顾大人不妨与我做个交易, 你保我活着出了这个大门, 我给你两万将士。否则,你怎么拿得稳楯州的这些粮食?” 谢熠秋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会引诱,会威逼,但顾濯也并非容易上套之人。他负手缓缓踱步,故作思索道:“你拿什么许本官两万将士?仅凭你手中这块不被朝廷认可的军令牌?” “区区两万将士,顾大人没有,可并不代表我没有。”谢熠秋言语细腻,却颇有威压,若是一个不认识他的人此刻估计已经觉得毛骨悚然了,但是顾濯很了解他,他的话一贯半真半假,真的是他能拿出两万将士,假的或许是他并不能轻易拿出,而是要顾濯帮他一把。 外面的锦衣卫四处寻找,此处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顾濯丢给谢熠秋一句话,道:“两万并不算多,本官还需再考虑,叶公子若得空,龙乾庄园静候公子。公子若等不及,便去州丞府找本官。” 安江南正提着贼人,忽然那边的门便开了,顾濯冷着脸出了门,径直来到了他们跟前,睨视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人,道:“你是吃不起了吗?竟敢盗取粮仓钥匙。” 那贼人满脸的不服气,听到这句话却忽然愣了一下。他是陈盛手底下的死士,却没想到生生活了下来,便一语不发,于是遭了安江南一脚。 “大人在问你话!哑巴了?” 顾濯平时并不是个急躁之人,因为总有人替他动手,他便只需端着主子的威风。这一次却猛地抬脚一踹,那人便倒在了地上。顾濯蹲下身子,厚重的衣袍摊在地上,他面色阴沉,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有些恐怖,好似铁面阎王一般。 那人没想到,顾濯伸手在他身上一掏,竟掏出一枚钥匙。 顾濯起了身,见韩承从远处过来,道:“主子,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不急。”顾濯淡淡道。 大门随着漫天飞舞的尘埃轰然敞开,来人不急不徐带着身后刀尖上还滴着血的锦衣卫。门外射进来的光束背对着他,让人看不清脸,却能看得出来这副身段是个老实的和尚。 “顾大人让贫僧杀人,实在为难。” 顾濯让身后的人提好了贼人,扫了一眼此木,“你手上的人命可不比我少。” . 陈盛府上设了不少护卫,他紧闭着大门,好似这种事情已经做过了无数遍。他并未觉得慌乱,却又有些不安稳地坐着,手中的茶盏都是晃动的,发出急促紊乱的响声。 或许从前他遇上的都不是难对付的人,而如今却好似遇上了刺头,还是两个刺头。 府门敞开,院子里空旷安静,唯有几个婢女端着茶往正厅去送。陈盛见人来了,急忙起了身,硬挤出几分笑容,大喊道:“顾大人快请进!可有伤着自己?” 顾濯进了门将钥匙往手底下的桌子上一搁,道:“州丞的钥匙拿回来了。” 陈盛喉咙一紧,这钥匙既然拿了回来就说明顾濯定然是见着了那位姓叶的,怕是此刻已经将人擒住了。就算没能将两个人都困死在里面,好歹也算除掉一个。 他转而笑道:“多谢顾大人出手相助啊!陈某的这条命是顾大人从贼人手中救下的,楯州百姓的命也是顾大人救的。” “州丞今日的运气可真是不算好。”顾濯坐下来,“既遭人追杀,又被偷粮。那贼人怕是始终盯在州丞和粮食身上,州丞怎能如此不谨慎?” “本官从州丞口中得知,那粮仓中的粮食不止一千五百石,本官今日也算亲眼见过了,怕是五千石都不止。州丞若不藏紧了,有些人的心思便一直放在那里。” 此刻对那些粮食有心思的怕是只有顾濯一人,但他说的飘飘然,好似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是自然,陈某打算赠与顾大人一千石,报顾大人恩情,也算是为朝廷尽一份力。” “州丞既无兵马也无朝廷许可,就算有人来抢,朝廷也护不了你,这粮食在州丞手中几日便多几分不安稳。到时候,就连州丞许本官的一千五百石,本官怕是也拿不到手了。” 手边的热茶冒着氤氲热气,当真是来的及时,竟叫他赶上了这一口茶水。 “许诺朝廷的粮食,自然不会少一分。” 第151章 顾濯笑,“好,一千五百石过些日子运到来此处的靖云侯手中,剩余的便交给朝廷。” 陈盛忽然胡子一抖,惊道:“你是要所有的粮食?” “是朝廷替你保管,什么叫做‘要’?”顾濯端起茶盏,凑在嘴边轻轻一吹,抬眼道,“本官不会每日都能救你一命,既然粮食是招致祸端的源头,不若直接交给朝廷。况且,楯州本就是北明的地界,何止是这里的粮食,天下的粮食都是陛下的。” 顾濯招招手,将抓来的人押上厅,陈盛一看便忽然阴沉了脸色。他是慌了,他只知那日两个人在自己这里争抢粮食,定然是不对付的,却没想到,顾濯竟然没有将姓叶的拿下。这两个狐狸! 陈盛没说话,只使了个眼色,便只闻门窗忽然紧闭了起来,厅内不知从哪里涌出了许多暗卫,而院中也传来了不少嘈杂的脚步声。是府上藏得暗卫,一个个在房檐上跳了下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顾濯,你好手段啊!”陈盛道,“当真是欲壑难填!你今日不仅拿不走五百石粮,也休想活着出去。” 顾濯淡淡放下那茶水,“虽是好茶,可惜本官这脾胃受不了里面的毒。”他起了身,疑惑道,“五百石?州丞许本官的可是五千石啊。” 外面天色阴沉,暗卫们脚底踩着泥泞的水坑,黑压压的一片。 陈盛吹着胡子,瞪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人,道:“不中用的东西!” 顾濯轻笑,“确实不中用,杀了吧。” 那人一抬头,迎面便是顾濯拔.出来的刀,生生刺穿了自己的胸口,血瞬时溅了一地。 “还真是心狠手辣啊?”陈盛阴着脸立在对面,中间隔着好几个拿刀的人,直直地对着顾濯。 顾濯虽也带了人,但左右不过身边那几个锦衣卫,虽然跟着顾濯个个练得身手了的,但面对这么多暗卫,怕是也难敌其手。 “顾濯,你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当真是为了朝廷!”陈盛大笑,“楯州的粮食足以给五六个州做军粮!当年裴氏便是如此拿住朝廷,堂堂皇帝都不敢与之抗衡!谢氏的江山实则是在裴氏手中,可如今却到了李氏手里。顾濯,听闻你是裴氏义子!江山从自己人手中到了别人手里,你心里大抵是十分不快吧!你知道有楯州便有天下的道理!” 有楯州便能有天下,这是裴钱总结出的道理,顾濯只是拿来再用一次。 “本官若是想有什么,便一定能亲手拿过来。这天下共主的位置,本官能送谁上去,便能拉谁下来。” “果真是裴氏的儿子!” 顾濯养了一身的奸佞习性,耍聪明,设圈套,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好似奸臣了。 “楯州本就是裴氏的产业,你身为裴氏义子,何需用抢啊!”陈盛道,“顾濯,你要,陈某便能给!你要与陈某同室操戈吗?!” 顾濯从不想倚仗裴钱的名号,只觉得晦气。陈盛这样说,就是在点他,何须为李氏卖命? “州丞还觉得你我是一处的吗?”顾濯道,“楯州是北明的粮仓,可在你手中却成了滋养败类的地方。本官是要拿走你手里的粮食,却并非如你这般自损自耗。” “好!你如今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倒要看你今日如何出得了这扇门!” 门外挂着竹编的灯笼,寒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的声响,顾濯阴着脸将刀拔出,其他人便瞬间受了惊,立刻拿刀冲过来。顾濯带来的人也非善类,大概不需要他多动手,自会有人替他收拾他们。 顾濯道:“州丞私通其他各州,甚至私通西奴,为了给自己留有条后路,还藏了一支军队。如今你敢要本官的命,便是活活将自己逼上死路。” “生在楯州,本就是一条不归路!裴氏拿楯州做买卖,即便他已经死了,楯州却始终深受其害,其中牵扯甚广,并非谁能说了算的。就算你将我杀了,楯州的粮皆归于你手!你能左右得了谁?楯州该承受的照样要受着。” 天色阴沉沉的,院子围墙上忽然多了许多人,个个手握弓箭。 只闻院中冷箭飞射,无数血肉模糊的行尸走肉倒在融化的雪地里,泥泞又肮脏。 陈盛瞪了眼,叫道:“给我拿下他!我要卸了他的胳膊,看他如何再握刀!” 噌噌几声,顾濯拦下几刀。屋外鬼影重重,屋内杀作一片呼号。陈盛虽有本事,却到底是个文人,只得吹着胡子瞪着眼,使劲往后缩。 锦衣卫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有顾濯在,更是能豁了性命。 窗棂溅了血,一道人影在窗外忽闪过去,只见身上插着好几道箭,倒了下去。 满屋的血腥味萦绕,顾濯从死去的尸体上将刀抽出来,缓缓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溅上的血,道:“本官这手臂怕是你没命拿。” 陈盛慌忙往后逃,一不留神被一个尸体绊倒,便急忙趴着往后退。 顾濯跨过成堆的尸体,提着刀,道:“你引诱本官去那粮仓,是为了让本官死在那里。本官救你,你却恩将仇报,当真是该死。” “你!奸人!你与姓叶的一个盗我粮食,一个盗我军令!你们要反!我大可上书帝京,禀报陛下!”陈盛忽然一笑,“顾濯啊,你今日杀了我,明日便不能活着离开楯州!帝京的人马上就来了,西奴若知道楯州危亡,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周围各州都不会放过你!你杀了我,在哪里都做不成人了!” 第152章 阴风吹开了房门,一具被扎成了筛子的尸体贴在门上倒了下去,顾濯的额上早已冒了汗,却忽然被这一阵风吹的清醒了些许。 他缓缓望向院中站在一片血红中的公子,只见那公子缓步过来,道:“楯州早已毁在了你的手里。” 陈盛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起了身,他手里艰难地提着从地上拾起的刀,大笑道:“真是蛇鼠一窝啊,姓叶的!你们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啊!” 谢熠秋忽然轻蔑一笑,“这世上总有人要谋反,总有人觉得自己能坐稳天下之主的位置。天下人皆畏皇帝,真正臣服者却没有几个,否则也不会有党派林立,各自行蛀国之事。有人谋反是为了享天下福,有人谋反,是为令天下享福。若我为后者,你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巧言令色!”陈盛手里的刀猛然提起,踉跄了两步便凑近了谢熠秋的头颅。 顾濯心脏猛地一顿,立刻到了谢熠秋的身前。来者刀落的快,他未来得及挡住,左肩生生挨了一刀。顾濯的额上忽然冒了青筋,下一刻,他猛地提刀抬手,一道滚烫的血流喷出去三尺远,一支握着刀柄的手臂顺着门外台阶滚了下去。 顾濯若有若无地喘着,胸口微微起伏,冷冷地俯视着陈盛,道:“连刀都端不住,你能砍谁?”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玄色衣服看不清他身上的血,却能看得见他肩上划破的衣衫往外冒着血,一道血色顺着手臂滑落指尖,粘稠地滴落。 . 屋内烧着炭火,误之冒着一身寒气,端着刚刚熬好的姜汤进了屋。 他忿忿地将碗放下,道:“竟是那州丞要害死咱们!还害的主子伤了!” 顾濯右手端起碗喝了一口,“你主子砍了他一只手。” “一只手算什么?要了他一条命也不为过。主子早就知道曹凉是受了他的指使,还陪他演了这许久已然是足够了。” 韩承道:“若非陪着他演,便找不到他藏粮食的地方,更没法让他与其他各州反目,惹他黔驴技穷。” 误之道:“可朝廷迟早知道,主子砍了楯州的州丞,收了所有粮食。主子若是将所有粮食上交朝廷,陛下自然会替主子遮掩,那便不成问题,可若……” 顾濯道:“我并未打算给朝廷。” “没打算给?那这可是……谋逆!”误之惊了,他急忙压低嗓音,“不只是陛下,还有朝中其他官员,皆会想尽办法治主子的谋逆之罪啊!” 顾濯从一开始便知前路是刀山火海,也知自己已经沦为李南淮的弃子了,回帝京难逃一死,留守楯州也是难逃一死。若是不必谋反,他大可如裴钱一样做个手握边疆兵权的权臣,足以威胁所有人便可,那便可保他日后不用成为吊死恶鬼。 门外有人敲门,顾濯抬头看了一眼,随后摆摆手让误之和韩承都出去了。 顾濯露着肩上的伤,半卧在床上,见人进来,道:“叶公子大驾光临,恕本官身上有伤,不能起身相迎了。” 谢熠秋坐下来,将东西放在桌上,道:“这是军中专用来治伤的金疮药,是舜秦王托我送来的。” 顾濯淡淡看了一眼,疑惑道:“舜秦王?” 顾濯细想了一番,舜秦王一贯与陈盛不对付,他虽贵为王爷,却好似平民,在楯州吃尽苦头讨不着一点好,甚至连粮食都不够用,这一切皆是拜陈盛所赐。如今顾濯也算替他出了口恶气,他做个人情,给顾濯送药倒是也不稀奇。 “那便请公子替本官谢过王爷,本官来日自会亲自登门道谢。” 谢熠秋道:“王爷说大人不必言谢,只需要赐他五百石粮食。” 顾濯轻笑,“本官才刚将粮食拿到手,他便迫不及待了。这金疮药,本官怕是用不得了,叶公子不妨拿回去吧。” “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去怕是不太好。”谢熠秋道:“况且,顾大人可是欠了王爷的人情,就算这药我拿回去了,这人情,顾大人该还的还是得还。” 第84章 说到“人情”二字, 顾濯便立刻明白了,昨夜谢熠秋带着人杀入州丞府,他手里的人便是舜秦王的人。那自然是欠了舜秦王的人情。 不过顾濯也并非不想还这个人情。 他打了个哈欠, “本官今日有些累了,叶公子若是还有其他事想商议,不妨改日再来。” “顾大人这是着急送客。” “也不是。”顾濯眉目含笑,挑逗一般看着谢熠秋, “本官要睡觉,叶公子想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官会觉得心里不安, 恐叶公子有所图谋——” 谢熠秋不语, 沉了一口气, 只闻顾濯继续道:“本官这屋里可有不少值钱的东西, 少了一样,本官都要怀疑到你的头上。” 谢熠秋起了身, 转身便走, “那我便不多留了。” 这时候却听身后之人疼的嘶了一声, 他又忙回头去看, 只见顾濯捂着肩头, 疼得直皱眉。 谢熠秋道:“金疮药给你放在桌上了, 自己用便是。” 顾濯低着头沉吟道:“真是臭没良心的,本官救你一命, 你竟这样打发我?” “顾大人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太多,容不下我。我才是被顾大人打发出去的, 什么叫我打发你?” 顾濯还一直住在当初曹凉给他安排的屋里, 这屋子本就破旧, 只差漏风了, 实在看不出来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说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这瓶金疮药了。 第153章 顾濯硬生生被怼了回去,思索了一番,道:“本官怎么记得,本官这肩头的伤本不该在本官身上?应该在你身上才对。本官为你挡了一劫,你不仅不知感恩,反倒在此处跟我猖狂,这是何道理?” 谢熠秋还一句话没说,顾濯便又捂着肩头长嘶了一声,好似马上就要疼死过去了,他口中喃喃:“白眼狼啊……” 谢熠秋听不得顾濯咿咿呀呀的,又不似姑娘的细柔声音,听着难受,便道:“恕我不知,到底该如何做才算感恩。顾大人既然说我是白眼狼,我便不在此处碍了大人的眼了。” “本官想着你的心意也不能白白浪费,自然是要用上这金疮药,奈何自己根本没法用啊,你若当真有心,不该主动伸以援手吗?何必要等本官亲自说?” “你手下的人可不少,随便找一个来帮你就是。” “他们那群大老粗懂什么?”顾濯说什转过身子,将半个身子露着,“叶公子这双手没干过粗活,不会起茧子,与他们大不相同。” 顾濯已经做出这种姿态了,就是没打算给谢熠秋离开的机会。 “本官一天之内救你两次,你欠本官的人情,本官可记着呢。” 顾濯侧着身子对着谢熠秋,那人坐在自己跟前垂着目,好似格外小心,只是人看着清瘦了,又好似面无表情。 他闻得到松香,觉得一股清凉,但满眼却都是那人低垂的眉眼。他没见过谢熠秋这个角度,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上一次。 门外一阵脚踩着泥泞的脚步声,误之没敲门便直接进了屋,迎面就撞上了这一幕。 “主子,驿报!来、来了……”他目瞪口呆,不知自己在惊讶自己的主子竟然与一个男子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还是自己在惊讶这男子似乎如此熟悉! 顾濯瞥了一眼谢熠秋忽然愣住的神色,只见误之将驿报拆开递了过去,他接过手,让误之出去了。 “靖云侯遇上了大雪封山,耽误了许多时日,好在没有伤亡,明日便能到。” “顾大人怎么能将朝廷的事与外人说。”谢熠秋搁下金疮药,坐到了一边去。 “这可不算是朝廷的事,靖云侯来此是为了往莽蒙运粮,莽蒙的将士境遇艰苦,此战若败,北蛮便能威胁到北明,天下哪里还会有安宁。”顾濯坐正了身子,“偏偏有些蛇鼠蛀虫,拘着粮食不放,既不给百姓食用,也不给前线的将士,宁愿留在自己手中发了霉,宁愿赠与西奴保自己苟且偷生。这是关乎天下社稷之事,而非仅仅朝廷。” “顾大人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手里的粮食,给莽蒙将士的不过九牛一毛,其余的不全都收入自己囊中了?只不过是换了个人拘着这批粮食罢了,百姓,又或是前线的将士,谁能得到其中的好处?” 顾濯笑,“那本官可真就成了奸臣,你要想好了,与本官共事,本官不会保你性命,你也得不到几分好。本官既为奸臣,便不在乎名声,本官能给你粮食,助你养兵,来日你被污谋反,本官能活下去,你却不一定。” “你我各取所需。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我必不会再牵连大人。” “那就好。” . 卫扬在城外扎了营,只带了一部分人进城。顾濯简单摆了宴,让人烧了热酒款待。 “我在来时的路上见到楯州百姓艰苦之情景,竟一时不知楯州到底是否还有余粮。” 顾濯执箸,道:“楯州州丞精明能干,为的就是让你看见这种场景。你若真的以为楯州穷苦,那楯州便不必给你粮食了,岂不是少了自己的麻烦?” 卫扬不置可否,“你的意思是楯州百姓的穷苦是假的?” “百姓的穷苦是真,官员的穷苦是假。这番场景就是专门为了给朝廷看。听闻过些日子陛下要查各州财政,他们佯装穷苦,实则富贵,怕是要兜不住了。这批粮食,他们不愿意给朝廷。” “不愿给?”卫扬眉头紧锁,“这可是要做军粮的,就算是贪,也不该贪在粮食上!此事,你可有上报帝京?” “怕是还不能,若楯州的粮食只是贪在了自己人手中,那关起门来,怎么打狗都无妨。”顾濯饮下一口热酒,“但楯州三成的粮食都运到了西奴,若朝廷处置了楯州,西奴便即刻跨过疆域线。” 卫扬手中的酒水猛落在桌上,“楯州竟做着这般背主之事!若每年都往西奴运粮,西奴早就养成肥虎了!真是吃里爬外的东西!那州丞便让他活着吗?” “我已将他押解起来,总归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才不会让西奴怀疑。” “那此事便只能先压下来了。”卫扬道,“三成送到西奴,其余七成也留不到自己手里吧。若只是楯州,他怕是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 “我曾通过州丞来往的书信寻到了其他各州,通州是一个,濮州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费州。” 费州这个地方极其熟悉,当初李南淮被派往南方,他便是在费州杀了将领,安营扎寨。 后来李南淮意图谋反,暗自联络通州观察使郑覃,防住了北明西北的裴氏党羽。 顾濯道:“你若是去莽蒙,便要绕开通州了。” “那是自然了。”卫扬欲语,又闭了嘴,一口饮下一杯酒。“我来此地虽是为了粮食,却也不能失了分寸,你在这里时间比我久,可知舜秦王府在何处?” 第154章 卫扬竟然知道舜秦王,这倒是令顾濯意外了。舜秦王这号人物,当真是犹如蜉蝣。 “受忠帝已死,舜秦王是曾经唯一不算太远的皇室宗亲。陛下并非不知,只是没有道理将人除去。楯州若是有了一点风浪,陛下便可能揪着不放。一丁点风浪,便足以给陛下一个除掉舜秦王的机会。” 看来卫扬并非不知李南淮对谢氏恨之入骨,他也定然是明白了李南淮的心思,所以才不愿继续留在帝京。 “当年虽是陛下举荐我前往南海,可若没有受忠帝力排众议,我也不能活着抵达,更无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卫扬大抵是喝了酒,似有些昏昏沉沉,“身处两者之间,两者对我都有恩情。或许只有你能明白,你不也是如此?” 谢熠秋曾经确实对顾濯有恩,可也在其中掺杂了不少利用与算计,李南淮也是如此,都是将他作为棋子用。 顾濯身处两者之间,曾坚定为了李南淮的大业做尽了世间的恶事,而后又在李南淮与谢熠秋之间摇摆不定,迷失自我,正如现在的卫扬一般。可他现在却不想为了任何一个人活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活着。 顾濯手臂撑着桌子,举着杯,笑道:“不论多少人与自己有关,唯有自己能救自己尔。” 别人为了你,你为了别人,牵扯越多,内心便织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网,并非每一根线都是均衡的,恩情或是仇恨从来都是还不完的。唯有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便再也不必矛盾了。 “帝京的人心太杂了,还是南海好。即便回不去南海,只要出了帝京便好。” 他被曾经的义气困在帝京,好似终于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可若卷入权力斗争之中,自己便不得不沾染了尘埃。他手中有兵,名上有誉,是个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潜龙功臣。也正是这些让儿时干净的义气不再干净,掺杂了些许的心思。 李南淮给他权力富贵,便是要将他留在帝京,潜龙之臣不死,便作笼中鸟,才能让新帝少些忌惮。 . 通州境内。 一行人马踏着尘埃往东去,当头的日头也盖不住大风的寒冷。前面那人脸上一道疤,裹着个貂皮大裘,一脸的土匪模样。 不多时,身后跟来了人,急道:“大帅!队伍后两里路有一队人马跟着!带着火器!” 他们刚到通州的地界,大抵是通州的人。 重善挥一挥手,队伍便停了下来,他拉着缰绳,目光凌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矮山。不多时,便听到了马蹄飞驰的声音,地面逐渐晃动。 一支箭射到了自己马蹄前方,重善急忙扯住受惊的马匹。 日光穿云,一片压抑沉闷中几支箭显得极为突兀。重善阴沉地睁着眼,只见一片沙尘包裹着战马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那群贼寇嘶吼的声音如天雷一般震耳欲聋。 重善的刀锋噌的一声激起马蹄下的尘土,当头迎上来人的一刀,那人没料到重善力气颇大,刀刃险些擦出火花。 但这人似乎并不是为首者,重善一刀便将人砍下马,直勾勾盯住前方跨在马上那人。 那人身着重甲,看着是朝廷的兵,却又不似兵,头发胡乱地绑着,手提三叉戟,倒像是土匪。他歪头端详了重善片刻,喝道:“入我重地者,死!” 重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重地!” 那人似乎并未气恼,而是往前走了几步,从一片沙尘中看见了重善脸上的疤痕,道:“来将可是宁枕山。” “本将不知阁下口中的宁枕山是何人。” 那人大笑,“那便就是宁枕山了!本将可认识你,你隐姓埋名,换了一副皮囊,便以为能瞒得过所有人吗!不过,本将今日不打算与你打斗,本将只要擒你!” . 舜秦王府。 一箭穿云,直中对面的靶心。顾濯见状拍手,道:“没想到谢小公子竟有这么一身才能,若能做个将军,必是百胜将军。” 谢岫放下弓,给顾濯拱了手,谢瀚拍了拍谢岫的肩,让他回了屋,道:“承蒙顾大人夸赞,小儿愚钝,本王只求他如本王这般闲散过活便足矣。” “还是要多学得好。”顾濯被谢瀚引着进了厅内,刚坐下,便见谢熠秋进来了。 外面这般冷,谢岫还在练习射箭,可见谢瀚并非像他口中说的那般希望他儿子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倒是希望他能成大器。 谢熠秋今日穿的算是厚实,顾濯故意多看了几眼,确认他终于穿了裘。 谢熠秋坐在顾濯对面,中间隔着古董羹冒出的热气。 谢瀚敬酒道:“本王在楯州受尽了那陈盛的白眼,更看不惯他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只是本王自己也深受其害,无法抗衡。本王手里的兵没有多少军粮可用,军械也都是前些年的样式,早已破旧了,便只能受制于人啊!” “陈盛确实该死,本官并非是为了王爷,更是为了还楯州百姓一个安宁。” “欸!”谢瀚举着杯,“若非顾大人赠与粮食,解本王燃眉之急,本王的将士便要生生饿死了!” 这实非顾濯所承诺,明明就是面前这位不说话只知吃菜的叶公子承诺的,顾濯瞥了一眼他,那人竟头也不抬。 顾濯便只得道:“此事,王爷应该谢叶公子才对。” 他故意跟谢熠秋敬酒,道:“叶公子,当初本官欲与你相识,你却终日躲着不见,如今你我也算在一张桌上吃过饭的人了。叶公子胆识惊人,不知受不受本官一杯。” 第155章 “那自然是要受!”谢瀚道。 谢熠秋拿帕子拭了嘴,举杯一饮而尽。 谢瀚道:“从前只觉得叶先生温文尔雅,没想到喝起酒来也是如此豪爽。” 顾濯听到“温文尔雅”,不自觉哼哧笑出声,手臂撑着头,打量着谢熠秋。 谢熠秋从前是何等的娇惯暴戾,他已经不想言说,或许是身处那种境地不得不变得杀伐果断,而如今自己经历了生死,便全然换了一副模样,好似真的温文尔雅了,又或是心思深沉,让人猜不透。 卫扬的行程耽误不得,顾濯便先将人送走了,大概过些日子岁旦时候,他还在路上。 . 楯州虽是穷苦,在岁旦时候却也不糊涂了事。街上挂着彩灯,街边的吆喝声尽显热闹。顾濯坐在一家酒楼里,往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眯眼一笑,转头叫误之过来,不知说了什么。误之顺着顾濯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听话地下了楼。 谢熠秋回身时候,周围的灯好似忽然暗了。顾濯起了身,站在楼上往下眺望,只见那一身素衣似乎比曾经厚重的华服更衬他几分。 他或许知道的太晚了些,他只知道李南淮蛰伏多年,只为寻得一线生机。而谢熠秋原来也是那般小心翼翼之人。 身处高位者最难动摇国本,不是高位者不愿,而是自己是被无数利益相关者举着的,稍不留意便死无葬身之地。唯有身处底层,隐姓埋名,让这浑水更浑,才能一举颠了天下,所有蝇营狗苟都不必在乎,唯有成败二字。 顾濯曾迷失在一片雪花中,竟觉得他圣洁到难以触碰。如今又觉得迷了自己的不是雪花,是那盏昏黄的灯。 不知何时,那人从自己的目光所及之处消失了,他淡淡垂目。不多时,便闻脚步声渐渐靠近自己。 顾濯给他斟了酒,邀他坐下,道:“在楯州过年到底比不上帝京热闹,不过叶公子却似乎很喜欢这里。” 谢熠秋接过酒杯,“顾大人也比在帝京闲适得很。” “倒也不是,送走了靖云侯,不是还有一个你?”顾濯佯装醉意,“你与本官走的近,无非是要我为你办什么事情。本官怎敢轻易离去?” “顾大人聪明,我确实有事相求。” “粮食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要紧事?”顾濯假意思考,“你凭什么觉得本官会帮你?本官从不白白出力,本官给舜秦王粮食是因为前些日子你用了他的人来帮本官。你现在身无一物,拿什么给本官?” 第85章 谢熠秋手指伏在桌上, 好似轻柔的雪,声音懒懒道:“顾大人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值得给你的吗?” “有啊。” 顾濯从那人身上见到了久违的柔情,是一种柔中带刚的柔, 因为其中掺杂了不少算计,不算纯净。 可他只觉得有趣,“你身上的好东西可是别人没有的,若你实在不知该给我点什么, 本官倒不介意留你在身边,让你慢慢想,又或是, 待到本官乐意予你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 本官自然会给, 只是本官乐意与否, 也是看你。” 顾濯尝过为人玩物的感觉,便是这般任谢熠秋挑逗留用, 好似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他的心里压着一股火, 不是怒火, 是想要将一切讨要回来的无名之火。他想要将他曾经经受过的全都放在谢熠秋头上, 让他尝试一次, 为人玩物的滋味。 “顾大人的话听着容易让人误会。” “那便按照你误会的去理解。”顾濯玩味一般笑,“本官便是想看你能误会到什么地步。” 谢熠秋不语, 欲起身离开,谁知顾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道:“如你所言, 天下有谋反之心的人不少, 你是其中一个, 但仅凭你一己之力,你能做成什么?就连粮食与军令牌,你都是利用本官才拿到手的,本官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如你所愿乖乖任你利用。你耍的这些小伎俩,本官心知肚明。” 说完,他将人放开,自顾自地饮着酒,“你这人心机颇深,若任凭你留在舜秦王府,不知能还做出什么事。若本官跟舜秦王伸手将你要过来为本官出谋划策,你说舜秦王是借还是不借?他可是巴不得本官能助他东山再起。” 谢熠秋整理了一番被捏皱的衣袖,淡淡道:“顾大人平日里不是光明磊落吗?何时学会了要挟人的手段。” 顾濯哼哧笑出声,瞥了一眼他,“本官何时光明磊落过?” “顾大人倒是肯承认自己的不当行径。” “鸡鸣狗盗、谋财害命,本官都干过,不差要挟良家公子这一条。”顾濯忽然一顿,“不,你不算纯良。” 他扭过头,不再看谢熠秋,而是望了会儿街景,道:“龙乾庄园时刻为叶公子留着门,你想要什么,本官便在那里给你。” 夜里,顾濯留了此木在房内,他合上驿报,道:“陛下许宁枕山回京看望妻儿,已经过去这么多时日,按理说应该到了,却迟迟未见消息。陛下也不曾过问。” 此木捻着佛珠,“宁枕山本是死将,若是大张旗鼓活着回到帝京,未免有些骇人了。” “这话不错,他虽换了名字,相貌却没有多少变化,曾经的旧臣若是见着他,定然是能认出来的。” “顾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此木道,“顾大人可记得,宁枕山为何在西北戍边?他是为了替陛下抵挡西北的裴氏党羽才在那里,而后陛下登基,既未迎他回京,也未给与什么封赏,便是真将他当作了‘死人’。” 第156章 “若是封赏了,那北明便多了一个名唤‘重善’的将军,朝中既知此名,便早晚会知道此人,所有人便能知晓,宁枕山根本就没死,而是替陛下守在了西北,做人肉围墙。”顾濯思绪转动,不自觉哼笑了一声,“若是陛下的位置是受忠帝禅位,名正言顺得来的,何须人肉围墙?陛下本就无意让他回京吧。” “死人若是成了活人,大张旗鼓回了京,陛下又不能将人藏起来,宁枕山没死的谎言破了,其余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怪不得,”顾濯轻笑,“那宁枕山定然是回不了京了。他若是老老实实在外面待着,陛下自然不会动他,若是他偏要回京,只怕会成为一堆尸骨被送回去。况且他的妻儿还在帝京,他若是聪明,便最好是一辈子不再与妻儿相见。” 顾濯看的出来李南淮对哪些人已经有了忌惮,他将卫扬留在帝京,是为了防止南海割据,而不许宁枕山回京,是为了让他一直“死”下去。李南淮此人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如深渊一般。 顾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此刻夜已深,但因是岁旦,庄子里依旧极其热闹,唯有此木这般无趣之人不乐意与那帮锦衣卫混在一处,便干脆来了顾濯这里。 谁知来了这里也不是饮酒作乐,便只能装作一副佛家人的姿态坐在一旁参禅说话。 这时候误之闯了进来,口中哈着热气,一身的烤肉的味道。“主子,受——”看见此木在,他立马住了嘴,凑到顾濯耳边道,“叶公子去了押解陈盛的地窖,是否要跟去看看?” “不必。” 谢熠秋到底是要来审问陈盛,顾濯知道他一定会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此木,道:“大师早些回去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此木看出来顾濯不打算继续留他,便起身一拜。 误之道:“主子,蛮子叔今日猎了只大黑爷!烤着吃正好,主子是否去尝尝?” “弹弓打的?”顾濯平淡地问。他自然是知道大黑爷就是林子里的野猪,弹弓定然是不可能的。 误之挠挠头,“是用了咱们的弓箭……不过用的是安江南的,是安江南跟着去,但他见着野猪差点尿了裤子,便把弓给了蛮子叔。不过就是借用了一下……” 顾濯抬眼,误之瞬间慌了,急忙道:“主子,我知道咱们的弓不能随便给别人用,但是……都是安江南!若不是他胆小,也不必给到蛮子叔手里!” 顾濯淡淡喝了口茶,“房门外立着一根跟你一样高的棍子。” “啊?” “趁着岁旦,让安江南给它开开光。”顾濯用手比划了个数,“三十棍子即可。” 误之脑门上瞬间冒了汗,不敢多说一句,生怕顾濯下一句是其他人跟着领罚,便急忙出去了。一出门,果然看见了粗壮的棍子,像是从房子上拆下来的。 他一咬牙,扛起棍子便跑,喃喃道:“江南兄,我也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不住了……” 第86章 地窖里阴沉沉的, 里面没放什么东西,像是许多年不曾用过,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只能听见沉沉的呼吸声。 谢熠秋脚步轻盈,手里拿着个火把照着半张脸。 被绑着丢在角落的陈盛听闻声响,便缓缓抬了头,那是一个长相极为端正的人, 看着就如平常温顺的公子哥一般,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不好相与的气势。 “是你。” 谢熠秋平常总是戴着帷帽,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实样貌, 就连去州丞府也是如此陈盛没见过他的样貌, 但现在却能一眼瞧出来。 “我本以为你与那顾濯都是硬骨头, 到我府上皆是为了粮, 定会彼此针锋。他是陛下的人,而你口中所说的‘主子’是谁?到底是陛下要我死还是你那‘主子’要我死!”陈盛原本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 他知道朝中人从不在同一条绳上, 陛下是一条绳, 做个“主子”是另一条, 因此他觉得顾濯与面前之人绝对不会站在同一处。 而他却完全想错了, 他从一开始相信了这位叶公子的话, 相信了他上头真的有个人! 他恍然大悟,蓦地瞪大了眼睛, 喘着粗气道:“你在骗我!你们费尽心思盗取楯州粮食,是为招兵买马!你们要反!” 他大笑:“你们自以为手里有了粮食便一切都能办到吗?他是朝廷派来的, 朝廷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批粮食终归要到朝廷手中。而你手里的兵, 尽是些残兵老将!你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谢熠秋道:“你为何要养残兵老将?若真是为了自保, 养着他们怕是也不顶用处。” 陈盛哂笑着打量着他,“我就知道,你是假冒的,不然也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这是当年失踪的两万将士。”谢熠秋缓缓走近,“是朝廷派去支援青甘的将士。” “是又如何,青甘必亡,留他们在楯州这一方太平之地,总比去青甘寻死要好。不然,战死沙场的便不止青甘那四万将士了,而是六万!” 谢熠秋阴沉着脸,见那人痴癫一般笑,“也就你们会相信朝廷支援,朝廷本就无意支援!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给天下百姓看!” “朝廷若是无意,受忠帝便不会下令支援,何必拿两万将士的命做样子。” “受忠帝算什么?他就是个怂包!朝廷的真正掌权人是裴氏!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便能受到天下百姓的敬仰?真他娘的放屁!到最后,这两万将士不过是到了裴氏手中,而他只能独自承受天下的唾骂,天下人先是骂他支援不力,后是骂他认贼作父,险些给了叛军支援。朝臣动动嘴皮子,便能将青甘王贬做叛臣,但无论李文弘是正是邪,挨骂的永远都是受忠帝,任凭他背后的嘴皮子怎么动,他都是被推出来抵罪的傀儡皇帝,无人动的了皇帝,他身上背负多少罪名都无关紧要!” 第157章 谢熠秋就是被推出来抵罪的人,唯此一人便足矣,北明的蛇鼠便能躲在暗处苟且偷安。 火光照着谢熠秋锐利的眸子,虽映着金黄,却透着阴寒。陈盛不自觉地噤了声,只盯着他。 谢熠秋忽然从他身上移开眸子,冷淡道:“仅凭你,无法左右这两万将士的行迹。是谁人杀了那将领,将军令牌送入你的手中。” “你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哈哈哈哈!”陈盛被绑得紧,一笑便周身晃荡,犹如疯癫。“顾濯尚且拿我没办法!他不敢杀我,杀了我便无法跟朝廷交代,也会触怒西奴人!你竟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真是做你娘的梦!” “我不过是问两句,谁说要杀你了?”谢熠秋转过身,神色悠然地瞧着他,而手上却多了一把匕首。 他蹲下身,匕首映着他冷淡的神色。 “我从帝京而来,见过许多折磨人的法子。这里虽没有刑具,但也足够了。” 谢熠秋抬眼看向陈盛,似有似无地轻笑了一笑,略显阴鸷。“你知道一把匕首与一只火把,怎么折磨人最是让人生不如死吗?” 陈盛的脸色忽然变作惊恐,沉重的呼吸着。“顾濯留我活命,必定是我还有用处,你敢伤我分毫?” 谢熠秋声音淡然,似是没在意陈盛的话,只是继续道:“在人身上挖下一块肉,直到那伤处血流不止,再用火把去烤,或是用火烧烫了匕首,再按在伤处,便能止住血。如此循环往复,挖到人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块完整皮肤,露出白骨,人还是活着的。” 陈盛颤抖着,“真是恶毒……” 谢熠秋起了身,“比起当年你们害的整个青甘沦陷,四万将士战死,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这算什么恶毒?” “我并未在其中得到什么好处,何来‘我们’?楯州百姓过的不够苦吗?我身为州丞,当真就愿意看着楯州如此景象?!”陈盛说话时身子摇动,“楯州百姓自己种的粮食到不了自己手中,无粮无兵!只能依靠他人!你只知青甘苦,不知楯州苦!” “你的两万将士不堪其用,是你亲手断送了他们,也断送了楯州。” “我不过是受命而为。” “你受命而为,帮别人掩盖罪行,让别人受了好处,楯州百姓跟着你承受苦果。”谢熠秋道,“你的好贵人替你斩杀了两万将士的将领,将他们送入楯州,但是军械去往了何处?只怕是怕你有了军队便忘了恩,所以将军械全部揽下。你替他守口如瓶,误了这些将士五年!他们没有军械,打不了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陈盛沉沉道,“但能熬死青甘。” “他之所以只要军械而不要军队,是因为两万人过于招摇,耳目昭彰,所以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之所以你愿意要,是因为你蠢笨。” “放屁!”陈盛大喝,“并非是因为我,他是因为要讨好裴氏!才将军队送入楯州!” “而如今,他不需要再讨好了,楯州已无用处。”谢熠秋淡淡一笑,“你知道当今陛下可是当年的青甘世子,若知晓你藏匿了当年支援青甘的两万将士,你怕是会被生吞活剥。” “裴氏做的事,郑覃做的事,与我何干!当年的楯州听命于裴氏,其他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他,陛下要杀,也杀不到我的头上!” 郑覃乃通州观察使,苏家夫人的母家,也是闻家儿媳的舅公,与闻家乃是亲家。更是李南淮的从龙之臣。 谢熠秋抬眸,唇线忽然拉直。“世人只看得见被推出来抵罪的人,纵使你有诸多无奈,你也必须要替他们去死。况且,你并非一点错出都没有,若非你贪恋财权,与他们沆瀣一气,怎会为人利用,蠢笨至极。” “受忠帝才是蠢笨,此事皆因他而起!若非他执意援助青甘,他们怎会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支开援军?楯州又怎会卷入其中?他自以为自己是圣君,实则是助长了他人气焰的昏君啊——”陈盛叫嚷着,却忽然停住了。 只见自己腹部扎了一把匕首,谢熠秋白皙到冒着青筋的手死死的攥着刀柄,直到粘稠的血顺着他的手淌下。 “你不能杀我……”陈盛瞪着眼,“你杀了我,无法跟朝廷交代……” “我不需要跟谁交代。” “你——”陈盛紊乱地呼吸着,那一刀没有扎在致命处,他只是疼得叫唤,忽然眼睛冒光,大喊道:“顾大人!顾大人救我——我什么都说!” 谢熠秋起了身,只见顾濯披着大氅进来,脚步厚重,蓦地一笑,“说什么?你方才不是都说了吗?” “顾大人!你不能杀我啊!你是朝廷命官,必然是要面见陛下的,若陛下问起来,你如何交代?” 顾濯凑近些,神色略带匪气,“当今陛下是当年的青甘世子,本官杀一个谋害青甘的罪臣,有什么可交代的?” “那……西奴若听闻我死了,楯州入了你手,必会跨过边境!” “西奴在意的不过是楯州还会不会继续往他们手里送粮食罢了,而不是你是生是死。放心,不会再送。朝廷早就有攻打西奴之意,这批粮食自会送到王军手里,到时候必会一举拿下西奴。”顾濯道,“你这般怂包,只会一味讨好敌人来保自己平安,不是长久之计。死一个你,激励千万将士,楯州不必再窝囊,你该高兴才是。” 第158章 陈盛一惊,却扯了伤口,疼得嘶叫一声。 顾濯手扶着刀柄,忽然抽出刀。 一瞬间,血溅当场。陈盛倒下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顾濯淡淡将刀收回鞘中,转身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谢熠秋,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了下来,披在了那人身上。 谢熠秋一身素衣沾染了血色,手上也皆是那脏污之物,顾濯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握着他的手给他擦拭。 “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谢熠秋垂眸,“顾大人又何必脏了自己的帕子。” 顾濯给他细细擦拭完,抬头道:“你在我这里杀人,还不许我置喙?” “这不是你杀的吗?”谢熠秋抬眼,“我只是吓吓他。” 顾濯叹了一声,“我只怕他咬着你。” 第87章 顾濯披着凌乱的夜星进了屋, 提着装着热乎吃食的食盒,将东西搁下,看了一眼正在洗手的谢熠秋。 “一身的血腥气, 能洗得掉吗?” 谢熠秋的手在水里泡着,“洗不掉了,那便脏着罢。” 谢熠秋没亲手杀过人,从前他为皇帝, 只需一声令下,随便让谁死,犹如碾死一只蚂蚁, 而如今却双手沾满了鲜血。 “只洗手自然是洗不干净。”顾濯拿了件干净衣裳丢过去, “你要洗掉你一身的脏垢才行。” 顾濯命人送来了热水, 房门紧紧闭着, 满屋子的热气氤氲飘渺。 谢熠秋对顾濯似乎没有一丁点的防备,宽衣进了浴桶里, 道:“我今日杀了你的人, 怕是已经给你惹麻烦了吧。” 顾濯倚在座上, “他私通外敌, 勾结奸佞, 早就该死了。” “不将他交予朝廷, 私下审问,李南淮会找你的麻烦。” “我本就打算私下审问, 谁知你先我一步。”顾濯眸中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淡然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你假死离京, 定然不只是为了联合舜秦王谋反。若只是为了谋反, 你为何要从皇帝之位上下来呢?那岂不是多此一举。” 谢熠秋转头看了一眼顾濯, “皇帝之位是个禁锢,若我是皇帝,我永远也不会听到陈盛方才说的那一番话。” “所以你是故意将自己的位置给了李南淮。”顾濯起了身,似是看透了一切,悠然地靠近过去,“方才陈盛说当年你送往青甘的军队来了楯州,而军械去了通州。通州如今可是李南淮的从龙功臣,其姻亲是当朝首辅,你如今知道了通州所做的一切,你能做什么?” “他虽是从龙功臣,却也抵不住缺粮的困境。你如今断了楯州运往通州的粮食,定然是有办法拿住他的,不是吗?”谢熠秋淡然道。 顾濯轻笑一声,伸手勾起他一缕潮湿的发丝,“你是要依附于我?” “反正你早就不想再追随李南淮了,你拿走了裴氏的所有产业,如今又要一步步地拿住受过楯州好处的那些人,不就是想一手遮天吗?” “不过,我有没有本事拿下通州的兵,还是要看你啊。我不能白帮你。” 谢熠秋起了身,接过顾濯递过来的衣裳。他身子瘦,顾濯的衣裳宽松,披在身上就如裹了个麻袋。 顾濯给他准备了吃食,谢熠秋怕是没见过今夜那副场景,心里有点不安,只食用了一点。 顾濯道:“你莫不是被陈盛那副模样惊着了。” “有点骇人了。” 顾濯淡淡一笑,“这种场面我可见过不少,也做过不少,你见着我,可觉得骇人?” 谢熠秋瞥了一眼他,“不一样,你是提刀的,他是被杀的。眼珠子瞪到快掉出来的不是你,肠子顺着刀口流出来也不是你。” “那你愿意见我这样吗?”顾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习惯了这样刀尖舐血的日子,他忽然这样问。 “我自然是不愿。”谢熠秋湿着头发,眉目低垂。 顾濯伸手撩开那湿发,指尖碰到他的耳垂,“那你还要我为你做事?楯州容易解决,是因为楯州的州丞是个蠢蛋,可通州手里握着的是实打实的军队和军械。” “是了,你我怕是都活不过明天。”谢熠秋微微歪头,不自觉蹭上顾濯的手。 顾濯明明本就是要去通州招兵买马,可他偏要多说这么一句吓唬他,要他知道自己也非神人,也会遭遇不测,却没想到谢熠秋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说的还这么惹人心疼。他真是又被谢熠秋蛊惑了。 “你最好是给我活着。”顾濯手往下滑,滑到那人的脖颈上,另一只手也瞬时箍住了谢熠秋的腰。“这么瘦,这几个月真是受苦了。” “这几个月没得吃,最好的一顿就是与你和舜秦王那次。” 顾濯眸色浑浊,谢熠秋的这番话似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像是料定了顾濯会心生怜意,顾濯也心知肚明,道:“你是在同我卖俏?当真不是做帝王的料子。” “就当我是在卖俏吧。” 这话说的顾濯心里忽然热了起来,两人自当初中秋一别,便全然换了模样,像是演完了一场你侬我侬的戏码,戏演完了,便成了仇敌,见了面也狠心到要挖他眼珠子的仇敌。 或许是现在的顾濯占据上风,他不怕谢熠秋再怎么利用他。他眼里生出了一股热浪,二话不说便将手一勾,把人整个拖到塌上。 谢熠秋来不及拉紧衣裳,那宽松的衣衫便顺着肩滑了下来,他伸手欲将衣裳拉上来,谁知顾濯的手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别扯了,扯坏了你明天就要光着了。” 第159章 谢熠秋被这一遭弄得喘息着,“我自己的衣裳呢?” “你不会要穿着那一身血出门吧?” 顾濯力气大,把谢熠秋整个人都箍住了,谢熠秋动弹不得,两人便以一个极为放荡的姿态贴在一起。 “我怎么敢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你杀了。”谢熠秋道。 顾濯轻笑,擒着他的双手,如一只贪婪的狼一样盯着面前之人,“就你这点功夫,怎么杀得了我?用你的嘴吗?” 顾濯粗重的气息打在谢熠秋脸上,热气扑面,把谢熠秋的脸蒸作潮红。“我这嘴可是会咬人的。” “咬我。”顾濯一只手按着谢熠秋,另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领,“我这脖子就摆在你面前,你咬我一口,我便送你一万将士。咬我十口,我便想办法给你筹集十万大军。咬出血了,我便亲自领兵,为你上阵杀敌,送你入明堂。” 谢熠秋听了这话,当真是一点也不含糊,直接一口咬了上去。他像是赌气一般咬,他最想要的是当年青甘的那四万将士。 顾濯忍着一口气,任凭那人用力地咬。也不知咬了多少口,反正不止三五口。 顾濯沉沉喘息着,被咬的生疼,那人松了口,目光闪烁着瞧着他。 “这么贪婪,你要我给你多少兵?” 谢熠秋瞧着他通红的快要渗血的咬痕,声音悠然道:“自己数去吧。我都没咬出血,怎么算是贪婪?” “你贪我一条命,还不够贪婪吗?” 顾濯如是说,却见谢熠秋微微抬起身子,轻轻啄了一下那被咬过的伤处,“那便算我贪了。” 顾濯舍不得再勒着他的手腕,便松开了手,眸中噙着一抹笑,在那人额上缓缓落下一吻。 他曾经企图忘记这种令人贪恋的感觉,将自己铸成铜墙铁壁,却在心底又时时挂念着,而今一见着他,便瞬间缴械投降了。 从前他厌恨被人利用的滋味,如今又心甘情愿为他纳兵,似乎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从前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不过就是一场没有敞开心扉而导致的笑话,如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彼此,露出了各自的伤疤。 冬夜寒风狂呼,在黎明的晨曦中隐去了张狂,归于宁静。 顾濯一大早的功夫便冒着寒气出了门,遣人将地窖里的脏东西收拾干净了,才带着热食回了屋。 谢熠秋裹在被子里,被顾濯抬起了半个身子,软塌塌又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困,再睡一会儿……” 顾濯坐在一边扶着他,“昨夜让你受了凉,先喝些姜汤,喝完再睡。” 顾濯端着碗,谢熠秋便只能听话地饮下了。 谢熠秋喝完了姜汤,身子一股暖意,也没有了多少困倦,“今日起这么早,有什么事?” “早些料理了陈盛的尸体,总不能放在地窖里恶心人吧。”顾濯将碗放下,“通州传讯来说,观察使郑覃俘虏了重善将军。” 谢熠秋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重善?” “就是当年的宁枕山。”顾濯道,“他当年并没有死,而是到了李南淮麾下,听从李南淮差遣。是他将李文弘被辜泽宽在西凉关堵死的事告诉李南淮的,所以李南淮一直都知道李文弘之死是因为辜泽宽和裴钱。” “难怪当初他可以成为我除掉裴钱的匕首。” “通州当年是置青甘于死地的一个,如今楯州不再给他运送粮食,他俘虏宁枕山,怕不是真的俘虏,而是拉拢。” 谢熠秋思索道:“没有了楯州,他怕自己孤立无援,所以拉拢对李南淮最有用处的宁枕山来自保。只要得到了宁枕山的一力支持,通州的所有罪行便能遮掩过去。” “所以,咱们要即刻动身。”顾濯给谢熠秋披好了衣裳,“他不过是想要粮食,咱们便去做他个人情,给他足够的粮食。” “宁枕山这种人,不会被轻易拉拢的。况且,他曾经也差点死在青甘,对谋害青甘之人恨之入骨。” “对,可是我们会。”顾濯一笑,“与其拉拢一个‘死’了的,且在朝中无地位的宁枕山,不如拉拢我这个朝中贵人,且忠奸不分的佞臣。” 谢熠秋穿戴好衣裳,起了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顾濯脖上的伤,“你还真是佞臣。从前是,现在还是。” 顾濯一把擒住他的手,“若非佞臣,我能活到现在吗?你从前曾告诉我,悲悯之人,不适合活在帝京。可你将我留在帝京,便不要怪我失了悲悯之心。” 谢熠秋道:“我这种昏君,就是要有一个佞臣才行。” “我在北明,本就无声誉可言,甚至这条命都是不该存在的,不知何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我不怕自己做奸佞,愿替陛下阻了千军万马,被无常忠奸践踏,来日身死,也可替陛下去地狱走一遭,遭万鬼唾弃。若能过了奈何桥,再去瞧一瞧不染尘埃的你。” 第88章 通州观察使这里虽是府邸, 却犹如山上的寨子。郑覃座上摆着一张猎来的虎皮,面前是装在金樽里的烈酒。 通州虽距离帝京很近,但是中间隔着一座山, 入京并不方便,且常年少雨,终日沙尘。这地方并不算富裕,但如今看着郑覃却好似暴发的商户, 一身的商贾气息。 想当初郑覃也并非如此自在,更无权无势,而后其外甥女苏氏嫁入闻家, 苏家便靠着闻家的扶持才有了些盼头。但当初闻家虽在帝京中有极大的体面, 对苏家的扶持却也只是微乎其微。闻家看重苏老将军在军中的威严, 也看重郑覃手里的兵, 因此才勉为其难结为姻亲,但此后苏家便犹如闻家的狗。 第160章 后来郑覃得知李南淮欲纳他入麾下, 他便一力助新帝登基, 自那时才有了势力, 成了从龙之臣。 他一贯行事乖张, 如今将宁枕山绑进了自己府上, 却丝毫不见紧张。 “宁大帅, 从前只听闻你身死西凉关,这不是活得好好的?”郑覃手臂撑着桌子。 宁枕山被安排了座位, 犹如受招待的宾客一般受着郑覃的礼遇,却冷着脸道:“观察使将本将绑到这里, 竟是为了请本将饮酒。” “并非是绑, 我是在请你。若非宁大帅回京不能携带大军, 只带了一小支队伍, 凭我也请不来你。”郑覃轻笑,“宁大帅,当年你可是朝中猛将,受命驻扎青甘,却没想到天降横祸,李文弘死了,你也在不久后遭遇伏击。朝中皆道你死了。你可知当年李文弘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你也险些如此,没想到受忠帝不仅没有将你与李文弘做同样的处置,反倒给你加爵,保你的家族亲人一世荣华。你说,凭什么你与李文弘不同。” 宁枕山饮下一口酒,“我名重善,宁枕山已与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郑覃大笑,“若真的再无瓜葛,你为何还要回京?你的一家老小都在帝京,陛下恩准你回京探亲,可你如今在我这里耽搁了这些时日,他可曾问过一句话?” “朝中事务繁多,陛下准我回京,已是恩情。本将当年死里逃生,只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是一部分,宁大帅自己的本事也是一部分。我请宁大帅到府上,是因为多年仰慕,可宁大帅受命驻扎西北,我也没有机会请宁大帅过府一叙,正巧宁大帅回京经过通州,我怕宁大帅小心谨慎不愿意来,这才出此下策。” 宁枕山饮了一口酒,“若你请本将,本将自然不会推脱,何必专程带人拦了本将的路,还说并非有意。” “宁大帅这话可真是寒了我的心。”郑覃眉眼犹如野虎,声音浑厚。他随意散漫地举着杯,“你我皆是陛下从龙之臣,本就该如兄弟一般,那日不过是为弟者为了请兄长来此而耍了一个小手段,宁大帅何必记挂于心?我请你居于府上多日,实在是这些日子腾不开手脚,一直没有时间请大帅饮酒,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宁大帅总不会像妇人一般记恨上我了吧。” “本将倒也不至于记恨上你。” 郑覃爽快的笑道,“那就好!以宁大帅之功,就算你没有及时回京,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本将此番回京,并无大事,陛下自然是不会催促。” “哦?”郑覃侧着身子,“那是为何?” “不过是京中妻儿想念,陛下特许本将回京探视。” 宴上舞女妖娆多姿,个个俊俏,郑覃扫视着它们,时不时微微眯眼。“妻儿在你我这种人身上一贯都是负累,若是一生不娶,不论如何闯荡都不会记挂着什么,像我这般,若是哪日死在沙场上,家中不必留一人寡居。” 几个舞女舞到了郑覃身侧,像蛇一般缠在他身上,他便随手端起酒杯灌进她口中,惹得她脸红口辣,他便放声大笑。“不过宁大帅定然是与我不同,像宁大帅这般死里逃生,与家中夫人的更该是彼此珍惜,恩爱非常。” 宁枕山与宁夫人成婚十几年,而他在京中时日却是少之又少,自然十分珍惜。 郑覃抚摸了几下几个舞女的脸,道:“不过,当初宁大帅险些被诬而保不住一家老小,幸好受忠帝愿意记得你为北明立下的战功,才保住了你一家人。如今宁大帅戍守西北,即便是不回京,京中也有人替你照顾你夫人与孩儿。” 宁枕山手中握筷,没吃几口东西,却因这句话而停住手。“陛下对本将恩重如山,京中家人仰仗陛下才得以安宁。” “当然是陛下替你照顾宁家。”郑覃摸着细滑的脸蛋哼笑,一只手不自觉箍住一个舞女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当年陛下还是青甘世子,李文弘将世子丢在帝京,带其余族人在青甘驻守,不就是仰仗皇帝对世子的照顾吗?朝中皆道李文弘会反,可有世子在帝京为质,他当真能反得了吗?” 郑覃怀中得女子被挠得哼出声音,宁枕山不愿看过去,便自己喝着酒。 郑覃的脸像是喝酒喝多了而通红,喘着粗气道:“树大招风,李文弘就是一个例子。当年朝廷最怕的就是李文弘带兵回京,因为他手中的兵足以掀翻整个帝京。如今的你我回不了京,回不去的。” “你是通州观察使,本就该驻守通州,有苏家在帝京便足矣。” 郑覃手劲忽然打了,捏的怀中的娇女疼得叫了一声。郑覃声音粗犷道:“真他娘的放屁!苏老将军老了,不足为用,身在帝京享的福,靠的不都是我在外一刀一枪的搏杀?” 宁枕山从郑覃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京中有质,将军在外便不需回京。京中无质,将军自己便是质。 郑覃一口饮下一杯酒,“宁大帅,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名唤重善,可帝京中的人并不知道你是重善,你若回京,除非是西凉关的孤魂野鬼回来了!”他大笑,“若非如此,就是你根本没死,你身死的消息是假的。你不仅活到现在,还带着陛下在西北的军队回了京。你说京中人是否会想,陛下当初顺位也是假的?” 他眼神瞥向那边的宁枕山,“若真是顺位,留你何用?若不是顺位,而是篡位,帮你瞒天过海倒是有用处的。” 第161章 郑覃一语点破,让宁枕山忽地神色一怔,捏着酒杯沉沉道:“不该回京。” 郑覃醉于香怀,喃喃道:“不该,当真是不该。” 宁枕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就此驻在西北,再也不会京,大概会安然一生,哪怕是死于沙场。如若回了京,李南淮便不得不替他安排,让他以一个新的身份回来,到时候想瞒也不容易。 他是不该回京的。 宁枕山沉声喘了口气,见宴中笙歌艳舞,不自觉皱了眉。 这时候外面来了通传,侍卫急急忙忙进来了,道:“将军,外面来了位帝京的人,说是朝廷命官顾濯。” 郑覃醉着大喊道:“管他娘的顾濯李濯!今日我这里有宾客,叫他明日再来!” “将军,已经在门外了。” 郑覃一拍桌子,将怀中的人推开,只闻宁枕山道:“这个顾濯确实是京中人士。” 郑覃瞬间清醒了一些,问道:“此人如何?” “乃陛下肱骨,”宁枕山喝了最后一口酒,搁下酒杯,“不过,此人阴险狡诈,当年陛下从狱中活着出来,是因为他,后来陛下在帝京为官也是仰仗着他,再后来陛下南征,手握重兵归来,还是因为他。他蛰伏在受忠帝跟前多年,乃受忠帝近臣。” “曾经的受忠帝近臣,如今的朝廷肱骨。”郑覃若有所思,“请人进来。” 宁枕山起了身,道:“他与我相识,我若在此处,怕是不方便你们交谈。” 郑覃派人将宁枕山带了出去。 郑覃微眯着眼,撑着头伏在桌上,见来人身姿挺拔,蜂腰猿背,看着平常,倒也看不出来是个狡诈的人。顾濯身边跟着一个身姿细瘦的人,衣着素朴,郑覃不自觉顺着那人的脚往上看,却只见一面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帽。 “这是哪家的娘子,为何不露面?”郑覃故意玩笑道。 “郑将军不是先看见本官,倒是先看见了本官身边的人。看来这酒喝的不少啊。” 第89章 郑覃张着手臂, 叫人给顾濯安排了座位,道:“烈酒!顾大人今日可要陪我喝一杯。” 顾濯瞧见了对面还未来得及收拾掉的残局,道:“将军今日家中有客, 看来本官来的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也已经来了,大不了我将那客人赶走就是。哪里的客人也抵不上顾大人尊贵。” 那位置是宁枕山坐过的地方,郑覃将宁枕山虏来,却好吃好喝地待着, 果真是如顾濯猜想的一样。 侍女给三人斟了酒,纷纷退到一边。郑覃举杯敬顾濯,道:“往日便听闻顾大人仪表堂堂, 今日一见, 确实不凡。” “本官与将军从未见过, 将军能识得本官也是不容易。” 郑覃姿态放荡, 肤色黝黑,脸上黑中透着红, 明显就是已经醉酒的样子。 “欸, 我虽身在通州, 却并非在帝京毫无人脉。我苏家虽然不算家世显赫, 却有闻家这等姻亲, 若我想识得顾大人, 应该也不算难吧?” “闻家在帝京虽有根基,但到底是闻家的。”顾濯瞥了一眼迷糊中的郑覃, “本官来通州自然不是为了闻家,而是将军你。” “通州势弱, 帮不了你什么, 当然, 也不缺什么。”郑覃撑着脑袋, “通州仰仗的是陛下当初的恩惠,闻家算什么狗屁东西?” 郑覃与闻家虽是姻亲,但他一贯看不起闻家。闻家有权有势,便能随意指使苏家为他做事,郑覃早有不满,但只能忍着,直到李南淮即位,郑覃趁着那机会广纳将士。 他手里有当年受忠帝送往青甘的军械,那是一批帝京的工匠做出来的军械,有能够百步穿杨的强弩、削铁成泥的利刃、多筒火铳,多的是边境将士没有的东西。 是以,他当然敢在任何人面前编排闻家。 “闻家确实不算一个值得放在心上的,”顾濯轻笑一声,“这世上谁有兵,谁便是主子。闻家当初靠的是裴钱的提拔,后来裴钱死了,他做了缩头乌龟,侥幸保住一命,不过这条命不过是苟活而已,他与裴钱的牵扯终究会报在自己头上。” 若说与裴钱有牵扯的不只是闻家,他郑覃也是其中之一。曾经是为了能在北明有一个立足之地,后来转而跟了李南淮,也是为了自己。跟着谁有好处吃,他自己掂量的清楚。 郑覃道:“闻家苟活于世,靠的是我外甥女做了他家儿媳,更靠的是苏家手里的兵。若我苏家在朝堂之中有立足之地,还用得着闻律这个王八羔子!” “在朝中有一立足之地并不难,有兵,有钱,足矣。” 郑覃往前撑着身子,“那我要是没钱呢?” 顾濯笑了一声,“对将军来说,钱的事情轻而易举吧。” “通州甚穷!一不打雷二不下雨,通州虽背靠帝京,可一座山便将所有油水都拦在了帝京。你说我有钱?怕不是在说梦话!” 顾濯道:“本官是带着钱来的。” 郑覃猛然一顿,略带小心地瞥着顾濯。他知道顾濯阴着呢,他带来的钱能给谁,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郑覃虽然狂放,但也是个谨慎的人,顾濯如此一说,他便瞬间有了戒备之心。顾濯便道:“不过,到哪里也没有白给钱的道理。本官想与将军做一桩生意。将军手里可有军械?” 他手里是有军械,不过除了当年安排他把军械掳走的裴钱,便只有楯州知晓。这月的粮楯州到现在都还没有运过来,难不成楯州当真投靠了朝廷,还把军械一事给吐了出来? 第162章 “我手下将士数万,自然有的是军械。不过顾大人并非武将,我也没听闻朝廷派你买军械,你要军械做什么?” “本官有的是钱,就差兵。将军以为本官要做什么?” “可你在朝中地位已是稳固。” 顾濯道:“没有人愿意安于现状,正如将军不愿屈居人下一样,本官还没有做到上不可再升。” 顾濯言语直白,他说什么便就是什么。他既然这样说了,便是要告诉郑覃,若他肯卖军械,日后必不会受亏待。 郑覃似笑非笑般打量着顾濯身边那人,哼哼笑了几声,“你打算用多少钱买?” “本官手握裴氏在北明的所有产业,百万千万都拿的出来,就看将军肯不肯卖。” 郑覃微微眯眼,他的脑海如浪涛翻涌,许久才从口中喃喃道:“裴氏产业……你是裴钱的儿子。” 这一身的狡诈,难怪。 郑覃自跟了李南淮之后便决计不会再与裴氏沾染关系,当年与闻家结为姻亲是他走的最错的一步。李南淮痛恨裴氏一党,早晚会将闻家除掉。若他能大义灭亲,暂且苦了自家外甥女,将闻家推下朝堂,那他苏家便是一大功臣,日后在北明便是一大世家。 顾濯既然是裴钱的儿子,如今大费周章怕不是要反。 郑覃道:“顾大人太高看我了,任你有一座天宫,我也拿不出军械卖你。” 顾濯只淡淡拿起酒杯,只闻身边那位一直不语的公子开了口。“将军不缺钱,因此看不上我们手里的钱。那不知我们手里的粮食能不能买下你手中的军械。” 听闻粮食二字,郑覃醒了半分酒,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楯州不往通州送粮食,大概不是因为楯州投靠了朝廷,而是易了主,到了顾濯手里。 郑覃道:“顾大人与我谈条件,粮食事关将士的命,你是要拿他们的命与我谈。” 顾濯看过去,淡淡道:“粮食是本官的,将士是你的,命也是你手里的命,与本官无关。这些粮食,将军不要,有的是其他人愿意要。” 奸诈,真是奸诈。郑覃大笑,“没想到顾大人竟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你要什么军械,我手里都有,可我并未看见实打实的粮食。你若现在就要军械,那你便要将粮食即刻运到我的面前。” 顾濯缓缓望向外面,道:“将军现在应该是能看得见的。” 郑覃喝酒喝的有些头疼,但也不算醉得厉害,他顺着顾濯望向的方向一看,只见一片茫然,哪里冒起了烟。 他寻了半天也没寻到粮食在何处,正想着顾濯这厮定是在骗他,却忽然见那烟如倒流的飞瀑一般滚滚。 他猛然瞪了眼,来人急忙禀报道:“将军,粮仓烧了!” 郑覃瞬间拍案起了身,拔出刀便指向顾濯,“我干你娘的王八羔子!” 顾濯起了身,“将军何出此言?本官一直在将军这里饮酒,你粮仓烧了与我何干,定是你手下的将士没守住。” “你他娘的拿粮食跟老子谈条件!老子今天非扒了你!” 郑覃手上的刀子锋利,噌的一声便冲着顾濯过去,谁知顾濯身手也不差,准准地接了招数。电光石火之间,两只利刃撞在一起。 顾濯道:“将军即刻砍了本官,你手下的将士便能饿死,给本官殉葬。” 这话瞬间刺了郑覃,他手中的刀拿不稳了,见火烧得厉害,急忙埋着大步子出了门。 顾濯身子忽然一晃动,被谢熠秋扶住了。顾濯将刀收回去,沉沉喘了口气,道:“真是烈酒,险些接不住他这一招。” “他着急去了,这粮食他不要也不行了。”谢熠秋欲放开手,却被顾濯按在自己臂上。 “宁枕山还在府上。”顾濯道,“秋玉,你我都要见他一面。他已经受制于李南淮了,郑覃也已经将他回京之利弊全都告诉他了,他回不了帝京,只能待在西北。既然李南淮疑心他,那他这把刀就一定是我们的。” . 宁枕山被人带到了后门,那里早已备好了马匹。 “将军说,今日府上来了难对付的人,请大帅先行离开。待大帅行至安稳处,将军会接大帅回来。” 宁枕山看见了远处升起的黑烟,才知顾濯来势汹汹,亦是有备而来。他快速跳上了马,打马离开了。 顾濯牵着谢熠秋的手出了门,被院中事先准备的人手拦了下来,顾濯也丝毫不慌乱,等门外冲进来一队锦衣卫,将这些人逼退,顾濯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将我留下,你们将军自会找我。” 顾濯手里的人不多,但是谢熠秋却从舜秦王那里带了不少人跟着。 宁枕山的马踏着尘土,寒风刺骨。通州一贯沙尘肆虐,且没有多少林木,满目皆是荒地,若要有人袭击,一眼便能瞧见。 他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急促,便急着往前赶,却没想到前面还是有人等着自己,若要不正面迎着这些人,他只能急忙掉转马头,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他才知道,自己被团团围住了。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听了郑覃的话跑了,无非就是顾濯罢了,并非不相识。 沙尘刮着自己的脸,他望向尘土飞烟的那边,只见两个人影策马奔来,一个壮硕,一个瘦削。 “顾大人。”宁枕山道。 顾濯拉着缰绳,“宁大帅离开的匆忙,是要躲着我?” 第163章 宁枕山忽然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这几天所经历的事,道:“我与你到底也算老朋友了,前些日子我被郑覃围困,今日偏又遇上了你。若是敌人,我早就杀出重围,根本不会给你们围困我的机会。” “我当然知道宁大帅的本事,若你真是能被轻易困住的,也不会死里逃生,从西凉关活着出来。” 宁枕山不想再说往事,转了话头,道:“你烧了郑覃的粮仓。” “他那粮仓没几粒米了。他想要你别回帝京对吧?”顾濯反问,“他说的不错,你若回京,就是死了数年的亡魂归来,即便是陛下也难以替你遮掩,你身在帝京的妻儿怕是也难过安生日子了。” “我已不打算回京。” “郑覃的意思是要你留在通州,可陛下却并非此意。” “你如何得知陛下的意思。” 顾濯道:“当年你府门被烧,陛下安排你做了一件事,你手里的青甘舆图与城防图并非只是为了让你放在手里。陛下不想让你回京,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且,陛下正在筹备收复青甘的兵马,此重任离不开你。” 宁枕山知道青甘失守容易收复难,也知晓李南淮从未想要将青甘弃之不顾,即便是现在没有办法将青甘收回,也总会有那么一天。 那尸山血海的地方,终究有一天要回去。青甘虽非宁枕山的故乡,却似乎也在他的心底结成了一道枷锁。 他并未说话,只见那藏在帷帽下瘦削的人摘了帽子,他恍然愣了神。 宁枕山下了马,站定片刻,仔细看了这熟悉的眉眼,确定是受忠帝没错。 “顾濯,怪不得你举止如此反常。受忠帝竟还活着。”他看向谢熠秋。“你私藏受忠帝,此乃死罪。” “陛下是‘顺位’,为何不能留受忠帝活?”顾濯道。 宁枕山自然知道李南淮并非顺位,顾濯的话中满是讥讽。他叹了一声,哼笑道:“那你便是要与陛下分庭抗礼?” “俗话说兔死狗烹,你我已将陛下送进他想要的明堂,若我此刻身在帝京,早已被陛下用千万种法子送入诏狱,而你最有可能的是死于路途,他连一个入京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你。” 宁枕山半生戎马,生死都会是边疆的人,若真成了野鬼,也只能留在边疆。当初有人替他保了一家人,依然是始料未及的了,他唯有感念当初的圣恩。 他虽知道李南淮谋权篡位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却不能忘了受忠帝曾经的恩情。“陛下,江山易主,宁枕山也已死,臣今日只当没有见过你,来日若是再见,我便只是北明李氏之臣,不会手下留情。” “大帅竟还能记得我。” “不过是替宁枕山留下了一点记忆。” 顾濯跨在马上,马蹄往前挪了几步,“江山易主,受忠帝也已经死了,若是重善将军要对我的人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念及旧情。” 当初顾濯是谢熠秋的侍君,满帝京皆知,却唯有与他交好之人知道他并非真心,一切皆是为了李南淮。但现在顾濯说出这番话,倒是令宁枕山瞬间明白了,顾濯此人从未说过真话,连做法都是难辨真假。 宁枕山心中明了,今日一遭,便注定要将从前的一些小恩小怨都了结了,不要再左右相顾。他定是要回西北的,不论李南淮打算如何对待他,他都是要回去的,不只是因为帝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更是因为他心里有一块没有愈合的疤。来日李南淮下令收复青甘,他自会首当其冲,生死不论。 他双膝下跪,而后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算是还了受忠帝当初对他家人的顾念之情。 他上了马,道:“将士本该死沙场,诛敌寇,收疆土。江山社稷于谁手,终究皆为同池鱼。若天下不安,失地难收,我刀剑刺椎亦无妨。若天下和乐,盛世安康,我隐匿山野无功禄,亦甘之如饴。顾大人且守好你的人,我会守好北明的江山。” 他一生都不适合争权夺利,却一生都在旁人的争权夺利中奔波,或身死,或苟活,难见妻儿,亦难守山河。 顾濯拱手,“重善将军若有朝一日拿回青甘,也算不负自己重活一世。天下之辈,没如将军。” 卫军为宁枕山让开了一条路,他没有退路,那是他唯一的路了。论算计,他算不过任何一个人,便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中,唯靠着一口硬气活着。而今,他便是要靠着这一口硬气,不再掺和任何算计。 顾濯瞧着他策马扬鞭,湮没在飞尘中,往后看,是升入苍穹的黑烟,顾濯掉转马头,一只手紧紧握着谢熠秋的手。“秋玉,你丢失的军械,我一个不落的替你拿回来。” 还有他这么多年被谩骂与误解埋进尘埃里的尊严。 第90章 谢熠秋带了一千卫军随行, 只得找了地方安营扎寨。顾濯今日一路颠沛,又喝了郑覃府上的酒,好似喝了假酒, 一下午都觉得身子不舒坦。 这地方是一处早已空无一人的寨子,今夜却燃着篝火,在寒夜里热气腾腾。窗子四下漏风,顾濯头疼地倚靠在屋内燃起的火堆旁。 两人早已用了晚饭, 但却没有丝毫的困意,顾濯盯着燃烧的火,心想着宁枕山一生辛苦, 因为别人的争斗而令自己在生死边缘终日沉浮, 竟还能说出那般大义之辞, 实属不易。而他却做不到, 或是舍己渡人,或是头悬梁锥刺股, 又或是以德报怨, 他都做不到, 他睚眦必报, 铢锱必较。他创造出一个混乱又争权夺利的世界, 将某个人视为虚构世界里的玩物, 不过都是为了自己,而他将自己困在这里, 便是要自己承担自己做下的恶果。 第164章 月光顺着窗照进来,像是笼了一层薄纱, 盖在谢熠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他凑近到顾濯跟前, 手背轻轻抚在顾濯的额上。 顾濯抬眸看着他, 伸手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 谢熠秋与他贴的近, 就这么被他紧紧握着,好像今天白天一样。 “头还疼吗?”谢熠秋关切地问。 “我猜郑覃喝的是假酒。” “通州人粗野,寻常酒水自然是入不了郑覃的眼。” 顾濯淡淡一笑,将头埋在了谢熠秋肩头。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从当初“玄师”这个称呼安在自己头上开始,到如今世人皆知他心思歹毒。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并非铁打的身体,他就想这么依靠在谢熠秋身上,闭着眼睛轻嗅他身上的味道,才能觉得安心。 谢熠秋微微侧头,将唇贴在了顾濯耳边,只闻肩头上那人闷闷地开了口,“秋玉,若无你,我该怎么活。” 他真想说一句,这世上他谁都不认识,唯独认识一个你。他不该将这样一个干净的人放在如此浑浊的世间。 两人互相依偎,不是一个人依靠另一个人,而是抱在一起。 谢熠秋声音沙哑,“这世上若无我,在你心里却有一个我,足以同你一起抵挡疾风骤雨。” 顾濯轻笑一声,他知道现在自己对谢熠秋已经不是亏欠,也不是依靠,而是前所未有的爱恋。 他抬了头,目中满是侵略的欲望,狠狠地在怀中那人的唇上深吻着,紊乱的鼻息交杂着,他的手紧紧抱着那人,舌尖软肉探索,恨不得将那人吞进去,像是生怕他忽然消失,或是自己忽然消失。 许久,才在藕断丝连中分开,两人四目相对,微含笑意。谢熠秋被顾濯方才那种攻势吻到身子软麻,靠在他身上,淡淡道:“累了便早些歇息。” 顾濯垂头在谢熠秋耳朵上咬了一口,声音沉闷,“我从不会累。” “可我心疼。”谢熠秋缓缓起身,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衡之,我心疼。你知我今日见到宁枕山时,心中有多少话想对你说。” 顾濯轻抚了他的面颊,“为什么是想对我说?” “从前若无你,我会被朝臣逼着定宁枕山的罪。我本就护不住李氏,宁家一家老小定是要步了他们后尘,成为孤魂野鬼。可是衡之,我心中难安。”他抱着顾濯的脸,眸中竟然带了泪,“有你之后我自在多了,你可以替我做恶人,行恶事,我本以为心中可以安稳了,可后来还是变得不安。你定是要弃我而去的,衡之,你定是要替他篡了我的位。” 谢熠秋这么聪明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顾濯居心叵测,可顾濯却又明明没有对自己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找不出一件能将他打入牢狱的罪名。 顾濯怔住了,他在心底乱了阵脚,想着自己当初到底做了多少蠢事,活该被他一笔一划记住了。他贴着他的额,“当初是我做错了。” “不,若无你,我早该被千刀万剐。”谢熠秋哑了声,“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用最好的一切待我,最后却是为了旁人,亲手将我推进地狱。衡之,我当真是爱你了,是你让我爱你的。” 不及他说完,顾濯便从他脸颊跌落的泪看见了真心,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何在自己怀中哭成了泪人,他说的话全都是对的,字字锥心,却不是刺在顾濯身上,而是刺在了自己身上。顾濯猛地将那唇吻住,他衣衫半挂着搭在自己身上,被顾濯攥的皱巴,脸上生出一股潮红。 顾濯并未从他的脸上挪开,而是继续将他的泪舐去,他心里的坚甲早已因谢熠秋而分崩离析,碎成了碎片。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在谢熠秋耳边咬着耳朵,说:“是我让你爱我的,我求你只爱我。” 第91章 如顾濯探查得知的一样, 除了通州,还有费州与濮州,这三州一个在楯州东北, 一个在西南,还有一个在顾濯去往楯州的路上。这三州犹如半个圈子,将楯州围住,再加上与楯州毗邻的西奴, 楯州便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他们宰割,就算是有心想要反抗, 也绝对无济于事。 如今顾濯亲手杀了楯州的州丞, 瞒得再深也很快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郑覃这里的火刚扑灭, 便来了人。郑覃弄了一身灰, 气恼地将一桌子菜推倒,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位客人, 便急忙去牵马。谁知身边那小将士急忙道:“将军, 宁枕山跑了!” 郑覃额上猛地一跳, “什么叫跑了?!不是让你带他躲避一阵子再回来吗!” “宁枕山上马快, 策马更是快!属下跟不上他!等跟上去了, 才见着顾濯也在, 宁枕山被顾濯手下的人护送着西去了!” 郑覃气恼地将他踢出去,大骂道:“你他娘的哑巴了, 现在才说!”现如今已是深夜,他怕是早已出了通州了。 那将士滚了一圈, 急忙爬起来跪在地上, “可是粮仓……” “你还多嘴!”郑覃猛地抬脚, 将人吓得又滚出去一段距离。 郑覃火气未消, 便又进来个不怕死的,行色匆匆。“将军!濮州来人了!” 郑覃一甩手将马绳丢给地上跪着那人,找地方洗了脸,等回到厅内,那人已经喝着茶等着了。 座上这人便是如今的濮州州丞之子,名唤张文阳。其父张阴,曾是濮州河西县县丞,那是濮州为数不多的略为富庶的一个县。北明虽为大国,但实际上唯有帝京最是富裕,边疆地区最是穷困,其中便包括通州、费州与濮州这三州。这几个州穷困百年,可在前几年的时候却突然富裕了起来,便是青甘亡了之后。 第165章 张文阳此人最善交际,身处边境小县,却结实许多富家子弟,不仅在各地皆有好友,甚至在帝京也有人脉。 他口中喝的茶是他自己带来的,郑覃不喜喝茶,从来都是拿酒招待人,府上自然不会备这种东西。 “听闻顾濯来了通州,郑将军大概已经见过他了。”他瞧着郑覃一身埋汰,也猜想出来了一些。 “他是好手段啊!商议不成便直接一把火烧了我的粮仓,简直毫无人性啊!” “你那粮仓里估计也没有几粒米。”张文阳道,“他是好手段,他在楯州的时候跟着陈盛发送的驿报查到了通州,今日他来了你这里,估计下一个就是濮州了。” 郑覃哼声,“你知他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是军械呀!他是在楯州来的,大抵是已经将楯州的那两万残兵收入麾下了。” “他要军械你便给,这批军械原本就是当年朝廷送往青甘的,如今的陛下是谁你我都不必多说。以他的性子,这批军械早晚要查,那两万士兵也要查。军械到了顾濯手里,可就与我们无关了。” 郑覃猛然一怔,话虽如此,可是这批军械是帝京来的,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威力仍是不减。 张文阳道:“军械而已,将军手上精兵数万,何必在意这些?他烧了你的粮仓,定是要拿粮食威胁你的,这批军械放在自己手里一天都是风险,不若换成粮食,放在手里才算安稳。” 郑覃微微眯眼,“你怎知他拿着这批军械不会谋反?又或是他是在引我上套,表面说是买军械,实际上是不是在替陛下私下查探?” “若真是私下查探,可就不会买进自己手里了,而是该留在你手里,他才有理由治你的罪。若是他真要谋反,那也与我们无关啊。” 郑覃啐了一口,“真是个贼人啊!你时常来往帝京,可有见过他?” “见过一次,却听过他不小的名声。” “他还真是个人物?” 张文阳道:“当年我见他是在受忠帝举办的冬猎场上,那场冬猎便是他张罗的。当年京中流传着‘玄师’的名号,受忠帝身边唯一信任的人正是此人。” “他是受忠帝的人。”郑覃淡淡点头。“会不会对陛下已经有了反心?” 张文阳道:“这并不重要,他想谋反,与谁都毫无关系。天下初定,当初受忠帝办不成的,当今陛下都能办成,从前的陈年旧账他定然是要掏出来查上一查。如若他真的要反,你大可借机剿匪,在陛下面前讨上一功,有了这一大功,往后几代儿女都不必再愁,更不必担忧当初做下的事。” 郑覃当初虽在帝京西北做防线做的有功,却从外踏足过帝京,没有踏足过帝京的功臣说到底也只有面子上是功臣,里子永远都是比帝京里的人低劣的。 唯有立下一大战功,他便能去帝京走一遭,苏家才算真正不用再仰人鼻息。 . 帝京。 寒风窜进朝堂,一群大臣犹如听命的木头一样立着。李南淮曾令卫扬送完粮食即刻便回,千万不要逗留莽蒙。北明虽是莽蒙的靠背,却绝非同袍。 但卫扬始终未归,直到北明融雪以后,千里快马飞驰帝京,那日帝京城门大开,卫扬在莽蒙身陷重围的消息上报朝堂。 莽蒙老可汗时日无多,蒙都人心惶惶,大王子顾尔金远离蒙都与北蛮交战已是数年。蒙都早已将可汗的位置紧紧盯着,只等哪日可汗亡去。但如今顾尔金手中有兵,又是老可汗的嫡长子,将来的可汗。冬日过后,蒙都动荡,顾尔金派遣一部分亲军归都护驾,自己身先士卒冲在前线。 莽蒙叛部阿尔与部兵少力微,主要靠北蛮的大批军队作战。 顾尔金本欲生擒北蛮首领莫夫,带大队人马正面迎击北蛮军队。卫扬带领靖云军与顾尔金兵分两路迎战莽蒙叛部阿尔与部。起初阿尔与部节节败退,退兵数十里,卫扬带兵穷追不舍,最后被引入山谷,待料到有问题欲后撤时,背后却忽然多出了一队北蛮士兵,将卫扬的兵如驱赶牲口一般驱进了雪山深谷。 北蛮人一贯野蛮,也从来皮糙肉厚,他们扛得起冻,但是卫扬是中原人,他们被关在雪山谷底不吃不喝,撑不过多久。北蛮人等着顾尔金来投降,却始终没等到。等过了些日子,北蛮军队的粮吃完了,便打起了吃肉的盘算。 “陛下!”朝堂之上那人风尘仆仆,“北蛮人啖肉!啖了靖云军的肉!北蛮要北明即刻拿万石粮食去换靖云侯!晚一日,靖云军便有数十人被生吞活剥!陛下,请速速驰援!” 李南淮见识过北蛮人,他至今为止犹能记住曾经在临牧与北蛮的军队打的仗。他们在饥饿的时候不会吃马肉,而是食人,食用战俘。马匹对于北蛮军队来说是作战利器,他们的马匹能在雪地里狂奔。 朝堂瞬间哗然,犹如马蜂窝一般焦躁。 “陛下,我们驰援莽蒙的粮食尚且只有五百石,万石粮食并非儿戏啊!” “陛下原本只是让靖云军押运粮食而已,而他送完粮食却不曾回来,而是私自带兵与北蛮作战,这是将皇命放在何处?将北明放在何处?此战只是莽蒙与叛部的内战,即便是北蛮掺和其中也与我北明毫无干系!靖云侯此举便是要我们与北蛮为敌了!” 李南淮道:“北蛮从来目中无人,当年他侵犯北明疆土,败于北明。是我北明有大国胸襟,才不计前嫌收他为藩。如今北蛮胆子大了,竟敢擒我北明战将。” 第166章 李南淮对北蛮人的痛恨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他既然都这样说了,便是一定要护着卫扬了。 闻律看着李南淮的脸色,拱着手站了出来,“陛下之意,是要遣兵前去营救靖云侯吗?但是那里山高谷深,地势险要,若要硬闯怕是也难,况且靖云侯的性命如今是握在莫夫手里的,万一他知晓咱们要打,他要杀了靖云侯呢?” 王弼高应和,“毕竟不是北明的地界,确实不易救。靖云侯是为了莽蒙那大王子而身陷重围的,他不去,倒要咱们北明去。他莽蒙到底是将咱们北明当什么了?” 大臣们永远有说不完的理由,却没有一条是可用的。有人站出来道:“此时并不是讨伐莽蒙的时候啊!一日之内,靖云军就要有数十人被杀害,生吞活剥啊!诸位,若此时有万石粮食,自然是要即刻送往北蛮,要他们放人呐!” 朝堂上瞬间哑了言,万石粮食从哪里拿的出来?之前给莽蒙送的粮食都是出自楯州,他们难道还要让楯州出这一万石粮吗?楯州的百姓难不成要去喝西北风?这时候是个人也说不出再次要楯州出粮食的话来。 谁也不敢说话,他们知道,如果真要粮食才能救出卫扬,这批粮食总要有人出才行,是谁来出可就说不准了,但是不能轮到自己头上。 李南淮盯着这群迂腐之人,他们的舌头都要嚼烂了,说了这许多,好似自己已经将全部身家都交给北明了,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真正为了北明做出点什么。 这时候魏霄站在殿中,与这群迂腐之臣们显得格格不入。“陛下,臣有一计。北蛮人若是要粮,需得入北明境中来取。” 朝中大臣一惊,急忙道:“这是引狼入室!魏同知慎言!且粮从何来啊!” “诸位大人吃着朝廷的俸禄,领着朝廷的恩赏,家中可都是有着不少田产。诸位若真是肯为北明尽忠,该怎么做还需要我亲口来说?” 第92章 事情如顾濯料定的一样, 郑覃必然是要亲自将他请过去送军械的。这批军械被郑覃收了这些年,但是没有丝毫的损耗,可见郑覃对它们又是十分爱护的。没有一个将军会将军械视为儿戏, 郑覃也是一样。 谢熠秋当年并不是按照两万人的份数准备的,而是打算送予青甘的将士。多少火铳上染了尘埃,将这些尘封了多年的利器藏在这无人知晓之地。 他总算是明白了谢熠秋的苦心,若有这些军械, 青甘大概是不会亡的,却偏偏有人要截断他的苦心,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踩在脚底。 他不愿多说, 只是将这些东西交给谢熠秋。这是六万将士的命, 四万将士死在青甘, 两万将士被养的没了军魂, 都是因为它们。 谢熠秋对郑覃手下的人道:“告诉郑将军,粮食不日便能抵达通州, 饿不死他们。这批军械到了我的手里, 可就是我的东西了, 若他反悔了想要再讨回去, 我可就要讨他的命了。” 谢熠秋在外极少说话, 从来都是顾濯带着他四处游走。顾濯生了一张好嘴皮子, 且喜好耍一些小心思,他最是适合与人谈判, 只要目的达到了,便不用再多说。 谢熠秋则是喜欢冷眼旁观, 但眼睛里却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令人见之心生寒意。 但是顾濯也许久没听过谢熠秋说这种话了, 如今一听, 倒忽然觉得亲切了不少。 运军械来的人并没打算走,而是说:“这是将军命属下送来的一半军械,将军摆了宴席,请两位前去,剩下的自然会送到两位手里。” 顾濯知道郑覃不会那么容易就将所有军械都给他,他定然是还留了一手,便爽快地应道:“好,还请将军备些好点的酒。” 他想起那日的酒就想吐,大抵是自己确实适应不了郑覃的口味。 不过顾濯的担心稍微多余了,郑覃没在自家摆宴,而是设在了一家酒楼。 误之与韩承两人跟着,司少仓留在了营地。往日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误之没好意思问,世人都道受忠帝死了,他以前也是相信的,但见了活生生的受忠帝,他又疑惑了,就连顾濯也没说缘由,好像只有他不知道受忠帝还活着一样。 他悄咪咪问韩承,“韩哥你与司少仓走得近,可知为何受忠帝没有死?” 韩承瞥了他一眼,“我与司少仓,走得近?” “难道不是吗?当初受忠帝被关押,你可是没少与司少仓见面。莫不是你们都知道受忠帝是假死,唯有我不知道?” 当初他确实见过几次司少仓,不过那时候是因为司少仓求着他要他给顾濯传信,仰仗的正是他们一同在受忠帝面前做过御前侍卫的那份薄情罢了。那时候受忠帝身在囚笼活得辛苦,司少仓身为前御前侍卫能拉下面子求他依然是不易了。哪个做属下的不乐意让自己的主子过的好一些,他也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韩承道:“我也不知,或许只有主子是知道的。” 误之想探寻点什么的耳朵忽然就耷拉下来了,“哦,我还以为你知道点什么呢。那得了,主子定然是不愿意告诉我的。” 他咂咂嘴,“可惜了,多奇啊!身死的帝王活着出现在了楯州,这故事要是写进话本子,我能看上三天三夜。” 他用胳膊肘捣了捣韩承,“要不,韩哥,你多跟司少仓聊聊?若是能知道点什么,再告诉我?” 第167章 韩承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去。” 误之瞬间没了趣,他平日里与司少仓没什么交际,若是忽然去问这些秘闻怕是有碍观瞻,还容易被打,这才拉下面子求了韩承一遭,没想到他竟这么不知趣! “那我自己问得了。” 顾濯与谢熠秋上了楼,还是个雅间,顾濯瞬间明白了什么,郑覃是个粗野的汉子,定雅间必然不是他的风格,怕是里面还另有其人。 谢熠秋也看出来的,忽然顿住了脚步。郑覃没见过他,所以认不出这位曾经的皇帝,可若里面有个能认得出来的…… 顾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谢熠秋的手,进了门,果真坐着其他人。 张文阳起了身,笑着道:“顾大人无恙!帝京一别竟已数年。” 顾濯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但又觉得莫名的熟悉,索性将披风挂了起来,坐下来,道:“郑将军为何不与本官引荐一下?” 张文阳这张脸确实让人记不住,特别是顾濯只见了他一次,而且那时候他人微言轻,顾濯怕是根本就没注意过他,所以他并未生气,而是笑着坐了下来,道:“我父乃是濮州州丞张阴,当年顾大人在冬猎上应是见过我一面,不过大抵是不记得我。” “冬猎”一词,到了顾濯耳朵里,他便忽然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一个濮州来的,在场上没多久便被“射杀”,而动手的正是他身边坐着的谢熠秋。 他知道谢熠秋也想起来了,不然也不会感受到面色冷淡的谢熠秋在桌子底下竟拽着顾濯的衣角。 张文阳认识谢熠秋,他能认出来每一个贵人的面孔,见一面便足矣。 要说如今的酒场上唯一不知道谢熠秋真实身份的就是郑覃了。 “我从濮州没带多少东西来,唯带了一些濮州产的参,专程赠与顾大人。”张文阳拿了东西搁在桌上。 郑覃瞬间眼睛放了光,“这可是好东西!我虽没尝过,却早有耳闻,这叫什么——皇帝什么?” “是濮州的太子参。” 郑覃道:“差不多!皇帝与太子有什么区别?最后都是皇帝。” 顾濯淡淡一笑,“这种好东西,张公子专程给本官?从濮州至通州的路可不好走,去楯州倒是方便些,张公子怎么不直接送去楯州?” 张文阳故意问:“顾大人之前在楯州?我只听闻顾大人来了通州,却不知楯州竟也有顾大人的足迹。” 他是郑覃带来了,郑覃是个榆木脑袋,他却是个聪明的。顾濯眼中带着几分审视,却故意装作散漫,“郑将军应该告诉你了,本官是从楯州过来的。” 张文阳疑惑着,“那我确实不知了。我只听父亲说,楯州州丞传信濮州,说日后不会再往濮州输粮,顾大人既是从楯州来的,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吧?顾大人可知为何?” 顾濯轻笑,“本官上哪知道?” “顾大人竟是不知的啊!”张文阳饮了一口酒,“那顾大人可知楯州州丞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郑覃一惊,“死了?” 顾濯眸色冷淡,一只手臂撑着桌子扶着头,“张公子知道的事情真不少。” 张文阳轻笑一声,“不多,不过是结交了一些友人,遍布北明罢了。若是想不知道也难啊。” 顾濯知道陈盛死了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帝京迟早会知道,但是现在还不是知道的时候。他手里有郑覃极度渴求的粮食,所以他能拿住郑覃,且郑覃并不知道楯州发生了何事,他没有顾濯的把柄。而面前这位张公子却知道楯州发生了什么,他定然是知道了顾濯杀了陈盛,若此事传到了帝京,谢熠秋的军队还没来得及建起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而且,张文阳对面前的谢熠秋格外注意。 楯州可是一块肥肉,它本就不讨李南淮的喜,若有人要在楯州反水,且那人是李南淮至死也要拉进地狱的人,他定会不遗余力地派大军踏平楯州。 “楯州州丞死的确实可惜了,好歹是人命一条。”谢熠秋淡淡道,“楯州一直靠他撑着,才能与西奴毗邻这么久都安然无恙。” 若是有恙可就麻烦了,郑覃眉头紧锁。西奴若是敢碰楯州,可当真就麻烦了,若它将当年与楯州订立的盟约摆在了李南淮面前,必然是要牵扯出通州的。他急忙道:“是啊!这条命可是楯州的护身符!他是万万不能死的!就算是死啊,也得悄悄的,岂能让楯州百姓觉得不安?文阳贤弟还是莫要说了。” 张文阳笑了一声,“酒场上的话,只当听个乐呵,酒过三巡后什么都不必记得。” 顾濯可不想与他们酒过三巡,通州的酒大抵都是一样的难喝,他勉强抿几口得了。 郑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谢熠秋,上次见面他不曾露脸,但光看身姿就足以断定长相定然也不错,如今一见,确实俊俏,但又不是完全的俊俏,是俊俏中带着凌厉,看着让人难以近身。 但郑覃见过许多野牲,野狼、野鹰、野豹,个个生的一副好皮囊、好羽翼。他喜欢射杀这些野牲,将他们的皮囊剥下来做成垫子压在屁股底下才叫舒坦。 他举着杯,笑着道:“小兄弟,上次你不肯饮我的酒,这次总得给我个面子。” 顾濯看着酒就觉得胃疼,但他拿起酒杯音调高了起来,“什么好酒,竟叫将军如此念念不忘,若是抵不上帝京的酒,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第168章 第93章 顾濯故意斜着身子将谢熠秋挡住了一半, 郑覃蹙了眉,粗着嗓音,道:“欸, 这酒可是文阳贤弟带来的,泡了上等的太子参,这你都看不上,未免眼界太高了吧!” 听郑覃这样说, 顾濯轻轻瞥了一眼酒杯,倏然松了口气。“将军要喝,本官陪将军喝个够。” 郑覃的神情变得有些难堪, 他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静静吃菜的谢熠秋, 略微不爽地跟顾濯碰了杯。 张文阳早已对谢熠秋打量了许久, 他还从未想过曾经自己连跪拜都不被放在眼里, 而如今却能与受忠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他的眼睛淡淡扫视着谢熠秋,“将军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太子和皇帝是一样的, 可太子又何尝不与庶人一样, 不过是名份上叫着不同罢了。这太子参吃进嘴里, 喝进胃里, 谁管得着你喝的是太子参还是皇帝参?” 郑覃道:“此言不差!当今的陛下是谁?按说从前他也只是青甘王留在帝京的质子, 毫无权柄,与庶人有何不同啊!如今却坐到了帝位上, 便能知晓啊,这盛世衰亡、朝堂更迭, 是无法预料的。” 张文阳道:“那受忠帝又何尝不是呢。身陨帝京, 不知要成为多少人的饭桌谈资。人活着的时候, 能够左右天下, 人死了,到底还是一堆白骨。” 顾濯刚往嘴里丢了块肉,“张公子的这些话也只是能在我们的酒桌上说说了,若在帝京,指不定被砍了多少次了。” 郑覃道:“欸,这里是通州!你不说,谁会说?” “我这张嘴能说的多了,若是不会说,将军能给我军械吗?” 郑覃瞬间哑了言,只闻谢熠秋道:“将军还有一半军械没给呢。若是想在桌上好好聊聊天,不妨先把该给的东西给了,免得谁心里不痛快,说的话难听了。” 郑覃盯了他片刻,倏然阴阴一笑,“我可是已经信守承诺了,若来日真正见着粮了,我自会将另一半给你。小兄弟,你如此着急,是为什么?” 顾濯将筷子一搁,“真是吃不惯这里的菜,若是再过些日子怕是得饿瘦了,还是得尽早回京复命啊,免得回京晚了,连陛下都认不得了。” 谢熠秋不需再说话,只觉得自己的腿被顾濯轻轻捏着,好似是在讨要夸奖一般,捏的他不舒服,他便缓缓将腿挪开。 张文阳似恍然大悟,“顾大人来通州是为买军械?通州少粮,将军竟也丝毫不见焦躁,家父倒是近日急得整日跺脚。不瞒大人说,我濮州也是极为少粮的,连百姓都难过啊。” 顾濯轻笑着道:“张公子也是个穷苦人家的?” 张文阳体格不算瘦,甚至带着膘,耳上时常插着朵花,总给人一种轻浮浪荡子的感觉,看着着实富贵。不过他口中濮州百姓没得吃,这倒是可能是真的。 他故意给顾濯带来许多礼品,尽是些补参茶叶,最后直接在顾濯面前放了个精雕细琢的檀木箱子。 顾濯静静喝了几口酒,“张公子是要我纳贿?我这小命只有一条,哪里敢收你的东西?” 张文阳掀开箱子,顿时珠光宝气,金灿灿的金条摞在里面,顿时将郑覃看的眼睛冒了光。 他笑笑道:“炭敬。” 顾濯瞧了一眼,伸手将箱子盖上,“今年的粮价可不算低,北明各州干旱了许多年,收成也差了许多年,各州都缺粮,有钱的人多的是。但是有钱不一定能买得到粮食。” 张文阳看了一眼谢熠秋,“有钱,有另一样东西,顾大人便能卖给我粮食了对吧。” “卖啊,给钱当然卖。”顾濯面上说的痛快,他微不可察地瞧了一眼谢熠秋,却见那人一句话没有,好似在审视着桌上的每一个人。他一只脚微微抬起,勾起谢熠秋衣袍的下摆,轻轻蹭了蹭那人的腿。 郑覃不明所以,有钱就能买到粮食,凭什么顾濯要他军械?!他是真疑惑了,“另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把柄。 张文阳捏着谢熠秋真实身份的把柄。 张文阳借着郑覃给顾濯军械的机会,告诉郑覃先给他一半,这样才能顺利拿到粮食,不怕顾濯反悔。他借着这个机会请顾濯两人来此处饮酒,确实是有些算计在身上的。 张文阳笑,“若人人做官都如顾大人这般,有些事情便不会那么难办了。” 顾濯悠然地吃着菜,“官场犹如生意场,买官卖官,挣钱送钱,这生意可不是白做的,失去了什么,手里定然会再得到什么。” 窗外染了墨色,并不算澄澈,但也无风。 谢熠秋缓缓搁下酒水,“顾大人左送一点,右送一点,多少粮食也迟早送完了。顾大人手里的粮食本就不是自己的,而是朝廷的,你这样做,可是打算不给朝廷送去了?” 顾濯歪着身子,用手撑着头。“朝廷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楯州州丞给朝廷送去书信说要将楯州粮食全部上交朝廷的粮仓,但那封信件早就被拦截下来了。”他微微垂眼,脚并不老实,“正好,这批粮食,我本就不打算给朝廷,不若与张公子这般的人做生意。送出去与卖出去,可是不一样的。” 郑覃听了此话,瞬间觉得舒心了不少。这粮食不给朝廷,那这顾濯就是当真打算与朝廷分庭抗礼了。本以为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不过就是个为了一点银钱便将粮食卖出去的贪财之人罢了。 第169章 顾濯微敛着眸子,好似醉了几分,说话的语气也十分随意。谢熠秋自然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却不该这样真。他如今的情形就如一只假寐的狼,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做着散漫的姿态,都是让人在心理上不畏惧他,甚至相信他。 谢熠秋起了身,让桌子底下顾濯的腿蹭了个空,他拱手出了门,给这三个离经叛道的人留足了空间。 酒楼底下,误之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听见脚步声急忙昏昏沉沉起了身,以为酒场散了。谢熠秋道:“我去药铺,若你主子喝完了,让他回车上等我。” 谢熠秋脸色不好,误之是被吓醒的,忙回了句“好。” 药铺离的不算远,他自己走着就能去。 顾濯刚被郑覃的酒伤了胃,就算今日这个酒再名贵,喝多了也定是不好受的。他买了醒酒的汤药,提在手里。 刚过了一条街到了酒楼附近,迎面便撞上了郑覃。那人明显是醉了,走路摇摇晃晃,道:“我曾听闻顾濯从前是皇帝的玩意儿,能跟皇帝混在一起,不算丢人!不过皇帝死了,你跟顾濯是什么关系?” 谢熠秋不语,冷冷地看着对面。只闻郑覃阴笑一声,“他可真是有本事,你能跟他在一块,这相貌定然是不比皇帝差的!” 郑覃身后一个声音,“郑将军醉得不轻。” 郑覃猛然怔住,转身笑道:“顾大人也出来撒尿啊!” 顾濯心底骂了一句,郑覃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身后又站了人,一下被什么东西击昏了过去,翻着白眼倒在了地上。 误之拿着棍子,瑟缩着脖子,看着谢熠秋道:“是主子要我跟着公子的,我不小心遇见……这才……” 他是一直躲在巷子里的,只是胆子不大,没敢直接跑出来一棍子抡死这人,直到顾濯过来了才敢动手。 顾濯被风吹醒的半醒了酒,将谢熠秋手里的药包丢给误之,道:“你跟他们先回吧。” “啊?主子不回吗?”误之瞧了一眼这两人,心领神会,“哦”了一声抱着棍子和药包就跑了。 谢熠秋道:“你竟让人跟着我?” “我若不让误之跟着你,他就要在我头上撒尿了。”顾濯瞪了一眼郑覃。 “顾大人想的真是周到,连我没手没嘴的情况也想到了。” 顾濯过去捏着他的胳膊,“你有手能赤手空拳打得过他?你有嘴能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咬他?” 谢熠秋淡淡道:“我喊人。” “喊谁?你还想喊别人?”顾濯将谢熠秋整个箍住,推到墙根。 天色昏暗,这地方也不亮堂,谢熠秋看不清顾濯的脸,却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 谢熠秋声音沉沉,带着几分喑哑。“喊你,我就只喊你。” “喊‘顾大人’可不算。” 谢熠秋被逼在顾濯身前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越是动弹越是被顾濯紧紧勒着。他凑近顾濯耳边,轻轻呼着气,缓缓道:“衡之,顾、衡、之。” 顾濯酒劲上了脸,热了,连同身子也是热的。他能看见谢熠秋长睫下的眸子隐匿在黑暗里,便想也不想地冲着那熟悉的地方吻过去。 他吻的热烈,像一直醒了的狼啃食着猎物,恨不得将骨头也吞进肚子里。但这猎物调皮的很,甚至敢在他口中愚弄他,他便死死的捏着猎物的腰。他手劲大,一不小心便将那人的的软肉抬高了。 谢熠秋的脚离了地,但被顾濯箍在墙上,且有一双大手拖着自己,所以根本掉不下来。 但他疼得哼了一声,因为那大手并不老实,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也像蛇一样钻进去掐他的腿,好似在报复酒桌上没能如了愿。 后面遭了手,前面更是被逼得难以抵抗。 第94章 这条街上少有灯火, 两人藏在街角拢在一起。谢熠秋知道顾濯这是吃了气,从来都是他威胁别人的份,哪成想今日叫那张文阳捏住了尾巴。这便罢了, 连郑覃那个愣头愣脑的东西也想踹他一脚。 今日顾濯没动手将人捏死,已经足够忍耐了。 谢熠秋两手抱着顾濯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好似安抚, 他被吻的喘息着,吐了一口热气。“别、别在这。” 街上提着灯路过,谢熠秋受了惊, 顾濯便抱着人转身窜进了巷子里, 那地方更是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路人听见了声音, 提着灯四处照了一圈, 疑惑道:“有耗子?”没见着耗子,倒是见着地上昏睡的郑覃, 咋舌了一下, 便急忙快步离开了。 谢熠秋被顾濯压在胸前, 手指不老实地勾着他的衣领,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碰了那人滚动的喉结, 急忙收了手。 顾濯一把将那手拉了回去, 用那冰凉的手指细腻柔和地蹭着自己的喉结。“就漏了这点肉,你也要摸?” 谢熠秋音色朦胧, “漏多了我更要摸了。” 顾濯伸手捏着谢熠秋的下巴,微微弯眼, 略显坏意。“在这太冷, 动起来也不会暖和。” “那你还带我来这?” 顾濯笑着叹了一声, 一只手摸着谢熠秋的脸, 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却忽然转身,将人挂在了自己身上。顾濯力气大,谢熠秋瞬间高耸在了他的肩头上。 临走时,顾濯给了地上那人一脚,见他睡得熟了,才扛着人离开。 星空闪烁,万籁俱寂。顾濯牵着一匹不知道哪里来的马,将谢熠秋安置上去。 第170章 谢熠秋认得这马匹,道:“你偷了郑覃的马。” “他想骑我的马,我总得给他点教训,看他今夜能不能冻死。”说着,顾濯跳上了上去,二话不说打马便跑。 马匹跑得快,谢熠秋在顾濯怀里迎着风,受着颠簸。他在飞驰的马匹带起的风里,只能提高了音量,“回去吗?” 顾濯呼出的热气吹在谢熠秋脖颈上,他笑了一声,道:“回!” 马匹颠簸着,谢熠秋明显感受到身后被一下一下地蹭着,偏偏他又被紧紧抱着,分不开,便只能受着。 这个方向并不是回营地的方向,天地广阔,深黑的夜点缀着忽闪忽闪的星将地上奔驰的两人笼罩着。顾濯的脸蹭着谢熠秋的侧颊,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也感受到了他的轻颤。 谢熠秋沉沉闭了下眼,呼出一阵阵粗重的呼吸,手上掐着自己的胳膊。顾濯感受到了,他身子变冷了。 顾濯将谢熠秋捏着自己的手攥了起来,死死地包裹着,侧头狠狠吻住谢熠秋,津液顺着窜风地口飞出。 这马匹难驯,极其野蛮,更是颠得两人发了抖。谢熠秋后面的衣衫不知何时窜了上去,但也不冷,因为被顾濯紧紧贴合着。 顾濯在冬夜里冒了汗,周身都是汗涔涔的,寻了一处安静地方将马匹拴了起来,之后抱起衣衫不整的谢熠秋,垂头在他怀中。 谢熠秋身子凉,紧紧贴着顾濯,他被顾濯的手擒着,口中吐着热气,欲张欲合。但顾濯并不打算让它合上。他体内有火,是数年前蛊毒种下的劣火,无法摆脱,却能被顾濯控制住。 像是终于摸着谢熠秋的身子热了起来,顾濯紧蹙的眉宇瞬间化作云雨缭绕的欲色,威胁道:“喊我。” 谢熠秋眸色朦胧地瞧着他,眼角还带着被逼出来点点珠光。“顾衡之,顾衡之……”他的声音有些哑,好似一枚钩子,让顾濯的心神难逃。 顾濯淡淡笑了,撩开谢熠秋垂顺的发,垂首吻去了他眼角的泪。 晨间的天色阴阴的,误之起了早,正打算烧些热水,瞧见顾濯披着厚重的衣袍,从屋里出来,一时愣了神。昨夜他不知顾濯去了哪里,只知道这两个人直到深夜都未归,这怕不是刚回来不久。 顾濯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韩承,道:“快马传入楯州,务必送到此木手里。” 韩承接过手,疾步上了马。误之端着盆,疑惑道:“主子是何时回来的?” 顾濯笑了一下,道“多烧些热水送进来。”随后转身回了屋。 两个人没睡多久,临近天亮了才回营。谢熠秋裹在被子里,只露个头,旁边放着烤火的炭盆。 顾濯坐到他身边,道:“昨夜你与郑覃出去之后,张文阳便藏不住话了。他要你亲自护送粮食至濮州。” 谢熠秋道:“他定然是怕你反悔,想要拿我来要挟你。” “濮州缺粮,他以为要挟我就能解决自己的忧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顾濯手凉,他故意将手伸进被子里,眉眼柔和,“不过,我虽并不在乎粮食,送他多少都无妨,却在乎你。” 谢熠秋在被窝里捏着顾濯的手,“我手里的兵比你多,若他想引我去濮州之后借机杀了我,在李南淮那里讨一份功劳,我定先摘了他的项上头颅。只是那时便惹麻烦了。” “濮州可恶,你要杀要剐都行,你要报当年濮州与虎谋皮的仇,这全在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帮着你。只是仇恨无法在一刻报完,若忍不了一时之气,顿兵坚城,便要折损无数兵将。”顾濯道,“秋玉,对于仇人,损兵折将是不值得的。对于敌人,虽身死无悔。” 谢熠秋所恨的从来都是那四万亡魂皆因内忧而死,而非外患。将在外,若死于敌手,可挂功而归,英魂永驻。若遭谄而亡,则魂灵不安,国危矣。 顾濯以前不觉得谢熠秋是个懂得忍耐的人,因为他为帝王时杀伐果断,可事实上,他忍了许多年,不废一兵一卒除掉了裴钱,只是余孽未清。余孽看守的是一块守了数年的肥肉,它牵连着许多人,稍一动弹便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他不可能一个人清剿了他们,即便身为帝王,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揪出。他深知一个道理,有时身处高位,往往看不见山崖谷底狂风不止,所以他一定要在谷底亲自感受一番。 谢熠秋好似安抚一般给顾濯暖手,“我自然不会亲自动手,痛恨濮州不只是我,李南淮应该恨之更甚。你既已经遣书给此木,令他准备陈粮,我便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顾濯轻笑着凑脸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这些陈粮大概是当年青甘失守时积压下来的吧。当年楯州不愿支援青甘粮食,许多粮食都被藏起来了,以及当年我从帝京运去青甘的粮食也被半路截走,这些粮食都去了哪里?”谢熠秋道:“就算你手里的陈粮不是当年那些,当年那些早就没有了,你也要将这些陈粮说成当年的。” “你说了,李南淮也恨濮州,只要他能抓住濮州的错处就够了。不论这批陈粮是不是当年的,我说是它就是,李南淮信它是,它就是,濮州张氏便活该去死。”顾濯抽出手,给谢熠秋掖好了被子。“秋玉,你要安好。若有困境,来日我会为你冲锋陷阵,千万让我看见——你平安回到我身边。” 误之在门外听的隐隐约约,实在不敢这个时候进去,但又怕水凉了,纠结了半天。这时候顾濯出来了,与他对了个视,然后将水端了进去。 第171章 “这里不方便沐浴,用热水擦擦身子也好。”顾濯将谢熠秋裹着被子扶起来,笑道:“我给你擦?” 谢熠秋到现在身子还是软的,昨夜蛊毒发作得突然,若是从前只有他一人,他定是要用刀剑割破自己任血液流出的,可昨夜有顾濯在,他便在星夜的覆盖下将蛊毒驱散了个干净。 谢熠秋道:“这个时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我做什么都是合适的。”顾濯本就是随口一说,任凭谢熠秋说什么都没事,他只管做自己的。 . 自陈盛死了之后,楯州无主,顾濯虽与谢熠秋昼夜奔驰至通州,但楯州也一直有此木在。 此木是个会算计的,他封锁了楯州与其他州的一切通信,唯独顾濯的消息能传来。两人返回楯州,谢熠秋携两万精锐护送粮食前往濮州后,楯州却收到了其他的消息。 此木掀帘进屋,将收到的信件交予顾濯,顾濯将其打开,蹙着眉毛,实在看不懂这是什么字。 此木坐下,道:“上面说,楯州已经两月未往西奴运送粮食,如今正是粮食短缺的时候,楯州却食言了,它暂且不会动楯州,要求楯州即刻往西奴送去万石粮食以及军马的粮草。否则,它便要跨过边疆。” 顾濯搁下茶盏,随手将信件丢开。“万石粮食,他倒是真敢想。” “万石粮食,换取边境无战,确实是个好买卖。” “对西奴来说是好买卖。”顾濯侧头,问道:“大师看得懂西奴文字。” 此木捻着佛珠,淡淡道:“贫僧曾在外游历多年,四海为家,略识一些,不过雕虫小技。” “大师当真是谦虚。”顾濯喝了一口茶,“大师所游四海是多大?莫不是只在北明境内?” 此木起了身,拿起带进来的一个木制的长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铺在了顾濯面前,道:“有这天下舆图这么大。” 这是一面囊括天下的舆图,山川湖海尽在其中。占据最大土地的是位于中原的北明,北明的东面和南面是一片汪洋,东北是北蛮,莽蒙如一只雄鹰一般占据整个北方领土,西奴则像一只入侵的猛虎死死咬着北明。 顾濯道:“西奴若是要跨过边境,除了楯州,便是顺着青甘再往东行进,长驱直入,不过若真是这样,除非他不怕被截断行军,困死在北明境内。”他的眼睛默默移至北明的西北,那里与莽蒙交界,同时也与西奴交界。 此木道:“西奴若真的打算从那里攻入,会威胁到莽蒙。” 顾濯知道那里,宁枕山驻守西北,若西北平安,他会一直守在那里。 “莽蒙两部内战多年,老可汗卧病,大王子身处与北蛮作战的前线,那地方正是薄弱之地。”顾濯指着那里,“况且,重善将军回京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到西奴耳中了。若趁着重善将军不在,莽蒙内战,西奴想要拿掉那里便是轻而易举。” 此木一贯消息迅疾,但顾濯的这一番话却似乎让他疑惑了。重善将军若是回京了,自会有消息从帝京传来。“重善将军回京了吗?” “他打算回京,但是又原路返回了。”顾濯道,“西奴这次入侵,一定是要迎上他了。” 第95章 莽蒙境内冰河隘, 申时四刻,烛照西偏。 矛隼在天空盘旋,苍茫的雪原上驻扎着莽蒙科尔沁部的军队。 军医掀帘进了主帐, 见顾尔金伏在案前,将盛放着药的托盘放下,用莽蒙话道:“殿下背上的伤不合适长久坐着。” 顾尔金面前摆着地形图,他们在对北蛮与阿尔与部的追击中陷入了穷途。北蛮首领并不在他的追击中, 事实上连北蛮的大军也不在。 而顾尔金却用三万士兵追击敌方一小部分的兵马,耗费了许多粮草。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对方便直接出隘占领大片土地, 所以他必须拿下冰河隘。但他们进不去隘口, 已经被溜了多日, 早已出现了倦意。若要不浪费这些日子的损耗, 振兴士气,速战速决, 便要赶快引对方出来。 他不能浪费时间, 卫扬被北蛮军队引去别处, 已经遭遇了埋伏。这是一个圈套, 他面对的不是北蛮主力, 卫扬才是。 “他们人马少, 能从山隘进去,引得我们在外面徘徊, 是要耗死我们。”顾尔金猛地一捶桌子,“他们主力不在这里!” 军医道:“可是不能强攻, 冰河隘险要, 易守难攻, 强攻必定要损失许多将士。” “无法派大军攻入, 便只能遣一小队人马潜入了。”顾尔金道:“烧了他们的粮草,逼他们出来。” 顾尔金起身出了帐子,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矛隼落在他的臂上。 顾尔金方才的火气瞬间阴沉下来,抚摸着它的羽毛,道:“查干,咱们要速战速决,早日回蒙都,父汗等着咱们。” 查干在莽蒙话中是洁白的意思,因为它一身的白羽。 . 冰河隘内,阿尔斯愣正在帐内吃肉,他是阿尔与部首领,有一双敏锐的耳朵,好似能察觉敌军的一举一动。他极其强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也正是因为他野心极大,而老可汗年事已高,所以才生出了取而代之之心。 他与顾尔金周旋了数年,并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要看蒙都大乱。如若他一举攻入蒙都,科尔沁部定会一致对外,任凭他有多大的能耐都难以对抗。他要耗着顾尔金的兵力,让他们在这些年的持久战中精疲力竭,让科尔沁部内部族老生出不耐之心,这样科尔沁部便会土崩瓦解。 第172章 他是叛贼,却是一个精明的叛贼。在莽蒙叛乱必然会引起北明的不满,因为与北明交好的一直都是科尔沁部,所以他要与北蛮站在统一战线上,为的就是将来吃掉整个莽蒙之后与北明对峙。 营帐外巡逻兵扛着刀,寂静的夜星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宁静。 巡逻兵方才离开这一块地方,便能瞧见雪地微微隆起的鼓包为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下一刻披着雪色袍子的人将刀架在巡逻兵脖子上,一列人一瞬间倒了下去。 粮草距离主帐很远,他们只能隐匿在雪地里慢慢寻过去。 这时候来了一行人,是喝醉了的兵,摇摇晃晃大笑着说着一嘴莽蒙话。“等顾尔金死了科尔沁部便无人能做可汗了!咱们也能去蒙都看看!” “他们在隘口守了半月,怕是早已没了士气,不如直接打,杀了那顾尔金!” “不行,顾尔金是抑制科尔沁部族老的棋子,那群族老可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生了反心,顾尔金便不得不回蒙都平叛,无暇顾及咱们了,咱们就能直接长驱直入,攻入蒙都。” 那人大笑,“对!耗死他们!” 那人笑着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滚倒在雪地里,急忙起身大叫:“什么东西!” 他与周围人互相对视一眼,提着刀猛地冲着地上好似石头的东西刺了过去,却见那石头忽然站了起来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拦了这一刀。顿时周围的雪地石头皆站了起来。 “袭营!敌军袭营!”那人大叫,被一刀刺穿了喉咙,刀子连带着掀起了头颅,甩了出去。 营地瞬间亮了起来,无数火把照的整个营地犹如黎明。 刀锋出鞘的声音与如雷贯耳的吼叫在冬夜响彻,不知从哪里飞射过来无数寒箭,射倒了许多人。 白袍之下领头那人大喊道:“给我砍了阿尔斯愣的头!拿去呈递可汗!” 夜色瞬时被火光照的通红,他们手里握着弓箭,箭头点着火,冲着一个个帐子射过去,偌大的营地瞬间被烈火包围。 “找到主帐!不必活捉!杀!!” 忽然一阵马踏雪地的声音传出,马蹄激起千层雪浪。阿尔斯愣跨坐在马上举着刀,大呵道:“兄弟们!猎物送上门了,今日吃肉!” . 冰河隘内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顾尔金身着盔甲堵在隘口,身后是千军万马。 不多时,山头上涌上了无数兵马,阿尔斯愣手里提着绑在一起的许多头颅,丢下山,笑着瞧着它们滚落到顾尔金面前,染了一条血红的山路。 他冲着山下喊话,“顾尔金!徘徊数日,口中是否还有余粮啊!若是没有,我这里有刚刚炖上的人肉!” 顾尔金瞪着眼睛,他的身后是莽蒙的儿郎,面前的头颅也是。 查干的阴鸷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头颅,似乎饥渴地等着一口新鲜的血肉。 顾尔金猛地抬臂,只见查干忽然展翅,飞速地冲向山头,如一支利箭。阿尔斯愣身边的军士急忙提刀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却被查干啄掉了眼睛。 他眼眶中流着血惊叫着跌下马滚下山。阿尔斯愣瞬间阴沉下了脸,摆摆手,周围出现了无数弓箭手对准顾尔金,以及巨大的投石机。 顾尔金呵道:“今夜拿下冰河隘!了却战事!便可回蒙都见父母妻儿!” 他提着锋利的牛角柄弯刀,猛夹马腹,冲在最前面,身后将士挥舞着弯刀,在寒夜里冲锋,正面迎击飞射而来的箭矢与巨石。 密网一般的箭矢横扫山下军队,查干盘旋在天上紧盯着阿尔斯愣的眼睛,猛地冲过去,却被他一刀驱开。 阿尔斯愣怒气上头,恶狠狠道:“爷迟早宰了你!杀下山去,活捉顾尔金!” 他们呼号着冲下山,却在入平地的那一刻滚下马。山下设了绊马索,藏在雪地里,马匹被瞬间绊倒,顾尔金见状一刀砍了滚到地上的人,举着沾染了血色的刀,道:“给我血祭战死的兄弟!” 步兵蜂拥着爬上山,时而有被箭射中而滚落的,但却个个不怕死。阿尔斯愣粗喘着,亲自拿上了弓箭,却被早已冲上来的人一刀砍了马匹,将人摔了下来。 阿尔斯愣目眦欲裂,他无法后退了,顾尔金的人全都不怕死,他们能生生爬上山来,踩着滚落的尸体爬。 “顾尔金!你定要与我争夺这方寸之地吗!”他大喊,“老可汗此时是否将死!你即便是拿下了冰河隘,回到蒙都便能如愿以偿登上可汗之位吗!” 失了这方寸之地,便要任凭阿尔斯愣长驱直入,便要失了往西数百里,他知道。可是蒙都也岌岌可危,那是莽蒙最脆弱地方,撑不住族老之间的争斗。所以他除了即刻拿下冰河隘,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殊死一搏,但他不能死。若他死了,蒙都就真的乱了。若可汗死了,蒙都也真的乱了。 可汗随时都可能死,他早已撑不了多久了。顾尔金的额上冒了汗,捏着刀瞪着阿尔斯愣,“今夜,定要拿下冰河隘。” 他在蒙都安插了许多护卫与探子,只要蒙都有变,他便即刻回去平叛。 身后快马飞驰,传讯兵用莽蒙话高呵着“让路!” 他冲到最前面,如烈风一般,险些绊倒,急忙扯着缰绳。 “殿下!”马上人用一口莽蒙话高呼,“可汗病危!蒙都乱了!” 第173章 顾尔金猛地勒马,他扶着长刀,满面雪霜。刺骨的寒风刀刮一样刺痛他的脸,他望着对面山头上燃着的火把,血丝布满了双眼。 他要选,失去数百里疆土与失去蒙都,他要选一个。 查干雪白的羽毛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色,它口中叼着一颗粘稠下滴的眼珠子,高悬在空中眺望整个染红的雪原。 阿尔斯楞瞧着那受伤的猛虎,忽然大笑着道:“你父将死!还不滚回你的蒙都!”他要的就是这个!他要看他们互相残杀! 天黑了,他们在耻笑受制于蒙都的莽蒙大王子。科尔沁部统治着莽蒙这只雄鹰已过百年,蒙都若失,便一切都败了。他败不了,他不能败! 顾尔金抬臂,查干眼睛锐利,迅速落到了顾尔金的臂上。 “科尔沁部,雄鹰不败、不降!” 身后发出一阵铛铛的鸣金声,阴沉厚重。 闻鼓出兵,闻金收兵。这是北明作战的收兵信号,莽蒙虽为北方游牧族,却也学到了许多中原文化。 雪融了,与血交杂在一起,汇成了血河。阿尔斯愣站在山头,提着刀阴阴地笑。 第96章 暮色将天边染红, 谢熠秋和马队歇在半路。 濮州也是个粮食极其缺乏的地方,只是这几年一直靠楯州撑着一口气。顾濯虽然断了濮州的粮,但张文阳还是抓住了机会逼迫他继续往濮州运粮。 这说明张文阳的心思并不能算是深沉, 是能算是急迫。明知道谢熠秋就是活着的受忠帝,却只是拿他来要挟顾濯送粮食。 司少仓将收到的信件送到谢熠秋手中,道:“帝京出事了。” 谢熠秋淡淡拆开一看,是朝廷出事了。 朝廷对卫扬私自出兵抗击北蛮而不满, 也对顾尔金袖手旁观不去支援卫扬而不满,对莽蒙有了谴责之意。北蛮借机要挟朝廷出万石粮食将卫扬赎回去,朝廷却无粮可用。 魏霄站出说要引莫夫入北明境内交换粮食和卫扬, 也借此假意与北蛮“重修于好”, 只是需要真的筹集万石粮食才行。 李南淮对莫夫的恨意早已不止数年, 既然朝中无将可用, 他便要亲自御驾出征,拿下莫夫的首级。皇帝御驾亲征, 其他大臣自然要为朝廷出一份力, 他们手中的田产俸禄, 以及食邑, 这些都要主动掏出来, 有朝廷的人亲自去收。 谢熠秋看了一半, 便知这些人绝非真心。特别是从前裴氏旧党,手里多的是不清不楚的产业, 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大祸临头。 司少仓道:“魏家私卖田产,躲避纳粮, 遭到了朝中其他大人的检举, 说是魏家出了那个点子, 但是却不身先士卒, 实在难以服众,若是魏家出不了粮食,其他人也不会拿出一分一毫。” “魏家私卖田产,定然不是魏老大人做的,更不会是魏霄做的。”谢熠秋对这句话十分肯定,好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不过,这份罪名他们也定然是躲不过去了。 “但是魏同知亲手将魏老大人送进了诏狱。” 谢熠秋将信件烧了,道:“打点韩司尘,说濮州有粮,通州有兵。” 如今的李南淮就如当年的他自己一般,身上有解不开的毒,满帝京唯有韩司尘的医术能暂且控制,所以身为帝王的他们几乎每日都要见一次他,久而久之便会说许多话。 当初谢熠秋被困冷宫,伤了眼睛,顾濯经常带着韩司尘去看,虽然那时谢熠秋看不见面前之人,那人也不曾说话,但他始终知道那是顾濯。 曾经谢熠秋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便是与顾濯同床共枕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他也知道顾濯并非真心,从来都是同床异梦。自当初被囚禁,他也还在试探顾濯。如果顾濯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当真就只是为了助李南淮,那么顾濯这种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舍弃自己的身子的人,来日谢熠秋重登明堂,自然不会放过。 可顾濯却在大计已成之后全然舍弃了自己数年的努力。顾濯故意说狠话难道不是在告诫他要爱惜自身,不要成为李南淮的胯.下辱吗?在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之后,顾濯又数次潜入冷宫看他,帮他治疗,即便是一句话不说,他也全然感受到了。 他觉得这双眼睛废得很值,他能在血色中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真心人。 那时他如一只受困的兽被封在璇玑宫,在韩司尘给他上完药,换上一块新的白绫的时候,他开口问:“韩太医有没有助人假死的药?” 韩司尘一怔,跪在地上,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是有……却不能轻易用,即便是用了也是九死一生啊……陛下,千万三思!” “朕一生罪孽,愿承受九死。”此时顾濯已经离京,定然已经生了反心。若是他死了,他不怕无人念他。若是没死,那便楯州再见…… 韩司尘藏不住话,那是因为他见过这两人的心思。“可是……顾、顾大人不愿让陛下承受。” …… 濮州有粮,朝廷会派人来取,到时这批陈粮便能活生生摆在李南淮面前,他会不会恨当年青甘的救命粮被旁人积压下来呢?通州有兵,来日收复青甘,通州这个距离青甘最近的边防愿不愿意出兵? . 帝京,魏府。 魏老大人的妾室跪倒在地,身子发颤,声音喑哑着。“老爷……妾身实在不知卖掉田地会酿此大祸啊!妾身也只是想赚些银钱傍身,实在并非有意要坑害老爷,坑害魏家!” 第174章 魏老大人已然被扣了罪名,他极其冷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为夫可有刻薄于你?可有对你缺吃少穿?” “是王家夫人与闻家夫人……她们说粮食给了朝廷,虽面上说是作戏,却也绝对是回不来了的,何必要送出去呢?若是换成银钱,放在自己兜里也是安稳呐!”她脸上带了泪,“老爷!妾身从未想过朝廷会因此事给魏家定罪呀!妾身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堂上的大是大非,只想着为魏家出一份力……” 她是魏畅的生母,也是魏老大人娶的第一个女子,是一生所爱。但她并不是家中主母,而是妾室,只因家世低微。魏老大人的嫡妻是因政治联姻而不得不娶的,后来诞下了魏霄。 魏老大人对他们从不刻薄,即便是妾室也相知相爱,即便是不爱的嫡妻也相敬如宾,对两个儿子更是平等对待,就连举荐入朝也是同等的待遇,不分嫡庶。 长子魏畅如他的母亲一般为人谨小慎微,而次子魏霄性情张扬,但魏老大人教授他们的却都是一样的为人道理。光明坦荡,大义无私。 他见府门外来了人,缓缓起了身,只见魏霄带着锦衣卫入了院中,手中拿着圣旨。 朝中大臣要求治魏家的罪,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魏家真的犯了不可原谅的罪行?李南淮权衡了很久。他们如当年的裴党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以让朝廷良将去死。可是王宏却对李南淮说,当务之急,若要救靖云侯,则不得不尽快筹集粮食。况且,救人是小,更重要的是清剿朝中贪官污吏,唯有此时借着纳粮机会才能将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产业查得一清二楚。那便不得不委屈了魏家。 魏老大人从来知大义,那日他跪在乾勤殿前,道明皆是自己犯下的错,惟愿陛下放过魏家一家老小。 今日,李南淮给足了魏家的面子,要魏霄亲自送去圣旨,捉拿其父入诏狱,择日发落,便可只给他降职罚俸,且不会牵扯魏家其他人。 魏府院中,魏老大人颤颤巍巍磕头在地,高声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他接过魏霄手中的圣旨,淡笑着看着魏霄,“霄儿,魏家落难,非你之错,也非你庶母之错。你负胆气,性好勇,是我魏家之幸!即便是列朝堂、为人臣!也定要——”他紧紧握着魏霄的手,好似要将余生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将一身学识抱负送给儿子。 “莫陷淤泥,无愧于心!” . 房檐的雪化了,顺着瓦当滴落下来,韩承呼着热气站在门口,方才他敲门要进去,顾濯却叫他稍等再进,他便一直等着。 正巧误之备了些小吃食过来,道:“杵在这儿做什么?” 韩承稍稍有些冷,便显得有些呆滞,手里捏着封信,道:“濮州来的信,主子说等会儿再进。” 误之一只手拖着托盘,一只手急忙接过来,“陛下来的信?!” 韩承点头,“嗯。” “哎呀这个时候还等什么!进去就是啊!”误之推门便进。 只见顾濯坐在床沿说着什么话,好似自言自语。顾濯见误之进来,急忙起了身,把误之吓了一跳,“主、主子,陛下来信!” “陛下?”顾濯一愣,难不成是李南淮? “不是,是受忠帝。” 顾濯急忙接过来,将误之轰了出去,专门点了蜡烛,坐在案前看。 他从未收到过谢熠秋给他的信,如今好似心脏都停了一样,定要一字不落地看。 已至濮州,勿念,勿病。 魏家落难,帝筹集军粮,清查裴氏旧党,恐帝京有变。君虽在楯州,万望当心。 字数不多,却让顾濯看了许久,好似看见这字迹,便能透过这张薄纸看见他执笔的姿态。 他即刻拿纸铺在自己面前,怀中一颗猛烈跳动的心,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原来书信陈情达意竟是这种滋味。他写下—— 相思无医,已念,已病。 西奴侵地,有宁帅相抗,青甘收复有望,余欲助宁帅。将离楯北去,只等君雁。 他念了半晌,还没让谢熠秋看着,自己倒是先笑了。他想着那般威严之人若看见他写的东西,是否也忍不住每日想他?总不能让他独自个想。 误之站在门外,与韩承一同杵着,不禁打了个寒颤,轻声问:“我怎么感觉……主子今日有些疯疯癫癫的……” 第97章 魏家落难, 定然是出了大事了。按照李南淮的性情,他与魏霄交好,定然是不会轻易发落了魏家, 除非魏家犯下的是不可原宥的大错,抑或是被人诬陷,李南淮不得不牺牲魏家来顾全大局。 帝京出了事,李南淮便会很少顾及西北了, 若西奴来犯,以此刻宁枕山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抵抗。 这些年他依靠自己做了许多事, 不过也离不开他身边这个没用的系统。他从里面看到了宁枕山身处苦寒之地, 吃食甚少, 甚至用了草根树皮。 顾濯手里的粮食不会轻易给人, 就连给濮州的也是陈年的粮食,烂的烂, 霉的霉。他也深知没有粮食的边境士兵有多么艰苦。所以他定是要去西北的。宁枕山或许此刻还不知道西奴人即将来犯, 顾濯却早已知晓了, 他需得未雨绸缪。 . 谢熠秋在张文阳的府上歇了几日, 他是被请进去住的, 他也并不着急走。张府家大业大, 少不了一些府兵侍卫,各个府院都难进难出。 第175章 谢熠秋在屋内看书, 这可都是张家的藏书。 他没有直接将粮食送进来,而是放在城外一处地方, 任谁都不会知道。 “公子, ”司少仓给他倒了茶, “张文阳今晨派了许多家丁出城, 定然是要将粮食找到。” “他的算盘打得好,想关着我来要挟顾濯源源不断送粮来。他关着便是。” “那咱们只能等着了。” 谢熠秋喝着茶,“张家好吃好喝待着我,何必着急走。”张文阳是不敢动谢熠秋的,他能预感顾濯与这废帝不是简单的人,他们在通州买了军械,在楯州收了粮,如今手上的东西可不算少,且皆是在北明西部地区,若要割据起来也非难事。 在那日谢熠秋进了张府的大门,却没带粮食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批粮食没那么容易到自己手里了。 张文阳来找过谢熠秋不少次,明里暗里透露了许多次,却每次都能被搪塞过去,只能受着气出去了。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多派些人找。 多日之后,濮州来了帝京巡视的官员,来的突然,甚至没有事先通报。张文阳自知现在的濮州当真是没得可担心的,毕竟这地方现在是真没粮食。 只是有一点他奇怪了,这些日子谢熠秋一直拘着粮食不给他,让濮州保持着没有粮食的模样,好似是救了他?莫不是打算等朝廷的人走了再给他? 但比起庆幸,他更怕谢熠秋下一步会突然将粮食拿出来。 谢熠秋听说了那京官已经登了张府的大门,但是主院距离他这偏僻的院子有些距离,他定然是见不着人的。 按照张阴一贯的作风,定然是请京官吃上一顿宴席,再赠与厚厚的“薄礼”,哭诉自己身为濮州百姓的父母官却看着百姓饿肚子,实在是无脸面对朝廷。 司少仓来通报,“张文阳来了。” 谢熠秋早已喝了半壶茶,等了许久了。张文阳头脑精明,定是来盯着他的,顺便探探口风。 谢熠秋见人进来,道:“听闻张府今日家中来客了。张公子不去会客,来陪我作甚?” “我本就是一闲散人,人家要见也是见我父亲,而非我。”张文阳坐下来,盯了他片刻,竟在他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 “也好,张公子若是闲着,不妨陪我下一局棋。” 张文阳笑了一声,挥一挥手叫人去取棋盘。 . 天色晴朗,城中的许多粮食铺子长久的无人出入,而今日却时时有人带着重金进去,出来时候兜里也不见一粒米,倒像是去送钱的。 吹动的招幌挂在粮铺门前,十分惹眼,就连百姓也忍不住停下里问了一句:“今日店家可有米卖?” 店家道:“有贵人要租借我这铺子卖米,谁知道呢。” 张府。 谢熠秋搁置一枚棋子,道:“张公子近日忙的很,可是又在替父分忧?” “我张家何时何地皆是为了百姓,如今百姓吃不饱,岂不是张家的过错?” 谢熠秋淡笑一声,“那张公子可有什么收获?是否需要我帮忙?” 张文阳手臂撑着头,蹙眉扫视着谢熠秋,“你是要在这时候把粮食给我?” 果然是挑准了濮州来人的时候,不早不晚,好似谢熠秋故意设计的。 “我只问你要或是不要。” “我要,却不能在这个时候。” 谢熠秋喝了口茶,“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是要等那京官离开吗?” 张文阳没想到谢熠秋说话竟如此直白,像是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没有一点弯弯绕绕。 他笑了一声,置棋,“非也,濮州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买得到任何东西,当然也能买得到粮食。这批粮食是我在顾濯手里买来的,又不是来路不明。”他有什么可怕的? 钱在濮州确实不算什么稀奇物,这里的田地几乎全部用来种植花卉、太子参,又或是一些极其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卖到其他州,赚的盆满钵满,但是却没有地方种植粮食,因此在濮州,粮食变成了极其缺乏的东西,且粮价极高。 张文阳用一份在濮州境内不值钱的太子参换取了顾濯手里几千石粮食,其中用意定然不只是为了让百姓饿不着肚子。因为在濮州卖粮食比卖什么都赚钱。 “是不缺钱,但是缺粮啊。”谢熠秋道,“张公子这些日子在城外可是毫无收获,我这粮食却是实实在在送到了。张公子,打个赌吗?今日,你定能见到你找了这么久的粮食。” 张文阳瞬时冷了脸色,“你一定要今日拿出来?” “在府上耽搁了太久了,总是要离开的。既然张公子是打定了注意拿不到粮食不让我走,那我只能认输了。” 张文阳重重地置下一颗棋子,道:“这局棋才刚开始,现在认输还不是时候。你不妨再想想,陛下。” 这称呼掷地有声,谢熠秋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他淡淡笑了一声,只是喝茶,随便放了颗棋子。 今日的张文阳定是要以一个控制者的姿态控制着谢熠秋了,不过谢熠秋似乎并不领情,道:“张公子叫错了,也想错了。真正想要你的命的人,是你口中的‘陛下’,却不是我。” “朝廷中有多少人的性命都是绑在一起的,替别人云里雾里遮遮掩掩,实际上都是为了自己。是谁想要我的命,根本不需要我思考,朝中自有人替我拦在陛下面前。”张文阳道:“那京官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所以,若你今日当真要当着他的面把粮食倒出来,对我有没有好处不知道,但对你却是没有一丁点好处。” 第176章 “好,我有本事把粮食拿出来,你有本是把我拿出来。”谢熠秋眸中带着几分淡然,“到时候,藏匿粮食是一条,藏匿废帝又是一条。你这濮州当真是不怕死。” “我买的粮食,何谓藏匿?我将废帝送去帝京,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功?”谢熠秋捏着手里的棋子,看着棋盘,久久没有落下。“只怕你来不及受这份功。” 要挟嘛,谢熠秋从未败于要挟。对弈之术,他受于帝师。 . 城中各处的粮铺皆大开着门,将米摆了出来。门口挂着牌子,“一两白银,两石三斗”。 城中百姓瞬间炸了锅,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低的米价格,拖家带口地堵在店门前。 这价格比张文阳以往的卖价低了不下十成,且好几家的粮铺皆是这样的价格,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城内好几条道路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 如今正在卖粮的人乍一看是濮州人,但若是细听口音却又好似是楯州人,且不像普通商户,倒像是兵。 这事情不多时便传到了张府,下人急忙奔到会客厅内,却见张阴正和那京官饮酒,这时候若要说怕是就惹麻烦了,可若是不说,整个城就要挤炸了。 下人一咬牙,跑到张阴耳边说明了情况,张阴瞬间没握住酒杯,撒了一桌子。那一刻他便知道他定然是被人耍了,这绝对不是张文阳卖的,张文阳有脑子,不会挑今日,更不会卖的那么便宜。 他强颜欢笑,悄悄派府兵出去,今日定要将这些铺子都关了。 那京官似乎也知晓出了事情,但是张阴却笑笑,道:“府中进了贼,大人,咱们继续喝。” 随后又来了下人,但似乎是这京官的人,他带的人不少,一时间也没认出来是不是找自己,却只见那人也悄悄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 他瞬间冷静下来,给了身边人一个眼色,将人派了出去。 . 张文阳不知外面情况,等了许久,见身边的心腹急忙进来,面色不好。 谢熠秋端着茶静静看着棋盘,丝毫不在意面前这主仆二人悄悄说话。只见张文阳瞬间瞪大了眼睛,盯着谢熠秋,“一两白银,两石三斗!” “可是卖贵了?”谢熠秋虽带着笑意,眼神却是阴狠的。 张文阳喘着粗气,这哪里是贵?这是便宜到要他命了! “你把整个街道都堵了,定然是要那京官不空手而归?!” 谢熠秋道:“你要粮食不是为了你的百姓吗?我替你卖,便不麻烦你了。” 这句话把张文阳气得额上爆了青筋,一拍桌子,只见屋内瞬间冲进来许多拿着刀的府兵将谢熠秋团团围住。 谢熠秋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淡淡搁下一颗棋子,抬眼道:“这一局,你输了。” 第98章 谢熠秋起了身,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朝廷这次派来的人不少吧。” 确实不少,张府除了自家的府兵, 如今里里外外都是人,唯独这院子只有张文阳的人。 张文阳气得牙痒痒,只能将谢熠秋锁在了屋中,派人严防死守, 随后急忙出了门。 街道上果然已经是水泄不通了,如今的粮价对于百姓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了,所以他们争先恐后, 生怕这场恩惠没了。 卖粮食那人被挤得爬上了桌子, 高声吆喝, “这是我们家公子专门从外面买来的粮食, 低价卖给父老乡亲们!千万不要急,人人都有份!” 他们知道城中有张公子, 却持怀疑态度, 问:“你们家公子是谁!” 那人笑着应道:“自然是州丞之子张公子!” 街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 “以这种价格出售, 这怕不是贱米?!不能给人吃的吧!” “怎么会是不给人吃的呢?这可都是上等的米!曾用作军粮的!” 军粮?!百姓忽然沸腾起来, 心想这张公子怕不是被鬼神附体了, 这粮价实在是不算高,就算是买回去不能吃, 用来喂鸡都是划算的。 . 京官今日没喝多少酒,他知道喝酒误事, 便起身托词说今日天色晚了, 该回客栈休息了, 却被张阴拦着奉承了许久。 但他并不耽于这份奉承, 拱手离开了,张府的府兵见他带的人不少,都不敢动。 张阴急得焦头烂额,只盼此时街上的人已经清理干净。 但那副百姓争抢粮食之景却瞬间叫那京官惊住了,说濮州没粮食,他却今日在街上大肆贩卖,说有粮食,他却生生叫百姓饿成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 这京官想起方才酒桌上来跟他说话那人。那是一句“陛下派大人巡查多年前军粮丢失一案,大人莫耽搁。” 此时帝京甚是缺粮,李南淮派他来的时候也只说查粮收粮,并未说其他的。难不成这其中竟还有这么一层意思?他知道,当年受忠帝确实往青甘运了一批军粮,但是却半半路消失了。李南淮身为当初的青甘世子,定是一直记着的。若他在濮州把当年的案件查个水落石出,回到帝京定然是仕途无忧了。不管方才来传信的是谁,对他都是无害的。 方才他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城中的那些粮食铺子全都在卖粮食,且都是张家的,价格极其低廉,好似恨不得赶紧卖掉。 这京官是来查粮食的,他进城前没事先告知张阴,来的很突然,而张阴方才又拦着他不让他出去。张阴今日急迫地想要卖掉粮食,太蹊跷。 第177章 他派人假装百姓去买粮,竟生生等到了天黑。 张家派了许多府兵,要将铺子都关了,却连人群都没能进去。 这京官等在客栈里,等粮食买回来,还没等看,下人就道:“店家为了将它们卖出去,夸海口说是军粮,保证是一等一的。” 军粮啊……他抓了一把,忽然便闻到了一股霉味。这明显是放了多年的陈粮,若当真是军粮,那可真是让他猜中了。 他即刻写了奏章,快马呈递帝京。 . 谢熠秋待在屋里却能看见街道上灯火通明的光,照的濮州河西县犹如白昼。 “公子,现在那京官应该已经知道了。张文阳是唯一知道公子真实身份的,方才不该放他出去的。” “他若是死了,那才叫难办了。”谢熠秋看了一眼方才张文阳喝剩的茶,“毒哑就好了,说不出话就有口难辨。” 谢熠秋自位至皇帝,到成为无名庶人,从来都是有口难辨的。可他早已适应了这种说不了真话的状态,甚至享受着被人指摘唾骂。 张文阳脸憋得通红,被人群拥挤着,想要叫人过来将人赶走,话却卡在了喉咙里,无声地喊着。 “这米……是馊的啊!”有人发觉不对,对着张文阳道:“怪不得你要低价卖!是想把我们当牲口!” 张文阳怒目圆睁,给那人甩了一巴掌,随即而来的是无数人看向自己这里,如潮水一般涌来。 “你他娘的!你爹是州丞了不起啊,敢打老子!” “除了你爹是当官的以外,谁也不比谁低贱!老子有的是钱,给我打死这个姓张的!” “不把咱们当人,谁也不必手下留情,只当他是畜生!” 张文阳带来的府兵家丁全都被拦在了外面,只看见无数人涌向同一个地方,却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在强粮食。 张家院里也都慌了,张阴踱步许久,忽然一拍大腿,惊道:“坏了!这小王八犊子引狼入室啊!” 他急忙带着许多府兵去了那偏僻的院子,却只见地上尽是打斗过的痕迹,府兵身上插着箭。他拔出来一看,这箭的样式他好似从未见过,但又有些熟悉。 这是帝京的手艺。 张阴后知后觉,张文阳带回来的那人与那京官大概是给他下了个套,今日定是要给张家扣上一个帽子了! 这是两只狼啊!且是李南淮派来的两只狼,真是大祸临头了。 . 宁枕山驻扎在北明的最西北,这地方与西奴、莽蒙毗邻,也是距青甘很近的地方,名叫甘宁。 他在甘宁有宅子,这宅子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或许是前朝留下来的,一直为戍边将军居住。 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极深的脚印。来人掀帘进屋,见重善裹着厚重的裘衣坐着吃饭,道:“将军本该回帝京过冬的,如今虽已入春,甘宁却还好似深冬,实在是难挨。” 重善给他盛了一碗热汤,“帝京此刻也冷的厉害,并非回去就不用受冻,帝京不缺我一个人,但这里却离不开我。” “陛下不会真的打算让你一辈子留在这里吧?怎会半路让你返回?” 重善喝了口汤,又往嘴里塞了一煮萝卜,“霍怀,你该知道,这地方唯有你家将军我能镇得住。陛下的意思,你不用瞎猜。” 霍怀端着碗愣了一下,忽然哼笑,“对!这地方除了将军你,我们其他人都是废物,守不住一个甘宁!” “你当然不是废物,不过也该使使劲了。”重善抬头,好似语重心长般,“立下战功,快些回京封侯拜将。你现在虽然年轻,但也熬不了几年,就能像我这样了。” 重善现在胡子拉碴,脸上还带着疤,怎么看怎么像山里的土匪,更像老土匪。 霍怀身为他副将,进军营的时间短,当然主要是因为年纪不大,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活活比重善小了一轮。 他嫌弃地撇嘴,道:“最近不太安宁,巡逻兵总是能看见一些西奴人,今日还抓到一个,但却自尽了,只怕要有问题了。” 重善眼神深邃,透露着这个年龄独有的稳重。“多派些人手,下此见到一定要活捉。另外,重整军械,不许出任何纰漏。” “是。但是有些问题就难办了。”霍怀略显局促,竟一时难以启齿。 重善盯着面前的饭食,道:“我知道。”他知道近些日子帝京也很难办,莽蒙有战事,本就很缺粮,若此时上报朝廷,真就是给朝廷惹麻烦了。 但军队不能饿肚子,他只能另外再想办法。 门外来人禀报,“将军,来人了。” 霍怀咬着一口难以下咽的萝卜,直接咽了下去,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来什么人?” “此人要见将军。” 霍怀一听这个意思,吃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了?他看了一眼重善,心知这人既然扬言要见将军,定然不是简单的,只能一口气将热汤都喝了,然后掀帘出了门。 重善也不含糊,吃完了饭,叫人收拾干净,把人迎了进来。 他也有所料到,此时甘宁天寒地冻,李南淮对他弃之不顾,那便只有顾濯会在他焦头烂额想粮食的时候来了。 顾濯坐下来,“将军连问都不问就让我进来了,若我是刺客,你现在可就危险了。” 第178章 “这里重兵把守,你若愿意以命抵命,我也不算委屈。” 顾濯一身霜雪,风尘仆仆,大概是直奔着这里来的。于是重善也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道:“你是打算让我用什么给你换粮食?” 顾濯一笑,“我这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送粮食的?” “你最是能挑别人的软处捏了,此刻我的软处就是没有足够的军粮。”重善淡淡道:“你给通州送粮食是为了军械,给我送是为了什么?” “我来的时候见着你的人正在处理西奴人的尸体,将军定然已经在盘算什么了。” “西奴人得寸进尺,屡次前来试探,只怕少不了一仗了。”重善见顾濯身边没带着谢熠秋,也没多问。 “仗一定是要打的,只是打仗依靠的是将士们的力气。”顾濯一笑,“我可并非是为了换取什么,万石粮食而已,就算再多一些我也拿得出来。将军可别觉得我有所图谋,好似我是个小人。” 听闻顾濯说不要什么,重善倒是也不惊奇。该谋取利益的时候顾濯会不择手段,但有的利益,顾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且他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谋取的。 顾濯道:“不过,我确实想换取某个东西。” 重善看着他,只闻他开口道:“我想用万石粮食换重善将军重讨西奴,扬我国威。来日,请将军收回青甘。” 第99章 甘宁天寒地冻, 顾濯被生生冻醒,手脚冰凉地起了身。一袭长发垂下,他的头有些闷闷的疼, 许久才从梦里清醒过来。 那是一处空无一人的关口,应该说是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满地的人皆断手断脚,方圆数十里尽是尸骸。却唯有一个人站着。 血腥味刺鼻, 谢熠秋眸子好似充了血,身子颤颤巍巍。他瞪着眼睛看着满身血迹的自己,手上也是血迹, 他呆在原地, 往周围看去, 唯独见着一口水井。顾濯被这气氛压得瘆得慌, 也觉得寒气逼人,似乎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谢熠秋步履蹒跚地奔到水井口, 使劲揉搓自己的手, 好似恨不得搓掉一层皮。却怎么洗也洗不掉, 定睛一看, 这不是水, 是血。 肮脏, 洗不掉的肮脏。他念叨着:“不是我……” 顾濯清晰地看着,谢熠秋手里没有一把刀, 身上却尽是别人的血。地上堆成山的尸体不是别人,而是身着盔甲的士兵。谢熠秋的手已经被他掐出了血, 混杂在分不清的污浊里。 顾濯看得触目惊心, 手脚却无法动弹, 好似被冰封了一般, 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法靠近一步。 顾濯垂着头坐在床沿,沉沉地呼吸了许久,刚要起身却感到手脚皆被冻得发了麻。 不多时,韩承进来了,道:“重善将军出营巡视了,昨夜偷偷潜入边境了几个西奴人,有几个抓着了,有的被溜走了,将军披着星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顾濯穿戴好了衣服,“近日西奴愈发猖獗了,这事得呈报帝京,重善顾忌朝廷忙着肃清北明政局和莽蒙的战事,顾得太多总是会委屈了自己。” “重善将军总是在顾他人,从未顾及过自己。只怕这次西奴人并不是只为了试探,像是要有大事。” “确实是要有大事。”顾濯紧紧裹着氅,双手瑟缩在衣服里出了门。 顾濯在营里找了匹健硕的马,只见误之急匆匆跑过来,惊奇道:“主子是要出去吗?主子连饭都还没吃呢!” 顾濯只觉得冷,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翻身上了马,策马出去,喊道:“巡视去。你们自己吃吧,不必等我。” 冷风刮着自己的脸,他似乎能跨过千里眺望到濮州,他承认自己的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或许是因为相隔两地,又或许是因为那个梦。 他像是替谢熠秋尝过了这些年夜夜噩梦环绕的滋味了,四万孤魂野鬼时时刻刻凝视着他,将他的心套上一层解不开的枷锁。 心有多冷?有多疼呢? 他任凭细如冰丝的风刺痛着自己,只管在雪原上策马,好似在追求短暂地脱离尘世。吐出的热气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身子逐渐热起来。 荒无人烟的、辽阔安宁的的原野,无论多么干净,也是要沾染鲜血的。滚烫的、恼怒的北明将士的鲜血。 他的眼前多个些看不清的东西,在远处飞来,似是鸟。随即是震动的大地。 顾濯猛地勒马,听着马蹄声逐渐靠近,定睛一看,是无数衣着奇怪的人呼号着什么。忽然一支冷箭射了过来,顾濯急忙一夹马腹躲开。箭破寒风,直直地插在了雪地上。 顾濯掉头欲走,却见身后也有了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们的口音奇怪,定然不是北明的。北明虽然各地口音也有所不同,但却相差不大。顾濯心道不好,这怕不是遇上西奴人了。 只恨他什么武器都没带,也无人跟着,自己孤身一人怕是逃不了了。 他确实心脏跳的厉害,但忽然心生一计。若他能进了西奴的营地,或许会更方便些。 . 蒙都地处莽蒙的最西部,顾尔金快马加鞭了三四天才到,到了的时候老可汗虽还没死,却已岌岌可危。 他的命算是硬的,前些年身体就不好了,前线依靠顾尔金,到了紧要关头,蒙都也得依靠顾尔金。老可汗此生唯有两子,一个被逼得来往于前线和蒙都,一个到现在下落不明。多少人盯着可汗的宝座,可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们还要靠顾尔金把阿尔斯愣除掉,叛军不除,他们不能轻易动手夺取。谁也不能先动手,先动手的便要背负弑君篡位的罪名,成为众矢之的,因此这些年一直拖着,最好是托到老可汗自己死了。 第179章 可是老可汗却撑了这么多年。现在连开口都难,唯独眼皮可以动一动。 部中有几个算是有权威的族老,其中顾尔金的叔父那日松是剩余与老可汗最亲近的了。老可汗卧床难开口的日子,顾尔金在外征战,一直是他在主持大局,但是他只有一个女儿,即便是现在能够暂为主政,日后也定是要交还权力与顾尔金的。因此他在其他人眼中就如跳梁小丑,在真正出事的时候压不住任何一个人。 那日松知道顾尔金为了回蒙都在冰河隘撤了兵,令叛军往西趋进了数百里。他在可汗房中出来,道:“若只有叛军,阿兄也不必苦撑,如今这副模样,便是饮甘露也难挨。” 顾尔金道:“其他族中子弟等着阿父去死,也盼着我死在冰河隘吧。” “他们不盼着你死,你若死了,叛军便无人可抗击了。他们想耗死阿兄,你在外打仗回不来,我手里的权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蒙都落入谁手,谁也说不准,他们都盯着呢。” “阿尔斯愣若是没了我的抵抗便会一直趋进,我便不得不离开蒙都。当真是分身乏术了。” 那日松叹了口气,“是我拖累阿兄。无兵,无子,也无权。这些日子边境总有西奴人出没,竟无人肯去征讨。我派自己的人马零散擒获几个,这不是问题。怕就怕,西奴和蒙都里的一些人有勾结,故意惹事引你回来。” 如今的莽蒙已然是内忧外患,顾尔金身为可汗现在唯一的儿子,就算是将自己分成几份也无法顾及周全。若是西奴这个时候打了莽蒙的主意…… 顾尔金不自觉捏紧了拳,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可汗,那是曾经叱咤风云的雄鹰。 他记得阿父从前带着他骑马射箭,从来都是百发百中,周围小国无人敢犯,唯独当年的北明是一头崛起的雄狮。北明与莽蒙打过一场仗,他们的军队比莽蒙更凶猛,且人数庞大,过境时犹如黑云压城,被扫过的一片草原往后便变成了荒地。 可是莽蒙以草原为生,即便有勇气与北明殊死一搏,却定会痛失生存的根基。所以可汗带着家人向北明降了,那是唯一一次投降,换取了莽蒙十多年的安宁。北明与莽蒙边境处战事未停的地方,他们一家人都被战争冲散了,最后虽然找到了妻子与大儿子,却不见小儿子去了哪里。 莽蒙没有,那便是流落到了北明,或是早已不在人世。 对北明,他不算降,那是卑躬屈膝换取了整个莽蒙的生存,唯一憾事便是痛失一子。 从前阿父是顾尔金的天,而如今顾尔金成了莽蒙唯一的天。 “俘虏关在何处?” . 顾濯被关的口干舌燥,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到。西奴人果然奸诈,到现在没见到一个管事的人,连“善待俘虏”这条铁律都不会遵守,真是要把他丢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他被关在露天的笼子里,好似牲畜一般,身上已经飞满了雪,再等一会儿就能将他冻成冰雕了。他心里痛骂西奴,“这是打算把爷爷关到死……” 他迷迷糊糊闭着眼,却见一个身量极宽的男人冲着自己走过来。顾濯仰着脸,挂了霜的睫毛盖住了视线,却唯独瞧见了那人身上厚厚的雪狼皮毛。他早晨没吃饭,又被抓来冻了这许久,说话都是迷糊的,“有钱啊……” 顾尔金忽然怔了一下,听出这口音很是熟悉,乃北明口音。 他甚至觉得这张脸也有些熟悉,虽然冻得惨白,却一眼瞧出来很像当今北明皇帝李南淮,却又不同。那眉心处有一颗极其明显的痣。 他瞬间愣了神,急忙叫人把笼子打开。他蹲下身去看,这痣不是假的,这张脸也不是假的,他用北明话试着说:“顾濯。” 顾濯眯着眼睛轻笑,“哟,认识爷爷……” 顾尔金的心脏忽然顿住了,急忙扯下自己身上的狼皮将人裹住,一把将人抱起来,对那日松大声道:“快去寻医士!” 顾濯身边搁了好几个炭盆,生生将屋里烧成了窑洞,他额上冒了汗,逐渐将眉间痣消磨去。顾尔金盯着他看,那日松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直到医士起了身,说他这是饿晕了,顾尔金才勉强松了口气。 医士走了,那日松略带惊讶,“他不是西奴人?也不是北明人?是……阿日善还活着?” 顾尔金的眼睛已经移不开了,他淡淡开口。“阿日善与我们一样,有一颗痣。它属于科尔沁部的每个人,也保佑我们每个人,是科尔沁人的本命星。神巫曾说我和他都是天生将星,父汗将我们从小作为战士来培养。他若回来,莽蒙便活了。” 第100章 张文阳被抬回府的时候, 已经被打的没了动静,勉强还有些气息。张阴自知这次是遭了大祸了,在帝京某差事的人定然都是有手段的, 那京官也一定留了后手。若是动手除掉他,可就是把罪名坐实了。 张阴拟了折子,快马呈递帝京,说是濮州百姓暴动, 争抢中将粮食尽数烧毁。 谢熠秋还没出濮州,自然也听说了张阴烧了粮食的事情。 “烧粮食的罪名扣在‘暴民’头上,让帝京无从查起, 自己成了受害的, 倒不失为一计。”谢熠秋独自吃了晚饭, 在客栈里顺着窗子的方向望去, 见着一抹夕阳。“不过烧粮食又何尝不是弃国本社稷于不顾。” “告知帝京来的那人,只管参上张阴一本,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尽可以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第180章 司少仓按照谢熠秋说的去做了。 谢熠秋知道有些时候, 每个人所见所闻都不一定是真的, 皇帝更是。皇帝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有心人事先铺好的路, 再引着皇帝相信这条路是对的。 他让那京官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对圣意的正确揣度;也让张阴相信自己已经被李南淮视为眼中钉, 于是穷途末路,黔驴技穷, 做了极端的事,即便从前没有祸事, 如今也确实该大祸临头了。 试想如今北明个个都在为粮食发愁, 却有人烧了万石粮食, 那这个人是一定要死的。法不责众, 朝廷杀不了数量庞大的“暴民”,唯有拿州丞开刀。 这步棋张阴怎么下都是死棋。 . 甘宁。 此时已是晌午,误之把饭热了两次也不见顾濯回来,直到日暮西沉,重善提着俘虏回来,二话没说进了内厅。霍怀紧跟其后,“他们这是在探地形。雪天不好打仗,容易遭埋伏,如今甘宁的地形已经被探去七八分了,打游击是不行了。” 重善一天没吃饭,坐下便喝水。霍怀继续道:“眼下粮食充裕,将士斗志昂扬,直接强攻强守吧!” 重善搁下碗,“西奴是想趁着北明势微的时候速战速决,咱们只有两万兵,强攻强守反倒容易损失惨重。” 且此战定然持久,毕竟他想的不仅仅是护住甘宁,还要重挫西奴,给收复青甘打个头阵。 霍怀跟着重善在外面冻了一天,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容许细想怎么打了,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用饭,便出了门叫炊事尽快做饭。 误之一看霍怀回来了,急忙凑过来问:“主子怎么还没回?” 霍怀不解,且没有心思想。他搓着手取暖,“你主子回不回来我怎么知道?” 这下急了误之,“可他是出去巡视了,难道一天都没遇上你们吗?” 一天都没回来了?霍怀愣了,“甘宁这么大地界,能遇上也是稀奇。你家主子你都不知道在哪,何故来问我?” 坏了!顾濯一般是不会这么久不回来的,除非是由谢熠秋在。且他是一个人出去的,万一遇上了野狼怎么办! “将军!”误之急忙飞奔进屋去找重善,重善听得急忙起了身,晚饭也没吃便带人出了营。 . 顾濯醒来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在火山口,浑身冒着汗。睁眼一看,自己被关在一间无人的房子里,满眼别致的花纹,这地方绝对不是北明。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世界,可实际上并没有,他一直都没离开这个世界。 他扶着头起了身,只见外面来了人,身量魁梧,瞬间遮住了他的视线。抬眸一看,他不自觉喉咙一紧,这是与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尔金。 顾尔金坐下来,“你为何会在甘宁?又为何进了莽蒙境内?” 顾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擅闯他人疆域了,怪不得被人抓了起来。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他不仅没死,还受到了优待。 他故意放低了姿态,“误入莽蒙,确实是我的错。也幸好遇上的殿下,不然我这条小命早就不知还在不在了。” 对于顾濯这般拙劣的演技,顾尔金并未戳破,而是应道:“你死不了,不过北明将你养的过于孱弱了,才冻了一天就撑不住了。” 这哪里是“才”受冻了一天?顾濯来的匆忙,没几件厚衣服,可这天气大概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吧! 顾濯尴尬地一笑,他可不是皮糙肉厚的莽蒙人。 …… 顾濯忽然一顿,他抬头看向顾尔金,顾尔金端坐着端详着他,没有丝毫的攻击性,甚至有些……慈祥? 他忽然想起从前李南淮告诉他的话,虽然他一直将信将疑,可现在仅存的那点疑虑似乎也消失了。 他当真是莽蒙人? 顾濯被热的掀开了被子,“殿下不是在打仗吗?” 顾尔金并没有藏着掖着,“蒙都出事了,我只得快马赶回来。冰河隘失了。” 冰河隘在莽蒙境内,顾濯对这个地方没有了解,但能从顾尔金的神情中看出,那是极其重要的地方,只是蒙都更重要,所以顾尔金不得不弃车保帅。 “失地定能收得回来,殿下英勇神武,平叛反贼只是早晚的问题。” 顾尔金一笑,“四年了,若能轻易平叛,何须四年。” 当年顾尔金从北明离开之后,便直奔了战场,此后莽蒙从未有过安宁之日。虽然十几年前与北明的一战并未让莽蒙消沉下去,它却在这四年的内战中日益消瘦。 顾尔金一转话头,问:“你去甘宁是否是因为西奴人?” “殿下知道。” “西奴人最近时常在边境游走,有些甚至入了莽蒙的地界。蒙都人看的很清楚,他们打算打仗了,我部中族老知晓此事之后便开始推诿卸责,不肯派兵,任凭西奴入我疆域,想将我阿父气死在塌上。若非他们,我也不会弃了冰河隘回蒙都。” 原来顾尔金回来是因为西奴,蒙都之乱也是因为西奴,冰河隘失守也是因为西奴…… 顾濯一时哽住,当初他拿下楯州,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逼迫西奴受不住缺粮的困境而主动攻打北明。因为缺粮,西奴不会赢,而宁枕山也需要一个机会原谅当年的自己,更需要一个机会打压西奴的气焰。 他实在没想到,他所做的事,不仅影响到了北明,还影响了莽蒙。 第181章 “殿下回来是打算做什么?” 顾尔金道:“部中族老已有了异心,我阿父为可汗四十年,也守了整个莽蒙四十年。族老们生怕自己担上弑君罪名,所以一直等着他死,而后在我还没回来的时候便可取而代之,或者让叔父承袭,他们在背后操纵。我手里是整个莽蒙的军队,回来便能做蒙都的定海神针。” 顾濯虽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有一丝不解。若可汗的位置当真让别人拿走了,凭借顾尔金的能力不能直接夺回来吗? “殿下手里的兵,不足以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拿回来吗?” 对于顾濯的话,顾尔金神色中没有半分惊异,而是极为平静地看着他。“那时,我便成了弑主夺位之人了。” 顾濯才从这其中的缘由中明白过来。莽蒙有异心的族老们就如当初的李南淮一般,不会直接起兵造反,而是编造一个让自己名正言顺顺位的借口,若顾尔金强行将本该属于自己的可汗位置拿回来,那便就是他不忠不义了。 这时门外来人禀报,说的莽蒙话,顾濯一句也没听懂,却见顾尔金忽然神情紧张起来。 顾尔金瞬时起了身,面色苍白起来,他看向顾濯。顾濯感受得到出了大事,也起了身,道:“殿下可带我前去。” . 可汗的寝殿中十分嘈杂,立着的人群似乎并未将躺着的可汗放在眼里,而是自顾自地说这话,眉头紧锁。 可汗松弛的眼皮艰难地强睁着,气息微弱地盯着桌上一把小儿用的弓箭。 “可汗死后,新任可汗是谁,可汗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人选?”有人站在床头俯首问。可是可汗却说不出一句话。 有人应和道:“顾尔金虽是大王子,却也是莽蒙战将,如今战事吃紧,前线少不了此猛将。若此时承袭,怕是会耽搁了战事。” 站在桌前的那人一直盯着将死的可汗。那是一双风烛残年的眼睛,其中似乎装着将死之时的不甘,一生的风霜全都在那双眼睛里了。 他开口道:“那日松还活着呢,兄死弟袭也是莽蒙的规矩。顾尔金常年征战,生死难料,若承袭了可汗之后战死沙场,莽蒙便是失了战将又失了可汗。” 他刚说完,只见门帘一掀,顾尔金迈着稳健的步子进了殿内,沉闷的嗓音开了口:“扎那,你担忧的太多了。” 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皆弯腰迎接顾尔金。扎那的眼睛好似草原上的狼,冷厉又无情。他微微弯腰,道:“是我说错了,殿下绝对不会死。” 顾尔金到了可汗跟前,蹲下身趴在床沿。道:“阿父……阿日善回来了……” 殿中人方才并未注意顾尔金身侧跟着那人,一时被这句话惊得慌了神。“殿下为何在这个时候骗可汗?!” “阿父,我没骗你,是阿日善回来了。” 可汗气息逐渐紊乱起来,眼神恍惚地看向了那人。顾濯急忙蹲下了身,只见可汗颤颤巍巍地抬了手,缓缓落在了顾濯的额上。“阿日善……辅佐你阿兄……” 他许久未说话,却在见到顾濯的一瞬间便想开口。 顾濯没听懂,但是点了点头。 扎那冷了眸子,“可汗竟为了保大王子,不惜找人来冒充自己的儿子。” 第101章 甘宁与西奴的交界处见地面雪轻颤着飘浮起来, 重善有不好的预感,他勒马停在原地,等探子回来道:“将军, 西奴派一支兵马进来了,大概两三千人。” 重善望了一眼寂静的原野,静的令人发慌,好似有一只沉睡的野兽随时准备发狂。 霍怀道:“西奴专挑这个时候, 顾濯怕不是在他们手上?!” 重善所想过最坏的念头就是这个,若是西奴当真拿住了顾濯,这条命足以抵许多东西, 或是疆域, 或是粮食, 又或许是银钱。但不论换什么都是他拿不出来的。 重山带出来的人不多, 只是带了一小行随行队伍,他不能贸然行动, 便只能摆摆手带人回了营, 另寻他策。 . 莽蒙的可汗撑了四年, 但是却在见到顾濯的当夜没了生息。 顾濯离开甘宁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哪里, 也没告知过韩承和误之, 估计此刻他们大概已经开始担心了, 自己心里也有几分焦急。 他出了殿,一时不知该怎么与顾尔金言说, 若他此时离开,是否显得太过于不近人情?方才在殿中顾尔金为他极力辩驳, 十分肯定他就是可汗的儿子, 任凭周遭多少张嘴对顾濯指摘, 甚至对顾尔金指摘, 说他别有用心。 顾濯想,若顾尔金当真是他兄长,能一眼就将他认出并且十分肯定,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 夜里的寒风吹着他的脸,他被引去了顾尔金的寝殿内。 顾尔金在方才的丧父中竟没有展现出半点情绪,他将人都遣走,忽而转身对顾濯道:“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让你看见了阿父闭眼的那一刻,实在是对不起你。但我阿父此生之愿,便是在临死之前看见你我二人站在他的面前。” 顾濯道:“李南淮曾告诉我,我是莽蒙人。不过,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身处北明了。”他现在作为顾濯,最早的记忆大概就是儿时被裴钱关在拴着恶犬的黑屋里,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关于“顾濯”是莽蒙人的记忆。 “李南淮很聪明,他现在是皇帝,一直不肯放你离开北明,怕的就是你回到莽蒙。我也奇怪,你是怎么说服他放你离开帝京的?” 第182章 其实也并非是说服,当初顾濯离开帝京是为了给李南淮查各州的账务。但不论用的什么理由,只要出了帝京,便一切都由着自己了。李南淮此时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辗转了这么多地方,囊中揣着多少粮食,手里握着多少兵,更不知道他如今身处莽蒙。 顾濯道:“我只是不想变成下一个囚笼里的李南淮,就连殿下你也看得出来帝京人心难测,我自然也是在想办法离开。” “其实所有的地方皆是囚笼,只是困住你的有所不同。”顾尔金挑了挑火炭,那炭火瞬间烧的更旺了。“我的境地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我阿父亦是。他定要看着我们两人同时在才可瞑目,你知道为何?” 他沉默良久,才说:“一只手臂撑不住一个国家的两端,蒙都需要人握着权,蒙都以外需要人握着兵。若是只有一只手臂,国家便会倾斜,是要坍塌的。” 顾尔金是带兵的人,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顾濯心里忽然一紧。他的心不在莽蒙,而在遥远的青甘,那是谢熠秋到死也要赎罪的地方,他此生此世,在不知还剩多久的日子里,都会为那人的罪孽而倾尽一生。他想好了未来剩余的时间自己要做什么,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会回到莽蒙。 “殿下觉得,我会待在莽蒙吗?我这一生都是北明人,也从来只当自己是北明人。偶然来了莽蒙,实乃无心之举。更无心做莽蒙的王子。” 顾尔金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只是似有似无地笑了一笑,“若是我被遗留他近二十年,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接受自己竟是别国王子,就算是别国普通百姓的儿子,也是难以接受的。就连我见到你,也似乎少了些为人兄长的感觉。适应是需要时间的,可是顾濯,我此刻唯独恳求你,能否等我阿父魂魄离开,再做你想做的。” “殿下打算将我留几日呢?” 顾尔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连自己需要在蒙都待多久都是不能肯定的。眼下阿尔与部在莽蒙东部叛乱,蒙都内所有人对可汗之位虎视眈眈,他又该如何做呢? 顾濯在顾尔金的神色里看到了犹豫,他起身拜了一拜,出了殿。 顾尔金独自在殿内坐着,一时间被火烤的周身滚烫,他想起白日里那日松说的话。顾濯是个外人,就算他是可汗的亲生儿子,他也是个外人,绝对不会得到认同,这是连时间也很难解决的问题。并且,顾濯也一定不会同意留在莽蒙。 可若要在短时间留住一个人且让他被认同,也并非毫无办法。 顾濯走出没多远的距离,顾尔金便跟了上来。 顾濯道:“正如殿下所说,殿下也是身不由己,我亦是身不由己。若我儿时从未离开过莽蒙,从未去成为北明的臣子,也从未去做别人的儿子,如今你我都不必有烦恼了。这世间许多难以消解的错往往都是由从前一个错导致的,不能抱怨,更无法躲避。或许这世上有两相兼顾的办法,只是你我还没有看见。” 顾尔金道:“两相兼顾一定有,却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殿下可以说说看。” 顾尔金一笑,“我与阿父所面临的困境是唯缺一男儿,我叔父虽是男儿,却没有大才智,极易受胁迫,所以他自己并没有参与权争之意。若他有一个有勇有谋的儿子,便也不会如此为难了。你可以不做我阿父的儿子,也可以做你北明皇帝的臣子,若你愿意入我叔父门下为婿便可两全。” 顾濯一时愣在原地,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他是可汗的儿子,他叔父的女儿岂不是他的堂妹? 顾尔金道:“莽蒙的规矩,部中族亲是可以通婚的。况且你不是以王子的身份结亲,而是以你自己的身份。” 顾濯脸上发愣,心里发笑。他方才还在怜悯顾尔金,怎么这时候却被顾尔金引去了另一个套里?他真是不该对一个王子有怜悯之心。既然近亲能通婚,他顾尔金为何不娶了叔父家的妹子,生个小王子出来不就有男丁了吗? “殿下大可遵循你莽蒙的规矩,可我是北明人,遵的是北明的规矩。” 顾濯的火气已经全然展现在脸上了,就差直接质问顾尔金为什么不自己干这档子事了。 两人站在夜风中,顾濯冷的直打哆嗦,许久才闻顾尔金道:“不乐意算了。” “西奴要入甘宁了。”顾尔金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甘宁虽有一位将军,怕是也难以抵御。顾濯,若你能带着军队回去,大概也算为你们北明的皇帝尽忠了。” 顾濯踩着地上的雪,又忽然愣住了,疑惑地看了一眼顾尔金,只见顾尔金难以揣测的神情极为奇怪。 “你该不会是要用军队来逼我娶你妹子吧?你放心,北明有兵可用,不需麻烦莽蒙。” 顾尔金似乎一笑,“若你手握重兵,我便不需再担忧蒙都了。即便你不在莽蒙境内,而是在甘宁,也能震慑得住蒙都。” 他的意思是,他需要一个能制衡蒙都的人。 顾尔金轻轻拍了拍紧紧裹在衣服里的顾濯,道:“军队在谁的手里,谁便有说话的权力。我莽蒙三十万大军,二十万随我征战平叛乱部,十万大军归你麾下。你带着他们去甘宁,若蒙都有变,便带他们回来。” 十万大军。顾濯东凑西凑不过凑出来四万残兵和一些军械送给了谢熠秋,却没想到顾尔金要给他十万,只要他在北明用兵的时候能兼顾护蒙都安稳。 第183章 “殿下不怕我带着你的兵再也不回来了。” “我既然敢给你,自然是不怕的。只要你活着,即便是我死了,也不算死。”顾尔金沉沉笑着,这才是他的计策,而非靠联姻。 不过他方才见顾濯那生气的神情,反倒生了好奇,便开口道:“我给你兵,你也要给我个东西做交换。” 以往只有顾濯与别人做交易的份,如今竟然反了过来。不过那可是十万大军,就算是割个肾留在这里他也是不委屈的。 “莽蒙女子个个英豪,相貌也不输北明人,既然你不喜欢叔父家的妹妹,我可以替你在部中挑一个你喜欢的。” “殿下的美意还是收回去吧,我觉得十万人已经够多了,十万零一个的话……实在太多了些。” 顾濯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愿意找,冷风吹拂,两人并排着立在深夜里,却想着不同的事。 放在甘宁的十万军队将是西奴的劲敌,也会是顾尔金放在顾濯手里制衡蒙都的有力武器。它地跨三国边境,如雄狮,如猛虎。 顾尔金意味不明地一笑,“看你方才那么紧张,我猜测你不愿留在莽蒙,定是因为这里没有你心里的那个人。” “算是吧。” 顾濯发间拂过一缕风,夹着雪,冰冷却又细腻,像那人的手,无情的时候刺痛他,柔和的时候轻抚他。 “他于我来说,是我多年难补的悔恨与留恋,是我孤身安于天下的唯一慰藉。” 他曾承诺谢熠秋为他筹集十万大军,亲自领兵上阵送他入明堂。那时他说了浑话,要谢熠秋咬他十口他才肯给。这时他忽然愉悦起来,十万大军已入麾下,只等君启唇了。 第102章 帝京。 魏府被李南淮按律处置之后, 一时间将当初众人的嘴全部堵住了。魏家的田产虽然被卖了,但魏家也并非半点粮食都没出,魏霄掏了自己一年的俸禄填补空缺, 让朝中多舌之人再次无话可说。 朝廷与北蛮约定在北明的边境临牧交人,到时候李南淮要看到卫扬与剩余活着的靖云军全部回来。李南淮亲自御驾护送粮食前往临牧,作为交换,北蛮也需其首领来。 帝京的枝桠已经冒了春芽, 暖风吹动着列于殿外的朝臣的衣摆。皇帝出京,朝廷大小事宜便不得不暂时交由内阁处理,首辅更是独掌大权。那日下了朝, 闻律身后跟着不少人, 犹如一党。 李南淮离京之前召见了北镇抚司的余苗。当年李南淮在北镇抚司任职, 余苗是顾濯推举给他的, 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如今他为皇帝, 余苗便是北镇抚司的镇府。 遥想当年, 他还只是个少年。 那夜两人促膝长谈, 李南淮将事先写好的手令交予余苗。允余苗在他不在帝京的日子里有先斩后奏之权。“朕已对魏家做了最大的惩戒, 若有人定要对魏家赶尽杀绝, 朕予你手令, 杀之。” 李南淮是这世上位于最顶端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不在的日子篡权, 即便他是内阁首辅。但今日上朝之时,他故意将朝中大权给了闻律。下朝之后, 又私下召见余苗, 给予他生杀大权。 余苗退下之后, 殿中屏障后面出来了个人, 到了李南淮面前。两人隔几而坐。 王宏道:“这世上任何人都是不值得陛下亲自动手杀的,谁是握刀的那个,谁便要承受世人的眼光。来日史书工笔,陛下在后人眼中永远都是一代明君。” 夜里的蜡烛张狂地跳跃着,李南淮喝了安神茶,道:“闻律身后站的皆是当年裴氏旧党,若找不到他们的错处,他们便要盘根错节地缠着帝京,吸干帝京的经脉。若朕一直都在,他们不敢做什么。朕不在时,他们才敢露出爪牙。” 王宏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若要废了闻氏一党,必须要高高捧着他们,让他们有了错处,再连根拔起。大权在握的时候,有谁能不犯错? 李南淮道:“到时王叔只需给闻律一个大礼,剩下的全部交给北镇抚司。朕的锦衣卫会为了朕而卖命,生死不论。” 当年的北镇抚司是顾濯重建的,其中的人全都部出自顾濯举办的“冬猎”。虽说北镇抚司的人当初都是李南淮的得力干将,如今也是他在帝京的耳目。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敬奉的到底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当初选他们进来的顾濯。 就连李南淮如今所坐的位置都不像是他自己得来的。他得到了许多东西,从一开始的自由,到后来的官位、军队、权柄,一切都与顾濯有关。他明明什么都有了,可每一样东西都显得不纯粹。 他像个乞讨者……以至于他在开始怀疑顾濯的时候,便一并怀疑了与顾濯有关的所有人的忠心。包括北镇抚司。 . 西奴在不多久之后趁夜潜入甘宁。那夜静的让人心中不宁,重善并未歇下,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顾濯的消息。 但士兵进来禀报,说西奴人潜进来了。 霍怀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挟持顾濯之后并没有拿他来要挟咱们,反倒偷偷摸摸进来,是当咱们都瞎了?” 重善盯着图纸,思索着。甘宁的地形不算崎岖,尽是些矮山,本就不是个适合伏击的地方,但是合适强攻。若西奴人手里真的有顾濯,便不需要再冒险潜入了。 第184章 他们这些日子抓了那么多偷偷潜入的西奴人,正是因为这里的地形本就不适合藏身。 重善淡淡道:“顾濯不在西奴人手里。” 霍怀惊了,重善说的坚毅,好似已经完全确定了。可他们已经五天没有见到顾濯回来了,若是在西奴手里倒还好,那他定是活着的。可若不在,只怕…… 他竟一时不知这个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了。但他似乎也想明白了,点了点头,道:“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挟持顾濯,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才要偷偷潜入。”霍怀轻笑一声,“西奴人这是在寻死吗?” 重善靠着椅子,道:“他是在寻活。” 霍怀“啊?”了一声。 只见重善用大碗喝了口水,道:“告知兄弟们,看护好粮草。西奴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霍怀急忙起了身,领命出去了。 重善独自在屋里想着这些天顾濯的所有言行,他似乎明白了。 翌日晨间,甘宁这里躺着许多西奴人的尸体,个个面黄肌瘦。 霍怀清点了尸体,道:“若西奴人都只有这点战力,收复青甘也是必然。” 重善从屋里出来,他昨夜睡的虽晚,却睡的安稳。 来人从外面归来,禀报道:“将军,边境西奴大批增设军队。” 霍怀笑道:“好啊,昨夜杀的人太少,我这刀还未尽兴!来几个我杀几个。” 重善道:“多少人?” “估测两万。” 霍怀“嘶”了一声,“两万啊。他们昨夜莫不是在试探?故意挑衅?想诱我们出去迎战?” “诱敌不需要扔自家人饵。”重善道,“今夜撤下周边的防卫,让他们进来。” 霍怀道:“咱们只有一万多人。” “将粮草换走,置上油桶。”重善看着霍怀,“今夜,瓮中捉鳖。” 霍怀后知后觉,西奴人是想抢他们的粮草。他明白了,应下之后立即带人出去了。 顾濯当初来甘宁的时候,重善便觉得有些奇怪了。那时西奴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基本如往常一样。可顾濯却好似能未卜先知,他专程送来粮草,万石粮食与马草,好似是专门为了打仗而准备的。 而西奴缺粮,顾濯又是从何而知的?他似乎早已算好了西奴人会为了粮食而主动侵入甘宁。 当夜甘宁的守卫撤下了许多,营地摆了宴席,大抵是因为昨夜手刃了不少西奴人而犒劳将士们。 夜里热闹的很,嘈杂声四起,行酒令萦绕着边境将士。霍怀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与人喝地畅快,大口地往嘴里倒酒,脸上却似乎没有带丝毫的醉容。 西奴人望着燃着灯火的北明营地,眸子里饥渴万分,如狼似虎地盯着那地方。 直至深夜,热闹声逐渐小了。霍怀对着倒在桌上的人骂了一声,“就这酒量还想灌我?呸!” 他起身去解手,望了一眼安静的营地,不耐烦道:“明知是水还灌我那么多,是想让我尿裤子吗。” 他听见了细微的动静,赶忙躲进帐子。从帐中见着西奴人的脚步靠近醉酒的将士,手起刀未落,却被忽然醒过来的将士捂住口鼻杀了。 霍怀抽出刀,寒气逼人的刀面映着月光,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刀刃横架在忽然出现的西奴人脖颈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他听见几声嘶吼,是西奴人带人大举杀了进来,他立马转身出帐,大声喝道:“西奴袭营!速来迎战!” 方才醉倒的人瞬间手握利刃,目光凶狠。 外面厮杀声四起,重善的屋里灯火灼灼,顾濯带来的人虽然都是锦衣卫,但若遇到此等厮杀,怕是也会惊惧。帝京中的锦衣卫到底是比不上边境沙场嗜血的将士。 他们被留在重善的屋里,误之前些日子还在为找不着顾濯而发愁,现在便开始为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而发愁了。他生怕自己在这屋里躲不了多久便被人拉出去砍了,不过也幸好重善在,他心里多少还有点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粮草附近忽然燃起了火,油桶炸裂的声音响彻甘宁。粮仓烧了,准备抢粮而去的西奴人被围困了起来。周遭燃起了火,像是一个牢笼,炙烤着笼中猎物。 燃烧着,张狂着,撕咬着他们的肉。 几千人死于火海,其余西奴人欲撤退。只见霍怀上了马,道:“一个也不许放走!给我杀!” 热烈的火融化了雪,满地的淤泥将野狼一般的北明军队衬得极其野蛮,而西奴军队却犹如猎物般仓皇而逃,极尽狼狈。 他们逃到了广阔的原野上,转身怒视着霍怀。这里不再是牢笼,于是他们准备殊死一搏。霍怀举刀冲着西奴领头那人,风盘旋着卷起他的头发。 “众将听令,北明境内,尽斩西奴!” 他猛地策马,只闻利刃相交。在火光的照耀下,马匹奔腾,兵刃碰撞。 霍怀的臂膀遭了一刀,他的眸子充了血,猛地袭向那人的头颅。却只见那人的胸口忽然冒出一支箭头,刺穿身体射向了其他地方,却恰好躲过霍怀。 在那西奴人倒下马的那一刻,天色微显,近乎黎明。 顾濯握着一把弓,迎上了霍怀的目光。他的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的军队,踏着融雪后的泥泞。 那是他的十万大军。 第103章 西奴抛出两万残兵引北明军队出来, 其后方其实是大批如饥似渴的军队。霍怀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西奴设下的圈套。 第185章 因为霍怀在追击过程中把战线拉长,埋伏在后方的西奴兵还未来得及出来。 顾濯的突然出现, 显然是让西奴军队乱了阵脚,他们不敢轻易挺进了,于是两万人饵成了北明人的猎物。 西奴的大军不战而败。 顾濯回了营地,迎面便见误之扑过来, 鬼哭着。“主子!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呀!重善将军把整个甘宁都找遍了!” 顾濯把马匹交给了韩承,让他拉去拴起来了。他笑笑道:“你主子去招兵买马了。” 重善正在安排人清点尸体,收拾营地。他迎上了顾濯的眼睛, 擦了擦手, 过来道:“百岔铁蹄, 这是莽蒙的战马。” “将军见多识广。”顾濯手里握着他射杀西奴人的那把弓, 其上刻有鹰首,目光灼灼, 十分狠戾, 足有一百多斤重, 而他却只是一只手提着。 重善将人请进厅内, 坐下来看了一眼那把弓, 道:“你所带十万精兵也是莽蒙的。” 顾濯毫不避讳, 道:“百岔铁蹄、鹰首弓、十万精兵,以及莽蒙蒙都大权, 皆是莽蒙大王子所赠。” “你知道西奴会袭击,知道会有一战, 所以送来了粮食。而你送来的粮食也让早已饥饿难耐的西奴人提前不顾生死地入侵。”重善道, “顾濯, 你是要让北明与西奴打仗, 且这一仗,西奴必败。我虽不知西奴为何会突然缺粮,但边境不安一定是你想看到的。” 顾濯喝了口暖身的热汤,雾气覆盖了他的脸。那雾气中传出一声轻笑,“边境从来都是不安定的,暗流涌动的地方表面一贯十分安静。将军也是想要与西奴一战的对吗,若非如此,任凭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留在这里。” “世上没有人愿意终年远离家乡,更没有人愿意打仗。” “朝廷习惯了偏安一隅,它在两次输给西奴之后便怕了。”顾濯捏着手指,声音深沉,“虽说朝廷口中喊着要征讨西奴,可他们在骨子里是怕的,因为若是再败,北明便再无威慑力。朝中有人是知道败于西奴的缘由的,但他们不会说,因为这其中涉及了自己的利益,被蒙在鼓里的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朝廷,是帝京,是整个北明。所以当年的耻辱或许会永远存在于北明人的心里,却不会真正打仗。” 顾濯忽然一笑,“败了的人安于现状,他们羞愤,但无力,因此美其名曰‘边境安宁’,以此来彰显大国胸襟!当年大帅败了之后,想的也是‘没有人愿意打仗’?大帅当年对青甘沦陷之事惭愧于心!这些年可曾睡过一次安稳觉?宁大帅,何必再自欺欺人。” 重善神色深沉,“我只恨自己没有死在西凉关。以身殉国未尝不好。” “可若大帅真的死在那里,也是死在当年要害死你的人手里。”顾濯道,“在你猜到我有意挑起北明与西奴战事的时候,若你真的想保‘边境安宁’,应该直接杀了我。” 外面血水与泥泞夹杂在一起,将士们忙碌的身影与脸上的喜色都在告诉他,这次他们胜了。重善从未有过犹豫,这些年他藏在心底的恨意足以吞噬了整个西奴,却被脸上多年的沧桑遮盖住,不让人看见,唯独顾濯看的一清二楚。 “青甘会收复的。”这是对甘宁将士的激励,也是对北明败于西奴的耻辱的消解。重善道:“上报朝廷,西奴侵犯我北明边境,两万败将败亡而逃,被我北明将士俘获。” 此战报快马呈递帝京,此时李南淮本欲离京北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惊得拍案而起。朝中哗然,不少人惊喜道:“甘宁立下大功!两万人呐!此乃大功!” “这是打击了西奴气焰!陛下何不趁此机会乘胜追击,收复青甘!” 重善将军威名在帝京中传颂,李南淮笑得癫狂,心惊肉跳。他要打!他要收! 重善可以替他与西奴一战!可是,他绝不能回帝京。 魏霄奏道:“陛下,甘宁的军队不及两万人,却在此战中急败西奴两万精兵,伤亡虽少,却也一定伤了元气。甘宁苦寒,是否要派兵支援,送粮草入甘宁?” 又是送兵送粮?朝中人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准备送往北蛮的粮食才刚筹集完,帝京的军队也是要护送李南淮去临牧的,此时去哪里再筹集粮食去甘宁?! 这是要了他们的命! 青甘是李南淮此生此世之憾,他甚至愿意御驾亲征,也定要取下西奴人的首级祭奠青甘死去的四万将士,与他枉死的李氏一族。 可是,现在他需得去临牧,带着兵,带着粮,去与北蛮一战。 谁去青甘?满朝臣子,无人可用。 此时殿外来了人,那人是一个少年,李南淮从未见过,却又觉得莫名熟悉。少年的眉眼温顺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厉,他好似在哪里见过。 少年缓步上殿,拜道:“舜秦王之子谢岫,拜见陛下。愿陛下福寿长安。” 李南淮定睛看着他,他是谢熠秋的堂弟。怪不得和谢熠秋长得如此像。 他一上殿,朝中大臣便立刻明白了,道:“陛下!舜秦王乃受忠帝叔父,亦是北明之将啊!” 他们是要李南淮用舜秦王为将,可他是谢氏的人。朝中大臣皆知李南淮是顺位的,因此待谢氏族人应该格外宽厚信任才对。 此时的李南淮静默着审视着谢岫,这位少年已经有了大丈夫的模样,若他是谢熠秋的亲弟弟,倒是极有可能承袭谢熠秋的皇位。 第186章 李南淮开口:“舜秦王可曾来帝京,为何不上殿。” 谢岫道:“回陛下,父亲听闻西奴败于北明,猜测陛下或许会在此时追击西奴,因此在楯州等候陛下命令。舜秦军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若舜秦王不是谢氏,或许李南淮会信任他,可偏偏他是姓谢的。不过舜秦王并不傻,他将儿子送来帝京,便是在向李南淮表忠诚,这是他送来的质子。 曾经韩司尘在自己面前提到过,濮州有粮,通州有兵。濮州的粮他已派人清查过,张阴上奏说濮州暴民烧了粮食,但他派去的人却告诉他,是张阴命人烧掉的,且烧掉的皆是陈粮。张阴定是为了掩盖什么?李南淮心中的疑虑已经不允许张阴再活着了。于是他下令清查张阴其他财产,若有贪污,即刻杖杀。 而通州的兵,他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郑覃对他是否也有隐瞒。 于是他下令,舜秦王谢瀚与通州观察使郑覃一同掌西部兵权,重善掌甘宁兵权,三军共击西奴,收青甘。 圣旨传入濮州,张阴被压入牢狱。谢熠秋将运来的其他完好的粮食拿了出来,搭建粥棚。 谢熠秋坐在案前翻看账簿,他将一半粮食用于熬粥施与贫苦百姓,另一半按照高价出售给朱门贵人,甚至比张文阳当初卖的价格更高。 司少仓道:“公子,铺子外闹起来了,要求降价。” 谢熠秋喝了口茶,淡淡道:“再往上抬。” 铺子里的粮食一日之内涨价三次,买家心有不甘,却又担心会再次涨价,于是只能忍着痛少买了些。穷人那边,粥棚里的粥熬得很稀,犹如白水掺杂了几粒米。他限制了每人领取的数量,绝不会容许有人吃饱的情况存在。 谢熠秋合上了账簿,揉着眉心,见司少仓端来了安神的汤药,一时感觉又回到了当初处理朝政的时候。 “这世上穷人与富人永远存在着对立,若大家是相同待遇,还有什么是值得争的。”谢熠秋喝下汤药,“若只卖粮食,价低则粮食不足,价高则穷人永无吃食。若只设粥棚子,粥稀则富人不甘而大闹,粥稠则穷人亦永无吃食。” 他为君八载,知道有些事情是很难调和的。所有人终究逃不出人性的贪欲,或贪于权势,或贪于口腹。若治国简单,只需以德服人,他便不需以一个严君的姿态面对百姓。 “在铺子里放上粮食种子,粥棚也放。五十文钱得一斗。”他看了一天的账簿,夜里睡的也少,已然是累的身子疲倦了,于是摆摆手让司少仓出去,自己歇下了。 他侧躺着,闭着眼睛,所看见的尽是当年帝京闹疫病的时候,那时候城门外聚集了逃荒而来的难民,他不得不将难民拦在城外。当初他也是这样头疼,是顾濯帮着他搭棚施粥,其实当时他早已有了施粥的想法,只不过顾濯先开了口,好似他是一个遇到麻烦便束手无措的昏君。 那时他觉得,有顾濯在的时候,他真的轻松了许多。 于是这时候他又想起来了,只是此时此刻没了那人在自己耳边说着安慰他的话,他只能独自睡去。 他在梦里见了顾濯一面。 第104章 谢熠秋手里的这批完好的粮食本就是打算赈济濮州百姓的, 但也不能称作上是赈济,或许该说是卖给他们。濮州这些年靠楯州送来的粮食活着,而自己种的皆是些能卖出大价钱的油料、果品、或是茶叶、药材, 濮州百姓从这上面吃到了好处便全都不愿意种植粮食,如今楯州的粮一停,他们便立刻自食了恶果。 朝廷派人前来将张阴押回帝京受审,却没料到张阴竟死在了牢狱里。 新任州丞一来到濮州就开始查卖粮食的人是谁, 可纵使他查了多久,得到的消息都是“那人从未露过面”。百姓不必饿着肚子,新州丞心知这是好事, 既然那人不愿露面, 于是便不再追查。 但那日新州丞回了府上, 便见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有人戴着一顶帷帽在府内等着他, 他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才进去。 过了些日子,谢熠秋收拾了行囊, 准备回楯州了。 是日天色甚好, 渐渐没了寒气, 能看见枝头娇小的嫩芽。 谢熠秋趿着鞋在客栈里自己熬了些汤药, 这是他按照当初韩司尘在宫里拟的方子, 专门让司少仓在濮州的药铺里拿的。 濮州百姓靠种一部分药材为生, 平时在别的州卖的贵,但在濮州境内却卖的便宜。之前谢熠秋在楯州的时候, 很难找到这些药,偶尔夜里病发, 便只能忍过去。到了濮州之后, 不知为何, 蛊毒发作似乎比平时更频繁了, 有时夜里正睡着便难受得醒过来了。 等司少仓进来,闻着一股药味,便接过手来说:“公子,我来吧。” 谢熠秋坐在一边喝着茶,“今日出门去药铺多买些药材,来日回了楯州省的再找了。” 司少仓面前冒着热气,“濮州已经与楯州商议开通互市,濮州能买楯州的粮,楯州也能买濮州的东西。来日这些药材在楯州也会有,公子不必担心。” “确实会有,”谢熠秋淡淡道,“只是到了楯州经过许多双手,不知会贵出多少。” 谢熠秋以前从来没在意过银钱,如今靠卖粮手里的银钱也不算少,再不济还有顾濯,怎么着也算衣食无忧,如今却考虑起了买东西的价格,这倒是让司少仓有些意外。 第187章 他确实在考虑,不过他考虑的是他将来是否要一直靠汤药维持身体,若是一辈子只能这样度日,现在赚多少钱都是不够的。更何况,他不可能一直靠顾濯替他解毒,或是银钱上的,或是身体上的。 没过多久,谢熠秋离了濮州,路上暖风吹面,但却来了传信的,说是从甘宁来的。 谢熠秋坐在车厢里,听见司少仓道:“是顾大人的信。” 谢熠秋在濮州一月有余,除了上次收到顾濯的信,现在是第二次。甘宁距濮州近三千里,千里快马送信尚且需要时日,更何况他们现在不确定对方到底身处何方,找到人之后将书信送到手里又需要时日。 他立马掀开车帘伸手,打开一看却忽然皱了眉头,心头一梗。这不是顾濯写的信,是顾濯身边的误之借顾濯的名义送来的。 顾濯失踪了,已经好几日没见人了,且是自己一个人。甘宁天气寒冷,且毗邻西奴,不知他是否遇上了险事。 谢熠秋眉心不自觉一跳,告知司少仓说,即刻前往甘宁。天色已晚,原本歇在路上的马队瞬间精神起来。 “公子是要在夜里出濮州吗?夜路不好走,等天亮再走吧。明日赶的快一些,不会耽误太久。”司少仓站在车外道。 谢熠秋在车里心脏忽然绞痛,额上冒了冷汗,他的手指颤抖地扣着窗子,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今夜先歇着吧,清点人数,早些休息,明日早些出发。” 司少仓知道现在车里的谢熠秋神形狼狈,定然是不愿意让他瞧见,于是应了声“是。” 谢熠秋随身带着匕首的习惯是在他被关在璇玑宫的时候开始的,从前他为皇帝的时候,蛊毒发作没有那么频繁,但是也是要靠汤药撑着,偶尔发作,他便直接拿放在阳神殿的剑给自己划出一道口子。 而后来不知为何,自他被关着,他的狼狈绝大多数都来自于身上的蛊毒,李南淮对他的羞辱本不足与让他那么难看,但是这折磨人的蛊毒却是让他受尽苦楚,于是他令司少仓给他找了匕首。 而现在他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夜里出了些动静,司少仓睁着眼,带着几个人轮值。这动静声不小,司少仓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急忙拿着刀起了身,叫人唤醒了其他人,唯独留谢熠秋继续睡着。 荒郊野外,只怕是遇上了匪徒。司少仓见着周围来了些衣着破败的人,个个手里提着家伙,他们像是故意蹲守在这条路上的,专门等有车队或者马队经过,到了晚上便能出手。 但没想到今日遇上的人都很机灵,没等靠近便全都醒了,于是只能硬拼。 谢熠秋听见了兵刃相交的声音,他的车子也时常有人靠近,但总是会被他手下的人击退。 他掀帘一看,匪徒不算少,足够和他的队伍硬碰硬。但他夜里没睡好,司少仓一扭头便瞧见他狠厉的神色,于是心里也发了狠,喊道:“这群贼人扰了公子睡觉!掂量好手里的刀,莫委屈了它们!” 匪徒手里的兵器看起来不算趁手,自然比不上自己要面对的。他们见着自己这边死了不少人,而对方却似乎杀的更甚了,才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硬骨头。 况且,这一行队伍似乎除了活人之外,没有其他东西,没有钱财,也没有粮食。于是他们急忙往后撤,打算逃走。 司少仓带着人追出去,留下一部人守着谢熠秋,追出去一路杀了不少人,回来之后,地上已经尽是尸骸。 谢熠秋看的头疼,道:“这地方不能待下去了,需得尽快走。”方才来劫他们的人并不多,看见他们没粮没钱,而自己又打不过,便急忙逃了。只怕若是再来人,便不好对付了。 他们立刻出发,在夜里行进。但没多久,却又遇上了一队人马,这次来的人骑在马上追,手里挥舞着刀,将谢熠秋的队伍团团围住。 他在濮州待了一个多月,从未听说濮州有贼寇,如今又恰巧被他遇上了,只怕不是贼寇,而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司少仓紧紧捏着刀,叫人护好谢熠秋,道:“公子先走,属下会拼死相护。” 他带人将路拦着,命人赶快策马带谢熠秋走。他们眸色阴狠,没多久便与面前的匪徒打在一起。马匹嘶叫,司少仓一刀便能要了匪徒胯.下马的命,匪徒被摔下去,急忙爬起了身,身上沾满了血。 谢熠秋身边还带着些护卫在后面拦下追来的匪徒,马车颠簸着奔驰而去。谢熠秋心脏跳的猛烈,不知是不是因为蛊毒的原因,他掀帘往后看了一眼早已看不清人的夜色,隐约听见打杀的声音。 而在这时,马匹忽然被猛地勒住,马车险些掀翻过去,谢熠秋的手指紧紧扣着车厢。他往外面看了一眼,这是从其他地方绕过来的匪徒,拦在了他的马车前。 而下一刻却突然摔下马,死了。 . 那日误之哭着来到顾濯跟前,嘴里念叨了许多,有多么担心他。但顾濯在他满嘴的废话里听到了最重要的一句,他偷偷给谢熠秋寄信了,已经好几天了。 顾濯险些要把误之踢出去打一顿,但是却又觉得没那个时间。他立刻与重善说他要暂时离开甘宁,于是连夜策马带着刚从莽蒙收来的兵。他骑着的马是莽蒙的战马,快马也得五六日才能到濮州。 但是到了的时候却得知谢熠秋已经离开,而那封信也没来得及拦截下来。 第188章 他几乎要在一夜之间寻遍整个濮州,没想到谢熠秋脚步快,让他寻也难寻。等寻到了,谢熠秋已经快出了濮州。 他还没来得及去找谢熠秋,但是却有人先自己一步,那是一群匪徒。不过好在谢熠秋带的人足以抵御,于是他没靠近,在远处的山头看着这群匪徒被司少仓追出去打。 他站得高,能瞧见埋伏在其他地方的匪徒正悄悄跟着谢熠秋的队伍,这才觉得这群人纯属找死,于是带着人下了山,与他们周旋了半天,一路上也杀了不少人。但还是难免让逃走的匪徒遇上了谢熠秋的马车。 顾濯射出那一箭之后,余光瞧见了马车内那双目光。那人全然占据了他的眼眸,他的心里,他久别后的思念。 谢熠秋的手紧紧抓着车窗,眸中带着久违的温和,或是大惊失色后的轻松。 深蓝的天色不足以遮盖他们的目光,天边晨曦微露,谢熠秋急忙奔下了马车,甚至未来得及整理凌乱不堪的衣裳。 顾濯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往前跑了几步,一瞬间将人抱住。谢熠秋双脚离地,被紧紧拥在顾濯怀里。微风吹着顾濯的脸,他感觉到谢熠秋的轻颤,于是缓缓松手,将衣裳给他整理好。 谢熠秋眸子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泪光,盯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心上人,缓缓开口:“顾衡之,你来了。” 顾濯伸手抹掉谢熠秋眼中不自觉掉下来的泪,温和笑道:“我不来,你就要赶着去甘宁了。” 第105章 顾濯故意问:“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 谢熠秋声音很轻, 因为他满腔的怒气与委屈,让他说不出话。或许之前他从未有过委屈,即便遇上贼匪, 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杀了他们,蛊毒发作时也能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一刀。 可却在见到顾濯的一瞬间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煎熬,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全都发泄出来了。他平时阴冷的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信上说你丢了, 丢了好几天。” “我是丢了,我在甘宁的雪原上望向濮州,恨不得即刻丢了。我还想, 若是我冻死在那里, 一睁眼就能看见你该多好。” 谢熠秋拉着顾濯的衣领, 仰头吻上去, 分开时,眸色含情, 他的眼里映着那人错愕的神情。他的声音轻颤, “顾衡之, 我要疯了……我差点就死在濮州了。” 顾濯看着谢熠秋的神情笑出了声, 他摸着谢熠秋的脸, 另一只手随即按住谢熠秋的后脑勺, 猛地回吻上。这个吻极其悠长而深邃,似要将谢熠秋吞下去, 几乎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思念全都告诉他。“陛下若为臣而死,臣便只能为陛下殉葬, 做鬼都要缠着陛下了。” “衡之, 我杀了张阴。”谢熠秋道。 顾濯沉下了眸子, 握着谢熠秋的手。“你想杀谁都行, 我说过,你想报仇,我会一直为你后盾。就算是李南淮来了,我照样替你取下他的首级。陛下,我没等到你的春雁,大概是连春雁都看不透你的心思,于是我来找你了,想亲口告诉你,枝条合生为连理,我与你同生,护你不死。君,信我否?” 初升的日光渐渐洒在两人的面庞上,彼此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似更加坚定地注视着对方,此生无悔。“朕信顾卿。” 没多久,顾濯带来的人将匪徒生擒,骑在马上提着领子拽到顾濯跟前,却见着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一时愣了神。 顾濯见着他之后没松手,反而一直牵着谢熠秋,道:“活捉了几个?” 那莽蒙人将人丢在地上,拱手,“回殿下,一半的人死了,不过大多都是那位北明的小将所带领的人杀死的。这些人皆是鼠胆,没有一个自尽的,见咱们人多便不抵抗了,降的倒是快。” 能投降,那便不是非得你死我活的差事。还真不是来找谢熠秋寻仇的。 在那人喊了一声“殿下”之后,谢熠秋眼里尽是错愕,他看着顾濯,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顾濯在来的时候忘记交代他们,如今他们说漏了嘴,顾濯心里也是一怔,随后只有一个念头:他肯定猜出来了。 顾濯冷冷道:“找到老巢了吗?” “追着逃跑的人找到了,确实是濮州的土匪窝。” 顾濯看了一眼谢熠秋,将人送上马车,自己翻身上了马,道:“端了它。” 那是郊野的一个寨子,在濮州外围,半路打劫倒是方便。 此时天已通亮,顾濯让这寨子里的人睡了个完整觉,他坐在寨主的座上等着人来找他。这地方看起来很新,没有沾染尘埃。外面跪在地上的俘虏个个胆小,像不要命的种。顾濯忽然觉得,这地方与郑覃那处相比,还是郑覃更像土匪。 没多久,寨主来了。他一只脚刚踏进厅内,瞬间被周围人高马大的莽蒙人包围的架势而震慑到的,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莽蒙人,这分明是在北明境内,分明是在他自己的寨子里,却好似被抓到了莽蒙。 但他硬着一口气,道:“阁下从莽蒙而来,是否知道抓的是北明的人,身处的也是北明的濮州?” 这不是土匪,顾濯心想。太讲理了。 真的土匪应该直接骂他,或是直接求饶。而不是装作硬气,好似濮州的官府会救他。 顾濯一笑,他的腿很壮硕,又很长,所以倚在座上的时候显得睥睨四方。 “尽管你不是土匪,北明朝廷也不会救你。” 第189章 他一下就点破了那人的困境,于是继续说:“你手底下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懦弱,如何做得了土匪?你们拦劫一个行路的商队或许不成问题,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可偏偏拦了我的人。” 那人一听,他这是北明的口音,虽说不知为何带的却是莽蒙的兵。但他还是在心底觉得,此人惹不得。“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是匪?” “流民成寇者为匪,谋财害命者为匪。如你们这般胆小如鼠,也敢自诩为匪?” “是民是匪,只为活着而已。阁下身边为什么都是莽蒙人?” 一般人不会问这种问题,在自己的性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更不会忽然问别人有关兵的问题。 顾濯道:“知道多了容易被人灭口。” “灭口是留给敌人的。” 顾濯一怔,他瞧着那人冷静的姿态,忽然对这句话充满了好奇。 . 顾濯知道谢熠秋没睡好,于是一来到寨子就安排人给他腾出了间屋子睡觉,派几十个守卫一同在外面护着,但将司少仓丢在了里面,估计是怕有危险的时候他能及时相护。 谢熠秋醒来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往外面看过去,除了立着的兵,便是蹲着的匪。 “衡之在审问人?”谢熠秋问。 司少仓急忙应了一声。他身上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处理,一来到这里又被顾濯丢进了这间屋里,更是没功夫清理,这时候只觉得疼。 谢熠秋道:“出去洗一下吧,咱们的马车里应该有些药材能用。” “顾大人让属下近身护着公子,不要离开这里。” “他找的这几十个人还不够护着我的?当心你的胳膊废了,日后便再无机会护着我了。” 司少仓只能出了门,迎面便撞上了顾濯,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顾濯瞧见他身上的血,问:“陛下受伤了?” 司少仓虽然一夜都护着谢熠秋,没瞧见他伤没伤,这时候他犹豫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濯便直接进了门,带着在寨子里准备的热食。 谢熠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顾濯掀起了衣裳,他急忙一把拉住,带着嗔意,道:“你知道现在在何处吗?” 顾濯抬头,柔声道:“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谢熠秋一瞬间哽住,脸上忽然多了些红潮,心想原来是他想多了,便裹着衣裳,道:“没有伤着,伤全在司少仓身上呢。我放他让他出去处理,你别骂他。” “我何时骂他了?” 谢熠秋道:“你没带着你的人来,倒是会安排我的人做事。” 顾濯一笑,坐在谢熠秋身边,“来的匆忙,只得孤身带着一队人马来,把误之和韩承他们丢在甘宁了。” 他时刻紧盯着谢熠秋的神情,好似要从那张脸上洞察到一切。见谢熠秋放松了下来,便一把拉住他的手,扯开衣袖,瞬时心底一寒。 他果然又对自己动手了。 “谢熠秋,你不是没伤着吗,这是开花了?”连同着以前的疤,确实像开了花。 谢熠秋缓缓拉下袖子,抬眸问:“若非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这话让顾濯接不上来,他也心疼,却也只能心疼。他在离开莽蒙的那天与顾尔金聊了许久,最后委托顾尔金,若与北蛮军队交战,请他活捉莫夫。 他当年没杀了莫夫,任其逃走,一是为了不让裴钱怀疑他的忠心,二便是想看莫夫自己中了蛊毒该如何解。而今,也该将他抓回来了。 谢熠秋没多说,道:“我在许多年前便听说莽蒙可汗有一个儿子丢在了北明,或许早已身死。但仔细想想,你与他确实年龄相仿。若说你长得像李南淮,倒不如说你与他都长着一副西北的面孔。” “可我自小便是在北明长大的。我在甘宁策马寻着梦里的你,想着若能见你该多好。却见到了顾尔金,我亲眼看见莽蒙可汗死了。秋玉,你明白吗,可汗死了,顾尔金不得不找一个能镇住蒙都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寻找他的亲弟弟,为的就是可汗死了的那一天蒙都不会乱。” 谢熠秋懂得这些是非,他与顾濯四目相对,心疼面前之人昼夜奔驰地从甘宁赶到濮州。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顾濯已经长了美须的脸,道:“你想扎死我?” 顾濯忽然一笑,垂首亲上去,这一吻短促而有力。“扎的就是你。” 谢熠秋被顾濯揽着,问:“这里的土匪是什么人?” “是流民。”顾濯紧紧拥着他,将下巴放在了谢熠秋的肩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曾经与楯州签订盟约的几个州是哪几个?” “濮州、通州,还有费州。”是当年李南淮杀死王军将领的费州。 “楯州不再给费中输送粮食之后,他们手里没有多少银钱,无法买粮。当年费州官府的那批官员也就是与楯州签订盟约的那些人,他们自知做了亏心事,于是在当年李南淮杀了领兵将领的时候全都吓得尿了裤子。李南淮当初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见到他之后会那么胆小,但他们却是实在害怕,因为谋害青甘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在李南淮称帝之后,他们全都辞官了,根本找不到人了。如今费州官府的人接手了曾经的烂摊子,继续接受楯州送来的粮食,他们以为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于是并没寻找治理费州的良策,且当年的盟约并不是他们想毁约就能毁约的,各州的利益掺杂在一起,费州虽是受惠者,可若费州敢轻易废了盟约,通州与濮州不会轻易放过它。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今但却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第190章 “通州用军械换了粮,濮州用钱买粮,费州却什么都没有。于是费州官府任凭流民流入濮州,集结成匪。”顾濯松了手,起身将饭食端到谢熠秋跟前。“别饿着,吃一些。” 谢熠秋一边听着,一边端着碗吃。他皱着眉,问:“那费州现在的官员该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 顾濯道:“他们得知自己现在履行的盟约是当年逼死青甘的罪魁祸首,而自己莫名其妙替别人成了握刀杀人的凶手,且杀害的是李南淮的青甘。这个烂摊子迟早会被李南淮查出来,他们也迟早替别人去死。所以,他们绝无靠朝廷赈济的念头,便只能自食其力,在濮州拦路抢劫。今日拦劫你的土匪有一部分是流民,有一部分是费州的官兵。” 谢熠秋听明白了,费州知道朝廷绝无可能与他们站在一起,更无可能拿粮食赈济费州百姓,于是打算割据一方了。 他打算拿帕子拭嘴,却见顾濯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他便接过手。 抬头一看,顾濯正带着笑意盯着他。谢熠秋道:“既然是流民,便不好杀了,毕竟他们是为了活命,也并未伤到我。” 顾濯又如耗子一般窜到谢熠秋身边,“但是该如何处置?你要陪我慢慢想。” 他在谢熠秋的脸上啄了一口,谢熠秋扭头看着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顾濯的胡须。“扎得疼,刮了。” “怎么刮?拿刀刮吗?”顾濯来这里就只带了一把莽蒙长刀和一把鹰首弓,两个加起来足有两百斤重。他笼着人,“这么久不见,你应该多香一香我。” 谢熠秋眸中带着阴柔,从腰上解下匕首,一只手揽着顾濯的脖颈,轻笑道:“我给你拿刀刮,够不够香?” 第106章 顾濯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没想到谢熠秋竟然还有这么一手。“你万一手抖了怎么办?” 谢熠秋将匕首抵在顾濯的下巴上,“你放心,若见了血, 我给你舔干净。” 这么一说,顾濯瞬时来了兴致,虽说颈前有些凉,但心里却又多了几分愉悦。他主动凑过去, 似乎巴不得现在就让自己挂了彩。 见顾濯这般兴致勃勃,谢熠秋微不可察地将刀刃退了几分,随后缓缓落下。 顾濯已经与这里的土匪头子说明白, 暂且在此处歇上一天, 毕竟没日没夜的赶过来, 神仙也得累。 翌日晨色微明, 谢熠秋早早起了身,令司少仓准备饭食。在院子中他瞧见了一些女人孩子。顾濯告诉他, 这土匪窝子里的并非是真的土匪, 而是流民与官兵。他明白这些尽是流离失所的人,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共情。 顾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一睁眼就能瞧见热乎的饭食摆在自己眼前。他坐起身子, 衣衫滑落, 脖子上点点红色忽然露了出来,谢熠秋便伸手给他提上去。 “你何时回去?”谢熠秋开口问。 顾濯来的时候并未想过, 他来的匆忙,为了眼前人。谢熠秋走的匆忙, 亦是为了眼前人。可最终他们瞧见了毫发无损的彼此, 不得不想甘宁此刻正在打仗。 他也不得不想手里握着的是莽蒙的军队, 不能离莽蒙太远。他可在甘宁, 但必须顾着莽蒙。 而谢熠秋手中的楯州军令牌只能调动楯州的兵。 顾濯道:“我将你送回楯州便回青甘。重善将军在甘宁的兵不足以抗击西奴,舜秦王在楯州的残兵也不足以抗击西奴。秋玉,此番北明定要了西奴的命,你在楯州的兵、你的军械本就是用来重挫西奴的。” 谢熠秋很明白他心之所求,那是失去了数年的一块领土,但如此便不得不与眼前人分开。顾濯回答了他,可他还是心有疑虑。 顾濯是莽蒙的王子,顾尔金放心地将莽蒙的军队交给他,便是打主意要他回莽蒙了。谢熠秋不自觉看向顾濯,曾经的顾濯是他身边的奴仆,如今是心上之人,他却怕终有一日,那人便离开北明,远离北明的纷扰,眼前之景成了镜花水月,承诺之语是否还作数? 顾濯起了身,套上了衣裳,“我从甘宁千里迢迢赶来却只为一人,广审已知你身份与常人不同。秋玉,你与我一同去见一见他吧。” 昨日顾濯见的人便是广审,他已在正厅内候着。 两个修长的身影逐渐进了门,广审瞧见这两个一同迈进的脚步,起了身,恭敬地跪到了地上。“臣费州观察使广审拜见陛下。” 谢熠秋神色微怔,却并未因自己的身份暴露而感到奇怪。“朕与你素未谋面。” 广审垂着头,“天下皆知,北明有一位顾玄师为陛下肱骨,能让顾玄师从千里之外赶来相救之人,定非常人。且陛下未见过臣,臣却在帝京见过陛下,也见过顾玄师。” 既然是帝京的人,见过他们也不奇怪了。 “臣曾见当年陛下回栾盛景,两辇同行,臣等俯首相迎。因此陛下未见过臣,但臣见过陛下与顾大人。”广审道,“臣任职费州后,听闻陛下已经崩逝,还曾记起过当年之景。” 他的话说的像是真的,但是谢熠秋并未全信,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能说出任何话。谢熠秋道:“如你所言,你是在天汉帝即位之后上任费州的?” “天汉帝即位之后,费州原本的官员纷纷致仕,臣受命于天汉帝,虽不知为何前辈们不再任职费州,却知晓他们在离任之后并未离开费州,而是全部死于非命。” 第191章 谢熠秋不语,但在心里盘算了,若真是如此,那定然是李南淮干的。当初李南淮在费州杀害了多少人,费州的官员大概心知肚明,但却不敢说话。加上他们本就对李南淮心存畏惧,李南淮一登基,就算不是为了青甘,而是为了那件事,也会杀他们灭口。他们是想逃的,只是帝王一声令下,他们逃无可逃。 “你受命于天汉帝,而非受命于朕。”谢熠秋拿眼睛瞥他,“如今知道多少,对朕来说都没有多少益处,那些人怎么死的也与朕无关。你在朕的面前磕头,朕可以让你起来,也可以任你磕死在这里。并不是你几句话,朕便能宽宥你。” “陛下,臣是该死!”广审当真开始磕头,“可他们都是流民,臣为费州父母官,不知他们已经被从前的费州官员养的种不出粮食了!那些人死了,楯州的粮食也再也不往费州输送了,费州的百姓快饿死了,即便是臣带着百姓种粮食,如今也一切皆晚了。天汉帝不管费州了,臣无计可施。陛下若要问罪,便只拿臣问罪吧!” 他在带人拦路的时候就只是为了钱财和吃的,没想到招来了顾濯,于是他打算赌一把,他所拦的人若当真是受忠帝,那便稳了!受忠帝没死,这世上有几人知晓? 若受忠帝杀他,他无憾,因为他只是李南淮丢到费州掩人耳目的弃子,就算不是饿死,也会对费州百姓愧疚而死。若受忠帝不杀他,他便要带着费州百姓弃了对费州不管不顾的天汉帝! . 顾濯与谢熠秋不能在此处留太久,便只待了两日。 谢熠秋上了车,行至路途,忽然停下来掀帘对顾濯道:“广审此人的话是否可信,我们并不可知,若要试探,便需得拿粮食试探。暂且给他些甜头,他若肯带着费州臣服,其余再说。若是不肯,我便不会多留他。” 顾濯知道谢熠秋的顾虑,因为此人知道谢熠秋的真实身份,若不收入麾下,便最好灭口。上一个知晓谢熠秋身份的张文阳,此刻已经不知生死了。“你尽管去做。” 谢熠秋道:“我要拿的是楯州的粮食,你的粮食。” 顾濯一笑,又说了一次,“你尽管去做。如今你在楯州,楯州的一切皆以你为主。” “你若这么说,我便不替你省着了。”谢熠秋从窗子里伸出手,顾濯便跨在马上凑过去。他继续道:“把你的东西全都拿在我的手里,你便会来找我,不会离我太远了。” 顾濯道:“非得是东西吗?我把心肝都搁在你这里,迟早来找你拿,你若不肯还给我,便一辈子收着,让我一辈子都记得,我的心在你身上。” 谢熠秋不自觉笑,“出了濮州你便直接回甘宁吧,我认得去楯州的路,且身边随行之人足以护我。如今甘宁的情势离不了你,莽蒙也是。你既受命镇守莽蒙边境,便即刻回去吧。” 现在两人还剩不足百里便要出濮州了,也唯有这百里能看着彼此了。顾濯道:“那好,我在甘宁助你收青甘,虽千里犹念你。” . 春草露芽,李南淮离京赴临牧。 余苗引着谢岫去了安置之处。谢岫下了车,仰头便瞧见了门上的匾额。他开口道:“清宁和晏,好名字。” 余苗没理睬他的话,命人开了门,随后带谢岫进了门。“此宅有主,你只是暂住,别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谢岫道:“陛下让我住在此处,便是信我。” 余苗许久没进过这个大门了,自从顾濯离京,此宅便再次闲置了。如今来看,宅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心境却不似从前了。 “陛下是否信你,不在于你怎么说,也不在于你怎么想,因为圣意从来都是不表露的。” 这世上有许多樊笼,往大了说,是帝京,是北明,它能驯服西北的狼,能让雄鹰再也不会翱翔。往小了说,皇宫里有一处笼子,困得住往日的世子,困得住从前的玄师,也困得住已死的废帝。眼前的宅子,给过别人杀死世子的机会,也关过逐渐失去君心的玄师。 清宁和晏便是樊笼,帝京便是樊笼。而这笼中逃出了一个顾玄师,又多了一个谢岫。 谢岫一笑,“不,任何人的情绪都是会表露的,正如陛下将此处给我,而不是给别人。” 这话谢岫没有说错,余苗一时也无法反驳。将他关在清宁和晏不正是陛下在表露自己对谢岫的厌恶吗。 “余兄,我看你年龄也不比我大出多少,竟然已经在锦衣卫任职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啊。”谢岫拉着余苗进去,“我从出生起便从未来过帝京,有些规矩不懂,也没有一个亲人,凡是还是要多仰仗余兄。” 余苗将胳膊抽出,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若你在帝京中安分守己,不必仰仗谁。” “若我安分守己,别人也能安分守己,我自然不需要仰仗任何人。可我在楯州自由惯了,不懂什么叫安分守己。”谢岫在府内转悠着观望,“所以我怕我惹了什么事,又不知道怎么收拾残局。到时候自然需要一个好友来帮我。” 府上安排了奴才侍卫,特别最不缺的就是侍卫,都是在锦衣卫中挑的。 谢岫命人去冲了茶水,引着余苗进了厅内,抬头又看见了院中的靶子,于是起了身,指着道:“看来宅主也是个喜好射箭的人。” 余苗道:“宅主射艺无人能及,我曾有幸在此处见过几次。” 第192章 “我也见过一个射艺绝妙之人,在楯州,他时常来我府上。我虽不唤他为师父,他却也指点过我几次,称得上‘先生’二字。”谢岫转身回去坐下,“他也是帝京之人,姓顾。” 第107章 天汉二年初夏。 街道各处落着细雨, 谢岫在帝京时间不久,却已经几乎玩遍了帝京。 秀春楼隔间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菜品酒水,余苗收了伞, 抖了抖伞上挂着的水珠,上了楼。谢岫此刻已经等着了。“我请了你这么多次,终于有一次你肯来了。” 余苗看了一眼桌前坐着的人,一个谢岫, 一个闻元洲,不自觉疑惑起来,这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 他淡然地坐下, 道:“有事。” 谢岫点点头, “也是, 满帝京唯有我是闲着的。” 余苗抬眼看他, 倒了杯酒,“你还是闲着比较好, 别去招惹一些杂七杂八的人, 省的惹了麻烦。” 谢岫连忙解释, “我认识的人不多, 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余苗收回了眼, 微不可察地瞥了一下闻元洲, 好似在问谢岫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候闻元洲还只知道吃菜,并未发觉这两人的眼神交流。他开了口, “初来帝京,多认识一些人也好呀。有时候有些事靠自己根本就做不成, 自个儿独处迟早是要吃亏的。” 谢岫缓缓点了个头, 只闻余苗喝了口酒, 冷声道:“闻公子这话确实说的不错, 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可不就是要成群结队的么。” 李南淮临行前单独见了余苗,那时的余苗得了令,彻查魏家田产被变卖之事。当初闻家带人一同弹劾魏霄,致魏家落难。而今,余苗已经有了大概的眉目,知道闻律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李南淮不在帝京,闻律大权在握,有谁能处置得了闻家? 闻元洲闻言搁了筷子,“铲除奸佞也是要成群结队的。你能有三头六臂吗?谢小公子遣人请你吃酒都三番五次请不动。”他忽然一顿,摆摆手,“也不是请不动,是你公务忙,把什么都撂到自己肩上可不就是忙的分不开身么。” 余苗道:“我与谢公子不需要专门请吃酒。若有时间,他请了我就会去,他不请,我也会去。” 闻元洲道:“你近日在查案子。只靠你北镇抚司能查出什么惊天大案?这帝京之中丝丝交错,结成巨网。只手遮天的人背后实际是有无数双手托举着的,利益一断,网便破了。” 谢岫瞬时来了兴致,“我见过蛛网,有时力气大到连小石子都能困住,不过换个大点的石子,它便撑不住了。” 两人的话余苗都听得进去,只是谢岫比他小,又是在蛮荒地方长大的,根本就不懂得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更想不到帝京有多少危险等着他。谢岫曾受过顾濯的教导,因此余苗也对他格外关照。谢岫说的话暗里有点道理,可终究是孩子话。 而闻元洲,余苗从未信过。余苗正在暗地里查闻律。闻律是他爹,他爹结党营私,他能好到哪里去?如今在这里结交谢岫,指不定打了什么算盘。 余苗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不是废物,闻公子的手伸的太长,当心折了。” 闻元洲颔首,“你说得对,人各有志,志向是否相同不是一顿饭能说明白的。可我并不是想与你结交人情,毕竟人情比不过公理,随时可断。我父当朝首辅,我却未曾受过荫庇,我科举入仕,来日进了御史台,只讲公理,不讲人情。” 余苗不语,只淡淡看了一眼闻元洲,随后起了身,道:“谢公子,我公务繁忙,不多陪了。” 余苗面前的筷子都没动,谢岫也急着起了身,“这就走啊?那……闻公子,对不住了,我来日再请你!”他拱手打算跟着离开。 余苗道:“锦衣卫办案讲究实打实的证据,若你讲公理,便拿出些东西给我看。闻公子,敢拿吗?” 闻元洲起身,笑道:“我会奉送到北镇抚司,余镇府且等着。” 余苗轻笑一声下了楼,雨下大了,谢岫却没带伞,只得不要脸地挤进余苗的伞下。 谢岫道:“你跟他不对付?” 余苗回答:“公务,问多了对你不好。” “那我不问了。”谢岫没注意踩了一滩水,把余苗的衣袍溅湿了。余苗淡淡看了一眼,啧了一声。 谢岫神色微怔,急忙解释道:“我没注意,要不……你若不急,你送我回府,我给你烘干?” “罢了,本就是要送你回去的。” 等到了清宁和晏,余苗的半边身子都被淋湿了,谢岫却唯有裤脚是湿的。 谢岫发了愣,本来打算只给他稍微烤一下就干了,也不必欠人情,可如今一看,这人怎么浑身都湿了? 余苗头发还滴着水,谢岫便连忙给他倒了热水,小心翼翼问:“你这衣服全都湿了,穿着也是难受,不若脱了,我拿去给你烘干?” 余苗抬眼看了一眼他,然后转过身开始解腰带。谢岫立在一边,心想:“里衣也湿了?湿的倒是彻底。” 谢岫没多看,接过衣服就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一身干的衣裳,道:“这是我的衣服,你与我身量相似,大概是合适的,你暂且先穿着吧。” 余苗光着上半身,接过衣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默着套上了衣服。随后他的眼睛瞥到了某处,便问:“你的鞋都湿透了,为什么没换下来?你是在泡脚吗?” 第193章 这时候谢岫才注意到,便解释道:“我忘记了。” 忘记了?他分明就是孩子心性。余苗穿戴好了,拉着谢岫去了他的寝室,憋着脾气给他脱了鞋,但又找不着干净的鞋在哪。 谢岫盘着腿坐在床上,大笑道:“你在我的屋里找我的东西?你不如直接问我你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余苗看他这般猖狂,索性不找了,一屁.股坐下,冷声道:“那你就光着脚。” 谢岫瞬间闭了嘴。 雨声盖过了谢岫的余音,余苗开口问:“你怎么会认识闻元洲?我告诫过你在帝京要安分守己。” 谢岫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脚,随意答道:“不是我认识他,是他找的我。他为什么找我,我又怎么会知道?大概是知道我与你走得近,他为了见你?他今日不是有事跟你说吗?我只不过是做东让你们见一面罢了。” 余苗沉了口气,“少见这种人,也不要谁的话都信。” “好,”谢岫懒懒地道:“那我就只信你的话,除了你,谁的话也不信。” “我说让你只信我了?” 谢岫微抬嘴角,“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只信你吗?镇府大人,我可不是你手里的锦衣卫,不会猜测你的心思,更听不出来你隐含的意思。你说什么,我听到的便是什么,我便信什么。” 余苗微微歪头,眸中含笑,淡淡扫视着他。他哼笑一声,“行,你最好按照你说的做。” . 北镇抚司查案查的火热,关着大门,但后门却来了客。 闻元洲没送来什么东西,他自己来了,余苗与他在会客厅内喝茶。 “闻府因我父亲而常有客人,‘客’与‘利’字永远是相关的,因此其中的门道绝非简简单单的一条线。”闻元洲喝着茶,“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你想为魏家洗清冤屈。若按照想弄死魏霄的人的想法,魏霄此刻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可是他没死,因为陛下护了他,但也不得不委屈了魏家。但他们的想法不仅仅是委屈魏家,他们要的是魏霄去死。陛下不在帝京,我父亲掌管政事,魏霄定然会受人排挤。” 余苗道:“闻律是你爹,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意欲何为?” “若他与我皆非人臣,定然是父慈子孝,安然度日。但陛下将大权交予父亲,定然是为了稳定朝纲,而非以公谋私。其‘私’非闻家之‘私’,是其朋党众人之‘私’,但行差踏错一步,却是闻家承担恶果。 “明日我登任御史台,便不再是闲散人士,位列人臣,私心与人情算什么?”闻元洲一顿,好似想起了自己埋头苦读这几年的情景。他的夫人想让他做官,不要做个靠家世的公子,于是他去科考,得了职,却撞见家里宾客商议着怎么弄死魏霄的情景。 朝中有多少双干净的手,有多少不包藏祸心的官? 余苗道:“凡是讲究证据,你可以不讲人情,但必须讲理。闻律如何谋害魏家,其朋党用了什么手段,你要将证据拿给我看。” 闻元洲道:“苏闻两家当年联姻并不是所谓门当户对,我与夫人皆知。夫人收到苏家的书信,说郑覃在通州败光了粮食,要闻家即刻拿粮食送去。可陛下清查田产查得紧,帝京中的官员与世家大族全都紧紧捂着口袋。闻家不会给郑覃送半点粮食,我父亲自以为这样就拿住了郑覃,却没料到郑覃竟忽然有了粮食,不知从何而来。郑覃在通州受了陛下任命前去征讨西奴,我父亲知道自此以后,郑覃再也不会任他驱使了。 “魏家在陛下清查田产与筹集粮食的节骨眼上卖了田地,这是在找死,但魏家怎么会这么傻,急着去死呢?我在家里找到了魏家卖出去的那块地的地契,足有千亩。父亲要下人将地契与休书一同送去苏家,苏家推脱不得,便不得不接了休书与这从天而降的地契。陛下若查,便只能查到苏家头上了,到时候苏家面临的便是灭顶之灾。我夫人被休,此后便难抬头做人了,苏家也会因为与魏家暗通款曲而入狱。” 余苗轻笑,“当初苏家结下你这门亲是为了攀附你家权势,如今他自己有了势,便不需再攀附闻家了。但闻家却少不了苏家这条狗,于是想着逼迫苏家。你爹想害死魏霄的同时,让苏家不得不求着他、依附他。没想到你不是个好儿子,却是个好丈夫、好女婿,处处为了苏家考虑。” 闻元洲道:“那下人被我捆起来了,东西现在在我手里。那地契便是证据。” 第108章 闻元洲被蒙在鼓里的日子太长了。他在一开始娶了苏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一场两个世家的联姻, 一个为了权,一个为了兵。他在好心联系了郑覃的时候不知道李南淮到处结交带兵之将是为了自己在登上皇位之后能稳固地位。 但他知晓自己的亲爹与王弼高结交,此两人皆为当年裴氏旧党, 而李南淮痛恨裴氏,就算现在不能把闻律怎么样,按照他的性子,迟早会处置了闻律。如果在这个时候闻苏两家割裂, 李南淮定然是想也不想地偏向苏家。 他曾只是一个闲散公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再只是考虑如何吃喝玩乐了。他在北镇抚司坐了许久才出来,上了街便拐进了一家点心铺子, 随后提着点心回了府。 夜里闻府灯火通亮, 闻律忙完公务回来。只厅闻元洲的书房“咔嚓”一声上了锁, 他急忙起了身, 朝着门口奔过去。 第194章 “爹!你为什么要锁我!” 闻律站在门外厉声道:“你今日去见了谁?” 闻元洲急得头上冒了汗,“我上街给夫人买了些点心。” “你去了北镇抚司。你爹是当朝首辅, 有什么事是需要你去北镇抚司说的?”闻律走近到门前, “你绑了去苏家送信的小章, 你把地契放在哪里了?” “爹, 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元洲!你明日便要进御史台了!今日便想毁了你爹我!” 闻元洲一怔, 声音轻颤但却莫名提高了调,“小章往苏家送去什么?是在魏家买来的地契对不对?怪不得魏家莫名其妙丢了块地!如今魏老大人入狱便是爹做的吗?您往苏家送去这地契, 还送去休书,您是要逼死苏家。那是我老泰山啊!” “混账东西!你去当别人的儿子好了!” 闻元洲的手指死死地扣着门, “爹!谋害魏家这事本就不是我们做的呀!不是那王弼高来找您做的吗?” 闻律喝斥道:“你混账啊!这地契搁在你的手里也就罢了, 你竟私自送去了王家?你当王家的人都是瞎子!那小章收的你的银子可是比收的我的银子多呀!” 闻元洲瞬间腿一软, 没站住, 急忙扶着门,“爹……你如何得知?” 他是耍了手段,可这都是为了闻家,更是因为他所知道的事实本身就是王弼高怂恿了闻律。他只是要王弼高来承担代价而已。 “我如何得知?”闻律气得声音都粗了,“你还未踏足官场,乳臭未干,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若不是苏氏撺掇你,你能干什么!” “夫人从未撺掇我什么!爹!王弼高行事诡谲,这事他为何不自己干!若陛下查出来,他倒撇得干净,我闻家承担后果!爹,您已是首辅,何必再做这些不干净的事!”闻元洲逐渐晃动了门,“陛下最恨朝中结党营私,如今陛下不在,帝京难道就没有别的眼睛了吗?” “有,今夜便瞎了!”闻律大步离开,道,“御史台少你一个不算少,明日你便待在家中吧。” . 闻元洲早跟余苗说好,如今的闻律任是谁也动不了。闻律总领朝中政务,闻府府兵把守,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能硬闯搜府。所以只能先拿容易拿的,那便是王弼高。 闻元洲跟他说:“我到底是闻家的儿子,既不能害了苏家,也不能害了闻家。东西我会放在王家,你只管带着你的人去搜,若搜到了,你把王弼高捉回去,该供的他会供出来。” 他为什么不将东西放在闻府让锦衣卫去搜?他知道,若如此,到时候获罪的就只有闻家而不会有王弼高了。 余苗问:“若搜不到呢?锦衣卫带人搜府,除非是陛下下旨,或是王家有非死不可的大罪。” “若搜不到,你再来拿我问罪,是我跟你报了假的消息,扰乱了你们的公务。” 夜里锦衣卫闯进了王家,王弼高正吃着饭,急忙出来。“余镇府来寒舍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做客,不应带这么多人来呀。” 余苗拿刀立着,“听闻近日帝京多了些小贼,大概见陛下不在帝京便猖狂了。为了尚书大人的安危,下官奉旨搜查。” “陛下不在,你奉了谁的旨?” “我有陛下手令,妨碍锦衣卫办案者,就地捉拿。尚书大人,下官不想打搅你一家人用饭,搜完我们就走。” 王弼高瞬时恼了,两步下了阶。“本官是从一品尚书,莫说陛下现在不在,就算是在,也不会让你随意搜府!” 余苗眸子冷下来,“尚书大人遮掩什么?锦衣卫搜府倒也正常,尚书大人反应如此激烈,好似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愿意被搜出来。” 王弼高被这话堵得哽住了,随后尬笑道:“敢问私闯民宅、假公谋私如何定罪?” 余苗淡淡盯着他,缓缓抬手,只见身后的锦衣卫如蚊虫一般四散开,窜进各处。 他们手中的火把找的整个王府通亮,王弼高拧着眉,道:“余镇府此举当真是不把自己的名声放在眼里。” “下官从未有过名声,下官不是世家大族里富养出来的公子,也不是如尚书大人这般人物。下官从小便被人唤做叫花子,如今带着的也是不讨喜的锦衣卫。脸面是什么?名声又是什么?”余苗手指摩挲着刀柄,“下官并非针对尚书大人,若搜不到那贼人,整个帝京都要遭罪。还请尚书大人恕罪。” 王弼高冷哼一声,“我可不敢。” 等了许久,锦衣卫一个个都回来,沉默着站了回去。余苗冷冷地盯着王弼高,只见王弼高笑了一声,道:“余镇府可搜到了什么?” 灯火将余苗的脸衬得金黄,他说不出话,渐渐沉下一口气。他拱手道:“得罪了。”随后转身带人离去。 他大步离开,心里将闻元洲骂个半死,想着自己怎么就信了那个姓闻的。闻元洲是蠢货,竟还是骗了他,那他岂不是比那蠢货还蠢了? 那夜他没回自己家里,而是直奔清宁和晏,与谢岫吃着饭,他忽然冷声道:“下次闻元洲见你,你要带着我。” 谢岫疑惑地一笑,“你可是跟我说他这个人不能信,也不能见。” 他当然不是要信闻元洲,他是想去揍他。 他今夜做了这么蠢的事,明日怕是就要摊上事了。想着想着,余苗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饭,撑的嘴巴都是鼓的。 第195章 谢岫愣了神,问道:“你不会一天没吃饭,专门来蹭饭的吧?” “你这里的饭香。” “大概是了,以前我在楯州的时候,也经常被蹭饭。” . 甘宁的雪基本全都化了,这里太靠北了,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冷的厉害。 若在帝京,此时怕是都能穿薄衫了,但顾濯还穿着厚实的袄子。 甘宁军刚与西奴打了一仗。眼下舜秦王在楯州负责打西奴的南端,但是手里的兵尽是些老兵残兵,西奴若是派大军反攻,他们就直接完了。而负责攻打东部的郑覃明显只是受了李南淮的旨意,而并没有打仗的意愿。 帝京里风风火火地传着甘宁军重挫西奴,再派上两支军队一起围攻,西奴必败,却完全没弄明白眼下形势。他们派的两支军队有哪个是能用的?主力军还是甘宁军。胜败未定,帝京便已经开始觉得此仗必胜了,此刻的顾濯只觉得头脑发懵。 他在营里与重善喝着热茶。楯州与濮州通了互市,不仅有粮食,还有了药材、茶叶等,顾濯远在甘宁,本以为这些东西到不了自己嘴里,但没想到谢熠秋派人给他送了许多。虽然路上耽搁了很久,要绕开青甘,但好歹是送过来了。 顾濯心想,等哪天青甘拿回来了,直接在中间修一条笔直的大道,连通楯州与甘宁,到时候就再也不用绕路了。不过到时候,他与谢熠秋也就不再分离了,这条大道是留给百姓用的。 此战后,失地收复,百姓互通有无,亲人不必远隔。 重善捏着杯子,“舜秦王都将儿子押在帝京了,陛下竟没派援军。只凭这点兵力,势必是场持久战。” 顾濯道:“帝京的人觉得将舜秦王和郑覃派过来,西奴便败了,不需要再派其他的。不过……”他皱了眉,用茶水在桌上画了画,“舜秦王本就在楯州,郑覃也本就在通州,陛下只不过是给了他们攻打西奴的权力,其他的什么变化都没有。兵力没变,区域也没变。闹来闹去,不过是朝中大臣们嘴上的呐喊。这场仗啊,是要靠你。” 确实可笑,重善为北明守边境,为北明击西奴,朝廷大喊着为其加油助威,最后只是给了原本就驻扎在西奴附近的军队的进攻之权。 而帝京主要的军队跟着李南淮北上,往北蛮运粮了,确切的说,是去救靖云侯了。 忽然“轰”的一声,顾濯手里的茶水瞬间洒了一地,来人禀报:“将军!西奴万余大军压境!” 顾濯气得想要摔杯子,但又考虑到物资问题索性忍着性子搁下杯子。只闻重善猛地起身,道:“他妈的怎么又来了!” 甘宁军不能强攻西奴,因为他们就算算着顾濯手里的莽蒙军队,加起来也不过十五六万,西奴却有几十万大军。且经过帝京的一道命令,楯州有了攻打西奴的权力,自然也有了被西奴攻打的风险,这份风险需要甘宁军承受。甘宁军必须为楯州拖住西奴。 西奴不能将所有兵力投入一个地方,不能全部投在甘宁,也不能全部投在楯州,只要一边有偏重,另一边就会受敌。而甘宁军也不能直接投入所有兵力强攻,防止西奴跳脚后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所以两军始终在互相试探对方在每一次进攻时用了几成力量,毕竟用全力者若败了便很难再起死回生了。 顾濯起了身,重善将人按下去,道:“区区一万人,你待着,我去。” 第109章 第二日朝中沸腾, 皆弹劾余苗滥用职权,私自带人搜查尚书的府邸,结果什么都没搜出来, 这要朝廷的脸往哪搁? 余苗被一群人指着鼻子骂,说当年的北镇抚司就是一群包藏祸心的人,如今落到一个叫花子手里,更是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若是不卸了余苗的刀, 扒了他一身飞鱼服,那便干脆撤了北镇抚司,如当年一般空悬着也无不可。 但余苗的官袍不是那么容易脱的, 他手里有李南淮给他的手令, 这是他可以在帝京里肆意妄为的保证。但越是这般, 朝中大臣越是会唱反调, 势必要停了他的职。闻律作为首辅,掌大权, 但是也不能随意动了李南淮的人, 于是下令暂时停了余苗的职, 整个北镇抚司都要重新整顿。 余苗跪在殿中接了这道命令, 手上的青筋都被这不公的待遇逼了出来, 此刻他恨不能即刻杀了闻元洲。 他笃定了这是闻家父子两人的阴谋。 从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魏霄因家中变故被李南淮降了职, 成了正四品指挥佥事,且被限制了行动。如今的锦衣卫在李南淮离京之后犹如风中残烛。 自北明建国到如今, 锦衣卫有过两次被架空的时候,一是裴钱当年刚握住北明命脉的时候, 锦衣卫皆是他手里的狗。后来锦衣卫在北镇抚司被安上谋反罪名的时候经历了一场整顿, 到了李南淮的手里, 在裴钱死后完全归属于皇帝。而如今, 它又逐渐失了权,被闻律掐住了咽喉。 过了些日子,御史台有个新上任的一直没来的消息在朝中流窜。听闻是闻家的公子,一直称病不出。 王弼高前去拜见了闻律,说官员一直称病是要传出流言的。官员身体好,朝廷便安稳,也不会有人打歪主意。否则便要有人说闻家因势嚣张了。 闻律也觉得此言不错,如今他位高权重,家中秘辛定然是不能传到朝堂上的,于是只能将闻元洲放了出来,再三告诫。况且此时的余苗已经因为闻元洲而获罪,闻元洲若此时还上赶着去找他,非得被扒掉一层皮。 第196章 李南淮虽不在帝京,却得知了帝京的消息,对闻律的做法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因锦衣卫在帝京势弱了,他不得不提高了禁军的威势。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他将禁军给了谢岫。但是大臣们很理解,因为谢岫是舜秦王世子,此时舜秦王在外征战,手握重兵,他的儿子有足够的威严镇住帝京。正如当年的李南淮一般。 帝京变动的消息传入谢熠秋耳中,他不急不徐地看着手中的驿报。 “闻律打算走裴钱的老路了,他把锦衣卫收入囊中,不过禁军却不在他的手中。” 当初的裴钱将禁军统领引入皇宫,用锦衣卫杀了他,随后将禁军收入囊中。此刻的闻律走到正是这一条路。可是现在的禁军统领可是谢岫啊,闻律怎么敢杀了舜秦王世子? 此木与谢熠秋一同坐着,道:“当年的裴钱敢杀禁军统领,是因为禁军统领没有后盾。如今不同了,舜秦王世子无人敢杀,他可是陛下你的宗亲,满帝京皆知,李南淮应该善待他。就算李南淮心里不乐意,但明面上,他也有舜秦王与李南淮两个后盾,闻律定然是不会杀他的。” 谢熠秋道:“我知道。” 他当初让舜秦王送谢岫入京便是这个原因。谢岫作为谢熠秋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在哪里都可能遭受暗害,却唯独不会在帝京受到谋害。他考验着李南淮的内心,李南淮当初敢借着顺位的理由登基,便不得不善待谢氏族亲,天下人看在眼里。若谢岫死了,天下人都要戳他的心窝子。 谢熠秋累了,便遣走了此木,让司少仓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自个歇下了。他近日累的厉害,虽不用管舜秦王驻兵的事,但却得管粮食的事。他身处之地是北明的粮仓,也是与西奴相邻的地界,一方面要考虑兵,一方面要考虑粮。 为了来年的粮食,他首先在楯州尝试军屯。楯州的军队有种植粮食的经验,他们以前就是靠这个活着,因此在楯州吞并是最符合现实的。楯州百姓吃得上饭,壮丁也多,便征民入伍,既是兵,也是农。 谢熠秋为了考虑费州流民的生计,首先在费州开展了民屯,不过粮食与费用皆出自楯州,但是费州必须在生计有了着落之后将欠楯州的全都还回来。 谢熠秋虽然从前看折子看得多,但是看多了账本却头疼。幸好顾濯将此木留在楯州,这个贪财的和尚最会算账,只管将算好的账呈递给他看即可。 习惯了四处流离日子的谢熠秋随便躺下就能睡着,梦里,他似乎看见从前自己当太子的时候,他未能见过父皇最后一面,皇宫内满地的鲜血顺着螭首滴落。而那时,他还未登皇位,皇权却已失。 只是梦中他抬头看见的人不是李南淮,是顾濯带着大军为他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刻,顾濯身遭利刃,满脸血色地看着他。他惊恐地伸出手,抓了个空,一睁眼,是寂静的夜半,明明已经入夏,他身上却冒着冷汗,紧紧裹着被子。 . 巡逻兵手中握着火把,顾濯伏在案头被燃着的蜡烛晃得眼疼,于是抬手揉了揉眼睛。“一万人……”他口中念叨着,敌弱我强,他们先抛出了一万人,这一万人不像是主力军,倒像是诱饵。 此时的重善还没回来,他觉得眼皮直跳,便冷声道:“系统。” 【请问宿主有什么指示?】 “我还有多少次机会能看见非我眼前之景?” 他在北明待了六年,这六年他逐渐浸入其中。起初他带有目的,不遗余力地用自己所能用的一切,包括系统所给予他的。于是他成了别人口中的玄师,看得见未来,料得定军情,而后来他逐渐摆脱了玄师的身份,也是因为他的机会不多了,他逐渐无法如一个外来者一般看得透这世间所有,变得与常人无异。 【三次。】 顾濯神色微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快用到头了,当他没了作为外来人的能力的时候,他便真的成了一个靠自己挣出路的书中人了。他在心中盘算着,是否还要为自己留有一线生机? 他已经不需要亲眼看见,因为他已在这六年的苟活中学会了靠自己。他感受得到危险来了。 他拧着眉宇起了身,背上弓,握着长刀出了帐。这时候只见霍怀大步过来,抱拳道:“顾大人,将军带了三万人,但此时还未归,末将不放心。大人留下守营,末将即刻去。” 天地昏黑,风沙席卷,甘宁早已化了雪,不像以往那般难以行军。顾濯也在此刻忽然反应过来,雪化了,该战了。 顾濯望了一眼天边的深黑,此夜无星。“是诱饵,你留下守营,莽蒙军只听我命令。” 他明白自己在北明的六年抵不过别人一出生就是北明人,更抵不过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天降的箭法。但他又在身处莽蒙时了解到自己的箭法似乎也并非天降,而是原本的顾濯自小练就了。 于是他打算赌一把,顾尔金给他军队,给他武器,便是认定了他是老可汗的儿子,认定了他是猎鹰的儿子。他也打算信自己这副身体一次,他是无能的人,可是顾濯不是,阿日善不是,否则他如何提的动这钢刀?这不是顾水的身体,而是顾濯的身体。 霍怀忙道:“顾大人,夜里难行军啊,大军更是容易遭埋伏。” 顾濯立刻上了马,“若重善遇袭,小部队去了便是寻死。重善不在,你若再被擒,是想让我分成两个去救你们吗!我有莽蒙大军,你留下来。” 第197章 霍怀只能应下了,看着顾濯的马奔驰出去。 他曾在顾濯箭下被救出一条命,那时的顾濯如初升的太阳,照在甘宁的大地上。他曾经看不出顾濯是何许人,可直到见顾濯带着一支莽蒙军队归来,便一眼看出那是莽蒙的雄鹰。 天大亮的时候,莽蒙的传令官策马往这里奔来,他在匆忙中跌落马匹,被霍怀的手下扶起来。“扎那谋反!二王子即刻带兵回蒙都!” 他妈的!真是巧了,西奴这时候引顾濯过去,而此时蒙都有人叛乱了。 霍怀立即召集了军队,现如今还剩两万莽蒙军与一万甘宁军在营。他翻身上了马,道:“西奴屡次犯我边境,如今拖住了将军,甘宁军听令,即刻随我去支援将军!” 他没有支配莽蒙军的权力,便只能将他们留在此处,嘱托韩承道:“这是你主子的兵,你们留下守营,务必守好粮草,若有闪失,你主子会拿你们是问。” 韩承曾经只是宫中侍卫,如今被命令守着军队的粮食,已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但是军令如山,即便他是个平头百姓也得听令。便道:“得令。” 误之从帐中出来,慌乱地道:“可是我们从未守过军营啊,若有敌军来犯该怎么办!” 霍怀跨在马上,“你主子战场厮杀,你们也该学着点东西。将军与顾大人皆在外御敌,他们到不了这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无固定职守。你们莽蒙的传令官在此,若有意外,此两万莽蒙军归你派遣。” 他带兵离开,奔向战场。 西奴抛出的一万军队确实只是诱饵,他们把重善引去了包围圈深处。黎明之时,顾濯的眸中蒙上了血色,他这副身体会攻,却不会防。 他身处高地,肩上中了一箭,风沙刮着他皮肤,钻进他的伤处。沉重的呼吸声在自己耳边萦绕,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听不清周围的嘶吼。他在拉弓的时候撕扯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一瞬间没了力气,被手里百斤重的弓沉得坠下马匹。 那一刻他觉得,他依旧是个无力的外来人。 他想起谢熠秋的脸,想起自己说的话—— “我亲自领兵,为你上阵杀敌……” 顾濯忍着耳鸣,在布满血腥与朝曦的大漠中站起了身,抬头望见了朔北的莽蒙,那是一阵浓黑的狼烟,更是一道召他回去的命令。 第110章 “打起来了。”闻律看着战报, 手指轻轻抚了下胡须。 茶盏中汤色碧清,王弼高一口饮下,解了身上的热。“那北蛮与陛下周旋了两个月, 迟迟不肯放人,根本就是不缺粮食嘛!他是想乱我北明,让咱们焦头烂额。如今陛下不愿意耗下去了,干脆在临牧打起来了。” 北蛮哪里是想绑一个北明将领?哪里是想要那万石粮食?分明就是为了消耗北明的精力。他大概是知道北明这两年缺粮, 所有非得这个时候让北明筹集粮食送去,让北明君臣猜忌内讧。 奈何北明没有内讧起来,李南淮用魏家一家人平了其余世家与大臣的不满, 且他亲自挂帅离京, 更是给朝中众臣一剂定心丸。 闻律笑道:“陛下年少时便曾在临牧领兵与北蛮相斗, 亲手砍下了前北蛮首领的首级, 令北蛮臣服。北蛮此番是在找死啊。” “如今陛下在临牧打起来了,青甘那边也在打仗, 眼下形势外强中弱呀。” 王弼高的话点了闻律一下, 外强皆忙着与他人相斗, 甚至连帝京都顾及不得。闻律虽架空了锦衣卫, 在帝京中也只是有一群强悍的文臣党羽罢了。他本想着拿捏苏氏, 军队便不成问题了, 可偏偏家里养了个好儿子。如今苏家有郑覃受命抗击西奴,苏家之势正在崛起, 哪里会任由他闻家拿捏呢? 可李南淮竟将禁军给了谢岫。 “外强中弱,是治国大忌。”闻律端正神色, “我为陛下守帝京, 便要护帝京安稳, 令北明中强。” 谢岫区区小儿, 不过是占了个禁军统领的名号,靠舜秦王与陛下的威势震慑禁军罢了。实际掌权之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王弼高道:“禁军不该掌握在一个小儿手中。” “可他是谢氏族亲呐,他挂着禁军的名,但实际掌握禁军的人不是他,而是陛下。陛下远在临牧,帝京之中不得不寻一个完全听他差遣且不会遭人非议的禁军统领。此人谁都动不了,那便只能是谢岫。” 是以,谁掌握了谢岫,谁便掌握了禁军。 王弼高从闻府的大门出去,迎面撞上了闻元洲。闻元洲一身朱色獬廌常服,见人后拱手一拜。 王弼高笑着道:“为官不比在家中闲坐舒坦,闻公子今日御史台的活可忙啊?” “一切皆好,劳烦尚书大人挂心了。” 闻元洲不想正面看王弼高,相互寒暄几句,便以晚辈之礼告辞了。 这些日子闻家时常有人来送礼,闻元洲置若罔闻,毕竟闻家现在如日中天,在帝京可谓一手遮天了。有些官员即便不是帝京的也会前来拜访,不然就是令家中幕僚门客代替前来。 闻律甚少收礼,真正见的也没几个,几乎都是打发他们离开了。但有一日却有一人没被打发走,那人手里拿着长盒装着的礼,直言要见闻律,说这东西错过了,便再也见不着了,见过便是一生之幸。 闻律无奈见了他,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小的老者,但是见了闻律照样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首辅大人。 第198章 那日闻律接了这个礼,盒中祥云巨龙盘着一份黄绫锦,打开来看,落印于受忠八年。 闻律登时愣了,这是受忠帝策立谢岫为储的遗诏。 . 那日顾濯经历了一场鏖战,他真是小瞧了西奴。要知道西奴可是敢与北明叫板的,他只仗着手里有莽蒙的十万兵便敢亲自上战场,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他身中一箭,滚下马去,仰头望见了莽蒙燃起的狼烟,也望见了冲出重围的重善。那时霍怀带着兵来了,他们将西奴的大军斩成几截,零散的兵没有将领便乱了阵脚,而北明三将于此,士气振奋,好似忽然醒了的雄狮将猎物死死咬住。 顾濯被带回营地的时候,身上血流不止。他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军医急忙给他拔箭,处理了伤口,这时候莽蒙来的那人跪在他跟前。 重善坐在帐中,他身上的重甲还没脱,满身的血腥气,像是刚宰完人回来。“你既当顾濯是你家殿下,便要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动,能不能回你们莽蒙。” 军医一般处理的都是些糙汉的伤,如今听闻“殿下”两个字忽然没控制好手上的力度,让顾濯疼的“嘶”了一声。 重善瞪了他一眼,道:“下手没轻没重的。” 那军医便吓得放轻了动作,忙着道:“是是是……” 那莽蒙传令官忙道:“二殿下,大殿下拿下了冰河隘,将阿尔斯愣砍了,阿尔与部败了!” 顾濯唇色惨白,被军医扶着半卧在塌上,“阿尔与部败了,阿兄平了叛乱,可安心了。” “可大殿下并未归来呀!扎那觉得阿尔与部已败了,战乱平叛,便不再恪守为臣之道了。且大殿下在拿下阿尔与部之后不知所踪了,扎那便在蒙都挟持了那日松,将可汗印据为己有,那日松手里没兵,蒙都之人皆要立扎那为新可汗。” 扎那一直不反是因为他要留着顾尔金击败阿尔与部,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在顾尔金回来之前做上可汗。到时候只要整个蒙都认定他是可汗,顾尔金便无可奈何。真是捡漏捡得有一手。 重善不语,他只知道若登皇位定是要名正言顺,首先该是同脉后代,若实在后继无人才从宗亲中挑个好的立为储君,就连君主禅位都是极少见的。没想到莽蒙的可汗位置竟是这么好坐的,趁人不在便能偷了? 他既不是莽蒙人,便无法置评这件事,万一这就是人家的风俗呢。 那莽蒙传令官拭着汗,“二殿下的兵可全都是大殿下给的,如今蒙都乱了,殿下要快些启程赶赴蒙都!” 顾濯从前时常开玩笑,若有个皇位等着他继承,他屎拉一半也要提了裤子去。现在真有个可汗位置等着自己去抢回来,他却胳膊都抬不动。 “怎么去?”霍怀端着药猛地掀帘进来,见顾濯伤着,不自觉放低了嗓门。他方才按照军医的指示去煎药,如今一进来便一股药味。“顾大人差点死在战场上了!多么重要的事要他拖着这副残躯赶去蒙都?” 顾濯也不知是不是被药味熏着了,猛地咳了两声,随后看了一眼霍怀,淡淡一笑,“死不了,好在霍将军来得及时呀!” 被夸了,霍怀便平复了心情,将药递给军医,坐在了一边。“幸好顾大人命大,又有将军这般神勇之人在侧,才保了一条命。 顾濯听出来了,霍怀说话不好听,但确实在理,让他根本没法反驳。 虽说顾濯现在确实是一副残躯,但他既然答应了顾尔金蒙都有他护着,他便不能食言。且顾尔金眼下不知所踪,他总觉得似乎是去活捉莫夫了。若当真如此,顾尔金把他当亲弟弟,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这个做弟弟的当然也得为了这个哥哥做些什么。 顾濯开口道:“还请重善将军帮我准备马车,我的手臂虽不能策马,但总得去。” 既然顾濯都这么说了,重善也不能驳了他,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便起了身,道:“我这就去。” 被军医端着药喂,顾濯总觉得有点奇怪,好在自己还有一只手能用,他强撑着身子端着药一口闷下,忽然觉得苦味冲顶,脑子都清醒了。 但碍于面子,他极力忍着,心里早就已经开始骂娘了。 真他娘的苦啊! . 帝京。 魏家一家子获了罪,男丁流放,女子为奴。唯独除去了魏霄,他因着李南淮的庇护只是降了职。 但谁都懂得一个道理,除人要除干净,留后必有祸患。况且魏家没有一个死了的,这祸患大了。 不过这事也不难办,既然已经流放了,便有机会让他们死在外头。 王弼高手里的积蓄多,特别是当初跟着顾濯拆金庙的时候捞了不少油水,顾濯将金庙的账全都做成了死账,他捞多少油水都不会被查出来。 他寻思着,莫不是要买通看押的小卒,半路杀了? 闻律道:“买通小卒用不了多少银子。但有钱不如自己留着,藏好了。” 闻律在那日接到那份受忠帝留下的遗诏的时候便觉得这世道就是如此了,君君臣臣,生生死死,皆是为了自己。裴钱是什么?他就是个阉人!却能执掌大权那么多年,靠的就是赌。 当年裴钱掌权,谢熠秋不过就是个傀儡皇帝,北明依然是北明。这天下非皇帝一人所有,而李南淮妄图占据。不论他的皇位坐的是否理所应当,真正执政之人是否是他都可以。 第199章 临牧与青甘都在打仗,北明的大军不在,李南淮不在,锦衣卫也失了权,禁军便是帝京的椒图。 魏家老小遭流放之后,传言他们在半路遭人劫杀,尸骨无存,不知是否还活着。 天还未亮,魏霄便急着赶出城去,他不知自己要面临什么,可有人却知道。 有人想做北明的主,路上不该有拦路的狗,若有便只能杀了。 第111章 蒙都此刻早已乱作一锅粥, 多少人都沉浸在顾尔金拿下阿尔与部的喜悦中,但也有不少人说顾尔金是与阿尔斯愣同归于尽了,要不然怎么没了消息, 也没了踪迹? 顾濯赶到蒙都的时候,扎那已经囚禁了那日松。扎那手里的兵挡不住顾濯,于是只能放他进来。顾濯残废了一只手,除了麾下有十万大军以外, 没有任何威胁。因为此刻的扎那已经被人称作可汗了,杀可汗是要受万人唾骂的。 顾濯来了这里,只能是人臣。 扎那在大殿外见了顾濯, 说顾尔金如今生死未卜, 他怕蒙都有人生出邪念, 所以才暂时代行其职。 顾濯在心里不自觉讥笑, 原来代行其职竟是偷人家王位? 顾濯行动不便,但他能发号施令, 他在来到蒙都之久便已经知道了扎那的兵力抵不过他。 他还要回甘宁, 不想在蒙都耽误太多时间, 便开口道:“我阿兄为人正义, 不是一个弑主之人。就算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他也不会不顾纲常地杀了这个贼。可我恩怨分明, 睚眦必报。你咒我阿兄死在外面,我便想割了你的舌头, 你偷了我阿兄的东西,我定要砍了你的手。” 顾尔金给了他这样说话的底气, 他便一定要拿出这份底气来。 扎那拿刀指着他, “在蒙都, 你可以杀我, 但绝对有来无回,世人会唾骂你,指责你。可你如今连刀都拿不起了,怎么杀?” 顾濯笑着,“我是这世上最不怕身染污名之人,我在北明坏事做尽,到了莽蒙,想杀个可汗玩玩。今日,我不是莽蒙二王子阿日善,是北明臣顾濯。弑主的骂名,我担着。” 他要替顾尔金杀了扎那,不论缘由。 蒙都的兵屈指可数,这次他不怕战,他一只手提不动刀,便用另一只手。一声令下,兵如阴云一般笼罩着蒙都,一声声箭矢飞射的声音如撕裂的布。 扎那节节败退,脸上沾满了血。“阿日善,你简直是疯子,这是你父建的蒙都!” 顾濯的刀重重砍在扎那的肩头,但却被拦下,两刀相撞的声音极其刺耳,如雷声轰鸣。“我父的东西为何会在你的手里呢?扎那,莽蒙不是你的。” 这是老可汗卑躬屈膝将亲儿子丢弃换来的太平,顾濯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绪,好似儿时被丢弃的是他自己,而后在裴钱手底下苦命生长的也是自己。 有人当天下是珍宝,用尽一生守护着,倾尽所有。可有人当它是玩物,只管拿捏在手。 扎那胸前遭受沉重一脚,他闷了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顾濯没有打算立即要了他的命,只是看着他疼痛的吐着血。顾濯问:“西奴昨日诈了我,令我险些死在战场上,你在昨日谋反了,这让我不得不多问一句,天下当真有那么多巧合?” 扎那冷笑一声,“当然是巧合,你真是疯了,连你们北明的事也要怀疑到我头上。不过我真希望你能死了。” 他真是疯了,觉得所有事情都不是巧合,觉得所有人都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这样想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刀刺进扎那的腹部,看着伤口流着汩汩鲜血。他握着刀柄狠狠搅着扎那的肉,猛地拔出来,竟是连肠子都带出来了。 顾濯抬头望了一眼天,是隼在叫。这时候来人道:“二殿下!是大殿下回来了!” 是顾尔金回来了。顾濯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再次伤了伤口,伤口不住地流着血,他的双手也不停地颤抖着,将刀丢在了地上。 顾尔金回来的悄无声息,顾濯在那一瞬便意识到他是在引扎那上钩,为了逼扎那反。顾濯竟如此真心实意地赶来蒙都替他杀了扎那,不过也幸好是顾濯杀的,否则顾尔金便成了背负弑主罪名的人了。 想到这里,顾濯竟放纵地笑出来了。这次是他心甘情愿帮顾尔金的。 顾尔金回来之后便带着顾濯去了大牢里,里面关着一个人,顾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顾尔金替他活捉回来了莫夫。 顾濯忽然觉得他杀扎那杀的甚爽,有顾尔金这般言出必行的好哥哥,真是不枉他活这一辈子了。 . 这地方日头毒辣,周围尽是些汗臭味。粥棚那里立着些官兵穿着的人正在施粥,但魏霄从未见过这身扮相,更不知北明何时多了这样衣着的官兵。 他在流民中流离失所了个把月,整个北明贴满了抓捕逃犯的告示,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逃犯,于是混迹在流民中寻找家人。 但一路跟着流民的队伍来此,路上的告示逐渐少了,到这里已经看不见他的画像了。于是他终于摘下来遮住脸的帽子,跟着人群去讨一口饭吃。 终于到了他的时候,盛饭的官兵早就没了耐性,一身臭汗味。他抬头望了一眼魏霄,见这人眉眼如狼,道:“看着不像是饿得要死的人啊,你是来混的吧?” 第200章 魏霄饿的厉害,不得不放下身段,客气道:“官爷,您看小人像是来混的吗,有些日子没吃上饭了。” 那人声音如鹅叫,说一句话震天响,几乎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你不老不残,还敢来要饭?滚一边去!” “官爷,若小人能吃上饭便不会来这里了呀。” 魏霄周身肮脏,但不至于筚路蓝缕,脸上的灰是为了躲过路上的稽查,但勉强能看得出来这是个白净的小伙子,因此身后的流民便催促着道:“年轻又有力气,何不自己去挣呢!官爷,先给我盛吧!” 那人挑了嘴让魏霄让开,但这时候魏霄腹中空空如也,当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了,于是便硬着不走。他因以往的锦衣卫身份,眸中总是带着一种锐利。 那人瞧见以后,瞬间急了,“你瞪什么瞪!小心挖了你的眼珠子!”说着他手中的勺子击打过去。 魏霄下意识钳住他的手腕,让他被拧的疼的惊叫一声,掉了勺子。 魏霄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手,但他也意识到他们应该不是平常的官兵,否则怎么如此弱不禁风,他只是轻轻一动便轻易钳制住了人。 “妈的死瘪犊子!你怕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那人说着抡拳狠狠砸过去,但是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男子确实不好惹。魏霄一掌接住了他的拳头,手腕稍稍用力,便将人撂倒。 那人急忙爬起来,叫道:“狗东西要爷爷的吃食还敢打爷爷!潲水你都不配喝!爷今天非得教教你怎么当乖孙!”周围官兵见状,恶狠狠地将人围起来。 魏霄盯着他们,冷声道:“仗势欺人。” 他们手上有家伙,而魏霄赤手空拳与他们直接肉搏。除了饿得慌之外,身上的力气还是在的,教训几个不中用的官兵绰绰有余。 后面的流民可不想看戏,他们还等着吃饭,便叫道:“官爷!你们先别打!先给看看我们呐!” 但是没人听得见,于是便有人带着绕过这群打架的,自个去了粥桶前,争抢起来,片刻过后,一片狼藉。 这时候终于有人看见了,急忙从打架的人群中抽出身来去组织这群流民。“领了饭食便去那便画押入籍!做了屯田客,日后再也不用饿着,每日都能吃上饭!若不画押,便直接打出去!” . 广审正在厅内招待谢熠秋。他正拍着胸脯子说:“陛下放心,今年屯田,下半年便能见着成效。” 谢熠秋这次来给他们带了几千石的粮食外加一些其他作物的种子。这两年流民多,但若放任下去,流民只会更多。只种粮不够,他还需要建水渠从江河中引水,招收工匠做井车。他还需要招兵。这需要极大数量的壮丁,为了吸引健壮的流民来费州,他们在这里搭了许多粥棚,要求领了饭食的便要入籍。 但是费州还有以往便住在这里的百姓,若流民太多,占据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必然会引起暴乱。 谢熠秋考虑到了这一点,道:“齐民的待遇一定要比流民好,这样他们才不会不满。最好让流民有途径变成齐民,他们才会用劲儿干活。也并非只要是齐民便有好的待遇,否则他们便仗着自己的身份欺下瞒上。上下贯通最好。” 广审听得懂这一点,频频点头。这时候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叫人过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那人忙道:“外面有流民打起来了!” 广审起了身,大步迈出去,见不远处那尘埃里隐匿着不少人,他叫人过去拉住他们。 拉架的人险些被打,抱着头大喊,“快停手!观察使大人过来了!” 这时候谢熠秋缓缓从屋里出来了,广审皱着眉过去,上去就给了自己的人一人一脚,骂道:“谁教你们跟流民打架的!能耐了!” 几个人滚在地上,缓缓抬头,满脸的青紫将广审一惊,令他不自觉退了半步。 “大人!是这个家伙先动手的呀!” 广审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如乞丐一般的人,看着年纪轻轻,力气应该不小。但脸上除了灰竟然一点伤都没有,这副面孔似乎还有点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 魏霄揉着手,抬眼看向广审,但随后脑子嗡的一声,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看见正在走过来那人,是受忠帝。 他不知是否看错,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而谢熠秋也透过那一层薄灰认出了他,不自觉喉咙一紧。 广审见魏霄身体健硕,打了注意,道:“小子,力气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这力气若是用的好,日后就再也不必讨饭吃了。” 魏霄不语,怔怔地盯着谢熠秋。谢熠秋注视着这副狼眼,好似生怕他膝盖一弯跪下喊他“陛下”,于是开口道:“此人有趣,我想亲自审一审,广大人,劳烦腾出一间屋。” 广审在明面上不喊谢熠秋“陛下”,便道:“公子请稍候。” 他找的这间屋还算干净,里面摆着桌子和椅子,东西倒是齐全。他看这流民不像是好惹的,生怕伤了谢熠秋,于是带了几个谢熠秋手底下壮硕的人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屋里谢熠秋在上座,魏霄跪在地上,重重叩头,终于开了口:“陛下,臣以为看错了……” “你的眼神好着呢,一眼便认出朕了。” “臣以为陛下已经不在了。” 第201章 谢熠秋垂眸,淡淡道:“天下人都以为朕死了,当然也有人知道朕还活着,可惜知道了,他便不用再活了。” 他说的这样坦白,是在告诫听着的人,他心狠手辣,不留后患。 魏霄抬着头,他始终有一股锦衣卫该有的硬气,但依旧以一副人臣的姿态跪拜着这位已故的废帝。“陛下可以杀了臣了,臣苟活至今,再无留恋了。” 谢熠秋忽略了他的这一句话,冷漠道:“朕听闻你魏家获罪了,魏老大人入了狱,不过皇帝饶了你,你为何成了这副样子呢?” “天汉帝饶臣,但这世上总有不肯饶臣的。天汉帝如今不在帝京,臣一家老小遭奸人迫害,尽数流放,却在路上没了踪迹,尸骨无存。臣一路流落至此,满帝京皆是要缉拿臣的告示。” 谢熠秋忽然冷笑,“奸人?帝京怎么会有奸人?皇帝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他正气凌然,万人之上。他若肯留你,便没人动得了。” 魏霄如今这副模样,不是李南淮留不住他,是根本没想留他。 魏霄怨不得任何人,在帝京中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他不能说李南淮没有保他,更不能说家里人确实没有犯下错,只是防不胜防罢了。“是臣自己犯下的罪,触犯了律法,臣的家人皆因臣丧命,臣在踏入这间屋之后便不想再活着了。” “北明律法不许忠臣谏言,不许良才活命。朕没有听说过这条律法。”谢熠秋摩挲着手指,好似上面还带着曾经象征着权力的扳指,但事实上,指上空空如也。 “你适才与朕说,帝京中有奸人,你既知道他是谁,为何还要将罪名揽在自己头上?”谢熠秋说话从容,但却无时无刻不逼着魏霄,那是帝王才有的威势。他甚至不需要魏霄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清楚的很,于是继续说:“朕少时见过卫家那场大火,它断送了卫家所有人的命,只留下一个卫扬,如今,朕又看见那场火了。” 那场火是裴钱谋权的罪证,如今是谁在谋权?此处君臣两人皆知。 这屋中登时寂静了,魏霄不语,可他却生出了恨,默默地咬着牙。帝京中所有人皆是争权夺利的棋子,当他知晓自己也是棋子的时候,他已经是一颗废棋了。 如今他是真的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可他恨了,恨帝京的权,恨夺权的人。 魏霄垂下头,他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弱的像是任人践踏的牲畜。他久久才启唇,“臣也看见了,可臣想活着。” 当年的卫扬留住一条命,成了靖云侯,如今的天汉帝亲自挂帅去救他。 谢熠秋的手指淡漠地敲着桌子,与魏霄的话一同打破了屋中压抑的死寂。 他忽然一笑,这笑中带着释然,带着筹算,带着一切皆握掌中的成竹在胸。他知道帝京终有一日会是这种结果。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周失其鼎,群雄共逐之。这天下从不缺谋逆之人,只是他们一直藏着一颗谋逆之心。如今北明失了鼎,失了鹿,文臣武将、响马黔首皆敢对着金銮宝座垂涎三尺了。” 这位从前的皇帝端坐着,似乎将整个天下都算计进去了,而他不是布棋之人,这次他是棋子,是北明失了的鹿,失了的鼎。 从前他在时,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一副忠臣良将的姿态蒙骗他,实际在背后各种算计他。他是皇帝。 如今他离开了,魑魅魍魉都要显身了。他想李南淮大概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想要借自己不在帝京的机会将闻律高高捧起,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只是…… 谢熠秋盯着跪拜在地上的魏霄,不急不徐地喝了口茶。“天下众人紧盯着林中之鹿,却未曾注意身后之箭。你说,到底谁是鹿呢?” 闻律只是看见了鹿便以为自己会将其拿下,李南淮以为自己是以猎物姿态迎击闻律的实际猎手。可是,这世间唯有一只鹿吗? 不,除鹿之外,其余皆是猎物。 . 夏夜寂寥,谢熠秋被热醒了。他从费州离开之后便回了楯州,把魏霄也带来了楯州。 他不敢在费州待太久,因为怕收不到顾濯的来信。夜里他坐起来将以前与顾濯来往的信件全都翻了出来,映着烛火一封封又看了一遍,好似永远都看不完,但却一会儿就看完了。 按理说,该是顾濯给他寄信的日子了,但是却过去了好些天了。莫不是顾濯忘了? 翌日,谢熠秋起了个大早,看完此木呈递上来的账本,用了早饭。司少仓见他穿的规整,于是问:“公子想去哪里?” 谢熠秋平日里不会穿成这样,顶多随意地披着衣服,趿着鞋,可今日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楯州的账目基本都已经清晰了,此木算账算的透。舜秦王有李南淮的旨,能在楯州光明正大地练兵跑马。” 他没说重点,于是司少仓有些担忧地问:“那公子……” “想去甘宁。” 第112章 顾濯许久没见过莫夫了。天色暗了, 顾濯直接留在了蒙都,他与顾尔金在夜里饮酒攀谈,才知顾尔金确实是要用他来杀了扎那。不过顾濯并未生气, 他理解顾尔金的做法。 蒙都里的医士比甘宁的军医好,于是他在这里换了药,肩上裹着绷带。顾尔金本不想让他饮酒,但他在甘宁过的实在艰难, 几个月没吃上点好的,于是便任他放纵了。 第202章 顾尔金醉在了顾濯这里,夜里头顶上满天的星, 顾濯没有多看一眼, 披上氅衣便去了大牢, 狱卒认得顾濯, 便直接放行了。 莫夫被绑在架子上,这场景似曾相识, 顾濯身上沾着酒气, 稍微靠近, 莫夫便缓缓抬了头, 怂拉着的眼皮也微微抬起来了。他与曾经不同了, 没有精气神, 像是老了许多,但顾濯并不在乎他老没老, 只在乎他死没死。 “酒香……”莫夫声音低沉,像是掺了沙子。“顾濯, 你为何会在这里?我说顾尔金为何不直接将我杀了, 原来是留给你的。” 顾濯不想与他多说, 便直接问:“莫夫, 血凌散解了吗?” 莫夫的眼神空洞,他无神地盯着顾濯的脸,好似怔了片刻,然后忽然笑了。“血凌散?原来是为了血凌散……哼哈哈……” 他忽然顿住,“我说了,它无药可解。” 顾濯靠近几步,“那你是如何过的这几年?” 莫夫道:“血凌散不会死人的,却会让人痛苦一辈子。曾经你为了你的那个皇帝将我关进大牢,又无可奈何地将我放了,皆是为了解他身上之毒。可我听说,他早就死了,你为何还要抓我呢?是要给死人解毒吗?”他说着哼笑了几声。 顾濯笑着盯着他,“据我所知,这世上不止你与受忠帝身中此毒。这毒在你们北蛮没有听说熬死过人,可见并非你说的无药可解。莫夫,你可以不说,但这世上有的是人肯开口说,特别是你们北蛮的人,待北明哪日拿下了北蛮,你想开口为你的百姓讨命,也开不了口了。” “你可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莫夫垂着目,他被一路带到蒙都,身上的伤已经化了脓,狰狞可怖。“我愿意告诉你,你却不一定做得到。” “说。” “但我不会告诉你。” 顾濯瞬时冷了脸,周围挂着的刑具似乎全都是为他准备的,他顺手挑了一件长鞭,冷声道:“说。” 莫夫问:“告诉你,你便会直接杀了我?” “我当然不会再留你活着。” 莫夫哼哼笑了两声,“曾经你虚与委蛇,十句话有九句都在撒谎,如今倒是痛快。你既那么想知道解毒之法,为何不直接去问你们的皇帝,李南淮。他可是很明白。” 顾濯知道李南淮也深受这东西的困扰,可他不知道李南淮是否已经解决,当然也根本不可能问出口。莫夫就在他面前,却一直跟他绕弯子,他恼了,于是猛地甩鞭,狠狠地打在了莫夫的脸上。 莫夫痛叫了一声,脸上便瞬间多了一道流血的红痕,他粗重地呼吸着,盯着面前这个疯子。“顾濯,你真是疯子……” 第二个人叫他疯子,好似他无所顾忌,真的疯了一般。 顾濯伸手扯着鞭子,淡淡道:“疯子从来都不讲人性。说。” 莫夫不说,只是痛的挣扎,而后又迎来了一顿鞭挞。 大牢中充斥着他嘶叫声,铁链咣当咣当地响着,将夜里的大牢添了几分诡异。 莫夫已经被抽打地面容模糊,惨肉与血液混杂着流下,浑身痉挛着。顾濯见他将死,凑过去道:“你说,我留你全尸!说!” 顾濯的额上冒了汗,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疯魔,他等了那么久终于将莫夫活捉回来,终于有机会知道自己一直寻找的,可莫夫若死了,一切都完了。他甚至想不起该怎么套出莫夫死死咬住的话,于是只能强硬地审问。 他的手颤抖了,下一鞭子下去,面前之人可能就死了,于是他换了手里的家伙,换成了一把尖刺,恶狠狠地抵在那人的胸前。 “说!”他叫着。 可是此时的莫夫已经说不出话了,甚至睁不开眼睛,口中汩汩冒着浑浊的血,而后垂下来脑袋。那粘稠的血滴落到了顾濯的手上,顾濯的眉心忽然一跳,眼睛冒出了血丝,猛地拽住莫夫残碎的衣服,声音颤抖道:“你死的太轻巧了……” 大牢门口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顾濯缓缓回头,望见了顾尔金。 顾尔金看了一眼这里的惨状,道:“你要我将他活捉回来就是为了弄死他?” 顾濯的肩膀又流了血,他才刚注意。他夜里喝了酒,浑身都热,于是来了这里,可没有注意自己下手的轻重就将人活活折磨死了。他手里的尖刺忽然滑落,一时愣在原地。 顾尔金道:“血凌散有法可解,只是对于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顾濯闻言登时抬头看着顾尔金,他没有想到顾尔金知道血凌散这个东西。像是又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急忙问:“有什么办法?” “我莽蒙与北蛮毗邻,对他们的蛊毒之术略有了解,当然也是因为长久地深受其害。此毒攻心,无怒、无喜、无哀、无忧,心不动,毒便不动。这不算解毒,只能算作压抑毒性,抑制毒发。” 这话让顾濯脑中轰鸣,他的手臂轻颤,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无药可解”。他回去询问了莽蒙的医士,才知道莽蒙对北蛮的蛊毒确实有抵御之法,有些可用药解,只是对血凌散只能用“克己”的法子,便是不动心。 他在莽蒙黎明的时候望向濮州的方向,忽然一声“叮”,那声音终于又来了。 【恭喜宿主达成剧情:帝王无情】 所有人都告诉他,此毒无解,是对谢熠秋而言的。他终于知道了,对无情之人,此毒无毒。多年以前,他未听说过谢熠秋身上有毒,更没有见过毒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毒便如扎根在人心中的心魔一般除不掉了。 第203章 顾濯在蒙都休养了些日子,知道身上的伤没了大碍。他在归去的路途中想着,蛊毒无解,他便回不去那个世界,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甚至已经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里。他迎着暖风,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滋味,忽然觉得,自己此生此世或许都回不去了,而谢熠秋也再也离不开他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奔驰,从莽蒙到了甘宁,心却一路去了濮州。 顾濯没有去营地,直接去了重善的宅子,虽是个老宅,但好歹过的舒服点。他没用人来迎,但是误之却跌跌撞撞跑过来了,叫道:“主子回来了!” 重善搁下手里正擦着的刀,迎出门去,大笑道:“顾濯!蒙都怎没留你?” 顾濯笑着翻下马,将绳子给了来接的人,“莽蒙大捷,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还是来助重善将军吧!” 重善拍了拍顾濯的肩膀,道:“你手里的莽蒙军队是否要还回去?若是还了也不打紧,我们如今有了火柜和火铳,不怕拿不下那鸟西奴!” 顾濯问:“火柜和火铳?哪里来的?” “是楯州运来的军械,还有火龙。你知谁来了?” 楯州来的,顾濯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只闻误之急忙开口,他聪明了些,知道不能直接喊,于是道:“是公子来了!” 是谢熠秋带着军械来了。 顾濯二话不说便奔了进去,他没有犹豫,他早就想见那个人了。 门一撞开,他便看见那身影立在桌子前背对着他。他关了门,一把将人从身后抱住,将头埋在谢熠秋的肩上,疯狂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谢熠秋抬手摸着顾濯的脸,又一次被扎了手,这次他有些心疼了,他知道顾濯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 顾濯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谢熠秋的脖子上,谢熠秋感受到肩上这人缓缓抽鼻,微微颤抖。他开口问:“怎么不说话?” 顾濯声音浅,像是怕惊了他,“我只想抱着你,感受你……我怕这只是梦,怕我说话了你不回应。” 谢熠秋没有多说,他从顾濯怀里转过了身,终于见着了那人的面孔,便伸出手。顾濯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于是抬手覆住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但是谢熠秋却面无表情地抽开手,探向了顾濯的衣领。 顾濯急忙捂住,道:“大白天的,这么着急?” 谢熠秋没说话,只是将他的衣领扯开,一直往下扯,直到半个肩膀都露出来了,他看着那处的惨状,忽然愣了。 顾濯笑道:“已经结痂了,莽蒙的医士医术高明,我在那里待上几天便好了。不过也幸好它好了,不然我都没法抱你。” 谢熠秋抬眸盯着他,“顾衡之,朕要罚你。” 谢熠秋在顾濯面前已经不再称朕,这让顾濯的神色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他舒了一口气,环着谢熠秋的腰肢,问:“陛下想怎么罚臣,臣听凭陛下处置,甘之如饴。” 他知道谢熠秋是在吓唬他,当然也是在担心他,所以他极力应和着谢熠秋。但下一刻,谢熠秋仰头吻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他尝到了甘甜,便不自觉地俯身,深深吻着。 谢熠秋被他扶着腰按到了桌子上,他双臂撑着桌子,似乎连身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了。 他吻的谢熠秋喘息,他听得见那人的心跳声,跳动的极其欢愉,像是在向他讨要,让他神情恍惚,让他想要极尽所有地给他。 他真是被这个吻惹得要疯了,但他生怕自己会令身下压着的谢熠秋感到不适,于是想要松开。可他的陛下却死死地抱着他,与他难舍难分。 等到松开的时候,谢熠秋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伸手摸着顾濯的下巴。“朕要罚你,再也离不开朕。” 这个动作像是挑逗,也像是调.教,让他感受到了谢熠秋久违的霸道。 顾濯被这句话逗得笑,他问:“陛下能离得开臣吗?为何会千里迢迢到这里寻臣?” “我来找狗,他太久没对着我摇尾巴了。”事实上,是谢熠秋太久没收的顾濯的信,实在想他了。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顾濯看着他的脸,不自觉俯身亲了一口,随后将人从桌子上拉起来,紧紧拥在怀里。“你想看我摇尾巴?今夜摇给你看怎么样?” 第113章 顾濯揽着谢熠秋的腰, 抱得紧紧的,说话时眉眼低垂着瞧着他,似是撩拨。而谢熠秋对这份撩拨没有丝毫排斥, 反而勾着顾濯的脖子迎合着。 但是当谢熠秋想要凑上去吻他的时候,他却躲开了。顾濯在来时的路上想了很多,有关他和谢熠秋的所有。谢熠秋本该无情,一旦有了情, 便要承受蛊毒的侵害,这是对他的惩罚,顾濯若是想起曾经自己所承受的一切, 便觉得谢熠秋活该承受这种蚀心之痛。可这也是对他自己的惩罚, 永远回不去现实, 以及看着谢熠秋永远解不开毒。 所以他想探问自己的内心, “真的想回去吗?”若是想,这段感情就是不该存在的, 若是不想…… 谢熠秋疑惑地看着他, 顾濯拿着腔调道:“我在莽蒙杀了两个人, 一个是莽蒙可汗扎那, 一个是北蛮首领莫夫。来日我会拿下西奴, 像我这样的人, 不该再对着别人摇尾巴了,就算是玉皇大帝也不行。” 谢熠秋道:“看来朕不能再拿你当玩笑了。” “那当然。”顾濯哼笑一声, 伸手捏着谢熠秋的下巴,“你要讨好我, 对着我摇尾乞怜, 喊我夫君, 我再考虑给你好处。” 第204章 谢熠秋的眸子里透着错愕, 他皱了眉,但又一瞬间破了功,他被顾濯逗得红了脖子,耳朵也瞬间绯红了。虽然他与顾濯交欢并非初次,但是他还是第一次见顾濯这样凶猛。他以往都是被伺候着的,如今倒像是他在伺候顾濯。 甘宁没有楯州那么热,但是他看着顾濯喉结滑动,自己面上也生出潮红,不久便出了汗。顾濯动作粗鲁,不顾他的死活将人拖到了床上。他痛吟几声,明显没有以前那样舒服,不多时眼角便涔了泪。实在受不住了,全身都在打颤,才咬着牙道:“顾濯!你疯了,你想弑君……”这该是欺君,欺侮! 这句话颠簸着被吐出来,听着也是悦耳。顾濯箍着谢熠秋的手腕,“陛下,跟我讨饶吧,求我怜爱,向我俯首……” 他今天一定要狠狠地罚谢熠秋,把所有委屈都讨回来。这辈子、上辈子,谢熠秋如何压榨他,如何欺负他,他便如何让谢熠秋羞着跟他讨饶。 他听着一声声“衡之”“夫君”“饶了我”,不知过了多久,谢熠秋口齿含糊地累瘫在他怀里。可他是白天进来的,此刻才刚入夜,他有些饿了,便看了眼垂着睫毛昏昏欲睡的谢熠秋,披上衣服出了门。 没过多久,顾濯端着晚饭进来,谢熠秋正睡的熟,他便将人扶起来抱在怀里喂。谢熠秋迷糊地吃着吃着便醒了。他们身上汗多,顾濯备了水,要将人抱进去,谁知谢熠秋却怕了,非要自己进。 顾濯便真的撒了手,看着他又疼又软地瘫进去,而他像是在观赏。谢熠秋闭着眼,像是睡在了里面,顾濯便凑过去道:“你又在等着我给你洗?” 谢熠秋声音有些沙哑,“没有。” “那你洗这么慢,是不打算让我洗了?” 闻言,谢熠秋想抬手,可身子软的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垂着眼睛慢吞吞地动,一睁眼,自己已经被顾濯按在桶壁上了。而这浴桶小,两人便只能面对面摞在一起,他坐在顾濯腿上,一瞬间浑身上下都发了烫,是由内而外的滚烫,如一股热流袭进。 身前之人的气息打在自己的耳边,他热得骇人,趴在那人的肩头,一声一声低喃着“顾衡之”。 但顾濯似乎并不想给他满足,只是胀在他的体内,稳如泰山。谢熠秋要么求他,要么“御驾亲征”,髀间抖擞。 谢熠秋一夜都是迷糊的,直到第二日,两个人都是睡到日上三杆才醒。他知道顾濯这是故意折磨他,听到门外来人喊吃饭,便拽着顾濯不许他起来。 韩承在门外端着饭食怔怔地立着,生怕凉了,但是屋内没人应声,他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等着。 屋里的顾濯被谢熠秋扯着,索性俯身压在谢熠秋身上,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沉沉喘着气,道:“你想跟我睡多久?不吃饭了?饿着?” 谢熠秋闭着眼睛,无力道:“你给我穿衣。” 顾濯突然笑了,他想让谢熠秋跟他稍微低低头,于是弄了他一晚上,结果这时候谢熠秋又指使他了。但他不生气,只是将人拉起来,说了一句“娇惯。” 谢熠秋微微皱眉,听不得别人喊他“娇惯”,但也没开口反驳,任顾濯摆弄。 到了接近中午,两人才一块用了饭。顾濯忽然想起来问:“重善说你送来了军械,该不会是通州的那一批吧?” 谢熠秋道刚刚用完饭,正擦着嘴。“通州那一批军械尽数放在了楯州,给了舜秦王,从前在陈盛手里拿过来的顺启营合并到了舜秦军里,这批军械已经老化,不能直接用。楯州、濮州和费州有工匠和冶金的地方,我监工数月,看着他们将老化的军械修理好,又仿照着做了一批新的能用的军械。” 顾濯惊叹地一笑,他没想到离别这些日子,谢熠秋竟做了这些事。他从书信中得知谢熠秋在那三州开展了屯田,准备士兵和粮食。如今谢熠秋在南边那三州不仅发展起了农事,还搞起了军备,短短半年,顾濯不得不叹一声,当真是当帝王的材料。 谢熠秋道:“我在费州遇到了魏霄,他因李南淮筹粮北上,误触了世家权贵的利益,被逼得全家都没了。可我在他口中听闻,李南淮在临牧与北蛮打起来了。” 顾濯对此事不知,但他却知道他实实在在地杀了莫夫,便道:“北蛮与莽蒙打仗,分身乏术,怎么会出手攻打北明?” “所以那只是帝京中的言论,帝京皆传言李南淮与北蛮打仗,到现在都还没回京呢。可莫夫死了,他在跟谁打?” 这倒是奇怪了,顾濯吃完了饭,起了身,与谢熠秋一同去了会客厅。他要见一见魏霄。 他们来的时候,魏霄已经候着了。 顾濯伸手请人坐下,道:“我与魏同知许久没见过面了,如今一见,竟是沧海桑田。” 魏霄一路见过太多景象,让他看清了许多事。看清了帝京中人心的假,也看清了北明各境百姓穷苦的真。他苦笑一声,“沧海桑田,我如今罪名加身,再也回不去帝京了。可顾大人是要立大功的,来日归京,一世荣光。” 顾濯身边还坐着谢熠秋,他没开口,但是顾濯却笑了一声,开口道:“来日归京,不会是因为立了大功,而是因为我本该回去。且魏同知觉得,我是会背负着战功回去的吗?” 他没直说,但是明显是在给魏霄看,他如今与受忠帝混在一起,绝对不会再是李氏之臣。 第205章 而魏霄如今若是不跟着谢熠秋,将是无主之臣。他被李南淮当成了弃子,帝京抛弃了他,他也险些抛弃了他自己,可谢熠秋却将他带来了甘宁。 他们如今握着的兵已经足以与西奴抗衡,更有可能与帝京抗衡。但兵的数量是能增加的,他们出自于民。得民心者,兵自然就多,自然就得天下。 于是魏霄明白了谢熠秋的所作所为,他是很会笼络民心,也会聚集兵力。 魏霄道:“天汉帝一直想收复青甘,这也是整个北明的心愿,顾大人定然是不愿意自己居功的。这半年来,整个北明都在度田,为的就是充盈国库粮仓,为前线送粮。” 这些年北明天灾人祸,各州的粮食都成问题,富家权贵、世家大族私占土地,官官相护,对百姓层层剥削,最后到了朝廷手里的仅剩一星半点,国库亏空,军需不足。 李南淮知道这是北明的症结,于是下令清查,帝京乃至各州的权贵为躲避灾祸不得已将土地分给了百姓,但大多数都是以租赁的形式,背地里还是要收取租金。且许多州这些年少雨,分出去大多都是旱地、荒地,这些地到了百姓手里根本没法用,且在这半年之内种不出任何粮食。于是各州流民不断,匪寇猖獗。 李南淮有治国之心,但却对百姓的处境没有丝毫考虑。 顾濯笑道:“若等度田结束,等百姓种出粮食,再等军队建立起来,粮食一粒不少地送到手里,只怕是要等上数十年。谁会等?百姓会等粮食真正吃到自己嘴里的那一天?青甘的四万亡魂会等自己枯骨败落后终于有人让他们瞑目的那一天?” 顾濯的这话不是说给魏霄听的,他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他真正明白了李南淮不是一个可坐帝位的人,他不懂如何权衡自己与天下。 天下不会等他学会了如何当帝王再开始乱,这天下一开始就乱得不得了。 魏霄应声,他听得出来顾濯的意思。顾濯一直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是他很会隐藏,他似乎能操纵一切,助李南淮登上皇位,而此刻又在助谢熠秋。可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错,都坚毅有力。 谢熠秋开口道:“天地不仁,轮回无常,却皆是依道义而行。衡之与我不要战功,只要天下。” 第114章 这日天朗气清, 远处五六里沙尘四起,马蹄伴着呼号声响彻原野。这是在练兵。 这地方冬天的时候冷的厉害,但是到了夏天便让人忍不了多久就浑身是汗。顾濯给魏霄安排了个养马的差事, 其实就是伺候马匹的。战马不比舆马,它们是要上战场的,体格要健壮,但又不能肥得跑不动, 更不能轻易病了。对魏霄来说,这倒真是个苦差事。 顾濯要出门去,误之给他送来干净的衣裳, 还没等送到便遇见了魏霄。他还记得当年在帝京的时候, 这个魏霄也算是个人物, 不少人都怕他。他铁面无私, 连自家的亲哥也下得去手,亲手抓紧诏狱, 不过当初也是魏畅自作自受。 他见魏霄热的一头汗, 还在喂马, 凑过去问:“魏同知, 若是不急着喂便先歇歇, 小厨房里有炖的绿豆汤, 正好解暑。” 他被近处的味道熏到了,急忙捂着鼻子, 只是不知这是汗臭味还是马匹的臭味。“好臭!” 魏霄道:“臭就离远点,你手里还拿着衣服, 不怕熏臭了?” 误之这才意识到, 急忙抱着衣裳跳出去几步远。他闻了闻, 幸好是没沾上气息, 不然主子穿上站在受忠帝面前,那可就丢死个人了。 他怕顾濯在屋里等急了,于是抬腿就走了。魏霄伸手抚摸着马匹,他在帝京也曾有过一匹马,但明显与这里凶猛的战马不同。 韩承正巧路过,见魏霄在喂马,于是停了步子,道:“这几匹是莽蒙的种,百岔铁蹄,当心别被踩了。” 当初韩承与魏霄地位不同,他无论如何的都要尊着魏霄,但现在两人却共事一主,无所谓高低。 方才误之喊魏霄同知,他心有芥蒂,便跟韩承说:“告诉你家那个误之,这里不是帝京,千万别再喊我同知了。” 韩承哼了一声,伸手抓了一把马草喂马。“他就是个傻子,到哪里都是口不择言,我怎么敢说他?” 魏霄愣了神,“你喊他傻子他知道吗?” “他也喊我傻子。” 两个人喂着马,忽然传来一声大叫,韩承抬头一看,是误之跑着过来了。“韩承!你他妈才是傻子!” 韩承立刻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让人没注意便消失了踪迹,误之便立刻追着打出去。 那便顾濯穿戴好了出门,身边跟着谢熠秋。他们两个几乎没日没夜都在一块,若是找一个人,那另一个便一定在旁边看着,于是这里的人除了有正经事不会轻易去麻烦这两人。 顾濯从魏霄这里牵了两匹马,道:“这两人整日如此,非打即骂,没有正形,没吓着你就成。” 这倒是不会吓着魏霄,只是令他有些惊奇。韩承曾是宫里的侍卫,身手不错,也算是帝京中的翘楚,竟每日被个小奴追着打? 顾濯送谢熠秋上了马,然后才自个儿牵着马出去了。他早就想与谢熠秋一同策马了,特别是自己孤身奔驰在原野上的时候,他迎着风,脑子里一阵阵想着谢熠秋,怕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却又不肯放下傲骨。 谢熠秋跨在马上,看着走在地上的顾濯,问:“魏霄从前在帝京高低是个锦衣卫,如今你这么用他,不怕屈才了?” 第206章 “若说有才能,你才是大才,可你能领兵打仗吗?”顾濯回头对他笑,“他以前是锦衣卫,破案、抓人,做皇帝的耳目,但战场上不需要这些,需要的是不要命的猛士。况且,就算我现在给他一个要职,他也不一定会接受,从伺候李南淮到伺候你,是个人心里都会有所介怀。” 谢熠秋道:“你也有所介怀?从伺候他,到伺候我。” 当年顾濯是为了所谓的任务,可拼到最后他什么都没得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被李南淮忌惮,若不做些什么当真就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从前他对谢熠秋不是真心,靠着一副皮囊博取君心,实际是为了利用君权。 顾濯道:“从前是我不对,情势所迫,我由不得自己。可从前……你也在利用我。如今我一片痴心,看遍了北明与莽蒙,山川湖海、烈日碧穹、春花冬雪,却都不及一个秋玉。” 谢熠秋迎着暖风缓缓一笑,没说话。但这时候顾濯却很想听他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吗?我都这样说了!”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对我说说真心话。”顾濯知道谢熠秋对他一定是真心的,谢熠秋虽不说,可身上的蛊毒不会说谎。他只是不说而已,非得保一个帝王该有的面子。 谢熠秋看他等得急,终于弯腰垂下身子,贴在顾濯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顾濯刚想停下来听,但是话已经说完了。 谢熠秋说话的声音极小,马蹄声很容易就盖住了,顾濯没听清,一下就急了,忙道:“你再说一遍,快!” 谢熠秋伸手接过顾濯手里的马绳,豁然一笑,“你不是带我来策马的吗?今日不聊往事。”他笑着骑马奔了出去,顾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丢下了,急忙翻身上马,一声“驾!”紧随其后。 从前顾濯在雪地里念着千里以外的梦中人,如今他的梦中人就在眼前。那人策马狂奔,好似丢弃尘世,他融于天地,醉于己心。他在惊涛骇浪中沉浮,任天光照耀,任热流吹拂,在喧嚣的权争中忙碌半生,终于偷得半日闲。 谢熠秋曾在身处冷宫时想过顾濯会抛弃自己,在濮州遇难时想过顾濯会以莽蒙王子的身份离开北明。他也怀疑过,认定了没有人会永远追随他,可这时他忽然回首,望见那人笑着追着他,一定要从他口中问出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那人背对着残阳,迎着他的秋玉,一片艳丽洒在身上。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那是他的天下。 . 临牧的消息传入帝京,说是陛下不日回京,但为了平复战争对临牧百姓的生活造成的伤害,还是得等上个把月才能回来。 闻律看着这驿报,轻轻抚着胡子。自那日他收到受忠帝的遗诏,他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件事,数次回想当初天汉帝即位时的情景。 受忠八年的中秋那日,受忠帝于街市上发病,是李南淮将其带回皇宫,同时还带回了顾濯。那时他们身为人臣,再也没有见过受忠帝一眼,每次想要面见都不得不因为“受忠帝抱恙,不见臣子”而不得不就此作罢。李南淮的登基也仅以一道圣旨和整个帝京的禁军于与锦衣卫为依托,以及当初顾玄师的一力支持。 直到受忠帝身死,他们也不曾在受忠帝口中听到过一句有关立储的话。 如今到底是往他手里送消息呢?他不知道,但却因这道遗诏加深了自己对此刻待在皇位上的人的怀疑。 受忠帝虽无子嗣,宗亲中却并非无人可承袭,为什么偏偏让李氏做了皇帝?如今舜秦王在楯州带兵,逐渐崛起,谢岫身为受忠帝的堂弟来到帝京,不论他是不是质子,他都是比李南淮更适合坐那金銮龙椅的人。 那日谢岫在殿前司出来,本想自己骑马回去,但是却撞上了余苗。余苗像是故意在等他,见了人,余苗牵过他的马,道:“统领大人最近挺忙啊。” 谢岫跟着他走,道:“不忙不忙,禁军被前统领管得好,我根本没用多操心。” 余苗一路没跟他说几句话,将人送到之后也没打算离开,而是一起进了屋。谢岫给他倒茶,他忽然拍了桌子,起身盯着谢岫,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见谁?” 谢岫被吓了一条,但还是乖乖应了,“不要见闻元洲。” 余苗冷着脸,好似质问,“我说的是不要见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谢岫坐下,自己喝着茶,“这帝京中除了你,还有谁是不三不四的?” “你说什么?” 谢岫一笑,“闻律是当朝首辅,他和闻元洲不同。你说闻元洲是不三不四的蠢货,但是闻律可是权势滔天啊。”他笑着叹了一声,“龙生龙凤生凤,可这爷俩怎么就不一样呢?” “你去见了闻律,倒不如去见闻元洲!”余苗一时急昏了头,改口道:“不,闻家的人都别见。” “镇府大人,你昏了头吧?满朝文武有谁能不把首辅大人放在眼里?你别担心,我有分寸。” 余苗看着他不急不徐,泰然自若,才知他是真的太过天真,于是顺了口气坐下来,打算好好跟他说。“我当你是朋友才想为了你多说几句,若职权有了交叉,掺杂了欲望,一切都不纯粹了。你禁军统领的位置可以一夜之间震慑所有人,却也会被人捏着把柄,脆弱得随时崩塌。” 第207章 谢岫把玩着腰上玉佩系着的穗子,声音弱弱道:“可我不做些什么,所谓禁军统领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职位。陛下将这位置给我,是为了什么呢?如今锦衣卫架空了,满帝京都要靠禁军,可所有人却只当我是一尊雕塑,摆在殿前司能压得住禁军便足矣。我为什么能当这尊雕塑,那是因为我爹是舜秦王。可若有一日,舜秦王没有威势,我……谢岫该何去何从?” 雕像没用了是会被丢弃的。 余苗露出错愕的神情,在他的印象里,谢岫不是一个图谋权力的人。他小心地问:“你就那么着急得到权力,一定要攀附闻律?你已身在禁军,可以慢慢做。” “陛下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这尊雕像就没用了,由不得我慢慢做。且,若来日舜秦王没了权,我有首辅庇护,手握禁军,也能在帝京稳住脚跟。”谢岫抬头看着余苗,“你们锦衣卫现在几乎无权了,但我觉得总有一日会东山再起。你带着锦衣卫一手遮天的时候,我受你保护。如今我统领禁军,也可保护你了。将来在帝京,我们不会受任何人的欺负。” 第115章 转眼到了八月底, 过了盛夏,天也没那么热了。但若在外面晒着太阳练兵,还是得出一身汗。 顾濯的箭法在甘宁这群人里头算是顶出挑的, 他虽然不是自己练出来的,但怎么说也经验丰富,于是他总是感叹,系统给他的东西绝对没有一个是多余的。 领着兵练箭法的差事落到了他的头上, 且莽蒙的兵,别人也无权干涉,他便只能自己亲自盯着, 偶尔偷个懒让韩承盯着, 韩承手足无措, 他便说:“这些事你也该学学, 西奴进犯那日你拿着两万兵守营不是挺好的?若日后再碰上这种事,你还是躲不过去。” 谢熠秋只管坐在凉亭里看着, 手里握着扇子。不一会儿, 顾濯一身汗臭味过来了, 二话不说就坐到了谢熠秋身边。谢熠秋的扇子顺手就转向了顾濯。 谢熠秋扇着风, 道:“你跟了我许多年, 我却一直不知道你这箭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记得当年冬猎,你可是一无所获。” 顾濯对这身技术的来历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他总不能说他就是忽然就会了吧,于是笑道:“记得这么清楚, 看来你那时候就格外注意我了?” “那时候你是我的奴才啊, 贴身的那种。裴钱进献给我的, 我自然要小心着点, 万一是条毒蛇怎么办?” 顾濯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手掌已经在不经意间放到了谢熠秋的腿上。“我是专门养出来伺候陛下你的,什么活都得好,若有一样没学好,怎么钩得住陛下?陛下如今对我可满意?” 谢熠秋道:“若能再听话些,就更满意了。” 两人坐在一块的时候最是舒心,谢熠秋也不会在意顾濯身上有汗,就算蹭到自己身上也不打紧。反正回去都是要洗的。 不远处一声马鸣,司少仓从马背上跳下来,脚底尘土飞扬。他从怀中掏出信件,交到了谢熠秋手里。 顾濯生了好奇,撑着膝头俯耳便问:“楯州来的信?” “不,是帝京。”谢熠秋说着拆开来看,他抬眸看了一眼顾濯。“李南淮要回京了。” “现在才回京,看来传言中他和北蛮打仗真是他自己传出来的假消息。” 谢熠秋轻笑一声,将信递给顾濯自己看。“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可知道?他要让人觉得他耗费了国库,耗费了心神,耗费了精力,还耗费了时间。更重要的是他不在帝京的这段时间,他要让帝京权势变动。” 他再次拿起扇子,给顾濯扇着风。“他因朝臣的压力不得已重用了舜秦王,谢岫被押在帝京当质子,但是他却给了谢岫禁军之权,就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所以他当真想给谢岫权力吗?谢岫不过是权力转让的一个接口罢了,他真正想给禁军大权的是闻律。” 顾濯将信件收起来,抬眸看着谢熠秋,细细听着。“难怪了他故意在临牧待着不回去,他是想给闻律充足的时间接管整个帝京。看来,他一定是在暗地里给了闻律某种暗示,告诉闻律谢岫是可用的。” “谁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呢,闻律当真就上套了。” 将谢岫送去帝京是谢熠秋跟舜秦王提出来的,顾濯对此不甚了解。但此刻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闻律想着与谢岫同在一条船上,但这是李南淮故意给他下的套,那来日除掉闻律的时候,是否会牵连了谢岫?” 谢熠秋道:“兵行险招,李南淮绝对不会牵连谢岫,因为谢岫的背后是舜秦王,青甘一日未收,谢岫便一日受这份庇护。谢岫可不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绝对不会真的和闻律一起谋反。”但谢岫也是个会蛰伏的人,他老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储君,可他还是愿意蛰伏在帝京做一个质子。 若有人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任何一个人都会生出反心。谢岫还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他的心里是否真的已经生出了对李南淮的反心呢? 谢熠秋接着说:“若他真的生了不臣之心,李南淮也不会杀他,会留他到青甘收复的那一天再除掉他们父子。所以李南淮大费周章布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闻律一党连根拔起。” 闻律一众如今的人大多都是从前裴钱留下来的,在帝京盘根错节,极难铲除。李南淮抓不住闻律的错处,他们便死死地纠缠着帝京,侵蚀着北明。所以李南淮是在故意给闻律制造一个错处,那就是谋反。他要给闻律一个谋反的机会。他握着军队这半年在临牧不是为了和北蛮打仗,而是在养精蓄锐,回京拿下闻律。 第208章 这是一盘棋。其中有一颗棋子是谢熠秋给他送去的,于是他当成自己的用了,那就是谢岫。 果然呐,顾濯忽然笑了,他知道,李南淮绝对斗不过谢熠秋,因为谢熠秋是个可以用一颗小棋子操控大局的人。 顾濯将司少仓遣了下去,朝着谢熠秋伸过去手,手掌紧紧握着那双手,他好像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了。 他开口问:“这封信从何而来?你在帝京有耳目?” “当然。”谢熠秋故意露出一副傲气的姿态面对着顾濯,“我只是离京了,不是死了。” 顾濯有几分担忧,道:“可信吗?” “可信。” 能让谢熠秋信任的人很少,就连顾濯也是与他相处了六年,到现在才算没有了半点怀疑。顾濯故意将人捞到自己这边,紧紧箍着谢熠秋的腰,问:“是谁?” 帝京一定有谢熠秋的耳目,顾濯知道,因为他在帝京中也有给他传信的,但那些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可是谢熠秋对那人的评价却是“可信”,那便意味着这人不简单。 谢熠秋故意不透露,只道:“你与他交情匪浅。” 顾濯猜着,余苗?不可能的,余苗曾是李南淮的手下。他想了一会儿,道:“韩太医?” 谢熠秋笑着默认,顾濯却惊了。这个韩太医当真是个人物…… 但他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若是韩太医一直都是谢熠秋的耳目,那么从前韩太医对他无话不说,且说的都是谢熠秋的事,难不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记得,谢熠秋身中蛊毒的事情是韩太医告诉他的,谢熠秋被李南淮关押在璇玑宫也是韩太医告诉他的,谢熠秋的眼睛是他陪着韩太医一起去治的,谢熠秋假死……大概也是他做的。 “那个老东西!”此刻顾濯脑中浮现出一张笑盈盈的老脸,他真想给韩司尘那老东西一脚。合着自己以前是被他算计着,或者说被这主仆俩算计着? 连谢熠秋假死都是他做的,那还真是可信。 . 韩司尘带着太医院一帮人进了阳神殿,大殿里里外外堆满了人,不少都是来觐见的大臣。 李南淮才刚回京,他在临牧待的久,那地方堪比蛮荒之地,吃不好睡不好。人尽皆知,他还打了仗。此刻身体已经很不爽利,回来便传了太医。 殿内外跪着不少大臣官员等着汇报这半年的公务,但大多都是为了讨赏。户部的人跪在殿内呈上这半年收的税,说是充实了国库,还将籍册呈递上去,说是北明人口兴旺,百姓和乐。但最前面跪着的还是内阁首辅闻律。 太医院的人来了这里,愣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李南淮将人都遣散下去,说这些事只管告知内阁。闻律便领着人都下去了。 韩司尘虽然带的太医不少,但李南淮实际上只留了他一个。 李南淮确实身子不爽,他在临牧这半年几乎没用药,可蛊毒不似从前那样极少发作,时常让他难受。 韩司尘便只能给他煎了药,暂时压制毒性,让他这些日子好生养着。 夜里,阳神殿内烛火通明,卫扬被李南淮召进来,他一进门便跪拜道:“罪臣靖云侯卫扬参见陛下。” 李南淮一只脚踩着凳子,披着外袍坐在茶桌前。他已经卸了冠,像是要睡了,但面前摆着的茶水明显是在等着卫扬过来。 “今日你我不是君臣,只当年少。” 卫扬缓缓抬了头,从地上爬起,坐到了李南淮面前。他冬日里被北蛮封在山谷数十日,吃过草根树皮,冻死的马匹也吃过。那时他过的辛苦,冻坏了身子,也饿坏了身子,如今虽然回到了帝京,可却像是老了,但他至今还没有娶妻。 李南淮确实按照魏霄说的那样,用粮食做诱饵引北蛮人交出卫扬,然后再杀了北蛮人。可莫夫不是傻子,他不会亲自上阵,所以李南淮只是救出了卫扬,保住了粮食,而没有擒住莫夫,不过他听闻莫夫已经在莽蒙境内被擒了。 但他在救出卫扬之后没有直接回帝京,而是驻扎在了临牧。临牧没有很好的医士,卫扬的身子也只是勉强养着,如今犹如残躯。 李南淮给卫扬倒了茶,送到他的面前,而后举着茶杯,“你身子没好利索,朕今日便不陪你饮酒了。”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夜里喝浓茶也不好。” “但浓茶才能让我们感情浓厚,不困便能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卫扬接过茶水,保持端正的姿态。“君臣之间,很难畅所欲言。但陛下若想听臣说些好听的话,臣十分愿意。” “朕没即刻回京,耽误了你,并非朕有意为之。”李南淮道,“朕也不喜欢临牧,却还是在那里一待就是半年,朕早年时候曾在那里待过一年,过的生不如死。” “陛下心有筹谋,待在临牧定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本就是罪臣,私自出兵,致使北明人心动荡,陛下御驾亲征,臣何德何能?陛下没有直接将臣关进狱中,反而与臣闲谈,臣愧不敢当。” 李南淮从卫扬的话里感受到了疏离,卫扬自认为是自己错了,可李南淮何尝没有利用他来揪出帝京的蛀虫?他利用了一个卫扬,利用了一个魏霄。他自回京便已听闻魏家全家遭流放,魏霄不知所踪了,如今这个卫扬又在他面前想把自己送进大狱。 他现在是皇帝,不能说自己惭愧,可到底是觉得羞愧了。于是他说:“你有罪,私自出兵是大罪,只是关进狱中就行了吗?你靖云侯的爵位会被褫夺,你的官服会被扒下来,靖云港也会受你牵连,靖云港的人——昭睿、昭楚些也会被削职,你的脑袋也保不住。” 第209章 卫扬只是沉默不语,李南淮便继续道:“今日朕与你说的这些,将会是朝中大臣口中的说辞,他们手里拿着北明的律法。” “那陛下便按照律法处置了臣。” “但是朕才是皇帝,朕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律法。若朕一力保你,谁能动得了你?” 第116章 殿外檐上挂着的灯笼在轻风中摇晃, 天气渐渐凉了,秋日将近。 卫扬从前追随李南淮,始终记得自己在被灭门之后他如何一力护着他, 以至于被裴钱恨上。那时候他们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场大火,一场追杀,谢熠秋被李南淮护送着回到皇宫, 即了皇位;卫扬被找回来的时候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但他还是被新帝和李南淮这位新臣保了下来, 送去了南海。 人人都说, 李南淮少年英姿, 极力护主, 是北明良臣。而李南淮又是青甘王世子,背后是强大的青甘, 这天下有他和受忠帝便称得上太平。 所以卫扬对他的敬自少年时便有, 敬他忠勇, 敬他果敢, 敬他是个俊才。李南淮让他做什么, 自然是有道理的, 他不会有半分怀疑。他也知道李南淮早些时候与谢熠秋生出了嫌隙,却没想到是足以令面前之人篡位的嫌隙。篡位也罢, 可受忠帝死在了李南淮亲手布置的牢笼里,于是他心中的愧疚遍及了整个身体。 在他助李南淮登上皇位之后, 李南淮并未放他回靖云港, 反而让他在帝京当起了闲职, 要留他在帝京娶妻生子, 要找机会给他加官进爵,让他在帝京一生荣华富贵。 在帝京做个大将军该多好,何必苦守边境?李南淮守过临牧,知道守边的滋味,那不是一个好归宿。 卫扬是帝京里的儿子,本该是富家贵公子,一生衣食无忧。 卫扬将茶水饮下,主动给李南淮倒了茶。 他何尝不知道,李南淮忌惮南海的势力,昭家在那边守的是北明的海域,曾拿下过倭贼,势力足以割据一方。且昭家那个儿子昭楚些虽为靖云军的副将,却忠烈骁勇,能够独自带兵。若南海有两个如此才情的将军,一个昭楚些,一个卫扬,那将是李南淮难以制衡的地方。 北明只有这两个水上雄狮,帝京必须握住一个才能制衡另一个。 李南淮要和卫扬如少年时候一样,已经不可能了。他虽真的有心为了卫扬,却也实在将卫扬当作了握在手里的权势工具。 卫扬知道,身处帝京,他们会失了少年意气,藏匿心思,互相算计。所以他也不为自己喊冤了,毕竟面前之人已经不是李玉衡了。 “臣听闻魏家一家都被流放了,是因为给陛下出了救臣的主意,不小心触碰了帝京中小人的利。”卫扬道,“陛下既说自己才是律法,可陛下身在临牧的时候,如何左右得了帝京?” “朕并非必须待在哪里才左右得了哪里。”李南淮沉着声音,“你对朕有了误会,可朕满门心思想着你。魏家的事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朕的过错,是你口中‘小人’的过错。魏霄不懂收敛锋芒才招了祸,可朕心中明白他是忠良。只是如今小人当道,其在暗处,你我皆在明处,朕想除掉他,不得不抛出诱饵。” 那魏家便是诱饵。 卫扬淡淡一笑,他终于从李南淮口中听到人是可以做诱饵的,这是帝王的无情。魏家是诱饵,他自己也是诱饵。 当初他自请前往莽蒙,是想暂时离开帝京这个是非之地。并非是他故意不回来,他在莽蒙遇袭,死了许多兄弟,于是他与顾尔金一同御敌,结果身陷险境。 天上的星很亮,夜色寂静。 卫扬和李南淮坐到了半夜,然后起身退出去了。 后半夜李南淮见了王宏,将这些日子帝京发生的事全都听了一遍。 王宏已经将假的遗诏送到了闻律手中,闻律并没有怀疑,于是和谢岫在一条船上了。闻律处置了余苗,流放了魏家,架空了锦衣卫,将整个帝京玩弄股掌。 李南淮给壶里换了茶叶,冲上了热水。“王叔说得对,‘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可却不能真的让他‘兴’,让他知道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很多,让他不知道,他手里的这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王宏道:“陛下只管狠心去做,奸人若除,陛下舍弃的棋子都是能再拿回来的。” 李南淮信了王宏的话,他是做帝王的,要的就是一颗毒辣的心。曾经的谢熠秋也是毒辣的,能舍弃他,他自然也需得毒辣。但他深知自己与谢熠秋不同,谢熠秋没有人性,他有人性。他虽利用自己自小的好友,但他没忘记他们的情谊。且他是皇帝,利用臣子而已。 他在这些想法中说服了自己,但忽然觉得心口一疼,那蛊毒的感觉又来了。 王宏急忙上去扶着,他便将王宏赶了出去,独自在殿中抓挠着自己,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拔刀给了自己一刀。 第二日晨起,他赐死了皇宫中一些当初北蛮进献的女人。他不想看见有关北蛮的任何东西。 后来一连几日,李南淮身子都不爽,在早朝上也能看出来面色不好。朝臣问过太医,太医只说他是在临牧那种苦地方待久了,养上个把月便能好。 同样有个人也在那里熬坏了身子,是靖云侯卫扬。他如李南淮说的那样遭到了朝臣的弹劾,说他私自出兵,触犯了北明的律法,还害得陛下龙体欠安。 第210章 李南淮对此事一直绝口不提,将自己封在阳神殿,一直难以起身。 如今朝臣们极力想要处死卫扬,可李南淮的打算是先除掉闻律才能保住卫扬。此时是闻律势力最强的时候。李南淮佯装病危,正等着闻律起兵,可闻律这些日子没有丝毫动作,他便只能一直装病。 那日他听到秋风刮落树叶,鸟雀惊飞。他想着他的算计,他的筹谋。 殿外的声音将他从塌上惊醒。 “罪臣靖云军统帅卫氏,恳请陛下赐臣死罪!”卫扬在乾勤殿前跪着,秋风瑟瑟,他只着一身素白单衣。“臣在帝京,脚下是卫氏满门的尸骨!臣踏着他们的尸骨,怎敢加官进爵、娶妻生子!” 他的额上磕出了血,身子依旧挺拔地立着。“罪臣触及律法,殃及忠良,更殃及陛下龙体,只求陛下放过靖云港百姓和观察使昭家。” 卫扬看着李南淮拖着身子出来。陛下明显有些慌乱,可是却强装镇定。“朕不会赐死你,朕要留你替你卫氏满门活着。” 可这时候,卫扬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久久没有起来。“臣求陛下,赐死臣。” 李南淮在卫扬面前蹲下,看着他抬起头,随后口中忽然冒出了血。 李南淮急忙让身边人去叫太医,但卫扬拉着他。“陛下既然要抛诱饵,便要将戏做全了。连陛下都能想到要拿住臣才能制衡靖云港,陛下想要除掉的那个人他能想不到吗?他为何迟迟不肯起兵?朝臣们为何一定要臣死?陛下……不能再留臣一命了。” 李南淮以一个帝王之姿蹲在卫扬面前搀扶着他。“朕知道,可朕不能拿你的性命去换他的性命。朕自有筹谋,不必你做什么。” “臣在卫氏满门被屠的那日便不愿待在帝京了,臣自知一辈子都回不去南海了。臣若回去了,陛下心里不安,臣若不回,奸人心里不安。陛下大计将成,臣不愿苟活,误了陛下。” 卫扬在奔赴南海的时候受了李南淮一句话,“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从此他用余生去挣一个前程,自从送君归京,与君谋反,他行差踏错,便再次将自己锁在了帝京这所樊笼。 他满身的素白成了血红,好似当初卫家那场血海。他已经在权争中被玷污了,死了。卫扬最后跪拜在李南淮面前,高声喊了一句,“罪臣卫扬,愿陛下——千秋!” 他在这喧嚣人世走一遭,踏着卫氏全家的尸骨苟活十年。 从前他是帝京富家子,银鞍白马,醉宿花丛。如今他叩首在皇宫中,抚摸着父亲被围杀时流下的血所浸染的砖头。 他要送他的君主最后一程,用自己的性命。 . 甘宁夏日短,天冷的也快。重善和顾濯商量着要提早给将士们置办冬衣,也得早些准备粮草。顾濯知道这里冬日里能把人冻死,深有所感,于是对这件事格外上心。 他早早回了房,让误之将账本子都拿给他看。他手里的钱是从前裴钱留下的产业,如今被他花的剩的不多了,正琢磨着该怎么办。 谢熠秋开门进了屋,拿着不知哪里来到量尺,让顾濯起身,顾濯便听话地起了身。 顾濯紧蹙的眉毛瞬间舒展了,眼睛跟着谢熠秋转。他笑道:“你要给我裁衣裳?想当小媳妇了?” “重善说你冬日怕冷,为此还时常出去跑马暖身子,我便只能提早给你备下冬衣了。” 顾濯被谢熠秋摆弄着到处转,解释着说:“不是我怕冷,是这里的冬日太冷了!若是在帝京,裹在被窝里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在这里熬一熬,那就死了!” 谢熠秋道收了量尺,“我更担心将士们的冬衣能不能置办出来,你手里的钱应该不多了吧,可有想好什么对策?” 谢熠秋这句话真是往他心窝子里戳,半点不含糊。以前顾濯觉得裴钱家大业大,产业到处都是,指甲缝里随便抠出一点都够他花上半辈子。但实际上他到现在为止,就只收上来了几所庄子,几个铺子,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他花钱的地方却多的很,不光是给军队置办器械,连他来回跑马使的马蹄铁也换了不少,这又是一笔费用。 所谓人在江湖混,走到哪都得花钱,不然他光靠一张嘴怎么让手下的人心悦诚服?真是老板不好当啊,顾濯心想。 顾濯拉着谢熠秋坐下,“对策总能想到,裴钱那老贼头肯定还有不少钱。” 谢熠秋道:“你不问问我手里有没有钱?” “你手里有钱,是在楯濮两州搞互市赚的钱,还是靠屯田赚的钱?”顾濯笑道,“这点钱,你不如攒着当嫁妆。” 谢熠秋手里握着尺,抬眼看着顾濯,神情自若道:“我的钱确实不多,搞互市到现在也仅仅是赚了几千万两白银,对顾大人来说,这都是小钱,不值一提。” 几千万两?顾濯愣了,这世上竟然有人管这叫小钱? “你莫不是在诓我?”顾濯急忙坐到了谢熠秋身边,他故意道,“来路不明的我可不要,我的手干净,可不能沾染了是非。” 只见谢熠秋的神色纯善极了,“你沾染的是非不少了,赚的多少不是人命钱?我随便扣个子都比你手里的银子干净多了,我倒怕你连累了我呢。” “哟。”顾濯被这话惹笑了,“那你连累连累我吧,有如此俊俏的男人引我走这条路,我死也心甘。” 第211章 谢熠秋伸手摸顾濯凑过去的脸,“简单啊,你与我同生同死,鸿案相庄。这钱我给你做聘礼,你坐过我的凤鸾车辇,便要做我的后。” 第117章 帝京下了一场雨, 刮落了不少开始枯黄的叶子,满大街都是潮乎乎的。 天汉帝因靖云侯的忽然离世伤心过度,像是一夜老了许多, 连上朝都是无精打采的,所以各项政务还是全都交给内阁去办,闻律手里依旧握着大权。 那日下了朝,不少朝臣官员都凑到闻律边上小声说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以往他们觉得天汉帝身子健壮, 后宫嫔妃无数,莫说龙嗣日后一定会极其兴旺,光他一个人在皇位上待上个几十年怕是都不成问题。可如今一看, 天汉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还赐死了后宫里的不少嫔妃, 即位一年多了, 竟没有一个子嗣。 他们生怕哪一天天汉帝撑不住了,于是想着上书奏请尽快立下储君。 可李氏已无后人, 如何立? 一行朝臣跟着闻律走到了宫门口, 互相再寒暄个几句才离开。 闻律与王弼高走在一起。“他们心是好的, 可偏偏碰上了个没后的皇帝, 若此时上书陛下求立储君, 这不只是大逆不道了, 只怕是会掉脑袋。” 王弼高也觉得这事不妥,新帝即位才满一年, 又接连几场战争,加之大范围度田, 将北明都耗空了, 若此时提起册立储君, 必然是会出事的。 “皇帝没有子嗣是难办, 可最难办的是连同宗的旁支也没有,便只能从外姓里找合适的。”王弼高道,“这不就是将江山拱手交给他人吗?” 闻律道:“江山易主,国必乱呐。且自古至今,有几个皇帝愿意将天下给旁人?但凡同宗里有一个还活着,即便是女子,这天下就不该落到异姓手中,可这天下已经在异姓手里一年多了。” 屋檐上滑下的水滴落到泥坑里,天色有些阴沉。王弼高闻言缓缓停了脚步,他背后是已经离远了的皇宫高墙,潮湿的地面暴露在空气中,能闻得到泥土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开口道:“掉脑袋的事咱们不能做,立储是行不通的。陛下乃真龙天子,如今还年轻力盛,定然会福寿延年。” “那是自然。”闻律看了一眼他,随后上了自家马车。“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得好生养着,也得哄着,哄得高高兴兴,陛下定然好得也快。千万别提立储的事,否则,谁的脑袋都不保。” 李南淮定然不会立储,可他如今这副身子只怕也难挨。当初受忠帝也没有后嗣,可他不是谢氏唯一的后人,他还有谢岫,再不济也还有同根同祖的远房宗亲,还有谢氏女子。但李南淮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一个可以继承他位置的人,当年李氏族亲是实实在在的都没有了。 若李南淮死了,这世上便只有谢岫是唯一能坐上皇位的人了。可他还是个孩子,从小长在蛮荒之地,不识礼,也不懂怎么做皇帝。他可以坐在一国之主的位置上,可总得需要人替他拿着玉玺。 . 余苗在来的路上踩了一脚的泥,他站在清宁和晏的府门前收拾了半天才进门。他时常来找谢岫,出入不需要通报。 一进屋,只见谢岫急忙收起了密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余苗几步过去拉住谢岫的手腕,问:“什么东西?” 谢岫想将手臂抽开,笑道:“没什么,写着玩的东西。” 余苗冷声,“写着玩的你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拿出来。” “写得不好看,难不成我还要给你显摆显摆?”谢岫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开,疼的“嘶”了一声。 这时候余苗忽然变了方才那冷言冷语的姿态,眸中多了几分担心,将谢岫的袖口掀开一角,问了一声:“疼不疼?” 谢岫嗔怒道:“你力气这么大,都被你捏红了,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本以为余苗会就此收手,却没想到余苗给他揉了揉,随后猛地往后一掀,那东西便掉了出来。 谢岫急忙俯身去捡,但被余苗拉着一只胳膊,够不着。他想用脚踩住,而这时余苗双腿猛地覆在了他身上,随后紧紧将谢岫的腿夹住,让人动不了。 谢岫想要用另一只能活动的手反抗,却一顺便被余苗钳制住了,这下是完全动不了了。他惊慌地望了一眼这个姿势,自己背靠着桌案被余苗整个人笼罩着。 他后背被桌沿硌得疼,便惊叫了一声,谁知余苗却冷冷道:“别喊。” “你先放开我!” 余苗问:“再问你一次,那是什么东西?” “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反正现在你也动不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法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那封密信。 余苗发了狠,只用一只手死死掐着谢岫的两只手腕,将人按在桌子上,随后眼睛看向了谢岫的头顶。 谢岫还未弱冠,束发用的还是发带。余苗猛地将他的发带扯下来,在谢岫的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直接打了个死结。 谢岫挣扎了半天挣扎不开,喊道:“余苗!你使诈!” 没了发带,他的头发全散下来了,又在挣扎中盖了自己一脸。余苗被他折腾得生了汗,便喘着粗气给他撩开头发,随后俯身下去,将地上的密信捡了起来。 屋里瞬间安静了,方才这桌子被两人弄得乱七八糟了,掉落了一地的东西,谢岫狼狈地躺在桌子上,发出紊乱的呼吸。 第212章 只见余苗猛地提起他被绑起来的手,没有好气地问:“‘帝病危,可诛之’,你他娘的连脚跟都没站稳便盘算着欺君罔上!别跟闻家人走得太近,我告诫过你多次。”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再问我?闻律是有野心的,跟着他不会吃亏。你若随我一起,这帝京怎会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锦衣卫可是皇帝的血滴子,是要命的暗器,锦衣卫都被架空了,陛下也病重了,天要变了,你若不肯换一条路走,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别忘了,你为何会在帝京任职!是陛下给你的,如今你却跟奸人一起盘算着欺君罔上,你真是疯了!”余苗眸子狠得发了红,“别以为你是谢氏的后人我便不敢动你,若非你也曾受恩于顾先生,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谢岫心下一怔,他的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一时忘了手腕的疼。他缓缓一笑,“这天下本就是谢氏的,李氏的江山来的不干净,我皇兄为何会将江山拱手于人,为何会突然死在了皇宫里?你不觉得蹊跷,我觉得蹊跷极了。直到闻律告诉我我才是储君,而非他李氏!” 他见余苗神色变了,便笑出了声,“若你想现在杀了我,我也认了。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为我考虑了。” 余苗一愣,“你才是储君?闻律只是想利用你坐上龙椅,他便可以把持着你,把持着北明!你如今有禁军,有舜秦王,有舜秦军,已经是前途无量!他不利用你,他还能利用谁?若成了,你日后就是傀儡,若东窗事发,你便是第一个被砍头的人!” “不会不成的。”谢岫看着他,“你信我,我想做的一定能成。” “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谢岫笑道:“那你还是离我远些吧,否则被我牵连了就不好了。若你想告发我,你尽管去,只是来日我入了诏狱,砍头的那一天,你记得带上美酒去看我就成。” 余苗退了半步,不敢再靠近他,刚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闻谢岫喊了一声。“镇府大人!先别走,给我解开!” 他回头一看,谢岫正举着两只手等着呢,于是他没说话便直接伸手给他解开了。最后说:“我不告发你,你好自为之。日后,不必往来了。” 谢岫活动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望着余苗离开的背影,道:“记得带上美酒去看我!” . 夜里下着大雨,皇宫里黑成一片,唯有阳神殿明晃晃的亮着灯。 谢岫腰间挂着禁军的腰牌,看着一列列马车停在了皇宫里。帝京传言天汉帝撑不住了,只怕今夜都难撑过去,但是储君之位还空悬着,谁都怕今夜会有人趁乱作祟,于是闻律下令将大小官员以及亲眷都接来了皇宫,找了偏殿让他们待着了。 皇宫内外重兵把守,这些人全都是谢岫的手下。 李南淮坐在阳神殿的案前,帝京中传言他快死了,这传言传的很真,有时候让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在演戏给闻律看。他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大氅,面色惨白,好似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一样。 这时候闻律进来了,他给李南淮拜了一拜,随后立在殿中。李南淮咳了两声,问:“闻卿这么晚了来找朕,是有什么急事?” “陛下,帝京眼下人心惶惶,皆道陛下很难撑过这个冬日,虽然陛下如今还年轻,可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绸缪了。陛下何时册立储君?” 李南淮一笑,“哦?你觉得这天底下谁人堪当大任?” 闻律道:“谁堪当大任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肯将皇位给谁?” “朕自然是想将皇位传给朕的儿子,可朕没有子嗣,也无宗亲。闻卿既然这样问了,定然是已经在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你不妨说说看?” “臣以为,这天下姓谢,从前受忠帝将皇位赠与陛下,是因受忠帝无后嗣的无奈之举,而今,陛下也该归还了。” 李南淮听着,忽然笑了。他笑得咳出声,显得极为沧桑。“你是说谢岫?闻律,朕的东西,只有朕能想,朕想给谁就给谁。而你,如此着急提起谢岫,到底是在替朕盘算,还是在替你自己盘算?!”他猛地将茶盏丢过去,瓷制的茶盏摔成了碎片,上面还冒着残留的热气。 第118章 “轰”的一声, 闻府大门被一脚踹开,来人一瞬间犹如黄蜂一般窜了进去,府内刹时刀光剑影打成一片。 闻元洲被从书房里提了出来, 被一群人按着跪在地上。“谁人竟敢私闯闻府!大逆不道!” 余苗蹲下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猛地拉着闻元洲的发髻将他的头提起来。“大逆不道?闻御史好大的官威!” 闻元洲忽然一怔,他抬着头,艰难道:“锦衣卫早已无权在帝京横行, 你是受了谁人之令!” “锦衣卫一直都是陛下的利刃,见绣春刀如见陛下。你说我是受了谁的令?”余苗看着闻元洲便气上心头,恨不得即刻杀了他。他起了身, 攒足了一口气, 然后猛地朝着闻元洲胸口来了一脚, 只见闻元洲被踹出几米远, 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闻元洲趴在地上,“是陛、陛下令你们来的?” 余苗走近几步, “你与闻律两人一唱一和, 轻易便夺了我的权, 真不愧是父子。可这天下不是闻氏的。” 闻元洲撑起上半身, 来不及解释便又迎来了一脚, 只觉口中一阵腥甜, 忽然吐了血。“余镇府,我并非有意!我也不知为何……” 第213章 这次这一脚正中腹部, 似乎要将几天的饭都踹出来了。闻元洲趴在地上吐着粘稠的血,余苗将自己的拳头捏的发了红, 恨不得再给他填上几脚, 可又生怕把人搞死了, 于是沉了一口气, 道:“我今日捉你去皇宫,看看你爹是怎么死的。” “他去了皇宫?”闻元洲惊慌地想要爬起身。 余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废物,他还想要逼宫呢。” 话音刚落,只听皇宫上空一阵炮鸣,时候到了。余苗喊了一声:“带人走!”下一刻便飞快地上了马。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皇宫大门却紧紧关着,里面有兵马的声音,全都是禁军。 “北镇抚司奉旨入宫,速速开门!” 把守宫门的禁军提着长矛,喝道:“北镇抚司早已无权,任何人不得进入!” 余苗身后一匹马上绑着闻元洲,闻元洲被颠簸着一路吐着血到了皇宫门口,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余苗便直接掏出一块金令,高声道:“陛下手令在此!今日敢拦锦衣卫者,格杀勿论!” 禁军都是谢岫的人,但余苗没有丝毫犹豫,他摆摆手,令锦衣卫即刻杀进去。 里面的门闩押着门,他们硬闯闯不进去,但却有的是飞檐走壁的本事,只见一群人往皇城墙上扔上五爪勾,随后几步登上城墙,砍杀了上头守卫的禁军。 余苗看着皇城墙上掉落的尸体,满地的血水流淌,与泥水混在一处,冷风砭骨,马蹄踏着泥坑。只见宫门大开,余苗道:“今夜,定要拿下叛贼!杀进去!” . 闻律躲过了朝头这一击,但是李南淮却因有了怒气而伏在案上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臣为自己,也为北明。”独独不为皇帝。闻律道:“天下归谢氏,这世间皇帝有几人能拱手让江山?臣自陛下即位之时便再也没见过受忠帝,陛下只说受忠帝身患重疾,不见臣子,直到受忠帝驾崩,臣等也从未在他的口中听到一句有关立储的消息。至于陛下皇位的来历,臣等实在不放心。” 李南淮撑起上半身,哼笑几声,“你怀疑朕了?天下人都说,受忠帝与朕能保天下安宁,他在位时也屡次升迁朕,让朕做到了侯爵。他没有后嗣,将帝位禅让给朕,理所应当,闻卿是从哪里觉得不对劲了?” “如今谢氏有后人承袭,能否让出江山,臣只需陛下一言。” 李南淮缓缓起身,他两只手撑着书案,剑眉星目显得极为骇人。“这是朕的江山。” 一时间,窗外无数道黑影掠过,好似一阵阴风吹开了门,无数人禁军持刀闯进了阳神殿,一同打杀进来的还有莫影领着的御前侍卫。李南淮定睛一看,道:“你连朕的禁军都收买了,真是下了功夫。” “可这禁军是陛下给的,而非臣抢的。陛下中意谢岫,这份恩情他受了,可陛下却不知他心思如何,是否能用。” “他是谢氏的后人,朕用的安心。” 闻律笑道:“若陛下当真是顺位,用谢氏的人自然用的安兴,可若陛下是谋权篡位,用谢氏的人便是养虎为患。如今谢岫随同臣来了陛下面前,足以说明,谢氏不想受陛下的恩情,生了反心。” 李南淮道:“若他生了反心,朕不会留他活到明日。你要把他送上皇位,你是要把持朝政啊,闻律,这天底下除了当年的裴钱,至今没有第二个能把持着皇帝的人,你真是画虎类犬,东施效颦。” “是否东施效颦另当别论,陛下要看看吗?”闻律从袖中一掏,莫影便即刻将刀子指向了他,只闻一声刀子摩擦相撞的声音,莫影被杀进来的禁军拦住了。 闻律拿出那封遗诏,道:“此乃受忠帝遗诏,立舜秦王世子谢岫为储。陛下,该交还皇位了。” 李南淮看向闻律手中那东西,忽然冷了脸,下一瞬便没站住,险些跌倒,但他一直扶着书案,迷迷糊糊地看着桌上的折子上滴了血,他缓缓抬手往鼻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 莫影急忙道:“陛下!” 李南淮抬眼,艰难开口,“朕无事,给朕杀了他。” 殿中顿时火光四射,刀剑声震耳,莫影被逼的没来得及去扶李南淮,李南淮半昏半醒被禁军抬了出去。 闻律手中的遗诏若是只放在自己这里,那便是废布,所以他陛下要让各大臣都亲眼看着。他命人将李南淮拖到了关押朝臣及家眷的地方,他们皆跪在地上,见人来了急忙哭丧道:“不知陛下叫我们如果到底是为何事啊!要关到几时啊!” 但是一抬头,他们却见着自己的陛下被禁军架着拖到了地上,衣衫上还沾染了血迹,一下心都凉了,急忙爬着过去道:“陛下!” 有人大喊道:“首辅大人!” “闻律!你要做什么!你将我们关在此处,还将陛下……你大逆不道啊你!!” 闻律道:“今日本官请诸位大人来此,并非是要据着诸位,而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天汉帝谋权篡位,毒害受忠帝,将江山据为己有,本官替天.行道,带来了受忠帝遗诏,册立舜秦王世子谢岫为储。遗诏在此,诸位大人可查验。” “谋权篡位?闻律,你这遗诏从何而来,为何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有人接过了遗诏,互相传阅,不自觉发出一片啧啧声。 “诸位大人只管查验。如今天汉帝病危,江山该归还谢氏了。” 第214章 李南淮咳了一口浓血,艰难地扶着地起了身。这时候禁军忽然将他团团围住,而下一刻,禁军又被锦衣卫围了起来,刹那间,刀剑相向。 “你在朕不在帝京的这几个月打压朕的锦衣卫,收买朕的禁军,如今逼朕的宫,胁迫朕的臣子,狼子野心。”李南淮忽然一笑,“你得到的遗诏当真是受忠帝的手笔吗?闻律,你拿假的遗诏诓骗朕的臣子,还是先帝的遗诏,你把先帝放在何处,把朕放在何处?” “假的?!”手里握着遗诏的臣子瞬间慌乱了,他细细盯着看,这字迹实在是与受忠帝的字迹没有差别,竟是半分都分辨出来。 此时谁能知道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呢,但面前摆着事实,是闻律挟持了陛下。但是如今的闻律手握五万禁军,若真的想逼宫谋反也不在话下。 . 余苗的刀尖已经滴血,他的脸上溅上了血腥,直到杀到了乾勤殿前才终于见到了谢岫。 他的马匹慢下了脚步,道:“今日你敢跟着闻律逼宫,你我便是死敌。” 谢岫愣着笑了一声,“我抬不动刀,千万别吓我。我还等着你给我送酒。” 余苗的面色忽然变作凶狠,他猛地策马,胯.下马匹瞬时如飞矢一般疾驰过去,谢岫没来得及躲闪便被余苗拉下马,本以为会摔个浑身骨头断裂,却没想到余苗死死地拉着他,将他甩上了自己的马匹,横放在身前。 “我余苗不给仇敌送酒,即便是送也是要人命的毒酒。”余苗带着人飞驰,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前,他命人将谢岫送回府上。 谢岫被丢进了马车,急忙探出头来,道:“余苗!我对你手下留情了,你便这样待我!” 余苗没回头,二话不说便再次冲进了皇宫中,大声喝道:“即刻前去救驾,活捉闻律!” 他在飞驰中想,将余苗带回去关起来,将一切罪名都推到闻律头上,他如今冒死前去救驾,应该会受一份功,这份功他或许会用来保下谢岫。 那里正杀做一片,他拖着闻元洲赶到,闻元洲被颠簸得几乎要吐掉了浑身的血,好像要死了。他急忙下马,直接将闻元洲丢在地上,拔刀道:“陛下,臣来迟了!今日必当替陛下拿下反贼!” 闻律看见了软瘫在地上的闻元洲,急忙喊道:“元洲!” 余苗只怕是要用他儿子的命换天汉帝一命,可现在,即便是不用换,闻律也大势已去了。余苗将闻元洲带来就只是要让这父子两人看着,谋反的下场是什么。 “锦衣卫闯宫!陛下既然不管,臣便代行陛下之职了。”闻律高声道,“陛下的臣子们还在此处,若是不小心伤着了可就不好了。禁军听令,拿下他们。” 吓得险些尿裤子的臣子们被禁军团团围住,各处的禁军忽然涌现,或提长刀,或提长矛。只闻马蹄声渐近,余苗急忙回头,他瞬时瞳孔骤缩,那是谢岫的身影。 他妈的!余苗心里暗骂,他一定是要来寻死! 余苗身后的锦衣卫替他掩护着,他转过身去冲着迎面而来的谢岫,刀刃映着火光,自己的半张脸也在火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他眸色昏暗,提刀而上。 而这时谢岫却急忙拉住缰绳,只闻一声长嘶,他高声道:“禁军,拿下反贼闻律!” 余苗忽然松了手里的刀,他亲眼看着谢岫跳下马,跪拜到李南淮跟前道:“臣救驾来迟,陛下莫怪!” 第119章 余苗还是懵的, 却见闻律已经被拿下了。 李南淮擦了嘴角的血,他神色平静,也没了方才那般苍白无力的模样, 眸中却是透着阴狠。 闻律这才发觉自己被诈了,真是好一出君臣戏码! 被关在这里的朝臣们受了惊,一个个都跪在地上请求严惩闻律,但怎么罚可不是他们说说就行了。谋反可不只是严惩便足够的, 李南淮盯着闻律,这狂傲的人应该诛九族。 余苗身上还带着被溅上的血,他单膝下跪, 受了将朝臣们护送回家的令。谢岫则要安排禁军将闻律关进诏狱。 火光照着帝京整整一夜, 待余苗将人全都送回去之后, 天早已大亮。他身子有些疲惫, 故意路过清宁和晏,看着门开着, 便直接进去。 见着谢岫便怒道:“帝京这么乱, 你还敢大开着门?不怕进了贼人?” “不开门你不知道进。”谢岫处理好诏狱的事便回来了, 他已经洗了一澡, 穿着干净衣服, 与余苗一对比, 面前之人就好像个杀人越货的强盗私闯民宅。 “坐吧。”谢岫瘫到座上,“从诏狱回来, 我到现在都没睡,连饭都还没吃, 真是要命。” 余苗此刻身上又是血腥气又是臭汗味,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谢岫却神清气爽。他沉着一口气, 尽力克制自己。 但他没忍住,便直接开口道:“你该不会是将闻律偷偷放走了?” 谢岫一惊,立马起来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那你与闻律是什么关系?” “互相利用的关系。”谢岫坐正了,肚子忽然叫了,他还在等着吃饭,此刻眼睛已经恨不得飞出去了。 余苗追问道:“你在利用他什么?” “你看不明白吗?我要给自己记上一功,陛下既然信任我,我便与他演这一出戏,帮他铲除奸佞,顺便给自己一条坦途。” 等了一会儿,终于将早膳等来了。他便急不可耐地上了桌,也将余苗拉了过来,但是看了一眼余苗身上,不禁啧了一声,然后摆摆手道:“……先吃吧,饿死就不好了。吃完再洗,反正也没人在意!” 第215章 他倒是不在意,但是余苗却不好意了。虽然余苗从前有的是脏的时候,地上捡的东西都能吃得下去,可现在毕竟是在谢岫的饭桌上,于是他还是出去收拾了一下。 余苗吃着饭,道:“可你也没告诉我。” 谢岫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眼看余苗,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些事若想显得真,便不得不瞒着别人,尤其是最亲近的人。帝京中除了我,谁都有八百个心眼,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有什么端倪被别人看出来了,闻律也不会信我了。” 李南淮当初临行时给了余苗极重的权力,让他看搜查从一品尚书的府邸,让他敢跟闻党作对,于是闻党才有机会停了他的职,让他什么都做不了,这相当于砍了李南淮的臂膀。这样闻党才能变得肆无忌惮,没了锦衣卫,禁军便是帝京的老大,他才会觉得有了禁军,一切都胸有成竹了。 原来余苗也是其中一环,只是他不知道。他没了权,昨夜还敢冒死闯入皇宫,若说是为了救驾,其实也不尽然,有一半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吧。这人还小,根本不明白自己是被利用的,所以他打算将人弄出来,干脆直接关起来,他便不会再闯祸了。即便他昨夜私自动用了锦衣卫,可他觉得若是救驾,陛下大概也不会过于苛责他。 这时候谢岫忽然道:“若这不是一出戏,你是不是就会杀了我?还是手下留情留我一命,打断我的腿将我关起来?”他像是在开玩笑。 余苗神色平静,“若你当真要反,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谢岫笑了一声,“哦。” 谢岫今早吃得少,本以为经历了昨夜一场,他会奖励自己一顿胡吃海塞,但他没吃几口就搁下筷子了。 余苗还以为他转性了,刚想说他,但却见谢岫捂着肚子疼的弓着腰。 余苗瞬间一怔,忙不迭地将手伸过去扶着,蹲在他跟前道:“伤着了?!你怎么不说?” 谢岫额上冒了汗,但他抬头看着余苗,瘪瘪嘴道:“昨晚被你护腕硌着了。” “……” 余苗哑口无言,他起了身坐回去,想了想还是得为自己辩驳两句,便道:“那时敌人在地面上,你在马上。你既然不会提刀,别人一刀便能掀翻你的马,不然就是一箭射中你的马,将你摔下去。你这双腿不必我给你打断,你可以自己摔断,也省得浪费我的力气。” “我就是一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千万别打断我的腿,这双腿我宝贝着呢!”谢岫急忙陪笑。 他盯着余苗看,只见余苗的耳朵上似乎多了点绯红,与脸上沾染的血红不同,不知为何,那绯红倒显得更为艳丽。 余苗没说话,继续端碗吃饭。 . 月上盖着一层薄云,谢熠秋面前点着烛火,摆着账簿。顾濯看了帝京的信,递给了谢熠秋。 “李南淮在临牧待了半年,将闻律在帝京的势力捧上了天,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只手遮天,实际上屁都不是,他倒真敢举兵谋反了。”顾濯说着哼笑。 “这世上没有那么顺人心意的事,闻律能稳步高升,定然靠的不是自己,李南淮在其中帮了不少忙吧。看来他早些时候便已经盘算着要除掉闻律了。”谢熠秋搁下信,神色暗淡,眸中带着若隐若现的悲戚,“靖云侯一生忠良,只可惜命途多舛,年少丧亲,而后失意,如今丧命,实在可惜。” 从前卫扬便是硬气的性子,和卫统领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俩。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靖云军统帅,单拎出来都是光耀门楣的。可纵使手中有兵,身上有爵,终究也是被人呼来喝去的人臣。可叹忠臣良将,竟同样不得善终。 顾濯道:“这世间的人来来往往,从生入死,终究会有个归宿。作恶的人唯有这辈子能做恶了,死了还不行,还要遭后世唾弃。可卫扬这般人,在南海定然是要名扬千古的。或许他并不在乎千古芳名,只求活着的时候赤胆忠心、鞠躬尽瘁,无数人如秋玉一样念他一声可惜,这便是他成仁取义的意义所在。” “说的也是。” 壶里的茶水凉了,谢熠秋起身去换,面前飘了热气,他又开口说:“若是我死了,世上之人是会唾弃我,还是会觉得可惜呢?这两者终究是天差地别的吧。” 谢熠秋过来给顾濯倒上茶,顾濯故意蹙着眉思索着,谢熠秋便道:“想这么久?看来我的恶名这辈子都摘不掉了。” 他刚要坐下,顾濯哂然一笑,忽然拉住他的衣角。“若说你有恶名,我跟了你这些年,怎么不算恶盈满贯?你既然跟我混在一起,可别想着洁身自好了。” “那也挺不错,我把你玷污了,你便不得不脏着了。你我一起深陷泥潭,我可没有想过要洁身自好。” 谢熠秋的衣角被顾濯拉着,于是他也不打算坐回去了,便干脆将茶水端到了顾濯面前,亲手喂他喝。 顾濯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毕竟这些年他都是像祖宗一样被供着,哪里会干这么重的粗活呢!这让顾濯受宠若惊了,但却也莫名的心情舒畅,于是便张口迎着,直到从口中露出来的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这场景淫.靡极了,可他乐在其中。 他想伸手将谢熠秋捞过来,但是谢熠秋却在这时候挣脱开了,回去坐着了。 顾濯的手悬着,一时愣了。他被谢熠秋挑逗了起来,心里痒痒,可是谢熠秋却不负责了,看起了账本子。 第216章 顾濯腹诽,装正经! 他正想着怎么惩罚这个薄情郎,谢熠秋忽然开口,“置办冬衣的钱是够的,但你打算让谁去办?” 顾濯只能收回乱飞的思绪,思索起了正经事。“魏霄在这里喂了两个月的马,我一直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我带来的那群锦衣卫在帝京是伙横行霸道的主,再不济也过的风光,可到了这里,做的都是些杂役的活,长久了必然会生怨念,谁也不是喜欢吃苦的。既然他们从前都是锦衣卫,不妨都交到魏霄手里,让他领着人去做。” 谢熠秋微微点头,但他考虑了魏霄从前的差事。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从前可是仰着脑袋走路的,李南淮又对他不差,他的心性到底如何,能不能用,其实还没有定论。 他喝了口茶,“人是好的,却不知心怎么样。你敢用吗?” 顾濯一笑,“能不能用,用一用就知道了。你想看他的忠心,这便是机会。他应该知道,若是不紧紧抓着你这根救命稻草,他即便是回了帝京也是死路一条。闻律死了,但难保没有其他人想让他死。这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这世上有几个值得我惦记的?他怎么选都无所谓。”谢熠秋这话说的随意,好似道出了真心。他的一生,唯有最初十几年是对这人世懵懂无知的,他自以为活在自由里,注定要做皇帝,所以自小便被无数人捧着,和他一般大的李南淮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后来十年,他经历了无数事,仇恨与算计堆叠,处处都是折磨。于是他变得冷漠,变得对谁都无所谓。 但他在说完这话的时候又接着说,“或许只有你能让我惦记得肝肠寸断。” 顾濯忽然哼了一声,紧接着起了身,将谢熠秋拉了起来。他笑得有些肆意,故意凑在谢熠秋耳边道:“肝肠寸断啊!秋玉,以后多说这样的话给我听。” 谢熠秋被顾濯轻松抱了起来,他双脚离地,忽然靠在顾濯的肩上笑了。 他身上长着十年的尖刺,对谁都恨不得见血色,这种夜以继日的防备让他疲惫,让他麻木,可在面对顾濯的时候,他看着顾濯似乎什么都不怕,偏要替他抵挡所有该他自己承担的一切罪孽。于是他卸下防备,不再吝啬真心,露出赤诚,终于能在顾濯的怀中避风,也想用自己去暖一暖他。 谢熠秋落了地,他看着顾濯道:“有时我想,我该不该拉你进这泥潭,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从前我不心疼你,可如今我的心都要为你疼死了。心如刀绞了。” 顾濯故意捏着他的耳垂笑,“心如刀绞?这话说的我也爱听,哈哈!” 谢熠秋是真的心疼了,这次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脸上带着关切,觉得从前的自己对顾濯过于刻薄,而如今,自己还能被真心相待。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顾濯这样的人。 看谢熠秋神色认真,顾濯也不再笑他了,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发丝。“这泥潭是我该进的,不是你拉我进来的。心疼我可以,可千万别觉得愧疚,让我心疼了你。” 他该进的,因为他从前是为了自己甘愿屈居在谢熠秋身边,而后来他不再追随李南淮,也是他自己决定的,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他在行进的路途中遇上了谢熠秋,逐渐发现,那其实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顾濯不觉得他大逆不道,更不觉得他不顾天理伦常。北明、莽蒙、北蛮、西奴、青甘、倭贼,天下事物从一开始都是一片虚无,他自知是他缔造了一切,即便自己到了这里只是一个活着的人,或是蜉蝣,抑或是蝼蚁。可他不惧了,他便是天理,他便是伦常。 他给自己造了一个盔甲,坚硬无比,眸子看着谢熠秋的时候却尽是柔情。 我们会从泥潭里爬出来,抬头便是九重宫阙。 他想。 九天外,寰宇中,我全给你。 第120章 卫扬死后, 他的骨灰被昭楚些领回了靖云港,没有“入土为安”。他们乘着靖云军的战船一路南下。北明的海域辽阔,站在船上能看见水天相接, 黎明的太阳照的水面荡出金光,他们跨越三千余里,终了撒手,一捧自在的灰烬迎着海风消失在了人世间。 李南淮用完了养身子的药, 遣退了殿内的人,只留了一个王宏。 “朕本想着留卫扬在帝京,靖云侯在, 靖云军在, 闻氏一死, 只要卫扬与朕一条心, 朕的势力便不可撼动。”李南淮坐在案前,“可朕算错了一步棋, 这棋便死了。王叔, 卫扬觉得朕是在打压靖云港, 将朕想给他的富贵看作囚禁。” 王宏道:“当初陛下的清宁军并入了靖云军, 靖云港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陛下抬举靖云侯却也不能任其发展, 留他在帝京实际上是在为靖云港考虑,陛下不必自责。只是有一点, 靖云军没有活生生的人握在陛下手里了,那便是独立于帝京之外了, 不论一个人或一支军队对陛下多么忠诚, 中间没了人, 势力一强, 便难保其心了。” 李南淮思索片刻,“王叔何意?” “陛下手里要有绝对服从的军队,有绝对服从的人,陛下要懂得制衡。” “舜秦军。”李南淮道,“朕要死死地拿住谢岫。” “舜秦王将儿子留在帝京,誓死为陛下收回青甘,谢岫也帮着陛下除掉了闻氏,天下人再也不会怀疑陛下与谢氏的关系。陛下,此时是提拔谢氏的良机。舜钦军的势力绝不能削弱,舜秦王更不能死了,此时他为陛下的青甘,陛下不必给他封赏,但要给他军备。” 第217章 说白了,他不必再担忧舜秦王有不轨之心,毕竟从一开始舜秦王便将谢岫送来帝京,就是要让李南淮信任他。且他在楯州要打的青甘,是西奴。 如今李南淮不得不信任远在楯州的舜秦王了。 闻律及其随从谋反的一众人被斩首示众,那日天色阴沉,鹿刑台上遍地流着血,一颗颗头颅滚下。 谋反之罪不该留与闻家有任何牵扯的人活着,但闻家的姻亲是苏家,而苏家又有一个郑覃在通州,也是受任攻打西奴的一将,于是李南淮不得不考虑这层关系。 苏家人不管闻律的死活,闻律自始至终把苏家当狗用,苏家早就看不惯闻律,死了倒好。可闻元洲是他苏家宝贝独女的郎婿,又对他爹的谋划毫不知情,若给他爹赔了命,苏家是会不高兴的,他们定然不愿看着女儿成了寡妇,且闻家是因为谋反获罪的,苏家要赔上的还有女儿的名节。 李南淮留着郑覃还有用,一定不能这个时候开罪了苏家,于是便留了闻元洲一命,关在诏狱。 . 诏狱里阴风阵阵,闻元洲躺在干草里瑟缩着发抖。如今已经深秋,他的衣裳单薄,这地方又四处漏风,好似马上就要冻死他。 只听“咣当”一声,来送饭的狱卒敲了一下杆,喝道:“滚起来吃饭!” 闻元洲被猛地惊醒,他浑身没劲地爬起身,踉跄着过去,问:“陛下何时放我?” 狱卒将饭搁下,没好气道:“你家谋反,陛下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他娘的还想出去?!你怎么不上天啊!” 闻元洲跪在地上,“陛下没杀我,那便是留我活着。我于陛下有恩,陛下定然记得。” 狱卒手里拿着馒头半蹲下.身,笑道:“这世上竟有人敢说自己对陛下有恩?我告诉你吧,你的‘恩’它不叫‘恩’,那是你该做的,咱们当奴才的,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谁让咱们是奴才呢?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主子吧?还想让陛下记得你的恩?” 狱卒将馒头一丢,滚到了闻元洲身后,沾了一地土。 闻元洲一惊,怒视着狱卒,“你竟敢如此轻贱我!我乃御史台从三品大夫,陛下饶我不死,便一定会放我出去!我与闻律无关,狗奴才你怎敢!” 狱卒干脆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稀饭,道:“你如今还在里面呢,狗奴才你看不上,可你现在连奴才都不如!咱们狱中可不论官职品阶,到了这里,管你是三品大夫,还是天皇贵胄,都他娘是贱骨头!” 这狱卒叫来了其他人,开了这间牢房的门,只见闻元洲吓得往后退,大叫道:“别过来!” 他的叫喊和退缩没有用,反倒迎来了几个人一通揍,拳打脚踢连通棍棒都用在了身上,直到打的脸上肿胀,身子一动就疼,像是要散架了。 他还没吃饭,又冷的厉害,便缩在角落。 狱卒站在他面前笑道:“哟,没力气叫了?”那被踩的肮脏的冷馒头被狱卒拾起来往他嘴里塞。他硬咬着牙不张嘴,便被几个人按着手脚扒开嘴塞进去。 最后几个人大笑着把门锁上了,闻元洲趴在地上吐,甚至还吐出了干草和石子。 夜里诏狱来了人,闻元洲又被吵醒了,一睁眼,是王弼高在看着他。 “贤侄在诏狱的日子看起来不太好,我给你带了些吃食。” 闻元洲面前摆着敞开的食盒,里面有热馒头,有肉有菜,还有汤。他艰难地爬起身,道:“王弼高,我爹死了,你为什么没死?” 王弼高道:“他恨不得杀到陛下面前,他不死谁死?可是我没有,我既没兵也没权,更没法替他扛刀。他自己图谋皇权,与我何干?” 闻元洲冷着脸看着王弼高,他手段高明,时刻想着脱身,为人极其谨慎,绝不往自己身上揽罪名,这一点闻律却不会。 王弼高道:“陛下这次放过你并不是因为记得你的好,而是因为你是苏家的女婿,你爹从前多么瞧不起苏家,最后还不是苏家人保了你?陛下肯听苏家的也是因为郑覃还有用,陛下不是一个会顾念情分的人,否则也不会让靖云侯轻易死了。靖云侯一死,你爹便毫无顾虑地谋反了。这也不能全怪你爹,是陛下勾着他呀。” “放你娘的屁!”闻元洲喊着,“闻律他活该!他不是我爹,他是奸贼!你更不是个东西。” 王弼高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道:“在这里可吃不上什么东西,别没等陛下放你出去就饿死了。” 闻元洲盯着他,不自觉咽了口水。他确实饿的厉害,原本就是被半死不活着丢进来的,每天又承受着这样的待遇,若非他心心念念着妻儿,一心求活,恐怕早已成了尸骨。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生死关系着苏家的态度,也就关系着远在通州的郑覃,他便不怕了,陛下一定不会让他死的。 王弼高神色无害,将馒头递给他,他便接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东西都吃下去了,抬头望了一眼王弼高,看着他出去了。 翌日,干草上躺着的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 顾濯在甘宁收到信,李南淮给舜秦王增派了两万军队,更有战车军械押运到了楯州。 “这批军械来的及时啊!”重善一拍桌子,“西奴人最怕冬日,他们一到冬日里就没粮食,牛羊肉也少,便只能发动边境战争,去年你刚断了他们的粮,情况还算好,今年他们可是生生被断了一年的粮食,指定是熬不到深冬的!” 第218章 顾濯道:“怪不得冬天打仗多,非得等到吃不上饭了再打啊?” 重善大笑,“他们春夏里忙着放牛放羊,给牛羊们播种呢,要不然一整年都没得吃,可就不止冬日没得吃了。那时候他们人虽少了,可是吃的身强力壮,上阵便是死拼,若要攻也难攻。” 谢熠秋抱着手炉暖手,对魏霄道:“冬衣发放完了吗?这些东西全都有数,千万别弄岔了。” 魏霄答道:“还没发放完,来领冬衣都要一个个登记在册,有些没有姓名很难弄清楚,有没领到的,还有冒领的,另外莽蒙军不是咱们北明人,登记也不容易……” 谢熠秋没说话,只是喝着热茶,这种无言表示的是他对魏霄并不满意。 重善见这屋里的气氛瞬间僵了,连忙道:“这事听着容易,实际上是个苦差事,不好办呐!手下的人鱼龙混杂,若要求平等地顾及到每个人确实不容易。不过,魏兄弟,这事确实得快些了,甘宁不比帝京,这里入冬快,这些日子都已经结冰了。” 魏霄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熠秋,“公子恕罪,我会尽快。” 顾濯看向魏霄,道:“魏霄,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魏霄没明白什么意思,顾濯继续道:“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我给你安排的人他们在帝京可都是锦衣卫,你不会用吗?从前你是锦衣卫里的老大,如今你照样是,只管按照你从前的行事作风来,若是做事变得畏畏缩缩了,谁还会怕你?” 从前他行事张扬跋扈,但凡事都是公事公办,可那时他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如今更像寄人篱下,像是当奴才的。所以他现在做事小心谨慎,为了不犯错处,凡事亲历亲为,可就是累死,他也没法好好完成谢熠秋交给他的差事。 如今被教训了,也是他活该了。但顾濯没有骂他的意思,是要他对手下硬气起来。 魏霄称是,然后便退下了。 霍怀正巧掀帘要进来,他脚步急促,与魏霄打了个照面,而后立在堂内道:“将军,通州来人了。” 第121章 半年多以前郑覃接了帝京给他的差事, 要他准备着一道与楯州和甘宁攻打青甘,他从前有军备,可去年用来和顾濯换粮食了, 如今军械没了,粮食也早就吃完了,到了冬日,眼瞧着局势不安了, 便不得不求上门了。 那夜顾濯拿到了谢熠秋令人给他裁制的新衣,刚拿进屋他便穿上试了试,确实合适, 于是舍不得脱下来了, 穿着厚衣裳蹲在炉子前烤火。 谢熠秋吩咐了司少仓去备好等下沐浴用的热水, 然后才掀帘开门进了屋, 一进屋便脱了厚厚的毛呢斗篷,瞥了一眼顾濯, 道:“你捂痱子呢?” 顾濯陪着笑, “这不是冷吗?” 谢熠秋坐到炉子一旁, “这还没到深冬, 这批冬衣发下去的及时, 不会让他们冻着。魏霄的差事总算是办好了, 往日他在我们手底下总觉得是在寄人篱下,没了从前在帝京那种雷厉风行, 不过也好在是你说他了。” “他家中遭遇变故,心性有变也是正常。”顾濯道, “闻律死后, 连郑覃都没了掣肘, 从前有闻家牵制, 郑覃一辈子也翻不了天。李南淮对他的态度不近不远,像是拿线拴着,但却不给多少好处。像他这种人,给点粮食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不过他更渴望建功立业,好上京封赏。但是如今,帝京中李南淮实实在在的臂膀却没几个了。” 谢熠秋道:“魏霄不在,卫扬死了。锦衣卫势力大不如前,需要重新寻找掌舵人,但很难是李南淮称心的心腹了。靖云军连通当年合并进去的清宁军也因靖云侯的去世而脱离了帝京,如今李南淮的手里空了一大截呀。” “他如今提拔谢岫,给舜秦王派兵送军械送战车,是想将舜秦军奉为利刃,捏住了谢岫就相当于是捏住了舜秦军。”顾濯说着,额上冒了汗。 谢熠秋看他热的厉害,便起身给他扒开衣服,接着话道:“可谢岫是个聪明孩子。” 顾濯被扒了衣服,忙道:“你这人,怎么随便脱人衣裳?” 他实际上里面还穿着呢,但是谢熠秋瞧着他故意微挑嘴角一笑,应和道:“总算让我碰上了,我最喜欢扒人衣裳了。” “哟,藏不住了?”顾濯玩笑着说,“没想到我竟成天跟个虎狼共处一室,真险啊。” “我从来都是虎狼,你都被我吃干抹净了,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谢熠秋给顾濯挂上了衣裳,立在一侧。 顾濯坐着伸手去够他,将人拉了过来。“你们谢家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吗?你说谢岫聪明,从前我见他的时候他确实是谨慎守礼的,本以为长在蛮荒不堪大用,可他却在这一年里在帝京站稳脚跟,拿下了禁军,还收获了李南淮的信任。” 谢熠秋伸手摸着顾濯的脸,淡淡道:“他有大才。” “所以你给他的立储圣旨是真的?”顾濯拿下自己脸上那只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他抬头望着谢熠秋,“当年你告诉我你会择选一个可立为储君的合适人选,我还以为你是在蒙骗我,你竟真的放得下自己的皇位。” 谢熠秋语气懒散,好似并不在意。“他是谢氏的人,更是北明的臣,将来会是北明的皇帝。衡之,我们不会有孩子,可这天下需要一个主。” 顾濯握着他的手,他继续说:“当年我在继位之时便知此生我都不会再有后嗣,加之我身体不好,所以皇位才显得谁都能心驰神往。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很容易露出尾巴,更何况那是权力之巅,那种令人意乱神迷的东西吸引着人上前去摸,却也能杀人。” 第219章 所以他才要退,给鼠虫一个寻死的机会。他的皇位本就不打算久坐,最初他寻到了舜秦王,让他们一家谨小慎微地活着,并不是要让他们隐姓埋名,而是要培养下一位君主,他要在最破败的地方,过着最暗无天日的日子才能不被别人打了主意。 浴桶和热水都送进来了,屋里冒着氤氲热气,烟云缭绕着。顾濯不光要牵着谢熠秋的手,还想牵着他的衣带,于是轻轻一拉,衣衫便落下来了。 他的神色满是恶劣,“秋玉为我宽衣,我为秋玉解带。这才叫宽衣解带。” 顾濯的气息打在谢熠秋的耳边,浸红了他的耳根,发丝带着水黏在鬓边,一双如水眼波瞧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顾濯并未将人的衣裳全脱了,反倒是留着里衣,整个人都浸在水里,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倒是更有一番情趣。他将解下来衣带用作正途,绑上了谢熠秋的手,随后在那人的喘息中深吻。 谢熠秋瞧见顾濯胸口往上有一个疤痕,那是从前他在战场上留下的,他不是一个会打仗的人,只不过有着过人的射箭技艺,论打仗的天资不算好,可身上的疤痕却让谢熠秋心中生了怜意。他抬头将薄唇贴上去,似要感受顾濯中箭那一瞬的痛苦。 但顾濯被这□□亲吻搞得更加心痒了,谢熠秋便被弄出了声,眼角泛了红,微睁的眸子如晴日照雪般闪着光。 外面落了雪,在圆月的照耀下像盐粒子一样闪着。 楯州来了信,说青州外溢了一些流民,流到了楯州。 青州是青甘境内的一个州,青甘十四州,两百多万平里,是一块大地方。以西凉关为界,境内东四州为边淞、边湄、边湘、边濯,这四州曾是从前的宁枕山在守,西四州最先落入西奴手中,乃康平、瑞平、业平、云平四州。而中六州便是地势最为险要的地区,也是最难打的,有青州、原州、西州、凉州、胡州、甘州,中间有一个西凉关,此关一过,青甘地区便算是拿下。 不久之后,临近年关,甘宁也陆续进了一些甘州的流民。 重善跟顾濯说过,西奴最怕冬天,其他季节里尚且有牛羊可以养,他们连草场都是荒芜的,牛羊其实也难养。当年青甘王李文弘就是因为饥荒才入了北明,可见青甘也不是个能种粮食的地方。经过了一年的断粮,西奴早已沉不住气了。 青甘被西奴统治,不许一个活人、哪怕是牲畜也不许进入北明,而如今却有流民流入了北明。 流民能出来,自然就有豁口能进去。但这“豁口”不只是能行军进入的豁口,而是青甘如今孱弱的状态正适合一举拿下。 舜秦军手中有帝京运来的大批军械,在三日之内便拿下了西奴防守最弱的康平州,而后协同西进的通州军一起拿下了瑞平。青州因毗邻楯州,因此有西奴的重军把守,但是舜秦军并未从楯州突破,而是通过已经拿下的康平往西挺进,用了七八日便顺利拿下。 而此时的甘宁军也早已摩厉以须,整装待发。 楯州只有青州和康平与自己相邻,因此只需要逐个击破,而甘宁情况不同,甘宁不仅南面与甘州毗邻,西面更是直接与西奴接壤,便不得不多考虑一层,只能分兵,且两边分兵多少也需要掂量。 他们等着流民继续往外流出,要等大量流民都出来了,防止行军途中遇上大批流民。 正旦前一日,霍怀带兵绕开甘州,潜伏在甘州东部,而宁枕山为防止西奴从西边突袭驻守甘宁。他们打算声东击西,令顾濯带莽蒙军正面迎战甘州,而实际上霍怀才是主力军。 正旦那日,顾濯临行前与谢熠秋一同立在寒冷的雪原上,冷风吹着两人的脸,顾濯伸手撩开谢熠秋被风吹乱的发,然后拿手捧着那张清秀的脸,猛地啄了一口。 谢熠秋望着他,心想,顾濯不是将才,但既然手上有兵,而其他人又无莽蒙军的调兵之权,他便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谢熠秋心中担忧,便抱在顾濯怀里,道:“别冻坏了自己。” 顾濯一副臂膀笼着他,玩笑着说:“有你送我的厚棉衣,我只怕会热死。” 红日初升,照的雪地金灿灿的,他脸上洒着暖阳,面前如一幅画卷,而怀中是他的乾坤人间与天下江山。 他在谢熠秋的耳边沉沉道:“等我了却你的夙愿,你也要如了我的心愿。和我成亲。” “等君归来,与君结缡。” . 屋里的火炭烧的劈里啪啦,顾濯一走,连带着甘宁的热闹也带走了,留下的一帮人虽说也热闹,但更多应该说是聒噪,特别是那帮锦衣卫,他们不像兵一样需要埋头苦练,做的都是苦差事,就比如跟着魏霄发放冬衣,到处看脸色,还得琢磨主子的心思。 谢熠秋不喜欢算账,从前在楯州的时候有此木给他算账,可如今在甘宁没有脑子那么好使的人给他算账了,他便打算用魏霄。魏霄因为接手过发冬衣的差事,再加上谢熠秋时常叫他到跟前来说他差事做的好,一哄二骗的就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脑子好使了,于是甘宁的账目就交给他了。 往日有顾濯在,司少仓还能轻松点,如今伺候谢熠秋的活是完完全全落在自己身上了,但是好在还有韩承和误之帮着,只是这两人太聒噪,谢熠秋用的也不习惯,大多数时候还是司少仓伺候着。 第220章 司少仓给谢熠秋熬了汤药端进来,谢熠秋端着皱了眉,这时候司少仓眼疾手快地掏出来了糖,道:“顾大人吩咐属下备的糖。” 一听是顾濯,谢熠秋接着话头问:“他去了多日了吧。” “今天才初三……刚走两天呢。” 第122章 数日后帝京收到战报, 谢岫守在李南淮身侧,李南淮给他赏了茶,道:“舜秦王三战三捷, 一连拿下三个州,真是英勇。” “为陛下收复失地,本就是父亲之愿,是天下百姓之愿, 更是谢氏之幸。” 谢岫长得与谢熠秋有几分相似,但性情却完全不同。自那日他帮着李南淮除掉闻氏之后,李南淮便很看重他, 继续让他坐着禁军统领的位置。 李南淮道:“你父亲在外征战, 你在也帝京为朕立功, 皆是朕肱骨之臣。” 肱骨两个字太大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堪做皇帝的肱骨,翅膀太大容易折翼。谢岫躬身应道:“陛下德厚流光、普泽天下, 臣与父亲尽一己之力为国为君, 也不及陛下爱民之心万一。 李南淮不语, 收了折子, 茶雾氤氲着飘了上来, 在他的眸子里散开了。 “朕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这天下说到底不是朕的。” “天下本无主,百姓共生, 更不会存在所谓正统之语,谁为君, 谁就是正统。有能者为君, 天下便是他的。”谢岫道, “陛下便是此人。” . 天色刚亮, 伙房冒着的烟直冲云霄,只听一阵叮叮当当,几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误之满脸的灰,大声道:“安江南!你又在骗人吧!熬什么糖水能把锅烧了!” 安江南咳得险些滚在地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公子这些日子不爱吃饭,按照我们老家的法子就是要煮糖水喝,准没错的!” “谁说糖水有问题了?我说是你的做法有问题!” 安江南自知理亏,“我离家这些年早就忘了嘛,这倒也不能怪我……” 谢熠秋刚在屋里出来,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一眼便瞧见了这烟,旁边的司少仓望了一眼道:“是误之和锦衣卫里那小子,怕是要烧了这里。” 谢熠秋转身回屋,道:“叫他们去魏霄那里领罚。” 屋檐上掉的雪落到了身后,谢熠秋转头看了一眼,晨间寒冷,微风吹动他的衣袖。 误之指着远处对着安江南哭丧着大叫:“这烟都飞到五里以外了,咱们就等着挨揍吧!” 远处的马蹄声渐近,谢熠秋急忙要司少仓给自己拿了斗篷,披上就往外走。只见来人勒马停住,立刻下马禀报:“公子,三十里以内的驻兵亭全都失了火!” 重善从屋里出来,大喝道:“西奴狗又他娘的搞偷袭!给我带上五千人,现在就去!” 霍怀那日带走了甘宁军的大部分兵力,如今留在重善手里的兵马不多了。虽说这里还有莽蒙的几万兵,可他没有莽蒙的调兵权,唯有顾濯有权利调动他们。 如今重善带走五千人,留在营地的甘宁军加起来不过两三千了。 霍怀与顾濯皆在前线,甘宁便是他们的后背,这地方要守住。重善领兵策马飞奔出去,谢熠秋不敢放松,便对叫了韩承和魏霄,以及司少仓,这几个都曾是御前的人,不是御前侍卫就是锦衣卫。“如今咱们人手不多,但一定要多派些人护住外围。天气太冷,不能备水灭火,便只能用人守着以防万一。” 好在顾濯从前教过韩承如何领兵、如何治军,也给了他一小部分人马,他领了命便即刻出去了。 上天飞雪,枝头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谢熠秋才刚用了饭,等着重善归来,直到日头西沉,又来人报。 他在午后的小憩中被吵起来了,说是甘宁境内进了大批流民,各州边境看管的严密,怎会突然出现了一大批流民? 不久,重善派回的人传来消息,各亭驻军全都死了,血水浸染了雪地,汇成了血河。谢熠秋猛然心悸,残阳如血,照着这片土地。 着了火的亭,死了的兵,大批流民…… 坏了!这不是流民。 谢熠秋立刻披上衣裳出去,“即刻派人将甘宁境内流民拿下!” 傍晚时候,风雪伴烟尘,他们的营地迎来一支火烧的箭头,随即便是一声疾呼,“袭营了!” 谢熠秋被忽然闯进来的司少仓护着,司少仓提着刀,“公子留在此处,属下会以死相拼护住公子!” 谢熠秋急忙问:“是流民?那根本就不是流民对不对?” 司少仓咬着牙,盯着谢熠秋的眼睛道:“根本就没有流民,这些日子陆陆续续进来的全是伪装成流民的西奴人!他们火烧驻军亭定然是为了引开重善将军,公子千万别慌!” “这些人是从甘州流出来的。”谢熠秋冷静道。既然有西奴人能从甘州出来,也就是说甘州孱弱全是假象?那顾濯呢?顾濯所要面对的是什么? 此刻不允许他多想,来人滚到他的脚前,道:“公子快走,三千人无法强守,但定能护公子离开!” “重善将军回来了吗?” “将军也遇上了西奴人。” 谢熠秋额上青筋一跳,他的手脚冰凉,心里却如一团烈火。他被留在这里,便是要守住甘宁,这里是顾濯的后背,顾濯去攻打甘州,与之毗邻的甘宁便是他裸.露的脊背,不能出任何问题。 第221章 谢熠秋疾步出去,被护送着穿越刀林箭雨,高喝一声,“外敌当前,西奴可恶,侵我国土数年,屠我将士百姓,如今衡之在外御敌,重善将军擒贼,诸位与我守家门却不小心放了野狗进来!诸将虽为莽蒙将,却追随衡之至今,今日我为衡之内子,不知能否借诸将长刀一用?” 夜幕降临,红艳的火把映着雪花,谢熠秋的睫上沾了雪,发丝也如刹时白了的银发。从前他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只需一声令下,多少将士归他差遣,可如今,他不是皇帝,这也不是北明的兵。 莽蒙的兵忽然低首,“莽蒙长刀尽归公子,我等誓死替殿下和公子守北明山河。” 谢熠秋的面容映着火光,他在锦衣卫那里接过刀,仰天高喝:“随我杀敌!” 脚下的雪成了污泥,将谢熠秋衣袍染的肮脏,他在砭骨寒风中扬刀亲手砍了迎上来送死的西奴人。自古天子难守国门,更少有亲自握刀上阵之人。他不当自己是天子,只当他是衡之的家里人,所以他才能派遣得动衡之的兵。 营地有留下的一部分火铳,它们如火龙一般在非雪满天中吐舌。天空飘着大片火烧的灰烬,那是被烧死的敌军,他们似乎没有料到甘宁还留了这么多人,他们以为甘宁的主将以及全都被分散出去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负隅顽抗。 谢熠秋直直地刺穿西奴人的胸口,刀刃带出了血红粘稠的液,只闻身后一阵轰鸣,他急急地转身,那利刃已经到了自己头顶,却被赶来的司少仓举刀生生挡住,而后那人的身子又被韩承拦腰砍成两节,落在地上,流出一滩软肠。 司少仓急忙道:“公子!” “无事。”谢熠秋惊魂未定,翻红的眼珠紧盯着并未打算后退的西奴人。 飞驰的骏马长鸣一声,重善手里提着的刀尖上挂着一颗刚刚砍下来的头颅,他猛地勒马停在谢熠秋身前,大叫道:“没事吧?” 谢熠秋问:“亭内死了多少人?” “他娘的全死了!西奴乔装改扮成流民混进来了,这是要吃我们内脏!”正说着,他旋身迎了杀过来的西奴人一击,直接砍断了脖颈,血喷如泉涌。 那夜火光照雪,飞絮飘摇着坠落在满地尸体的身上,刚一触碰到血水便瞬间融化。 清晨时候清理战场,谢熠秋沾染了满身的血,他躺在熄了炭火的屋中,身子冰冷地想着顾濯这些日子是否也是每日面对着刀光剑影,刀柄两侧一生一死。 司少仓不忘给谢熠秋熬药,此刻他端着药进来,温声道:“公子莫要着凉,把药喝了吧。” “他经历死战,为的是我。”谢熠秋起身,端起药来一口气饮下,“死伤多少人,还剩多少人,清点了吗?” “将军正派人清点。” 重善满身的血腥未清,便忙着与人一起清理战场。他早已看惯了这种场面,满地断臂残肢,脏垢泥泞,他不会觉得恶心,但却怕谢熠秋受不了,于是只让谢熠秋呆在屋里。濒死的兵哀嚎着被抬走,重善转身离去,却忽然听闻一声喊叫。 “将军!”那人从马上滚落,艰难开口,“甘胡凉三州城破!” 重善大惊,惊喜道:“三州城破!” 那人被趴在地上,他从甘州赶到这里,已经精疲力竭,身上还尽是伤痕,可见来时路并不好走。他口中冒了血,“三州城破……可凉州百姓拒不受降!要为西奴死守!顾……将军进了城,在西凉关,被……滚石……” 重善的身后轰隆一声,他转身瞧见谢熠秋扶着门望着他,那双眼睛满是惊恐,惨白的脸上还留着干了的血迹。 “衡之怎么了……” 重善急忙问那人,“被滚石怎么了!” 那人道:“砸了!” 谢熠秋脚步不稳,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险些跌倒,重善急忙对司少仓道:“快扶他回去!” 司少仓伸手去扶,谢熠秋却一把推开,他声音轻颤,在冷风中盯着远山。“我要去看。” 他要去看那西凉关到底是什么阴曹地府,看这敢杀他北明三将的地方到底如何过不得!他望着西凉,骑上快马昼夜奔驰,经过了顾濯为他拿下的甘州和胡州,这是他为他用血肉开辟的道路。而如今,他要踩着这条路去见他。 他在寒冬的茫茫雪原中疾驰,寒风砭骨,刺穿他的皮肉内脏。他的心好疼,疼的像是要死了,肆意流下的泪浸染了他的皮肤,绝望让这位从前的帝王仰面痛哭,终于口鼻涌出热流,血红的稠液沾了他满身。 等君归来。 “顾衡之!”他声嘶力竭,心如刀绞,最后痛到无声哽咽。 与君结缡。 他的衣袖被戾风撕扯,身体被蛊毒撕咬,终于在疾驰中栽了下去。他要摔得粉身碎骨,去见他…… 第123章 天地辽远, 他立在高殿上望不见归处,多少人的面孔从自己身边路过,全都是模糊的, 唯独有一人看着那样清晰。 他是父皇的独子,因此不得不继承大统,他将身边人认作朋友,对他好的人他付之真心, 他一直觉得玉衡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能与他交心之人。可那夜生杀之后,他被推上皇位, 做了奸宦的傀儡, 玉衡便称他为君, 与他疏远了。 十七岁的年纪, 他身后是无用的宝座,他无能地坐着, 尽全力去维护自己惦念的人, 额上的十二旒犹如束缚遮住他的眼睛, 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天下以及沦为别人的手中羔羊。他做着孤家寡人, 看自己最亲近的人逐渐不再信任他, 甚至恨他, 他才知道为帝王者需得无情,他手中没刀便要拿别人做刀, 为自己开路。 第222章 这天下无人可信,更无人真心待他。他望着冬日大雪, 看着梅花飘零, 想着自己便是这无人惦念的落梅, 形单影只, 若有人拾起该多好。 “谢熠秋,下雪了。”顾濯站在阳神殿前望着拾花的谢熠秋,谢熠秋将落花全都递给了他。 “你要替我好好收着,别丢。” 顾濯忽然一笑,“陛下冰肌玉骨,踏雪寻梅,比梅花好看。” 谢熠秋心下一愣,像是回到了过去,他伸手去摸顾濯,问了一句:“你还活着吗?你要替我好好收着,别丢下,别丢下我……” 面前之景陡然一变,他的手忽然抓了个空,方才笑着的顾濯忽然变得钩爪锯牙,一瞬间后在满目疮痍的山谷中被巨石轧成了肉泥。 “衡之!” 他大叫一声,手上紧紧抓着一只温热的东西,忽然睁眼,只见面前一副红了眼睛的面孔。 顾濯急忙双手握着他冰凉的手,轻声道:“我在,秋玉别怕。” 立在一旁的霍怀见人醒了,急忙喊军医进来,那军医一进门便立刻跪在一边为其把脉。谢熠秋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顾濯,开口道:“衡之,你在……” 待军医把完脉,制好了汤药给他灌下去,他的身子才勉为其难能够坐起来。顾濯便半刻不离身地守在他身边。谢熠秋有气无力地问:“你遇到落石了,是青甘百姓做的吗?他们想要你死吗……” 顾濯柔声道:“是西奴人,不过你放心,我活着在你面前呢。”他轻声一笑,问:“你要我替你收着什么?” 那是他在梦里说的话,没想到竟被顾濯听去了。谢熠秋拉着他的手,“你竟是梁上君子,专偷听人说话。” 顾濯捏着他的手反复抚摸,笑道:“梁上君子想偷走你的心,若是一颗真心送给我,我就是死了也会揣在怀里好好收着。” 谢熠秋本就害怕“死”这个字,他为顾濯担心得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便昏迷不醒了,即便是在昏迷中脑子里也全都是顾濯。若是往常他一准得怼回去,可如今看着顾濯还能和他斗嘴,他心里安稳,便抬头在顾濯的脸上轻轻一蹭。“不光一颗真心,我这个人,你全拿去。” 顾濯看着他这副模样,不想多动他,便扶他躺下,道:“等你好了,我再来拿你下酒,现在你要好生养着。” 谢熠秋面朝着顾濯,眼神半刻都不愿意离开他,缓缓开口:“好。” 夜里顾濯揽着谢熠秋躺在床上,一想起那日发生的事,至今心有余悸,不敢多想,可是谢熠秋问他了,他便也不打算瞒着。 这些日子他和霍怀一路杀敌,接连拿下三州,西奴对他们来说不算大问题,可没想到最难解决的竟是青甘百姓。青甘百姓长久地被西奴统治,早已没了抵抗之心,即便缺水缺粮,活得艰难,也不想打仗。偏偏西奴人抓住青甘百姓的这一点,他们扮成北明人在青甘打杀,等到真正的北明军队到达的时候,青甘百姓便痛斥北明军队不是人,当年丢下他们,把百姓的命不当命,如今为了拿回这块地,还是把百姓看作草芥。 西凉关的落石其实不是西奴人做的,是青甘百姓想要北明的军队去死。顾濯那日在要路过西凉关的时候想起这里死过多少人便觉得毛骨悚然,于是他唤了许久没见过的系统,看见自己被落石砸死,瞬间觉得自己浑身都疼。于是他设法引西奴人进去,最后被砸死的全都是西奴人。 他没跟谢熠秋说实话他看得见自己的未来,于是谢熠秋问他:“你怎知那里不太平,会有落石?” 顾濯只道:“你夫君我聪明绝顶,况且有从前的宁枕山做前车之鉴,我心里想着你,自然会小心着。” 他们从西凉关逃生之后,被不肯就降的青甘百姓围住,那日狂风席卷,顾濯跨马横刀,一张面具遮脸,高举鹰首烈弓,一箭飞射,将无数西奴人刺穿百米外。 多少青甘百姓望着将军英豪,惊叫道:“是世子殿下回来了吗?” “世子殿下!” 烈烈劲风吹动将军发,风雪浇铁甲,他策马拉弓,高呼一声:“驱逐西奴贼子!还我国土安宁!” 他非世子,却要替北明还青甘百姓一个生。 天汉三年春四月,积雪尽数融化,枝桠露着春叶。帝京来信,西部三军鏖战四个月,已将青甘拿下,不日便启程回京领功。 舜秦王与郑覃先行一步带兵回京,李南淮在乾勤殿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但重善与顾濯却迟迟未归。 帝京这些日子多了许多重兵把守,说是为了防止贼寇潜入。而后顾濯送信入京,说重善自请戍边,不再回京,他会同甘宁军副将霍怀一起回京面见陛下。 李南淮算是松了一口气。从此帝京只是流传着重善将军的名号,却无人见过重善,更无人知道这位重善将军是何许人也。 顾濯归京那日,帝京百姓夹道相迎数十里路,青甘收复的消息传遍整个北明。 殿上,顾濯禀奏说这些年边境缺粮,归根虽因上天少雨多旱,但终究也是人祸惹得,农田水利不足,田地大旱。世家大族侵占土地,不少土地都荒废了,即便是朝廷下令清查,世家手中的土地分给了百姓,百姓也无计可施,基本都成了荒地。边境无粮,百姓饿着,不愿打仗,战士也饿着,打不了仗,这便是青甘迟迟收不出来的原因。他们在外面搞屯田,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算备足了军饷,聚集了民心。 第223章 各州封闭,难以互通有无,粮马道稀缺,粮食难运,这些都是导致各州与帝京联系不够紧密的缘由,各州各自为营,条件又差,便一定会生出不臣之心,暗地里偷奸取巧。如今战事平息,当务之急便是在各州之间修建粮马道,开荒拓地,兴修水利,修建漕渠,以百姓生计为主。 这件事李南淮交给了工部去办,协同各州州丞和观察使一并去办。 当夜顾濯请了工部尚书王弼高吃酒,王弼高举杯道:“顾大人当真是天纵奇才啊!这次不光是立了一功,还是一大战功!解了北明五年的心头大患呐!” 顾濯握着酒杯笑,“尚书大人抬举我了,我非主力,不过是替重善将军挂功罢了。我这般人,怎么上得了战场呢。” “那重善将军到底是哪里人?既不上京领功,也不露面,当真是令人称奇呀!” “他并非不肯露面,只是怕自己露了面会吓到人。” 王弼高疑惑,“若是相貌丑陋,倒也不至于会吓到人,咱们也并非以貌取人的人,对有功者自该论功行赏。” 顾濯淡淡一笑,抬眼看向王弼高,道:“尚书大人见过鬼吗?死了的人临死之前有没说完的话,他会化成鬼讲给别人听。” 两人坐在秀春楼的隔间里,屋中热酒热菜冒着热气,将顾濯的眸色隐匿其中。王弼高忽然顿住,有些哑声道:“顾大人可别吓我,这世间哪能有鬼呀?” “不做亏心事的人不怕见鬼,尚书大人在怕什么?”顾濯盯着王弼高笑,“我在甘宁便听闻闻家谋反,但是陛下只处置了闻律一干人等,没有处置闻元洲,只因闻元洲是苏家的女婿,郑覃在外打仗,陛下不好在这个时候为难苏家,因此留了闻元洲一命。” 他喝了口酒,看着王弼高额上冒了汗,继续说:“如今郑覃上京来了,第一个回了苏家,然后便去看外甥女去了,可她外甥女卧病在床,说是因为死了夫婿,如今只剩她孤儿寡母了,郑覃当日便发了火,大骂闻家没一个好东西,让他外甥女吃了苦。如今连陛下都自觉愧对了苏家,正想办法弥补。” 王弼高抬臂拭汗,道:“苏家这次建功立业,本该是受封赏的,出了这档子事,确实不好收场。” 顾濯哼哼一笑,“天家最烦为臣者恃功矜宠,若有了功便能让陛下给这给那,甚至要陛下给他弥补,那陛下算什么?臣子永远在陛下之下,陛下面前,多大的功劳都如蝉翼。陛下也不能不给建功立业的臣子面子,于是只能忍着,可一旦忍了,心里总是不悦的。这事牵扯到了陛下身上,可就不算小事了。听闻闻元洲是死在诏狱里的,陛下如今已经暗地在查了,总要查出个人出来抵罪,才能出口气啊。” 第124章 终章(上) 王弼高被顾濯的话吓得不敢接话, 只是端起酒杯往嘴边送,一不留神呛着了自己,急忙狼狈地擦嘴。 顾濯与闻律完全是两种人, 王弼高在闻律面前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可见到顾濯,虽说顾濯看起来彬彬有礼,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世人一旦得了高位, 往往就开始自傲,就如闻律,可顾濯从始至终身居高位, 自受忠帝时他便是首屈一指的皇帝近臣, 到了天汉帝时, 他更是收复青甘的功臣, 他是个手段得了的人,若他自傲些, 王弼高兴许还不会害怕。 “尚书大人也觉得他死的蹊跷?”顾濯道, “诏狱看管严, 陛下说留谁的命, 谁便一定死不了。或许给那群蠢东西点银子就能从里边买走谁的命, 但这种人, 多给点钱,谁进去过, 几时进去的,他便能吐得干干净净。” 顾濯夹菜入口, 看着王弼高, 许久才闻王弼高开口道:“顾大人, 可有解法?” “有啊。我只问你, 闻元洲手里有你的什么把柄?” “朝堂之上,谁的手里都或多或少有别人的把柄。”王弼高道,“顾大人与我也并非毫无关联呐。” 当初顾濯接了拆金庙那档子差事,是王弼高手里的图纸让他找到了裴钱藏在金庙里的东西,顾濯拿了里面的地契文书,王弼高贪了金砖头,如今见面互相看一眼,彼此都不算是个干净的人。 顾濯一笑,看着王弼高道:“是啊,这世上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你我既然知道彼此做了什么,我定然会给你一个解法。陛下要在各州兴修粮马道,这事落到了你们工部的头上,尚书大人有机会离开帝京去做大事,归来也是功成一件。至于诏狱那条人命,诏狱里枉死的人命不算少,这一条算什么呢。” 王弼高拱手,“那我便谢过顾大人了。” 当夜顾濯去了清宁和晏,进门之前他望了一眼谢熠秋御笔亲书的匾额。这四个字说着时世太平、和晏海清。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却似乎人人都带着仇恨和算计。 他在这里见了余苗和谢岫,听这两个晚辈喊他先生。当初闻元洲见过这两人,因此余苗对闻元洲的死基本有所了解,闻元洲手里有太多王弼高的把柄。谋害魏家是一条,算计卫扬又是一条,最后还有一条助闻律谋反,可他既然能在闻律败了的那一刻安然无恙退避三舍,便能知道此人心思也颇深。 他敢拿金庙的事情威胁顾濯,顾濯却不怕他威胁,反倒要助他,让他离开帝京。 因为粮马道途经通州,郑覃在帝京没待多久便回了通州。顾濯要砍了李南淮在帝京的所有可用之人,要么除掉,要么丢到帝京以外地方。 第224章 这时顾濯看着谢岫,好似看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帝王,这是谢熠秋选出来的帝王。他年纪轻轻便能在帝京如鱼得水,除掉了闻律,掌管了禁军。而余苗也因闻律谋反时勤王有功而升任锦衣卫一品指挥使。这两人在李南淮眼中是自己三番五次试探,培养出来的握在自己手里的利刃,而如今,他们坐在顾濯面前喊顾濯先生。 多日之后,莽蒙可汗顾尔金来北明帝京恭贺收复失地,但另一个目的却是要将顾濯带回莽蒙。 只可惜北明皇帝与莽蒙可汗之间的谈判以无法调和为终,如今的顾濯,李南淮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这般能人最该做一个质子留在北明。莽蒙在平定叛乱之后重新崛起,当年老可汗在北明的老皇帝面前磕过头,求得了一时的安宁,却丢了个儿子,老可汗用自己的脊梁骨撑起了莽蒙,却在年老后稳定不了蒙都乱党和叛变部族,只因他只有一个儿子。 如今的莽蒙不需再看人脸色,但前提是他要将顾濯带回去,不给北明留质子。李南淮自然是不愿意的,顾濯这个质子足以让他牵制住莽蒙。 顾尔金道:“陛下若非要我莽蒙的儿子留在北明,莽蒙和北明之间的交情便很难维持下去了。” “从前他是莽蒙的儿子,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老话了,如今他是北明臣,北明臣子不入他国。” 顾尔金没能带回顾濯,八月以后,临牧传来了驿报,说是北蛮入侵北明边境,如今已经打进临牧了。 莽蒙和北明前些年的关系还好着呢,如今却忽然开始针锋相对。顾尔金没能要回顾濯,干脆回去便将北蛮给打了,他不打算除掉北蛮,而是活活将北蛮逼到了北明境内去。 得知此消息之后的乾勤殿一团乱麻,举朝震惊,朝臣们大骂顾尔金此举是在打北明的脸,莽蒙这就是在将两国这些年的交情踩在脚底。 北蛮被逼得没地去,只能来打北明了,北明的东北就是一块蛮荒之地,极少驻兵,于是便给了他们可趁之机,让他们有胆子继续打。 朝臣们大叫着要出兵讨伐北蛮,可如今朝中有谁可用?卫扬死了,郑覃已经被派回了通州,重善将军至今不曾露过面,如今朝中算得上是将的便唯有舜秦王了,还有这位也曾上过战场、立下战功的的顾濯。 大殿上商议着派舜秦王出兵讨伐,北明绝无可能将顾濯送去莽蒙。可这时候有人蹦出来说:“此事因莽蒙出兵北蛮在前,北蛮原本已经安分守己,可如今又被逼得无路可去,这才打了我北明的主意,若是派舜秦王出兵,不仅是要将北蛮逼死,只怕他们会狗急跳墙,也平息不了莽蒙想要讨顾濯之心。” “依臣之见,该从源头上解决此事,莽蒙要人,陛下便将人送去,何必再打仗,搅得百姓不安?” 顾濯的归来让朝中不少人都觉得他如今风头正盛,若长此以往下去,他不仅要盖过朝中所有人,只怕会弄权专政。但他们现在最担忧的就是顾濯位及权臣,谁见了他都得看他的脸色,于是他们心里打起了算盘,朝中气氛也莫名地开始箭指顾濯。 朝臣想借机赶顾濯走,但李南淮却想抓着人不放,此刻顾濯倒是想看一出好戏。皇帝到底是皇帝呀,不管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总是要被自己的臣子算计着的,他们嘴上说的好听,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实际上都是为了自己。 “北蛮人屡次侵我边境,从前先帝在时,莫夫还带人在帝京投毒搞疫病残害百姓。”李南淮怒气上了头,喝斥道:“‘安分守己’四个字,你自己听听这像真的吗?” 整个北明都知道李南淮对北蛮人的恨,他早年在北蛮人那里受的苦他忘不掉,卫扬的死也多半因为北蛮人。偏偏这时候有人提了这一嘴,说北蛮这些日子安分守己,这分明就是在给李南淮找不痛快。 顾濯站在殿上一听,心道:“这是嫌自己死的太慢了?” 朝臣们见李南淮生了气,忽然跪倒一片,道:“陛下!这两年北明连年打仗,如今战事平息本该休养生息!这次惹了莽蒙不快,莽蒙新可汗又是个不服输的主,北蛮于我们不算大事,就算是灭了也未尝不可,怕就怕莽蒙此次居心不轨!北明不能跟莽蒙打呀!” 李南淮厉声道:“朕何时说过要跟莽蒙打仗!” “陛下!若不交人,此仗还远吗!他现在往我们这里驱赶北蛮老鼠,便是在逼我们啊!陛下请速速抉择!” 李南淮气的面色铁青,手已经攥得爆出了青筋,像是要提刀杀了这帮逆臣,更恨不得亲自上战场砍了北蛮人。身上这身华服不知为何在此刻显得格外暗淡。 此刻李南淮身边无人,就连顾濯也不知该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朝中诡异的气氛。谢岫站出来道:“陛下,莽蒙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而已,去不去的还不是要问问顾大人是否愿意。若大人不愿,莽蒙再想强要,那便是他们的不是了。” 有人立刻反驳道:“莽蒙若是想要,仗都能打,还会在意他的意见?!” 谢岫对这反驳置之不理,继续道:“此事涉及三国,北蛮是一大祸患,如今他被打的屁滚尿流,正是时机除掉他。至于派谁前去,我想诸位大人应该明白,若是莽蒙打着打着和顾大人会了面,他们还能不收手吗?” 这话的意味极其明显,他是想让顾濯去打。朝臣们一听,这是要派顾濯出去,瞬间心里舒坦了不少。而此举只是派顾濯出去打仗,并非是将他交给莽蒙,自然也不算让坐在上面那位不痛快了。 第225章 朝中一时偃旗息鼓,不再多做辩驳,道:“谢统领说的好,这事是顾濯挑起的,你不妨亲自去解决了,至于如何解决,只要是为了北明,全在你!” 既然提到了自己,顾濯也不好再继续当看客,便拱手道:“臣生为北明臣,定然是为了北明的江山社稷。臣自请离京北上,灭北蛮。” 灭北蛮。 李南淮瞧着他,心想这人哪里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他太好,让他这个皇帝都忌惮他,让莽蒙想要将他要回去,让受忠帝到死都念着他。 天汉三年八月末,顾濯临行前被李南淮召见,两人在阳神殿对坐饮酒用膳。殿内点着明亮的灯,将两个人的面孔照的清晰,两人原先长得像,可如今看也不像了。到底是一君一臣,神态上早已变了模样。 “你想要多少兵?朕都给你,只要你拿下北蛮。” “陛下敢给臣多少?”顾濯笑,“陛下不怕臣带兵回了莽蒙?” 李南淮不紧不慢道:“说实在的,朕不敢给你一兵一卒。可谢岫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回不回莽蒙看的是你的意愿,若你想回,朕强留你,你只会是个祸患。朕不如放你走,给你兵,只要你能拿下北蛮,剩下的路往哪儿走,回帝京还是去蒙都,看的是你自己。” “若臣去了蒙都呢?” “回帝京,你身上再加一功,朕封你为异姓王,富贵荣华全给你。去蒙都,朕一定会杀了你。朕不怕与莽蒙一战,到时候你是北明的叛贼,朕攻打莽蒙也是天经地义,师出有名。” 顾濯唇边碰杯,随后笑出声。“为了臣一个人让两国百姓受苦,臣心不安。莽蒙如今的可汗是顾尔金,臣就算回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做个贤王听命于他。这可不比陛下给臣的承诺,让臣心向往之。” 李南淮问:“你要多少?” 顾濯搁下酒杯,淡淡道:“凡事都要讲究个名正言顺,臣在青甘打仗的时候青甘百姓不愿受苦,于是想尽办法赶我们走。可当他们看见他们的世子去救他们于水火的时候,他们便奋力一搏为他杀出一条路。这‘世子’就是青甘的虎符,可调令三军。” 开着的窗子吹进了风,烛光闪烁,屏风后忽然一阵声响。顾濯望了一眼,道:“阳神殿也能进老鼠,陛下要小心着点。” “朕不怕老鼠。”李南淮眸色晦暗。 “臣为陛下铲除北蛮,受的是君命,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若臣手里什么都没有,陛下也不好牵着臣的鼻子走。陛下给臣多少兵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臣需得使得动他们。”顾濯道,“臣要虎符。” 第125章 终章(下) 深秋萧瑟, 谢熠秋冒着细雨进了屋,他将这几年自己与顾濯来往的书信全都用箱子装了起来。这箱子里装着他一颗真心,同时搁着两枚明晃晃的虎符。 司少仓道:“公子, 粮马道已经修到了费州,日后回帝京用不了几日便能到了。” 谢熠秋“嗯”了一声,道:“朝廷给咱们修了条好道路,运粮方便, 跑马方便,运兵也方便。” 谢熠秋站在窗前望着檐角落雨,打在地上成了泛起了波纹。他穿的单薄, 司少仓怕他着了凉, 便急忙拿氅衣给他披上。 那身形瘦削, 可是却挺拔, 带着由内而外的威严。“你知道衡之为什么要拿虎符给我吗?” 司少仓应声道:“公子手中有兵,费州屯的兵、楯州的兵、还有甘宁军也听公子调遣, 虎符的有无实际上已经没有大用处了。” “不, 虎符可调令天下。”谢熠秋望着变大的波纹, 那一圈圈好似永无止境, 可它在一开始只是一滴水。“我身边跟了一群忠良之辈, 不论是重善还是霍怀, 是舜秦王还是广审,他们都是北明臣, 拿得下西奴,受得了封赏。可一旦跟了我便是乱臣贼子。何谓‘名正言顺’?我为何偏要在退位之前给了舜秦王一纸诏书?” “您要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因为假的永远是假的, 人会死在谎言里, 李南淮的位置是对自己的欺骗。”谢熠秋伸手, 任凭雨滴落在自己的手上。“我手拿虎符, 不论调动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是乱臣贼子。世人或许会指责衡之借机拿了虎符,祸国殃民。谋逆的罪名我们两个一起担着,只有我们两个担着便足够了。” 这场戏谢熠秋做了太久,也牵连了太多人。该结束了,他想着,可他要给助他之人一个好的名声,他们是忠良,不是逆臣。 再者,人心易变,虎符却不会变,这是独属于权者的心思,是他捏在手里的北明的命。 谢熠秋收回了手,水滴顺着指尖落下,将手指衬得白皙水润,好看得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彪炳青史还是遗臭万年,他选了后者,我也是。” 远在临牧的顾濯被落在脖颈里的雪冷得直哆嗦,这地方太靠北了,冷得跟甘宁有得一拼。他钻进帐子便急忙脱了袄子,误之一瞧,忙道:“别脱呀!主子这是想冻死自己!” 韩承正在烤火,闻言抬头道:“你懂个屁,主子的衣裳湿了。” 误之恍然大悟,“哦,那我来烤。”他刚要接过手,但是顾濯没给他,亲自把着放在炉边烤。 韩承道:“你还是不懂,这可不是你能拿的。” 误之白了他一眼,顾濯道:“替我给顾尔金写封信,误之,你去拿笔墨。” 第226章 “好嘞!”误之将纸笔准备好,“可是为什么要我写啊!” “你不是会以我的名义写信吗?”顾濯道。 陈年旧事一提,误之险些羞的将脑袋埋进脚底下去。当初他以顾濯的名义给谢熠秋送过信,那时候还不是因为他太过于担心了,一时情急,害的谢熠秋急着往甘宁赶,听说路上还遇了险,好在顾濯到的及时。 他给顾尔金写了信,这场仗要打的久一些,最好是拖到北明的粮马道修好了。 没过几天,顾尔金便绕道来了临牧。“打仗还有不愿意快打完的?顾濯,你是在为人拖延时间吧?” 顾濯立即承认了,“秋玉需要时间,费州、楯州,还有甘宁的军队不能悄无声息地到帝京,那便只能拼速度,需得等粮马道修好,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不成问题。等他到了帝京,到时我带着我手里的军队回去,与他一道,并肩而战。” 顾尔金笑着道:“我本就没打算再让你回莽蒙,知道你放不下谢熠秋,可既然你要我陪你做个戏,我便只能当一次恶人了。来日你和谢熠秋都要谢我。” “此次出兵并不全是为了秋玉,而是北明确实有仇恨在北蛮人身上。” 卫扬的死,当年帝京的一场疫病,谢熠秋身上的蛊毒,以及李南淮身上的蛊毒。这场仗是非打不可的,这或许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必须解决的问题。 顾濯当顾尔金是他的亲兄长了,这两年多亏了顾尔金,他才做成了那么多事。 . 先帝忌辰将至,阖宫都忙了起来,谢岫在皇宫安排了守卫,便帮着礼部准备祭典要用的东西。受忠帝为帝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特别贤明的君主,但到底也算励精图治,光拿禅位这一条来说他就比以往帝王都让人称赞。 典籍司的人这些日子要再重新修撰受忠帝的那部分史书,为了颂扬他让贤,便不得不多拿他以前的功绩做文章,以此锦上添花。若是还按照以前的来写,说受忠帝多么暴戾,甚至让阉党乱政,那这个皇帝既然品行这么恶劣,又怎会让贤呢?这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了,倒显得天汉帝的位置来得奇怪了。 所以重修史书不算是为了受忠帝,他一个死人任凭后人怎么书写都无所谓,世人的评价都搁在心里呢。但天汉帝可是活生生的,世人对天汉帝的评价绝不能带有污点。 受忠帝升迁所批阅的折子,看的书籍,写的诗词全都被翻了出来。人品再怎么差的人也总是会留下那么一丁点值得被人称颂的东西,典籍司的人便要从这堆废品里找出能被添油加醋放进史书里的东西。 那日帝京落着雨,皇宫的青砖上泛着涟漪,谢岫撑着伞进了典籍司,望着人忙忙碌碌,来迎他的是个老头。“统领大人这些日子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谢岫道:“礼部要典籍司尽快找些受忠帝的功绩出来,要不然祭文写不出啊。” 这老头是典籍司的司长,点头应和道:“这事真是记不得,咱们这里修撰了几个月都没找出多少好听的东西来,实在是为难,还请礼部多等等吧,或是让他们自己写就是了,哪里非得用我们典籍司写的东西呢!” 谢岫笑着道:“受忠帝生前就没多少拿得出手的功绩,不是失了土地就是宦官专政,就连当年疫病他也是什么都没做,自己离京痛快了。说他勤政爱民、睦邻安边,这都是胡扯,更谈不上忠厚仁恕,这让礼部怎么写?所以也只能靠你们典籍司多找找了。受忠帝做的事,只能屎里淘金,到底是个苦差事,真是难为你们了。” 这谢岫到底是姓谢的,还是受忠帝的堂弟,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令典籍司长忽然汗颜了,这话谢岫说说便罢了,他可不敢多说,于是只能应着说:“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多累的活都不算难为。” 谢岫见他忙,便没多打扰,只是拱手说自己在这里看看,一会儿就走。 典籍司好几层阁楼,东西摆的高,不过也都是按照年份摆的,不会乱。 谢岫望了一圈便撑伞离开了,此时天气隐晦,加之下了雨,更显清寒。只闻身后一阵脚步声跑过来,谢岫疾步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被身后之人追上了,他虎口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佯装要抽刀,却被那人按住的手。 余苗见他这样防备,惊讶道:“你要杀了我啊?” 谢岫一笑,道:“你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后要做什么?” 余苗伸开手臂给他看被雨淋湿的身子,道:“我来时还没下雨,没带伞。” 谢岫道:“蹭伞的啊。” 两人一道往宫外走,谢岫这两年长得快,以往在楯州那种苦地方吃穿都不好,年龄也小,那时候长得慢,个头也矮,他刚来帝京的时候还比余苗矮上一个头,如今差不都一样高了。一把伞难装两个人,谢岫走的沉稳,但还是没走几步两个人的腿便都湿了,余苗望了一眼底下,还没说什么呢,谢岫便开口道:“你来撑伞这腿也得湿。” 余苗干脆接过伞来,道:“是,小的给您撑伞。” 谢岫看了他一眼,恍然一笑。余苗道:“你今日去了典籍司?礼部的人让你去的?统领大人最近挺忙呀。” 谢岫答道:“礼部要准备祭典,需要禁军帮着搬东西。从前祭典的台子搭建都是工部的活,可工部忙着修粮马道和水利,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各部都忙,我们禁军不能干等着吃白饭呀。” 第227章 他忽然压低声音,“况且,有户部拨款,谁不是拿钱办差?这份银子不赚白不赚。” “你一个禁军统领还缺钱?” 谢岫道:“缺呀,吃花酒可要花不少钱呢。那秀春楼我常去,听说这些日子又多了些新菜品,指挥使大人要不陪我去尝尝?” 余苗瞬间皱了眉头,“你还吃花酒?该不会还有什么貌若天仙的姐儿陪着?” “姐儿貌若天仙,哥儿也长得不错。我身边有个撑伞的,长得比秀春楼里的姐儿都好看。” 谢岫哈哈笑着,余苗却忽然哑了言,不知怎得只觉得从脖子到脸都是热的。他僵硬地看着路,开口道:“没事少去典籍司,这些日子人多眼杂,里面的东西金贵,少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谢岫哼笑一声,歪头看向余苗道:“指挥使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走,陪我吃酒去。” 受忠帝的忌辰在寒冬腊月,当年他死的突然,只有李南淮亲眼瞧见了他吐血而亡,死状悲惨。说来也是悲戚,受忠帝自那年中秋出行过后倒在街上,被李南淮送回了皇宫,朝中大臣乃至帝京百姓便再也没见过受忠帝一眼了,直到他死后入馆葬入帝陵,也没人能瞧上一眼。 一日典籍司的小官怀里抱着给用布裹着的东西急忙到了司长面前,险些摔倒在地,那东西露着一角,赫然是个黄绫锦,司长打开一看,是落款于受忠八年的一份遗诏。 一阵脚步声踏着泥水进了阳神殿,李南淮捏着这东西厉色道:“当初闻律拿着这东西跟朕逼宫,朕不是让人烧了吗。是谁将这东西又翻出来了!” 那老司长跪倒在地,吓得哆嗦。“这东西搁在架子上,完好无损呐,臣也不知是谁将它收进来呀!” 这时候殿外已经跪了一众臣子,天气湿冷,脸上被突如其来的落雨打湿。“陛下!近日帝京传言受忠帝当年死的蹊跷,臣等当年未见过受忠帝,一时也无力为陛下辩驳几句。当年唯有陛下亲眼看着受忠帝殡天,陛下当真要看着京中流言四起吗!” 殿门忽然打开,李南淮立在门前,冷声道:“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流言是谁传的?” “陛下也知道这是空穴来风吗!臣等听闻典籍司里放着当初闻律谋反所持受忠帝遗诏,竟是和陛下登基时候的圣旨搁在一起的,陛下曾说那遗诏是假的,可臣等看见的却是两份诏书的字迹没有丝毫差别,陛下怎知一真一假!” “你们现在到朕的面前,是为了质问朕?”李南淮挥袖。 他们跪在殿外,高声道:“臣等不敢!这些说辞尽是京中传言,陛下要压下去,不是给臣等一个交代,而是得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呀!如若那遗诏真是假的,闻律怎敢拿着它前来逼宫!” 李南淮厉声大喝:“这世上无人不垂涎金銮龙椅,即便是铤而走险也要放手一试。闻律这等乱臣贼子,你们如今竟在朕面前拿他出来说话,安的什么心!” “臣等一心为了陛下啊!若流言不灭,后患无穷!如今那两份圣旨放在同一处,看着皆是出自一人手笔,要么皆为真,要么皆为假!要么,陛下应该现身说法,指出那遗诏假在何处?” 天空阴云密布,殿内的残灯被风吹的摇曳。那两个东西全是假的,皆是王宏的手笔。李南淮心中犹如一块巨石滚落,砸的自己肉疼。他儿时记得王叔的字好看,学问也高,既是父亲的军师,也是他的老师。如今王叔还是他的老师,只是这些年一直不见天日,像老鼠一样活着。 王叔说,只要给闻律一个造反的机会,再一举拿下他,连同他盘根错节的党羽也能一并连根拔起。给闻律一个假的遗诏,既是帮了闻律一把,也能顺便试探谢岫是否真的臣服,这是一箭双雕的事,事成之后只需烧了那假的遗诏,此事便能做的滴水不漏。 李南淮忽然胸口一疼,是那蛊毒又发作了。他想得太多,乱了心神,一不留神竟在大臣们面前露了怯,这不该是一个帝王给露出的。于是他强忍着一口气,道:“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喘出一口粗气,“朕乏了,你们先下去。” 那夜李南淮喝了药并未歇下,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是谢熠秋死在他面前的景象。京中传言谢熠秋死的蹊跷,可那时他望着尸体,只觉得解恨,从未想过是否蹊跷。如今,那厉鬼竟要来索他的命了。 他咳了几声,胸口疼得厉害,这时候门外钻进来了身影,李南淮抬眼一看,王宏已经跪在自己面前。 “王叔……” “老臣侍奉陛下至今,已经五年,亲眼看着陛下从风姿俊逸的青年长成气度非凡的帝王。陛下从前遭奸人构陷,受尽了苦楚,好不容易熬到如今,青甘已收,北蛮将亡,陛下自此以后前路光明。”王宏已经年老,此刻胡须颤抖着,“可今日之事,是想要了陛下的命。” 李南淮欲扶起他来,“朕会有法子的,朕会烧了那东西。” 王宏却一直跪着,“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啊!陛下即便是现在烧了那东西,流言已经收不回去了,烧了更是雪上加霜。如今要杀陛下的不是那假的遗诏,是人!” “朕会查出来是谁进了典籍司。” “当务之急不是查出来谁放的,如今的箭头指的是陛下,天下百姓要陛下给出一个交代,陛下便必须给出个交代。水推舟行,陛下只能顺着走。” 第228章 李南淮在这件事上走到了绝境,他忽然一愣。顺着走,他是皇帝,竟要被人推着走?若他至死不行,这水是否就要淹了他? 王宏道:“身处高位,做什么事都是要被天下百姓看着的。陛下拒不得,躲不得,更争不得。天下人眼睛看到什么,耳朵听到什么,他们便会觉得陛下是怎样的人,陛下要看天下人的脸色,这帝位才坐得长久。如今百姓要陛下给个说法,陛下只能给啊!” 殿内寂静,李南淮胸中气闷地捏着手,“朕……朕是皇帝……” 他是皇帝,为何会走到这种境地?为何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王宏道:“陛下是皇帝,因此错都是臣的。臣让陛下走了歪路,路走歪了,很难直得回去了。陛下身边那位侍卫从小跟着陛下,是个忠诚的人。臣老了,不敢再作孽,怕入不了轮回,来生见不着陛下了。” 外面忽然冒了火光,一阵杂乱。“典籍司走水了!” 李南淮艰难起身,只见王宏重重磕在地上,那声音苍老,又显悲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老臣今日替陛下拾起这一子,陛下日后万望当心。” 典籍司失了火,很快便被扑灭了,但是立李南淮为皇帝的诏书被烧的体无完肤了,那立谢岫为储的假遗诏却安然无恙。 第二日出来了人抵罪,说这假遗诏是出自他手,为的就是助闻律谋反。大臣们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那人便亲手写了一幅字,这字当真是与遗诏上的别无二致,皆是仿的受忠帝的字。且他是为了帮着闻律逼宫谋反,自然就不需要李南淮再说什么了。李南淮亲自下令将其打入诏狱,择日处斩。 李南淮在朝上没有好颜色,看着王宏的字骤然咳出了血,忽然便栽倒下去了。 辅明君,为良臣。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论那两个黄锦圣旨是真是假,如今也都成了灰烬,同写字的人一起消失在了腊月深冬。李南淮的身份无变,依旧坐在明堂之上。 正旦以后,整个北明的粮马道建成,临牧也传来的捷报。那日天降瑞雪,年后浓墨重彩的帝京忽然变作一片煞白。顾濯的信件事先传到了朝廷,要李南淮大开城门接他回京,他将在天下百姓面前将虎符上呈皇帝。 大雪在天地间飘摇,李南淮一身黄袍立在城墙望楼上,身边皆是北明臣。 数里以外,奔腾的战马激起雪雾,冒着严寒往帝京驰去。顾濯骑着骏马踏着满地霜雪,飞奔而来。 “来了!”李南淮身边的大臣眼神好,急忙笑着大喊,“顾濯回来了!” 狂风扑面,城墙上的人从那一众人马中瞧见了一辆马车,周围几个从未见过的人骑马护在一侧,而最前头是顾濯。 李南淮身边忽然一人一拍爪子,惊道:“那是宁枕山!” 忽然又一个人大喊道:“霍家儿郎不是在甘宁吗?怎么也在其中?” 李南淮的脸色骤然如冰冻一般冷了下来,他歪头对莫影道:“将谢岫带过来。” 城墙下的百岔铁蹄骏马猛然抬蹄,顾濯勒马停下,对着高墙之上意态自如地喊道:“臣替陛下讨贼归来,陛下打算拿什么赏赐给臣?” 李南淮道:“衡之为朕立下大功,朕定赏你金银良田,封侯赐爵。衡之,现下你可要入城?” 城门紧闭,关的严丝合缝,顾濯望了一眼,道:“陛下只许臣入城吗?臣身后之人皆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戍边多年,为陛下拿下甘宁的霍怀小将军,还有重善将军,陛下可还认得?” 城墙上的人一惊,“重善将军?那不是……宁枕山?!他更名改姓,却换不了皮囊,那分明就是死在西凉关的宁枕山呀!” “顾濯!你将一个孤魂野鬼带回来是何居心!难不成是要谋逆!” 顾濯大笑,“诸位大人,这可是重善将军!是陛下亲封的戍边大将军!这条命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孤魂野鬼,诸位大人何不问问陛下?” 李南淮僵着脸色,冷冷道:“车里是何人?” 飘动的车帘探出一只手,里面的人掀帘而出,手心里捏着东西。 李南淮的心脏忽然顿住,望着那人不语。 众人愕然,好似遭了当头一棒,他们在这一瞬间慌了心神,仔细去看那人,只怕看错了。那手持虎符走下马车之人竟是已故的受忠帝。 “鬼……顾濯!你到底藏了多少野鬼!!” “这话为何不问问咱们的陛下?”顾濯道,“陛下当年保下了宁大帅,让宁大帅护其登上皇位,而后便将宁大帅丢去了甘宁,为何?宁大帅有从龙之功,可是帝京不能有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若有,陛下的位置便是来之可疑了。天下皆知受忠帝死了,可是怎么死的却无人知晓,就连陛下也不知道吧?” 城墙上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濯道:“受忠帝在陛下关在璇玑宫,体无完肤,每天都是吊着一口气捱日子,就算是死了也不稀奇,因此陛下也不觉得受忠帝死的奇怪。如今陛下见着了活人,可觉得心虚?” 李南淮冰冷地望着这天地,他的心早已成了寒窑,任凭身边之人多么惊慌失措,他依旧沉稳地立在墙头。他忽然一笑,“朕当年与你交情匪浅,朕的位置难道不是你亲手从谢熠秋手上夺过来送给朕的吗?不论谁是皇帝,你都是乱臣贼子,两面三刀,遗臭万年,人所不齿啊!” 第229章 墙上忽然多了些弓箭手,直直地对准了顾濯。顾濯望了一眼城墙上的禁军,从怀中掏出一面圣旨。城墙上的众人皆是一惊,这世上真真假假说不清,如今连圣旨都是接二连三地分不清真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以固国本,以绵社稷。朕无后嗣、夙夜兢兢。仰仗祖宗垂怜,得良才于宗室。今有舜秦王世子,淑质英才,家骥人璧,朕百年之后,令其承继祖庙,登寰宇为帝。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一语过后,雪地高墙之上,皆是一片死寂。纵使从前那两张圣旨有多假,如今都已不重要了。顾濯在新旧两位皇帝面前念了这立储诏书,便是昭告了天下,他李南淮不该在那个位子上了。 李南淮口中的粗气呼出,他的耳边一阵轰鸣,他看着死去的人活着站在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的诏书也摆在他的面前。他怔然地盯着顾濯,对身边的弓箭手道:“杀了他。” 可此时没有一个人动手,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大错特错了。这些人是禁军啊,是谢岫的人,如今谢岫成了皇帝,他的话算什么? 他急忙回头去看,莫影还没回来,还没将谢岫带回来! 他走到了穷途末路,看着城门被禁军敞开,身边的大臣们接二连三走到城门口去跪地接旨。他神情恍惚地抬了眼睛,望着鹅毛大雪,忽然笑了。他拿起身边的弓箭猛地拉开,他瞄准了顾濯,好似年少时盯着天上的大雁。 他的手被勒得通红,忽然射出这一箭,却射.了个空,只闻李文弘大笑着过来,扶起他的手,道:“握弓的手可不能打颤呀!你看,错过了,大雁就飞了!别急,爹慢慢教你。” 可过了些日子,他被送到了帝京。他在大雪里盯着顾濯,这双手握着弓箭,不自觉地颤抖,他的胸口闷得疼,像是一股火气出不来。北蛮害了他一辈子,帝京害了他一辈子。 他终于是射出了一箭,可那箭头只是停在了顾濯马前几米远,分毫没伤着人。他的口中吐出一口血,再也承受不住身体里的毒。 顾濯望着城墙上那人,那双眼睛含着泪,似乎告诉他,败了。 身后的将士高呼着:“李氏逆贼谋权篡位!杀了他!将这头颅挂在城门上一年也不为过!” 这道城门在顾濯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他看见一颗头颅挂在上面被天下人指指点点,被风沙侵袭,被雨雪摧残,那头颅像是自己,可这一刻他看着李南淮满身的血才觉得,那头颅是李南淮。 于是他抬起手中的弓箭,看着李南淮对他笑,一箭射出,那一箭正中心脏,他在大雪中刹时没了知觉,忽然倒在了泛着红花的雪地里。 砍头太惨了些,李南淮曾在鹿刑台上活了下来,故事里还是故事外都是因为顾濯。顾濯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忽然一个声音终于又出现在了自己耳边。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剧情;重登皇位。感谢作者宿主为本文塑造了一个个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至此李南淮人设值已达顶峰,谢熠秋人设值降至10。因为作者设定李南淮为本文主角,主角人设值达到顶峰,宿主任务完成。】 顾濯在心里惊讶,原来杀了李南淮,他的人设就完美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从来就是个该死的角色吗?还是说这样才能展现主角不是一路靠主角光环才当主角的? 那为什么谢熠秋的人设值就那么低呢? 【作者设定谢熠秋为暴君反派,但故事到此为止,谢熠秋已经被宿主洗白。鉴于谢熠秋人设值已经降至30以下,人设崩盘,宿主此次任务失败,无法返回现实。】 又失败了?!刚才还说成功呢,怎么又失败了! 可是如果李南淮必须死,谢熠秋就一定会被洗白呀,否则这就是反派活着主角死了的烂文了!可是,主角还是死了呀…… 【主角不可能死……】 系统忽然没了声音,顾濯愣了,他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问:“你在耍我?” 【抱歉宿主,系统忽然发现,作者在穿书之前已将作品主角更改,现主角为:顾濯。暴君反派人设更改为励精图治的明君,谢熠秋人设值重算为100,主角顾濯人设值100,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 “你他娘真在耍我。”顾濯来时在电脑前风风火火疯狂修改了一晚上,改了多少人物,添了多少人,他怎么不记得他把李南淮给改掉了!况且那时候这文就写了个简介,开了个头,评论区倒是有让他换主角的,可他也没放在眼里啊,怎么真把主角给改了? 但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系统准许他回去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前的谢熠秋,那人眸色带笑地看着他,好像要告诉他,山河无恙,天下太平,皆是因为有他。 顾濯缓缓开口道:“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想看看现实中的我。”他一时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回去之后还是个穷鬼。 系统二话没说将他带到了待机的地方,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块长草长了两米高的坟头,孤零零的。 顾濯:“……” 【作者君因太久没醒过来,脱水而死。】 “我如果回去是不是就躺在里面了?” 【是。】 顾濯沉默片刻,道:“你确定你这系统不是来实习的?” . 第230章 这地方狭窄逼仄,谢岫险些喘不过气来,他被余苗塞进了一个柜子里,愣是连声都不敢出。守卫在院子里的锦衣卫杀了一些人,皆是李南淮身边的侍卫。 余苗冒着汗等着外面的人解决干净,如今李南淮的人正满帝京地找谢岫,他不敢离开谢岫半步。两人个头都高,挤在一个柜子里,难免有些触碰。 好不容易等刀剑声没了,谢岫急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你怎知有人要杀我?” “典籍司的事情是你做的,陛下早就怀疑你了,只是不敢打草惊蛇,为的就是今日顾先生回来的时候拿你去要挟他。你真是……”余苗忽然顿住了,因为谢岫不仅丝毫不见紧张,倒是朝着他笑。“你笑什么?” “笑你跟着我玩命,笑你一直觉得我傻,傻到想不到你能想到的事。” 谢岫咯咯笑着,每次一笑就得蹭上余苗的腿。 余苗的脸忽然很热,他看着谢岫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带着我玩命?你想搞死我啊?” “是啊。”谢岫忽然将脸凑过去,“我想搞你。” 余苗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便觉得一股温热贴在了自己的唇上,他惊慌地盯着谢岫的眼睛,寂静的柜子里,只闻两股交错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和砰砰直跳的心脏。 . 三日之后,礼部开始准备册封大典,顾濯忙完了事情便回了寿康宫,这里曾是太后居住的地方,但因现在没有太后,只有一个太上皇,于是便是谢熠秋这个太上皇居住了,当然还有一个“皇太后”顾濯。 谢熠秋迎出门去,给顾濯打落了肩上的雪,道:“事情多吗?” 顾濯伸手将谢熠秋的要箍住,往自己怀里一扯,道:“累死了,你以前登基也是这么麻烦的?又是要拜祖宗,又是要定年号,朝珠都要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皇帝爱谁当谁当,不过也幸好累的不是咱。” “这才刚开始,登基那天才叫累。”谢熠秋笑着应,“不过也幸好,累的不是咱。” 顾濯抱着谢熠秋的腰,站在院中的雪地里伸颈吻了他一口,道:“这人是你选的,我可以累些,也要替你给他铺一条好路。希望此后,天地祥和,海晏河清。” 此刻天气清寒,一阵微风吹落枝上梅花,落到了谢熠秋的头上,顾濯瞧见了,便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攥在了手里,谢熠秋忽然抬头吻上顾濯的唇,唇齿交错,在这冬日里显得炽热而不可退缩。 顾濯手里的花攥出了水,红红的挂在手心里。分开之后,他瞧着谢熠秋冻得有些发抖,便用斗篷裹着他,将人抱回了殿里。 第二日一大早的功夫,顾濯便被误之吵了起来。 “陛下昨夜睡得晚,早晨起不来,礼部的人还等着陛下去试礼服,等得急了!让主子去叫陛下起来,主子怎么自己都还睡着啊!” 顾濯被这吆喝声吵得脑子嗡嗡叫,见身边躺着谢熠秋也被吵起来,便忍着气穿了衣裳,道:“我马上就去!” 误之站在外面冷得发抖,“那主子快些!” 顾濯安抚着谢熠秋再睡一会儿,但是谢熠秋也睡不着了,便哑着嗓音懒洋洋道:“陛下这些日子跟你挑的那锦衣卫混在一起,八成是又熬夜了。你能不能多说说那个余苗,皇帝还是得勤勉些,被他弄得起不来成何体统。” “我今天一准说他。”顾濯俯身亲了一口便出了门。 这时候阳神殿里两个人才刚出来,虽然黑着眼圈,但看着却是精神。顾濯给谢岫行了礼,便将余苗提着耳朵拉走了。 谢岫登基那天,天色还没亮,谢熠秋便已经披着衣裳靠在了窗前,天上的圆月明亮,照着这一方天地。从前他怕极了深夜,怕身上的疼痛,怕梦里的血腥,夜夜盼着天亮,如今他望着月亮,再也不怕了。 身后那人抱着他,在他耳边唤了一声“秋玉”。 他应着。晨曦透过一层薄雾,柔和地洒在他扭过头去亲吻顾濯的半张脸上。深夜过去,黎明已至,北明此后便是新皇的天地。 他想着,衡之此生功名半纸,风雪千山。终是去了微尘,了却夙愿。 他在一晌贪欢中念着“衡之”的名字。 此后流年,唯与君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