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暗卫》 第1章 《他只是个暗卫》作者:晚风过梢【完结】 身为一名暗卫,理当成为主上最锋利的剑,而不该对主上抱有虚妄痴念。 这是萧乙十来岁被沈铎寒捡回去,丢进无湮阁历练一番出来后,最清醒的认知。 他是沈七爷最忠诚的暗卫。 替七爷引渡十年寒毒,每每发作便极寒攻心,痛不欲生; 为七爷杀尽任务目标,双手沾满血污也在所不惜。 那日,七爷唤他过去,淡漠地布下最后一道任务。 明知是必死的局,萧乙还是去了。 可直到临死前,他才得知,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巨大的谎言中。 他的忠诚,简直就是个笑话。 · 萧乙没死成,却失忆了,依旧是七爷最忠诚的暗卫。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的痴念,早被七爷发觉了。 有时,萧乙觉得七爷对他过于关心。 会时不时唤他去自己寝殿,还会对他做些从不会对旁人做的事。 身为一名暗卫,他时而从七爷床榻上醒来,腰酸腿软。心觉奇怪,便询问王府下人,得到的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回答:“七爷他待你向来如此。” 直至沈铎寒夺下皇位那日,萧乙忽然想起全部。 过往与如今,他竟再次活在谎言中! 他崩溃不已,也从此被七爷关在深宫当中。 每夜床笫之间,他都如困兽般挣扎:“沈铎寒,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七爷却连连亲吻他殷红的眼尾:“朕等着。” 杀不了,萧乙就拼命地逃。 终于有一日,他成功逃出了这个牢笼。 · 那日,沈铎寒在萧乙的寝宫庭院站了一整夜,雪落满身,大病三日。 恍惚间似是见到那人,他几近哽咽,头一次道出那句“对不起”。 醒来,却只是梦一场。 遂下旨,发动宫内外全部势力, 只为找回那心尖上的人。 * 1 .sc【高亮】,1v1,he 2 .前期美强惨攻x忠犬受,年龄差12岁 3 .感情线微虐,含卑微暗恋+失忆+强取豪夺+火葬场等戏码,剧情线略权谋 第01章 萧乙原不姓萧,也不名乙。 刚被七爷捡回去的时候才十来岁大,瘦的跟干猴儿似的,皮包着骨,眼睛瞎,脑袋也不灵光。 冰天雪地里,他就那么小小一个缩在角落里。别的小乞丐都晓得见到官老爷的豪华马车要上前讨吃食,他不知道。 因为他看不见,也不敢。 他只要去讨了吃食,定会被那群小疯子抢走,然后被揍、被踢、被踹得鼻青脸肿。 他怕了,哆哆嗦嗦,宁可冻死饿死也不去讨口饭吃。 七爷就是这时候看见他的。北郡是皇城,漫天鹅毛飞雪,冷得刺骨。那小瞎子身上衣服都没穿几件,如果不救,必然是要冻死在今夜。 明朝听闻会有更大的风雪,七爷招了招手,唤来马旁小厮,让把那孩子抱过来。 “轻点抱他。”七爷闷咳几声,嗓间像是受过伤,嘶嘶哑哑的,又低又沉,带了点温柔。 小厮只是负责赶马的,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的究竟是哪位爷,只听这位爷身旁那位身彪体壮一袭黑衣的男子唤他七爷。 但凡这小厮有点眼力见识,见过七爷腰间挂着的玉坠子,就会知道,这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 肃亲王沈铎寒,先皇第七子,外界人称七爷。 可赶马的小厮又怎么会有这些见识呢?或许见了这坠子也识不出,这位就是助当今圣上夺下皇位的最大功臣,征战沙场名震四方的沈七爷。 要说起当年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怕是三天两夜都讲不完。 当然,这都是过往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沈七爷是位闲散王爷,遛猫逗鸟,身子骨也不大好,年岁二十有四,王府里也不见有个女眷伴着,终日就与这黑衣萧甲同进同出。 话扯远了,这厢,灰衣小厮踏过深及小腿肚的白雪地走了过去,周遭的小乞丐们都乐呵着脸贴过来讨吃食。 小厮哪有什么多余的粮,没搭理他们,反被他们一顿嘲笑:“他身上真臭,有马尿味。” “穷鬼、饿死鬼,坏心眼,小孩儿都不知道照顾。” 小乞丐们跑来一通骂,又一哄而散。 小厮倒是无所谓,只径直走向那个缩在最角落里的小乞丐。 那或许不能被称为小乞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被扯得破破烂烂,但也能看出面料不错。就在他走近的功夫里,小孩儿头抬起来,狠狠“瞪”着他的方向。 说是“瞪”,因为他一双美得如同琥珀一般的眸子竟是瞎的。只是闻着声,知道有人靠近了,下意识的警觉罢了。 “你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小厮尽量放柔声音,以此抵消小孩儿对他的敌意。 小孩虚弱得很,身上有血迹,完全在强撑罢了。小厮抱着他,感觉像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 太瘦了,也太轻了。 就这样,他把小孩儿送进了那顶温暖舒适的四方轿里,也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 先前说起,小孩儿最开始没名字,刚入府的时候,有不懂事的年幼下人叫他小瞎子。 他听了也不羞也不恼,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任凭外界怎么说他都不在乎。 第2章 谁都没法从他面上看出一丁点儿情绪波动,这个人呀,就好像是只无缝的蛋,找不到裂缝钻进去攻击到他。 但又或许,他只是习惯了罢了。 后来还是萧甲,那个高高壮壮的黑面侍卫看不下去,才将此事告知了七爷。 “哦?那个孩子吗?”七爷似乎都快要将这件事给忘记了。他平日里不是在这头晃荡,就是在那头晃荡,闲工夫虽多,却也不记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嗯,那就叫萧乙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风月台上赏花。 风月台是早些年王府搭建的,说是台子,实际上是在一道婉婉流淌而过的溪流上,随意支弄的一张桌、两竹椅。 这些个宝贝可没有实称的落脚点,需得轻功相当了得之人,才能坐在上面赏花赏月,听风声自林间流淌,观溪水从山涧纵跃。 总而言之,全王府上下,除了七爷,也就只有一等侍卫萧甲能够勉强坐上那张竹椅不会摔跟头。 大多数时候,萧甲并不会僭越。但这次,七爷请他坐到了对面。 “那孩子的眼伤治得如何了?”七爷从左手侧摘下一束腊梅,轻轻凑在鼻尖,淡香四溢。 萧甲本以为七爷当真把那孩子给忘了。但一转念,跟了七爷这五年来,七爷的心思他何时明白过。 难以捉摸,也不敢教人捉摸。 “治了月余,谢神医说再过半月就能摘下眼布,能不能好,就看到时候了。” 说白了就是,该尽的力已经尽了,能不能好,就看运气了。 “嗯,知道了,到时候提醒我去看看。” 忽而一阵寒风起,七爷紧了紧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低声闷咳两声,落下几点猩红。 萧甲一见,脸色瞬间变了,满眼遮不住的关切与焦急:“七爷,可是寒症又犯了?” 眼帘又垂下,难掩眸中愤怒,语气也兀自压低,“那狗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人!您当年若有心要那皇位,岂不是唾手可得,何必让与他?他以小人揣测之心度君子之腹中,让你服下寒毒,七爷,我就担心……” 他的话语声被一道凌厉的风声打断,整个人顿时从竹椅上弹出,一个狼狈的滚身后半跪在地,大臂被那梅花枝条抽出一道极深的血痕,血水混着霜雪汩汩流出,很快整条手臂都被染得通红。 “七爷恕罪,是属下失言!”萧甲垂首而跪,浑身紧绷。 “萧甲,隔墙有耳,切记。”七爷的声音随着风飘入萧甲耳中,再抬首,竹椅上的人已然不见了。 * 时日过得很快,尤其是寒冬,早晨日出晚,夜间日落早,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 萧乙来到王府已经两月余,到了摘眼布的时候。 自从上次风月台一事后,萧甲在七爷身边一直不敢过多言语,左手臂处的伤口早好了,却还时而隐隐作痛。 但总归,七爷说过,摘眼布那日要请他去现场的。萧甲一直没忘,到了时辰便跟随七爷来到萧乙住的偏房。 偏房面积很小,用府里下人的话来说,连堆放柴火的屋子都比这儿敞亮。 但是萧乙不在乎这些,能有个温暖的地方住,有热腾腾的饭菜吃,还有人给他治病,这些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那位大夫他颇为熟悉,难得的,他话语间带上几分这个年龄孩子特有的活泼:“谢大夫,我的眼睛真的能看到吗?” 这双眼睛,要真说起来,全天下除了谢琨,也再没旁人敢打包票了。 少年人的语气难得雀跃,不像平素那般寡淡无味,谢琨便“嗯”了一声道:“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七爷进屋的时候,窗边的帘帐都拉着,屋里很暗,只有角落里点了一盏蜡烛,谢琨正一层又一层地将萧乙眼眸上的布解开。 少年就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这些时日不见,倒有些变了样,身上长了些肉,不像之前刚带回来时半死不活的模样。 两人进来时刚好听见少年询问的那句话,还没发育的少年声音雌雄莫辨,还脆生生的。 再仔细一瞧,这脸模子虽然依旧瘦削,好歹在王府养了两月余,白里透红,下巴尖尖的。随着眼帘揭开,露出高挺的鼻梁,再然后,那双紧闭的眼睛先是挣扎了一下,随后缓缓睁开。 琥珀色的眸子里先是一阵失神的迷茫,美得像坠入凡间的宝石。随后渐渐的,少年眼中的迷茫变成喜悦,他的嘴角翘起,眼角眉梢都弯出好看的弧形。 “我能看见了!谢大夫,我真的能看见了!”他在第一时间看到的是站在他身旁的谢琨。 谢琨四五十岁的模样,和他心中大夫的形象大差不差。再接着,他视线往旁。 现在还不能打开窗边的幕帘子,他得一点一点适应光线。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他看到门边站着两个人。 那个高高壮壮的离得稍近些,一脸横相,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不过看向萧乙的眼神里倒是带着柔和的善意。 另一个站得稍远些,个头高挑,穿着青玉色锦衣,肩头披着的黑色大氅上落了雪,整个人温温润润的,面如冠玉,然而看过来的眼神里,却满是冷淡和肃清。 就仿佛,这世间一切人和事都与他无关。 萧乙一眼便知晓,这位就是救了自己的沈七爷。 第3章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七爷为何这般眼神看他,一时间坐在床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乙,你现在走动走动看看,头晕不晕。”谢琨见少年发愣,担心他误了七爷的时辰,忙提醒道。 萧乙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僵硬地走出几步。 他原先休养一阵子后,走路本不成问题,现在突然能看见了,反倒有点不习惯,一会儿同手同脚,一会儿磕磕碰碰。 好不容易走到七爷跟前,他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连磕了三个头:“七爷,我萧乙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只要一声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怕。” 少爷的声音有些紧张地颤抖着,说出来的话倒是铿锵有力。 沈铎寒微微垂下眼帘,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多大年纪了。”他问。 “回七爷,应该是十二了。” 沈铎寒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对萧甲说:“从明天起,带他练功。一年内我要看到效果。” 萧甲闻言心中一惊,他知道,七爷所谓的“效果”指的是什么。 不由得对少年泛起一丝怜悯,但那抹情绪很快便被他掐灭。 “是,七爷。” 第02章 冬去春来,春走秋至,时间如掌中沙,不知不觉就于指缝间倾泻,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这一年过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萧乙还记得自己刚习武时,萧甲就领了个小萝卜丁来。小萝卜丁是萧乙私底下这么叫唤他的,他个头比萧乙还矮,瘦瘦小小的,一阵风都能刮跑了似的。 “喏,这个叫萧丙,你们俩以后就跟着我一起练了,虽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可别就谦让着啊。” 萧甲这番话明显话中有话,可这俩半大的孩子到哪儿听得出个什么名堂。小萝卜丁是个小滑头,成天贼兮兮的,就知道偷嘴躲懒。他总撺掇着萧乙一起偷懒,但萧乙不。 他答应过七爷,自己这条命就是爷的,必须达到他说的,一年后的“效果”。 小萝卜丁听不懂萧乙说的什么鬼话,他虽说也是七爷捡回来的,但在王府过了段闲适日子,人就懒散了,才管不上什么命不命、忠不忠的,只要有舒坦日子过就行了。 他人不坏,俩小孩都到了长身体的时候,萧乙平素练功辛苦,到了半夜总饿得睡不着,又不好意思爬起来找东西吃,都是小萝卜丁给他带回来。 包子、馒头、蒸面团、烧鸡烤鸭,每日就没间断过。多亏了小萝卜丁的补给,萧乙才能在那么高强度的训练下扛过了一年四季。 等到来年冬日,萧乙十三岁,个头窜了些,已经到萧甲胸膛处了,胳膊腿子上都有了劲儿,人看着也有朝气许多。 萧甲知道,这都是萧丙给带的。俩人成天混在一起,一个傻乐呵,一个闷葫芦,正好凑一对。闷葫芦不闷了,闲时不当也能开两句玩笑,给萧甲一通乐呵。 这孩子是有点变了,但萧甲知道,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到了一年期限那日,漫天飞雪,糊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萧乙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七爷,沈铎寒。 萧乙倏地就想起,自己刚被带回王府那日,许是也落得这般大的雪吧。 那日,萧乙原以为只是普通一日,如往常一般,萧甲带着他和小萝卜丁踏入积雪深及膝盖的竹林。 但又有些不同,因为沈七爷也来了。他来验收一年的“效果”来了。 萧乙不知怎么,心跳比往常快上许多。七爷的眼神太冷、太厉,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能从你身上活活剐下一层肉。那样一双眸子,怎会生在那么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上? 他视线不敢多往七爷那边看,只敢和傻呵呵笑着的萧丙对视。 小萝卜丁个子还是那般矮,这一年都没怎么长个儿,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型,萧乙知道,他一定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劲。 两人被萧甲拉开,面对面站着,又各自发了一把匕首。 没有刀鞘的匕首,锋利如芒,萧乙不用试都知道,这手指头只要轻轻往上划拉一下,保准血染一片。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眸,一双好看的琥珀色眸子望向萧甲,却见萧甲回避他的眼神。 萧甲只是长得凶,但人很好,亦师亦友,除了练功时对他尤为严厉,其余时候都能算得上是好大哥。 而此刻,这位好大哥却开了口道:“现在开始,一炷香时间,你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如果一炷香时间到,两人都活着,那么、” 他说着,手上轻轻发力,利刃出鞘,“噌”一声响,预示着绝对的武力值压制。 “我会将你们二人都杀了。” 一串雪花被风吹到萧乙跟前,落在了他的眉梢、睫毛上,却被他轻微发颤的眼睫给抖得一干二净。 他在,说什么? 萧乙的眼神透露出迷茫,一如一年前刚摘下眼布,重见天日时的那种,茫然,不知所措。 “现在,一炷香的时间正式开始。” 萧甲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却又像从很远处传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晶莹的雪花翻滚着坠落,不远处的松竹之上,悠闲站立着一个白衣俊朗的男子。 七爷,他在看着这一切。亦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第4章 他要他们自相残杀。 “可是,我这条命是七爷给的,七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要为七爷活着,除非他让我死。”萧乙在心中这么对自己说。 他反手握住刀刃,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萧丙。冲刺,瞬息之间刀尖划破对方咽喉。 一击致命,萧丙甚至连刀都没有来得及举起来,脖颈的血喷涌而出,洒了萧乙一身,也染红这片雪地。 这样一来,死得也不会那么痛苦。 只是为什么,他的心脏突然开始抽搐般的疼痛。 那些曾经的画面。 ——小萝卜丁偷偷带着香喷喷的烤鸭,和他躲在偏屋里吃得满嘴油光。 ——小萝卜丁看他站桩又累又热,拿了把蒲扇给他扇风。 ——小萝卜丁在他感染风寒时,连夜爬起来给他熬制汤药。 ——小萝卜丁…… 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 被他、萧乙、杀了!! “不错,萧甲,你这一年训练的效果我很满意,是时候带这孩子去那里了” 七爷的声音永远毫无波澜,毫无起伏,随着飞雪逐渐远去。 萧乙没有动,他听到萧甲说:“萧丙的尸体今晚就会火化,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上路。” 紧接着是脚踩过雪地的声音,直至消失。 雪落满萧乙全身,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他想哭,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七爷,这是七爷的命令。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雪已经将萧丙的尸体埋了一半,那个傻呵呵的小萝卜丁直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萧乙趴在他身边,掰起萧丙僵硬的手,将他的匕首扎进自己左肩口。 “你看,你也伤到我了,是不是。”刀刃拔出,鲜血直流。 随后,萧乙用那双沾满两人鲜血的手捂上萧丙的眼睛,这才将那双目给阖上了。 * 萧乙一夜未睡。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小萝卜丁那张布满鲜血的脸。 那张愤怒、绝望、歇斯底里的脸。 “为什么要杀我!!” “我对你那么好!!”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萧乙当然知道,因为他这条命只属于七爷。除了七爷,任何人都没法让他死,哪怕是他自己。 他给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血流了不少,好在扎得不深,王府药材齐全,过不了几日便能好。 早晨天不亮,萧甲便来敲门。开门一见,萧乙早就穿戴好,他没有什么行李要带的,脸色较昨日相比,过于惨白了一些。 对于此,萧甲自然能理解。毕竟才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亲手杀了自己一年来最好的朋友,能做到萧乙这种反应,已经很不错了。 他见过无数这样的场景,厮杀到红眼的昔日挚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亦或者是不忍动手,最终双双被解决掉的。 那些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中,真正能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去到那地方。 “萧大哥,我们这次是要去哪儿?”萧乙跟着萧甲上了马,天刚微微亮就已经出了北郡城。 “去凛川的无湮阁。” “无湮阁又是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萧乙知道的事情很少,凛川是哪儿,他没听说过,无湮阁又是哪儿,他也没听说过。 他这一年里都跟在萧甲后面习武练功,甚至于练的什么功、修的什么心法,萧甲也不告诉他。 萧乙曾经好奇地问过,但萧甲的回复似乎永远就是那么几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路风霜雪寒,跑死几匹骏马,每天休息不超过两个时辰,萧乙扛着发烧的身体一声都没吭过,直到入了凛川一带,他才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萧甲知道,这孩子是受尽了苦头。可这些算什么,更多苦头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入了夜,萧乙晕晕乎乎躺在床上。晚间喝了汤药,他身上一会冷一会热,好在有内功护着,不然人早就废在半路上了。 屋里亮了一只蜡烛,忽而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给萧乙一个激灵,往门边一看,原来是萧甲。 “萧大哥。”萧乙是个礼貌孩子,病成这样还想着坐起身来和萧甲说话。 萧甲摁住他的左肩,稍一发力,便疼得他龇牙咧嘴乖乖躺好。 “萧乙,以后别做这种没用的事。”萧甲今晚的语气听起来与往常不同,怪严肃的,显得那张脸更凶了。 但是萧乙不怕,他那双眼眸子像被雪融化过一般湿润,听到萧甲这么说,想起什么,眸中一瞬黯淡,复而抬起,黑白分明地看了过去:“萧大哥,我们去的那地方真不能说吗?现在已经到凛川了。” 萧甲见他这副模样,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这不是他第一次领人过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进了无湮阁的人最后成了什么模样,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这孩子不一样,他既狠,又善良。他还有一丝良知在,又被那份所谓的忠诚压着。 更何况…… 萧甲抹了把面,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复杂。随后丢下一个钱袋,不欲多说其他,“萧乙,今晚,你便骑马离开此处吧。”站起身就要离开。 却被那少年拉住了衣袖。 “萧大哥,我不走。” 第5章 萧乙将钱袋塞回萧甲手中,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容上俨然显出些朗朗之气,说话也掷地有声,“是七爷让我来的,便是黄泉路,我也赴。”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眨都不带眨的。 萧甲见过那么多人,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和好看的一双眸子。 也罢,终究是萧乙他自己的选择。从最开始七爷看中他,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始转动。 心头这般想着,萧甲忽而一瞬回过神来,将衣袖从萧乙掌中抽离,后背心猛然一凉。 自己刚刚究竟在做什么,竟然是想私自放走这少年吗?此处已是极北凛川之地,这十来岁的少年,就算有了银钱,又如何能在这片蛮荒之地存活下去。 更不论说,此处遍及七爷眼线,哪怕是一只鸟飞进来,都得扒光了羽毛看看有没有夹带私货。这么俊美的一个少年,又如何能逃得过那些人的眼线。 自己也真是一时心软,一时糊涂了啊!若是被七爷知道,指不定要受些什么责罚。 如此,萧甲便不再言多,而是叫萧乙早早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等到明日,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第03章 萧乙早晨醒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了。 想起昨晚萧甲来找他时,朝他肩口按下的那一掌,似乎注入了些许内力,令他一时间疼痛难忍。然而随后一整夜里,伤口竟在不知不觉中快速愈合。 萧乙不由得心头一暖。在王府当中,除了小萝卜丁外,同他关系最好的便是萧甲。经过一年时间相处,萧乙早早就将萧甲当做大哥一般的存在。 再一想萧大哥昨夜同他所说之事,想必此行所去无湮阁危机重重,萧大哥不愿让他以身涉险。然而萧乙他偏生是个固执性子,认准的事便是认准了,负了萧大哥一番好意。他心中顿时有些愧疚,便想着去找萧大哥赔个不是。 刚出房间门,萧乙便觉得有些蹊跷。萧甲是常年习武之人,向来天未亮就起,起了便来敲他房门督促他练功。 可今日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莫非是出了什么状况? 萧乙心头狠狠往下一坠,步伐加快赶往这层楼最里间的那个屋子,扣了几声门,无人应答,便一脚将门踹开。 然而为时已晚,床上大咧咧躺着的萧甲早已没了气息,七窍流出黑血。走近一看,周身没有任何伤口,整个人甚至还维持着熟睡的姿态,毫无防备动作,俨然是在睡梦中中毒身亡。 “萧大哥!!” 萧乙顿时一阵心如刀剐,连连后退几步,直到后腿碰翻凳子,险些跌倒,这才停了下来。短短两日之内,他最熟悉、最亲近、最要好的人接连丧命。 若说萧丙死于他之手,非他所愿。那么萧甲,又是谁杀害的?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十三岁的少年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那双自带狠意的眼睛永远不会睁开了。 他还记得最开始练功时,自己身子骨弱,萧甲为了防止他撑不住,总是会在他肩头吊两根绳儿栓在树梢上,帮他撑着点。 萧甲还曾对他说过,你是天生的武学奇才,有慧根、悟性高、体质也合适,假以时日,必有大作为。 当时萧乙还和萧甲开玩笑说:“那到时候您这位师傅可就出名了。” 可是,突然之间什么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猛地从窗中跃出,几个纵跃,足间轻踩雪梢,在林间来回穿梭,就像不知疲倦一般。 冰冷的寒风从口鼻灌入肺中,他感觉不到寒冷,他只有怒气,他只有怒火。他像一头濒临奔溃的猛兽,他急需要发泄。 但他不知道杀了萧甲的是谁,也不知道该找谁报仇。 可悲!可叹!可怜! 他仰天长啸,抽出利刃,将周遭一圈树全都拦腰砍断。他在这片凛川荒原内肆意发野,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 少年躺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 “我是萧乙,我的命是七爷给的,在七爷让我死之前,我不能死。” 他口中默默念叨着,炙热的泪从眼角滴落。少年的眼神从迷茫、无措、痛苦,渐渐变得坚毅、冰冷、刚强。 他要给萧甲报仇,他一定要找出那个毒杀他的人是谁。 忽而,有人踏雪而来,停在距离他一丈处。 “萧乙,是吗?” 说话者是个女人。萧乙默默转过头来,看向那个一身黑色纱衣的女子。 女子通身黑纱,甚至连面部都用纱巾遮住,身姿曼妙,仅留下一双鬼魅般摄人心魄的眼睛。 她身上有淡淡的幽兰草气息,却压不住那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你是谁?”萧乙抹了把面,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状态,从地上爬起,剑尖直指对方。 女子似乎并没有将他这柄剑,或者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她漫不经心的左右打量萧乙一圈,悠悠开口:“我是无湮阁朱雀殿的兰辛,来接你过去。” “无湮阁究竟是什么地方?朱雀殿又是什么?”少年的眼神满是警惕。 那是七爷让他去的地方,但七爷是让萧甲带他去的。现在萧甲死了,谁的话他都不信。 “咯咯咯咯……”兰辛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连无湮阁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那位让你来的人,不会是让你来送死的吧。” 第6章 送……死吗? 不,不是这样的。如果七爷要他死,从一开始就不会将他从冰雪里带回王府。 萧乙没有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兰辛。他能感觉到,兰辛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若是动手,他毫无胜算。 “这个眼神很不错,这双眼睛,也很不错。”兰辛忽然掉过头来,瞬息之间凑到萧乙眼皮子底下,一双鬼魅的眼瞳直勾勾盯着他。 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无湮阁,是整个泽州大陆最大、也是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她伸手拍了拍萧乙的脸颊,“小伙子,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萧乙不由得后退两步。 兰辛完全不把他当回事,转身往前走着,细长眉微微拧起催促道:“我对你这种还没长开的小雏鸡不敢兴趣,还不快点跟上来!” 萧乙也不多磨蹭,跟在女子妖娆的身姿后面,不冷不热地问:“那朱雀殿又是什么?” 兰辛刚刚说过,她是无湮阁朱雀殿的。 听了萧乙这话,兰辛再次笑出了声:“放心,你进不了朱雀殿,我们这儿只收女人。” 顿了顿,她偏过头来,余光睨着萧乙,“而且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女人。” 转身继续走着,话也没停下来,“她们遍布在泽州大陆各个国家。有的混迹于花柳巷,有的在达官贵人家中,还有的呀,在那至高无上的皇宫里。总之,朱雀殿的任务是收集和传递情报。” “那既然有朱雀殿,无湮阁里还有别的什么殿吗,比如青龙、白虎、玄武这种。”萧乙只听一,便联想到了二三。 “你这小少年倒是有点脑子,你所说的那三个殿也确实存在。”兰辛边说边走,气都不带喘的,步伐极快。萧乙也亦步亦趋跟着,分毫没落下。 “不过这些现在告诉你也没用,你进了无湮阁先得去炼狱训个五年,那里可不是人呆的地方,不过我们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五年后你如果活着通过终极测试,才有资格进殿。” “至于你会进青龙殿、白虎殿、还是玄武殿,那就要看,究竟哪位殿主要你了。” “如果都没人要你,也就意味着。” 兰辛话语间,忽然停下来。萧乙及时刹住步伐,问:“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无湮阁到了。” 萧乙随着她的目光往前看,这里是一座巍峨雪山的山底。大雪封路,左右雾障缥缈,丝毫不见所谓的“阁”。 就在萧乙困惑时,兰辛不知在面前厚厚的积雪上按了什么,忽然之间,一声轰响,面前的雪往两侧移开。 原来,雪后面是一扇玄铁大门。而这里也并不是什么雪山,而是被极北积雪终年覆盖的高耸阁楼。 无湮阁。 它混迹于雪山当中,从外观上看,丝毫察觉不出任何差别。进入之后,又别有洞天。 门在两人走进后便迅速关上,这里是一条幽暗逼仄的窄道,萧乙知道,还没有正式进入无湮阁。 “现在你要听好了。”兰辛的语气和刚刚相比,显然低沉一些,“无湮阁一共有十八层,第一至五层是炼狱,也就是你即将去的地方,你要在这里接受五年全方面的训练,第六层是终极考验,通过之后,你才能往上走。” “往上走是去哪里?”萧乙问。 “第七、八两层是玄武殿,九、十两层是朱雀殿,十一、十二层是白虎殿,十三、十四层是青龙殿。第十五层是玄武殿殿主所在的地方,依次往上,第十八层是青龙殿殿主所拥有的。” “在四殿当中,最强的是青龙殿殿主。但是在整个无湮阁中,地位最高的,是无湮阁阁主。” 兰辛说这番话时,语气格外神秘莫测。唯独到了“阁主”这儿,她有些犹豫,像是不敢大声说出这两个字。 “所以阁主是谁?”萧乙不怕这些,直接问了出口。 “这不是你配知道的事。新来的,第一年,就乖乖在炼狱一层呆着吧。” 兰辛这番话说完,萧乙一个眨眼间,眼前的女子倏地就不见了。 而他,也已经穿过先前那条逼仄的过道,来到炼狱第一层。 浓重的血腥味、尖锐的嘶喊声,刀枪器具碰撞的声音,不断从远处撞击着萧乙的耳膜。 “新来的?”身旁不知何时忽然冒出来一个身高马大的粗矿男人,声音听着也格外野蛮,“准备好在五层炼狱的这五年磨炼了吗?第一层考验体力,第二层考验技巧,第三层考验速度,第四层考验耐力,第五层考验智力。” 那人抬手,拍了拍萧乙略带少年感的瘦削肩膀,说:“这里有从泽州大陆各个国家送过来的新人,但每年存活率都不超过百分之十。而我,就是你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手。” 说着,他不屑地努了努嘴:“没办法,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呆在这里只会受尽痛苦和折磨。不过你很幸运,第一天就遇上我。放心,我的刀很快,会将你的痛苦降到最低,这样你就不用忍受……” 男人话还没说完,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胸口被猛然洞穿,紧接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被萧乙捧到眼前。鲜血淋漓,甚至还扑通扑通跳了两下。 “你……” 男人说完最后一个字,健硕的身躯轰然倒下。萧乙指尖发力,将心脏捏得粉碎。 第7章 他全程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就连腥臭的血汁溅到脸上也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让我死,那个人不是你。”萧乙喃喃自语。 他搓了两下指尖的残血,缓缓掀起眼皮,扫看四周,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中甚至还带着无辜的神情。 一群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的人早就吓破了胆,一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下一个被捏爆心脏的就是自己。 来的第一天,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俊美少年徒手杀了炼狱一层的恶霸王癸,一战成名。 第一年,他从炼狱一层爬上了炼狱二层,双手沾满鲜血。 第二年,他用萧甲教他的武功技巧杀上炼狱三层,身上落下不少伤痕,杀起人来也越发凶狠。 第三年,萧乙十六岁,个头迅猛蹿高,已经没有人再敢小瞧他,甚至有人开始拉拢他、讨好他,但这些都没用。他的能力飞速增长,所有跟他过过招的人,他都能记得对方的绝招,并化为己用。 萧甲说得没错,他是武学天才。 第四年,十七岁的少年来到炼狱四层。他心中有压抑不住的情绪,他的耐力不如别人,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始终记得萧甲和萧丙的死,他记着是七爷送他来这里,他要活下来,他一定要活下去! 第五年,在炼狱四层犹如被扒了几层皮的萧乙,终于来到了炼狱五层。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放在整个泽州大陆,都能称得上高手。但强中自有强中手,高手之争,决胜于毫厘之间。 而萧乙,他只是个偶尔有些迟钝、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但他不傻。 最终站上无湮阁第六层终极考验的十人中,怎么会没有他。 第04章 “年龄,姓名,擅长什么,从左往右依次报上来。” 黑暗中,一道低沉旷远的嗓音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幽闭的大殿内回荡,再缓缓沉寂。 所有人都被蒙着眼睛领进来,站得很开,谁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站在最左边的那个。 忽然,一道惨烈的叫声响起,随即便是“扑通”一声倒地声,萧乙知道,最左边那个人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甚至听不到任何风声、剑声,人就这么死了。 萧乙心脏跳得很快,他按照那人惨叫的声音距离估算着,那人的位置大概离他四五米远。 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东西,没有人知道这第六层究竟多大,也没有人知道人与人之间间隔多远。 空气中很快蔓延开那人的血腥味,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你们一共有九个人。从中间那人开始,依次按照一左一右的顺序,报上你们的年龄、姓名,和擅长什么。” 这回说话的声音变了,变成一个较为年轻的男子声音。依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空旷处回响。 这些个问题,几乎能逼疯所有人。这整个第六层都悄无声息,就连他们进来时,脚落到地上都听不到声响。饶是萧乙这样最擅长听声辨位的,也丝毫施展不开手脚。 完完全全的运气游戏,他心想。 很快,大殿内再次传来一声惨叫声。这次的叫声尤为惨烈,萧乙身躯一震,狠狠攥紧自己的拳头保持冷静。 这个人,就在他右侧一米处。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浆喷溅到自己衣服上。 而他的位置,就在这人左侧。 “呵呵呵,没想到今年的蠢货这么多。”说这话的是女子声音,声音清朗爽快,又悦耳动听,能感觉得出是位女中豪杰之辈。 萧乙只听见她接着说,“那么,依旧是从中间开始吧。中间两人中,从右侧的那人开始报起,右侧报完,再报左侧。” 这番话说完,萧乙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寒意逼近。他刚要开口时,就听到另一边有人已然先一步开口:“我叫宁己,21岁,擅长刀枪剑法。” 糟糕!萧乙心中暗道不妙,没有丝毫犹豫,也紧接着开口:“18岁,萧乙,擅长近战搏杀。”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体倒地的声音,那个人似乎以为自己回答对了,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割去了头颅。 他确实站在中间那人的右手边,但是对于那些殿主而言,方向是相反的,萧乙这边才是右手侧。 “不错。总算有一个通关了。” 女子说完,萧乙左手边的人这才开始回答:“我叫秦庚,今年24岁,擅长轻功。” “噗呲”一声,萧乙清楚听到利刃穿透他胸膛的声音。 “呃,呃……我究竟,错在哪儿了。”男子直到死前,都还睁着眼,看着眼前被眼罩蒙住的一片黑暗。 那群人自然不会解释,萧乙也只是无奈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从最开始,他们就重复过两次,“年龄”,“姓名”,“擅长什么”,只需要按照这个顺序回答就好。 他们要选的人,就是绝对服从、与绝对警觉。 后面几个人都比较聪明,一一顺利回答过关。最后剩下六人通关,两名女子直接被朱雀殿带走了。 连同萧乙在内的四名男子还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等待去留。 “既然你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是时候告诉你们,无湮阁,以及青龙殿、白虎殿和玄武殿分别管辖什么领域了。” 第8章 这次说话的男子声音又同先前极为不同,嗓音浑厚有力,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钻进人耳中,教人听得清楚分明。 “你们都知道,泽州大陆三国鼎立,分别是东宛、西辽和北浔。而无湮阁地处北浔以北,极地凛川,与三个国家互无关联。因此,凛川成立的情报中心,无湮阁,并不为任何一个国家效命,只负责接任务、完成任务、传递与搜集情报。” “青龙殿,多为隐藏在各国朝廷中的官员、谋士,负责把控各个国家的发展命脉。” “白虎殿内,都是武力最强者,相当于王朝内一个师的战斗力。他们负责守护无湮阁的安全,护送一些显赫人物,甚至有些在各国中担任将领的职位。” “而玄武殿,全员刺客和死士,负责进行刺杀或执行高难度任务。一旦身份暴露,立即自杀。” “都听明白了吗?” 男子最后一声吼,带了些内力,震得萧乙胸口一阵发闷。 此人绝对是白虎殿的殿主,他心想。 正当萧乙思索着自己会被挑去哪个殿时,忽而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就像踩在棉花上,却又教人听得分明,显然轻功极佳。 ——“阁主大人” ——“阁主。” ——“拜见阁主。” 那几位殿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纷纷聚集到殿中央,每个人的语气都严肃紧迫不少。萧乙能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压迫感。 以及熟悉的,曾经在哪儿闻到过的,淡竹香。 “我的暗卫,你们训练得怎么样了?”男人的嗓音带着闷哑,轻飘飘脱口而出一句话,却在萧乙心里砸出千层海浪。 他的后背瞬间绷紧,手指也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七爷。 时隔五年,他再次听到了七爷的声音。 “不会是给弄死了吧。”沈铎寒似乎没注意到站在大厅里的那四个蒙着眼睛的少年,他嗓音里含着戏谑,完全叫人听不出,他说这话时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回禀阁主,您的那位表现非常出色,就在这四人当中。”不知是谁开口说了句话,沈铎寒终于将目光投向站着的四名少年身上。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衣服,头发高高束起,都蒙着眼罩,就连身高都相差不多。乍一看,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四人。 更何况,沈铎寒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意极浅,甚至没有达到眼底。 这是无湮阁历来的规矩,阁主不能亲自送人进无湮阁历练。如果送进来了,就得有五年分别之期。即便是五年后在通关之人中选择,也不见得能选中最开始送进来的那名少年。 五年,足够改变很多了。 沈铎寒只浅浅看了一眼,便走向其中一人。 他手中拎了半截腊梅,轻轻放入那人手中,说:“萧乙,别忘了你曾经的誓言。” 第05章 萧乙听到了七爷那一声的浅浅笑声,像是有些无奈,又有点志在必得的感觉。萧乙从前就知道,七爷身子骨不太好,尤其每逢冬日,都恨不得成日呆在屋内出不来。 也不知道五年前萧甲死后,身边是谁在照顾他。 七爷笑过之后,就慢慢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很轻,萧乙却听得清楚,他是朝着自己走来的。 眼睛蒙着布,就算睁开也只能看到一篇漆黑,这有些让他想起几年前,大概是六七年前,他还是小瞎子的时候,也是这般,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的听觉格外灵敏。 等七爷走到跟前时,他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他很害怕,怕自己这些年个头窜得太高,模样有了变化,七爷认不出。他恨不得一把扯下眼罩,痛哭流涕地抱住七爷,就像当年他和萧甲大哥那样相处,与七爷一同分享相逢的喜悦。 但这,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七爷这般谪仙一样的人,他不敢僭越,他不配。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将半截枝条塞进他手中。 淡淡的腊梅清香一丝一缕嗅入鼻腔内,萧乙知道,七爷认出他来了。 “萧乙,别忘了你曾经的誓言。” 这是七爷重逢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萧乙手中握着那半截腊梅,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萧乙这辈子都不会忘,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七爷的了,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只要一声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怕。” 他说着一如六年前第一次见七爷时相同的话,沈铎寒看着跪在地上身姿挺拔的少年,或许已经不能单纯用少年来形容了。 他的面容褪去了那份雌雄莫辨的俊美,多了几分男子的冷肃气质。虽然脸模子依旧好看,却显得俊朗许多,不会再叫人当成女孩子。即便是跪在地上,也十分沉着稳重、不卑不亢。 他长成了他心中期待的模样。 “好,今日启程,你便随我回王府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暗卫,萧乙。” “萧乙遵命。” * 回王府的途中并非一帆风顺,沈铎寒独自一人驾马前来,回程和萧乙二人驾马回府。 风雪交加,遭逢风雪拦路,两人便寻了一处山洞休息一晚。 萧乙颇有些不理解,堂堂肃亲王,香车宝马伺候着不好,何必孤身一人前来这极北荒芜之地。身边也早已没有萧甲跟着,若是遇上什么危险,孤立无援的,谁人来护他。 第9章 兴许是萧乙一路以来都拧着眉头,时刻守护在沈铎寒身侧,就像是生怕突遇什么危险一样,这般谨慎让沈铎寒大概猜到他的想法。 沈铎寒淡淡笑了下,围在篝火旁坐下,取出一壶马奶酒来,喝上一口,边对他说:“我接你回北郡,这是私事,若是动用王府车马,定会被上报朝堂。虽说解释一下也无甚大碍,但总归是麻烦,还不定会招惹些什么,倒不如我独自一人,落得自在。” 这是萧乙头一次听七爷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次听七爷对他说起有关朝堂的话。 照往常,想必七爷不会独自一人,因为他身边有萧甲,而这些话,定也只会说给萧甲听的。 “七爷,萧甲大哥他……”萧乙不知怎么,就提起这位早已逝去五年的大哥,话语不由哽咽。 他同七爷之间原先见面次数极少,基本都是有萧甲在旁,萧甲就像是两人之间联系的一个纽带一样。如今,这个纽带没了,萧乙在直接面对七爷时,有些不敢直视,心中也有些惶恐,生怕说错什么、或是做错什么,惹得七爷不开心了。 “萧甲的事,就不必再提了。”而七爷的回应,却是极为平淡,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似乎死的这个人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从,而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萧乙怔怔地望着对方眉眼如画的面容,他从前看不透眼前这个男子,如今依旧看不透。 那些个过往模糊的记忆碎片,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记得他刚摘下眼布,重见光明时,第一次见七爷。那时他就在想,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俊美非凡的男子。公子如玉、朗朗卓华,单单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好似一副水墨画,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都能用在这个人身上。 但他还记得,那时七爷看他的眼神,冷静、冷淡、冷漠。 如此美的一双眼,却有着这般冷傲的神情。即便平素里,他依旧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沈七爷。但终究萧乙那须臾一瞥,便记到了今日。 没想到如今的七爷,竟会专程赶来接他回王府,还和他说了这么一通话。 萧乙觉得自己受之不起,连忙半跪在地上:“七爷,劳烦您来接我回府,我必当、必当……” 那些誓言的词说过太多次,再多说,反而没了兴致。沈铎寒摆了摆手,意示他不必多言。 忽而他单手捂住口鼻,闷咳几声。那几声咳得极重,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一般。 萧乙惊得原地窜了过去,连忙扶住七爷的肩,替他舒缓后背。 只见七爷将捂住口鼻的手拿开。里面满是猩红一片。 “七爷这是犯了什么症状?”萧乙太过震惊、又太过担忧,一时间忘了尊卑秩序,直接就用手扯下自己衣服上的布条,帮七爷擦干净手里血瘀。 七爷咳得厉害,还有些气喘,任凭少年帮忙将他手里血迹擦干。 “可是那马奶酒有问题?”萧乙从没见过七爷犯寒症,一时间只能想到七爷最近接触到的事物是否有异常。 然而七爷却摇摇头。“将我扶到岩壁上歇会儿吧。”他说。 十七岁的萧乙个头已经窜到挺高,这几年在无湮阁也练出一身本领,但架着七爷时,却还是觉得自己力气不够,好不容易才将人挪到岩壁旁。 看着七爷这副模样,萧乙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曾听小萝卜丁说过,沈七爷是全北郡最俊美的男子,那是的萧乙知道七爷模样好看,此时一看,篝火明灭之下,更如天人之姿。 剑眉横扫入鬓,眼眸深邃,像是一眼能洞穿人心。眉弓、鼻梁和下颌轮廓在光影勾勒下格外清晰。萧乙觉得,七爷不仅是最俊美的男子,也是最英朗、最有男子气概的男子。 可眼前的七爷,却虚弱地半阖着眼,嘴唇苍白血色,甚至沾染上点点残余的血瘀。 “七爷,能不能告诉属下,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06章 山洞外,漫天狂风暴雪呼啸而过,声音如鬼魅般骇人。山洞内,一簇小小的篝火,明明灭灭,照亮着沈铎寒苍白到冷汗溢出的容颜,以及萧乙满眼担忧却无能为力的焦急。 萧乙在等着,等待沈铎寒开口。但这件事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以至于沈铎寒犹豫再犹豫,也只是说:“我这寒症,说起来有些时日了。不提也罢。” 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俊眉蹙起,就连平素里那双时而冷漠时而温润的眸子都一片腥红。 萧乙是旁观者,无法感受其万分之一的痛苦,见七爷不愿多说,更是心急如焚:“七爷,难道这世间就没有办法治好寒症吗?即便没有,可有什么法子缓解寒症之苦?” 难道就只能让他眼睁睁看着七爷受尽这寒症之苦? 若换做旁人,萧乙哪会管他死活。可这人是七爷。是他从最痛苦的炼狱底层爬上去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着要报恩的人。 他说过,他这条命是七爷给的,只能留给七爷,他就是凭着这股劲,才一直冲到了无湮阁第六层。 这五年的时光,萧乙其实变了不少。他变得越发冷静、冷血、冷漠,他能轻而易举掀开一个人的头盖骨,也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帮助过他的女孩被人一刀毙命。 这些,他在无湮阁那五层炼狱见得太多,他的心,早就被冷硬的冰块包裹住。 唯独见了七爷,那块冰才会融化,他才重新拥有属于人的感情。 第10章 然而七爷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说:“这世上确实有寒症解法,但现在用不了。” “为什么用不了?如果有解药,无论多困难,萧乙都愿意帮您取回来。” 话罢,他低下头,接着说,“萧乙这条命便是您的,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帮您,您尽管拿去用便是。” 沈铎寒微微掀起眼皮,打量着眼前这个越发俊朗坚毅的少年。少年的头发用缰绳绑在脑后,剑眉星目,容貌不似从前那般如女子般漂亮,而是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但终究还是十八岁的少年,一身英姿勃发。 沈铎寒眼前的人忽然同五六年前那个小小人儿重叠到一起。一模一样的低眉顺目,就连说的话都一样。 最高的忠臣度、与绝对的执行力。 萧乙啊,萧乙,七爷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 沈铎寒眸中顿时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寒芒,哑着声道:“这些年我曾在泽州大陆打探过,此毒,并非无药可解” 这话在萧乙听来,宛如救星,当即兴奋询问:“那究竟是什么法子,才能助七爷解此毒?” 沈铎寒朝他睨了一眼,将他的神色收敛于眸中,依旧不冷不热地说道:“其实这也不是真正的解毒之法,只是将一人身上的寒毒,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去罢了。” 他话音刚落,萧乙便立即以手掌握拳,置于胸前:“属下愿意,七爷若是不嫌弃,属下愿意为七爷将寒症引出。” 少年的话语字字分明,力道之大,在整个山洞内回荡,余音不绝。 “可你若是知道,寒症相引之法,还会这般愿意吗?” “无论是什么方法,属下都愿意。”萧乙斩钉截铁。 “那既然如此,我此刻便告知于你。此种寒毒,中毒之人需找到与自身极为契合之人,再以两种交合方式共同进行精血交融,将毒过度到另一人身上。” “这其一,是血液上的融合,两人需各自在手掌心划开口子,运功将自己的血液送达对方体内,以达到血液融合。” “嗯!”少年认真地听着,神情格外专注,脸眉梢都微微拧起,就恨不得下一秒拿刀划开自己手掌一般。 沈铎寒顿了顿,眼眸微微掀开,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少年:“这其二,便是行房事。通过房事,将中毒者的精华灌注到承受方体内,便可将寒毒引出。” 这话说完,纵是从未经过人事的萧乙也顿时愣住了,脸忽然一下子涨得通红,连同脖子根而后都一片赤红。 “这、这……”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铎寒微微敛下眉:“这两件事,缺一不可,一共需要进行十次,而且必须要是对方愿意承受,才能将寒毒转移。萧乙,七爷不想为难你。你我本就都为男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乙便立即站起身,脸上依旧涨得赤红,话语却铿锵有力:“属下愿意,七爷,属下怎么会不愿意。但是行房事……”提到这个话题,他便又开始支支吾吾,“请恕属下之言,房事一事,属下并非不愿意,而是属下实在不懂。” “这些倒不是难事,我自会引导你。只是你当真愿意,将这寒毒引入自己体内,你可知寒毒入体,每逢阴雨天、冬季,便痛苦不已,就如我现在这般。” 沈铎寒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子似乎要探到他心底去。 萧乙不再犹豫,直接平躺到地上,闭上双眼说:“属下说过愿意,就是愿意。七爷,您来吧。” “呵呵呵。”沈铎寒闷笑了几声,不由得动了气,又闷咳几声,再次吐出几口血来。 他这寒毒在身上已经留了近十年,再不找人引出去,就得跟随一辈子了。 从一开始,他就看中了萧乙。这个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都能那样一声不吭,也不问人讨吃食,宁可饿死都不肯委屈了自己一身倔骨头。 这样的孩子,认准的事,便会认准一辈子。 就如同认准了他沈七爷,便会一辈子舍命帮他、救他、护他。 “你起来,去从我那匹马的背囊里去一袋酒过来。”沈铎寒闷着声吩咐萧乙,萧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又是一顿脸上羞得通红。 取来酒袋,沈铎寒对萧乙说:“这壶是烈酒,名为‘春缪’,为了缓和些你的疼痛,多喝些吧。” 萧乙不懂七爷所言“缓和疼痛”是为何意,但他知道,七爷不会害他。便拔开酒塞子,将那一小袋酒饮下大半。 “好酒!”他喟叹道。好甘冽的酒,入口带着甜味,从嗓间走过却是辣味,入了肠胃更是火烧一样,驱走一身寒气。 沈铎寒眼见着少年耳尖开始发红,便让他将酒袋递来,自己将剩下的那一小半给饮了个干净。 “七爷,您这是……”萧乙开始头脑发晕,浑身发热。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七爷竟然喝了他喝过的酒。 那壶酒的瓶口,他的唇,沾过。 内心忽然“轰”一声响,像有火山在心底炸开,随后那些炙热的熔浆顺着血管、经脉流淌至全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燃起来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那一处涌去。空气中的氧气顿时变得稀缺,他死命咬着牙关,才艰难地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声响。 他究竟是怎么了? 体内的酥麻感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渴望着能得到舒缓。 第11章 篝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山洞内漆黑一片,突然有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抚上他的脸颊,再抚上他劲瘦的腰。 “别怕,萧乙。” 是刀刃抽出的声音,他本能想要反击,但知道对方是七爷,他拼命压制住。体内的酥麻感更甚,他几乎就要承受不住,双唇都被咬出了血。 沈铎寒将少年抱来,用利刃在少年右手掌割开一道伤口,再在自己左手掌相同位置也割开一道伤口,十指紧扣,血液相融。 “现在开始,是第一步。”萧乙听到七爷淡淡的嗓音,以及与他十指相扣的,微凉的手。 继而,他感觉身下一凉。 沈铎寒透过稀微的月光,看到少年一双眸子被灼烧得透亮,眼尾殷红一片。“现在开始,是第二步。”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剧烈的疼痛又似乎舒缓了萧乙体内的酥麻感。他在暴风雪呼啸而过的山洞内沉沉浮浮,恍如一梦。 …… 第07章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穿透过堆叠在洞口的石块缝隙时,沈铎寒便醒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起初还记得,也还控制得住,到后面,似乎就有些失控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干了些什么,又到何时才停止。 先前这“春缪”酒也是他从西辽人手中接过来的,说是对那方面会有一定助力作用,倒是没说清楚,含糊其辞的,他也就没多问、没多想。 山洞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暧昧的腥膻气味,沈铎寒再一转身,瞥见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浑身的衣裳被撕扯得零零碎碎,很是狼狈,地面上也一片狼藉,可见前一晚战况激烈。 沈铎寒找了这么多年,难得找到一个乖巧听话肯吃苦又愿意替他卖命的人,最关键是,两人的契合度极高。这次才不过第一次引毒,沈铎寒在体内运功一周,就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体内寒毒减退不少。 他微微眯了下眼眸,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年,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随即从随身携带的药瓶中取出回元丹,送至萧乙口中。 不多会儿,萧乙便咳嗽几声,悠悠转醒。他的眸中满是茫然和混沌,似乎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浑身都通,说不出究竟哪儿痛,但是哪儿哪儿都痛,在炼狱第四层吃尽苦头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痛过。 尤其是那不可言喻的一处,更是火烧火燎地痛,不动都痛,稍稍动弹一下,更是钻心一般疼痛难忍。 萧乙想要运功稍稍疗养一下伤势,但是刚一动用内力,就有一股寒气自心肺蔓延开,瞬间传至五脏六腑,整个人便愈发难受。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几乎完全丧失了记忆,只记得自己的手和七爷紧紧牵在一起,以及七爷那声低哑的“别怕”。 “唔——” 萧乙低头吐出一口寒血,整个口腔内都是带着寒气的血腥味。好在有一颗回元丹吊着,人才稍稍有了精神劲儿。 稍稍缓了一会儿,萧乙稍稍扬起嘴角,苍白地笑着问:“七爷,是不是成功了?” 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伤势如何,也不是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关心七爷,寒毒有没有成功引过来。 此时外面天色越发亮堂,光束间杂着从石缝间穿透而入,斑斑点点的日光落在山洞内。沈铎寒后背朝着山洞口站着,面朝萧乙,看到他吐的那口血,也看到他扬起的唇角。 “成功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次,后面还有九次,需要在一个月内完成。” 也就意味着,大约每三天,他们就要经历一次这样的事。 沈铎寒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说法,喝了春缪酒之后,他整个人也像变了个人,只想着怎么痛快怎么来,也顾不得把他折腾成什么样。 再看看萧乙,似乎也毫不在意,甚至还因为成功了而开心不已。 他抹去嘴角的血渍,低头一看,身上这副模样,顿时耳尖又红了。 好在沈铎寒即使扔了件备用的衣服给他,他慌忙套上,才减少了几分心中的尴尬。 可他身上依旧疼得厉害,原本是没办法骑马的,但是七爷昨日说过,要尽快赶回北郡。 萧乙便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跨上了马。在屁股和马背相接触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实在是太疼了! 他的异常被沈铎寒看在眼里,从马背上的囊带中翻出药膏,沈铎寒扔给了萧乙:“是止疼凝血的,涂一点也许会好受些。” 于是萧乙便下了马,担心被沈铎寒看见,特地找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里,将那处抹上些药膏。再往身上其余不知怎么磕磕碰碰出来的淤青上也摸了些,这才感觉好点。” 但总归伤口在那儿,骑了一天的马,伤口已经痛到麻木,萧乙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 晚间,沈铎寒找到一家客栈停下来,订了两间房,硬是将萧乙拎下马,进了客栈休息。 * 便是到了晚间,萧乙依旧疼得难以入睡。后背不知怎么,被蹭破好大一块皮,正面躺着睡疼,侧躺着压到腿,也疼,唯有趴着睡还稍微好些。 可即便是睡着了,也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稍有点声响,他就会被惊醒,下意识从枕头底下拿刀,身上免不了一番动静,又是一阵酸痛不已。 干脆就起床站桩练功,不睡这个觉也罢。 第12章 萧乙的内力没有过多变化,随着每日习武打桩都有精进,然而在心肺处却萦绕着一股寒流,那股寒流目前还不成气候,却时而不时扰乱内息,让他冷不丁心口一阵发寒。 原来七爷所中寒毒竟如此强劲,此次方为第一次引毒,他就已经能感受到寒毒的胁迫感。 也不知这么多年下来,七爷究竟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念及此,萧乙只恨不得自己的身体能够速速好转起来,才能帮七爷尽快将寒毒引出。 可他却从来不去想,这寒毒引入他的身体内,他又当如何? 萧乙的心里没有“自己”这个概念,自从六年前被七爷从必死的雪地里救回来后,他心里就只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七爷。也只认准了一件事,那就是护着七爷安全。 正当他屏息练功时,忽而,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极轻的窗户打开又阖上的声响。 若是旁人,哪怕是武功高强之人,也不见得能听着。只因萧乙曾经瞎过几年,耳力较常人要好上许多,这才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隔壁那间是七爷的房间,难道有人要对七爷欲图不轨? 这般想着,萧乙便站不住脚,提步就想往隔壁房间赶。但脚步刚一提起,他却想起,七爷武功高深莫测,若是真有人有此胆量行刺七爷,此刻隔壁房间内断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 太安静了,这种安静,显得他的担忧似乎很是多余。 萧乙便也蹑着手脚,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后出去,再凑近七爷房间外,凑上耳朵停了半晌。 里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萧乙轻扣两声房门,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糟糕! 他心头狠狠往下一坠,那些过往的记忆突然从尘封的匣子里冒出来。 当年去找萧甲时,也是这般,同住客栈之内,敲门无人应答。 难道七爷他…… 心头一阵狂跳,萧乙立即推开房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七爷为数不多的行囊还在,但是人却不见踪影。 原来刚刚的开窗声是七爷出去。可为何不走门,而要从窗户出? 萧乙有些困惑,逐渐走近那扇窗户,打开来朝外探去。夜间没有下雪,积雪覆盖着整个村落,白茫茫一片,将月光映衬得格外皎洁。 忽然,“嗒”一滴水滴落到萧乙额头,温热的,带着一丝血腥气味。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腰腹间抽出刀剑。是他疏忽大意了,被这茫茫美好的月下雪景慌了神,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这一番牵扯,身上自是疼痛不已,但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他做出防御姿势,仰头看去。 屋檐上正倒吊着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的主人他认识,是当年接他去无湮阁的兰辛。 那个女人的喉咙被隔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顺着她的脸颊,头发,在滴落到地上,偶尔有一滴被风一吹,飘到了萧乙的额间。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萧乙只见过这个女人一面,对她既没有过多交集,也没有什么情感羁绊。眼下见到这副死状,心里也毫无波澜。 “她是来杀你的。”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道低沉闷哑的男子声音。 萧乙由于精神高度集中,瞬间就听出是七爷的声音。他收了刀势,眼见着七爷翻窗进屋,用带着黑色手罩的指尖拎着一个袋子。 “这个女人很擅长用毒,她的毒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能在分秒之内让人七窍流血而亡。” 听完七爷这番话,萧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眉头紧紧拧起:“可她为什么要杀我?莫非萧甲大哥的死也是……” “对,就是她。” “那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杀我?” 萧乙这个问题问出口,再一见七爷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可他是真的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七爷只是无声叹了口气,说:“你将来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末了,又多问了声,“身体好得怎么样了?” 话语说着,眼神还往萧乙身下扫了眼。 这一眼让萧乙顿时就红了脸,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还、还没全好,今晚、今晚恐怕……” “我没说今晚要干嘛。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到凛川边界了,那地方比较杂乱,小心点。” “是的,七爷。” 第08章 回了房间后,萧乙趴在床上睡了会儿,天刚微微亮,门就被沈铎寒敲响。 “出发了。” 他连忙起身收拾好出了门。 萧乙还年轻,又用了些膏药和内力疗伤,早晨起来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大差不差愈合了。 等到了凛川边界,萧乙才知道,七爷所说的“那地方比较杂乱”是什么情况。 这里是从凛川唯一能进入北浔的地方,纷纷攘攘的人群全都堆挤在城门口,口中不停嚷嚷着什么。 ——“大人,求你们让我们过去吧,我孩子的病拖不得。” ——“我是来北浔经商的,我有北郡城的租赁协议,让我过去。” ——“让我过去!” ——“我要进城!” …… 萧乙看着这些人,心中不由觉得可怜。凛川本就地处极北之地,资源匮乏,又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这些凛川的居民无人管辖,就像难民一样无家可归,今日在这边安营扎寨过一阵子,明日再换一处。 第13章 他们倒是想往别的国家去,可边关防守极为严格,哪个国家都不愿意收留这帮人。曾经有过一批凛川人浑水摸鱼混进了北浔,那帮人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四处大闹一番,最后全被赶出北浔。 自那之后,凛川人要是再想进入别的国家,几乎是难上加难。传言凛川曾经也是一个国家,至于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处境,就无从得知了。 而他们的后代如果想逃离这种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无湮阁。只有进了无湮阁,通过炼狱试炼进入各个殿中,才会被分派到各个国家执行任务,才有可能逃离凛川之地。 萧乙在无湮阁中见过的最狠、最难缠、也是最为顽强的那批人,基本都是凛川的。 “萧乙。”忽而,七爷在一旁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盯着那帮凛川人看了太久。 沈铎寒给守城士兵看了自己的令牌,可以直接从特殊通道进入城内。 他看了萧乙一眼,回身驾着马进入通道,萧乙也紧随其后,进入北浔大地。 *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北郡王都时,已是两日之后。 临近春节,回整个王府的街道上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然而进了王府,却丝毫不见喜庆氛围。 周遭的一切都和五年前萧乙离开时并无两样,山、水、风月台、莲花阶,只是少了那位常伴在七爷身侧的黑衣身影。 府中依旧没有女眷,所有侍从皆为男子。下人们见七爷回府,便做揖行礼,道一声“王爷好”,至于沈铎寒身后的萧乙,却是没人记得、也没人认得。 记得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念及此,萧乙不由得心口一痛,寒意上涌,止不住咳了一声。 到了晚间,七爷唤他去自己房内。 究竟是为何,萧乙自然明白。自从上次山洞中那次过后,他这几日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再说一月之内就要将寒毒度过来,越早些弄好,七爷便能早些解脱痛楚。 只要七爷能好起来,他无论怎样,都是没关系的。 他执着灯,走到七爷寝殿门外,稍等一会儿,才扣了两下门。 “进来。” 里间,从很里面的地方传来七爷的声音。像是混着水声,有些缥缈。 闻言,萧乙推开七爷的房门。 大堂内空无一人,小厮们都被遣退了。细细听来,能听到缓缓水流声。 萧乙将房门关上,朝着水流声疾步迈进,等看清是何场景时,他一颗心狠狠一跳,旋即又满脸赤红,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七爷正在沐浴。他上半身赤.裸着,双臂张开倚靠在水池边,身躯精悍有力,肌肉线条清晰分明。 刚刚那匆忙一瞥间,萧乙看到七爷左肩处有一道伤疤,像是被利剑刺破,已经有了些年代感。 正如当年萧乙杀了萧丙的时候,自己刺自己的那一刀,伤痛虽没了,但疤痕仍在,记忆仍在,就像刻进骨子里,怎么都磨灭不了。 只不过,七爷武功高强,究竟是何人,能够在这样的位置刺伤他。萧乙也仅是随意想想,见七爷朝他招了招手,便走过去。 水池边上还放着一小坛酒,萧乙知道,是“春缪”。 想来也是,如同七爷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竟然要同他这样的下人做这种事。即便是为了解毒,多少也有些玷污了七爷的身子。也许只有饮了“春缪”,才能勉强同他做出这种事吧。 念及此,萧乙心中不由黯淡几分。又忽然惊觉,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七爷的暗卫,一生都活在七爷的阴影当中,保护七爷安全。他不应该有情绪,不应该有感情,更不应该,对七爷的心思有过度揣测。 “你下来吧,把衣服脱了。”沈铎寒见他迟迟僵在池边不动,便举起酒壶,扯开壶口的布塞子,饮了几口,而后将酒递给萧乙。 瞧着萧乙光溜着身子,一脸害羞遮遮掩掩下水的模样,沈铎寒闷声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个小孩儿。” 这声调笑被萧乙听了去,原本被水汽蒸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更红了。 他忙将酒坛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又喝得急了,呛住了嗓子,辣意上涌,一时间咳得恨不得将肺都要掏出来。 “慢点,不急。”七爷在一旁看着他的模样,心觉有趣,嗓音间也带上笑意。 这份笑意自然被萧乙察觉到了。对于七爷的一举一动,他向来都是极其敏感且敏锐的。能让七爷开心,他就算再呛个百回又何妨。 不知不觉间,萧乙感觉到池子里的水温逐渐攀升,他脸颊染上绯红,头也有些发晕,踉踉跄跄险些跌落在池子里,还是七爷一掌将他托住。 再后来的事,昏昏沉沉之中,他都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温热的水流极大地舒缓了他的不适。 醒来时,萧乙已经回到了自己曾经住的那间偏房,身上也都换上了干净的黑衣。这次他的左手掌被划拉开一道伤口,想来是为了血液交融,伤口也处理过,包扎上绷带。 身后那处依旧疼痛不已,但同上一次相比,已是好上许多。 他刚想起身,却猛然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刺骨的寒意蔓延至五脏六腑。这一次的寒意来得比上次更汹涌,他一时间没做好准备,手没撑稳,跌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他好冷,手脚冰冷,身上也是冷的。可他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 第14章 晚间正是最冷的时候,屋子里没有暖炉,他只能尽可能地蜷缩在那条薄被子里。内力也驱动不了,似乎每次引渡完寒毒之后便有一段时间会是这样,一驱动内力便浑身痛彻心扉。 真真切切感受到后,萧乙才知道,原来七爷这么多年都在忍受着这样非人的痛楚。 它远比看起来更痛、更伤人、更致命。 萧乙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也忍不住在打寒颤,嘴唇一片干裂惨白。 他突然就想起了萧丙,要是小萝卜丁还在的话,定会从不知哪儿偷几床被子来盖在他身上,还会给他生炭火取暖,还会给他熬药驱寒。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沉默地颤抖着说了好几遍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小萝卜丁就不会死。 可是小萝卜丁不死,死的就会是他。如果他死了,那七爷怎么办? 萧乙冻到恍惚,冻到失神,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 沈铎寒的寝殿内。 他缓缓从浴池中走出,将身体擦干后套上一件宽松的衣裳,开口说道:“出来吧。” “是,王爷。”一个个头矮小的年迈男子从隐晦的角落里走出,来到沈铎寒跟前,替他把脉。 “恭喜王爷,这位少爷与王爷精血的契合度极高,短短两次引毒,您体内寒毒便已经去除三分之一,想必用不了十次,就能完全将寒毒引入那少年体中了。” 这是西辽来的老神医,为了找到他,沈铎寒费了不少功夫。 即便没有他这番话,沈铎寒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寒症减轻不少。 但一想到还要再与自己的暗卫多进行几次那种事,他便不由得心生厌恶,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不过……”只听那老神医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模样。 “有什么但说无妨。”沈铎寒冷眼睨着他。 “王爷体内寒毒已经留存近十年,十年即为死期。此次将这寒毒引入那少年体内,过不了多少时日,那少年便会……死去。” 沈铎寒听完这话,并没有过多反应,只不冷不热问着:“过不了多少时日是指多久?我还有些任务需要他去完成,可得把握着点时间。” 那老神医听了,只兀自低下头,替那少年暗暗惋惜。刚刚两人行那般事时,他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看着,显然能看得出,少年对七爷是有仰慕之情,但反观七爷……不仅行那事时对救助自己的少年毫不怜惜,反而还想着利用完他最后一丝价值。 属实可惜,可悲,可叹。 此人难怪能从当年那场风云巨变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 “阁老?”沈铎寒见老神医在愣神,知道他年岁大了,想东西想出了神,便提醒一句。 老神医混混沌沌回过神来,语气也平平静静地说:“等全部的毒都引入那少年体内后,最多最多,再活两个月吧。” “两个月啊……”沈铎寒的舌尖微微抵了下左脸颊内壁,“倒也够了。” 第09章 那西辽老神医说得果真没错,两周内,二人又进行了三次寒毒引渡之后,沈铎寒已经明显能感觉到体内寒毒几近全无。想必再来上一次,这困扰多年的寒毒就能从他体内彻底拔除干净了。 时近开元节佳日,宫中于三日后设宴,邀正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共赴晚宴。沈铎寒作为肃亲王,自然受邀在列。 傍晚,风雪飒飒,沈铎寒独自于风月台饮酒,任凭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入酒杯当中,与酒水融为一体,再饮入腹中,冰凉走过肺腑,一阵惬意舒畅。 若是以往,他断然无法如此饮酒。只能喝温过的酒,还不能在这雪月风霜之下,否则寒症发作,不是一两天能缓得过来。 而远处,萧乙正在极其隐蔽的角落里默默保卫七爷。他穿着黑色厚马甲,但身上依旧冷得厉害,嘴唇冻得发紫,雪花就像冰针一样刺在他皮肤上,又疼又痒。 昨日刚给七爷引过毒,眼下他使不了内力驱寒,只能硬抗。 很快眼皮便积了层薄雪,视线也逐渐模糊,就连耳边雪花落到树梢的扑朔声都听不大清了。 忽而,“萧乙。”沈铎寒唤了他一声。 顿时清醒过来,萧乙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一瘸一拐朝着风月台走去,再低垂下头,半跪在雪地里,嗓音闷闷地说:“七爷有何吩咐?”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敢直视七爷的。七爷长得极俊,在萧乙看来,他是全北浔最好看的男子,好看到让人不可直视,不可亵渎。 在他心中,七爷就是救世主一般存在的神灵。 唯有在那种时候,他才会在偶然间意识清醒的片刻,瞥到满脸冷漠却眼含情.欲的七爷。 就算知道,那是在春缪的作用下才会如此。但那个模样,简直能把他的魂魄都给勾没了。 一念及此,萧乙顿时脸颊发红、身上发热,原本体内的寒意也驱散了一些。 “你坐到我对面来吧。”沈铎寒淡淡对他说。 “是。” 这是萧乙第一次坐上风月台的座椅上,他身上虽然不适,却坐得稳当。 沈铎寒将一切都收入眼帘之中,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辣意呛过喉间,俊眉轻蹙。 “三日后,宫中设宴,正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一同赴宴。”他的嗓间还带着被酒呛过的低哑,声音低沉沉的,教人听不出喜怒。 第15章 但萧乙早已察觉出,七爷心情不好。 他只静静坐着,默默听着,没有询问,也没有答话。这才是七爷需要的,一名合格的暗卫。 “当天你随我一同去,我要你做两件事。”沈铎寒放下手中酒杯,凝视着萧乙,声音越发低沉。 萧乙听着七爷说话,却始终不敢抬眼看过去,只低头看着台上那壶酒,回道:“七爷尽管说便是,属下定竭力做到。” “抬起头来看着我。”沈铎寒一声喝道。 萧乙顿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七爷说的什么,就只感觉下巴被两指捏住,被迫仰起面来,与七爷直视。 七爷的手指温热,拇指指腹在他冰凉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两下,“模样是很不错。”随即就松开手,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这一番操作给萧乙整迷糊了,他嘴唇半张开,想问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不多问、不多听,是作为暗卫的基本准则。 “我要你做的那两件事。”七爷继续倒了一杯酒,却没喝,拿在手指间轻轻摇晃,“第一件,是杀了吏部尚书杨绍真的次女杨萤昭。” 为何要杀,要杀之人是何相貌,与七爷又有何恩怨,他不说,萧乙也不会多问,只点头答应。 “这第二件事,”沈铎寒喝完那杯酒之后,手掌发力,瞬间将酒杯碾成粉末,自掌缝间流散,随着风雪飘到远方。 萧乙看见七爷眼神里划过一抹狠厉,又逐渐恢复平静。萧乙心中虽不知是何事,但已然暗自下定决心,这件事就算拼死他也要替七爷达成。 “萧乙,”沈铎寒接着说,语气淡然,“我要你在宴席间为皇帝献上一个特别节目,舞剑。” 舞剑……? 这对萧乙而言不是难事,他早前跟萧甲后面学过剑术,后来在无湮阁呆的那五年里什么都学、什么都练过,五花八门的剑术更是胡乱学了一通。 还没接得上话,就听七爷接着说,“我会专门找人教你这套剑术,你必须在这两日内学会,两日后我亲自验收成果。” “验收成果”这四个字仿佛让萧乙一瞬间又回到六年前,七爷对萧甲说,要“看到效果”。 七爷下的命令,就是死令,只有完成和死这两种选择。 “是,七爷。”萧乙头深深埋下,声音含混在风雪当中。虽有满肚子疑惑,却全都吞入腹中,一字未问。 七爷临离开前,停顿了一下,回过身来。萧乙抬起头,看到风微微吹起他两侧须发,雪染双鬓。 那一刻的七爷,眼神中既无冷酷,也无狠厉,全然一副温润翩翩公子的模样,甚至唇角还挂着浅笑。 他说:“萧乙,晚宴当晚,你先舞剑,再寻机会杀了杨萤昭,别忘了。” 萧乙望着七爷的笑颜,微微一顿,然后垂下眼帘:“是的,七爷。” * 七爷找人来教的那套剑法很是简单,但极为花哨,若是外行人看了,会觉得天花乱坠、炫目无比、有如天神降临,可实际上只是外表看着绚丽夺目,真要比起武来,两三下就能被人干趴下。 萧乙自以为大概明白了七爷的用意,毕竟是开元节晚宴,宴席上还有女眷,若是上真功夫剑气伤了人可不好。 还是这套花里胡哨的剑法来得有观赏性。 他学得极快,一刻钟便已然可以自由挥洒而出。到了七爷验收成果那日,萧乙更是用尽全力,恨不得将每一道寸劲都施展出来。 一套剑法舞完后,萧乙回过身去,等着七爷的夸赞,却不见人影,只闻风中传来人声:“舞得不错,但是劲道太大,还需要再柔一点。再来一次。” 萧乙定定一瞧,原来沈铎寒正单足立在林间树梢之上,距离他有十来米远,将他这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一次萧乙又舞了一次。 沈铎寒说:“还是不够柔,再柔一些。” 直到萧乙舞出如同舞蹈般的剑法时,沈铎寒这才叫停:“明晚宴席上,服饰会有人给你备好,你便这般舞剑就好。” “是,七爷。” 萧乙没想到的是,到了晚间,沈铎寒再次让他去自己的寝殿。 这两日才刚稍稍休息好些,已经能够用得上内力了,寒症偶发时尚且用内力压一压,不至于那般痛苦不堪。 明晚便是宫内晚宴,若是今夜做了引毒之事,舞剑摆摆花架子倒也就算了,要如何寻得时机刺杀吏部尚书之女? 可这是七爷的命令,萧乙不是不敢不从,而是不会不从。 一如寻常几次那般,他穿过王府弯弯折折的回廊,来到七爷的寝殿前。 想来从二人第一次在山洞内引毒那日,再到今日,也已过去有近一个月了。 也是时候让七爷彻底摆脱这寒毒之苦了。 他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再随手关上。殿内只有四角亮着昏黄的烛灯,如同往常一样,下人们都遣退出去了。 没有听到水流声,七爷不在浴池,大殿内无人,萧乙绕到寝室,看到层层叠叠的帘帐围着的巨型床榻上,七爷正微眯着眼侧倚着身子躺在上面。 他的衣襟大开着,里面竟是一件衣服都没穿,精悍的胸腹肌肉线条分明,再往下,茂密森林中,沉睡的猛兽光是看一眼就令人心惊。 室内燃了几个暖炉,热意蒸腾,光是呆了一小会儿,萧乙的后背都被汗液浸湿了,脸颊通红,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第16章 “过来。”似是知道他进来了,沈铎寒沉声开口。 萧乙将宫灯放到殿外,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却一把被沈铎寒拉着坐到腿上。 两人之间亲密无间,萧乙能明显感觉到,那头沉睡的猛兽有觉醒的迹象。 “春、春缪酒呢?”萧乙顿时脸红到耳朵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铎寒呼吸声越发沉重,手掌从他的衣摆探进去,抚上少年特有的劲瘦又略带纤细感的腰身,有些不耐烦道,“今日是最后一次了,不用喝春缪。” 不多会儿,床幔被震得一层一层滑落,将大好春光遮盖得严严实实。 时不时传出几声隐忍又压抑的低喘,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无声地换着一个又一个动作。 快到尽头时,沈铎寒凑近少年耳边,嗓音低哑地说:“记住我教你的这些,到时候别忘了用上。” 这次没了春缪酒的作用,萧乙比以往都疼得多。他死命咬着嘴唇,沈铎寒直接掰开他的嘴,让他咬上自己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这一次的战况比以往都要激烈。只不过七爷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萧乙早就神志不清了,压根没听清楚。 结束之后,他大脑昏昏沉沉,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像被浸泡在寒冰深潭里,不动都难受,动一下更难受。 “七爷,毒都引完了吗?”即便如此,萧乙还顾念着七爷身上的寒毒。 沈铎寒没说话,往他嘴里塞上一颗回元丹,然后唤来殿外候着的老神医。 老神医一进寝室,闻到那股强烈的腥膻气味,就知道这次沈七爷又把人折腾得不轻。 床上的床幔全都被放下了,里面的人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他给沈铎寒把完脉,说:“恭喜王爷,已经成功将所有寒毒引出体内。” “嗯。”沈铎寒听了这话,表情冷冷淡淡,看不出情绪。他指了一下床上的人,对老神医说,“阁老,辛苦你尽量把他医好吧。明天晚上,他还有用。” 第10章 萧乙醒来时刚到卯时。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偏房内置了暖炉,就连棉被都多盖了两条。老神医半夜里给他开了药方喝过,也扎了几针安神针,好让他睡得舒坦些。可那寒毒属实太过厉害,再年轻硬朗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浑身都像被冰冻住一样,好不容易能动弹几下,心口处又传来一阵又一阵剐心般的疼痛。难受得厉害,萧乙侧过头来,吐出几口寒血。 寒毒刚引过来,正是身体排斥得最厉害的时候,内力几近于全无。萧乙想着,就他现在这副模样,别说是去暗杀吏部尚书之女,就连舞那花架子剑他都可能提不起胳膊。 偏生这还是七爷第一次给他下达任务,可该如何是好。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个头矮小、花白头发胡须的年长者。萧乙没见过这人,但面见老者,躺着总归不合适,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刚一动身,心头一阵剧痛,又咳出一口血来。 “莫急!”老者连声阻止他,“年轻人,莫要着急,你这寒毒就是如此。初期越是心急气躁、发力运功,它便越是得劲。等到你心平气和、怡然自得的时候,也就能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同它相处了。” 萧乙将老者的话听在心里,虽用不得内力,却也自行调理呼吸,不让寒症继续恶劣下去。 “好,好啊,果然是七爷看中的人。”老者见这孩子一点就通,老实规矩,又生得俊朗非凡,自是心里喜欢。他面带微笑走近床边,慈眉善目的,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递给萧乙。 “这是七爷让我给你的,里面有三粒凝火丸。虽不能让你正常使用内力,却能最大程度缓解你体内的寒症之痛。只不过,一粒仅能维持一个时辰效果。” 萧乙小心翼翼接过琉璃瓶,放入怀中,向老者连声道谢。 “不必谢,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原本不该由你承受这些痛苦。” 老者话中有话,萧乙听了,既不多想,也不多问,只恭敬回道:“多谢前辈好意。前辈若是指我替七爷引毒一事,那是晚辈自愿为之。若不是七爷,早在六年前的冬天我就已经死了。七爷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名字。如今我以自己的命救他,于我看来,便是理所应当。” “好啊,好一个理所应当。”老者微微眯起眼,捋了一把胡须,神色不明。 须臾,他复而又从锦囊中取出一粒暗红色药丸,递给萧乙:“我与你这孩子有缘,就多赠你一物吧。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涅槃丹,将死之人吃了它,无论多大的疾病痛苦都能活下来。” “哦,当然了,”老者顿了顿,嘴角笑笑,“脑袋掉地那种可救不回来。” 萧乙原本神情紧绷地听着老者说话,听到这最后一句,他也会心一笑,忍不住心口又一阵闷痛,只能憋住,想笑不能笑,一时间倒显得有些滑稽。 “那前辈,这枚涅槃丹我能现在吃吗?”他感觉自己现在离死的状态也差不太远了。 然而老者却摇摇头:“涅槃丹,涅槃丹,就是要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吃下去,才能涅槃重生。你现在虽说身有寒毒,却还没到将死之时。只是,你需谨记两点。” 老者半坐在床边,凑近萧乙耳边:“你一定会有用到此丹的时候,而且此丹药绝不能为他人所知。” 第17章 萧乙听得懵懵懂懂,稍稍点头间,只见老神医挥一挥衣袖,一阵迷迭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好了,孩子,你再睡会儿吧。” 他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 * 开元节酉时开席,从申时起,便陆陆续续有大臣协同家眷进入席间。 晚宴露天而设,北朝烈阳大殿。桌椅酒席就摆放在平日里大臣上朝入殿前所踏的台阶平台上,东西相对,官职越高,入座的席位就越高。 天寒地冻,每个坐席旁都放置了暖炉,各位大臣及家眷手中也捧着暖炉。趁着时辰还早,那些相熟的贵族要臣们年少的子女便开始左右闲谈起来。 ——“诶,听说今日肃亲王也会来。” ——“真的吗?!肃亲王不是向来不参加这种宴席嘛?” ——“不知道呢,说是因为今日陛下可能会给他赐婚。” ——“天呐!究竟是谁会有这么好的福气嫁给肃亲王!真希望是我!!” …… 少女们的怀春心思顺着冷风,零零散散飘进即将入场的萧乙耳中。他今日作为侍卫跟随在沈铎寒身侧,换下了平素那一身黑的暗卫服,身着蓝白色锦衣,衬得朗朗俊逸的少年感十足。 萧乙边在七爷身后走着,边有些心不在焉。他听着那些零碎的话语,心中想着,赐婚?若是七爷能得一王妃从旁侍奉,倒是一桩美事。 可不知怎么,一想到七爷将来会与另一位女子执手结姻,共饮交杯酒,共做那样亲密的事,云雨缠绵、比翼连枝,他的心就像忽然被细针扎了一样,隐隐犯痛。 定是寒症犯了,他还没吃过药。趁着周围人少,萧乙拿出琉璃瓶,取出一枚凝火丸吞入腹中。 跟随着七爷一步步往台阶上走时,萧乙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话语声都变小了,无数道目光落到沈铎寒和他身上。 萧乙听力极佳,偶尔经过时有些旁碎话落入他耳中。 “萤昭你快看,你最爱的肃亲王正从你眼前经过呢。” “涟漪你小点声!都要被听到了。” “咦,他旁边那位侍卫看着眼生,模样倒也格外俊。我最近看了新的画本子,你说这肃亲王至今都未婚配,该不会是喜好男风吧?” “涟漪,你若是再说胡话,我就不理你了。” …… 萤昭?杨萤昭? 萧乙微微侧过头,余光很快地瞥了一眼刚刚两名说话女子的方位。 那个被称为“萤昭”的女孩子大抵十六七岁的模样,披了一件桃红色的百蝶穿云锦披风,模样十分可人,面颊还有些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的,有种女孩子家心事被说穿的娇俏,又带有一份天真烂漫的可爱。 今日要杀的人,便是她吗。 萧乙很快收回目光,忽而想起那两位贵族女子攀谈中,所提及的“喜好男风”。 不知怎么,他面上倏地一热,忙兀自捏了下掌心,神情在一瞬恢复淡然。 随着七爷走到第二层高的台阶席位上坐下后,他也坐到七爷的后侧方。 刚一落座,便有无数道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此处。萧乙时不时便会听到,从不知名的方向冒出“肃亲王”三个字。 他淡定地目视前方,余光瞥到七爷正在桌台上倒酒。忽然意识到,这似乎应该是自己今晚该做的事。 平素里他作为暗卫,只用跟在最隐蔽的地方保护七爷即可,这些事轮不到他插手。但今日可不同,便连忙伸手过去,想接过酒壶,却被七爷的手给拦下。 “你今晚只用做好那两件事就行了。”七爷说道。 “是。” * 酉时一到,尖细的太监嗓音拉长着从远方传来:“陛下驾到!——” 全体文武百官王孙贵胄一一站起身来,迎接这位北浔王朝最高权利统治者,沈泽卿。 萧乙跟随着一同站起身,头微微低垂,看着一层层台阶上铺的黑红色地毯,却感觉到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目光朝这个方向飘来。 是在看七爷,还是在看他? 他不动声色跟随百官坐下,表情自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位九五之尊。 听闻皇帝和七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原以为会容貌相像,却没想到差异如此大。七爷的俊是温润如玉,有如翩翩公子,谪仙降世,但萧乙知道,七爷骨子里是寒冰深潭。 而皇帝的俊是俊美邪魅,举手投足间也有种落拓不羁感。甚至在萧乙悄悄抬眼看去时,他像是预料到一般,忽而掀起眼皮瞥了过来。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仅仅只是轻轻掠过,就让萧乙有种浑身被扒光的感觉。 好怪异,也好诡异,说不出的奇怪。 他立即低下头,却听到七爷在一旁小声地说:“等会舞剑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和皇兄目光对视。” 萧乙闻言,又想起刚刚和皇帝无意间相对的那一眼,心头隐隐有些不适感,却还是回道:“是,七爷。” 宴席开始,鼓乐齐奏,十多位衣着华丽的舞女登上最中央的大殿之上,舞姿曼妙,席间也逐渐热络活跃起来,有了些晚宴的喜庆氛围。 萧乙一直坐在七爷的右后侧,他们这一桌最为安静,却听到隔壁几座女眷的八卦闲谈。 “今年晚宴连皇子公主们都入席了,依旧不让嫔妃入列吗?” “对啊,去年蓉妃可是产了皇子,晋升为贵妃,今年也坐不到这晚宴上来吗?” 第18章 “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他喜欢……” “嘘嘘嘘,这些事咱们也就只能私底下聊聊,可不能说开了。” “不过陛下向来宠爱的那位,叫什么来着,连庚,这次不也没入席。” “原本就是个男宠,哪里登得上什么台面。” “呵呵呵呵……” …… “萧乙,萧乙?”听到沈铎寒的唤声,萧乙才从周边女眷们的嬉笑声中回过神来。 沈铎寒回眸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蓝调锦衣,模样还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有几分青涩的俊俏。单就这么一看,倒有几分楚楚可人的感觉。 “身体还好吗?等会儿你就要上台了。”沈铎寒冷声询问。 “还过得去。”因为有凝火丸的功效在,虽然穿得少,体内就像凝着一团火,身上也不觉得寒冷。 可距离刚刚吃完那粒凝火丸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听七爷这么一提起,萧乙再次取出一粒凝火丸塞入口中。 歌舞声逐渐接近尾声,婀娜多姿的舞娘们一一退场。就在这时,皇帝忽而从坐席站起身,手举金樽。 “这一年来,有劳众卿家。朕,在这里,祝各位开元节吉祥。” 皇帝话刚说完,群臣纷纷起立,饮酒。等皇帝坐回龙椅,所有人才落座。 “今日有一件大事,朕想在这里宣布。” 皇帝刚坐稳,放下酒杯,神情恣意地看向沈铎寒这一边,再看向另一侧,而后开口, “吏部尚书杨绍真之次女,即朕的爱妃蓉贵妃之胞妹,杨萤昭,姿容有佳,品行良淑,特赐婚于朕的皇弟,肃亲王,为正王妃。” “朕观星象,半月后乃大吉之日,便取那日完婚吧。” 第11章 皇帝一番话说完,宴席间顿时一阵安静。 就连萧乙也有瞬间错愕,微微捏了下指尖,才方觉刚才那些不是幻听。 御赐肃亲王的正王妃,正是七爷吩咐他今晚动手要杀之人。莫非七爷事先就知晓此事,才做此指令。 可这又是为何?萧乙想不明白,他眉眼低敛着,只专注看自己面前那一寸地。 过了几秒后,有人先带头道了一声“恭喜杨大人和贵千金,贺喜肃亲王,郎才女貌,实乃佳偶天成啊。” 这下众人才纷纷都醒过神来,道喜的道喜,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整个晚宴上一时间多了不少话语声,可又似乎在忌惮着什么,都只是在各自小声说着。 萧乙轻轻抬眸,看了眼七爷。沈铎寒英挺的侧颊被光勾出深邃的影,他嘴唇紧抿,只看着杯中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乙再瞥向杨萤昭的方向,明媚的女子此刻娇羞得满面嫣红,虽是在竭力克制着,但眉眼和嘴角的弧度完全掩盖不住她此刻异常愉悦激动的心情。 那一刻,萧乙忽然很想问一声七爷,今晚的任务还用执行吗。 但又一想,宴席开始前,七爷就同他说过,他今晚只要完成那两件事就行。 舞剑,以及杀了杨萤昭。 萧乙说不出来现在是什么心情,杀人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在炼狱的五年里他双手沾满鲜血,那是因为他不得不杀。不杀他们,他就得死。 可杨萤昭,她有何错? 也许单纯是因为七爷不想要王妃,所以干脆把人杀了,这样皇帝下次再想给七爷指婚,也许就会更加慎重。而那些重臣贵族们嫁女儿,也会三思再三思。 这般想着,萧乙心中才舒坦些。 * 开元节向来有一个传统习俗,就是当晚宴进行到后半段时,会由各位王公贵族们亲自或派人登上大殿中央,献上表演,以此为皇帝助兴,并迎接新的一年。 轮到萧乙上场时,他将外面那件蓝白锦袍给脱去了,露出里面白色布衫。这是七爷事先吩咐过的。 天上零零散散开始飘落下小雪。他提前吞下最后一颗凝火丸,手持长剑,一个翻身跃上大殿中央。 少年一袭白衫,长身而立,在月光与烛火的映照下,俊朗非凡。 当他开始舞剑时,伴奏的笛声渐渐响起,空远辽阔。 整个坐席间似乎全部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都看向这位神采飞扬,身手矫健又风姿绰约的少年。 他的每一个动作就像舞蹈一般华丽优美,又暗含剑术的韵道,令人移不开眼。 萧乙在做最后一个飞天翻滚的动作时,才恍然想起七爷说过要同皇帝对视。他抬起眼眸,穿过层层台阶,与那位坐在帝位的男人四目相对。 男人眼眸中又是那道要将人扒光的眼神,刺得萧乙心头猛然一寒,直接从半空中摔落,一手持剑撑地,另一手捂住心口硬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点洒在白衫和雪地上,格外艳丽,红白分明。少年面色苍白如纸,唇染鲜血,将破碎感的美感拉到极致,就在这时,笛声也恰好收尾。 “好!好啊!!”舞剑完毕,皇帝直接从坐席起身,鼓掌喝彩道,“好一出雪夜剑舞,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暗含内力传来,震得萧乙又一阵心口绞痛。 强咽下那口血,他抬起头,没有看向皇帝,而是先看了眼七爷。 沈铎寒也正在看他,神情淡漠,眼神可谓冰冷,单单视线一相接触,便迅速转移开。在这期间,萧乙还瞥到坐席上其余那些人,或探究、或意味深长、或暧昧不清的目光,一一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第19章 萧乙转眸看向皇帝,抹去嘴角血迹,轻声说:“属下,萧乙,拜见陛下。” 重新回到座位后,萧乙套上那件稍厚些的蓝白锦衣,将白衫上的血迹遮掩住。 他方才最后那个动作一时分神,险些直接砸在地上,动用了些许内力稳住身形,才惹得寒症发作。 这会儿心绪宁静下来,又有凝火丸□□,已然好受许多。 衣服刚穿上,眼前便多出一叠热茶,骨节分明的手端着,是七爷递来的。 萧乙接过,道了声谢,将茶水饮尽后,抬眼间,注意到杨萤昭正拉着身旁的女子一同悄悄离开坐席。 兴许是晚宴到了后半程,也坐得有些倦乏了,两个小丫头才趁着长辈们不注意,偷溜出去在宫里四处闲逛,再顺便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而此时,正是杀杨萤昭的最佳时机。 正当萧乙准备有所行动时,见沈铎寒举起酒杯,微抿了一口酒,暗道一声:“不急。” 萧乙似有所感应,余光往旁扫视。周围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甚至连皇帝,都若有似无时不时往这边看上两眼。 此刻离席,属实引人耳目。但宴席临近尾声,在结束之前那两位一定会回来,萧乙所剩的时间不多。 “再等等。”似乎是看出他心中的焦急,沈铎寒接着说,“会有更好的刺杀时机。” 七爷的话很快便抚平了萧乙心中的忧虑,不多会儿,两个少女也嬉笑着偷溜回坐席上,这时,已至晚宴结尾。 宫人们纷纷在远处点燃烟火炮仗,烟花一道接着一道在天际炸开,一时间漫天绚烂,夺目至极。 萧乙这还是第一次真正体验到开元节的氛围,即便是五六年前在王府,开元节也如寻常往日一般,毫无新年气氛。毕竟还是少年,便也痴痴地抬头望着天空看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几道烟火散落的方向不对劲,竟是朝着宴席而来。刚刚虽说下过小雪,但每个坐席旁都置了暖炉,地毯都是干的。 几道火球砸下来,瞬间点燃地毯,火势极为迅猛,很快便烟雾四起。坐席上的皇亲国戚们也都顾不上颜面,一个个慌忙四窜,逃避火情,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早在火情发生前,沈铎寒就已经将一把特制的匕首交给萧乙,并对他说了三个字:“用内力。” 他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等人群纷攘逃窜时,萧乙如鬼魅般的身影贴近杨萤昭,直接于黑暗中运力刺穿少女的胸膛,快准狠,刀刃拔出时他迅速避开,不被血液溅上,并随手将匕首往火堆里一扔。 烈火在他身后燃烧,女子无声倒地。紧接着四周响起呼救声、吵闹声,无数的哭喊和尖叫,他只想尽快回到七爷身边去。 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紧紧扣在他的肩头上。 萧乙回头看去,浓黑的眼眸,英挺的异域面部轮廓,这个人不是北浔人,更像是东宛那边过来的。 开元节是北浔一年中最为隆重盛大的节日,通常都会有别国来使前来觐见,以维系国与国之间的邦交。东宛素来与北浔交好,像这样的节日,自当不会错过。 “我看到了,是你杀了她。”混乱中,那个人丝毫不受影响,说着一口流利的北浔话,嗓音格外沙哑低沉,眼眸像鹰隼一样锁定萧乙。 他的指尖发力,像鹰爪一样钳住萧乙肩头。 疼痛很快从一个点蔓延至全身,萧乙想用内力挣脱开,但刚刚已用过内力杀人,此刻正丝毫提不起一丝内力。 “你看错了,人不是我杀的。”萧乙强忍着肩头疼痛,镇定地说出这句话。 “你若没有杀人,应该惊讶于‘谁杀了谁?’、‘是谁死了?’,而不是立即否认自己没有杀人。” 那人眼神阴狠,拽着他就朝向四面高声喝道:“你们当中刚刚有女子被杀害,杀人凶手现在就在这里,我亲眼所见。” 这时,地毯上的火势也被灭得差不多,先前混乱中宫灯被碰倒许多,此刻一小队禁卫军正举着火把,照亮这块地方。 杨萤昭已经被太医确诊,一刀直入心脏而亡,毫无挽救余地。而吏部尚书和夫人已经恨不得冲上来杀了萧乙,被周围一群人拦着:“先别着急,弄清真相要紧。” 萧乙成了众矢之的,神情却尤为镇定。他没有去寻找七爷的方向,因为他知道,七爷现在也正看着他。而他的任何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盯着,被无限放大,若是看了,反而会拖累七爷。 就连皇帝也走到近处,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戏。 这时候,刑部尚书薛瀚生站了出来,先是查看杨萤昭的伤口,然后站起身,看向萧乙,再看向他身旁男子,问道:“耶律公子所言目击该少年杀人,当时情形具体是如何的呢?” 被唤作耶律的男子依旧死死扣住萧乙肩头,语气有些薄怒道:“自然是当面一刀直插心房,并且在女子倒地后,他随手将一个物品扔到火堆里。” 这时,从旁有名士兵用布包裹着一物品呈了上来:“薛大人,从火堆里搜找出一把匕首。” 摊开一看,这是一把特殊材质的匕首,即便入火也依旧形态不变,就连上面的血迹都烧到凝固。 “这匕首的寸口和杨二小姐伤口一致,想必就是耶律公子所言,那把杀害杨二小姐后,又被丢至火堆中的匕首了。” 第20章 薛瀚生将匕首举高些,好让周围人都看清。 这把金银色匕首显然做工极其精致,且手柄处有银蛇盘绕,栩栩如生。 耶律凑近一看,顿时后背心一寒,就连钳住萧乙肩头的力道都松了一些。 这材质正是东宛特有,而这银蛇匕首,也正是耶律他自己的。 第12章 耶律面露疑惑,似有不甘,另一只手抚上腰间一摸索,原本应收于刀鞘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没了,而薛瀚生手里托着的那把,确实是他的无误。 方才席间献礼环节上,这位东宛三皇子赠送了一把类似的匕首给北浔皇帝,还在众人面前夸赞其精良质地与巧夺天工,并特意拿出自己那柄匕首,以此展耀两国友好同盟关系。 如此一来,不少人便认出,这是专属于东宛三皇子的匕首。人群中顿时一片左右交接、窃窃私语,看向最中央二人的目光又有了些变化。 “而且,听闻耶律公子所言,这位少年是当面一刀直插心房。”薛瀚生老沉的嗓音压住那些旁杂声音,道,“这当中有三点疑惑。其一,方才人群纷乱,杨二小姐所处的位置正是暗处,耶律公子当真确定自己所见无误?” “当然!”耶律已然将手从萧乙肩头拿开,他对于自己受到的质疑很是不满,“虽在暗处,却有火光映照,我自是看得清楚。” “嗯。”薛瀚生接着才说,“那么就出现了第二个疑惑,杨二小姐的伤口我方才查验过,并非当面直刺,而是从背后刺入,这便与耶律公子的口供对不上。” “以及第三个疑惑,当时黑暗中,杨二小姐想必也是慌乱逃跑的状态,周边兴许还有旁人在。在如此情急下能准确找到其位置,并以极快的速度用内力将刀刃直插心口一击毙命,丝毫不留生还可能。动手之人,想必武功深不可测。而在席间,能做到此的,又有几人?” 薛瀚生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稳中犹带镇定,直说得耶律心头发懵。 他甩了一下脑袋,脖子涨得有些发红,语气中带着不痛快:“我亲眼所见他杀人,你偏要这般说,那他作为肃亲王的小厮,为何不呆在肃亲王身旁,而偏偏出现在杨二小姐这附近!” 他一席话,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萧乙身上。 只见萧乙一脸从容淡定,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温声道:“方才陛下御赐婚约,肃亲王殿下说起还未曾和准王妃碰过面、交谈过。难得这次宴席遇上,便命属下拿着这琉璃瓶为信物,给准王妃带句话,说是宴席结束后,由王爷送准王妃回杨府。” 说着,他便将琉璃瓶交给薛瀚生。 薛瀚生仔细端倪,琉璃瓶底部确实印有一个象征着肃亲王的“柒”。他点点头,示意萧乙继续说下去。 “但当时情况混乱,属下在推搡间没能及时找到准王妃位置,反倒被耶律公子拿下,扣上了一顶杀人的帽子……” “你!满口胡言!!颠倒黑白!我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耶律怒不可遏,未等萧乙一番话说完,当场一掌袭来,将萧乙震飞数米之外。 少年接连翻滚几下,咳出大口寒血,狼狈不堪,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血染一片,他眼帘也被血雾遮蔽,眼睁睁看着耶律朝他一步步走来。 ——“好了,耶律,你退下。” ——“三皇子就算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耶律公子,是非未定,还请您住手!”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沈铎寒已从高阶处翻身而下,拦在耶律面前,眼眸深沉:“我这小厮虽会点皮毛功夫,但仅限耍耍花头巾。莫说内力深厚,就连在场的官兵他都打不过。三皇子难道没听到薛大人所言,杀害杨二小姐之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吗?” 二人目光隔空对上,沈铎寒虽面容温润,但眸中似寒冰深潭,深不见底。目光压制下,耶律只能被逼得移开眼神,后退几步。 沈铎寒却丝毫不给他退路,“况且杀人凶器是三皇子的银蛇匕首,在我北浔如此盛大的国宴上,我的准王妃被你的匕首刺死,我的下人被你污蔑为凶手。三皇子今日若不给我个解释,恐怕说不过去吧。” 他的神情虽从容淡定,像与人闲谈一般,语气却不怒自威、暗含威慑力。一番话说完,在场所有纷攘声都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目光凝视着耶律,似乎也在等待这名外朝来使的说法。 萧乙躺在地上听着七爷说话,他已经能感觉到凝火丹最后一丝功效在逐渐耗尽。刚刚接下耶律这一掌,此刻体内忽冷忽热,痛苦不堪,又无法使用内力调节,只能硬生生扛着。 七爷还挡在他身前,在为他说话,他不能就这样晕过去。 “好了,铎寒,耶律,你二人也不必如此。”这时,皇帝微微眯起眼眸,悠哉悠哉走到二人之间。 “铎寒,朕知道你失去准王妃的心痛,也知道你对下人的庇护。耶律呢,朕也知道你心直口快,虽行为有些冲动,但无恶意。” 话语间,皇帝又看向刑部尚书薛海平,道:“薛大人的能力朕是认可的,那么以薛大人刚刚之所言,在场诸人当中,有谁是符合你所言‘武功高强’‘有动手能力’之人呢?” 这番话一出,不要说薛海平了,在场所有人都兀自捏了把冷汗。此次晚宴邀请正五品以上官员,不仅有文臣,还有武将。 第21章 却见薛海平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依下官之拙见,真正有能力刺下这一刀的,有八个人。陛下您、肃亲王殿下、东宛三皇子耶律、镇北将军林慕远、大理寺少卿谢淮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副司长王皓,以及下官。” 说罢,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在这其中,优先排除掉陛下您和肃亲王殿下,以及林将军和下官,事发时我们距离杨大人的席位都较远,且事发后我们也并未变化位置。” “如此一来,那就只剩下四人了。” 大理寺少卿谢淮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和副司长王皓这三人闻言,神情皆有变化。 吏部尚书杨绍真毕竟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尤其是其长女杨蓉昭三年前入宫,去年便诞下皇子,母凭子贵升为蓉贵妃,杨绍真更是因此从吏部侍郎升为尚书,享尽权威荣华。 此番二女儿御赐婚约嫁于肃亲王为正王妃,本又是美事一桩,却发生如此不幸。莫说杨大人,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杀人凶手。倘若与此事沾上了边,仕途不保不说,搞不好连小命都会掉。 “且慢。”就在这时,锦卫司司长白辞安提出质疑,“如今所有推断全凭薛大人一人所言,臣并非不信任薛大人,但耶律皇子总没可能去谋害杨二小姐、或蓄意栽赃肃亲王的侍从吧。他的匕首丢失,想必是有心人为止。意图究竟在何,陛下,还请您评断。” 锦卫司直属于皇帝管辖,白辞安更算得上是沈泽卿的心腹,他此番行为,正是想将重点牵引回耶律和萧乙身上。便也不管薛瀚生如何说,就只向皇帝禀报。 而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他知晓,自己的下属王皓爱慕杨萤昭已久,也追求许久未果,心有不甘。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就连吏部尚书大人都有所耳闻。如今火已经被引了过来,他必须得想办法撇清干系。 皇帝听完他这一番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走过去拍了拍耶律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耶律,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究竟看到什么场景,你毕竟是目击证人。” 言下之意,你的话相对比推论,更有说服力。 耶律得到北浔皇帝的鼓励,原本有些蒙圈的大脑顿时又清醒过来。他回身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萧乙,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适才我这一掌探下去,这少年确实身底子半点内力全无。我记得那人身手极为敏捷,下手果断狠辣,显然内力深厚而且较为专业。兴许真是我看错了,但我分明记得,就是一个穿着蓝白色锦袍的瘦长身影没错啊!” “耶律公子这才说到了实处。”薛海平听完这番话,回眸看了眼其余几人,道,“今日身着蓝白色锦袍的不多,偏偏王副司也是如此。” 王皓此人是白辞安的左膀右臂,是个性情中人。知道心爱女子死去后,原本就神情恍惚,听到薛海平这话,更是举止诡异地跪地痛哭:“萤昭,我的萤昭,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我怎么会……” 见了此状,杨大人直接上前狠狠将王皓踹翻在地:“就是你!一定就是你没错了!你与耶律三皇子座位临近,又追求我女儿多时未果,怀恨在心。你这卑鄙小人,老夫今日便要你给我女儿陪葬!” 说完,他从旁边侍卫手里抽出利剑,直接一剑刺穿王皓心脏。 王皓眼含泪水倒地,口中呜咽着什么,却早已没人注意听了。 这一出闹剧闹到最后,终究被定性为“情杀”。所有尸体该处置的处置,现场该清理的清理。等到了明早,一切又会回归到最初的模样。 忽而,天上飘落下洋洋洒洒的鹅毛飞雪,沈铎寒回身看去,萧乙躺在血泊中早已昏迷不醒。 他走到近处,脱下黑色大氅,将人罩着抱起:“走了,带你回家。” * 两日后,王府风月台。 台面上放置着一盘象棋,黑红双方正在对弈。 只见红方一个小[卒]已经过河,啃掉黑方一个小[兵]。黑方只能飞[象]吃红[卒]保旁边的[马],然而却被红方跳[马]吃掉[象],且这匹[马]的位置极佳,既威慑到黑方的[炮],后方[炮]台又架着马随时威胁黑色方蒋[帅]。 “好棋。”坐在对面黑色方的人不由出声赞叹,正是刑部尚书薛瀚生。 “七爷这次走了个险招,一[卒]换一[兵]一[象],大获全胜。他想用吏部尚书牵制住你,反倒折了自己一枚兵,想必东宛三皇子那边心里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闻言,沈铎寒便想起被西辽神医救回一条命,至今还躺在床榻上的虚弱少年,眉心不自禁微微蹙起:“说大获全胜还为时过早,烟花异常坠落之事也许很快就会派人调查。况且,我还损失了一个[卒]。” 薛瀚生听了,轻笑两声,端坐在竹椅之上,抿了两口茶,道:“七爷有得是[卒],何在乎这一两个。你觉得,他会不会知道,人就是你杀的。” “他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七爷嗓音淡淡,修长的指尖拎起[兵]和[象]两枚黑色棋子。 轻轻松开,任由两枚棋子坠入潺潺溪水中,“你说得对,[卒]有的是,不影响下一步行动就好。” 第13章 萧乙做了一个极为漫长艰涩的梦。 在梦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周围环境时而冷得让人下一秒要休克,时而热得让人几近窒息。 第22章 眼前场景也纷繁杂乱,忽而闪过这个片段,转眼又跳转到另一个片段。前一秒,他还看到两个五六岁大的衣着华贵的小孩在庭院里玩捉迷藏,下一秒,其中一个小孩儿就被关在水牢里,大声哭嚎求救。 这些片段让他觉得异常恐怖、诡异,仿佛身临其境般。所有人都没有脸,他们说话时也听不到声音,但萧乙就是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开心愉悦,或是痛苦崩溃,亦或者还有些别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真的亲身经历过,令他从内到外都格外痛苦,苦从心生,气血上涌,他猛然睁开眼,“哇”一口朝旁吐出大片淤血。 “终于醒了啊,孩子,醒了好啊。” 萧乙的身体正虚弱着,听闻熟悉的老者声音,勉强偏过头去,看向床边。老神医正一脸悠闲坐在木椅上,搭着他的右手臂施行针灸之术。而他身上,正滴着萧乙刚刚吐的那口血。 “没事,这都不是事。”见萧乙面露愧疚,老神医安慰道,“你体内本就有寒毒,那日受的一掌属极阳。你当时没有用内力抵挡,所以你体内阴阳严重失衡,也就致使寒毒发作得格外猛烈。” 他一边行针,一边继续慢悠悠地说着,“要不是七爷及时把你给带了回来,你那枚涅槃丹可就保不住咯。” 听完这话,萧乙心想,恐怕那就不是涅槃丹保不住的问题,而是自己小命不保了。涅槃丹被他藏在极隐蔽处,当时自己早已昏迷不醒,谁能取出涅槃丹来给他服用呢。 不过所幸,命是救了回来。萧乙眼下说话都费劲,只能虚着嗓子给老神医连声道谢。 “别谢我,救人是我份内之事。你应该谢七爷,全程轻功抱着你飞檐走壁。我是没亲眼见到那场面,只听他那些个侍从说,骑快马都追不上他的速度。这不,才把你从阎王爷那儿给抢了回来。” 竟然是……这样吗。 那七爷又救了自己一命。 萧乙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心头有股暖流淌过,带着由衷的喜悦,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肆意地生根、发芽。 但他很快便收起心绪,问老者道:“前辈方才说是‘那日’,难道我躺了……” “嗯,有三日了。”老神医慢慢开始收针,每拔出一根针,萧乙便觉着心肺的寒意与痛楚少了一丝。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七爷那边如何了。 萧乙心中这般想着,又不好意思多问些什么,怕耽误老神医时间。再加上有段时日未见七爷,便想等老者离开之后,就去趟七爷那儿。 谁知老神医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收完最后一根针,放好布囊后,他指了指床边上的一碗漆黑药汁,仔细叮嘱着: “喏,还是热的,赶紧先喝了,我估摸着你差不多就这时候醒。今明后三日皆不可下床走动,我同七爷也说过,这三日不给你安排任务。” “你现在应该可以用内力了,先试着调理一下。原本前几日刚引完寒毒,又受这么大的创伤,年轻人哟,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老神医说罢,一脸无奈朝萧乙摇了摇头,转身走出房门。 * 躺在床上休养的前两日里,沈铎寒并没有来过萧乙这儿。 王爷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又怎么会单独抽出时间来关心一名暗卫呢。 萧乙说不在意是假,毕竟还是少年人,好歹第一次任务就圆满完成,却没能第一时间找主子邀功,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让他有些失落。 他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想。 每日除了喝药练功修复内伤之外,他总时不时回想起那个梦境中的片段,那些他从未去过、非常陌生,却又异常熟悉感的地方。 对于萧乙而言,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保护好七爷,做他最锋利的剑。可自那次梦境过后,萧乙心里似乎多了一件事。他开始好奇,12岁之前的那段空白记忆中,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在他成为萧乙之前,他到底是谁?从哪儿来?为何会瞎?为何至此? 这些疑惑,一旦起了个头,便开始终日没完没了盘旋在脑中,叫嚣着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 于是在养病的第三日,萧乙坐不住了。他调理得差不多,便在下午寻了个时机溜出王府,来到北郡城最著名的烟柳地——夜韵阁。 萧乙还记得几年前遇到的那名朱雀殿女子兰辛,她曾说过,无湮阁朱雀殿全是女子,分布在各个国家搜集情报,有的就藏匿于烟柳地。 那么这北浔皇城最大的烟柳地,又怎会没有朱雀殿的暗哨。 这般想着,萧乙便大跨步走进夜韵阁。 刚一入阁,扑面而来的各色浓香软调便将他一整个包围住。 “哎哟,来了位小郎君,瞧着是新客咧。”人还未至跟前,甜得发腻的嗓音便已到耳边。 萧乙定睛一看,一位穿着紫罗衫裙的丰腴女子身姿款款走了过来,年岁约三四十,浓妆艳抹,手中不徐不缓扇着个乌木雕花柄团扇。 想来便是夜韵阁的鸨母了。 这鸨母瞧着萧乙举止青涩约束,便知他是头一回来,笑得格外灿烂:“小郎君,来开荤啊?来咱们夜韵阁就算来对了地方,婉娘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任由你挑。” 第23章 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什么,又笑眯眯补了一句,“除了花魁哦,她今日有客接待,而且还是位大官人,啊呵呵呵呵。” 鸨母的笑声格外嘹亮,很快便吸引不少男男女女朝这边投来目光。萧乙不禁羞红了脸,恨不得原地回头,打道回府。 但念着今日来的目的,他只能攥了攥衣袖,悄声问道:“婉娘,您这儿姑娘的姓名牌子我能瞧瞧不。我比较看重姑娘的名讳。” 婉娘一听这话,看萧乙的眼神顿时就带了几分玄妙:“哦~小郎君看来今日有备而来。但是咱们家姑娘名讳可不便外泄,向来都只有直接来点人的,没有上来就要全看人名的。” 这般说着,意思就是看不了。萧乙另想了一招,便道:“那能把所有姑娘都领来让我瞧瞧不,我从中挑一个。” “这恐怕也有难度。”婉娘神色纠结着,“今儿个还真就巧了,你说这不是刚过完开元节,生意格外兴隆,除了你这块儿,那儿还有几位男客在挑姑娘呢。” 说着,婉娘面露歉意,“可不方便把姑娘都给你带来。” 横竖都没法让他仔细将人看个便,萧乙仍不气馁,接着说:“那婉娘便看着给我挑位姑娘呗。” 婉娘听到他说这句,上下打量一番,见萧乙衣着用料讲究,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便喜上眉梢: “一看小郎君这身段就是有料的,年纪越小火候越大。你放心,这事包在婉娘身上,保准让你今宵难忘。还请小郎君先去三楼‘竹菊’厢房等候吧。” 婉娘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笑意盈盈将他送上楼。萧乙全程耳根子通红,硬着头皮找到厢房走进去,这才浑身放松下来。 这厢房内的气味比大堂清淡许多,一块屏风将整个房间隔成内外两块,外间装饰格外雅致,四周有竹和菊点缀。等绕过屏风一看,萧乙再次羞红了面,直接转身回到外间,坐在茶几旁等人进来。 不多会儿,便传来两声敲门声,“公子,奴家进来了。”声音清清冷冷的,不等萧乙回应,便直接推门而入。 进来的女子容貌清丽,一袭浅蓝色绢纱绣花长裙,衬得人气质脱俗。 单就这么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不是花柳地的风尘中人。 只不过萧乙没想到的是,女子刚关好门走到近处,便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等等等……” 他吓得当场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女子停了手,有些不解地掀起眼帘朝他看一眼。那一眼中,眼波荡漾,魅态横生。 萧乙不由兀自惊叹,这婉娘看人与挑人果然有一手。 他在茶几上倒了两杯茶水,轻轻将一杯推置女子跟前,问道:“请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却不曾想,那女子闻言脸色一变,直接衣袖一甩,作势就要走人:“要快就快点来,尽搞这些虚的,我叫什么与你何干?” 这架势,倒是与先前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大相径庭了。 萧乙顿时傻了眼。倒也不气恼,只好声相劝:“我与姑娘颇有眼缘,想着问好名讳,下次来了,再请姑娘入室,仅此而已。” 这下女子才收回脚步,回身浅浅道:“奴家叫谢壬。” 谢壬? 萧乙心头一跳:“谢姑娘的‘壬’,可是‘己庚辛壬癸’的壬?” 女子这回倒是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定定看了萧乙一会儿。复又坐到茶几旁,端起桌面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压低嗓音反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萧乙。”萧乙没有任何保留。 “无湮阁?”谢壬问。 “朱雀殿?”萧乙反问。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各自心领神会。 正当萧乙暗自庆幸一上来就找对人的时候,谢壬却突然掐着嗓子,面无表情地娇声嚷了一声:“哎呀,公子您轻点,奴家受不了了。” 萧乙顿时脑袋一懵,连带着一张俊脸“唰”得通红。 谢壬用食指放在唇边,口型道:“小心隔墙有耳。” 她再指指屏风那侧,示意两人过去。走动间,谢壬故意掀翻桌椅,口中还大肆发出那些让人听着脸红心跳的声音。 “到床上去。”她指了指那张无限旖旎令人浮想联翩的软榻。 萧乙闻言,神情略有些僵硬。 “你也是从无湮阁活着走出来的人了,怎么就这点出息。”谢壬凑近他耳边跟他咬耳朵说。 两人这才一同躺到床上。待钻进被子里,谢壬才问:“你是特地来找朱雀殿的人,为什么?” 被子里本就有些缺氧,萧乙伤还未痊愈,闷声咳了两嗓子后说:“朱雀殿有整个泽州大陆最全的消息,我来,是想调查我的身世。” “交换呢?” “什么交换?” “给你调查并不是上级派给我的任务,所以你想要我帮你,必须给我提供有价值的东西。” 萧乙一时语塞。说钱的话,他没多少,其他的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来。 “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先请回吧。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谢壬说完,一把掀开被子,娇喘着嚷嚷道:“看郎君身强体壮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害,让奴家好生失望。” 萧乙:“…………” 第14章 这厢,等谢壬出去一段时间后,萧乙喝完两杯茶,再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才站起身,大步流星朝门口跨去。 第24章 方才谢壬的叫喊声属实大声了些,好在三楼都是厢房雅室,过道里往来的人不多,便是听到了,也许只是会心一笑,不会多注意什么。 这般心里安慰完,萧乙拉开房门,迈出去,再转身阖上。却听到右手边那屋也传来一道开门声,随后便响起女子温婉的声音:“七爷今日可是尽了兴,下次记得再来。” “一定。” 这两个字的嗓音一出,萧乙心头狠狠一跳,此“七爷”还当真就是沈七爷。 难怪方才婉娘说花魁接待了一位大官人,不曾想竟是七爷。 上天究竟是给他萧乙开了多大一个玩笑。 前两日老神医让他卧病在床时还提及,让七爷别给他安排任务。但凡被七爷发现自己没在王府卧病,反倒跑来这烟柳之地,他就算有八张嘴都解释不清。 萧乙下意识的反应是,绝不能让七爷发现自己在这里。 身为一名暗卫,尤其像萧乙这般十七八的年岁,最忌讳也是最基本的准则就是,不得耽于男欢女爱。 光是这般想着,萧乙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忙转身向左,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再小心翼翼地下楼,离开,一步都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只恨不能拿块黑布罩在头上。 好在七爷同那女子在门口多攀谈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 待回到王府,已接近酉时。他一身胭脂水粉味,忙给脱了衣服,钻进木桶里泡了个澡。 澡泡到一半,门却被人一把推开。 萧乙想着,兴许是每日帮忙送饭来的萧让,便说着:“让哥,饭菜帮我放床边就行。” 让哥那边却没个话声儿,唯独听到脚步声渐近。 萧乙听着步调声不对劲,回头探去,来人已经走到木桶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赫然是七爷。 “七、七爷。”萧乙想着方才夜韵馆之事,难免有些心虚,也顾及不上自己正半坐在木桶里。 水面零星飘着几片澡料叶子,根本遮不住大片春光。 沈铎寒眼眸微眯,俯视着木桶里的人。少年的身子他见过也摸过,头一次这么仔细看着,虽说白净,却布满各种伤痕。 他稍稍凝视片刻,眸色渐深,手掌一把握住萧乙的后颈,将他拉近跟前,闻了闻他耳畔残留的胭脂味。 “下午去哪儿了?”看着萧乙被水汽蒸得有些发红的眼尾,沈铎寒嗓音微哑。 他的手钳制在萧乙后颈处,这样让萧乙有种被对方完全把控拿捏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本能地反抗了一下,却换来更强的桎梏。 一番动作之下,水花溅起,雾气在两人之间蒸腾、弥散,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这般对视。萧乙小时候眼睛是琥珀色,长大后颜色渐渐深了,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越发好看。而沈铎寒眼眸深邃狭长,墨黑的瞳孔满是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不多久,作为下属,萧乙还是先服了软,老老实实说:“下午去了夜韵阁。” “去干嘛了?” 沈铎寒的语气总让人听不出喜怒,也不知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更让人猜不到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在听到这个问题时,萧乙很想反问一句,“那七爷又是去干嘛了”,可是他不敢,也不敢随意揣测七爷心思。 七爷曾说过,作为他的暗卫,绝对不允许对他有任何隐瞒和欺骗。但这次不知怎么,萧乙不想说出实情,也不想被七爷误会什么,鬼使神差的,他在七爷面前撒了个谎。 “早前在无湮阁炼狱的时候,有位姐姐待我极好,为了保护我死了。死前她说她有个好姐妹上了六层终极试炼,如果能顺利通过进入朱雀殿,或许会被分配来北浔。北郡是皇都,夜韵阁又是最大的烟柳地,所以我便想着去找找看。” 实际上这件事并非莫须有,只不过此次前去夜韵阁不是这个目的罢了。 “叫什么名字?”七爷接着问。 “啊?”萧乙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两个人的鼻梁都很高挺,沈铎寒在说这句话时,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鼻尖都要相碰了。 萧乙心里倏地一跳,面上却尤为淡定:“叫凌癸,凌晨的凌,庚辛壬癸的癸。”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眉心紧拧,右手捂上心口,咳了几声。 也许是僵持的姿势太久,他上半身都露在水面上,受到寒气侵袭,陡然间心脏一阵抽痛,让他有些缓不过来。 沈铎寒见状,这才松了手,让人重新回到温热的水中,语气也有所缓和:“既是为了找人,为何进厢房?” “因为鸨母不让看夜韵阁姑娘名讳,于是我就想着找个人来问问。”萧乙说这话时正在用热水拍上冰冷的脸,他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白,嘴唇也白。 沈铎寒见他这副略有些凄惨可怜的模样,捻了捻刚刚触过萧乙肌肤的指腹,上面还带有残留的水渍。 目光从水面下少年劲瘦有力的身躯略过,他留下一句“晚上来寝殿找我”,便转身离开了。 萧乙目送七爷的背影离开,一时间大脑有些发懵,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七爷那句话惊的。 引渡寒毒不是都结束了吗? 他想不明白,以往除了引寒毒要做那档子事,七爷从没让他在夜里进过寝殿。 第25章 总归七爷让去找他,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同他说,他只用遵从指令就行。 * 等过了戌时,萧乙前去敲响七爷的殿门,听到“进”这个字后,才推门而入。 七爷的寝殿不单单是睡觉的地方,内间还置有书房。与以往几次来时的情景不同,这次七爷正在书房内看些书籍文卷。 萧乙走进去的时候,七爷仍旧站在书架旁看着手里那本书,眼帘微垂,神情专注。 那一瞬间,萧乙忽而想起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难怪乎那些贵族女眷们称沈七爷为全北浔最好看的男人,一提到他皆羞红了脸。 似是察觉到萧乙的目光,沈铎寒从书间抬眸看过来。他的眼神犹带着看书卷时的温柔,但也仅仅一瞬,便又恢复到日常的冷淡,甚至有些冷肃。 有时萧乙会想,莫非是七爷曾经在外领兵、征战沙场的缘故,所以看人时眼神会带着一丝隐隐的血性。 那丝血性被七爷隐藏得极好,但萧乙还是察觉到了。 他在炼狱呆的五年里,就是靠着那份狼一样的血性,才拼上了第六层。 可七爷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他的另一个身份,无湮阁阁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个问题,萧乙虽好奇,但永远都不会问出口,也不会去细想。他身为一名暗卫,唯一要做的就是时刻守护七爷,毕生追随七爷。 “在想什么?”沈铎寒低沉的话语声打断了萧乙的思绪。 “在想……今夜七爷让我前来,是不是有什么任务。”萧乙回道。 他总觉得今日的七爷略有些不大对劲。 平日里七爷从来不会去那种花柳之地,今日却去了夜韵阁。只因萧乙本身去是为了打探情报,便猜测着,七爷此番或许也是去拿情报的。 “今夜让你来,确实是有任务派发给你。”沈铎寒收起手中卷轴,坐回书桌旁,示意萧乙走近些。 萧乙便走到他面前。 “一周后,会举行每年冬季特有的冬日围猎,为期三日。届时所有男性官员均可自由报名参与,共同前往相山围猎场。” 七爷不徐不缓说着,萧乙便也仔细听着,眼眸微垂,盯着案台上的一个白兔玉坠子。 这个玉坠看起来有些年代感了,似乎被经常触摸,兔子的刻痕都快要被磨平了。 “相山围猎场在深山里,分为安全区和自由区两块。安全区域内会有士兵看守,防止意外发生,不过里面的猎物也相对较少。自由区在深山深处,无人看守,猎物更多,相对的危险性也就更大。” 萧乙还在盯着那个白兔玉坠,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要你在那三天里保护一个人,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下他。” 听到这儿,萧乙才将视线从玉坠上挪开,看向七爷。 “那个人叫连庚。”沈铎寒说。 萧乙听完,轻轻眨了下眼睫。 “没错,就是那日晚宴上,你听到的那位,上不了台面的皇帝的男宠。” 是了,那次旁边女眷的闲谈声不小,他都听到了,七爷自然也能听到。 只是对于这次的任务,萧乙依旧毫无头绪,无法理解。 但七爷这么布置,自然有他的道理。只要是七爷下发的任务,就算是死,他也会去完成。 “好的,七爷。”萧乙微微低垂下头,顿了下,又问,“我去保护别人,那七爷你……” “我不需要被人保护。”沈铎寒看着萧乙说,“你可以不用将保护我当做第一要务。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 他这番话说得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再简单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让萧乙心头微微感到了一丝凉意。 兴许是寒症又犯了吧。 “还有一件事就是。”沈铎寒目光从萧乙身上移开,看向案桌上那一叠叠堆放的卷轴,轻描淡写地说,“围猎那几日晚间,若是皇兄叫你去他营帐内,你就去吧。他想做什么,你也不避抗拒。” “这是我的命令。” 最后这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他知道,萧乙这孩子虽看着温善老实,实际上骨子里是个很倔的人。正因为清楚这点,他才要这么说。 七爷说完后,萧乙一时没有出声。他就算再迟钝,也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片刻,他语气平静地回复:“是,七爷。没什么事的话,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行,你走吧。” 离开七爷寝殿的时候,忽而刮来一阵冰冷刺骨的晚风,拂过树梢,将一株梅花抖落,飘飘扬扬送到萧乙跟前。 他停住脚步,蹲下身,拾起那朵梅花,小心翼翼放入胸前衣襟里。 就好像那朵梅花能带来温暖,捂热他的心一样。 第15章 这一周里,萧乙沉默了许多。 实际上他以往话语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暗处静静守卫着七爷,凝望他的一举一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七爷同他说,你不用将保护我当做第一要务。他说归他说,但萧乙却不认可。 他的第一要务,依旧是将七爷放在第一位,时刻保护他的安危,时刻警惕四周环境,以及必要的时候,成为他最锋利的剑,或为他而死。 这是他作为暗卫的基本法则,也是他对于救过自己两次性命的七爷的回报。 第26章 萧乙的沉默,更多在于言语,及神情。当七爷同他说起话时,他只是以简单利索的下属口吻回复,既无眼神接触,也不像之前那样,会闲而不时多言三两句。 七爷吩咐做些什么,他也不会再多想,而是立即去执行。 萧乙成了一名更加专业的暗卫。 * 冬日围猎开始的那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前些时日下过雪,正逢化雪之际,虽有太阳,但空气中的阴冷程度较往常更甚。 参与围猎的官员众多,一群人浩浩荡荡,清早开始便分几批出发,前往相山围猎场集合。 猎场休息区域早前就已经安扎好帐篷,随行的还有些女眷,跟着一同目睹此番围猎盛况、勇士英豪之姿。 第一日的围猎范围仅限于安全区域,自由区不开放。时间限定从午时开始,到太阳落山前的申时结束,统共两个时辰。 人群陆陆续续抵达出发区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午时了。萧乙驾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跟随在七爷身侧。 七爷的这匹马他是第一次见,黑色鬃毛光亮顺滑,四条马腿健硕有力,但马屁股处能明显看得出一道刀疤,显然是一匹曾经跟随七爷上过战场的老搭档。 还有些时间,萧乙左右四探了一番,瞥到几位熟悉的面孔。有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大理寺少卿谢淮之,就连刑部尚书薛瀚生也在其中。 就在这时,原本有些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许多,不远处有一小队人马缓缓驾马而来,为首的那位正是北浔皇帝沈泽卿,他□□是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 随着那波人逐渐靠近,萧乙注意到队列中除了皇帝的护卫外,还有一位身骑棕色马,容貌格外清俊,额间佩戴黑珠玉细长抹额的白衣少年。 如果萧乙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他今天要保护的目标,连庚。 不知是察觉到萧乙的视线,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连庚在骑马经过时,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很清澈单纯,似是看到什么,眸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却很快又沉寂下去。 顺着他的视线,萧乙转头看向身侧。 他看的人正是沈铎寒,而七爷此时眉心微蹙,神情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二人必定先前就相识。萧乙不由在想,七爷让他用性命保下连庚,究竟是为何? 在七爷眼里,连庚的命,比他萧乙的命更重要。 想到这里,萧乙心口又是一阵寒意翻滚,他便立即停下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专心于即将开始的围猎。 等皇帝就位,午时一到,只听两侧锣鼓声“噔”同时敲响,拦着的布条扯开,数百匹骏马同时撒开了腿,朝着安全区四处奔腾。 第一日参赛的人最多,凡是报名的官员均可参加,以猎取的猎物数来评判,选出前三十名进入第二日的围猎。 第二日同样是在安全区域内围猎,时长比第一日多一个时辰,以猎物的数量和质量为衡量,选出前十五名参与第三日的围猎。 第三日不仅会开放自由区域,且围猎时长也增加至五个时辰,从上午巳时到晚上戌时结束。 这也就成了围猎中最危险的一日。但是对于萧乙来说,每一日他都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危险时而会在最放松的时候来临。 相山围猎场的安全区山体坡度较缓,树林茂密程度也不算过高,此时又正值太阳当头,萧乙很快就找到了连庚的行踪。 连庚名字里带“庚”字,但萧乙并不确定他是否出自无湮阁,因为他的射箭技术属实奇烂无比。 他就跟在皇帝身边,眼前一只一动不动在吃树叶的鹿他都能射偏,惊得那鹿耳朵一支棱,仓皇逃窜中被皇帝一箭射中。 “你呀,偏闹着要跟朕来这儿围猎,可你又不会武功,不懂箭术的。” “连庚只是想过来陪陪陛下,不然一人呆在宫里,成日同那些宫妃大眼瞪小眼的,多无聊。” 萧乙虽离得有段距离,但却听到二人间对话。 皇帝对连庚说话语气很是宠溺,而连庚对皇帝也满是娇嗔,这么看来,倒真如先前在晚宴上旁听到的那般,这是皇帝最宠爱的……男宠。 “罢了罢了,就让你多陪朕几日吧。这支鹿就归你了。” “谢谢陛下。” 原本萧乙还想着,以连庚这射箭技术,怕是进不了第二日。如此这般看来,只怕有皇帝保着,说不定还能保进第三日…… 思索间,萧乙从弓袋里抽出一支箭,上弦拉弓,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慌乱中逃窜的野兔。 待箭射出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四周扫视一番,好在无人注意到他这个角落。 他刚刚那一箭用了内力。虽说距离晚宴那件事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但若被有心人看出,恐怕会徒增事端。 这般想着,他便不再用内力拉弓。眼见着皇帝给连庚几个猎物,自己也猎几个。 如此一来,到结束算数量时,他和连庚数量一样,两人都进入到第二天的围猎日。 * 晚间,三十名开外的官员们都提前离场,剩下的人纷纷围在一起,坐成几个圈,堆起篝火,烤着今日丰盛的猎物肉吃。 在安全区域内都是食草动物,又有侍卫防护,一天下来,虽说出发时人数众多,倒也并未发生人员受伤事件。 第27章 萧乙坐的那个圈里有七爷,也有皇帝和连庚。他原本正吃着烤兔腿吃得正香,就听闻人群声中出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陛下,您瞧,七王爷身边那位小厮样貌格外出众,同我相比如何?” 这话一出,人群声也小了一些,不少人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徘徊。萧乙顿时觉得手里的兔子肉都不香了。 这连庚倒是个会挑事的主,他这般想着。 只听皇帝宠溺地对他说:“庚儿,在我眼里,谁都比不上你。” 萧乙没眼听这话,依旧低头啃兔腿。 皇帝的回复似乎让连庚颇为得意,他又接着问:“那小厮同七王爷的关系,与我同陛下的关系一样吗?” 听了这话,萧乙顿时停了下来,抬头朝连庚看去。 少年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问这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眼神满是天真无辜,就像是真的在好奇这件事一样。 他这话是在问萧乙。 萧乙没说话,沈铎寒先一步回他:“他是我的侍从。” 这下,连庚的嘴角翘得更高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就连皇帝的视线也随之投了过来。 萧乙想起先前两次同皇帝目光相碰时的感受,干脆低下头,继续啃起手里的兔腿。 “那七王爷,今晚能不能让你的侍从来一下我的营帐内呢?”连庚还在继续说着。 他的声音清朗,说起话来尾音会有些拖沓,让人听着有种撒娇的感觉。 至少萧乙是这么感觉到的。 这话问的是七爷,萧乙没有说话权,去留完全掌握在七爷手里。只听沈铎寒淡淡地说:“可以,等到了戌时,我让他去你那边。” “那就先谢过七爷了。”连庚依旧嬉笑着,众目睽睽之下,靠在了皇帝怀里。 萧乙却知道,那个营帐内,等着他的或许不是连庚,而是皇帝。 可即便如此,七爷一周前的话语依旧清晰地刻在他脑海中。 “这是我的命令。” 他不会不从。 吃完烤肉,篝火旁围坐的人渐渐减少,剩下来的都由宫女太监收拾打扫。 萧乙回到自己的营帐内。 确切来说,是七爷的营帐内,他与七爷共用一个营帐。 离戌时还有不多会儿,萧乙骑马打猎累了一天,原来想泡个澡早些睡的,但横插一脚这事,他也就只能草草洗净一身污垢,换上身干净衣裳,前往连庚的营帐。 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连庚有自己的营帐。面积虽不大,但里面该有的东西都有,地上铺着某种动物皮毛的毯子,四角燃着暖炉。 一走进去,就通身感觉到暖和。整个营帐连四壁都用厚毛毯盖着,从外面看,丝毫看不出里面一丁点人影。 萧乙刚稍稍放松下来,突然从旁袭来一道人影,他侧身躲过,以臂相抵,再攻向来人。 却没想到对方完全没有招架的意思,待看清是谁,萧乙连忙停手,凶悍的内力陡然收停,反弹向自身,他胸口一阵绞痛,脸色瞬间惨白。 “你果然也是无湮阁的人。”连庚神色一变,迅速将他拉到床边,直接伸手就脱去他的外套。 萧乙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却发现对方一丝内力全无。 连庚惨然一笑:“要进宫、要靠近皇帝,必须得废了武功。” 他从一旁拿来一件白绸缎罩衫,给萧乙披上,边帮他归整衣裳,边说着,“来不及了,我是借着送你去皇帝营帐前帮你打点的由头,才把你要过来的。” “我只讲一遍,你听清楚了,后天围猎场自由区域开放,我会去最边界处探查云翎军团的驻扎点,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去。” “七爷应该跟你说过吧,你要誓死保住我平安归来。” 第16章 营帐外很冷,寒风飒飒。 萧乙仅穿着一件里衣,外面套了件白丝绸罩衫,走起路来衣摆飘逸,半身浮动。若是就这样步行于北郡城的街道上,指不定会被人误以为见到神仙。 当然,黑夜见鬼也是有可能的。 营帐旁每处都扎了火把,虽是黑夜,却处处照得通亮。 “陛下营帐便在这处。”连庚领着萧乙,来到一顶帐篷前。这顶外观看起来同旁边那些灰蒙蒙的营帐毫无两样,却也内壁遮了布毯,从外探不清里面情况。 连庚小声说,“我且送你到这儿,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别忘了找机会把云翎军团的情报告知七爷。” 说完,他深深看了萧乙一眼。 那一眼中,不复单纯无辜,而是同萧乙见过的许多无湮阁中人一样,寡淡、冷漠。但却带着一份隐隐的同情。 外面冷得厉害,连庚很快便转身离开。萧乙并未多去想那个眼神的含义,他缓缓走到营帐前,停住脚步,稍稍斟酌了一下,才道:“陛下,属下萧乙,在外听候您差遣。” 片刻,营帐内传来一声沉闷的男子声音:“进来吧。” 萧乙拍了拍身上的寒气,推开厚重的篷帐走进去。 皇帝的营帐明显要宽大温暖许多,装饰也更为精美,萧乙进来后,与皇帝沈泽卿来了个正面对视。 只见皇帝正半躺在床榻上,上身穿着丝质锦衫,下摆大咧咧敞开,正有一名瘦白的少年埋首于他双胯之间,动作时缓时快。 第28章 而皇帝表情冷淡,并没有过多反应,那双桃花眼却满含欲.望地看了过来。 他踢了踢身下的少年,示意他起开,然后对萧乙说:“你来。” 少年很快从地上拾起衣服,还没来得及穿上便匆忙离开主营帐,仅留下萧乙一人应对欲.望犹存的皇帝。 萧乙僵在原地,寸步未挪。他不由得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怎么,伺候七弟的时候,也这么慢吞吞吗?”皇帝的语气里满是调侃和意味不明的暧昧。 萧乙很想说,他和七爷之间从未做过这种事,七爷也从未要求他这般做过。 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想做什么,你不必抗拒。” ——“这是我的命令。” 那两句话深深刻在萧乙脑中,逼迫着他一步步走向床榻。 沈泽卿见状,嘴角微微翘起,整个人显得更加邪魅妖冶了:“这样才对嘛,那日舞剑时你最后看向我那一眼,不就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我也确实注意到你了,萧乙。” 不是的,不是这样,根本就不是这样! 萧乙表面虽从容淡定,内心却在拼命嘶吼。先前在连庚那儿本就被自己内力伤了心肺,此刻心坎一会儿像有烈火灼烧,一会儿又冷若九天玄冰。 他缓缓蹲下身,还未凑近,便闻到那股腥膻气味,不由得心口一阵绞痛,猛地咳出一口血来,顿时就昏死过去。 * 昏昏沉沉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抱起,有人替自己把脉,紧接着他意识全无,再次进入到那些个诡异的梦境当中。 这次的梦境更加恐怖,他看到数不尽的鲜血在地面流淌,面目不清的人在相互厮杀,不停有人倒下,甚至有人试图抓住他,杀了他。 萧乙不是没见过杀戮的场面,但这一次,他由心感到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些事,就好像真的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样,令他毛骨悚然。 他浑浑噩噩睁开眼,周围是熟悉的七爷的帐篷。 坐起身,萧乙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见到七爷伏案于书桌前,便唤了一声“七爷”。 谁知那熟悉的背影转过身来,却是皇帝一张淫.邪的脸。 “啊!”他一声惊呼,猛地从床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扶额喘息,逐渐平静内心忐忑。 原来方才是一个梦中梦。 “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萧乙犹带着不确定,扭头看过去,确认身旁端着一碗水递来的人是七爷无误。 “嗯。”他接过碗,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自嗓间润过肠胃肺腑,让他感觉到舒畅不少,也让他从梦魇中逐渐抽离。 忽而回忆起昏倒前的场景,他再次不由得脸色发白。 身体上没有感受到异样的感觉,应该未曾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他是怎么回的营帐,犹豫着,又不好意思问七爷。 沈铎寒见萧乙这一脸要说不说、欲问不问的模样,便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听闻你刚进皇兄营帐后,就被皇兄的硕大**给吓到吐血晕倒,立即便被抬了出来。” 萧乙一听这话,脸色非但不苍白了,反而连耳朵尖都通红一片。 “不、不是这样的。”他一激动时,说话就容易打磕巴,“是连庚,他先前在营帐内试、试探我,我不小心内力伤到自己,这才……” 说着说着,他垂下眼帘,羞愧于同七爷对视。 “连庚还说了什么?”沈铎寒并没有继续纠结于皇帝那边的事。 萧乙立即回道:“他说后日会去相山边界处探查云翎军团驻扎点,让我随行一同前往。” 即便不知云翎军团是何物,萧乙也没有多问,只一五一十将话传递给七爷。 听闻此言,沈铎寒沉默片刻,黑墨般的眼眸凝视着萧乙,一字一句说道:“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吧。” “记得,保护好连庚,哪怕是豁出我自己的性命。” * 冬日围猎的第二日,三十名参与者于午时进入狩猎场安全区域进行狩猎,酉时结束。 萧乙依旧在远处跟着连庚,皇帝给连庚分了多少猎物,他便也猎多少。 原本他想着,人变少了,又在安全区域,今日应该会更安全些。 却不曾想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放出一支暗箭,射中连庚的马匹大腿。棕马立即像发了狂一般,冲着树林深处狂奔而去。连庚整个人被颠得几近甩落马下,只得低头俯身紧紧扣着马脖子。 “连庚!”皇帝大喊一声,正要去追,萧乙立即驾着马冲了过去,“陛下小心,属下精通马性,让属下去将连公子救回来。” 连庚的马性情较烈,跑得飞快,撞飞了安全区域内试图阻拦的一众侍卫。 萧乙从腰间拔出匕首,扎进身下枣红马的后臀,只听一声马嘶长鸣,马匹疯狂加速,这才追上了连庚那匹马。 两人间的速度不断靠近,在距离最近的时候,萧乙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手抱起连庚,另一手持匕首狠狠扎进一侧的树干上,减缓两人阻力。 他的胳膊被拉出一道鲜红的血口,两人倒地后翻转着滚了圈,这才停了下来。 “还好吧?”萧乙拍了拍连庚的脸,对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此时已经临近酉时,太阳快落到地平线下,最后一抹余晖照着这片幽深茂密的深山丛林。 第29章 萧乙低下头,准备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就在这时,连庚突然惊吼一声“小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倒,压在他身上。 只听一道利箭破空之声,紧接着是利刃扎破身体,连庚发出一声闷哼。 萧乙顿时警觉,有人想杀他们! 天色越来越晚,他连忙将人拖到一块巨石后,作为掩护查探四周。 仅剩的亮光之下,四周只有大片树林灌木,丝毫不见人影,也再未有箭支射出。 那人是冲着连庚来的。 萧乙没有时间前去追击,他赶忙查探连庚的情况。 胸口正中一箭,少年已经气若游丝了。 而那两批疯马早已跑得不知踪迹,萧乙心中焦急,摸索了一番箭刃的位置,这里不能轻易拔箭。 “可恶!”萧乙不由得暗叹一句。 想将人扛起,带他回去寻找大夫,但却被连庚给制止了。 少年明显出气比进气多,他的血从胸口源源不断涌出,沾染得萧乙半身全是。 他用手紧紧拉住萧乙衣袖,气丝缥缈地说:“我已经快不行了。” 萧乙连忙凑到他嘴边,听着他在说什么。 “我打听到……皇帝的云翎军团,目前就驻扎在,相山边界处……”他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萧乙没有打断他,而是伸手托住他的头,好让他更轻松一些。 他继续说着,“究竟有多少人,兵力如何,配置如何,原本是我要去查探的。前往那处的地图在,在我的抹额内。” 连庚想伸手去拿,却完全动不了力气。他今日戴的一条宽边黑色抹额,在方才的颠簸中早已歪在一旁,萧乙轻轻将它取下,握在手心里。 “你拿好,明天,就、就靠你去,去打探了……” 连庚的声音越来越细微,呼吸也逐渐变弱,缓缓闭上了眼。萧乙心中有所触动,低头凑近他耳边,轻声询问:“刚刚,为什么要救我?” 那一箭是分明朝着他去的,如果连庚不帮忙挡的话,他也许能…… “咳咳,咳……别傻了,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少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说话声音突然有了气力,“他们要杀的人就是我,只不过我们混在一起,先杀谁,后杀谁,都一样。” “你是被我连累的,没必要过意不去。我已经被、被他识破了。也没有武功,是个废人了。” “但你不一样,七爷他待你也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连庚垂死般笑了两声,口中胡乱呢喃,“沈泽卿这个皇位,本就不属于他。” 最后的最后,他似乎是在对萧乙说,又似乎是在轻轻哀叹,“七爷……他是个可怜人……” 说完,手一松,便再也没有气息。 这时,一片雪花悠悠荡荡飘下,落在萧乙托住连庚的手背上,冰冰凉,瞬间就融化成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寒风凛冽,卷起纷扬的落叶。似乎不断有什么落到萧乙的头顶,发梢,脸颊,肩头。 他握着手心里的抹额,久久没有动弹。 第17章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落满肩头。怀里的躯体逐渐僵硬,连带着萧乙自己的胳膊、大腿,都开始冻到麻木,掰动一下都费劲。 他这个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亲眼看着连庚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毫无半点办法。 又或者说,他其实可以用涅槃丹救下连庚。曾经在某个瞬间,萧乙动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就打消了。 因为连庚说,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萧乙认为,这种人没有救的必要。 更何况,涅槃丹,他会用来救更重要的人。比如七爷,比如他自己。 晚间的深山里最为寒冷,说是置身寒潭冰窖都不夸张。萧乙已经冻得有些发僵,渐渐的开始感觉不到冷。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胳膊上那道伤口也早已冻到干涸,四周一片漆黑,就连仅有的月光都被层层叠叠的树梢树叶给完全遮蔽住。 远处时不时响起几声野兽的嚎叫声。萧乙想着,这块区域也许已经出了安全区。现在最紧迫的是得找个避寒的地方,不然他决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放下连庚的尸体,他略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拍掉身上那层积雪落叶,摸着黑探到距离最近的一棵树,然后双手双腿一起用力,拼命往上爬。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想走回营地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必须先确定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周围实在冷得厉害,手指攀在覆了雪的树干上,冻到僵硬,冻到麻木,被刮得鲜血淋漓都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疼,但是他不能停。 爬了一段时间后,身上稍微有点热乎劲儿了,待爬到一定高度,能看见天空时,他放眼望去,心里顿时一阵绝望。 目光所能及之处,皆为漫山遍野的树,丝毫看不到光亮,更妄谈看到营地的方向。 不过他能确定的是,这里必然是自由区,也就意味着,他或许能尝试着摸索到边界处。 落雪天,白雪映衬下,月光格外皎洁。没有了那些繁茂枝叶遮挡之后,能见度足够他看清抹额里藏着的地图。 刚敞开抹额,还没等他仔细看两眼,远方忽而传来一阵呼喊声:“萧乙!——” 第30章 声音是用内力发出,自西北方向传来,响彻整个山谷,回音久久不散。 正是沈铎寒。 听着距离不算远,萧乙便没用内力,大声回了一句:“我在这里!” 生怕七爷没听着,他又将双手拢到嘴边做喇叭状,朝着空中,狼嚎一般“啊呜”了几声。 “听到了,在原地等我。”七爷再用内力回他。 这下萧乙确信,自己算是得救了。可是他也即将面临一个问题,连庚的死。 他该如何向七爷交代? 二人此前定是相识,七爷又给他下了死命令要护住连庚。这次任务失败,论处罚都是小事,若是七爷就此将他驱离,他又该当如何? 伴随着这样忐忑难安的情绪,萧乙小心翼翼爬下树,走到连庚的尸体旁跪下,然后听着马蹄声踏雪而来,他抬头望去。 七爷竟是一人寻来的。 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拽着缰绳,将骏马拉住,翻身而下,走到萧乙跟前。 未等七爷开口,萧先行认罪:“对不起,七爷!有人追杀连庚,我没能、保护好他!” 说完,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额头贴着积雪,鼻呼间也尽是寒气。心肺早已疼痛不已,他强忍着咽下那口翻滚的血气,尽量匀称呼呼,用内力调整着。 良久,沈铎寒才开口:“先起来吧。” 待萧乙起身,沈铎寒从马背弓囊袋中抽出一支利箭,从萧乙后背扎入他的右肩。 剧痛瞬间传来,萧乙强撑着稳住身形。他知道这是七爷的惩罚,比起被驱离,他甘愿接受这种惩罚。 “连庚中箭身亡,你却毫发无伤,若是这样回去,难保会有人起疑心。” 沈铎寒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行为,然后再补问了一句,“疼吗?” 利箭扎入筋骨血肉,自是疼痛不已。但对于萧乙来说,这样的疼痛他在无湮阁经历过太多次,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一次,他张了张冻得快要打哆嗦的嘴,只说了一个字,“疼”。 “疼就要有记性。每一次的疼都要记住,伤不是白挨的,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要怎么处理吗。” 沈铎寒说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利落地砍断萧乙右肩的箭支。 “箭刃等回去了,找随行御医处理。” 随后他扯起连庚的尸体,横放到马背前段,再自己骑上马,一手将萧乙拉到自己背后。 “搂紧我。”沈铎寒直接将火把扔了,一手持缰绳,一手扣紧萧乙环住自己腰间的两只手,驱马朝着回路踏进。 雪越下越大,明日围猎的难度定会增大不少。好在人少了许多,得找个适当的时机找到地图上的那处才行。 可这云翎军团,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萧乙倚靠在沈铎寒背后,头脑已然有些昏沉,一会儿想到东,一会儿又想到西。 谢壬那边,也不知该拿出什么东西去和她做交换好。这个女人,好歹大家都同出自无湮阁,就不能帮他这个忙吗。 又或者,直接告诉七爷,让他帮忙查? 不好,这样不好。万一七爷误以为自己想查明身世,是为了要离开他怎么办。 七爷的手好温暖。 七爷的背好宽阔。 刚刚连庚最后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铎寒感觉到身后人逐渐失力,呼吸声也变得微弱,不由得加快马速,赶回营地。 * 萧乙再次醒来的时候,箭刃已经取出,伤口也敷了药,包扎得好好的。 这里是七爷的营帐,却不见七爷身影。 床榻旁的矮桌上放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还温热着,萧乙趁热给喝了,是熟悉的味道,苦得他只能憋住气一口全喝完。 莫非是那老神医也来了? 营帐内很是温暖,萧乙就算仅着里衣也感觉不到分毫寒冷。那碗汤药入腹,体内寒意很快便被驱散,心肺的冷寒闷痛感也逐渐消退。 这汤药说来也神奇,自从他将七爷的寒毒尽数引入体内后,每逢寒症发作,一喝这浓苦无比的药便能好上许多。 思索间,便见七爷踏入营帐,身上犹带着雪意覆身的寒气,眉眼间也是一片冷肃。 萧乙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失败,虽说七爷没有多加怪罪,但他内心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也不敢擅自开口说些什么,更不敢多看七爷,只老老实实重新躺回床榻上。 脚步声渐近,他也不好继续装睡,便睁着眼,看向一步步走近的七爷。 沈铎寒刚从皇帝的主营帐回来。皇帝听闻连庚中箭身亡一事,面露凄哀,下令调查此事。 这件事查到最后,就同先前晚宴上烟火异常坠落事件一样,只会抓一个替死鬼,不了了之。这一点沈铎寒很清楚。 说白了,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男宠。表面感情虽好,沈铎寒却感觉不出一丝皇帝内心的悲伤。 他听皇帝提及一些狩猎时的事,便知连庚之死有蹊跷,想着回营帐询问萧乙。 此时已将近子时,他回来时便见萧乙慌忙钻回被窝,待走近了看,那张俊俏的脸又是惨白一片,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就是心虚又内疚的模样。 毕竟是个少年,还在为自己无力干涉的事而感到内疚。沈铎寒心想着,便道:“连庚之死是必然,要他死的人你无力抗衡,你也不必自责。” 第31章 少年脸色这才有所缓和,他接着问,“他临死前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萧乙点点头,伸出胳膊,再将衣袖往上捋了捋,露出皓白的腕间。 那里绑着一条宽边黑色抹额。 萧乙边解开,边道:“这是连庚交给我的,有关云翎军团驻扎地的地图。” 解开后,他递交给七爷,说,“七爷,我想明日去探查一番。” 然而沈铎寒却一口否决:“你不必单独前去。连庚他好歹有所了解,而你对云翎军团一无所知,但凡被发现必死无疑。” “死又何妨?我是七爷的暗卫,为七爷而死是我的荣耀。”少年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目光赤诚,毫无畏惧地与沈铎寒对上,“而且我听连庚说,皇帝的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 “若这皇位本该是七爷的,萧乙愿做七爷最锋利的刃,斩将杀敌,帮七爷夺回这片天下。” 少年的话语带着满腔热血,听这语气,似是下一秒就要披甲上阵一般。 还有一句话,萧乙没说,就是连庚最后说的那句,“七爷,他是个可怜人。” 这句话太过沉重,沉重得萧乙一旦想起,便觉得心头寒意骤起,心烦意乱,只恨不能替七爷将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掉。 可惜连庚已死,无法再从他口中探知一二,有关七爷的过往。 萧乙这番话说完,营帐内良久的沉默,寂静。只闻帐外寒风凛冽呼啸而过,飞雪拍打在帐篷外壁上劈啪作响。 沈铎寒凝视着萧乙灼灼的目光,半晌,他深吸口气,将抹额递还给他,嗓音低哑道:“云翎军团是皇帝的暗卫军团,高手云集,你孤身一人,很容易暴露。明日可以由你前去打探,但你必须活着回来。” “即便打探不到任何情报,即使没有找到云翎军团的驻扎地,也必须活着回来。”他说。 “属下遵命。” 随后,沈铎寒又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件物品,递给萧乙。 萧乙接过来,低头一瞧,正是先前在书房内看到的那块,雕刻线几乎被磨平的兔子玉佩。 “这是……”他不解地抬头看向七爷。 沈铎寒微微侧过面庞,道:“若你不慎被发现,就拿出这块玉佩,说你是镇北将军林慕远的亲信,前去巡视,他们自会放你离开。” 萧乙闻言,望向七爷俊朗的侧颜,将玉佩深深握进手掌心中。 “属下遵命!” 第18章 早晨醒来时,萧乙右肩处的箭伤已然好了许多,活动起来牵扯到虽还有一丝痛感,倒影响不大。 想来是七爷昨日刺那一箭时寻好了位置。 待随行御医前来重新换药、包扎好后,也差不多快到围猎开始时间。 第三日自由区域开放,从辰时开始,至酉时结束,共计五个时辰,以猎得的猎物数量与质量为衡量标准,拔得头筹者有重赏。 至于这重赏是何物,暂且还处于保密状态,卖了个关子,就引得剩余的十五人更加好奇了。 萧乙虽后来经历一番变故,但他先前猎到的猎物数量足够多,倒也顺利进入第三日围猎。 大雪纷扬,连下一宿,积雪深及膝盖。十五人,十五匹马,依次站成一个横排。 这其中,有萧乙相熟的七爷,皇帝,刑部尚书薛瀚生。 也有萧乙认识却不相熟的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大理寺少卿宋淮之,以及皇帝身边那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御前侍卫裴哲。 剩余八人萧乙都不认识,但其中有一人气质格外出众,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名男子看着同七爷年岁相近,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骑着一匹灰色马。虽着简单素色锦衣,却一身肃杀之气,临近他周围的几匹马都格外安静些。 先前听七爷提过,镇北将军林慕远这次开元节回北郡,多停留些时日,便也参与了此次围猎。萧乙心道,此人兴许就是林大将军。 昨日七爷所言之事萧乙还清楚记得,眼下见了林将军本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与仰慕。 辰时一到,锣鼓声响,骏马奔腾,雪浪翻涌。 所有人的目标都很明确——自由区域。 前两天在安全区域内捕猎得已经足够多了,那些个食草系动物猎来猎取都没什么挑战性,对于这十五名有着丰富骑射经验的勇士而言,自由区域的猛兽才是他们的目标。 有人是奔着那份尚未公开的终极奖励而去,有人是为了猎得猛兽进献给皇帝邀功,还有些人…… 比如萧乙,他是奔着自由区域的边界处去的。 他换了一匹马,依旧是枣红色的。从最开始,他就有意放慢速度,让其余人都跑在前头,他一个人优哉游哉在后面,时不时猎一头奋力奔跑的野猪,时不时射一条蜿蜒盘树的蟒蛇。但这些猎物,他仅挑了些最轻的放到马背后的箩筐中。 原本就有积雪,马匹在深山里跑起来不如往日敏捷,再拖上这些个累赘物,更是会放缓行进速度。但倘若一点东西不放,被旁人看到又显得自己这前十五名太水。 便也就少放几个装装样子。 萧乙在等,等待午时的来临。统共五个时辰的围猎时长,辰时到午时已然两个时辰过去,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休息一阵子,为下午的围猎养精蓄锐。 这也正是萧乙行动的最佳时机。 第32章 相山深处面积广阔,树林繁茂,花香、果香、枝叶清香、泥土芬芳混杂在一起。鸟雀蝉鸣阵阵,却又显得莫名寂静。 一路下来都没有遇上旁人,萧乙依旧控制着马速、以及马蹄踏雪声,不慌不忙沿着抹额内地图上的路径前行。 行到一半时,他忽而听到稍远处传来一声马匹打响鼻声,却不闻马蹄音,想必是有人在那处休息。 他既然能听到那边马匹发出的声响,想必那人也听到了他这边的动静。 是去打个照面,还是直接绕开?也不知对方是何人,是敌,还是友?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乙决定绕道而行。 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绕道,对方直接驾马跟上。听着马蹄声渐近,萧乙不愿在此时与对方相碰,便多踢了几下马肚,示意马匹速速前行。枣红骏马也从一开始的踏步转而奔跑状态,在林壑间纵跃。 身后那人追得很紧,似乎不见到他不罢休的模样。萧乙便也不再按照地图的路线前行,而是开始兜起了弯子。 实际上萧乙在这些年里并没有太多骑马经验。也就是当年萧甲还在的时候,那一年里教了他一些骑马之术。后来过了许久,做了暗卫之后,才有了骑马的机会。 但他只要一上马,就像天生精通驭马一般,自然流畅,与马匹可以说是合二为一。这一点,早在最开始萧甲教他骑马的时候,就已经大为震惊过一次。 也正因如此,萧甲便没有在这方面多花费功夫教他。本就有高超驭马之能力,何需旁人多言。 所以即便在这样的地形地貌上,萧乙也在半个钟头之内,就将那人远远甩在身后,再也听不到一丁半点马蹄声。 停下来歇了会儿,萧乙从背囊中取出水和食物,简单充饥。再望向四周。人虽说是甩掉了,但也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那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专门守在那条路线上一般。莫非连庚获取地图一事也遭到泄露? 这般想着,萧乙内心越发警觉。能专门守在那条道上的,必然是皇帝的人。是御前侍卫裴哲,还是锦卫司司长白辞安,亦或是他不知道的旁人? 如此一来,连庚给的路径图就用不了了。好在地图上有明确标出,云翎军团的位置在相山东南角边界处,他只要避开那条道,从旁绕过去就行。 然而事实证明,连庚给出那张地图,划出那条道,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除此之外,其余能够绕过去的区域,要么是悬崖峭壁,要么是猛兽成群,亦或者水流湍急,再不然就是马匹无法通行,就连人攀爬过去也危险系数极高。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那条道能走。 萧乙清楚这一点之后,便不再犹豫,立即驾马往那条道上走。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还守在那里。并且如果萧乙没猜错的话,杀害连庚的人,或许也是他。 萧乙从衣襟里取出那块白兔玉坠,在手心里紧紧握了一下,重新放回胸口衣襟中。再拿出连庚的那条染了血的黑色抹额,系在自己额前。 他腰间有一把匕首,是当年跟随萧甲训练了一年,满足七爷要的“效果”之后,在前往无湮阁之前,七爷赐给他的,名为“掠影”。 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也正是靠着这把掠影,他在炼狱的每次近战搏杀中,总能活下来。 他是暗卫,近战搏杀、一击毙命是他最基本要掌握的技能。想必七爷当年赐他这把匕首,也正有此意吧。 枣红骏马踏雪前行,他逐渐前往边界,目视前方,耳听八方。 忽而一道箭刃破空风声袭来,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胯.下的马。 先折马,后杀人,和昨日对付连庚是一样的套路。马有灵性,却无主见,易受惊恐,方向掌握在萧乙手中。 萧乙猛地朝左扯动缰绳,马匹顺势一跃,避开那一箭。 他在明,那人在暗,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人逼出来。 没有丝毫犹豫,萧乙从箭囊抽出利箭,朝着方才的方向射出一件,快准狠,随后便听到草木间有窸窣声。 知道那处有人,他接连抽箭,瞄准方位一一射出,很快,便从草丛中冲出一道人影。 正是那位所谓的大内第一高手,皇帝御前侍卫裴哲。 只见他手持利刃,当空朝萧乙斩来,看这架势,话语都未说半分,便要取人性命,想必正是皇帝的命令。 守株待兔,但萧乙又怎会是那只兔。既然已经被裴哲蹲到,他便不能留对方生路。 他一个纵跃躲闪,从腰间抽出掠影,瞬间逼近裴哲身后,匕首落下时,对方迅速反身,用刀剑抵挡住致命一击。 好快的速度,萧乙心想,不愧是大内第一高手。 两人在空中搏杀,一人持剑,一人用刃,一时间飞雪肆扬,枝叶乱窜,谁也不让谁,难分伯仲。 裴哲与萧乙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裴哲显然是专人培训过,招式以防御为主,攻击为辅。 而萧乙在无湮阁炼狱摸爬滚打的这五年间,早已学会了百家门路,他的招式以击杀为主,毫无防御之意。 最有效的防守,便是进攻。 找到对方一个转身间的破绽,萧乙一脚用足内力将人狠狠踹飞。裴哲身子重重撞击在树干上,顿时胸肺剧痛,喷出一口血来。 萧乙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一刀直接插上他咽喉,一击毙命。 第33章 “你……”裴哲双眼瞪得浑圆,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你应得的。”萧乙说完这句话,抽出掠影,任由裴哲尸体倒地。 他这招击杀的路数很野,等到皇帝发现裴哲尸体,再派人追查凶手,也决计查不到他身上。 方才对战时,萧乙身上也有不少划伤,血水渗透出来,好在他今天穿的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迹,只见湿痕。 在雪地狩猎,衣裳被雪水打湿,也是很正常的。只要不被人凑近闻到血腥味就行。 随后,萧乙将匕首插入雪地里,细细清理干净上面的血迹,心中低语:连庚,帮你报仇了。 清理完,他扯下额前抹额,走到马旁,看到马儿闻到血腥味,略有些嫌弃地朝他打了个响鼻。 “好了,这样已经算很不错了,不然刚刚死的可就是你了。”萧乙勾起嘴角,摸了摸马头安慰道。 他从马背囊袋中翻出布条,将衣裳尽数脱去,把所有伤口都进行简单包扎,再重新穿上衣服。 刚想翻身上马,忽而胸腹一阵寒血翻涌,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五脏六腑都像被拧搅在一起,寒意冻到他寸步难行。 想必是刚刚内力动用过度,引发了寒症。 不行!绝对不能倒在这里!! 萧乙尝试着上马,可是寒毒攻心,噬心碎骨一般的痛楚让他不由得蹲下身,逐渐倒在雪地里。 他仰面朝天,看到马儿垂下头来嗅他、拱他,意识逐渐模糊…… 第19章 身体很沉重,像是被什么驮着,摇摇晃晃,要掉不掉的。 萧乙咳了几下,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趴在马背上。他的姿势并不算舒服,也不知道这样维持了多久,手和脚都有些僵硬发麻。 似乎是意识到他醒了,枣红骏马打了个响鼻。 “是你救了我啊,小红。”萧乙嗓音虚哑,直接就给马安上了这么个名。 小红又打了个响鼻,像是不满于这称呼。 萧乙现在比之前好受一些,但是寒症一旦发作,不会这么短时间就消下去。 身上还是难受,尤其心肺处,稍微用力深呼吸一下就疼。他十分艰难地挪动着半僵不僵的身体,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直。 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到半山腰下,此刻应该想必过了申时。 令萧乙惊喜的是,小红竟然一路按着地图上的方向在走。虽然走得很慢,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却也将近边界线了。 也就意味着,这里即将抵达皇帝的云翎军团,那个七爷口中高手云集的暗卫军团。 一想到这儿,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更加警觉四周动向,并立即将白兔玉坠从胸前取出,握在手里。 他现在战斗力同刚才相比大幅度降低,若是当真遇到高手,起码还能照七爷所说,搬出林大将军的名号换条命。 七爷说,他必须活着回来,萧乙便一定会拼命活下去。 这里已经到了相山边界处,太阳西落,越往东南角走,越是阴寒。 他心口肺部闷疼,嗓子发痒,总止不住要咳嗽两声,又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每次只得用手臂捂着口鼻,小声虚咳几下,以缓解嗓间不适。 太阳落山的速度很快,不多久,四周便一片漆黑寂静,深山幽谷,寒凉凄冷,萧乙取出囊袋里事先备好的酒,痛饮几口,一来驱寒,二来提神,三来麻痹神经、忽略身体不适。 耳畔仅有马蹄踏雪声,就连白日里的鸟兽蝉鸣都没了,安静得可怕。 又走了一段路,马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向前。萧乙取出火折子点燃一瞧,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也就意味着,这里便是相山边界处。 此刻估摸着尚未到酉时,一人一马绕着这边界处来回走了一圈,莫说见到什么驻扎的军团,就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萧乙疑惑着,将手里火折子朝山谷下扔去,火光探照之处确实是一片低洼之地,适合兵团密集训练,可此时,却空空如也,毫无人烟。 那是个假情报! 难怪他这一路过来,半个拦截他的人影都未曾见着。倘若这里当真是云翎军团的驻扎点,周边必定有高手防备,不会任由他就这么接近。 为了这么个假情报,连庚丢了性命,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丧命裴哲之手。究竟是云翎军团压根不在此处扎营,还是提前听到风声转移阵地?这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萧乙只想到一件更为细思极恐的事。分明是假的情报,皇帝却派了裴哲在那处蹲防,想必是想抓到这十五人中那个连庚传递消息的人。 连庚已经暴露,倘若他萧乙不幸被裴哲抓捕,势必就会牵扯到七爷,那么皇帝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对肃亲王下手。 如此看来,只怕皇帝早已对七爷暗中设防,甚至在想方设法除去他,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明面上只能维持着兄友弟恭、君臣相待,暗地里却已风云诡谲。 想到这里,萧乙不由得心头一寒。 他必须尽快赶回营地! “小红,我们回去!”他立即拉紧缰绳,掉头往回赶。 寒夜中,马踏飞雪。幽暗的丛林深处,隐约现出一只只荧荧发绿的眼眸,闻着萧乙身上的血腥味而来。 萧乙暗道,这三匹狼来的正是时候,他还怕找不到这些个猛兽,回去交不了差。 第34章 他双腿夹紧马腹,左手持弓,右手飞速射出几只利箭。三匹狼反应很快,猛地扑了过来,他射中两只,最后一只持掠影斩杀,很快将三匹狼尸体绑好,拖在雪地上给马栓上,一路拖回了营地。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他寒症发作得越发厉害,内力完全动用不得,身体就像被掏空一般瘫在马背上。 “回来了,又有一个也回来了,恰好赶在了酉时之前。” “嚯,这三匹个头这么大的公狼都给他逮到了,属实厉害。” “肃亲王这侍从看着斯斯文文,也不会什么功夫,看样子是耗费了不少劲才猎到三匹狼,怪不得回来得如此晚。” “这下就只剩裴侍卫还没回来了。” …… 耳边左右传来纷嚷人声,萧乙将马拉到围猎审核点,等着核查人员对于猎物进行质量和数量鉴定。 “还有一位裴侍卫未在酉时前赶回,所以无论猎得多少,都不算数。请各位先自行回营帐休息,等到晚膳时间再公布结果和办法奖励。” 撑着最后一口气,萧乙回到七爷的营帐内,刚一入帐,见到七爷,他想给七爷请个安,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沈铎寒见状,立即将倒下的少年接住。萧乙身上冷得厉害,一股子血腥味,凑近了能看到几处明显的刀剑伤口。 少年从怀里将白兔玉佩取出,手因为脱力而有些颤抖,险些将玉佩弄掉了,沈铎寒一把握住他的手,将玉佩收回。 “七爷……”萧乙声音缈如蚊虫,“我……活着回来了。”沈铎寒凑近他耳边,听到他说什么,神色微微动容。 “你先不要说话了。”他将萧乙抱起,却被萧乙一把摁住,“情报,是假的。裴哲,被我杀了。” 沈铎寒眼眸微沉,没有流露过多情绪,依旧先将人抱到床上:“我帮你把衣服换了。” 衣服上的剑痕太明显,血迹太重了。 他没有多解释,萧乙也明白原因。 营帐内很温暖,沈铎寒拿来金疮药和绷带,再取来萧乙备用的同款外套与里衣。 他看着少年苍白如纸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唇瓣,眉心微蹙,先将萧乙的外套脱去。 里衣格外难脱,那些凝着血的痂将皮肉和衣服黏在一起,已经干涸,脱衣的过程,就是将伤口再次撕裂的过程。 虽然先前用布条简单包扎过,但那些伤口如果不处理,很快便会化脓感染,引发二次风险。 “你忍着点。”沈铎寒说。 萧乙抿了下唇,摇摇头,虚弱道:“没事的,这点疼。”真不算什么。 里衣也被尽数脱去后,少年瘦削又紧实的上半身完□□.露与空气中,就算营帐内在暖和,他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当七爷帮他将那些伤口上的布条一一揭下时,撕裂般的疼痛让忍痛已久的萧乙再也克制不住,闷声低吟了一下,隐忍的低喘被沈铎寒尽数听入耳内。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很疼吗?”沈铎寒的声音低沉微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安慰。 萧乙咬着下嘴唇,摇头不语。 他太疼了。浑身上下从内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只要一张嘴,必定会被七爷发现。他宁可闷声不语。 沈铎寒手里的动作轻柔了些,原本这些事应当由下人做的,但围猎营地情况特殊,他需得亲自上阵。 用温水浸湿帕子,再拧干,他将伤口周围的血迹和碎屑一一清理干净,再倒上金疮药,用绷带重新包扎好,每一处伤口都是如此。 伤口最深处在腰腹间,沈铎寒耐心处理着伤口,视线却时不时从少年纤细劲瘦又线条的腰腹滑过,眸色渐深。待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他喉头上下滚动,瞥开视线,低哑道:“伤口都处理完了,衣服你自己穿吧。” 说罢,便转身出了营帐。 而萧乙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七爷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肌肤上滑过,就如同缓刑一般,让他身体止不住的颤.栗,让他从原有的疼痛上分心,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 他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很享受、甚至很渴望七爷的抚摸。 罪过,罪过,实乃罪过,萧乙心道。 身为一名暗卫,不仅不该耽于男女之情,更不该对自己的主上有如此非分之想。 但好在,七爷应该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吧。 而且他这次,也算是完美完成了任务,虽说没调查到云翎军团的情报,但也杀了一个皇帝的走狗。 萧乙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皇帝列为七爷的敌人,也将其看作自己的敌人。 一切皇帝手底下的人,也同样是自己的敌人。 换好衣服后,他想了想,将掠影藏在床榻下的隐蔽处。再抬头时,发现七爷再次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来到他面前。 那碗中,又是浓黑且奇苦无比的汤药。 “药方是我吩咐谢琨给开了几副带来的,昨晚熬的还有些,刚热过了,你趁热喝。” 原来那位老神医名为谢琨。 萧乙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心肺也舒缓许多。便听七爷接着说道:“裴哲的尸体被找到,运回来了。” “若是问及,你便说从头到尾都与我一起。过了申时我们返回途中,你的马不慎受猛兽吼叫惊扰而狂奔,与我失散,后面的话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第35章 “属下明白。” 萧乙话音刚落,就听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肃亲王恕罪,属下奉陛下旨意,前来带走您的侍从萧乙过去问话。” 第20章 这番话一出,萧乙正想站起身朝外走,便被沈铎寒按住了肩。只听他嗓音沉沉道:“可是有何事要传唤本王侍从?” 他的语气较平常说话时又略有不同,带着一种严肃感。 帐外的侍卫也恭敬回道:“回王爷,是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裴哲,被发现身亡于相山自由围猎区。而王爷的侍从萧乙是酉时前最后一个返回围猎营地的人,依照惯例,需要前去接受一番审讯。” “裴哲乃大内第一高手,武功高强,本王的侍从是何水平,想必那次晚宴上皇兄已经见识过,何故怀疑到萧乙身上?” 沈铎寒说话不紧不慢,语气听不出情绪,但话尾传达的意思,想必帐外的侍卫已经听明白了。 但对方依旧不依不饶,言语已经带上恳求:“这是陛下的旨意,肃亲王殿下还请不要为难属下。” 这下,七爷才将按在萧乙肩头的手松开。他淡淡看了萧乙一眼,朝他点点头,萧乙便站起身走出帐外,随着皇帝身边的侍卫来到主营帐。 一进主营帐内,萧乙便看见地上横躺着的僵硬的裴哲尸体,双眼瞪得浑圆,喉间显然被利刃洞穿,死状惨烈。 光是这一眼,萧乙就立即脸色苍白,面露震惊与恐惧,步伐也往后退了几步,似是不忍直视。 “萧乙,你且过来。”皇帝依旧横躺在那软榻上,只是这次,他身旁没有瘦白少年,他的面上也比以往凝重一些。 主营帐内,两侧站着四位高等侍卫,腰佩长剑,面无表情。 而裴哲的尸体就横在他面前,要过去,只能从这尸体上跨过去。 “陛下,有何吩咐?”萧乙似乎对这副惨死的尸体有些害怕,犹豫着开了口问道。 谁知他这话刚说完,距离他最近的那名侍卫就直接扣住他肩头,将他一把扔了过去。 这一下是用了内力的,狠劲十足。萧乙内力尚未恢复,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用内力阻挡,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皇帝接入怀里。 萧乙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沈泽卿一把按住,下巴被他另一只手钳住,被迫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长得也十分俊,一双桃花眼像要把人魂都勾出来,又像要看进人心里,萧乙本就不喜欢,知道他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之后,便更不喜欢了。 “你畏惧朕?”沈泽卿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不断凑近。 今日是冬日围猎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七爷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想做什么,你也不必抗拒。这是我的命令”,依旧算数。 萧乙没有抗拒,任凭皇帝凑近他眉眼、脸庞、耳畔,呼吸声逐渐加重。 “你受伤了?”沈泽卿的嗓音低醇且有磁性,像饮了酒一般,带着醉感在萧乙耳畔低语,沉重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耳侧,让萧乙一阵头皮发麻。 他微微瑟缩着回道:“回陛下,在抓捕三匹恶狼的时候,不小心被抓咬到,受了点伤。” 他的嗓音清冽,又带着一种对皇帝的畏惧感,似乎对沈泽卿很受用。 松开钳住萧乙下巴的手,皇帝掀开少年的衣摆,再从他白色里衣内探进去,被萧乙一把摁住。 “陛下。”萧乙眼中露出小兔子一般惊恐的神色。 “嗯?怎么,七弟可以,我就不行?”沈泽卿一个转身,将人直接压到软榻上,拎着少年两条胳膊就举过头顶,单手钳制住,另一只手继续探进少年衣摆内。 少年的皮肤摸起来很紧实、有韧劲,有些地方能摸到坑洼的伤痕。倒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皮肤顺滑柔软的模样。 腰腹间甚至摸出清晰明显的肌肉线条,再往左,是一块缠着纱布的地方。沈泽卿摁上那一块,萧乙脸色瞬间煞白。 那一处当时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点,就会被裴哲直接刺中心脏。 “朕是该说那三匹狼的战斗力很强,将你伤成这样,还是该说,你的本事不小,能独自杀了三头狼?” 他的手指在伤口处摩挲,兀自加重,颇有下一秒就要揭开来一探究竟的意思。 萧乙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微微扭动了一下身躯,不偏不倚擦过皇帝身下,反倒有了种欲拒还迎的意味。 主营帐内,那四名侍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拖着裴哲的尸体离开了。 沈泽卿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身下的人,那双眼眸像浸过水一般,湿漉漉的,黑白分明,漂亮中又带着一丝韧劲,此刻却因疼痛而微微拧起一双秀挺的眉,眼波潋滟,疼痛而带来的破碎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摧毁。 在那双眉眼之下,是挺拔俊秀的鼻梁,再往下,泛白的嘴唇微张,沈泽卿忍不住低下头,想一吻芳泽。 “报告陛下,林将军有要事禀报,说是有关凛川地区难民起义的!” 不偏不倚,正在萧乙想着要偏过头去,还是一脚将这人踹开时,帐外传来一声急报,让他松了口气。 沈泽卿的脸色顿时微变,最后揉了一把萧乙的腰腹,凑近他耳边说:“你迟早会是我的。”然后松开了对他双手的钳制。 也许是情报来得太过紧急,只见蓬帐被一把掀开,林将军裹着满身寒意踏了进来。 第36章 刚巧看见这异常旖旎的一幕。 林慕远单膝跪地,不卑不亢道:“恕臣失礼,打扰陛下雅兴。” 皇帝眉眼悠哉道:“罢了,恕你无罪,起来吧。” 他从榻上起身,走到案桌旁坐下。林慕远站起身,看了眼萧乙的方向。 沈泽卿这才说了句:“你先走吧。” “是,陛下。” 待萧乙走出主营帐,他才方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汗。 “咳咳……咳咳咳……”他走向七爷的营帐,心口发寒,止不住边走边咳,落下点点腥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次寒症发作,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更为虚弱,缓和过来的时间也变长了。 还未走到七爷的营帐前,他便恍恍惚惚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 “七爷?”他脚下绊了一跤,不小心跌落到那人怀里,慌觉唐突,连忙想躲开,却被沈铎寒一把扶住。 “你这次做得很好,萧乙。”沈铎寒说话声音裹挟在冷冽寒风中,但萧乙却听得分明,“辛苦你了。” 这是七爷第一次对他说,做得很好。 心中像是有一股暖流酝酿而出,驱散了那股寒意。 “谢七爷夸奖。”他说。 * 戌时,围猎营地剩余的十四人围成一个圈,当中燃烧着巨大的篝火。连续三日肉食盛宴,已经让有些人受不住了。 但萧乙吃得格外香,他原本体力消耗就大,又正是十七八长个头的年岁,更是得多吃。 其实他现在个头也不矮了,比一般男子都高点,但相比较七爷,还是矮了半个头。 若是有朝一日能长得比七爷个头还高,那不就更能保护他了。 这般想着,萧乙啃起手里的野猪腿肉也越发带劲了。 原本这冬日围猎的最后一日,会举办一个篝火晚宴,更加热闹些。但由于出了人命,还是两条,此番篝火还剩,晚宴便作罢了。 吃了约一个钟头时,一位随行的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来到篝火旁,看向皇帝。 众人知道有话要说,彼此间的攀谈声原本也不大,这下更是完全停了,仅剩下猎猎风火声。 皇帝点过头后,那名公公细长嗓音高声说道:“本次冬日围猎,是以三日捕获猎物总和与质量为评判标准。经准确统计,获胜者是肃亲王。” “恭喜肃亲王殿下。”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来到沈铎寒跟前。 太监每人各端着一个方盒子,左手边那个先打开,里面是一条棕榈色的丝绸织锦袋,公公将其取出,递给沈铎寒:“这是象征着北浔安川十年冬日围猎头筹的荣耀。” 萧乙看着七爷接过手,又转手给他,他便帮忙拿着。 再然后是右手边那个小太监,他打开方盒子时,周围好奇旁观的大臣们纷纷发出艳羡的感叹。 那是一颗通体雪白透亮的宝珠,大约三四岁孩童拳头般大小,在暗夜中隐隐发出微微荧光。 在盒子打开的瞬间,萧乙就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寒意自那宝珠中逼面而来,刺得他心口一阵生疼,险些就要当场呕出一口血来。偏生众人在旁看着,他只得硬生生强提内力压下,顿时肺腑间一阵刀绞般的痛。 “这枚宝珠名为‘凝雪珠’,自凛川最北的冰川上所得,若是在酷暑之夏放入室中,可使通室都凉快下来。恭喜殿下得此宝珠。”那公公这般说着。 “真是好东西啊。” “这下夏日再闷热的天气都不怕了。” “专门做成一间冰室都行啊。” …… 旁人左右羡慕地闲谈着。 沈铎寒面色在一瞬间微微沉凝,片刻又恢复自如,淡笑着收下盒子。 这次没再让萧乙帮忙拿着。 到了晚间睡觉时,沈铎寒听到异常的声响,起身来听,原是萧乙的牙齿打颤声。 装有凝雪珠的盒子已经被他放到帐篷外,帐篷内四角都置有暖炉,他没想到萧乙还会如此冷。 “萧乙,萧乙?”他唤了两声,没听到回应。便提着帐篷内微弱的烛灯走过去一看,明明厚厚一层棉被裹着,人却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 萧乙自己也没想到,那凝雪珠威力如此强劲。方才那一个照面,直接逼得他寒毒发作,内力全无,冷若置身九天寒潭。 “萧乙,你怎么样了?”恍惚间,他听到七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以为是在梦中,便呢喃道,“七爷,我冷。” 沈铎寒听了这话,眉心微蹙,稍稍迟疑后,将烛灯放置一旁,然后翻开萧乙的棉被,躺了进去,将人搂进怀里。 少年的身体在不停发抖,冷得让沈铎寒感觉像抱了块冰。 他驱动内力,使身体变得更温暖些。 “现在好些了吗?”他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 少年渐渐不发抖了,累了一天,倦了一天,浑身是伤,这才借着这点温暖,沉沉睡去。 第21章 萧乙再一次进入到那个诡谲阴森的梦境中。 在梦里,他只觉得自己被寒冷包裹。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大脑像是突然被堵塞住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随后他听到两个男子的对话声—— “就是扔到这里吧?” “对对对,扔完赶紧走。哪能想到这男娃这么不抗揍,直接就瞎了,别回头找上我们。走走走!” 第37章 话语声很是急促和仓皇,萧乙分明听得一清二楚,那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却丝毫听不出两人的嗓音。 紧接着,他像是被从什么地方扔了下去,摔到雪地上,雪糊了他一脸。 他还是好冷,什么都看不见。周围不停有小孩的声音在问他:“你是谁啊?” “你的衣服还挺好看的咧。” “他好像是新来的。” “不行,他也是小乞丐,不能穿好衣服。咱们把他的衣服扯烂吧!” 无数双小手在扒拉他的衣服,他又冷又饿,身上处处都在漏风,蜷缩在角落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这个状态,就和等死差不多了。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走近,将他抱起来。然后,他被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好暖和,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 冬日围猎结束,回到王府后,沈铎寒立即便命人将凝雪珠放到最远的偏房内。 却见萧乙犹犹豫豫靠近,耳尖也一片通红,就知他有话想讲又不好意思开口。 “何事?”沈铎寒淡淡开口。 萧乙确实有事要说。但一想起今早醒来时,躺在七爷怀里的场景,他就不由得脸颊发烫,也不太好意思同七爷对视。 七爷早就醒了,却还是一直等到他醒了之后才起床,偏生又什么都不说,也不解释,搞得萧乙一头雾水。 他只记得晚间睡觉时冷得紧,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做了场囫囵梦。 要真说起来,他同七爷之间连那风月事都做过好几回了。这次只是抱着睡了一夜,却依旧让萧乙羞红了一张脸,磨磨蹭蹭在被窝里半天才起床。 当然,萧乙这下来找七爷并非是为了追问“你为何抱着我睡了一宿”这种傻事。 他是来要这凝雪珠的。 犹豫半天,斟酌半天,他才开口:“七爷打算拿凝雪珠作何用?” 这句话一说出口,沈铎寒便对他的鬼心思心知肚明,不紧不慢回他:“凝雪珠寒性极强,你身有寒毒,要它有何用。” 萧乙自然是想拿凝雪珠去谢壬那儿换情报。 尤其是昨夜的梦境过后,他便越发坚定,一定要查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不想当面对七爷说出这个理由。 左右思量,也想不出个什么好理由,他便干脆闭着眼睛胡诌:“想拿去卖了换钱。” 等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换钱?”沈铎寒平淡的语气中透露出难以置信,“平素衣食住行王府全包,月钱也按府里最高等侍卫的俸禄给,逢年过节还有补贴。你很缺钱吗?” 萧乙听完,更是羞愧得脖颈通红,干脆敞开了说:“这次虽然有过,没能保护好连庚性命,但也有功,杀了裴哲,还发现云翎军团驻扎地变更,还、还活着回来……” 他越说声音越小,“属下就是想要一个奖励,凝雪珠看起来价值连城,其实放在盒子里接触不到,对属下而言也还好。” 他是头一次这样和沈铎寒说话。不知道是被他抱着睡了一夜给的勇气,还是因为太渴望得到关于自己身世的情报。 凝雪珠再不济也是颗好看的珠子,谢壬是女子,应当会喜欢。萧乙心里这般想着。 沈铎寒见他说完这通话又垂下头,略有些无奈道:“凝雪珠是皇兄所赠,不可随意拿出去买卖。你若要奖赏,我可以赐你一颗海灵珠。那珠子自东海内觅得,夜间会发出碧光,可作照明用,对你而言应当更有用些。” “谢王爷赏赐!” * 萧乙拿着海灵珠,成天开始琢磨着该找个什么时机再去趟夜韵阁。 没过两三天,他在府中瞧见一名陌生的黑衣男子,个头高,身形利落,看模样年岁约二十六七,手中拎着两壶酒。 沈铎寒将人领去风月台,随后便让萧乙这两个时辰内不必跟随在自己身侧。 以往萧乙听了这话,心头总会略有些不自在。 七爷这般做,无非是因为有些要紧事相商,却又不想让他知道。但不自在归不自在,萧乙也不会多想,就独自一人默默找个地方呆着,等时辰到了,再回到七爷身边。 这次就不同了,七爷这话说完,萧乙心头一喜,兀自安排好前往夜韵阁的行程。 两个时辰,倒也足够一来一回,再同谢壬姑娘好好关照一番。 等来到夜韵阁,那位香气四溢的鸨母见了他,竟然还记得:“小郎君又来了,可是上次我那姑娘伺候得到位了。” 鸨母说的话总能让人面红耳赤。上回萧乙是头一次来,不清楚鸨母路数,才被说得羞了又羞。这回有了经验,他面上淡淡然,清了清嗓子道:“是挺不错,还让谢壬姑娘来见我吧。” 谁知鸨母一听这话,面上一会儿露出喜意,一会儿又露出歉意道:“哟,小郎君今儿个来得可真不巧。谢壬姑娘前两日刚被人赎走了。” “还是位大官人哟,哦呵呵呵呵……”鸨母的笑声再次引来周围一遭人注目。 萧乙闻言,心头一沉。如此一来,他唯一找到的朱雀殿的人就这么断了联系。 但想来,兴许谢壬也有自己的任务,他便故作失望道:“唉,没想到我今日携宝物来见谢姑娘,却晚了一步,终究是错过了。不知谢姑娘是被哪位公子赎走的?” 第38章 鸨母一听“宝物”二字,缓缓扇了两下团扇,眉眼笑开了花:“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就是不透露买官身份,小郎君还是莫问了。再说了,便是婉娘我呀,也不知这位官人究竟是何人。” 说着,她指指三楼某个厢房道:“今日花魁姑娘未接客,当然了,平常人也见不着花魁。小郎君既有宝物,不如拿出来,婉娘送进去给花魁瞧瞧。说不准呀,就被花魁姑娘看上了呢!” 萧乙顺着鸨母指尖的方向探去。三楼房间本就少,他一眼就看出,鸨母所指,正是前些时日他来的那间厢房隔壁一间。 那时候,七爷便是从中走出的。也就意味着,七爷见的女子,便是花魁。 一时间,萧乙有些犹豫了。 以他上次的推测来看,七爷兴许是来取情报的,而花魁想必就是朱雀殿的人。 这于他而言本是件好事,但七爷是无湮阁阁主,花魁若是将他所问之事透露给七爷…… 实际上,查询身世也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如若一定要选的话,他宁愿更早获知自己的身世。 这般想着,他便从怀中取出锦囊,递给鸨母:“那就有劳婉娘了。” 于是他眼见着鸨母拿着锦囊,风姿摇曳地走进那间厢房,没多久两手空空出来了,便心知有戏。 “小郎君今日可幸运了,我家花魁有请,快些去那间‘七夜雪’厢房吧。” 听鸨母这般说着,萧乙立即上了三楼,停在房间门前,盯着门牌上“七夜雪”三字看了稍许,抬手,轻扣两声。 “公子请进。”里间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一如上次听闻那般。 萧乙推门而入,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旷野新雪气息,但厢房内却感受不到丝毫寒意,反倒温暖如春。 再观厢房内布景,色调以白为主,黑为辅,没有床榻。整个房间比起风月之地,反倒更像是风雅茶室,古琴、清酿、焚香,一一俱全。 如此一来,萧乙心里确信,花魁姑娘非一般人。 “公子一直停在门边,是对辛雪这处不喜吗?”花魁跪坐于矮茶桌一侧,手中摆弄茶艺,手法颇有为讲究。 她往两个空杯内各斟了些许茶水后,转头看向萧乙,做出“请入座”的手势。 萧乙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跪坐于茶桌另一侧,温声道:“方才观辛雪姑娘一手好茶艺,令萧乙一时看得有些入了神。” 辛雪抿唇浅笑,谦虚道:“只是空有几招花式,让公子见笑了。” 她姿容虽算不得绝色,却柳眉如烟、乌珠顾盼,颦笑之间,有种烟雨朦胧的婉约美感。教人望了一眼,还想再望第二眼,第三眼。 难怪乎为花魁,萧乙心说道。 举起茶杯,轻抿一口,茶香自唇齿四溢。“好艺配好茶,辛雪姑娘令在下折服。”他不由叹道。 辛雪眉目婉转间,自旁边拿出装有海灵珠的锦囊,递给萧乙:“公子礼厚,辛雪无福享有。若公子有何忧愁疑惑,倒是可以向我道来,或许我能助公子一二。” 这般一说,萧乙便明白了,辛雪姑娘这是看出了他的身份,也道出了她自己的身份。 他也不加虚以推脱,将海灵珠收回,正色道:“今日我同姑娘所言之事,姑娘能否为在下保密?” “保密?”辛雪像是听到了玩笑话,莞尔一笑,“这天下在朱雀殿,在无湮阁看来,就无秘密之事。若是有心人要查,便是辛雪不言,他也能查到。” 这话,萧乙倒也能理解。 他略沉吟,问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想得知,关于我的身世。” 第22章 风月台,白袍黑衣两人对坐,畅饮。 寒风飒飒,不时卷来几片枯叶。黑衣人手捻枯叶,指间微动,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枯叶瞬间碾化为灰,随风而去。 “听说殿下寒毒没了,好不容易等到这冬日围猎结束,魏初赶不及拎了两壶清露酒,前来给殿下庆祝一番。”黑衣人举起手中酒壶,朝沈铎寒敬酒。 他脸上肤色黢黑,颧骨高,眉目炯炯,整个人格外有精气神。稳稳坐在风月台竹椅上,姿态闲适放松,显然武功高强。 沈铎寒同举起酒壶,痛饮一口,颇为畅意喟叹道:“寒性如此强,酒劲如此烈,几年未饮,滋味果真还同记忆中那般。魏初,这清露属实好酒!” “哈哈哈哈哈!好酒才能配得上肃亲王殿下!”虽说着这话,魏初面上却无半点阿谀奉承之意,言语间,尽显江湖豪爽。 “难得见殿下如此恣意痛快,可是围猎日有喜事发生?”他又问。 沈铎寒放下酒壶,“嗯”了一声,手指轻点桌面:“裴哲死了。” “裴哲?皇帝身边那个第一侍卫裴哲?”魏初亦放下手中酒,神情惊叹,“他可是宫内为数不多的高手,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般反应,并非质疑,而是过于惊讶。他略微凑近些,满脸写着好奇,“他怎么死的?” “被我的暗卫所杀。”沈铎寒回。 “你的暗卫?”魏初更加震惊,登地从竹椅弹跃起身,单脚点椅背顶端,四处张望,“在哪儿?这样的高手,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因为他被我遣走了,不在此处。” “…………” 重新落座,魏初讪讪道:“七殿下身旁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强悍的暗卫,我竟不知道。” 第39章 沈铎寒勾起唇角睨他:“你知。你不仅知,你还见过。” 见他一脸拧眉沉思,沈铎寒也不卖关子:“就是你刚刚进来时,同我说话的那少年。” 魏初再次震撼,“那个相貌格外俊朗、眉目清秀的翩翩少年郎?我还以为是你新养的小倌!” 闻言,沈铎寒凝了下眉:“魏初,本王何时养过小倌?” “先前有次来的时候也见过,叫什么庚来着,后来被你送给皇帝的那个?”魏初回忆着。 “连庚。” “啊对对对,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次这个模样更俊呢!说不定皇帝会更加喜欢!” 这话一出,沈铎寒只听听,不回话了,表情淡淡地喝酒。 魏初虽是江湖人士,却也反应迅速。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忙扯开话题,“话说,你那暗卫是如何杀了裴哲的?” “我没让他杀裴哲。”沈铎寒半拎着酒壶,眼帘微垂,不知看向何处。 他显然话说了一半,没说完。魏初也不急着追问,半晌,才听沈铎寒又道,“但我知道他去的那条路上定会遇到裴哲,所以我让他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下魏初听不明白了:“又没让他杀人家,却又会遇上。难道姓裴的专门在那条路上蹲人,只要被蹲到就死路一条,你那暗卫不得已而杀之?”这么一捋,思路通了,他不由啧啧两声,感慨道,“执行什么高危险任务啊?一不小心命不就给赔了嘛,这么俊的娃子!” 却见沈铎寒久久不回话。 清露酒度数高,两人都喝了不少,魏初已然有些头发晕,以为沈七爷许久不喝,此刻已经喝醉了正低着头睡呢。 刚想把人喊醒,就听对方语气低沉地说:“那个任务,只是个幌子。皇兄的云翎军团在冬日围猎前转移,这消息我事先就收到了,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什么?”魏初问。 沈铎寒抬起眼眸,黑瞳深邃,满目清朗。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两句话。 ——只是为了铲除裴哲,再趁机废掉一颗无用的弃子。 ——只是为了让他那依旧心存良善的暗卫,能心安理得地按照他的思路引导,一步步完成真正的任务。 见沈七爷不再多说,魏初知道这件事多问也无果,兀自思忖道:“那你就不担心他被裴哲杀了?”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东西,让他心存一线希望。”沈铎寒说。 “什么东西?”魏初不解,“都这样了,一个注定跑空的任务,和一个注定要碰上的夺命人物,还怎么心存希望?” 沈铎寒仰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壶反扣在台面上,轻抿唇角,淡声道:“我给了他一个兔子玉佩,告诉他如果遇到云翎军团的人,就拿出玉佩,说是林慕远的亲信,这样对方就会放他走。” “噗——”正在喝酒的魏初直接侧过脸喷出一口酒来,“兔子玉佩?林大将军信物?这他也能信?” “他信,我说什么他都信。所以他会握紧那枚玉佩,把它当做最后一道救命符。”沈铎寒似是喝得不过瘾,又从魏初手里抢过酒壶来,一饮而尽。 待喝完,再次将酒壶反扣在台面上,话语间已经有了微微醉意,嗓音低哑,“那枚玉佩是他从小戴的。如若他被裴哲杀了……” 好歹还有个东西陪着他。 * “公子想得知关于你的身世?” 夜韵阁,七夜雪包厢内,花魁辛雪自上而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俊朗少年,再问道,“可否说得更为详细些?” 萧乙放下手中茶杯,微微抿唇,思索一番后说:“我十二岁之前的记忆非常模糊,可以说是近乎没有,只有时会在梦中见到。” “比如说,什么样的梦呢?”辛雪问道。 萧乙微微拧眉回忆着:“我小的时候家境应当是挺不错的,梦到过和另一个小孩在庭院中玩耍。后来梦到一场杀戮,死了很多人,也有人在追杀我。再后来我被关在水牢里,怎么求救都没有人来救我。” 说着这些话时,萧乙仿佛再次身临其境,心口一阵又一阵闷痛,寒意顿起,但他没有停下来,“最近一次,梦到我十二岁被恩人捡回去之前,眼睛瞎了脑袋也不记事的时候,有两个人说着将我扔到一个地方。” “所以公子什么都不记得,就连姓名都忘了,却记得自己那时候十二岁?”辛雪见萧乙脸色有些差,边放柔了声音问道,边给他添了一些热茶。 “这个……说起来我也并不确定。”萧乙略显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抵了下额头,回忆从前,“兴许是因为,当时脑海中有这么个念头吧。”他说着,喝了几口热茶,舒缓身体不适。 辛雪心中大概明了:“那公子对于自己的生辰八字,实际上是不清楚的。公子可记得身上有无年幼时留下的胎记,或是明显伤疤,亦或是随身携带的东西?” 萧乙摇了摇头。 他自有印象以来,身上就什么都没有。那些个刀剑伤疤都是后来才留上去的,不能作数。 这下辛雪也微微拧了下眉,信息量太少了,“又或者,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在某方面格外擅长?那或许是你曾经修习过的。” 萧乙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在骑射这一块上比较擅长,不确定是天赋还是曾经修习过。因为这两样我后来都没有额外训练,却比常人精通许多。” 第40章 “还有习武也是如此。” 等萧乙将所有话讲完,辛雪仔细思索一番,刚要开口,就听他最后补了一句,“哦,对了,我小时候眼睛是琥珀色,长大后眼瞳颜色变深很多,看起来像是黑色,不过细看的话,应该是深棕色。” 看着少年那副要将头脑搜刮干净,恨不得倒空自己一般的模样,辛雪抿唇淡笑,安慰道:“知道公子心急,但这事急不得。方才我还想说,公子所言的那些特长具有一定普适性。幸好你想起来,小时候眼瞳是琥珀色。” 说着,她细细凝视萧乙眉眼,“据我所知,纯正的北浔血统眼珠是黑色,而西辽那边的人,眼睛颜色多为琥珀色、棕色、褐色。我观萧公子眉眼格外精致俊逸,倒似是带了西辽那边的血统。甚至有可能……” 辛雪姑娘略微靠近他,说道,“你原本就是西辽人。” “而且西辽国土广阔,多草原,西辽人天生擅长骑射,英武善战……” * 两个时辰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待萧乙拎着海灵珠锦囊,走在回王府的路上时,天色早已至晚间。 方才和辛雪姑娘道别时,姑娘说到,会帮忙打探他的身世信息。 有了朱雀殿相助,自然也就令他安心许多。 只不过,这个西辽…… 对于萧乙来说,这个国家陌生,也不陌生。 身边时常给他看病念叨的老神医谢琨是西辽人,但是除了他之外,萧乙对西辽一无所知。 倘若他当真是西辽人,又为何会来到北浔?那些梦境里的事情真的都是过往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他究竟曾经经历过什么? 这些疑云不断环绕在萧乙脑海中,思来想去,萧乙觉得自己有必要前去问一问七爷,当年刚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物件? 时间过去得太久,六年前他刚被捡回来,就被拎去洗澡收拾了,早就不记得还有没有什么随身带着的东西了。 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间,便走回到王府。 他出门时申时不到,先前在辛雪姑娘那儿吃了些,肚子不饿,就直接去了七爷的寝殿。 寝殿外看守的侍卫萧乙都已经很熟络了,问了问,说是今日七爷见了友人,兴头高,喝了些酒,刚被人扶到榻上躺着呢。 萧乙听了,心道,这得是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倒也是难得。 看来今日是没法多问什么了。 刚要走,却被那侍卫给拦下了。 “七爷刚进门时好像说了句,让你回来后过来见他。他说得有些含糊,我没太听清楚。萧乙,要不你就进去一趟吧。” 第23章 既是七爷吩咐, 萧乙自然不会拒绝。 他也没多问什么,直接便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 仅亮着睡觉时才会点的夜烛灯,想必是七爷在休息, 下人们担心光线太亮会扰着他。 但喝了酒的人,本就晕晕乎乎的, 躺下便是睡过去了,哪里还会管什么亮不亮的。 就像方才门口侍卫大哥所言, 七爷那句含糊不清的传唤, 说不定正是在酒意头上, 也没多想什么, 只随口那么一提。 若等萧乙当真找来了, 把睡着的人晃醒, 再问一声“七爷唤我做什么?”, 怕是连七爷他自己都要发懵。 想到这般情景, 萧乙就觉得有意思。平日里七爷总是喜怒不行于色,永远一副平静又冷淡的模样, 也不知醉了之后,又是何模样。 心里这般好奇、期待着, 步子也逐渐往深处走。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竹叶香, 同萧乙时常在七爷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样,便是出自他寝殿内每夜燃着的这支“晚竹”香。 和熏香气味一同钻入鼻腔的,还有股清冽酒香。两股气味融合,既不浓烈, 也不互斥,反而出奇地好闻。 只不过, 光是闻着酒味,萧乙就知道,七爷这次是真的喝多了。 他记得,在寒毒尽数引入他体内之前,七爷很少饮酒。大多数时候萧乙见到的,七爷都是为了引毒而饮春缪酒。 春缪的酒味明显不同,颇为浓烈,光是闻着,便让人心神荡漾,喝完之后,更是教人半梦半醒、□□。 一联想到春缪酒,萧乙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那酒,也不仅仅只是酒,还有那几次酒后与七爷之间的风月事。 说到底,前几次萧乙由于饮了酒,都近乎于半昏迷状态,对这种事没有太多感受。唯独最后一次,没有用春缪的那次,他的感观很直接。 这事不如话本中所言那般,人间极乐。非但不乐,还很痛。 萧乙慢慢朝里走着,不断靠近床榻,脑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那些事,不由得红晕爬上面稍、耳廓。 层层叠叠的床幔半掀开着,隐隐可以看到七爷白色锦衣的袍角。萧乙不由得放缓步子,再放缓呼吸,生怕惊扰到沉睡中的七爷。 直至走到床边上,见七爷眼帘紧闭,他才不由得松了口气。人确实如他所料,正熟睡着,若是此刻唤醒,想来不妥。 七爷毕竟是主子。 何况若真临时有事找萧乙,只怕当时就直接找上夜韵阁了,哪里还有让侍卫传话一说。 这般想着,萧乙欲转身离开,目光又黏在那人脸颊上,挪不开分毫。 没事的,就看一会儿好了,七爷不会发现的。 第41章 他这般对自己说,于是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这个男人。 七爷即便是醉着,睡姿都很好。眉心微微拧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都已经醉成这样了,还不能将烦心事都抛诸脑后吗? 萧乙不由得再凑近了些,想将那抹褶皱抹平。 但想归想,还是算了吧。万一不小心弄醒七爷呢。 想法一会儿冒出来一个,萧乙感觉,自己的大脑从如此刻这般活跃过。 同样活跃的,还有他的视线。 目光落在七爷极俊的脸庞上,沿着如画的眉眼往下,高挺的鼻梁,再往下,到那张薄唇,停留,游移。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先前听过的一些故事。 之前几次执行完任务,路过街头巷尾,趁着有点空闲,萧乙便会停下脚步,听听说书先生们讲故事。 他们讲到,那些相互爱慕的男女,会终日想见到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会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会结姻,行云雨之事,再共同养育后代。 他和七爷之间,也行过云雨之事,但只是为了引毒,前面那些步骤都跳过了。 那张唇,他从来没有吻过,因为他们并非相互爱慕。 想到这里,萧乙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闷痛,寒意一丝丝从心口蔓延到五脏六腑,再渗入骨髓,疼得让他几乎站不直身体。 为何一想起他和七爷之间并非相互爱慕,他的胸口便会如此难受? 萧乙缓缓在床边蹲下,望着床上的人,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鼻梁、面颊、轮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想终日见到七爷,想终日和七爷呆在一起。 那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被七爷抱着,他开心不已,又觉得受之不起。 最后那次云雨之事,虽是疼痛难忍,他也是愿意的,哪怕不是为了引毒。 他也想亲吻这张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唇。 念及此,萧乙心头陡然狠狠往下一坠。 他怎会有这种想法?他怎可有这种想法?他难道是对七爷产生了爱慕之情? 那瞬间,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痛到他直接跪趴在地,只能狼狈地用牙齿咬住小臂,这才阻止口里发出声响。 他怕吵醒七爷。 萧乙更无法接受,他爱慕七爷这件事。 他不可以!他不能够!他不配。 那个人不是他能够肖想的。 身为一名暗卫,他只能待在最隐匿的角落里,守护七爷。亦或是成为七爷最锋利的刀,为他完成一切任务,为他杀尽天下人,甚至为他去死。 但绝不可以对七爷产生这种痴念。 绝不可以! 萧乙痛到开始发抖,这个念头也让他几近崩溃。 他趴在地上,从腰间抽出掠影,对自己的大臂,正要狠狠扎下去时,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掠影一把夺走。 “你在干什么?”是七爷的声音。 他醒了,他还是把他给弄醒了。 “属、属下……”萧乙浑身都在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沈铎寒在睡前用内力逼去了大半的酒,所以醒得很快。他没想到一醒来就见到这样一幕。 少年趴在地上,冷到话都说不完整。对于这种情况,沈铎寒再清楚不过,这是寒毒发作的反应。 细想来,从寒毒尽数引渡到萧乙身上,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他将匕首扔到地上,一把将人抱起放在床上,唤侍卫将谢琨请来。 但是萧乙抖得太厉害了,而且似乎极为排斥他的接触。仅仅是想将他抱到床上,他都挣扎得厉害。 “你怎么了萧乙,清醒一点。”沈铎寒坐到床边,给萧乙盖上被子,还想像之前那样抱着他给他取暖,却没想到他一直朝旁边躲。 沈铎寒眉头紧锁,便也不再碰他。直到老神医来了,把完脉,扎完针,再给人强行灌下事先熬制好的药,萧乙这才停止了颤抖,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七爷,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琨看着床上被病痛折磨到冷汗涔涔的少年,犹豫着开了口。 “阁老请说。”沈铎寒原本已经有些松开的眉不自觉又蹙了下。 “老朽适才替他把脉,发现寒毒发作得格外厉害。原本跟你说,寒毒引入他体内后还能再活两月。如今看来,最多再活半月。” 谢琨的语气平平淡淡,“与你年岁相差一轮,又同月同日同时辰生,这样的条件,也真是碰了巧。我知道你当年让留这孩子一命,就是为了给你引寒毒。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是作何想法?” 顿了顿,老神医似是有所感怀,“若是再给他派发那种任务,只会加速他的死亡。我今日是多嘴了,也许在你心里,这孩子只是一个利用的工具罢了,是死是活,你都无所谓吧。” 这番话说完,室内一阵安静。 沈铎寒没有多加回复,而是盯着萧乙惨白如纸的面庞看了会儿,反问了句:“还有半个月?” “对。最多半个月。” “正好,一周后西辽那边有使臣过来,这一周内劳烦阁老尽量替他治疗,到时候……” “到时候他还有用。行,老朽知道了。”谢琨摇了摇头,收拾好布袋,向沈铎寒道了别,迈出寝殿。 等关门声落下,殿内重新恢复沉寂。 第42章 沈铎寒在床前站了会儿,随后走到书室,执笔墨在字条上写下一列字。吹响哨声,唤来信鸽,将字条塞好再放飞。 黑夜中,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沈铎寒站在窗前,凝视着信鸽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他的酒被寒风完全驱散,才重新回到寝殿内。 走向床榻时,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把匕首,刚刚萧乙用来刺自己的那一把。 拾起来仔细端摩,他才想起,这是早些年他赐给萧乙的,名为“掠影”。 这把掠影勾起了沈铎寒的回忆。 自十六岁时,他便跟着老林将军上战场。有一把长剑相伴多年,杀敌无数,也沾满鲜血,名唤“浮光”。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浮光也许久未出鞘。 他将匕首放好,走到床边。 萧乙睡得并不踏实,紧紧裹着被褥,眉心紧拧,眼皮时不时上下左右滚动着,不知是不是又梦到些不痛快的事。 脱去锦衣,翻开被褥,沈铎寒躺了进去。少年分明在睡梦之中,却兀自往旁边躲了躲,像是察觉到什么人的靠近。 沈铎寒只要往萧乙那边靠近一点,少年就无意识地躲开一些。 无奈,他直接拉住少年的手腕,将人拉了过来,抱进怀里。 上次这样抱着萧乙睡的时候,少年乖巧得很,这次却左右挣扎了几下。直到沈铎寒嗓音低哑,又暗含无奈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别再动了”,这才停下萧乙的无意识反抗。 “睡吧。” 沈铎寒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深吸口气,却闻到少年身上传来的隐隐药香,以及熟悉的新雪熏香味。 他今日竟是又去了夜韵阁。 正这般想着,他忽而听到少年口中细微的声音:“七爷……” 沈铎寒凑近了些,耳朵几乎贴到萧乙唇边,才听到他昏迷中不自知的喃喃自语:“七爷,请恕属下之罪,竟对您产生虚妄痴念……” 第24章 二月初, 春寒料峭。黎明的第一束阳光刺破黑暗时,北郡城门外,便早早守着两名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男子。 细细一看, 其中一名虽束男子发冠,着男子锦袍, 却面若凝脂,螓首蛾眉, 俨然是由女子假扮而成。 另一名男子见太阳东升,城门即将开启, 便沉沉开口, 嗓音粗犷道:“公主殿下, 此番你我二人私下前来北浔, 若是回头让陛下知道, 定会重重责罚属下。” 他知道自己劝阻不了身旁女子, 也就只得口头上说两句, 听这话里略含委屈的语气, 倒是显得与他魁梧的身材有些反差感。 那女子一身段蓝锦袍,狐裘加身, 闻言细眉一挑,嗓音清脆爽朗:“黎放, 这次本宫向你保证, 父皇绝对不会为难你,有什么本宫全都揽着。” 话语间,厚重的城门徐徐朝两侧打开。候在城门口的人依次接受检查,进入这座北浔的皇都。 敏丰公主见状, 眉眼略带欣喜,“好了, 要入城了,别忘了入城后称我为主子。若是喊错一次,就扣你十文钱俸禄。”一声喝下,马匹朝着城门缓缓踏去。 黎放听得心中纳闷,随即驱马跟了上前,颇为不解道:“属下先前询问主子,为何比派遣朝臣还要提早过来,主子说等到了北郡再告诉属下。眼下就是北郡城了,主子能否为属下一解疑惑呢?” 人群不断朝前流动着,敏丰公主待两人都进入城门后,才说道:“前阵子我无意间听到父皇向母后提及,此次来访北浔包含一件事,就是我的婚事。而且我隐约间听到一个名字,肃亲王。” “肃亲王?”黎放惊道,“可是那位早年间征战沙场,驻守北浔西北边关的……” “不错,正是他。”敏丰公主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婚姻大事,岂可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所以提前过来,我就是为了一睹这位肃亲王是何模样。若我不中意,也好拦下这门联姻之约,若我中意,就顺带认识一下他,培养一下感情。” 敏丰公主说这番话时,丝毫没有露出女儿家的娇羞,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虽容貌清丽,眉眼间却隐隐暗藏英姿,骑马动作也利落娴熟,身姿飒爽,丝毫不逊色于她身旁的雄壮男子。 听完公主这番话,黎放思索片刻,回道:“听闻这位肃亲王在十年前助北浔如今的皇帝登上皇位,成了那场夺嫡斗争中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皇子。这般男子,想必不是一般人。” “正是因为他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更要提早来一探究竟啊!” 敏丰公主唇角微微翘起,四处张望着,边说道,“我还听闻了他‘北浔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也不知此人跟我们西辽第一美男子相比,究竟如何。” 黎放闻言,略微沉吟道:“属下还是认为,南丞相的相貌更加……”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敏丰公主已经驾马走远了,留下一串稀罕的话音:“早就听闻北郡城的美食多,没想到这个时辰就有早市了。黎放,你快随我来看看。”…… * 入夜,肃亲王府,东南庭院的一间偏房内,躺在床榻上的俊秀少年眉心微皱,缓缓睁开眼,左右环顾着。 他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小屋。 意识清醒的一瞬间,熟悉的心脏刺痛感让萧乙不由得倒抽一口寒气。 这次的寒毒似乎来得格外猛烈,他依稀记得夜间进了七爷的寝殿,随后发生了什么…… 第43章 心头重重落了一拍,他缓缓回忆着。 他想起自己走到七爷的床边,然后望着七爷那张脸,脑中、胸口、心头的想法肆意疯涨,蔓延。 他想用匕首打断那些虚妄的想法,却被人打断了。再往后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是谁打断了他?他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发现了一个自己的秘密。 他对七爷有虚妄的痴念。 身为一名暗卫,他却爱慕自己的主上…… 疯了,他真的疯了。 若是被七爷知道,一定会重重责罚他! 不,责罚都是小事。按照七爷的性子,也许会就此将他赶出王府,永不复相见。 又或许会杀了他。 萧乙挣扎着坐起身,仓皇又绝望地想着,比起永远见不到七爷,他宁愿选择被七爷处死。 又或者,他可以选择,永远将这个念头埋藏在心底。 只要他不说、不讲、不表现出来,七爷就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有旁人知道。 这般想着,心头的那份不适感才渐渐缓解。 “唔,你醒了!” 这时,门口踏进来一个提着食盒的下人,刚走近两步,见萧乙捂着心口,半躺在床榻上,连食盒都没来得及放,便立即往外跑。 “萧乙你先别动!谢神医说了,你醒了我得第一时间通知他和王爷。” 听到“谢神医”和“王爷”两个词,萧乙慢了一拍,等反应过来什么,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那小厮刚刚说,要通知七爷? 一想到七爷,萧乙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原本已稍稍缓解的心脏不适感再次加强。 可他不能、也不想让七爷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兀自调动内力,萧乙尝试着驱散体内寒意,却不曾想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股寒淤血硬生生逼到口边,被他一口呕了出来。 “不可!不可动用内力!!”谢琨离得不远,来得也快。刚到门口,见到这副少年咳血的场景,便知道是他擅自用了内力。 “你若还想活命,十二时辰之内都不可再动用内力了!”谢琨说得心焦,取来一旁的白布巾给少年抹了抹唇边。 萧乙道了声谢,疑惑问道:“神医,我这是怎么了?” “你去七爷寝殿已经是昨夜的事了。”谢琨解释着,“你昨夜寒毒发作得厉害,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此刻是第二日,刚过酉时不久。” 原来是如此,难怪方才会有人给他送饭,萧乙心道。 谢琨接着从一旁端来一个碗,萧乙往里面瞅一眼,不再是黑稠的汤药,而是红色汤汁。 “你刚醒,先把药喝了吧,过会儿稍微吃点东西。七爷过会儿来,有话同你说。”谢琨将碗递过去。 萧乙接了过来,才发现药是凉的。不仅凉,甚至可以用冰冷来形容,喝着就像在雪地里挖了口雪,吃进肚子里一样,而且腥味极重。 等萧乙喝完药,谢琨再盯着他喝了点暖胃粥,这才任务完成,收拾了离开。 萧乙这边,听着谢琨的脚步声渐远后,才从床上起身,趴到床边,将喝的那点粥尽数吐了。 他即便喝了那药,身上也难受得厉害。又听闻七爷过会儿要来,更是一点东西都吃不进。 说来也怪,先前他没发觉自己爱慕七爷时,天天盼着见七爷。如今他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后,除了期待见面外,还多了一份担心、害怕。对于要见七爷这件事,开始产生了莫须有的负担感。 究竟是害怕以这副惨兮兮的模样见他,还是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亦或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明白。 肠胃里吐了个干净,反倒好受一些。萧乙没有重新回到床上躺着,而是将衣裳一件件穿好。 刚穿上最后一件黑色外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萧乙尽量平缓呼吸,却又听到另一道更轻一些的脚步声混杂其间。 光凭脚步声,萧乙便可知来的二人武功不俗,但都不是七爷,也不及七爷。 老神医离开前苦口婆心的几句“不可用内力”萧乙还记着,便匆忙躲进衣柜里,从缝隙朝外看。 只见两男子推开他的房门,左右四探着,谨慎走了进来,再将房门关上。 “灯还亮着,屋里却没人?” 先开口说话的男子身形格外彪壮,脚步声却极轻,可见武功高深莫测。 “兴许是出去了,这一片就这间屋子看着最像下人的偏房,原本还想抓个人来问问的。”后说话的男子声音一出,再看“他”模样高挑俏丽,萧乙心中便知是女子假扮。 奇怪的是,这两人口中所言并非北浔官话,他却能听得懂。再观两人样貌,与北浔人也略有不同,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面庞都更加立体精致些。 萧乙心中登然就有了一个想法。 他稍稍往旁边挪了下身子,“不小心”发出了一些动静,顿时就引起屋内两人注意。 “什么人躲在那里?!”彪壮男子说着生涩的北浔话,压低嗓音朝着衣柜靠近,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看他渐渐提掌,萧乙缓缓推开衣柜的门,作出一脸害怕瑟缩的模样躲在角落里。 谁知那彪壮男子见了他,先是一惊,然后又几步凑近,用别国语言朝着女子说道:“主子,您快来看,这……” 第44章 那身着男装的女子也同样吃了一惊,随即细细盯着萧乙看了又看,啧声道:“乍一看确实很像,但仔细看,又没那么像。” 就在这时,男子似乎听到屋外什么动静,上前来一把拎起萧乙,对女子说:“我们先撤,有人过来了,我不是他对手。” 第25章 萧乙听闻这话, 内心兀自思忖。 外面来的人想必就是七爷了。他如果不想被带走,便可此刻出声呼救,但也难保自己会不会被这魁梧男子一掌击毙。 若是就这么被带走了, 正巧他有些话想询问这二人。方才他将两人见到他之后的反应瞧得一清二楚,更是令他心中生疑。 总归十二个时辰后就能用内力了, 到时再逃回来就行了。 正这般想着,萧乙突然被高大魁梧的男子点了穴位, 瞬间不可动弹,又被他扛上肩头, 随即他便同那名女子从天窗飞出。 这些动静被屋外的沈铎寒听到, 他一声喝令, 王府侍卫立即出动, 全员戒备。 这些王府的侍卫大多都曾经跟随沈七爷上过战场, 真刀真枪杀过敌的, 有些功夫水平在身上。 然而这一男一女轻功极佳, 在漆黑夜色笼罩之下, 足尖轻点屋檐,身形宛如鬼魅, 竟是将一众侍卫甩在身后。 萧乙被挂在男子肩上,坚硬的肩骨正好顶到腹部, 让他一阵不适, 却又动弹不得。 这时,就听一阵风声逼近,七爷的声音落到身后:“二位想必来自西辽,光明正大地进, 王府理当厚待才是,何必于深夜行踪鬼祟, 又掳走本王府中下人。” 听闻这声音,七爷竟是亲自追了过来。 萧乙又听那男子小声说:“公主,这位想必就是肃亲王了,是否停下来打个照面?” 然而女子面色沉凝,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今日我们先走,改日登门道歉也行。我有话想先问问这小厮。” “遵命。” 随后,就见男子飞速从怀中取出一物,砸在身后屋檐之上,顿时浓烟四起,恶臭扑面。等沈铎寒从雾障中冲出时,已然不见二人身影。 “不用再追了。” “是!” 沈铎寒一声令下,十多名侍卫立即停住脚步。他看着空阔无人夜色深处,深邃眼眸微微眯起。 在驻守边关的那些年里,他曾经听师父老林将军讲起许多过往事迹。 早些年间,西辽与北浔势如水火。其中主要以西辽进攻、入侵北浔边境,掠夺城池为主。 直到大约二十多年前,两国才停战,达成结盟关系。为表结盟诚意,两国各派出公主和亲,嫁入对方皇室。 然而当年的北浔并没有适龄公主,要么是早早出嫁,要么就还未及笄。于是便从藩王的郡主中挑选出一位容貌最为出众者,赐封号“文淑公主”,嫁予西辽二皇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为太子妃。 而西辽则派出舞瑛公主和亲,嫁给当时的北浔皇帝,也就是先皇。入宫时,舞瑛公主便被封为瑛妃,之后为先皇诞下一子,正是沈铎寒的九皇弟。 那一子后来在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殒命,瑛妃也因此长久伤感,身体每况愈下,便久居西山旁宫,过起了吃斋念佛、不理会凡尘俗世的生活。 …… 回忆起过往,再看眼下。朝中来报,西辽使臣明日才会进入北浔国界,等到了北郡城,又得至少四五日路程。 而沈铎寒得到的消息是,西辽的敏丰公主宋瑜乔及其侍从黎放在今日就已进入北郡城。 上次和亲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此番西辽来意之一,便是和亲事宜。 西辽此番想要和亲的对象是闲散王爷沈铎寒,也正是由于上一位舞瑛公主的遭遇,让西辽皇室介怀。 不过西辽这般想法,沈泽卿那边只怕是不会松口。皇帝尚且在位,理当如多年前那般,和亲公主进入皇帝后宫。 寒风四起,吹起衣摆袍角。沈铎寒想到方才那二人身形,收拢思绪,当即下发指令,暗中全城搜索二人。 * 深夜,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肩扛黑衣男子,身后跟着另一清俊男子,一同进入了北郡城东的一家客栈。 进入房间后,黎放将肩上的人扔地上,却见少年早已面色惨白,昏迷不醒。 “北浔男子难道都这般弱不禁风?”黎放粗着嗓子叹道,蹲下身拉过少年手腕,把了下脉,面色不禁一沉。 “如何?好不容易才掳了个出来,别回头还是个死的。”敏丰公主宋瑜乔在一旁问道。 黎放细细把了会儿脉后,才说道:“他体内有多年寒毒,此毒毒性极强,无药可解,十年为死期,这小厮恐怕命不久矣。” 说着,他面上又露出诧异神色,“光这毒药,就天下罕见至极,兴许出自擅长制毒的东宛。此人能中此毒,恐怕不是王府内普通下人。” “不是普通下人就更好了。”宋瑜乔闻言也蹲下身,拍了两下少年脸颊,少年依旧没任何反应。 原本萧乙就寒毒发作,身体不适,又被如此一番颠簸,大脑倒挂充血,昏昏沉沉间便晕了过去。 刚刚被扔到地上的时候,他实际上就醒了。只是身体还没缓过来,再加上他想听听看这两人会说些什么,就没睁眼。 先前在屋顶时,他恍惚之间听到这男子称呼女子为公主。再听七爷的口吻,便知晓两人是来自西辽的贵客。 第45章 他心道,莫非此女子是西辽公主?可她怎么会出现在北浔皇都? 心中疑惑,萧乙依旧闭着眼继续听着。 “先把他仍在属下这儿吧,量他也没这个胆子跑。”黎放将萧乙的手臂放下,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对敏丰公主说道,“不过主子确定要留下这么个人?又是为何事?” 宋瑜乔“嗯”了一声,从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小粒药丸来,塞进萧乙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入体后竟在肚腹内升腾出一股热能,温暖着整个身体,也极大地舒缓了萧乙不适。 又听宋瑜乔接着说,“刚刚我已见过肃亲王,确实芝兰玉树,即便同我西辽第一美男子南舟礼丞相相比,也不逞多让。只可惜不是我中意的类型。” “那主子打算……” “我打算在使臣入宫之前,先否决掉这门和亲之事。而且我此番来北郡城,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目的。”宋瑜乔边说着,再次拍了拍萧乙的脸颊。 她下手没个轻重,这几掌下来,萧乙感觉自己再不醒,脸都要被拍肿了。 于是便咳了几声,虚弱地悠悠睁开眼,整个人恍如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大口喘了几下,再佯装害怕地瑟缩着。 见他这副懦弱模样,宋瑜乔眼中略显嫌弃,用西辽话同黎放说:“先前还觉得他长得神似南丞相,现在看来,属实差得远了。” 萧乙暗自记下这个人,西辽丞相南舟礼,容貌与他有些相似。这么一来,他原本有些想问的问题,反倒在不知不觉间获得了答案。 他几乎可以肯定,辛雪姑娘所言不假,他身上当真带有西辽血统。 黎放闻公主言,短促笑了两声,摇摇头说:“南丞相少年英才,玉树临风,又貌如神祇,岂是他这等下人可比。” 这二人当着萧乙的面,将他一通贬低,还以为他听不懂。殊不知即便找个听不懂的人来,见了两人神情模样,听着两人说话语气,便知他们口中道不出个什么好词来。 萧乙倒是不以为意,等两人一通对话完后,那女子便看向他,用流利的北浔话问他:“诶,你知道西山旁宫在哪儿吗?” 西山旁宫?萧乙似乎有点印象,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具体是哪儿。 他还没开口,那男子便抢先问道:“主子为何问起西山旁宫,难道是要去见舞瑛公主殿下?” 一听“舞瑛公主”四字,萧乙心中就有数了。 作为西辽第一位嫁入北浔皇室的和亲公主,“舞瑛公主”的名号在民间也广为人知。 先前甚至还听说书先生提及,舞瑛公主与先皇之间伉俪情深的爱情故事。 当时萧乙听得颇为入神,如今想来,二人唯一的儿子惨死于十年前那场夺嫡斗争中。既未得到先皇生前垂怜,也未能给母妃余生照顾。 一入后宫,何来爱情之说? 不过顺着男子这个话捋下来,这西山旁宫无非就是舞瑛公主,也就是如今的瑛太妃所居之处。 可这地方虽说也在北郡,萧乙却从未真正去过,也不知究竟在何处。 却见眼前女子微微拧起一双略显英姿的眉,没有回复男子的问话,而是紧盯着萧乙,语气暗带威胁道,“你知不知道在哪儿?知道就明日带我们过去,否则杀了你。” 看这架势,便是萧乙心里不知,也断然不敢这般开口。 更何况打打杀杀的,挂在嘴上,这样不好。萧乙心说,真正要杀一人,直接就是抹脖子一刀的事,哪里还用得着威胁。 不过既然威胁都用上了,想来这位公主是迫切想要过去。 究竟是为何事? 总归用不了内力,萧乙只得嘴上回答:“小的知道在哪儿,明日就带你们过去。” 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隐约能听到客栈小厮哆嗦的声音:“没没没见过这两人。” 这间客栈本就是两人随手找的临时落脚地,周围别的客栈房间都满了,难得还有个剩几间空房的,有些老旧,隔音也不好。对于黎放和萧乙这种武功高的人来说,更是听得清楚。 随后就是一道侍卫低沉的话语从楼下传来:“上去搜。” 脚步声上楼,黎放暗自用西辽话咒骂一声。扭头对宋瑜乔说:“主子,王府的人找来了,就在楼下。我们又得换地方。” 边说,边拎起萧乙,再次把他扛上肩头。 宋瑜乔看了眼窗外,再看看倒挂着的萧乙,眉头一挑:“既然如此,那你干脆就今晚带路,领我们过去吧。” 第26章 萧乙自然是不知这西山旁宫在何处。 但眼下情势紧迫, 西辽二人已经左右挟持着他,再次跃入茫茫夜色中。 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他内力尚且用不了, 兀自想了想,有个地方, 他倒是知道在哪儿,不过他不能保证, 这两位西辽贵客知不知道。 要么赌,要么死, 横竖都得赌一把。萧乙指了指西南的皇宫方向, 说道:“西山旁宫离这儿还有些距离, 这位壮士能否换个姿势, 我实在挂得难受, 只怕还没找到地方在哪儿, 人就已经晕了。” “黎放, 背着他吧。”公主都开了口, 壮士只有照做的份。 虽说背得也像是被吊着,但总归大脑不充血了, 人也自由一些。 冷风飕飕从耳旁呼啸而过,这名叫黎放的男子就不用说了, 高手一个。萧乙没想到的是, 身为公主,武功竟如此高。两人暗夜疾行,公主的速度非但丝毫没有被落下,反而微微靠前, 像是在探路一般。 第46章 “往哪儿拐?”过了一个路口后,宋瑜乔继续问萧乙。 “这边。”萧乙理所当然地将人一步步带往皇宫的方向。 显然, 两人都还没去过皇宫,一路风驰电掣,在亥时之前赶到宫墙之外。 “西山旁宫就是此处?”西辽公主的语气里略带质疑。 “正是。”萧乙脸不红心不跳,语气镇定地开始胡诌:“西山旁宫实际上是一处行宫,建筑建构同皇宫类似,只是面积略小些。我知道瑛太妃所住的寝殿在何处,你们先翻墙进去,我给你们指路。小心些,有侍卫巡逻。” 他对皇宫地形了如指掌,带二人来的这处正是皇宫东南侧宫墙,翻墙过去大概走个一刻钟,就能到皇帝的寝宫,长明殿,因此这条路戒备格外森严。 如此一来,萧乙或许能想办法逃离二人。 两人悄无声息带着他跃上宫墙,再一跃而下,轻功十分了得。然而出乎萧乙意料的是,一进入宫墙内,黎放就一手将他束在身旁,另一手捂住他的嘴,让他动弹不得,也呼喊不出声,只能伸手指方向。 倒是比他想象中要机警些。 萧乙依旧不慌不忙,一路方向直指长明殿。 躲避一列队侍卫至一处树丛间时,他听到黎放粗着嗓子用西辽话同公主说道:“主子,这儿看着不太对劲,一个旁宫怎么会有如此多侍卫看守?” 那公主回眸瞪了萧乙一样,那眼神犹带着审视,语气也严肃不少:“是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如果是舞瑛姑母在此的话,有这般多的侍卫倒也正常。” 萧乙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句话的含义,就被夹带着一起来到长明殿旁。 这座宫殿不仅两侧看守侍卫众多,门外还站着公公太监和一众宫女,似乎随时准备听从皇帝的差遣。 乍看之下,这处宫殿就像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何况他们这边还有三个人。 黎放找了个安全隐蔽的角落,将萧乙点了穴道,再对公主说:“主子,属下先进去打探一番。一刻钟内属下出来后,您再进去,若是一刻钟后属下没能出来,您就杀了这小子,再逃出去。” 闻言,宋瑜乔点点头“嗯”一声,道:“你当心。” “遵命。” 黎放身影消失的一瞬间,萧乙就用内力强行冲破了穴道。 老神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用内力,但眼下什么都不做就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他萧乙还是选择眼前先苟命要紧。 反手在公主身上点了穴,他用西辽语轻道一声:“对不住了公主,此穴会在一刻钟后自动解开。”然后在宋瑜乔震惊诧异的目光中离开这处角落。 谁知他刚走出去,便见黎放从天而落,恨恨说道:“刚刚给你把脉时,我就察觉出你脉象诡异,不似毫无武功之人。果然!你刚刚都在骗我们,幸好我没有真的走开。” 萧乙暗道不妙,没想到这侍从倒是护主得很。 他适才用了内力,这会儿就已然感觉心肺寒意上涌,眼下完全没有与对方一战之力。 趁着对方说话空隙,他足下轻点,迅速朝着长明殿掠去。 周围侍卫见到突然出现的萧乙,立即用刺刀将他拦下,喝道:“何人!竟敢擅闯长明殿!!” 黎放见人跑远,自己也不方便此时暴露,便回头给公主解了穴道。 “那人会西辽语,不是普通人。”宋瑜乔揉了揉肩头,看向萧乙的方向,目光如炬,“我们先走,下次再来寻他。” 暗夜中,两道身影很快消匿,不见踪影。 萧乙知道自己此刻这身黑衣扮相,出现在长明殿外,极有可能会被当做刺客之类的抓起来。 这样会给王爷带来麻烦,他不能这样。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向一旁的公公,婉声道来:“是陛下召见我的,还望公公进去通报一声,就说,萧乙来了。” 眼下他只能先如此解围,随后等见了皇帝,再想办法脱身。 那公公早前冬日围猎时,萧乙便见过。听了这话,只见公公掀起眼皮子,上下打量萧乙一番,留下一句“你且先在这儿候着”,便转身入了殿。 殿门推开,走到里间,再推开一道门,光线越发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合欢花与麝香混合的气味,以及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浊气息。 公公在距离床榻两三丈处停了下来,低头道:“启奏陛下,门外有一男子求见,说是您召见他来的。” “哦?朕的召见?何人能让淮公公亲自入殿询问?” 沈泽卿裸着上身,汗液密布胸背,口中回问着,身下动作却依旧不停。隐约间,可见床榻上还躺着一名瘦白的少年。 公公本是去势之人,不受这些困扰,便细着嗓子回道:“他让奴才进来带句话,说是萧乙来了。” 皇帝在听到那个人名时,动作稍有停顿,随后反而越发凶狠,惹得身下的少年闷哼几声,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声音甜腻得厉害。 “先让他在外面跪着,跪完半个时辰在宣他入殿。”沈泽卿嗓音沙哑。 “奴才领命。” 出了长明殿,顾淮公公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回复给萧乙,这反倒让萧乙松了口气。 他还记得皇帝上次说过的那句话,眼下自己这种行为,不就相当于是主动送上门来。 好在,还有半个时辰缓和时间,兴许半个时辰后,皇帝就忘了此事。 第47章 萧乙颇为乐观地想着,但他的处境却一点都不容乐观。 早春的寒夜冷风刺骨,如临冰渊。 萧乙原本身体就未痊愈,方才还用了内力,跪在冰凉的青石砖瓦上,吹着寒凉的冷风,他只觉得头脑不断涨热。头疼、心肺疼,身上哪里都在疼,哪里都很冷。 恍惚间,听那公公道了一声,“半个时辰到了,萧公子请入殿吧。” 他这才踉跄地站起身,方觉两腿膝盖酸疼到站不直,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也不知是怎么入的殿,萧乙感觉到自己状态很糟糕,大脑混沌不堪,身体已经冷到麻木。 他走得很慢,从殿门一直走到里间,被长明殿内那股浓烈的气味包围,肆意入侵,毫无抵抗之力。 麝香的气味此时最为浓烈,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脚底发软,跪倒在地上,体内燃起一团燥热的火苗。 随后,他听到一道戏谑的低哑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见到朕,倒也不必行此等大礼。” 是皇帝! 是那个连庚口中,原本不该拥有皇位的皇帝! 萧乙咬破舌尖,尽力抵抗着身体的不适感。然而越发加以克制,那份难耐就越发强烈。 “陛下,请……”他艰难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在说,“请您放属下,回、回去。” “回去哪里?”男子的嗓音倏然而近,沈泽卿伸出一只手,食指挑起萧乙的下巴。 少年面色惨白,两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烧得眼尾都泛红,眸中水光潋滟。 “啧啧啧,没想到七弟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沈泽卿松开手,狠狠将人一把抱起,走到床边上,摔到榻上,倾身而上,凑近萧乙耳边:“还记得朕之前说过什么吗?朕说,你迟早会是我的。你看,今夜你不就来了嘛。” 萧乙原本就被冷风吹得起了高烧,又被这殿内噬魂一般的香薰扰了心神,此刻体内冰火两重天,而那份凭空而出的燥热感席卷了一切,疯狂地叫嚣着一个宣泄口。 沈泽卿光是碰到他的皮肤,在他耳边低语,都能让他体内的那团火烧得更旺。 他甚至还越发渴望着对方的触碰,哪怕这个人是皇帝,是七爷的劲敌。 不可以!他不可以这样!! 强烈的身体与心理的斗争让他几近崩溃,沈泽卿就像对此心知肚明一般,漫不经心地用指腹划过他的面庞,再一路向下,所经之处,无一不燃起烈火。 “启奏陛下,肃亲王殿下在殿外求见。”就在这时,顾淮公公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不见。”沈泽卿一把搂住萧乙的腰,将头埋入他脖颈之间,“让侍卫拦下他,今日谁都不能扰了朕的兴致。” 第27章 长明殿外, 满地寒霜,呼气成雾。 沈铎寒黑色狐裘披风加身,等来的却是皇兄不见的答复。 他面色淡然, 处变不惊道:“本王有关于西辽使臣的要事禀报。”说着,便提步朝长明殿内走去。 左右两侧的侍卫刀剑交叉拦住他的去路, 顾淮也赶忙上前道:“哎呀,肃亲王殿下, 陛下他正在里面办事,说了不能让人打扰。您莫要为难奴才啊!” 一听“办事”二字, 沈铎寒眉心微微拧了一下, 直接双手背在身后, 继续朝里走, 无畏胸前刀剑。 两名侍卫互相对视一眼, 被沈铎寒逼退几步后, 又更加强势地阻挡他前进:“殿下, 得罪了。” 沈铎寒抿唇不语, 抬掌之间,两个侍卫都被瞬间击飞到一丈开外, 连带着将其余想要上前阻拦的侍卫都给一并压倒。 “这这这……!” 顾淮没有武功,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一脸手足无措。肃亲王殿下平素里向来温和, 很少会如今日这般。倒有些像是在沙场杀敌那般,满身杀意,眉眼冷凝。 “公公就莫要做无谓阻拦了吧。”沈铎寒疾步而过,留下这句话在空中, 飘入顾淮耳朵里。 长明殿内,灯火晦暗, 气氛灼人。 沈铎寒踏进去的时候,闻到那股浓烈的气味,眉头拧得更深了。 这种浓度的麝香,究竟是想做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步伐不由得加速,绕过前厅,来到里间,眼前的场景不由让他呼吸一顿。 床上的两个人交叠在一起,沈泽卿肤色略深,而他身下的少年肤色略浅,格外分明,格外扎眼。 少年显然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衣衫大敞,就连亵裤也被褪至腿下。沈泽卿正在细细亲吻少年,手掌也四处游移,而少年口中,正不自知地吐出细碎呻.吟。 即便知道有人进来了,沈泽卿依旧没有停下来,而是整个人抵至少年双腿之间,略带挑衅地回眸一瞥沈铎寒:“七皇弟这次送来的人,朕着实满意。不过七弟确定要在这儿,看朕的活春.宫吗?” 沈铎寒听闻这话,不由得深吸口气,再沉沉压下,嗓音也在不觉间变得低哑:“夜里臣府上突遇两名武功高强的西辽人,劫持走臣的侍从。经臣调查,那两名西辽人兴许是西辽敏丰公主及其侍卫。他们此番脱离使臣队伍,提前抵达。臣以为,应当及时禀告皇兄,以便寻到二位贵客,好生接待才是。” 顿了片刻,他接着道,“至于皇兄床榻上这位,正是臣的侍从萧乙,想来也是为了逃避那二人,才会出现在此处。臣此番来,也是为了要带走他,他并非臣送给皇兄的男宠。” 第48章 最后几个字,沈铎寒咬得极重,说得极清晰。 一席话落,殿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只听闻少年不正常的沉闷呼吸声。皇帝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略直起身,挑起眉头看向沈铎寒:“如果朕说,朕不愿意放人呢。” 他的手轻柔地抚上萧乙面庞,再将拇指探入少年口中,肆意搅动。拿出时,牵出一缕晶莹剔透的细丝津液。 一时间,旖旎至极。 沈铎寒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少年在他怀里,无意间道出的那句话。 “请恕属下之罪,竟对您产生虚妄痴念”…… 光影明灭交接,殿内除二人外,再无他人。 他直接两三步上前,解下披风,迅速将人从床榻上掠了过来,裹入披风中抱紧。 “请皇兄恕罪,萧乙,不能给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 沈泽卿在他身后大笑两声,似是毫不在意,反倒畅意道:“七弟,你生母死后,朕都没能再找到你的软肋。今日,可算让朕长了见识。但是你莫忘了,该是朕的,终究会是朕的。” 沈铎寒眉眼冷肃,唇角紧抿,一言不发。直到将人抱出长明殿,再一步步踏着寒霜走出宫门,来到那匹骏马前。 他将人抱到马上,置于身前,再翻身上马,拉转马头,朝着王府黑夜疾行。 “咳咳……咳咳咳。” 马跑得太快,萧乙在沈铎寒怀里止不住地咳嗽,沈铎寒不由得降低速度。 被披风罩得严严实实,萧乙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体内燥热更甚。意识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身后有道宽阔的温热躯体将他搂在怀里,他不由得侧身攀了上去,再拿头去蹭了蹭那人下巴,以此缓解体内燥热。 沈铎寒原本就在长明殿内吸入不少麝香,又被萧乙这番动作一顿厮磨,内心难耐。 他当即停了马,搂住身前的人,狠狠吻上那张唇。 冷风不断吹着,之前在殿内见到的场景也不断在他脑中重现。他不由得加深这个吻,吻得越发用力,撬开萧乙唇齿,大肆侵略每一寸空间。 直到吻得少年几近瘫软,沈铎寒才停了下来。他将半晕的人再次用披风裹紧,朝着王府加速前行。 到了府内,他连忙唤来谢琨。而老神医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很快便提着药箱出现在王府内另一间偏房里。 给萧乙扎针放完血,排出体内麝香后,谢琨再给他灌了些药,萧乙这才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做完这一切,老神医摇了下头:“不听劝啊,就是不听劝,非要用内力。” 说着,他又看向一直站在屋外不进来的沈铎寒,道,“七爷,你这邪火,是不是也要祛一下?” 沈铎寒闻言,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明。他趁着谢琨给萧乙治疗期间,已然用内力将体内调节完善。 谢琨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前,再看了眼沈铎寒,“唔,看来是不需要了。” 刚要走,就听沈铎寒问道:“阁老,他怎么样了?” 谢琨停下步子,面色有些凝重道:“老朽关照过他,十二时辰内不可用内力,他却偏是用了。我不管他情急也好,别的也罢,总归还是那句话,他终究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这条命连他自己都没有好好爱惜。老朽也确实无话可说,无能为力了。” 他两鬓斑白,步子却迈得稳健,说完后,慢悠悠晃过这片偏房,消失在夜色中。 沈铎寒走进屋内,来到床榻边。萧乙这次也许是累极了,身体也未康复,睡得极沉,呼吸绵长,就连向来睡觉时会微皱的眉心也放松抚平了。 定定看了少年一会儿,沈铎寒再次想起那句,“请恕属下之罪”。 他的目光在某个瞬间变得比往常柔和些,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恢复成以往的淡漠,甚至眉眼间都带上冷冽。 * 在之后的两三日里,萧乙都以治疗为主。 每天都会见一次老神医,听他唠叨一会儿,再喝药、扎针,等到能用内力了,就用内力调整身体,也好得快些。 但都没见过七爷,也不知七爷行踪。 那日进了皇帝的长明殿后,他的记忆断断续续。依稀记得自己闻了麝香,被皇帝带到床上。 到后面恍惚间知道七爷来将他带走,人也彻底晕乎过去,再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在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的个感受,老神医也说他这次又是运气好,送来得及时,捡回条命。 萧乙想着,这一来二去总是捡回条命,也不是个办法。他身上的寒毒似乎每次发作起来都比前一次更甚,这次更是几乎要了他大半条命,再到下次发作,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这般想着,他赶忙翻出老神医之前给的涅槃丹,将它用两片铜箔包裹起来,做成吊坠挂在脖子上,防止哪次没那么好的运气,将死之时,还能派上用场。 到了第四日,身体几乎全部调理稳妥时,他得到了七爷的传唤。 七爷唤他到风月台。 他的住所变更了位置,屋子比以前那件宽敞许多,位置也好,就是离风月台的距离也变远了。 走在前往风月台的路上,萧乙心中不禁忐忑,身为一名暗卫,总是生病受伤,这次还养伤养了这么久,七爷会不会认为他不是一名合格的暗卫? 第49章 不过幸好的是,他的那些个心思都还被隐藏得好好的,没有被七爷发现,也不会被七爷发现。他依旧能像从前那般,尽心尽职,再藏着那点小心思地为七爷效命。 一路来到风月台,寒风拂过树梢,竹林间发出沙沙声响。 七爷就端坐在竹椅上,披了件黑色披风,手里执着一沓书卷,神情专注。 “七爷。”萧乙上前,单膝跪地,等候七爷指示。 “站起来吧。” “是。” 他站到一边,低着头,然后听七爷说道:“有两位贵客来到府中,我招待了一番,他们还说要见你,有话单独同你说。” 说着,沈铎寒从竹椅上翩然落下,披风在空中浮荡、坠落,归于平整。 “我将这块地方留给你们,萧乙,对贵客不得无礼。”他嗓音淡淡,“他们若是有什么要求,可做主的便答应,不可做主的便来询问我。” 萧乙心中疑惑,应了声“是”。再回首,七爷已不见踪影。 竹林深处,缓缓走出来两人,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秀骨丰姿。 赫然便是西辽公主同他的侍从。 第28章 随着两人不断走近, 萧乙也发现西辽公主已然换成女装。 作男装扮相时,一眼便知是玲珑女儿身,作女装扮相时, 又眉眼间暗含英气,行走间举步生风。 好一个妙人儿, 萧乙心中叹道。 待妙人儿同她的勇武侍卫行至跟前,萧乙这边还未开口, 公主便已声音朗朗,用北浔语说道:“萧公子, 前几日是一场误会。瑜乔若知你是王爷身边幕僚, 怎么都不会将你掳了去。” 幕僚? 萧乙旋即反应过来, 兴许是七爷在这两人面前, 随意给他安的一个身份名号。 毕竟若是作为王府暗卫, 都能被那般生生带走的话, 听起来也有些太不像话了。 这般想着, 他便回道:“公主殿下, 那日萧某也有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这些言语上的功夫, 跟随七爷这段时日,就算没学到精髓, 他也学了个皮毛。 此话一出, 公主摆了摆手,笑得娇俏道:“萧公子客气了。瑜乔见公子年纪尚轻,便已大有作为。仅是年幼时在西辽呆过一段时日,便能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西辽语, 内心很是佩服啊!” 这番话,倒是同二人当时在他面前, 拿他和西辽丞相对比时所言相差太多。 但西辽公主神情自如,言语真诚,萧乙便也会心一笑。想来是公主好奇于他这王府下人为何会说西辽语,向七爷提出疑惑,便得到了关于他身世及身份的虚晃解释。 只不过,不知道七爷得知他会西辽语后,作何感想? “明日我朝使臣将会抵达北郡城,到时我们就没那么多闲功夫了。”公主笑盈盈同他接着说,“今日恰逢北浔一年一度的花灯节,眼下天色渐晚,不如一同去逛逛灯火集会吧!” 毕竟是女子,提起这种事来满眼兴奋期待。 花灯节是北浔的民间节日,萧乙曾听说书先生提过。 在百余年前,有一男一女相恋,却遭到家人的反对。男子住在溪尾,女子住在溪头,二人便约定好,寻一日私奔,以花灯为信号。那日女子自溪头放下花灯,顺着溪水流到溪尾,便预示着女子已经出发,男子便也立即出发,前往指定地点。 二人私奔成功后,寻了另一处地方落脚,安家,却又碰上战乱,朝廷征集青壮年男性入伍。 男子便加入其中,前往边疆保家卫国。女子那时已经诞下一个女儿,因为想念丈夫,却又久久收不到回信,便在每年他们私奔成功的日子往天上放孔明灯,祈祷丈夫早日归来。 战事足足打了五年,女子也放了五年孔明灯,终于在第六年顺利盼回了男子。 自那之后,北浔民间的男女便逐渐开始在那个日子放花灯,放孔明灯,以保佑爱情长长久久、顺顺利利。 花灯节也由此而来,演变为如今的热闹场景。 萧乙去无湮阁之前,在王府的时候,整日除了练功就是吃饭睡觉休息,不知道有这么个节日。 去了无湮阁更是不必说。如今虽知道这个节日了,却从来没过过。难得赶上,心里多少也有些好奇。 但跟了七爷这些时日,他心里估摸着,七爷对这种节日不会感兴趣。 那么即便萧乙获批,随着公主他们一同出去,在热闹非凡的灯火集会游玩,被万人包围,心里还是会空落落的,始终惦记着未能一同出游的七爷。 “这件事……”他兀自沉吟道,“还望公主见谅,萧某需得向王爷通报一声。” 他原本以为这般说着,公主会就此作罢。却没想到她柳眉一挑:“这事本宫方才就同肃亲王提过,他恰好今晚得空,已经答应下来。” 意思就是,不仅萧乙能去,七爷也会去? 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喜悦,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如此,那便依公主所言。” * 用完晚膳,四人一同走出王府,前往灯火集会。 此刻临近戌时,正是北郡城夜间最繁华热闹的时候,今日又碰上花灯节,整条街道上、路边上,各式各样的花灯随处可见,热闹非凡。 大人牵着小孩,小孩牵着花灯,一路蹦蹦跶跶,男女老少脸庞上都洋溢着喜色。 第50章 “原先就听闻北浔的花灯节有趣,今日一来,果真不假!”宋瑜乔兴奋地左右看着,不同种类的花灯绚烂夺目,令人应接不暇。 “主子可有中意的花灯?属下给您买一个。”黎放寸步不离跟在敏丰公主身旁,握了握腰间的布囊。 “就要这个莲花花灯吧!” 两人停在一处摊位前,萧乙原本也想停下,见七爷往前走,便跟了上去,走在沈铎寒身后侧。 毕竟还是少年,被往来喜悦的人群感染,不自觉眼角眉梢也带上笑意。再加上脱了几日的寒症终于消退了,他现在精神头正足,也左看看,右望望。 不知不觉间,七爷的步伐慢了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来。等七爷停在一处摆满花灯的推车前,萧乙才注意到,七爷的目光落在一个兔子花灯上。 这个花灯倒是小巧别致,可以拎在手上。即便往后灯不亮了,也能当做摆件,放置在屋内。 因为七爷盯着这个灯看,萧乙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就听七爷问:“想要吗?” 萧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七爷是在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小兔子花灯。 他其实对这些花灯只是新鲜、好奇,真说到想不想买,倒还真不舍得把钱花在这些东西上。 他想攒着那些俸禄,虽说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但总归多存点钱,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既然七爷开了口,他便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老板,这个兔子花灯给我拿两个。”七爷这般开口。 萧乙心道,看来是七爷喜欢这兔子灯,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买,便寻了个由头,问他想不想要。 那老板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摊前两名男子都丰神俊貌,气质非同常人,尤其是开口说话的这位锦衣公子,只是静静站着,就给人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再观他身旁清俊的黑衣男子,或许更应该称为少年,亦是俊美非凡。 花车老板也见识过不少人,听着两人说的话,兀自揣测着两人之间的身份,便取了灯笼乐呵呵道:“公子好眼光,这兔子花灯原本就是一对,预示着两人比翼连枝、天长地久,与二位公子属实般配!” 萧乙一听这话,就知道老板定是误会了什么,刚想开口解释,却见七爷朝他抬了下手,他便停了下来。 沈铎寒接过一对兔子花灯,向老板道了声谢,便将其中一只递给萧乙。 萧乙仔细一看,这两只花灯只是乍一看一样,细看还是有所区别,但显然能看出是一对。 再想起方才那花车老板所言,他不由得内心砰砰跳,耳廓一周都红了。 即便没有那层含义,就这般同七爷拥有相配对的东西,他就已经觉得非常难得、非常珍惜了。 小心翼翼地拎着小兔子花灯往前走,这时候,敏丰公主和黎放也赶上了他们。 宋瑜乔买了个在地上推的莲花花灯,难得一见少女般天真又喜悦的神情,而在她身侧,黎放什么都没拿,依旧守护在旁。 “呀,你这个小兔子也很可爱唉!!”宋瑜乔看着稀罕,便从萧乙手中将小灯笼拎了过来,笑嘻嘻商量道,“萧公子,出个价卖给我吧。” 萧乙闻言,立即又将灯笼拎了回来,面上虽是一脸好商量,语气却格外肯定:“公主殿下,我这花灯千金不换。” “好吧好吧,那就不同你抢了。”她瞥见沈铎寒手中也有个,便转移目标,“肃亲王殿下,本宫可是西辽来的贵客,让个花灯不费事吧?” 她的语气倒是笃定,说得萧乙心头一跳,略带不安地看向七爷。他生怕七爷就这般答应下来,毕竟只是一个小花灯而已。 可对萧乙而言,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小花灯。 只见七爷将花灯提起来,温声道:“这个?那边铺子就有得卖,我这个转让。” 萧乙的心这才收回了肚子里。 “切,之前在西辽听闻北浔民风淳朴,素有待客之道,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敏丰公司有些驳了面子,倒是不在意,口头上却不忘调侃几句。 七爷也学着她那般回道:“是啊,听闻西辽民风彪悍,前几日刚来本王府中掠走本王的人,今日又来要本王花灯。如此看来,倒是确有此说。” “你!” 萧乙在一旁,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又听到七爷口中“本王的人”几个字,心跳就像擂鼓一样,狠狠在心室锤了几下。 “主子你看,孔明灯。你不是最想放这个嘛!”黎放适时开口,转移注意力。 “对啊,好漂亮!”宋瑜乔往前走了几步,试图离放孔明灯的地方更近些。 然而就在这时,萧乙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强的杀意靠近,他压低眉眼,做出防御姿势,却见一道黑影骤然袭向敏丰公主。 而此时,宋瑜乔还在继续往前走着,几乎要被来往人群淹没。 不好!! 第29章 观花灯游逛的人群纷纷攘攘, 他们还没觉察到,在这一处区域内,秘密暗杀正在进行中。 萧乙很清楚, 一旦刺杀成功,西辽公主死于北浔境内, 七爷这边定会被安上个保护不周之罪。甚至还有可能挑起两国纷争,打破好不容易维系二十多年的和平。 到那时, 为了平息西辽王室的怒火,除了追踪凶手之外, 陪同在旁的七爷也免不了遭殃。 第51章 这刺客, 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脑中飞速闪现过千万种可能,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萧乙收敛思绪, 身形刚动, 身旁的黎放也已然窜向前方。 弯刀出鞘, 狠狠拦下刺客的致命一剑。两人都是高手, 旋即上下腾飞, 斗了起来。左右一片受到惊吓的人群大叫着,慌忙地逃避这块区域。 一时间场景格外混乱, 人群推搡,不少人跌倒在地上, 哭闹声、叫骂声、求救声混作一团, 好些个花灯被踩得破破烂烂。 这是,天上放起礼花,一束接着一束,绚烂夺目。离得远些的人光顾着观赏烟火, 点燃孔明灯祈愿祈福,还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萧乙见动静闹得有些大了, 想上前帮忙。之前七爷曾经说过,如果事发突然,他可以立即行动,直接赶往第一现场查看情况。但是这一次,七爷却拦住他,摇了摇头,任凭黑衣蒙面刺客与高大魁梧的侍卫进行搏杀。 虽然不解,萧乙依旧按照七爷吩咐那般,没有再向前一步。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西辽公主。 宋瑜乔被人群推搡得越来越远,即便她本身有武功,人群拥挤,也施展不开。 “七爷,西辽公主那边似乎需要援救。”萧乙忍不住开了口。 过了片刻,等黎放这边占了优势,黑衣刺客企图逃跑时,七爷才说道:“现在你可以过去救公主了。” “是。” 萧乙身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瘦削感,又十分灵活,在顺流的人群中左右穿梭,来到敏丰公主身边,用身体护在她前方,带着她往人群较少的地方逆流而行。 在那里,黎放已然将黑衣刺客反擒拿在地,正欲揭开面巾之时,只见那刺客口中微动,瞬间就瘫倒在地,不再动弹。 等黎放拉开面巾后,原是一名样貌普通的青年,手抵鼻下,早已无了气息。 “可恶!!”黎放一声咒骂,将带血的弯刀插入刀鞘之内。见萧乙将敏丰公主顺利带回,忙走到宋瑜乔身旁,上下左右查探一番,这才松了口气,右手握拳抵在心口,面朝长空道,“神明庇佑,公主殿下平安无事。” 公主面上显然比她的侍从淡定许多。她看了眼萧乙,再看向沈铎寒,笑道:“有二位在,瑜乔自是不怕。今夜多谢两位相助,瑜乔才……”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萧乙敏锐捕捉到一道不寻常的破空之声。 是箭支!! 看来这次对方派出的人是要下死手,定要杀了敏丰公主不可! 他距离公主最近,想都没有多想,立即将还在说话的人一掌推到旁侧,随后他就看到一支利箭朝他射来,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左肩,力道之强劲,让他一时间后退两步。 “啊啊啊!!——”人群中有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因而引发了又一轮的逃避。 黎放将宋瑜乔紧紧护在身前,紧接着第二只利箭射来,目标是碍事的萧乙。他身形还未动,就被沈铎寒一把揽了过去,避开致命一箭。 箭支狠狠钉入地面上,只是普通箭支,看不出来源,但是射箭的人显然内力极强,箭箭凶狠夺命。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沈铎寒沉声道。 周围的人群都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四周空荡荡,落了一地踩烂的花灯。 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直接就成了活靶子。七爷都开了口,几人立即躲到最近一旁的花灯铺子里。 铺子老板早已经跑没了人影,连铺子也管不上了。 躲到屋檐下,再暂时将铺子门关上,萧乙这才注意到,黎放全程都紧紧护着西辽公主,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整个抱住她一般。 眼下安全了,才将人放下。公主惊魂初定,注意到萧乙的目光,再望过去,顿时柳眉一拧:“萧公子,你的伤还好吗?” 萧乙左肩那支箭看起来位置凶险,再偏一些就到了心脏,但他自己知道还不至于。况且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于他而言,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公主殿下无事就好,我这点伤回王府简单处理一下即可。” 他没注意到的是,自己也是被七爷一路揽着进来的。 沈铎寒掰过他的身子,看了眼伤口,眉心微蹙,随即对萧乙说:“忍着点。” 萧乙刚“嗯”了一声,就见七爷一手按住他肩头,另一手持利箭,直接给当场拔了出来,带出一束血花。 一连串动作下来,萧乙只顾看着眼前的七爷,以及眉眼间难得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就连拔箭之痛都没顾及上。 “呃啊,看着就很疼,萧公子果然好耐力。”宋瑜乔在一旁倒抽一口气。 “箭刃上有毒,不宜在体内久留。”沈铎寒将箭支放在一旁桌上,从店铺里翻出一条长布,给萧乙包扎好。再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的琉璃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丸,递到萧乙嘴边,“此丸能解普通的毒,张嘴。” 萧乙看着七爷突然伸来的手,心头一愣,有些僵硬地张开嘴,将那颗药丸吃进去。唇舌无意间自七爷温热的指腹卷过,沈铎寒眸色略微一沉,收回手,拿起一旁的箭支打量。 西辽二人也凑近了些。 这支箭乍一看,确实同普通箭支无两样。但放到近处,细细端详,能看得出,箭羽上有一小簇羽毛点缀成红黑色。再观箭杆,靠近箭羽处有三道刻圈。 第52章 “这个看起来有点像某种组织的暗号。”宋瑜乔拖着下巴沉思片刻后,又道,“难道是来自那个传闻中的无湮阁?” “很有可能!”她的侍从黎放也在一旁接话,“根据我们西辽目前获得的情报,无湮阁中会专门培养出一批杀手死士,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若是被发现,便会立即自尽。” 萧乙闻言,一时语塞。 无湮阁内,只有青龙殿才培养杀手死士,但并无暗号。况且…… 他看向一脸沉凝的沈铎寒,不知道此刻这位无湮阁的阁主听了二人这番揣测,当作何感想。 “不是无湮阁的人。”沈铎寒这般开口,“若当真是无湮阁出手,敏丰公主您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话一出,宋瑜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呸呸呸,谁是尸体,本宫才不会是尸体。” “放心公主殿下,只要有属下一日在,定会护好公主安全。”黎放一脸严肃地说,就差再次伸出右拳放在胸口来两下。 这场景,都要给萧乙看笑了。但他只要动一下,就牵拉到左肩的伤口。刚才倒没觉得有多疼,现在箭拔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有倒钩,刮到了筋骨肉,才会疼得这般火烧火燎。 他没注意的是,沈铎寒看到了他逐渐惨白的脸色。 “明日西辽使臣就到,二位不若就宿在王府,也好有个照应。”沈铎寒收起箭支,朝宋瑜乔说道。 敏丰公主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如此就多谢肃亲王了,这几日客栈没选好,住得本宫也有些不太适应。” 话完,只见沈铎寒拉开铺子门,朝空中吹了一声长哨。随后一名便衣侍卫便来到沈铎寒面前:“回禀王爷,周围的人都已经被清空了,没能找到射箭之人。” 这名侍卫萧乙见过。沈铎寒手底下有两支武功十分强劲的侍卫队,一支是专门保护他的,有时外出会带着;另一支则留在王府,守卫王府安全。 大多数情况下,七爷会随身带着一个侍卫头领萧策,萧乙曾听府里下人说过,萧策是萧甲亲自训练出来的。 其余时候,比如像今夜这种游逛灯火集会的情况,不适合随侍在旁,那支侍卫队便会着便装,在旁保护。 这种侍卫的性质与暗卫又有所不同,他们基本会在明面上,以防守、保护为主,而暗卫则藏匿于暗处,以完成任务,进攻、刺探、击杀为主。 眼前这名,正是七爷侍卫队中的一名中等侍卫。 他话说完,七爷又再次同他说了些什么,很快那人点头领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又过了不多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竟是侍卫头领萧策牵着三匹马奔驰而来。 看着由远及近的骏马,宋瑜乔不由赞叹道:“肃亲王殿下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就连王府的马匹也如此健硕,要说是直接拉过去当战马都不为过。” 然而,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一阵声响,掉下来一个人,身上满是伤痕,鲜血淋漓,人眼看就要不行了。 正是方才在沈铎寒面前出现过的中等侍卫! “七爷,快走……”他手捂心口,挣扎着艰难说出最后几个字,“对方,来人了……很多人……” 第30章 这句话说完, 人脖子往旁边一歪,已然没了命。鲜血顺着他的头颈、身体伤口汩汩流出,不久便汇集成一滩血泊。 萧乙一眼便知, 对方下手既重又狠,刀刀毙命, 完全不留活路。 “这次来的不是普通人!”黎放用生硬的北浔语提醒众人,“看伤口, 很有可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杀手组织,我猜测, 或许就是无湮阁的人!” 萧乙一时有些语塞。他看向面色如常的七爷, 刚想开口问些什么, 就见他缓缓蹲下身, 从那侍卫已然僵硬的手指间扣出一个物品。 细细一看, 那是衣服的一个袍角边料, 黑色纱布上面勾勒着金丝边。 沈铎寒微微凝神, 随后眉心顿蹙, 看向西辽二人道:“今夜劳驾二位先暂时呆在这处铺子里,哪里都别去了。本王的侍卫队就护在周围, 这里暂且是安全的。” 沈铎寒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黎放走到门前, 朝着漆黑夜色中左右四探一番。原本还张灯结彩, 到处都一片喜气洋洋的灯火集会,这才多久的功夫,就闹成这样一番模样。 “究竟是什么人,非要挑这个日子动手?!”他不由得埋怨道, 再右手抵上左胸,略微默哀了一会儿, 将侍卫的尸体往外挪了挪。 这时,萧策也领着三匹马行到了跟前。 他一脸沉凝对沈铎寒道:“王爷,适才您不在府内,宫里顾淮公公带了圣上旨意过来。说殿下这些年维护江山社稷有功,连成家大事都顾不上,特意挑了十名美娇娘赐予殿下。此刻顾公公正在庭院内,等着殿下回去领旨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敏丰公主震撼道:“世间竟有如此男子,一妻一妾都不纳,那肃亲王殿下这些年来,平日里那方面需求都是如何……” “咳咳!咳咳咳!”黎放像是突然犯了急症,咳嗽不止,匆忙打断了宋瑜乔后续的话语。 萧乙倒是没注意西辽二人在一旁做些什么,他关注的要点是,皇帝赐来十名女子,还让七爷现在就回府领旨。 若是不去,或是不收下这十名女子,就等同抗旨。 第53章 可眼下的情形,说不准出了这间铺子,在返回王府的路上,会不会遇到些什么。 那些人的目标是敏丰公主,沈铎寒看了眼那三匹马,对萧策说:“你留在这边,跟萧乙一起保护公主,我的侍卫队也会全部留在此处。我一人返回王府即可。” “不可。”萧乙头一次如此迅速地反对七爷的指示,“那群人没有立即杀进来,想必是有所忌惮,不知是忌惮于七爷您,还是忌惮您的侍卫队。若是七爷此刻独自离开,中途遭遇……遭遇……”遭遇不测该怎么办? 萧乙说不下去了。他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表面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利箭扎得极深,此刻白布条早已殷红一片。 沈铎寒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再一瞥他的伤口,遂开口:“萧乙跟我一起走,其余人留下,就这么定了。” 众人没有意见,二人骑上马,朝着王府的方向赶去。 行走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远不比在铺子里安全,那些幽闭的巷口、晦暗的屋顶、空洞的铺子里,不知道会不会窜出些刺客来。 “既然对方的目标是公主,王爷为何不将公主接入府中,正好也有这群人保护着。”萧乙策马狂奔,不忘疑惑问道。 沈铎寒云淡风轻地回道:“原本是可以,但如今皇兄相赠美人十位,就不太合适了。” 而且他有把握,全都人手留下来能保住这么个西辽公主。等到了明日,西辽使团抵达北郡城与公主会合,那么这位公主的死活就与他无关了。 皇兄这是在旁敲侧击,让他不要打西辽公主的主意。殊不知从一开始,他就没往这方面想。 一路疾驰,来到王府。沈铎寒侧身下马,黑色披风猎猎,寒意满身,面如凝霜径直走向庭院。 萧乙紧跟其身后,正走在道上,忽然感觉额前滴落一丝微凉,抬手一抹,竟是下雨了。 这是早春的第一场雨。 雨水一滴接着一滴,不多会便淅淅沥沥从空中落下,落到头颈肩处,寒意顺着萧乙的伤口处往里钻,萧乙心知不妙,立即用内力将身体驱热,以抵挡春雨严寒。 到了偌大的庭院内,只见王府内一众管家下人纷纷跪在地上,雨声哗哗,势头竟逐渐汹涌起来。 管家见肃亲王回了,连忙起身从旁取了直柄帛制伞来,给王爷撑上。 而萧乙则站在沈铎寒右后方,同那些跪在地上的下人一样,暴露在漫天冰雨中。 他本就受不得寒,先前老神医左叮咛,右关照,说他这几日身体即便稍有好转,也不得受寒。 这会子功夫,寒从四面八方来,在体内如丝又如梭,一点点蔓延开来,心口的疼痛感也骤然升起。 左肩的伤更是沾了水,冰凉又疼痛不已,他已然面色发白,却依旧一动不动钉在七爷身后侧。 眼下,顾淮公公那边,左右两旁各有小太监手持曲柄伞给他挡雨。似是等得久了,他也不慌不忙,悠哉游哉,半天才道了一句:“奴才总算盼来了肃亲王殿下。” 萧乙往他后方看去,烟雨朦胧间,十名婀娜曼妙的女子持着伞站成一排。乍一看,个个都是羞花闭月之姿,而且风格尽不相同,有的小家碧玉,有的大气温婉,有的清淡如菊,有的艳若桃夭。 一排扫下来,看到其中一人时,萧乙顿时一愣,脸色更为惨白。 那名站在最当中的女子,竟同他萧乙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间,若水墨画般俊逸秀致。 皇帝此举,究竟为何意?萧乙心头忽而有了杂绪,心肺间疼痛更甚。就听七爷声音冷肃道:“劳顾公公久等,本王即刻领旨便是。” 话毕,顾淮这才抖了两下沾上雨珠的圣旨,摊开来,对沈铎寒说道:“肃亲王听陛下圣旨,为何不下跪?” “这是皇兄曾经赐予本王的权利,顾公公若是不清楚,可以回去询问皇兄。”七爷手执伞柄,不冷不热地回道。 顾淮面露赧色,这才宣读完圣旨,这才将其递到沈铎寒手中。 “臣遵旨。萧让,带着几位女子先入住偏房吧。” “是,王爷。” 萧乙注意到,七爷是让那位曾经给他送过饭菜的小厮领人下去,而没有让管家萧伯经手。 人会领到何处,萧乙大概也能猜测到。 王府面积偌大,分为东侧和西侧,中间以庭院隔开。 东侧以七爷的寝殿、藏书阁、议事堂,以及迎接贵客的厢房为主,穿插以池塘花木,曲廊亭榭,风景格外雅致。 而风月台,就在整座王府的最东侧,大片竹林、溪水环绕。 西侧主要以下人居住为主,而下人之间的住宅也按照等级划分。就比如萧乙,虽为暗卫,但为了更方便行动,原先便被安排在最小、也是最靠近东侧的偏房内。 不过现在的萧乙已经换了地方住,房间往西许多,规格等同府内高等侍卫。 所以七爷这番话一出,萧乙就知道,那十名女子定是被带去了西侧偏房。 也就意味着,住得离萧乙不远。 萧乙心里想着这些女子都是皇帝送给七爷的,指不定哪日七爷看中哪个,纳为妾,都是说不准的事。 一想到这些,他这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心口也越发疼痛难忍。 尤其再想到适才,七爷朝那群女子看过去时,眼神停留的时间格外漫长,他心里就更加难受了,既发闷,又疼,怎么都不得劲儿。 第54章 待顾淮公公领着两个小跟班离开之后,萧乙忽然感觉到自己头上的雨突然停了。 抬眼一看,七爷正举着帛伞挡在他头顶。两人间距离极近,近到他能闻到泥土雨露间,七爷身上的淡竹叶香。 “七爷……”萧乙被冻得嗓子都沙哑了,他原本是想说,自己没事,这点雨不算什么。 谁知刚一开口,人就直接沉沉往一旁栽去。 意识消失前,萧乙最后一个念头是,太丢人了,身为一名暗卫,又在主上面前倒下了。 沈铎寒一把接住萧乙瘫软的身体,将伞拿给一旁的萧伯,道:“去请谢神医来吧。” “是。” * “穆儿,你藏在这里,千万别出声!!记住,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回北浔,你一定要回到北浔去!!” 是谁在说话? 萧乙感觉体内好冷,但体外,又像是被一片火海包围住。眼前一片漆黑,他躲在冰冷阴暗的角落里,感受着火舌不断朝他逼近。 “啊!——” 忽然,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子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扑通倒地声。 女子就倒在他面前,借着稀微火光,他看到了对方那张倾国绝色的容貌。 哀婉的双眸怜悯又怜爱地看着他,似乎是想最后记住他的模样,从她眼角落下一滴泪水,看得萧乙心口一阵生疼。 “不是让给那小的留条活路吗,人呢?还没找到?” “对啊!这一圈尸体都翻遍了都没找到啊!” …… 究竟是谁在说话!! 他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手里紧紧握着一个东西。松开来一看,是挂在他脖间的一枚玉佩。 一个兔子玉佩。 第31章 “啊!!!” 萧乙一声惊呼,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 那枚兔子玉佩,那枚兔子玉佩呢……他仓皇地将身上摸了个遍,都没摸到那枚七爷先前给他的兔子玉佩。 头脑像是有人拿铁锤砸过一般得痛, 但是梦里发生了什么,说过些什么话, 以及那个女子临死前的眼神,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 那女子唤他,穆儿? “别动别动, 嗨呀, 发了场高热, 刚退烧, 你现在这身体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知道不!” 谢琨刚端着药碗刚从外面进来, 就见萧乙急匆匆的, 满屋子像是在翻找什么似的。 “莫急, 莫急,该有的少不了, 不该有的盼不来。年轻人不要这么急急燥燥的,身子骨要紧啊!”老神医端着那碗又浓又稠, 闻起来就一股子苦味的药到萧乙跟前, 递过去,“哝,要先喝了。” 药还冒着白雾,刚烧好, 烫嘴,萧乙也顾不得, 拧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一看外头,天色又黑了。他拉着老神医问:“七爷呢?方才不是刚接了圣旨?” 他心里寻思着,这玉佩左右找不到,难道是什么时候还给了七爷,自己给忘了? “你啊,成天就知道七爷,怎么也不顾及着自己?昨夜又是烧了一宿,昏睡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把寒症压了下去。七爷他今早巳时便出了门,听萧管家说是去接送贵客去了,估摸着被西辽使臣留下用了晚膳。” 如此,萧乙这才想起来。西辽公主和她那侍卫还在那间铺子里。想必七爷这番是过去将人接了,再送到使臣入住的公馆内。 可昨晚行刺一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萧乙觉得不对劲,事情既然有第一次,就难保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绝非如此简单。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人能够从中获利? 一时间,萧乙脑海中蹦出来的东西太多。喝完苦腥的药后,他的心神逐渐平复下来。 梦中那枚兔子玉佩他记得很清楚,和七爷当时在冬日围猎时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就连有些被磨到看不出的雕刻线都一模一样。 他也清楚记得,那枚兔子玉佩是自己随身戴着的,而七爷却说,这是林慕远将军的信物。若是遇上云翎军团的人,便可拿出来,得条生路。 还有那个女子,如此凄哀的眼神,让他一想起,心头就狠狠一痛。 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原本就不是萧乙,“萧乙”只是七爷捡他回来时,随口起的一个名字。 那么,他究竟是谁? 那些人口中“给那小的留条活路”,难道是指给他留条命? 还有那个女子所言,让他一定要回北浔,又是为什么? 越是这般想着,大脑就越是疼痛不已,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脑袋里啃噬一般,令他恨不得挠破脑壳,恨不得发疯。 “思绪过多伤神,人啊,切忌伤神!”老神医在一旁见他这副模样,口中念叨着,“老朽毕竟是过来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讲出来听听。老朽即便帮不了你,也多少能替你分担分担。” 萧乙实际上并不欲将这些事情同老神医分享。不是当真因为他不想,而是他不知该从何开口。 老神医似乎同他相熟,但细细想来,除了知道他是西辽人以外,萧乙并不知道其余关于老神医的情况了。 对了,他是西辽神医! 萧乙迫不及待询问:“谢神医,我12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记不大清楚,可有法子让我的记忆恢复?” 他原先只想着找无湮阁去打探,却忘了这一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55章 谢神医听他这般说,神情有一瞬间莫测,随后便拉住萧乙的手腕,将他带到床榻边,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也便是这个时候,萧乙注意到,在他床头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花灯。 是七爷买给他的。念及此,不由得心头一暖,随后想起什么,又一阵复杂,既冷又闷又难受,就像有团气憋在胸口,排泄不掉。 “孩子,引起人记忆缺失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头部受外力打击,身体遭受重创,或是服用过某种令人丧失记忆的药,这种情况,老朽都有办法帮忙医治。” 萧乙注意力从花灯上移开,耐心听着老神医说话,紧接着,就从他口中听到“然而”一词。 “然而,若是由于心理上的问题,心理障碍而导致的失忆,这个只能等患者自己慢慢恢复,才能尝试着找回记忆了。” 老神医看向萧乙的神情带有淡淡的无奈,“我先前就曾经检查过,你的头部、身上虽有创伤,但不至于致你失忆。所以我觉得,你失忆的主要原因还是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萧乙似乎听懂了些什么。 等老神医离开后,他穿上自己一身黑的暗卫服,穿梭于王府之内,悄无声息潜入了七爷的寝殿。 他记得前些时日那玉佩还随身带着,或许是遗落在王府内了。想着也许再次见到玉佩,可以回忆起更多的东西。 萧乙先是去了书室,搜刮一圈之后发现,玉佩并不在其间。再将殿内其余地方都搜索一通,最后才来到七爷的床榻处。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七爷的床榻,见到那一层又一层的床幔,他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他向来知道有睹物思人一说,如今亦是知晓,睹物还能令回忆翻涌。 这张床如此,那个兔子玉佩,想必也定会如此。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小心翼翼摸索上那张床榻。出乎意料的是,在七爷的玉枕之下,他摸出了那枚冰凉的玉佩。 兔子玉佩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形状,兔子的眼睛处是个洞眼,专门用来穿绳的。 除了没有记忆中那根红绳之外,别的都同梦境中一模一样。这是他从小便戴着的玉佩,压根不是什么林将军的信物。 七爷这般做,究竟为何? 将玉佩收好,他正欲原路返回时,刚走到前厅时,只听吱呀一声开门声,萧乙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进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七爷,还有一个是老神医谢琨。 刚进了殿,谢琨便将门关上,说道:“那孩子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先前几次三番让他不要用内力,他也不听。这寒毒就是如此,越是用内力,越是思绪繁琐,就愈发加速死亡。” 萧乙躲在角落处,屏息凝神,静静听着老神医的话。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谢琨说的人就是他。 只不过他时日不多是何意,因为寒毒吗? 正想着,就听七爷道:“无妨,总归还剩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他就解脱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冷冷淡淡的,似乎讨论的不是他萧乙的生死,而是其余无关紧要,甚至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死。 听到这里,萧乙的心脏浅浅抽了一下,很细微的痛楚,又或者说是酸楚感泛上心头,涌上鼻尖,充斥得他眼眶内一阵发红发烫。 他听到谢琨接着说:“夜里这孩子问起我,他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全无,可有什么法子能医好。我告诉他,他这种的是心病,得靠自己来解决。若是他知道,实际上是我们给他服过一种丹药,可使人忘记从前的一切,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大殿内片刻安静过后,七爷回道:“那便不要让他知道即可。那些过往对他而言,不记得是最好的。” 听着两人间的对话,萧乙顿时大脑一阵发懵。原来他的失忆根本上是他们,不,或者说是七爷的意思。 他们知道他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 一股气血翻涌着往上,被他压抑着没吐出来。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再顺着下巴流到脖间,将衣领尽数洇湿。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他至今! 萧乙不由得握紧拳头,任由指甲掐进肉心里,任凭鲜血从口中溢出,也绝不发出半点声息。 他在听着,听他们还能说出些什么惊天的、他不知情的事情来。 可就在这时,大殿内却恢复了安静,静到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左侧方突然袭来一道风声,沈铎寒有力的手掌将萧乙一把从黑暗的角落里拽了出来。 力道之大,直接让萧乙将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萧乙?你怎么会在这儿?!”老神医惊叹道,赶忙上前查看情况。 沈铎寒将面色惨白的人一把托住,眉眼像是覆了一层霜:“何故不经本王允许,私自踏入本王寝殿。” “呵呵……呵呵呵……”萧乙轻轻将沈铎寒推开,从怀里拿出兔子玉佩,一张口,又是一口寒血吐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定是狼狈不堪,但这些都无所谓。 心脏好痛,痛到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一起。他头一次这样与沈铎寒对峙,内心竟又不忍、也觉得不配这般直视他,只偏过头,举起手中兔子玉佩,垂眸问道:“七爷能否为属下解释一下,这个玉佩究竟是何物?” 第56章 沈铎寒不言语,只凝眸定定看着他。 萧乙抹了把唇边血渍,又看向谢琨,继续问:“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萧乙只想知道两件事:第一,神医能否给我消除记忆的解药?第二,七爷能否告知,我究竟是谁?” 第32章 这番话一出, 大殿内一阵良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沈铎寒看着萧乙,萧乙看着谢琨。谢琨年岁已有六七十, 两鬓斑白,原本矍铄的神态, 在此刻也有些闪烁不定。 这番场景若是让府内其余下人看到,定是下巴都要惊掉。一个小小的暗卫, 竟当面质问肃亲王殿下与西辽请来的神医先生。 “你若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从一开始就可以来询问本王,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半晌, 沈铎寒淡淡开口道, “你的母亲是北浔人, 亦是本王一位故人, 父亲是西辽人, 二人共同在西辽经商。那时候因为经商结了仇家, 被仇家灭了满门。等本王派的人赶过去时, 就只剩下你一个活着的了。” 萧乙敛着眉眼,细细听着。在听到“灭了满门”四个字时, 他的心口猛地抽痛,脑海中倏然闪过梦境中那些血海尸山的杀戮场面, 不由得再次气血翻涌, 吐出一口血来。 虽然对于那些事,他一改记不得,但听七爷说起,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灭顶悲怆感令他心神俱痛。 “那七爷可知, 灭我满门的人是谁?”他含着血沫,一字一顿地问。 沈铎寒略微摇头, 接着说道,“后来本王的人在将你带回来的路上,遭遇抢匪,你被掳了去。原本以为你会就此丧命,却没想到在六年前的寒冬,依旧在北郡城见到了你,于是便将你带了回来。” 话到这里,七爷所说的这些,一一都能同他先前梦境中发生的事对应上。 “就……就这些了吗?”萧乙掩了下唇,依旧低垂着眉眼,问道。 这次换成老神医回答他:“对。后来七爷将你带回后,我在替你治疗时,发现你心智受到曾经过往的严重影响,若是不加以干预,恐怕无法久活。便决定给你服用去魂丹,让你忘却曾经的那些痛苦回忆,能够安然自得地活下去。” 既已是痛苦回忆,又如何能安然自得? 七爷和老神医都没有提到的是,在被灭门的时候,有人特意留了他一条命。也没提到,那群掳走他的人,似乎是得到某人的指示这般做,然后再将他抛到北郡的冰雪堆里。 难道这些事都是旁人所为? 萧乙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七爷说的话,他向来相信。他猜测过自己的身世背景或许又异端,没想到竟是这般,令他闻之心碎。 方才老神医曾言说,他时日不多,这点他倒是不惧怕,脖颈上就挂着神医的那枚涅槃丹。 他还有一点疑惑,便举起兔子玉佩问七爷:“这枚玉佩……” “这确实是你自幼随身戴的,前几日落在本王床榻上。”说着,七爷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道,“本王也有一枚相同的玉佩,你我二人同是卯兔年生。这枚玉佩是我那日给你的,与林将军约定的信物。”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就都解释清楚了。 可萧乙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便询问谢神医:“神医可否给我那枚去魂丹的解药,好让我想起过往。” 谁知谢琨却蹙了蹙眉头,一脸无能为力道:“此丹的解药名为‘还魂丹’,服用后不仅能让人失去的记忆返回,还能治百病、祛伤痛,精贵无比。可惜并不在老朽身上,而是由西辽皇室拥有。” 如此说来,意思就是现在没办法帮你恢复记忆了。萧乙便也没有再多问,想着寻个机会再去趟夜韵阁,询问那辛雪姑娘一番。 * 西辽使臣觐见乃国邦之交,是为皇室大事。宫廷设宴,将于两日后盛情款待西辽使臣与敏丰公主,并下令皇室成员及正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参与晚宴。 前一晚萧乙擅自进入沈铎寒的寝殿,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第二晚,就有另一人也私自进了肃亲王的寝殿。 这人不仅偷偷摸进了沈七爷的寝殿,还摸到了沈七爷床上。 那人靠近时,悄无声息,沈铎寒早已清醒,静静等待着,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到那女子竟胆大到直接掀开床幔,袅娜身姿如水蛇般缠了上来,香味撩人。 她的玉白柔荑往沈铎寒身上摸去,或轻或重,似是撩拨,又如轻慰,一点点朝下,直逼龙阳之处。 沈铎寒璨如寒星的眸子顿时睁开,反手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正欲将女子一掌击飞,却在昏黄灯火下看清女子面庞,暗藏酝道的掌顿时敛了下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的面容,尤其是眉眼间,竟同萧乙有六七分相像。端端一看,也是位倾国绝色的美女子。 然而女子眼眸却不似萧乙那般澄澈,而是妖冶异常,水光潋滟,春.情涌动,她的手就如滑鱼一般,从沈铎寒略微松动的桎梏间钻出,再次贴上沈铎寒的胸前。 “王爷,今夜就让奴家好生伺候您吧。”她的声音娇柔甜腻,但凡此刻躺在榻上的不是沈铎寒,而是别的男人,怕是早已把持不住。 然而沈铎寒却眉心略微蹙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便也并无抗拒,只侧身躺着,任由女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胸膛,一路往上,直至脖颈喉结处,女子轻轻细咬上去,唇齿厮磨,两条纤细的手臂也环绕上沈铎寒的后颈。 第57章 就在这时,女子手间顿时从发间拔下发钗,速度之快,抬手便狠狠扎向攀附的脖颈处。 沈铎寒等的就是这个瞬间,他势如雷电,一掌将女子从身上击飞,发钗尖头不慎滑到肩部,留下串串血珠。 “萧乙。”他唤道。 今夜是萧乙守在殿门外,他听到七爷声音,立马进入寝殿内,却看到床榻之上,七爷将一名女子狠狠钳制住。 那女子自是有武功之人,为不让她多加动弹,沈铎寒当即打断她两条胳膊,让她动弹不动。 萧乙不明就里,听七爷道:“这人,由你拉出去审问。若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直接杀了即可。” “是,七爷。” 沈铎寒直接将女子扔到地上,女子狼狈的滚了个身,想站起来,却因两条胳膊都断了,无法从地上起身。却恨恨地瞪着沈铎寒的方向:“沈铎寒,你不得好死!” 萧乙闻言,立即将人往寝殿外拖去。 边拖着,那女子还在高声咒骂:“你根本就没有良心,为了外族人,连自己族亲都杀,迟早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沈铎寒坐在床榻上,听着女子的咒骂声,看着萧乙一点点将人拖到寝殿外,冷冷地勾了一下唇。 寝殿外霜寒露冷,女子身上仅着一件紫纱薄衫,曼妙身姿隐约可见。萧乙蹲下身来,目光紧盯她的双眸,用掠影指着她问道:“谁派你来的?” 这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十名女子都是皇帝送来的。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迫不及待动手,要么就是此人愚蠢至极,要么就正如女子方才咒骂那般,血海深仇,不得不报,迫不及待要饮其血、噬其肉。 女子并不回答,只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无人派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一双眼眸忽而没了先前那边妖艳妩媚感,而是迸发出璨如辰星般的光芒,盯着萧乙的双眸道,“你不会懂这种感觉的,因为你只是他的一条走狗。” 说完,她直接撞上掠影,一刀穿喉而亡,鲜红的血溅了萧乙半张脸,半边身。 他将掠影拔出,女子尸身倒地,那双同他有六七分相似的眼眸依旧睁着。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起前夜梦境中,倒在他面前,称呼他为“穆儿”,让他一定要活下去的女子。 梦境中的脸与眼前这女刺客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明明是两个人,却又有着莫名的相似度与熟悉感。 萧乙忽然大脑一阵剧痛,痛到他跪趴在地上,在女子尸体旁边,紧紧捂着大脑。 他什么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脑壳内就像有钢钉敲进去一般的疼。 他只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五指插入发间,尽量用内力调节身体。 那一夜,等到轮班的侍卫过来,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屋内的,只记得混混沌沌睡着后,又做了好些个梦。 有血海尸山,烈火燃烧,他被人藏起来的场景。 有被人关在水牢当中,饿了几天几夜没得吃,哼唧两声还会遭受鞭刑的场景。 还有在富贵庭院当中,他与另一个女孩嬉戏玩闹的场景…… 这一次,那些场景变得更加清晰,就连场景内的话语声都能听到。 他听到嬉闹玩耍时,他身旁的女孩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大约比他年长三四岁的模样。 他听到自己奶里奶气的耍赖声音:“阿姊,这次就让穆儿赢好不好嘛!” 画面一转,偌大的府宅内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有个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娘亲,将他抱到一处衣橱后面躲起来,对他说,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回北浔,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一定要去找谁?女子没说,亦或是说了,他没听到,或者记不得了…… 萧乙从噩梦中猛然睁眼,才发觉窗外依旧是黑夜。他满身冷汗,心跳宛如擂鼓。 从怀中取出那枚兔子玉佩,他紧紧握在手心里,就像是能够从中得到某种慰藉一样。 第33章 翌日未时, 阴雨绵绵,天地间仿佛笼了层烟灰薄纱,将万物众生都罩在其间。 风月台上, 左手边的男子一袭青玉锦袍,左手持竹伞, 悠悠然坐在竹椅上,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在他对面, 一白衣公子身披蓑衣,头顶斗笠, 头尽管低垂着, 也能窥得半分天人之姿。 一左一右两名男子坐于风月台之上, 隔着烟云雨雾, 容貌有两三分相似, 同样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乍看之下, 二人静止于竹林间, 宛若一幅烟雨水墨画。 在两人之间的台子上, 放了一盘围棋。沈铎寒执黑子,白衣公子执白子, 只见几枚黑子攻势迅猛,将白子围困当中, 无法破局。 “七皇兄的棋艺倒是同十几年前一般高超, 哦不,确切来说,是比十年前更为精湛。就连此处风月台,也还同十年前那般, 令人舒心。”白衣蓑衣公子开口叹道,声音舒朗, 唇角微微翘起。 “绎洲,即便在本王这处,也不可直呼本王为皇兄。”沈铎寒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着淅沥凉雨,将白子一个个收缴入棋盒之内。 白衣公子听了,另寻一处落下白子,朗声笑了两下,道:“既然肃亲王殿下有令,那么南舟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铎寒手执黑子,迅速在另一处落下,两人你来我往间,他继而说道:“本王知道你这次带了十万西辽士兵压阵于北浔边境,但此时,还不是时候。” 第58章 说这话时,沈铎寒稍有疏漏,被南舟礼围困住几枚黑子。南舟礼将黑子收入棋盒内,听沈铎寒又道,“你看,操之过急,思虑不当,反会被其钻了空子,扭转局势。” 南舟礼年少英才,又怎会听不懂沈七爷话语中的含义。他只笑笑:“全听皇兄安排。当年皇兄不但设法救我一命,还帮我母妃逃离皇宫,息居西山旁宫。此等恩情,沈绎洲一生感怀在心。只是不知,七王爷究竟还在等什么?” 沈铎寒不紧不慢,从棋盒内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上,说道:“你知道的,历届皇帝手底下都有一只暗卫军团。” “云翎军团?” “不错。云翎军团世代相传,秘密培训,当中高手云集。不过只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能调遣云翎军团,一是身为帝王,而是持有云翎符。” 沈铎寒等对方落完白子,两指间已然捏起一枚黑子,沉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云翎军团所知的信息太少。这个组织十分神秘,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地点,人数未知,具体兵力未知,作战能力未知。” 说完,他落下黑子。南舟礼复又落下白子,拧了下眉心问道:“就连皇兄的无湮阁都调查不出吗?” 沈铎寒轻轻摇头,捏起一黑子落下,淡淡道:“无湮阁虽是我一手创立,但它属于江湖。玄武殿全员刺客、死士,朱雀殿全员女子,助我获取各方情报、完成任务,白虎殿是作战能力最强的战队,目前共培养有万余人,却堪比十万兵力。至于青龙殿,多为隐藏于各国宫廷之内的谋士,但说到底,真正触及到最核心权力的,还是有限。” 听闻这番话,南舟礼落下一子,“啧”了一声道:“无湮阁的情况我先前就有了解,没想到皇兄能够将其发展到如此壮大。绎洲不明白的是,皇兄此前飞鸽传书于我,让我向西辽皇帝提出和亲一说,又无意间走漏风声给敏丰公主,让她此次一同前往北浔,是为何意?” “敏丰公主啊。”沈铎寒似是想起什么,落子的手稍有迟疑,“她比我想象的要机警聪敏许多,不同于那些终日呆在深宫中的娇弱公主。我原本只是想拿她出来钓鱼,没想到当真调出了一条大鱼。” “什么大鱼?”南舟礼心不在焉地手里落下一子,好奇道。 沈铎寒最后一枚黑子封角,再次堵死白子的边界。他抬首望过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九皇弟,这局你输了。” 他又接着道,“那条大鱼就是,皇兄他竟然派云翎军团的人假意刺杀西辽公主。” * 花灯节那夜,西辽公主遭遇暗杀一事并没有被拿到明面上说。 毕竟这种事的发生,虽说并未造成公主的实质性伤害,但也有损两国之间的交情。 更何况本次西辽的使团中,还来了那位少年才俊、大名鼎鼎的西辽丞相南舟礼。 听上次跟随七爷一同去公馆的侍卫说,那位南丞相当真配得上西辽第一美男子的称号,长相俊逸非凡。 萧乙实际上还想问问,那位西辽丞相同他相比,当论如何?但话到嘴边,却又给憋了回去。 他是何人,西辽丞相是何人,何以相提并论。 实际上他也只是好奇,这南舟礼丞相是否当真如先前西辽公主所言,同他相貌有些相似。 但总归,相似不相似的,等到了明日的晚宴上,就能知晓。 到了晚间,萧乙被七爷唤去寝殿。 前两日他私自跑进寝殿来找东西,碰巧听到七爷同谢神医的对话。虽然后面都解释清楚了,但总归事情发生,萧乙心里也像是留了个疙瘩。 留了疙瘩不说,他还得小心翼翼藏匿好自己对七爷的爱慕,导致他这两日来同七爷相处,都格外谨慎。 昨夜见了那女子死在身前,晚上回去做梦魇着了,一整天都像没什么精神,原本还打算晚上早点回去休息。既然七爷有吩咐,萧乙也只得遵从。 心中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激动、一丝紧张,以及一些莫名的情愫,他来到七爷寝殿外。 今日在殿外站岗的是侍卫头领萧策,萧乙同策哥打了声招呼后,便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灯照,淡淡的竹叶熏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先是去了书室,见人正坐在案桌旁翻看书卷,就知道今日是有什么任务给他发布了。 “七爷。”他单膝跪安,唤了一声。 “先起来。”七爷说。 “是。”萧乙站了起身,头依旧低垂着,看向地面。 从前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礼数、尊卑、敬畏,而如今,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他内心对这个男人抱有虚妄的痴念,他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他内心想法。 “站过来些。”七爷这般说。 萧乙便往案桌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站到本王身边来。”七爷声音低沉了些,萧乙这才犹豫着站了过去。 沈铎寒侧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少年。与刚从无湮阁出来时相比,少年个头稍微窜了一些,这些日子养得好些了,不再当时,一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瘦削模样。 少年低垂着头,模样俊秀非凡,这么看起来,倒是显得有几分乖巧。 沈铎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入怀中。 萧乙顿时一顿惊慌,支支吾吾道:“七、七爷这是……”这是要干嘛? 第59章 沈铎寒不说话,将萧乙抱在怀里,一只手搂住他劲瘦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从亵衣中伸了进去,上下游走。 七爷的手掌温热,指腹间带有一些早年间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所游走经过之处,引得萧乙阵阵战栗。他不由得想要抵抗,却被七爷紧紧搂着,毫无逃跑的余地。 “七爷……”萧乙的尾音已经带上无助与求饶的意味,他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被点燃一般,仓皇地想用手遮挡,却被七爷将两只手反绞于身后。 沈铎寒一把将他摁在案桌上,从背后开始亲吻他的耳垂,声音低哑道:“萧乙,本王要你去完成一个任务。” 他边说着,边将萧乙的亵裤褪至双膝之间,少年的腿瘦白且带着劲道。 这个姿势让萧乙觉得格外窘迫,但无论是七爷低沉沙哑的嗓音,还是他在自己身上不停游走、燃起团团火焰的手掌,都让他兴奋不已,欢愉不已,体内叫嚣着一个宣泄的点。 沈铎寒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萧乙腿脚发软,直接趴在了案桌台面上,死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句声响来。 沈铎寒伏在他身上,轻咬住他发红的耳垂,哑声道:“明晚,皇兄定会将你带走。本王了解他,三番两次没能得到手的东西,他只会越发在意,越发想要得到。” 萧乙紧紧咬住牙关,感受着强烈的不适感。 紧接着,案桌被不断前后摇晃,动作大的时候,砚台内的墨水都被掀洒出来。 “等皇兄将你带走,我要你,好生伺候他,就如现在这般。”沈铎寒动作不停,唇畔若有似无地划过萧乙颈侧,伏在他耳边说道,“我要你去偷一个东西,那东西叫云翎符,皇兄他定会贴身携带。” 听到这番话,萧乙心中原有的那些兴奋和愉悦瞬间被淋了个通湿。内心就像有一把刀狠狠扎了进来,再不断搅动着,令他心口剧痛不已。 不仅心口痛,身上也疼痛不已,萧乙忍不住闷哼两声,却引来对方更强烈的动作。 萧乙知道,这个任务无论成功与否,横竖都是死局。原来到头来,他于七爷而言,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利用、随意抛弃的棋子。 可是这又如何呢,这就是他身为一名暗卫的使命,誓死为主上效忠! “属下……遵、命……”他的话语在细碎呻.吟中溢出口。 窗外,一道闷雷响起,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暴雨声夹杂着雷声,久久不歇。 第34章 第二日是宫廷接待西辽使团的重大日子, 萧乙醒得很早。 实际上他昨晚上没怎么睡好觉。七爷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在书室折腾他许久,又将他带到床榻上, 一直厮磨到后半夜,见人已经半昏不昏了, 才肯放他离开。 回来时估摸着已经过了丑时,一路上暴雨滂沱。萧乙腰膝酸软, 淋着雨走回偏房,通身湿透。赶忙烧了几壶热水, 将整个人泡进澡桶中。 等捂热身子, 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将身上清理过后, 才躺到床上。 但翻来覆去, 如何都睡不着。一想到七爷那些个温柔, 或是狂野, 萧乙就不自觉心跳加速, 面红耳赤。 除了先前几次为了引毒以外, 这是七爷头一次和他这般云雨,他内心喜悦、充实、又满足。但一转念, 七爷也年岁三十了,在从前的那些日子里, 是否也同别的男子或女子做过这般亲密的事。 想到这里, 他的心里就有些发闷、发堵。 他不知七爷这次究竟是为何,才拉着他再做了一次风月事。但他一回想起七爷说过的话,给他布下的任务,心情又百转千折。 七爷让他, 伺候皇帝。 如此,萧乙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伺候皇帝是为了伺机夺取云翎符。 这毕竟是七爷给他布置下的任务,即便是个死局,他也会只身赴局。 他不会辜负七爷的期望,更不想辜负七爷的期待。 只是想起七爷让他伺候皇帝这件事,他心头的寒意更甚。躺在床榻上,不知不觉间,萧乙的眼角便悄悄湿润了,一滴泪珠潸然滑落,没入枕间。 他终究,只是一名暗卫。是主上最锋利的刀,亦是主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甘之若饴,也同时对心里那些贪嗔的、肮脏的、不堪的、龌龊的想法感到惶恐。 他的命,卑微如草芥,怎可肖想天人谪仙。 * 西辽使团这次的阵仗尤为盛大,西辽的敏丰公主宋瑜乔,西辽丞相南舟礼皆在其中,北浔皇室也同样拿出最高礼待,盛情设宴。 只不过天公不作美,暴雨连下了一晚,到了白日也不停歇,整个盛宴就转移至皇宫内最大的金銮殿。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帝位坐北朝南。萧乙作为随从跟着沈铎寒踏入金銮殿的时候,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这次的晚宴只邀请北浔正三品以上大臣,并没有家眷跟随。所有北浔的文武官员都坐在东侧,东侧靠近帝位处坐着肃亲王沈铎寒和皇帝的一些皇子公主。 同样,嫔妃没有邀请进入盛宴。 在这些大臣中,萧乙一眼望过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但当看到其中一人时,他瞳孔骤缩了一下,身形倒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左手旁坐着一位男子,面色稍有些黢黑,眉目炯炯,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副司长了。这人萧乙曾经在王府见过,正是那日拎了两壶酒前来找七爷,最后导致七爷喝多了的那位黑衣人。 第60章 那人在萧乙看过去时也望了过来,目光短暂交接一瞬,随即那人又视若无睹地转向了旁处,就像是从未见过、也从不认识萧乙一般。 萧乙心觉好奇,但想来是七爷认识的人,便也没有去多想什么。 而在金銮殿的西侧,则坐着西辽使团一众人,为首当属敏丰公主与西辽丞相。 沈铎寒入座后,萧乙也坐在他的左侧后方。这个位置坐的,一般都是高级官员的随从,比如敏丰公主身后侧坐着黎放。 注意到了宋瑜乔,趁着皇帝还未到场,萧乙将视线看向一旁。宋瑜乔的右手边,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俊美男子,看着年岁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想必就是西辽丞相了。 萧乙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叹道,当真是英年才俊。只不过他自己倒是没看出来,这名西辽丞相同自己容貌有何相似之处。 这时,“圣上驾到——”,顾淮公公拉长的尖细嗓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身,给皇帝请安。 沈泽卿闲庭信步走到皇座前,略一抬手道:“众卿平身,快快请坐。” 待所有人都坐好后,管弦乐响,两排身姿袅娜的女子蒙着面纱,穿着水袖长裙来到殿中,随着乐曲声翩然起舞。 萧乙知道,这是北浔宫廷晚宴的习俗,上回开元节那次也是如此,先奏歌舞音律,活络气氛,再谈要事。 他静静坐在七爷后侧方,既没有看向那群身姿曼妙的舞女,亦没有看向旁处,而是收敛眉眼,盯着面前一小方寸地。 沈泽卿端坐于皇座之上,目光不断在萧乙那处游移。他今日穿了件水天蓝色的布衫,一头乌发高高竖起,头微微低垂着,整个人显得格外脱俗出尘。 再一回想起那日,险些得手的妙人儿,身上的肌肤纹理不似那些浓香软玉般柔滑,而是带着股韧劲,又有些坑洼的伤疤,反倒让人欲.罢不能。 今日他既是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踏出这皇宫半天。沈泽卿这般想着,眉眼间的笑意更加邪肆。 一舞罢,美娇娥们身姿袅袅地退了场。紧接着,奏乐声唤了一种曲风,弹奏之间,恍如见到大漠荒原旷野。 六七名身穿火红色长裙的西辽女子跳跃间来到金銮殿正中央,她们发间佩戴西辽特有的珊瑚珠额饰,媚眼红唇,伴随着鼓乐声翩然而起,舞姿飒爽又不失柔美。 萧乙看着这支舞,微微怔神,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种舞。刚这般想着,大脑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一阵心悸,将手轻轻按住太阳穴,想借此缓解疼痛。 等这支舞跳完,音乐声停了下来,萧乙的头痛这才开始缓解。 热情奔放的西辽舞女退下后,从金銮殿东侧走出来一名头戴发冠的男子,走到殿中央跪下,用流利的北浔语道:“北浔陛下圣安。自二十五年前两国建交以来,每隔五年两国之间都会进行一次使臣来访。今年由臣,温煦,代表西辽使臣团给陛下呈上贵礼。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长治久安。” 说完,他拍了拍手掌,从殿外依次走进来几波抬着箱子的。头几个箱子内装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打开箱盖时,众人的眼睛都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 最后一个箱子略小些,看起来材料质地更为名贵。只听那使臣温煦娓娓道来,“众所周知,东宛擅长制毒,而我西辽擅长解毒。这个箱子内,装有各种毒药的解药。为了不影响药性挥发,臣就不在此处打开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内,尤其是东侧的北浔众臣皆一阵哗然。毒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你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处就中了毒,即便知道中毒,也不知中的什么毒,更妄谈求什么解药。 这个宝箱看着能装不少解毒之药剂,各位大臣心中都在盘算着,或许皇上能分一点到自己手里。 萧乙同样盯着那宝箱出了神。 既然什么样的解药都有,那么回魂丹说不定也在其中。他若是能想办法得到的话…… 这般兀自想着,他依旧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人将几箱宝物抬出了金銮殿。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所有的这些奇珍异宝都会放置在皇宫西南处的藏宝阁中,也不排除,那箱稀缺的解毒丹药会被搬运到太医院。 但总归,这些地方他都知道在哪儿,也定能有办法找到箱子所在之处。 萧乙仍旧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身世,即便他相信七爷所言,但是那些个梦境就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让他每每闭上眼都不得安神。 他还是得想办法找回曾经的记忆才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声—— “瑛太妃到!——” 金銮殿内,比起东侧北浔文臣武将的镇定,西侧的西辽使者团显然兴奋许多。 尤其敏丰公主,听到这声通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反观她身旁的南舟礼丞相,倒是淡定自若,既无惊喜,亦无兴奋,神色巍然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挪向正踏入金銮殿中的瑛太妃。 这位二十五年前,第一位嫁来北浔的西辽舞瑛公主,并没有在异国他乡活得自在。育有一子死于十年前的夺嫡之争,再往后自己也搬离皇宫,到西山旁宫过去无人问津的日子。 萧乙对这位太妃的生平事迹有所耳闻,跟随众人一同朝殿外看去。 殿外一位衣着素雅的美妇人正徐徐走来,她的头发也仅用乌木簪简单地拢到耳后。岁月虽然摧残了美人的皮囊,却消磨不掉美人的风骨。 第61章 瑛太妃,也就是曾经的舞瑛公主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给皇帝请安。 “太妃免礼,你愿意给朕这个面子出山,朕就已经很满足了。来人,给太妃赐座。” 两人间你一言,他一语,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意思。 只是萧乙知道,瑛太妃之子,曾经的九皇子,便是死于沈泽卿手中。 杀子之仇,有如通天之恨,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时间淡化掉的。 瑛太妃此次肯出来,想必是为了旁事。 第35章 宴席因为瑛太妃的出现短暂中断片刻。皇帝派人搬来桌椅, 瑛太妃倒是直接让摆在了金銮殿西侧,就坐在敏丰公主另一侧。 这敏丰公主出生的时候,瑛太妃已然嫁入了北浔, 二人间并无交集。不过眼下瞅着,宋瑜乔眉眼间藏不住的欢欣, 又暗带着一份说不出的崇敬之意。 萧乙坐在沈七爷的身后侧,而沈七爷的座位就刚好正对着敏丰公主, 他便将少女俏丽明媚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 想来,既是姑母关系, 又同为被提出和亲要求的西辽公主, 在敏丰公主心中, 多少有份惺惺相惜, 既崇敬又心疼的复杂心绪在吧。 视线落在敏丰公主那处, 萧乙的余光瞥到, 于她另一侧的西辽丞相南舟礼。他原本在瑛太妃入殿时, 就是西侧西辽使者团中最为镇定的。此刻, 他却是略微偏过头去,趁着瑛太妃同二人中间的公主攀谈间隙, 望向这位西辽第一位和亲公主。 但也只是浅浅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去看第二眼。 不知是萧乙的错觉, 亦或是旁的什么, 他看到南舟礼收敛的眉眼中,隐隐透露出一抹淡淡的悦色,又有一抹淡淡的凄哀。 反观瑛太妃那边,也暂时停下同公主的攀谈, 兀自倒酒时,竟是不小心洒出一些来。 好在此时大殿中央, 那位名为温煦的西辽使臣依旧在喋喋不休盛赞北浔帝王,夸耀两国邦交。除了萧乙之外,无人窥到西辽丞相那一瞥而过的眸色,也无人知晓太妃桌上略微洒下的酒水。 “陛下,臣等使团此番前来,还为一事。”殿中,温煦略作停顿,看向敏丰公主,再看回皇帝,高声道,“那便是和亲一事。” “两国自二十五年前的和亲过后,便再无和亲往来。为了缔结巩固盟国之谊,此番我西辽敏丰公主,便是前来和亲。” 此番话一出,西辽那一侧都噤了声,反倒东侧北浔这边私底下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由于参与晚宴的人数较开元节那次少了许多,座位之间间隔也略显宽敞些,再加上肃亲王席位的特殊,那些个私语倒是没能再传进萧乙耳中。 王座之上,沈泽卿依旧那副俊美邪肆的模样,不动声色挑眉,缓缓问道:“哦?不知这次西辽想要同我北浔皇室和亲的对象,是谁呢?” 这下,就连北浔这边的王公重臣们也静下声来。 当朝皇帝沈泽卿正值壮年,膝下有两子三女,年龄最大才不过十岁。而适龄的皇室成员,可不仅帝王一人,还有一位,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若是西辽那边有意向的人是肃亲王,那这事就有意思了。 众位大臣都抱着吃瓜看戏的模样,不断有打量的目光朝萧乙这一处投来。 大殿内一阵寂静,片刻,温煦继而朗声道:“请求和亲的对象,正是陛下您呐!” 坐席间,萧乙听到轻微的惊讶声、抽气声,也听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然而北浔皇帝男女通吃,后宫内除了女妃,还有男妃与男宠。而沈泽卿对男妃更为宠爱一事,在西辽朝廷也是人尽皆知的。 这敏丰公主若是嫁入北浔后宫,往后日子是何光景,想想便可得知。 萧乙原本听闻敏丰公主和亲一事,心中还咯噔一下,想着这位公主殿下三番两次前来七爷府上,莫不是看上了七爷。却没想到,从使臣口中说出的却是皇帝。 他颇为惊讶地看向敏丰公主那处,只见她原先见着瑛太妃时的欣喜神情已全然消失,神情错愕中不乏愠怒,愠怒中不乏委屈,委屈中不乏不愿,但这不愿又只得暗自忍下。 想来这件事,她也是不知情的。 现在就等沈泽卿口头一句话了,但想来,是不会拒绝的,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果然如萧乙所料,沈泽卿仰面畅笑三声,道:“朕原本观敏丰公主姿容绝佳,柔中带刚,本就心动不已,还想着寻个恰当的时机提出这门和亲之事。既然温大人先提了,朕更是喜不自禁。” 他这般说着,面上也喜意满盈,“择日不如撞日,朕观天象,七日后乃是大吉之日,不若就择定那日完婚吧。” 如此一来,婚事既定,金銮殿上众臣皆是一片恭喜道贺,为两国更深厚的缔盟而喟叹。 萧乙却再次望向敏丰公主,见她原本明媚朝气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心头也顿然百感交集。 身在皇家,诸多身不由己。她既是帝王之女,享尽荣华富贵,受尽恩宠偏爱,便也要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职责。 这便是皇室人的无可奈何,萧乙心中不由感叹道,幸亏他并非出身皇室,否则那些规矩礼数、家国大义,都得搞得他倍受束缚。 哪有做七爷的暗卫来的痛快! 这席话说完,温煦刚准备退下,就听沈泽卿一声咳嗽,道:“按照礼数,朕也该派名公主嫁予西辽。可朕的公主都尚且年幼,而朕的皇姊妹们,也尽数都已经嫁为人妇了,这……” 第62章 皇帝还欲说些什么,就见瑛太妃缓缓从坐席上站起身,说道:“皇帝,你可忘了,哀家这处,还有位先帝的怀思公主呢。” 提起这位怀思公主,哪怕是萧乙,心头都忍不住微有些动容。这位怀思公主,亦是个可怜人。 这又不得不提起先前他听闻那些说书先生,谈起来的那些个民间宫内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相传怀思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怀妃所出,然而生产时,原本身体就柔弱的怀妃难产,大出血而死。 先皇哀恸不已,便在小公主周岁生辰宴上便赐封号为“怀思”。 这位怀思公主虽然从出生就失去娘亲,但是先皇对她宠爱至极,后宫中的那些嫔妃们便也对她犹如己出。 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怀思公主到了及笄之龄,皇帝也为她寻了一门亲事,赐婚于青梅竹马的林大将军次子,林燕渡。 恰巧正是那一年,先皇突发恶疾逝世,传位诏书不翼而飞,剩余的几名皇子间展开了激烈的夺嫡之争。 林大将军并没有站队任何一方,可宫外的林燕渡担心怀思公主安危,便率领了一小队人马,预备先将自己的准新娘接回将军府住一段时日。 然而那一小队人马刚踏入城门,便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埋伏的射击手的射杀。林燕渡身中数箭而亡,临死前手中还紧握着怀思公主亲手给他绣的那一只香囊。 林燕渡意外身亡,林大将军因此隐退,西北二十万兵力全都交接到其长子林慕远手中。 而怀思公主得知这一消息后,日夜以泪洗面,眼睛都哭得近乎要瞎。即便后来新皇登基后寻了良医来给她医治,眼睛也无法恢复到完全健康的程度了。 就此,怀思公主便请愿,跟随向来待她最好的瑛太妃一同搬去了西山旁宫,不再挂念那些凡尘往事。 萧乙还记得,当时这个故事说书先生讲完,茶馆内有两三个听客道,这怀思公主就是个灾星,祸星,生来克死母亲,再来克死父亲,最后克死相好之人。还好搬去了西山旁宫,不然指不定还要出什么灾祸事。 当时萧乙听了,内心忍不住唏嘘不已,恨不得拿掠影将那几个说瞎话的人口舌都给挖了。 但七爷吩咐过,在外不许惹事,便只能作罢。 他只不过是完成任务,闲暇之余,坐到馆子里听说书先生讲两句故事,放松休闲片刻,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置气。 如今从瑛太妃口中再次听闻“怀思公主”四字,萧乙不由得回想起曾经在馆子里听故事的时光。 那时的萧乙还在替七爷引寒毒,七爷给他布置的任务也不多。自然,他也尚未发觉从那时起,自己便已对七爷有了虚妄痴念。 所以每逢说书先生聊起宫廷秘事,男女情事,他都听得格外起劲儿。 想必那时,自己也是想要从那些故事中,得到些情感上的慰藉吧。 这厢,金銮殿内,瑛太妃提到怀思公主,西辽那边不知情,北浔王宫大臣可是知道得分明。 没有人吭声,也没了人小声议论,大家伙的耳朵都滴拎着,听候皇帝答复。 沈泽卿毕竟是一国君主,只半挑着眉梢,道:“怀思啊,朕也有十年未见过她了,如今二十有五,年龄上倒是说得过去,就不知她的身子骨,能不能支撑她去往路途遥远的西辽。” “皇帝放心,经过这十年静养,怀思的眼睛已经好了,身体状况也无大碍。今日怀思也跟随哀家一同过来了,此刻正在殿门外候着呢。皇帝是否要宣她入殿?” 沈泽卿眸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便恢复自如,道了声“宣朕的皇妹入殿吧。” “宣怀思长公主进殿——” 萧乙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殿外,他看到一名身着淡紫色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婉婉踏入殿门,朝殿中走来。 她的长裙拖曳于地,却不显累赘,身姿轻盈,乌黑秀发仅以简单发簪点缀,通身给人一种温婉淡雅美感。 待她走近了,萧乙看到那张脸后,瞳孔不自禁猛然骤缩。 这女子,竟是萧乙先前见过的,夜韵阁的花魁辛雪姑娘! 第36章 只见辛雪姑娘施施然走到金銮殿大殿中央, 给皇帝略微伏身道:“怀思给皇兄请安。” 沈泽卿闻言,略微颔首,道:“十年不见皇妹, 皇妹果然还如当年那般温婉动人。来人,赐座。” 这一次, 辛雪,哦不, 应该称其为沈怀思,她的座位在肃亲王旁侧。 经过之时, 萧乙依稀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新雪熏香气味。 “见过七皇兄。”沈怀思朝着沈七爷也略伏了个身, 淡然落座。既没有十年未见自己兄长的激动, 也没有两人私底下在夜韵阁见面时的熟稔。 恰到好处的分寸, 她拿捏得很好。 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怀思公主身上, 直到人坐好, 才面朝西辽使臣温煦道:“这位便是怀思长公主, 因她先前身体抱恙, 朕便没有提及,如今看来是大好了。不知西辽那边, 有哪些适龄的皇子王孙呢?” 温煦略一思忖,道:“我朝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七, 有侧妃一位, 目前还尚未侧立正妃。二皇子殿下二十有四,纳有几席良娣,倒是也尚未迎娶正妃。再往后的皇子们,年岁恐怕同长公主殿下相差有些大了。” 第63章 萧乙听着这话, 忽而想起曾经在茶馆子里听说书先生们提到,二十五年前, 也正是西辽的舞瑛公主嫁给北浔皇帝,北浔的文淑公主嫁给太子。 如此一来,眼前场景恍若又同二十五年前相似了。既是嫁长公主,那断然是会选择嫁予太子殿下,当太子妃为好。 然而温煦的话刚说完,沈怀思就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使臣道:“西辽太子自是英才神武,但怀思前些年听闻,当年从藩王中挑选的郡主,被赐予封号“文淑公主”,嫁给当时西辽的太子。然而太子却在即将继承大统之时,遭遇当时西辽三皇子的谋权篡位,被灭了满门,整个太子府上下一个不剩。” 说着,她轻咳了两声,在西侧一排使臣团队越发难看的脸色下,话语越发柔婉地看向皇帝,“皇兄,如此一来,怀思可不敢嫁太子。要嫁,皇妹也只想嫁那二皇子。” 静—— 落针可闻的静—— 怀思公主这番话说完,整个金銮殿上安静无比,气氛甚至在一瞬间显得有些凝固、僵硬。 无论是北浔这方,还是西辽那边,都不再有人多言,人人垂首默坐。 说到底,在这种时刻抛出这样的话题,无疑是向深潭砸下巨雷,溅起水花千万丈。 就连萧乙,也同样被震惊得喉头发梗,久久回味着那句“灭了满门,一个不剩”。 不知怎么,大脑内那阵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他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襟一角,全然没有发觉,自己额间冷汗直流,就连面色也逐渐惨白。 心中忽如其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令他恨不得立刻就捂着胸口翻倒在地。但是不能,这里是金銮殿之上。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难受? 是因为这个遭遇跟七爷所言,他年幼时的经历类似吗? 萧乙只能兀自用内力调节,舒缓体内不适。 “好啦,怀思既然想嫁二皇子,便嫁二皇子吧。”这时候,瑛太妃出来打圆场了。 她身份特殊,既为曾经的西辽公主,又是如今的北浔太妃,连皇帝都要敬她两分。此刻她站出来说话,倒是最为稳妥。 这般一来,凝固的殿内氛围才逐渐缓解。 殿中央那倒霉使臣温煦这才回过神来,也接话道:“既然怀思公主有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沈泽卿的坐姿略显惬意,右手肘搁在皇座扶手上,修长两指微微抵着额侧,漫不经心道:“如此,便按怀思的想法来吧。此番西辽觐见,带来厚礼,朕决意在一月之后,天气稍转暖的时候,派北浔使臣护送怀思公主,去往西辽。” * 晚宴后来又经历了一些歌舞奏乐,原本怀思公主那番话也渐渐被人忘却。 但有一个人却牢牢记着,那就是萧乙。 临近结束时,皇帝最先离开,却叫顾淮公公给萧乙传话,让他也跟着皇帝去长明殿。 萧乙心里惦记着那西辽进贡的解药宝箱,可七爷的任务于他而言,更加重要。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让自己坦然接受这个任务。正如七爷昨夜所言那般,“就像这样伺候皇帝”,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只为偷出那枚云翎符。 顾淮公公走到肃亲王这处时,其他朝臣使臣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将萧乙拉到一旁说话,沈铎寒也在一侧听着。 听完,萧乙看向沈铎寒,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沈铎寒眉心微拧,对顾淮公公道:“先前就同皇兄说过,萧乙是我的侍从。” 顾淮也是个人精,知道沈铎寒这边说不过去,就只能搬出皇帝:“殿下,上一次您擅自闯入长明殿的事情,圣上他顾念兄弟之情没有怪罪下来。这次您就退让一步吧。萧乙既是殿下的侍从,等回头在圣上那边得了宠,升了男妃,得益者还不是殿下您。” 沈铎寒沉吟片刻,似乎顾淮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一般,这才点了头,让萧乙跟着过去。 金銮殿在皇宫的西南侧,离长明殿有一段距离。顾淮公公手持宫灯走在前头,萧乙在后头悠哉地跟着,水天蓝色的氅布衫堪堪曳地。 他低垂眉眼,看着脚底下的青砖瓦,便是前头没有顾淮领路,他都知道这弯弯绕绕的道儿哪条能通向长明殿。 在他最开始成为七爷暗卫的时候,七爷给他指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熟悉皇宫的构局。 要十分熟悉,极度熟悉,熟悉到哪条道通往哪个宫是近道,哪条道上有可能会遇上固定的人,类似这种的,都需要打探得清清楚楚。 七拐八绕的,晚风习习,带着春夜寒意,二人来到长明殿外。 长明殿,长明殿,之所以称为这个名字,不仅因这是皇帝的寝宫,还是因为这座殿的灯火昼夜长明。 夜深了,便换作夜烛灯。温黄的暖光,柔和不刺眼。顾淮在殿外站定脚步,推开殿门,对萧乙道了一句:“萧公子,请进吧。” 萧乙便也不多犹豫,直接踏了进去。 今日他已然做好心理准备,纵使那人是皇帝,是七爷的宿敌,他为了完成任务,也心甘情愿牺牲自己。 以色侍人而已。 不断往里间走着,这次的寝宫之内,没有闻到麝香的气味,反而换做龙涎香。两侧香炉的熏烟丝丝袅袅蜿蜒至半空中,再散荡开来,香气久久不散。 不知怎么,萧乙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七爷,以及他寝殿内的淡竹熏香。 第64章 也不知七爷此刻离开皇宫的路上,可曾有一刻想起他萧乙。 这次任务无论失败与否,他都死路一条。这种死法,或许是涅槃丹都救不了的,但是他心甘情愿。 他这条命就是七爷给的,为七爷而死,是无限的荣耀。 随着步伐逐渐往深处走,萧乙在床榻上没见到皇帝,紧接着,他再朝里走,听到稀哗的水声。 等走到的偌大的浴池旁,看着水中烟雾弥漫,却依旧见不到皇帝的人影。 正当他疑惑时,忽然从水中窜出一道人影,将站在岸边的萧乙拉入浴池当中。 萧乙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知道这人是谁,也就放弃了反应。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沈泽卿将萧乙一整个人拉入水中,将他摁在水底,再吻上他的唇。 “呜……呜……”萧乙佯装不同水性,被呛到一般左右推搡着,趁机在沈泽卿赤.裸的身体上下左右搜寻。 沈泽卿的脖子上没有坠物,手腕间也没有…… 找到了! 在他的脚踝处,有一道细细的链条,上面绑着一个挂件。 萧乙半推半就间,仔细看清了他脚踝上的挂件。那是一个羽翼一般形状的、精巧的配饰。如果没猜错的话,便是云翎符。 只是这链子,看着细细一条,想必是特殊材质所制成,不是轻易能够切断的。 萧乙正这般想着是,闪躲开对方的亲吻。沈泽卿只亲到个脸颊,心觉不爽,立即将人扯出水面,一只手摁着少年的后脑勺,便直直吻了上去。 萧乙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想吐。这是他第一次同男人接吻,即便是七爷,他都没能吻过那张唇,怎么能就这么和皇帝…… 皇帝的吻技很好,尤为热烈霸道。萧乙那阵恶心的感觉退散过后,口中不自觉得喟叹出声,心里却无限凄凉。 他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像那般毫无感情地去执行任务。 不知怎么,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要在完成任务之前,为自己小小地赌一把。 他想拿到西辽的还魂丹!他想在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于是一把将皇帝推开,从衣衫间抽出掠影,直接抵在自己脖颈上。 沈泽卿看着少年坚决的神情,还有那张被吻得异常妖冶红润的唇,心头那团邪火越烧越旺。 越是没得到的,他就越是要得到,更何况这人还是沈铎寒的。 他邪肆地一挑眉梢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萧乙目光灼灼道:“陛下,萧乙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陛下能够答应,萧乙愿心甘情愿随陛下共赴云雨,任君把玩。可若是陛下不答应,萧乙即便是死,也不愿意做这档子事。” 第37章 沈泽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他的眼神带着上位者的蔑视, 又有一丝好奇,还有一种对于猎物的审视。 半晌,他道:“说说看, 你想要什么?” 那把掠影一刻没有被松开,直直对准萧乙自己的咽喉。 萧乙想得很清楚, 却又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想清楚的。 他不愿意同一个不爱的人行那云雨之事!即便这是七爷的命令。 若是皇帝同意他所言之事,他便再虚与委蛇一会儿。若是皇帝不同意, 他就直接开抢云翎符。 既然注定是必死的局,那么为何不在死前拼一把!难得一次, 为了自己, 也为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 他嗓音间带着水汽, 带着倔强, 对沈泽卿道:“萧乙曾被人用过去魂丹, 年幼时记忆尽失。先前在殿内看西辽献上丹药一箱, 不知陛下可否圆了萧乙这个念头, 给我寻个还魂丹?” “还魂丹?” 沈泽卿朝萧乙的方向近了两步, 那把掠影便更加紧贴脖颈肌肤一分。瞬间,一丝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洇入衣裳中。 水蓝色氅衫漂浮在水面之上,萧乙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出水仙子一般, 不可亵渎。 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摧毁。 沈泽卿停下脚步, 咽了咽喉头,桃花眼半眯起道:“如果朕说,朕知道你的身世背景,朕可以告诉你……” “我只想要还魂丹!”萧乙语气坚定。他知道, 人的话语能够欺瞒,但记忆却是真实的。 沈泽卿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正巧, 朕手里有一枚。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命人取来。” 说着,他看向萧乙的目光越发赤.裸裸,又在某个瞬间露出一丝怜悯,一抹同情。随后唏嘘道,“不过,希望你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 宫门外,众位重臣和使臣们,驾马的驾马,乘轿的乘轿,都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 沈铎寒依旧站在马前,任由马匹打了几声响鼻催促,都没有翻身上马。 不远处,走来一位温婉的女子。她容貌清隽秀美,虽不算绝世美女子,也叫人望了之后,还想再望几眼。 “七皇兄这是心中有事?” 沈铎寒眼神淡淡看了沈怀思一眼,凝眸不语,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宫门之内的方向。 见状,沈怀思浅笑着道:“可是为了那位姓萧的小郎君?”她安慰着,“我与太妃今日宿在宫内,若是他那边得手,我会及时接应,放心吧。” 却见皇兄依旧唇角紧抿,只“嗯”了一声,不复多言语。沈怀思心思细腻,略微思索,再问道,“皇兄这是担心任务完成不了,还是担心那萧乙出什么危险?” 第65章 这下,沈铎寒才开了口,不知是在回沈怀思的话,还是在同自己说话:“我亦是不知。” 不知为何,不知何故,心绪这般不安。 复而,他又像回过神来,看向一身宫廷装的怀思,若有感触道:“前几年将你领入朱雀殿,安插进夜韵阁,也属实委屈你了。” “皇兄这是哪儿话。”女子的声音温婉,一双烟雨朦胧的眸子却骤然闪过一道寒芒,“只要能让沈泽卿死,怀思做什么都愿意。” 当年无故惨死的林燕渡便是中了沈泽卿的埋伏。实际上,他当时带领的那一小队人已经举了旗帜,表明自己来意,却还是被一视同仁给射杀了。 等怀思再次见到心上人时,已经成了具冰冷的尸体。他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绣给他的荷包。 起初她过于悲恸,哭坏了身子,甚至想着跟随燕渡一同而去。只有七皇兄关心她,将她医好,再让她凭借着那股恨意,活到今日。 想到这儿,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看起来像是某种烟花窜天炮一样。沈怀思道:“这是信号弹,皇兄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便想法子守在那长明殿外,一有什么动静就立刻发射信号弹。” 这下,沈铎寒微拧的眉心才舒缓下来:“那就辛苦你了。” * 萧乙是头一次见还魂丹。 他料想着还魂丹应该同普通丹药一样,是一粒小药丸,再不济是一粒大药丸,没想到却是一颗看起来形同灵芝一般的东西。 “这便是还魂丹,还是五年前西辽使臣来时献给朕的。”沈泽卿说道。 萧乙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刚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就被皇帝给拦下了,“还魂丹是稀缺名贵解药,朕又怎么知道,你服用之后,还会不会以死相逼。” 浴池内水流温热,云蒸雾集,二人对峙片刻,萧乙一把将手中掠影扔到浴池旁的过道上。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道。 然而沈泽卿却飞速朝他掠去,将他一把搂入怀中:“这样,你就失去了威胁朕的筹码。既已如此,我何须再迁就你?” “陛下方才分明答应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乙挣扎道。 沈泽卿却笑得猖狂:“朕乃天子!朕的话便是金玉!如今你再次落入朕手中,朕可以将还魂丹给你,但是……” 他用手指了指水下,自己那处,道:“你得先满足朕。你让朕爽了,那还魂丹自然就是你的。” 可恶!萧乙内心不由一阵犯恶心,他想到沈泽卿此人阴狠狡诈,却没料到他如此言而无信,丝毫不将规矩情理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只能硬抢了。 他虽穿着衣裳,在水中累赘,动作却格外丝滑流畅,眨眼间便从沈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开,迅速飞身至浴池边,敏捷如闪电。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真正实力了。 他一把拿起还魂丹,塞进口中,不断后退着,走向自己的掠影,一边盯着浴池里的皇帝。 沈泽卿身上未着一缕,见萧乙这般,便也不着急了。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吞咽掉那枚还魂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把匕首,看着他蹲下身想捡起匕首,却突然双手紧紧抱住头颅,半跪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钝痛袭向萧乙的大脑。那种痛并不尖锐,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接通上一般,忽然间,无数的记忆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他还是孩提时的模样;他嚷嚷着要爹娘抱的模样;他像小跟班一样跟在姐姐后面,闹着要陪他玩的模样;他过十二岁生辰时府中设宴,西辽舞女歌舞齐奏的模样;再到后来有人杀入府中,阿娘将他藏入衣橱暗角,自己却惨遭杀害…… 太多太多的信息,太多太多难以消化的片段,一时间让萧乙的大脑几欲炸裂般的疼痛不已。 “朕忘了跟你说,这还魂丹要一点一点吃,这样记忆能慢慢恢复,不会让大脑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耳边,沈泽卿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他裹了件灰黑氅衫,一步步向萧乙走来。但萧乙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幻境当中,脑海中全部都是从前的那些记忆,而眼前的一切都像扭曲着飘在空中。 他突然想起七爷同他说的那个版本,有关他的身世,不全然对,也不全然不对。 他又想起今日晚宴上,怀思公主的那一番话。“先西辽太子即将继承大统之时,却遭到西辽三皇子篡位夺权,全太子府被灭门。” 原来,他就是那个惨遭灭门的西辽太子与太子妃之子,宋言穆。他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阿姊,名为宋沁婉。 那日,原本也只是平常一日,入了夜,却突然有大片黑衣人闯入府中,肆意屠杀! 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 “啊啊啊啊!!” 全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萧乙痛苦到双手死死抱着头,跪趴在地上。 他想起来自己躲在那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里,听到有人在问,不是让留着那个小的吗,人呢? 等所有的人都走后,整个太子府归于死寂。尸体横肆,血流如江。他等了很久,等到身体都要僵硬了,才从角落里爬了出来,抱着额娘的尸体痛哭出声。 再然后,有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将痛哭中的他抱了起来。 他死死拽着娘亲的手,拼命叫喊,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第66章 依稀间,他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脸。 那是萧甲! 来带走他的人,怎么会是萧甲!! 阿爹死了!阿娘死了!阿姊也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全都死在他面前!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啊啊啊啊!!!” 萧乙的十指紧紧插入发缝之间,他的心口猛然一阵剧痛,顿时就咳出一大口黑血来。 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那些人说要留下一个小的??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为什么会是七爷的人来带走他!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沈泽卿看着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少年,恍若怜惜般地蹲下身,将他僵硬的身体搂入怀里,在他耳边呢喃道:“萧乙,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说着,他拨弄了两下右脚踝上挂着的那枚云翎符,语气垂怜道,“可怜的孩子,至今都被七皇弟闷在鼓里,被他利用。你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吗?” 少年原本澄澈无比的眸子早已失去光芒,迷惘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无论是大脑的剧痛,还是心口的剧痛,都已经让他感到麻木,仿佛身不在人世间。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过。 尤其当他听到,沈泽卿口中说出,“被七皇弟利用”这几个字时,萧乙的心脏就被寒毒猛烈撕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为什么,会和七爷有关? 他感觉自己到体内的寒毒再次发作了,寒气冻住了他的心肺四肢,寒意令他蚀骨般疼痛,可那又如何!! 那些真实的,清晰的回忆一一印在脑海当中,叫嚣着割据他仅剩不多的脆弱神经。 这些疼痛,和过往经历的创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唇角不断溢出寒血,萧乙知道,这次寒毒发作,他定是熬不过去! 颤颤悠悠的,迟钝地抬起手,将脖颈上挂着的那颗涅槃丹含在唇边,萧乙咬着牙开口道:“陛下,你知道什么,请尽管告诉属下!” 长明殿外。 一道黑色的纤细身影不断穿梭。她听到萧乙令人胆寒的嘶吼声,那声音甚至听得镇守在殿外的几名侍卫都浑身一震。 沈怀思没有任何犹豫,找了个合适的地点,放出那颗信号弹。 第38章 看着萧乙这副模样, 沈泽卿勾了下唇角,将他整张脸掰过来,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你方才在大殿上也听怀思说过吧,六年前, 西辽先太子在即将登基时遭当时的三皇子翊王篡位,灭门, 但当时的三皇子并没有那么强悍的能力,你可知是谁帮得他?” 听到“灭门”二字, 萧乙心头狠狠一痛。他现在完全失去思考空间, 眼神透露着茫然无措。 沈泽卿笑得玩味:“是无湮阁帮的他。” 是无湮阁帮的他。 无湮阁帮的。 无湮阁!七爷一手创办的, 无湮阁!! 这几个字就像是铁锤, 一字一句锤在萧乙心口, 反反复复! “为、何?!”萧乙眸中似是有火焰燃起, 他嗓音嘶哑, 每说出一个字, 就像耗尽全身气力,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 沈泽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鼻息间短促地呼了口气,像是嘲弄, 又似是同情:“朕那七弟身中寒毒, 是不是同你说,中毒之人需找到与自身极为契合之人,再以两种交合方式共同进行精血交融,将毒过渡到另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 没有等萧乙回答,接着说, “天底下只有一人知道寒毒的解法,那个人便是西辽翊王妃之父,神医谢琨。但是想解寒毒,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个条件之外,还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他没有告诉你。一是引毒之人需与中毒之人年龄间隔一轮,十二岁,并且在同月同日同时辰生。而你,萧乙,哦不,我应该称呼你的真正姓名,宋言穆,西辽太子的幼子,恰好满足这一条件。” “这第二,便是引毒之人必须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要帮中毒者引毒。” 听到这里,萧乙只感觉心脏被寒毒绞得生疼,他的呼气明显比进气少了许多,人也软趴趴地任由沈泽卿揽着,耳朵里听着他说话,唇边含着的那枚涅槃丹却迟迟没有吞进去。 他要留着最后那口气,听完沈泽卿最后的话。 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来,鲜血不断地从口鼻冒出,沾染了一身,也沾染了沈泽卿一身。 而沈泽卿,知道萧乙情况不容乐观,却依旧笑着说道:“寒毒十年为死期,沈铎寒为了得到谢琨帮忙,便答应他帮翊王上位。那夜派去灭太子府满门的人,便是出自无湮阁,青龙殿。你就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全员刺客死士的青龙殿,是何等威力。” 萧乙闻言,顿时朝旁喷出一大口血,连涅槃丹都被他一口吐到旁处。他狼狈地趴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宛若垂死,听皇帝继续说着。 “但是你是重要的引毒人,所以我那七皇弟便命人留了你一命。” ——那个小的呢? ——不是说好留下那个小的性命吗? 耳中,脑中,现实,过往,沈铎寒的话,记忆中的话,统统都掺杂在一起。 似梦非梦,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而沈泽卿却依旧没有停下来,他的眼中带着某种疯狂,趴到萧乙耳边,低声说:“可是单单是带走你,又怎么保证你心甘情愿为他引毒呢?于是他们就设了个局,将你‘不小心’弄丢,让人对你进行一顿痛苦的折磨,然后将你丢进冰天雪地里,由朕那七弟‘无意间’救了你,将你带回府中。” 第67章 ——就是扔到这里吧? ——对对对,扔完赶紧走。哪能想到这男娃这么不抗揍,直接就瞎了,别回头找上我们。走走走! 萧乙的记忆与沈泽卿的话语不断重合,他再也承受不住,如垂死般挣扎,虚弱地嘶哑开口:“别再说了……求你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七爷他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沈泽卿却不肯放过他:“可是他们没有料到,你的个性太强硬,身体和心理的创伤后直接瞎了眼,也闹着不肯治疗。这样谢琨就只能给你用了去魂丹,让你忘记那些过往,再帮你将眼睛治好。让你知道,你一个瞎了的孤儿,在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被沈老七给救下了。这样你定会誓死忠诚于沈铎寒,无论沈铎寒让你干什么,你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而果然,你萧乙成了他最忠诚的暗卫,为他出生入死。可朕的七弟有告诉过你,他的寒毒自引入你体内后,你最多只能活一两个月,所以他要在这一两个月里,榨干你的一切价值。就连寒毒将至的最后死期,他都要让你过来,讨好我,伺候我,帮他偷出云翎符。” 这番话说完,大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血泊里的少年蜷缩起身体,尝试着抱住自己的膝盖。他好冷,他快死了,他的心好疼,他的身体好痛,他的头好痛,他哪里都在痛,哪里都在流血。 随后,沈泽卿残忍地说出最后几句话,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朕之所以知道这些,因为当年,朕曾派人去救过人。结果只救下了你姐姐,宋沁婉。” “哦对了,她后来甘愿被朕培养成杀手,前些日子你们也许见过面,却也互不相识。他就在朕送给七皇弟的那十名女子当中。” “不过她是个急性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动手了没有。若是耐不住性子,恐怕要吃大亏。” 沈泽卿说完最后几句话,萧乙倏然想起那日雨下,他一眼便瞥见的那位同他容貌六七分相似的女子。 后来,她进入七爷寝殿行刺失败,她痛骂七爷没良心,连自己族亲都不放过。 她还痛骂萧乙就是沈铎寒的一条走狗,一头撞死在了掠影匕首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萧乙紧紧抱着脑袋,发出困兽般最后的嘶吼。 他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阿姊!!! 不!不是他杀的,是七爷!!是七爷给他下派的任务!!!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有没有人来告诉他,沈泽卿说的话都是假的。 来个人救救他吧!来个人救救他吧…… 可惜,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他心里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皇帝说的话都是真的。 令人绝望,令人窒息,令人不忍回想!! 他一直以来的忠诚,将七爷看作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为他刀尖舔血。 他一直以来的爱慕,将七爷看作不可亵渎、不可肖想的心中人,默默守护他的一切。 原来这一切,都是场空!他萧乙,就是一个活在巨大谎言当中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躺在地上,不断笑着,“呵呵呵呵呵呵……”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出来。 他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又一阵模糊,忽然闪过一片黑,忽然又亮堂起来。萧乙佝偻着身子,不断往前爬着。 在他不远处,有一把掠影,还有那颗涅槃丹。 他不死,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要报仇,他要杀了沈铎寒!!! 他身上太疼了,每动一下就像有锯齿从骨头里碾过。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爬着,一点一点爬着。 “萧乙,现在你还想为你那七爷誓死效忠吗?” 沈泽卿的声音明明就落在身后,却又像远在天边,虚幻缥缈。他眼里只有那两样东西。 爬到了跟前,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闯了进来。 沈铎寒收到信号弹的同时,就立即进了皇宫。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萧乙狼狈不堪在血泊中爬行的模样,他看到萧乙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不再是坚定的信任,和藏也藏不住的爱慕。 而是冷漠,是恨意,是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决绝。 在他身后不远处,坐着满脸残忍笑意的沈泽卿。 沈铎寒心中陡然一寒,他什么都知道了,沈泽卿将一切都告诉他了。 只见萧乙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右手拿起掠影,对准自己的心房,左手拿起涅槃丹。 “萧乙,你要干什么!”一种陌生的恐惧感顿时袭向沈铎寒,“你先把掠影放下。” 他依旧不自觉地在下达命令,殊不知,暗卫早已不是他的暗卫,他那一套,也已经没用了。 萧乙抬起胳膊,将掠影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心脏,再迅速拔出。顿时,一道血柱喷涌而出,血水溅染得他满脸都是。 无论是沈铎寒,还是沈泽卿,都被他的这个举动惊住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多加动弹。 沈铎寒在萧乙那一刀扎进去的时候,甚至感同身受般感觉到自己的右心口一阵剧痛。 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他的心慌了。 第68章 “沈铎寒,你救我的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萧乙咬碎牙齿般,说出这句话。然后将涅槃丹扔入口中,狠狠咽下。 “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说完这句话,萧乙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立即瘫倒在血泊当中。 “萧乙!!!” 沈铎寒疾步而来,将昏迷不醒的人抱入怀里,眉眼间尽是心疼与不忍。 他抬起手,却控制不了指尖的颤抖,按上萧乙的脖颈动脉。 还好,他还活着。 一把将人抱起,他朝着殿外走,就听沈泽卿在他身后嬉笑道:“七弟,朕本以为这萧乙是你的软肋,看来也不过如此。你派给他的任务,他若真敢动手,朕就算治他十次死罪都不为过。” “七弟啊七弟,你果然是这世间最凉薄之人,你同朕一样,没有心,呵呵呵呵呵。” 皇帝的肆意笑声在殿内回荡。沈铎寒脚步微顿,半侧过面来,嗓音低沉道:“皇兄说错了,铎寒曾经没有心,但是现在,有了。” 可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第39章 “二月中下旬, 也就是前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来自西辽的敏丰公主, 被我朝皇帝纳入后宫,赐封号为瑜妃。” “然而这第二件事, 就是在新婚后的第三日,瑜妃便一段白绫吊死在了自己的凌华殿。” 茶馆子里, 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说书先生站在前头,口中道得绘声绘色。讲到那和亲公主吊死的时候, 面上还露出凄哀与惋惜的神色。 离说书先生最远, 也是最靠近门的那桌旁, 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少年模样俊得很, 朗眉星目, 桌上什么都没点, 就光在这儿听先生说故事。 以往他都听得劲儿高兴, 不知为何, 今日的故事听得他格外闹心。分明从未听闻过什么敏丰公主,少年却像是听到某位故人离世一般, 心中阵阵发闷难受。 那说书先生接着道,“有传言称, 瑜妃实际上是抗拒和亲的, 但迫于西辽皇室那方压力,她不得不嫁,因此心生怨念,从而做了傻事。” “也有传言称, 瑜妃实际上同他那西辽侍卫先前是一对儿。公主入宫成了嫔妃,侍卫只得回西辽。两人相隔十万八千里远, 那公主是位铮铮烈女子,选择了绝路,而那侍卫,听闻在前几日也自戕殉情了。” “还有传言称,在瑜妃自尽的前一夜,她曾在自己的庭院内舞了一夜的剑,似是心有不甘,那刀光剑影在竹林中划过,叶落萧萧。” “更有传言称,瑜妃实际上是遭人谋害而亡!” …… “萧乙,萧乙!”萧乙正听得眉头紧拧,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府内的小厮萧让。 “王爷让小的来看看,喊你回去用晚膳了。”萧让说着。 萧乙望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快到酉时了,只得念念不舍离开茶馆子,将那些个“传言称”都抛到脑后,赶忙随着萧让往肃亲王府走。 前几日他有次听故事听得入了迷,被萧让三催四请,回去晚了,然后就见着王爷端坐在膳厅内,一直等到他回来,上了桌,才开始用膳,把萧乙吓得够呛。 自那之后,只要萧让一来喊他,他保准立马就跟着走,决计不多耽搁。 时下三月初旬,天气稍微热乎了些,但到了晚间依旧凉,冷风嗖嗖的。萧让手里拿了件披风,给萧乙披上,道:“夜里寒气重,你身子骨才刚好,还得好生养着才是。” 萧乙实际不冷,他功夫底子厚,这点寒意用内力一驱就没了。但他拗不过萧让,确切来说,是拗不过王爷。若是在这个点让王爷见到他穿了身单衣,定会脸色冷得跟寒冬腊月似的。 听王府里姓谢的神医说,他本是王爷的暗卫,在某次执行重要任务时受了重伤,九死一生,搁床上躺了半月才养好。醒来后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姓甚名谁,做过什么,都是谢神医告诉他的。 好在,萧乙身上内力还在,那些功夫也都在,不然要如何在王府任职啊?王爷定是得将他赶出去的! 说来也怪,他刚醒的那晚,床边坐着老神医谢琨,床头站着俊美如铸的王爷,两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重伤后醒来,而是醒来后要提刀杀人呢。 可他当时只觉着身体格外轻松自在,似乎并不像他们所言那般“重伤卧床半月”后该有的反应。 萧乙想着,许是有老神医坐镇,才能好得如此快吧! 他醒了之后的头几日,王爷都没怎么给他安排过任务。萧乙不想一直这么闲着,叫王府内其他人见了也怪不好的,便去主动向王爷讨活干。 王爷这才给他陆陆续续安排了一些任务,一些鸡毛蒜皮,简单到完全不该是他这等英勇暗卫该出手的任务。 不过这样倒好,萧乙闲着闲着,就发现了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一奇妙存在,成天在那儿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如痴如醉。 萧乙记得第一次听故事时,入迷到忘了时辰。天已经黑下来许久,还是王爷亲自将他给找着了。 说起来,他同王爷真正也没相处过多少日子,先前的事都忘记了嘛,只觉着这王爷生了副温润顶好的皮囊,看人说话时却总是冷冷淡淡的。 第69章 那天,王爷来到茶馆时,面上更是如覆冰霜。找到他之后,才像是终于松下一大口气,那神情当中,又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情绪。 当时王爷问他:“就这么喜欢听说书的?” 萧乙点点头,又摇摇头,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他以为是自己完成任务后不及时回去禀报,才让王爷这般的。 然而王爷没多说什么,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就这么一路将他扯回了王府。 自那日之后,萧乙身边便多了个小厮,专门负责在酉时之前把他找回去吃饭。 这不,不知不觉间,萧乙便随着萧让回到了王府。一路穿过水榭长廊,来到膳厅。一如往常那般,王爷已经在八仙桌主位坐下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萧乙得知,王爷一直很是忙碌,却总能在酉时回到府内用晚膳,用过之后人又继续去忙了。 膳厅旁侧,站着王府老管家萧伯、侍卫头领萧策。而萧乙,却只能硬着头皮坐到王爷的桌对角那头。 “坐过来些。”凳子还没捂热,萧乙便听王爷沉沉开了口。 这四个字,几乎每次晚膳王爷都要说一遍,因为萧乙总是会下意识抗拒坐过去。 毕竟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 更何况,整个王府里就他一个人和王爷同桌用膳,他诚惶诚恐。但惶恐归惶恐,坐过去还是要的。 待坐到王爷身旁,王爷这才开动碗筷。吃晚膳时,王爷通常不怎么说话,萧乙就更不可能说话了。 整个膳厅内只有两人安静用膳的声响。 通常吃过晚膳,王爷会例行问问他“今日干了些什么”,“去过什么地方”,他也都一五一十回答。 起初萧乙以为王爷会这么问,是要看他有没有在认真干活,于是他便将完成任务的难度刻意夸大。 但似乎越是如此,王爷的脸色就越难看,后面他接到的任务就越简单。 如此,萧乙便不敢再说自己完成任务艰难了,生怕王爷觉得他是废柴一根,直接就给扔出王府了。 不过今日倒是稀罕,萧乙正吃着饭,便听王爷问道:“看你心情不佳,可是今日出了何事?” 这让萧乙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疑惑,王爷为何问他这些? 就连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有没有心情不佳。 萧乙回想起茶馆子里听闻的事,倒确实心里一堵,便跟王爷简略说了。 于是他就见王爷微微拧了下眉道:“以后这些生生死死的,会影响你心情的故事,就不要再听了。” 萧乙口中支支吾吾应着,心里却在抗议,原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得亏有那些说书先生,他才能知道不少外面的事。 “除了这件事,今日可还遇到旁的事?这两日身体状况如何?” 听王爷接着问,萧乙便放下碗筷,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遇到旁的事,身体也早已痊愈了。” 他心想,王爷这般关心他身体状况,想必是要给他增加任务难度了。 果然,如萧乙所想一般,吃过晚膳后,王爷对他淡淡道:“晚间来一趟本王寝殿,本王有话同你说。” 萧乙心头一喜,这可是件稀罕事!要知道,他从未在晚间被传唤过。 “是,王爷。” 他兴奋地暗自搓手,此次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任务安排?他这一身精湛武功,终于能有发挥的地方了! * 待过了戌时,萧乙离开自己住处,前往王爷寝殿。 实际上,他住的那间厢房刚好就靠近王爷的寝殿,萧乙原以为是为了方便王爷晚上给他布置任务,但这些天看下来,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萧乙也不是傻子,能看得出这间厢房是整个王府内除了王爷寝殿外,数一数二豪华的住处。 对此,他得出的结论是,他那时候要么是执行了顶天重要的任务,要么就是救了王爷的命,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思索间,他已然来到寝殿跟前。 推门而入,殿内亮着暖黄的烛灯,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他一步步朝里面走,在偌大的殿内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本王在此处。”忽而,王爷的话音用内力传来,萧乙顺着这方向走过去,才发现王爷正在浴池当中。 他上半身赤.裸着,宽肩窄腰,刀刻般的肌肉纹理收进水面之下。 王爷正从浴池上来,不知怎么,萧乙忽然间就羞了一下,视线瞥向旁处,在王爷上岸时没盯着看。 待王爷将身上擦干,套上衣裳后,他才再将视线挪了回来,等待王爷发话。 王爷一步步朝他走来,每近一寸,萧乙便能闻到他刚刚沐浴过的腊梅花香气味,以及他原本衣衫上的竹叶香。两相交融,清新淡雅,让人闻着觉得格外舒畅。 待王爷走到眼皮子底下,萧乙才意识到,二人之间实在靠得太近了。 “萧乙,明日便是你十九岁生辰了。想要些什么生辰礼物,本王皆可允诺。” 第40章 听闻这话, 萧乙心里微微一怔。“生辰”一词,于他而言,属实陌生。 他曾问过老神医, 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府,自己的爹娘又是何人。 老神医只说, 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王爷, 练就一身好武功后成了王爷的暗卫,一直负责执行任务。 第70章 萧乙听老神医这般说着, 便也没把自己的出身当回事。眼下王爷忽而提及生辰, 他倒是来了兴趣, 不知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可真说要什么生辰礼物, 他这一时半会儿, 确实想不出, 便是想出了, 也不敢轻易开口提出来。 谁知道那句“皆可允诺”是否还带有某种隐藏的限制条件呢?万一说错了话, 就得不偿失了。 “无妨,你可以慢慢想, 想到再提也可。” 王爷越是这般讲,萧乙心里便越发惶恐, 头也不自觉垂下去看向地面了, 只闷声回了句“谢王爷。” 却听王爷嗓音沉沉开口:“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萧乙自是不敢。距离太近,怎有当面直视主子的道理。 他半天没动作,沈铎寒直接伸出一只手, 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的头抬起来。 少年的眼眸黑白分明, 里面透露着澄澈明净,还有一丝敬畏。 “之前的事,想起来了吗?”沈铎寒的话语声漫不经心,带着氤氲水汽,一丝一缕爬到萧乙的皮肤上,落入萧乙耳中。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耳廓有些泛红地道:“对不起王爷,还没想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刻意去想了。”沈铎寒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 “是,王爷。” 他依旧没有放开捏着萧乙下巴的手,而是用目光一寸一寸从少年的额角向下扫,扫过精致的眉眼,高挺秀气的鼻梁,再往下,是那双淡粉色的薄唇。 那一瞬间,沈铎寒忽然很想吻上去。在过去三十年间,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如此的欲.望。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蜻蜓点水一般,唇与唇之间,简单地相碰了一下。 少年的唇带着微微春寒,他浅尝辄止。 可这个举动却把萧乙吓得浑身一僵,就连眼睛该看向何处都不知道了。 沈铎寒知道,现在的萧乙干净如一张白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对他心存痴念的少年了。 他似是心有不甘,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刚刚亲过的唇瓣,若无其事道:“连你我之间的这般事都忘了吗?” 萧乙大脑僵硬,说话也开始打磕巴:“回、回王爷,都忘、忘了。” 看着面前生涩的少年,沈铎寒脑中突然出现那一幕,少年将掠影扎进自己心口里,鲜血淋漓地说着“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那句话成了沈铎寒的梦魇,每每午夜梦中惊醒,他便会走出寝殿,悄声进入萧乙的房间内,只为看一看对方是不是还在,有没有好好睡觉。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沈铎寒不是会在这方面多花心思去想的人,他只想把握好眼前能把握的。 “不记得也无妨,这种事以后你会习惯的。” 须臾,他松开手指,看着萧乙白皙的下巴上留下的旖旎红印,眸色一暗,扭头道:“随我过来。” “……是,王爷。” * 一路穿过长廊,光影明灭交汇。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拉得极长,间歇会交叠到一起,转而又拉扯开。 萧乙跟在王爷身后,盯着地上的影子,回想着刚刚王爷的举动,说过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同王爷都是男子,男子之间也能做那般的事?而且他内心居然并不排斥这般行为。 听王爷的意思,难道他们先前经常这样?萧乙不经疑惑,他分明就是王爷的暗卫,可这般事,不该如说书先生所言,是互相爱慕的人所为之事? 心里这么想着,兜兜绕绕,他随着王爷来到了书室。 这是萧乙第一次来此处,亦或者说,兴许先前来过,可他不记得了,便也不能作数。 沈铎寒走到一排靠墙的书架旁,将两本书取走,里面是一个隐蔽的小托盘。托盘上摆了只兔子金像,乍一看像是某种小巧精美的装饰物。 萧乙眼见着王爷将那金兔转动,头朝向另一端,紧接着,只听“哐”一声响,书架朝着左右两侧徐徐打开,露出里面那堵墙。 墙面正中有一个类似八卦盘的碧石装置,沈铎寒伸出一只手来,扣上八卦盘的阴阳双眼,将其逆时针转动半周后,这面墙当即从中分开,再次朝两边打开,露出一条可以双人进出的道来。从外面看,黑漆漆一片。 沈铎寒望了萧乙一眼,随即走了进去。他一语未言,萧乙却知道,意思是让他跟着进去。 这条道走不多久便到了头,萧乙在黑暗中听到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眼前逐渐豁然开朗起来。 里面是一间暗室,准确来说,暗室四个角落都放置着海灵珠,将整间屋都照得通亮。 屋里看起来并不十分宽敞,却干净整洁,可见时长有人进来。 萧乙心中正疑惑着,到这么间普普通通的屋室来,居然要经过三道门,便见王爷走到一处类似女子的梳妆台前。 不过一定要说是梳妆台,未免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那台子靠在一面墙旁,墙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幅女子画像。萧乙站在一旁,见王爷看向画像的神情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便也走近了些,细细打量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的衣着很素,头发也仅用一只简单的簪子盘起,面容却是倾国之姿。 柳眉杏目,朱唇粉面,唇角一抹浅浅的微笑,看着格外温柔。 第71章 萧乙看得入神,正思索这女子似乎有几分眼熟时,便听沈铎寒道:“这是我母亲。”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轻柔,称呼女子为“母亲”,而不是“母妃”或“母后”。 据萧乙所知,王爷与当今圣上是一母所出,那人便是先帝的容妃。容妃在新皇登基后便成了太后,却在不久后,也就是五年前患病去世,未能享多久的福寿。 萧乙能理解,王爷对太后的思念。只不过,在此处筑一间无人知晓的暗室,设计一道道进入的关卡,只为了保存一副太后年轻时的画像,未免有些令人费解。 心中虽是疑惑,萧乙却没有多问什么。 沈铎寒定定地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半晌,屋室内寂静无声,他扭头望了眼萧乙,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生母,不是太后。” 这下,萧乙心中就更加震惊了。 北浔人尽皆知肃亲王与皇帝乃一母所出,因此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肃亲王才能存活下来。如今看来,这广为人知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震惊归震惊,萧乙依旧一声不吭。 他不知这种情况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听着王爷继续说道,“她是凛川人,是皇宫里的宫女。诞下我后,父皇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给她册立封号,也早早将我过到容妃名下。她便一直居于这样一间堂屋里,直至死。” “凛川人?”这席话一出,萧乙终于开了口。 此前他曾听说书先生提到过,极北荒芜之地凛川,在百年之前实际上归属于北浔。只是在那时,凛川那边的藩王突然起兵,想要自立门户,便从北浔独立了出去。 但好景不长,脱离北浔的凛川发展大不如从前,凛川的皇室便打起了北浔的主意,开始出兵入侵北浔领土。 这下北浔皇室就不干了,直接派出三十万大军将凛川那边自立的王朝给踏平了。于是凛川才一点点沦落为如今这副模样。 也因此,北浔人对于凛川的流民印象很差,那些说书先生们提及凛川人时,更是一脸没眼见的模样。 所以在听到王爷说出他生母来自凛川时,萧乙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沈铎寒“嗯”了一声,收回落在萧乙身上的目光,继续看着画像,淡淡道,“萧乙,你也相信,外面那些对于凛川的说法吗?” 萧乙闻言,摇了摇头,斟酌道:“属下没见过凛川人,也没去过凛川。既是不了解,便不会对此妄作评论。” 他这番话说完,沈铎寒原本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欣慰道:“你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失忆了。” 萧乙一时间没明白王爷这话的意思,便听沈铎寒继续道,“实际上,所有北浔人的认知都是错的。在这百年间,他们一代接着一代,被灌输着‘凛川是蛮荒之地,凛川人是试图入侵北浔的蛮人’的思想。” 顿了顿,他神色略哀,却又顷刻间恢复平淡道,“百年之前,凛川和北浔确实同属‘北浔’。只不过当时的凛川藩王拥兵自立,直接率兵攻入北郡皇城,将原先的王室斩杀殆尽,贵族大臣流放至偏远凛川,并将此地割除北浔之外,任其发展。” 萧乙静静听着王爷说完这番话,再与先前听到的版本做对比。如此一来,外界所流传的说法岂非颠倒是非、鱼目混珠了! 他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世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似假,假变真,叫人捉摸不透。 心中这般想着,口中也不自禁喃喃道出:“王爷为何要告诉属下这些……” 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乙不由一愣,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王爷能同自己说这些,显然是信任自己,他竟这般就问出了口。 沈铎寒闻言,回眸望向萧乙。少年正羞愧地低头紧盯地面,一如曾经过往,许多许多次,在他面前都是如此。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亦或是注意到了,却也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再比从前,心头似是有些不忍,沈铎寒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和:“萧乙,往后面对我时,你都不必这般诺诺。这是本王给你的特许。” 萧乙一抬头,看到王爷难得一见的温和神情,心中不知怎的,就像被一只无形的纤纤玉手拨动了一下。顿时又低下头,不敢抬头看面前男子朗如星辰般的眼眸。 复而听王爷继续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母亲不单单是凛川人,更是曾经北浔王室的后代。所以无论过往或今后,有些决定,都是我身不由己。萧乙,你能理解我吗?” 第41章 萧乙自是不能理解。 就连王爷的母亲明明诞下皇子, 却因身份而无法获得封号这件事,他都无法理解,又怎能理解得了王爷口中, 那些身不由己的决定呢。 但萧乙是个聪明人,他能明显感觉到, 今日的王爷似乎同往日有些不同。 话说得多了,让他震惊的事也做了。他心里模模糊糊想着, 得找个机会拉上萧让好好问问,他从前同王爷到底是如何个相处法的。 屋内一片安静, 他能感觉到王爷在看着他, 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想了想, 萧乙开口道:“王爷无论做任何决定, 属下都会全力支持;无论下发任何任务, 属下都会全力以赴。” 这句誓言, 是他身为一名暗卫, 所能对主上做出的最忠诚的承诺。 第72章 半晌, 安静的屋室内传出沈铎寒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望着依旧垂首而立的少年,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蔓延开。 当年刚把萧乙带回来时, 少年便是这般模样说着,今后这条命就是他七爷的。 也不知那时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去太久, 早已淡忘了,只记得那时少年单纯赤诚的眼神,一如现在这般。 “可如果我做出的决定会伤害你,下发的任务同样会令你面临生命危险, 你还会如今日所言这般吗?”沈铎寒眸色深沉,看着萧乙问道。 萧乙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回道:“属下心甘情愿。” 他这句心甘情愿,也确实发自肺腑。正如老神医所言,他是个孤儿,得王爷庇护,才不至于流离失所,冻死饿死在外头。这条命本就是王爷给的,自是会为王爷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这个答案,在沈铎寒意料之中。少年的坚定与忠诚,沈铎寒从未怀疑过,失忆前如此,失忆后亦是如此。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将人领出暗室,走到案桌旁坐下,将人唤了过去道:“萧乙,明日亦是本王生辰。” 这话说罢,他停了片刻,见萧乙面露惊讶,才接着道,“本王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拿起摆在案桌旁侧的一个精致锦囊,打开来,从里取出一个物件,递给萧乙。 萧乙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巧夺天工、精美无比的兔子玉佩。每一处雕刻的痕迹都有如鬼斧神工,冰凉的玉石沉甸甸的,摸上去手感极佳。 “谢,谢王爷!”萧乙惊喜不已,摸了又摸,像拿到宝贝一样稀罕。 “这枚玉佩,无论任何时候你拿出来,都可以跟本王提出一个条件,本王必会允诺。”沈铎寒说。 萧乙一听,更觉玉佩的珍贵,赶忙攥进手心里。 “如此一来,本王也想向你讨个回礼。”沈铎寒接着道。 萧乙抬头,问道:“什么回礼?” “随便什么回礼,同样,当本王拿出来时,提出一个条件,你也必须允诺。” 听王爷这般说,萧乙倒是颇为不解:“王爷想向属下提出任何条件,属下都会答应,何需……” 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浴池边,王爷亲他那一下。不知怎么,嘴上就停了下来。 这莫非是先前他与王爷之间的约定,到生辰日互赠对方一个“无条件允诺”? “怎么不接着说了?”沈铎寒听着萧乙的话语,见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露出一份不自然,耳廓也一点点染红,不自禁心头有些发痒,将人扯近了些。似乎又嫌不够,干脆直接把人扯到怀里,“你可是说了,提出任何条件都会答应。”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凑近萧乙耳边呼出,整得萧乙满脸“轰”一下都红了。他不知道王爷这般行为是何意,明明平日里都冷冷淡淡的人,今日却对他这般不同,只能磕磕巴巴说:“回、回王爷……” “萧乙,你从前不这么称呼本王。”沈铎寒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握在他腰间的有力手掌又收紧了些。 这一点,萧乙倒是听说过。王府里有不少人,比如萧伯、萧策、谢神医他们,都称呼王爷为七爷。可萧乙觉得,七爷是一种更为亲近的称呼方式,于他而言,还是“王爷”喊得更加顺口。 不过想归想,萧乙可不敢这么说出口。沉默片刻,他规规矩矩开口道了声“七爷”。 “嗯。”沈铎寒似乎很是受用,这才放开萧乙,“你接着说。” 萧乙哪里还敢接着说什么旁的,只管答应七爷的要求:“等属下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再将礼物送给七爷。” “行,那本王等着。” 离开寝殿,回到自己住处,萧乙一路惊魂未定。 即便等到钻进被褥里,满脑子里都还在想着今晚七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以至于当天夜里,向来睡得踏实的萧乙破天荒做了个让他脸红心跳的梦。 等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睁眼瞬间回想起前一晚梦境中的场景,萧乙顿时无地自容,将脸深深埋进了被褥里。 许久,才慢吞吞起了床。 答应过七爷送他一个礼物,萧乙翻出自己积蓄已久的钱袋,想着要准备一个怎么样的礼物才好。 总共也就存了这么些银两,还得留着以后备用,不能全部在这次挥霍个干净。可七爷赠他的玉佩又属实贵重,他既是下属,也不能怠慢了。 思来想去,萧乙在屋室内来回踱步,目光不自禁就瞥到了挂在窗边的一个小巧兔子花灯。 这花灯从他养好伤醒来之后就一直在,之前挂在床头最显眼的地方,他料想着是什么珍贵之物,或是什么珍贵之人所赠,便在挪地方时将花灯一并带了过来。 花灯本不是名贵物品,却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成了珍贵之物。萧乙这般想着,既然七爷让他赠送的物品代表一个无条件承诺,那么物品的名贵与否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所代表的含义和赠礼人的心意。 如此想来,心头压力也小了许多。不过萧乙依旧将自己满钱袋子都给揣上,趁着今日没有任务,早早便出了王府,前往市集上挑选礼物。 春日正值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北郡城的街头巷尾人潮涌动,各类小摊小贩都摆了出来,道路两侧店铺内吸引客人的花头各式各样,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第73章 萧乙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细细打探两侧铺子摊贩,不忘用一只手护着腰间的钱袋子。 待经过一处女子首饰铺子时,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跟了过来,疾步靠近他,然后拍上他的肩头:“诶,就是你,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萧乙回头一看,叫住他的正是位模样格外妩媚,双眸暗藏秋波的姑娘。这女子穿着明艳,身上的脂粉香味也一阵一阵袭来,让萧乙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姑娘是……?”他有些疑惑道。 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将萧乙拉到一旁人少些的地方,小声不满道:“萧乙,先前你在夜韵阁有求于我,如今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这下有名有姓地道了出来,萧乙更是惊诧。全北郡城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风月场子夜韵阁,这女子不仅认识他,还是在夜韵阁认识的他,想来都叫人浮想联翩,萧乙一张俊脸“唰”一下全红了。 谢壬见少年这反应,挑了挑眉道:“你这脸红的速度跟上次一模一样,还敢说不认识我?” 萧乙只得兀自淡定,清了清嗓子道:“萧某先前出过事,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若是过去有对不住姑娘地方,还请姑娘海涵。” “噗,哈哈哈!”谢壬当即笑出了声,银铃般的脆嗓引得路人频频探头看来,惹得萧乙又是一顿尴尬羞赧,恨不得转身就走人。 待笑完之后,谢壬神情瞬间一变,满脸严肃认真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萧乙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无湮阁?” 萧乙:“嗯?” “朱雀殿?” “姑娘是否有事找在下,若无旁事,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谢壬一把将萧乙扯了回来,左右四处探了几眼,像是在回避什么人,再将萧乙拉到无人的巷子里。 萧乙不欲被女子这般拉扯着走,稍微挣扎了一下,却见这女子扯他的手上虽没太大劲,暗自用了内力,心觉奇怪,便不再挣扎。 待到无人处,女子才道:“我叫谢壬,我知道你是肃亲王府的暗卫。” 萧乙神色一凛,听女子接着道,“我现在是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养的小妾,行踪不方便暴露过多,你且替我将这些消息传递给王爷:下旬出使西辽的使臣团里安插了白辞安的人手,会在进入西辽境内后动手将怀思公主暗杀。如此一来,一命换一命,敏丰公主死于我朝后宫一事便能被压下来。” 听完这番话,萧乙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谢壬立马换作一脸慌张的模样,走出巷子,扑向人群中一名婢女扮相的女子,空气中传来她柔弱的尾音:“你去哪儿了,我方才四处都没找到你……” 两人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流中,独留下萧乙一人在巷子里。 他想着方才谢壬所言,再回忆起那日听说书先生提到西辽和亲公主暴毙一事,心觉不妙。 得尽快给买完礼物,回王府将此事禀报七爷才是。 第42章 颠了颠腰侧的钱袋子, 萧乙重新走入人群中。 这下心里装了事情,脚步也不自觉加快许多。穿过人群,他在一家书香四溢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迈了进去。 铺子里面不止有书,还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以及若干同书籍相关的装饰物。 萧乙回想起七爷的那间书室里,书架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 就连案桌上都放着几本,想来是酷爱阅读之人, 不若就赠送一页书签, 还能派得上实际用途。 这般想着, 萧乙左右搜索, 店内小厮见状, 也上前打探:“这位公子可是在找何物?” 萧乙说了自己的需求, 小厮便领他到铺子一角的架子旁, 上面放置着各式各样的书签。有树叶状的, 有扇子模样的,有方的圆的, 还有花瓣状的。 看来看去,萧乙在当中挑出了一个兔子形状, 由竹叶片裁制而成的书签, 递给小厮。 书签上干干净净,小厮问道:“公子可是买来赠人?这书签上可以题字,公子若是想要,我这就给你取笔墨来。” 萧乙正犹豫着单赠一页书签是否过于简单, 听小厮这般道,便也点点头。 待笔墨取来, 他才发现,自己太久不写字,握住毛笔的手显得尤为僵硬,不知该如何落笔,也担心写出来的字会太难看,破坏了书签原有的美感。 小厮似是看出他的犹豫,笑吟吟道:“公子亲手题字,乃是诚意之礼,对方见了,想必也会心生欢喜,而不会过多在意字的美丑。” 萧乙闻之有理,便落笔写下一行字——萧乙祝七爷生辰快乐,事事如意。 字写罢,那小厮拿起一看,惊叹道:“笔锋有力,落字工整,好字,好字!只可惜我看不懂西辽文字,不知公子写的是何意?” 萧乙闻言,更为诧异。他看着自己手中写出的这几个字,口中喃喃:“西辽文字……?” “公子刚进来时,我就观公子眉眼格外精致,似是混了些西辽血统,没想到果真如此!”小厮一席话,似是给萧乙提了个醒。 他心里默默先记下小厮说的这些,眼下没时间细想,复又问道:“那北浔文字是何样?” 小厮随手取来一本书,翻开来给萧乙看:“这便是北浔文字了。” 北浔的文字萧乙也认得,只是方才,竟然无意间写下了西辽语。他将书签翻过来,在另一面用北浔语写上相同的话。 第74章 这回小厮看明白了,拿起书签努努嘴说:“书签二百文钱,题字一百文钱,双面题字再加一百,一共四百文钱。” “四百文钱?!”萧乙惊得手一抖,平常在王府外买个包子吃,不过才三、四文钱。就说他的俸禄,每月也不过三两白银,三千文钱而已。今日这一来,十之有一的俸禄便没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不买的道理。萧乙想起小厮一上来的殷勤模样,心中一边感慨,奸商啊,奸商,一边从钱袋子里取钱。 待付完钱,小厮接着笑眯眯问:“公子,咱们这边还有书签装饰,能保书签久久不褪色,长新如故,要不要来看看。” 萧乙连连摆手,拿起书签便走人,生怕多呆一秒钱袋子里的银子又要少。 存了这么些年,才存到区区两三千文钱。萧乙走在回王府的道上,不禁疑惑,难道自己先前是个肆意挥霍的人,才会这样月月光? 待到了王府,回了自己住处,东西刚放下来,从前厅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宫里来的人带了圣上口谕,宣萧乙入朝觐见。 “圣上宣我?”萧乙再次确认一番。 “正是,顾公公正在前厅等着呢。”前来通风报信的萧让忙拉着萧乙过去。 一路走得飞快,到了前厅,那位宫里来的公公上下睨着他,细着嗓子道:“既然人来了,就跟咱家走吧。” 萧乙不明所以,但圣谕不可违,这他还是知道,便只得跟着走了。 公公是搭乘马车来的,他让萧乙跟他一同进入轿厢内,萧乙看了眼旁侧王府的马问:“公公,我能骑马去吗?” 顾淮便也同意了。 道儿走到一半,身后来了人。“顾公公请留步!”回头一望,来人正是王府侍卫头领萧策。 萧乙眼见着顾公公神色一变,便听萧策神情凛然说,“肃亲王殿下命属下将萧乙带回,说是有要事吩咐他去做。还望公公海涵。” 说罢,他朝萧乙递了个眼色。萧乙心中原本正疑惑着,七爷说了今日是他生辰,不给他安排任务。见了萧策这眼神,立即就明白过来,七爷是在阻止他入宫。当下就拉转马头,想要跟着萧策回去。 顾淮却将人给拦住:“且慢,肃亲王殿下这般,是要违抗圣上旨意不成?” 萧乙闻言拉住缰绳,顿时进退两难。萧策依旧神色不变道:“顾公公,殿下无意抗旨,萧乙本就王府的人,公公仅凭一道口谕便想将人带走,未免有些太看不起肃亲王府。” “你!!”顾淮一时语塞。 皇帝吩咐他时,原本也就是张口这么一说。他盯着肃亲王不在府内的时辰,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把人给带走,不惊动肃亲王。 毕竟半月多前的那日,肃亲王抱着浑身是血的人从长明殿踏出时,满身杀意和寒气让原本想阻拦的他都给吓得僵在原地。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顾淮后悔不已,就该问圣上讨要一道圣旨才是。 如此一来,进退两难的人就成了他。 “待公公拿来圣旨,再要人也不迟。”萧策说着,趁机朝萧乙摆摆手,二人驾着马本就利索,不出多久便驶出几丈开外,将顾公公的马车落在身后。 等回到王府外,萧乙才问道:“七爷当真那般说了?” 萧策摇摇头:“七爷有令,若是宫内来人召你过去,一律都要拦下。不过这个命令只有我一人知道,府内其余人不知,今日才叫顾淮钻了空子。情况紧急,我只能借七爷的指令一用。” 这话倒是同萧乙想的差不多,七爷果然是在阻止他入宫。可这又是为何? 萧乙知道,这件事恐怕问了萧策也不会得出结果。再一想先前在街上碰上那女子让他传递的消息,他忙问:“那萧大哥可知,王爷此刻在何处?” 见萧策沉默不语,萧乙心想,那就等王爷晚间回来再说吧。 然后他就听萧策语气稍显犹豫地说:“王爷今日所去之处,倒也不是不能带你过去……” * 夜韵阁前,萧乙的神色有些复杂。 “王爷竟然在夜韵阁”和“他萧乙也曾经来过这里”这两件事,都让他内心很是复杂。 萧策也看出了他的神情迟疑,说了句“进去吧”,便提步往里走。 萧乙这下更复杂了,平日里向来严肃不苟言笑的萧策大哥,竟然如此淡定熟稔地迈了进去。 仿佛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一样,萧乙也只得半红着脸跟了进去。 进了夜韵阁后,萧策指了指楼上道:“七爷便在三楼的‘七夜雪’厢房内,你直接上去找他即可,我在楼下守着。” 守着什么,萧乙不知。他从进来到现在,已经被里面的漫天香气熏得有些找不着北了。 一路摸上三楼,找到厢房,他站在门外,却是犹豫着不敢敲门,更不敢推门。 萧大哥这是何意?直接让他上来找七爷,万一七爷正在乐头上,他这般岂不是打扰了。 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位格外温婉的女子,模样很是清秀耐看,萧乙虽是不认识,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道,原来七爷喜欢的是这般女子。 那女子见到他也是当即一愣,随后就浅浅一笑,扭头朝厢房里面道:“你那小暗卫来了。” 萧乙第一反应是,这女子似乎是认识他,随后他心中一惊,她甚至连他的身份都知道。 第75章 她究竟是何人? 只见女子说完这话,便走了出来,反手将门关上,再戴上面纱,对他眨了眨眼说:“听闻你失忆了。” 萧乙点点头,随后移开眼,不再盯着女子看,耳廓有一圈泛红。 沈怀思见状,眸子里都是笑意,“失忆了也好,便是上天给你的机会,让你重生,忘却过往曾经,专注当下未来。进去吧,他在等着你呢。” 说罢,她便离开了。留下萧乙一人在厢房门外,思索着女子话语中的含义。 忘却过往吗……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暗卫,哪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往可忘的。 萧乙想起来意,顿时收拢思绪,推门而入。 甫一入室,便嗅到清冷的新雪气味。这间屋子很宽敞,不像他原先所想那般,反倒有些像是正经高雅的茶室。 而七爷,便端坐在茶桌一侧,漫不经心地饮茶,再抬眸看他,既不问他过来何事,也不言其他,眼神淡淡,又带着若有似无的兴味,反倒看得萧乙面上红了再红。 也不知他之前来过夜韵阁的事,七爷知或不知。 萧乙关上门,走了过去,垂首说道:“七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却不曾想七爷会这般回他:“今日不谈要事,只谈你我生辰之事。” 一经提醒,萧乙忽然想起,给七爷准备的书签礼物被他放在房里,走得匆忙,忘了带出来。 只能神色愧疚地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已经给七爷准备了礼物,只不过在府里,没带在身上。” “无妨。”沈铎寒的视线依旧凝在萧乙身上,“坐过来。” “啊、啊?”萧乙抬首,看到七爷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的空位上。 可主仆之间,同桌饮茶,未免不合礼数。萧乙心中惶恐,脚下有如钉子扎在原地不动。 “你这般,是要本王过去抱你落座?” 第43章 七爷这般说, 萧乙自然就动了。 走过去坐下后,还惶恐地接到一杯七爷亲自倒的茶水,捧在手心里,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见七爷眼神轻飘飘落了过来, 萧乙生怕七爷再说出一句“喂你饮茶”之类的话,直接闷头一口全干了。喝了没几口, 水却在嗓间呛住了,他一通咳嗽, 咳得满脸通红。 “咳咳!咳咳咳咳……”边咳他还一边将身子转向旁处, 手捂口鼻。 沈铎寒起身靠近了些, 抬手在萧乙后背捋了捋, 轻声道:“喝茶这般急做什么。” 萧乙咳得面颊绯红, 双眸含泪, 好不容易缓过来口气, 哑着嗓子回七爷:“属下只是觉得, 喝到七爷亲手泡的茶是一种荣幸。” 见他这般模样,沈铎寒不禁再次心头微动, 凑过去便轻啄了一下那双唇。这次光是亲了还不够,还要抵着人吻了再吻, 让萧乙面红耳赤, 再次咳了出声。 他那一刻脑中各种想法都浮了出来,先前七爷在王府亲他的场面,昨夜那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梦境,以及眼下二人身处的地方…… 除了心头疑惑之外, 这次还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感觉来,萧乙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恨不得站起身就离开这间厢房。 沈铎寒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眸色一暗,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走到里间,将人放到床榻上,倾身覆上,从萧乙耳垂便开始厮磨,沙哑问道:“萧乙,你可愿?” 萧乙吓傻了,他饶是再迟钝,都知道七爷此刻想做什么了,惊到半天说不句完整的话来:“属属属属下……” “罢了。”沈铎寒似是忽然清醒,顿时没了兴致,从床榻起身,“是本王不该。回府吧,然后将你想说的要事禀告本王。” 这是萧乙头一次感觉到七爷那么明显的不悦感。七爷平常的情绪是极为收敛的,绝大多数时候,七爷都是冷冷淡淡的。 至少在这些时日里,萧乙从未察觉出七爷有过什么旁的情绪。更不用说像这么明显的情绪展露,更何况,是因他而起。 “是,七爷。” 虽然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驾马回了王府,萧乙却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待回到王府,刚好有人过来了,七爷忙着见人,便说了晚些时候再唤他过去。 萧乙也暗自松口气。 到了快靠近傍晚的时候,萧乙依旧没得到七爷的召见,心中忐忑,便揣上给七爷准备的礼物,找到萧让。 萧让正在柴房劈柴,见萧乙过来,自是乐呵:“也快到酉时了,今日倒好,不用我出去找。” 萧乙乐呵不出来。他左右四看无人,便凑近前问萧让:“你觉得七爷是个怎样的人?” “七爷?”萧让闻言停住了步子,也左右四看一番,说,“私下妄论主子,被人知道可以要挨罚的。” 萧乙回他:“此处就你和我,你我都不说,又怎会有旁人知道?” “也有道理。”萧让点头,思索道,“我同七爷接触并不多,只知道他很厉害就是了。” 萧乙道:“七爷自是厉害,但除了厉害之外,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比如说,他通常是怎么对待王府其他人的?” “怎么对待?就这么对待啊,总归七爷人挺好就对了。”萧让不加思索回。 萧乙无语:“都你和我了,还这般说就无趣了。” “你这意思是想让我和你说七爷坏话?!”萧让顿时声音一拔。 第76章 “嘘,嘘!小点儿声!”萧乙恨不得拿木柴捂他的嘴,“我可没这么说。我其实就是好奇,七爷原先都是怎么对待我的。” 萧让这下才明白过来:“哦,你早说嘛。” 他忽然回想起几次过去送饭菜的时候,都看到萧乙气息奄奄躺在床上,脖颈处满是红痕,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呃”了半天,就蹦出五个字,“对你挺特别。” 萧乙来了兴趣:“如何特别?” “如何……特别……”见少年这一脸单纯的模样,萧让有些说不出口,只一瞥外面天色,提着柴火赶人,“到点儿了,你得过去吃饭了。” 萧乙被他连催带赶轰出了柴房,心头更加疑惑不解,又想到七爷今日同昨日这般待他。 先前他曾听说书先生言,泽州大陆三个国家中,有不少朝廷官员都会在府中养男倌儿。莫非,他与七爷先前是那种关系? 表面上的主上与暗卫,实际上他是…… 萧乙不由被自己脑中想法惊到,他随即一拍脑门,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拍出脑中,但是却拍得更清醒了。 方才萧让口中所说的“特别”,莫非也是这般含义? 这般一想,倒也能同先前在夜韵阁发生之事对上,难怪他那样反应时,七爷会如此不悦。 思索间,兜兜转转来到膳厅。 热腾腾的饭菜都已经备好了,见他来了,一旁的下人说道:“今日王爷来了话,说是晚膳不在这边食。” 萧乙心说难怪萧策和萧伯他们都不在,不过,自己独自一人上桌吃饭,真的好吗? “王爷还说了,让你用过晚膳后去他寝殿找他。” 萧乙这才坐下,开动碗筷。等吃完后,片刻也不敢耽误,便前往七爷寝殿。 走在半道上,都不忘摸摸自己怀里的那页书签还在不在。 晚风起,夜寒凉。萧乙忘了自己只穿了件单衣,就这么一路晃到七爷寝殿,浸了满身寒意。 他小心翼翼,在寝殿四处搜寻一番,发现七爷不在殿内,一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便进了书室等七爷过来。 等着等着,他不禁回想起,下午七爷在夜韵阁问他的那句,你可愿。 萧乙记得自己当时大脑发懵,没想过什么愿不愿的,但眼下,若是再问他相同的问题,他定是回答愿。 抛开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不说,单是七爷想做的事,他身为暗卫,理当全力以赴,不做犹豫才是。 也难怪,七爷会那般不悦。 边等边想,他渐渐从站着变为蹲着,再从蹲着变为坐在地上,头倚上书架,鼻中闻着殿内淡竹熏香,只觉得浑身越来越放松,意识越来越模糊。 沈铎寒踏入寝殿,看到萧乙的时候,便看到这般场景。少年手里拿着什么物件,正头倚着书架,睡得正香。 从他的角度,正能看到萧乙清晰俊俏的侧颜,白皙的脖颈。沈铎寒缓缓走进,将视线落到萧乙手里,再轻轻将东西取出。 那是一页兔子形状的书签,这一面写着一行字,“萧乙祝七爷生辰快乐,事事如意。”沈铎寒看完,面容逐渐柔和起来。 待翻到另一面,他瞬间面覆寒霜,这一面是用西辽语写的。 这时,萧乙也醒了,看到七爷这副模样,赶忙道了声“七爷”。 “你想起来了?”沈铎寒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 萧乙面露茫然:“想起什么了?” 沈铎寒凝视萧乙片刻,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无事,先起来吧。” 萧乙忙站起身,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开口,将上午在街头遇到谢壬后所获取的情报告诉七爷。 “知道了。”沈铎寒听完,淡淡道,“下周北浔将派出使臣团队,护送怀思公主去往西辽和亲,这次本王会亲自前往西辽,到时你随本王一同前去。” “是,属下遵命。”萧乙听了这话,心头一喜。自从上午书铺子的小厮说完那番话后,他对西辽充满好奇,眼下这不,了解西辽的好时机就来了。 沈铎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提起手里的书签,指着那行西辽语问他:“这句话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萧乙想到七爷即将出使西辽,应该是会西辽语的,便只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能写出这句话:“属下也不知为何,提笔便就写了下来。想来失忆前曾经是西辽人,或是学过西辽语?” 说完,他又疑问的眼神看向七爷,似乎想从这位将他从小捡回来的人口中获得肯定一般。 “府里的谢神医是西辽人,你年幼时跟在他后面学过西辽语。” 紧接着,沈铎寒不等萧乙多问其他,淡声道,“事情禀报完了,你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萧乙察觉出七爷此刻心情不大好。分明神情和说话语气都同平日没有区别,可萧乙还是很微妙地感觉到了不同。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说了声:“七爷,生辰快乐。” 见七爷抬眸看过来,他垂下眼眸,几分坚定、又有几分羞涩地接着说,“先前在夜韵阁,七爷问属下那件事,属下愿意。只要是七爷所想之事,属下都愿意。” 寝殿内,久久没有声响。半晌,沈铎寒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略带无奈的话语:“萧乙,有时本王真不知,该如何待你才是……” 他的思绪,似乎总能在听到萧乙毫无保留的赤诚言语时,被不经意间打乱。 第77章 一时乱,便一发不可收拾。 心不在焉地翻开一本书,将书签放了进去。沈铎寒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垂手而立的少年,将人扯入怀中,在他脖颈间轻咬一口,再将人一把抱起,走出书室。 “今夜宿在我殿内。” “属下遵命。” 走到床榻前,将人放下,沈铎寒压了上去,嗓音低哑难耐道:“今夜只有我和你,没有王爷和属下。” “……好。” 夜渐深,霜重月薄,一切的寒意与纠葛都被阻隔在云香雾绕之外。床幔逐渐层层坠落,床幔之内,是无尽旖旎余香。 第44章 往后的日子里,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 肃亲王府的小厮萧让最近发现,萧乙变了。 起初是有日晚间去茶馆子内找人时,见萧乙听说书的讲爱情故事听得移不动步子。 要知道在这些时日里, 萧让早已将萧乙的喜好摸得门儿清。这少年最爱听的就是沙场记事,再来就是夜半诡谈, 要说到他听得最少的,便是男女间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可这几日却是变了, 好几次萧让去喊人,都见萧乙听那些爱情故事听得格外起劲儿。 不仅是听故事, 而且人也变得深沉了些, 似乎心里像装着什么事一般, 不如以往活跃了。 在一次领人回去的道上, 萧让终于忍不住, 问出了口:“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时候, 已经临近使臣团出使西辽的日子了。 萧乙自然是心里装了事, 他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想得那般简单。 起初生辰那日同七爷云雨一番, 他原以为只是七爷一时兴起,却不曾想到了第二日, 第三日,直至昨日, 每夜七爷都传唤他去自己的寝殿。 七爷武功在他之上, 床笫之间总是将他折腾得够呛。这么一来,按理说萧乙心理上应该会对此事产生抗拒。 然而抗拒是有,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逐渐令他感到困惑。 他开始期待每日见到七爷, 一如开始听说书先生们讲起爱情故事了。 说到这爱情故事,浓情蜜意, 虐恋情深,就不得不提萧乙这日刚听闻的,第一位嫁入西辽的北浔文淑公主的故事。 相传文淑公主最开始嫁到西辽之后,严重水土不服,身子差得厉害,可把对她一见钟情的太子给愁坏了。宫里民间寻遍了医师,又是药补又是食疗,好不容易才把文淑公主的身子给治好了。 但文淑公主原本在家中也是掌上明珠,受尽宠爱,来到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起初与太子也无太多感情,便日夜落泪,思念故里。 于是又给太子急坏了。找人专门请北浔的工匠大师在太子府修建了一处类似北浔风格的庭院,又派人搜罗了北浔宫里民间的各类奇珍异宝,甚至还亲自去学习北浔当地的鼓乐,以此来讨太子妃的欢欣。 就这样,文淑公主也渐渐爱上西辽太子,二人琴瑟和弦、感情如胶似漆,堪称是爱侣中的楷模。 只可惜那位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对别人不设防。在老西辽皇帝去世后,他即将登基前,遭遇灭顶之灾,全太子府上下一个不剩。 据说文淑公主当时是有机会逃走的,却因为太子的死,而同样选择了殉情。 萧乙听说书先生讲这个故事时,听得格外认真。前面他还乐呵呵的,但听到后面,萧乙就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心里发闷,对这对夫妻之间的爱情与他们的遭遇感到惋惜、同情,甚至内心难受了一下午。 通常在回王府的路上,萧让都会问问萧乙今日听了什么故事。萧乙原本想聊聊文淑公主,对方这一换问题,他心里想着事的事又被拎了出来,便借了机问萧让:“你觉得我和七爷之间的关系正常吗?” 这问题让萧让后悔自己的多嘴,他只能装瞎扮聋反问道:“你跟王爷的关系有什么不正常吗?” 萧乙回他:“整个王府只有我一人与七爷同桌用膳,我虽身为他的暗卫,他却从不给我布置棘手任务,甚至每天夜里,七爷还唤我……” 他卡顿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侍寝?同床共枕? 萧让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萧乙这几晚宿在王爷寝殿的事,府里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 没人会多说什么,他自然也不好在当事人面前妄加评论。 在萧让看来,这少年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他只能斟酌着,边走边想边说:“其实王爷他待你,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吗……”萧乙重复他的话,心中越发不解。 如此,又何须保留他暗卫这一身份?直接在最开始他醒来时,就告诉他是七爷养的倌儿,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 再看七爷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待自己手底下养的倌儿。又或者说,七爷看起来就不是会养小倌儿的人。 不对劲,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有发现。 夜幕落,灯火兴,北郡城的街道上人也逐渐多起来。 萧乙一路走在萧让旁侧,靠近肃亲王府时,街市突然窜出来一男子,狠狠从两人之间撞了过去。 萧让被撞开几米远,他没有武功,险些摔倒在地,几个踉跄才稳住步子,“你!……”他张嘴想开口大骂,再一瞧,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与人群中。 第78章 只得讪讪憋了回去,回头看向萧乙,只见他手里正握着一个翠玉发簪失神。 “咦,这簪子哪儿来的?”萧让问道,“先前好像没见你拿着。” 萧乙忽然回过神来,将发簪放入衣袖中,“哦”一声道:“是我刚从路上捡的。走吧,先回去。”萧让也便没放在心上。 萧乙握了握衣袖中的发簪,想到刚刚男子撞开萧让时,快速对他说的那句“去西辽,找簪子主人”,不由得眉心微拧。 * 三月下旬,前往西辽的和亲使臣队从北郡城出发。 由于先前发生的敏丰公主那事,为了表达恳切的歉意与哀悼,此番带去的奇珍异宝不少,就连使臣团队,也都请了肃亲王殿下亲自压阵。 和亲的团队一共分为两拨出发,前一波是怀思公主和众使臣及侍卫,共十来人,后一波是另一批使臣及运送赠送物品的马车,有二十余人。 除了肃亲王之外,其余的人萧乙一概不认识,只老老实实驾了匹枣红马,跟随在七爷身后。 不过他不认识别人,倒是有人认得他。 这厢,刚出了北郡城,那公主华丽的四方马车厢的窗帘子便被掀开,从里探出一个温婉俏丽的可人儿。 肃亲王驾驶的马匹就在轿子左侧,萧乙便也离轿子近些。只见那怀思公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么看,萧乙似乎身体结实了不少。” 萧乙闻声望了过去,却是一惊,这女子竟是那日在夜韵阁见过的,转而一想,顿时又明白过来为何七爷会出现在那里了。 不由自主地将腰背挺直了些,他回了一句:“谢公主。” 萧乙本就生得俊朗,身姿挺拔。这次听说去西辽,特地还去北郡的集市上买了几条抹额,有珠玉细条的,也有黑纱宽条的。戴上之后,黑发高高束起,策马奔腾之间,直叫怀思公主心中叹道,好一个潇洒风逸的翩翩少年郎! 实际上,那一晚的事七皇兄并没有同她多言什么。但她回忆起少年凄厉的嘶吼惨叫声,就不由得心中担心。 上次夜韵阁偶遇,没时间仔细看看。如今再见,萧乙倒是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发生的一切也全忘了。 除此之外,沈怀思还能明显感觉到,七皇兄对他的重视。 这几日白天暖和一些,夜间还是凉。有时候使臣队伍走到荒芜人烟的地方,寻不到住处,只得就地安营扎寨,七皇兄时而会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萧乙披上。 沈怀思发现,那个曾经外表温润,内心淡漠,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皇兄,开始有了些变化。而这个变化的源头,似乎正是萧乙。 她是个聪明人,这两人之间的事,终究是要由他们二人去解决。作为旁观者,她即便再好奇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去断然多言多问。 这夜,他们先行的使臣队刚好到了一处北浔的边陲小镇。 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敞亮干净的客栈,一打听才知道,客房只有六间。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要多人共用一间了。 男人们倒是无所谓,有个地方躺下即可。沈铎寒看了眼沈怀思,见她笑盈盈道:“无妨,我同婢女一间即可。” 就这么安排妥当了,萧乙随着七爷上了二楼包房,房间内只有一张床榻。 “你睡里面吧。”萧乙听七爷这么说着,不知怎么,却是红了脸。 分明两人这些天都同床共榻。 客栈内条件有限,大家伙排着队烧水洗澡,待萧乙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回到客房内时,已经过了亥时。 客房内仅留了一盏烛灯,萧乙远远瞧着,王爷似乎正面朝里睡着,他便也放轻脚步,从旁侧上了床铺。 两人共睡一床被褥,萧乙刚钻进被窝,沈铎寒的手就搭了过去,搂在人腰间,将人往跟前带了带。 前段时间,七爷都是这般搂着他睡的。 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好觉睡过,萧乙原本还有些困意,甚至在七爷的手搭上来的瞬间,下意识凑过去些。但也就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忽而一顿,看着眼前人俊美的睡颜,内心复杂。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适应,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熟悉了七爷很多习惯。萧乙突然意识到,习惯是件可怕的事。 如果有一天七爷改变了,不再像现在这般对待他,他能再次适应吗? 萧乙不知。 “怎么了?还不睡。”沈铎寒没有睁眼,搭在萧乙腰间的手探进衣摆内,不断向上,一直摸到他的肩头。 那里一点伤痕都没有,皮肤光滑细腻,紧实有韧性。这是涅槃丹的效果,不仅能让人起死回生,排净体内毒素,还能使人身体各项功能都得到加强,包括伤痕旧疤也能尽数褪去。 沈铎寒的手指止不住在那处流连。 萧乙以为七爷今夜又要做什么,不自觉放缓呼吸,并不答话。 只见沈铎寒睁眼,低头轻轻吻了下少年的唇角,再抬手将萧乙的双眼盖住,嗓间含着淡淡笑意:“睡吧,明日出北浔,往后就要注意了。” 第45章 翌日, 天刚微微亮,客栈外便驰来一波人马。 乍一看,一行五人行色匆匆, 皆头顶黑色漆纱冠,身穿宽松紧口衣裤, 以窄条丝涤束腰,腰间左侧配长剑, 右侧垂绶。 再细细一看,这垂在腰间的绶带各不相同。为首这人是玉绶带, 身后几人有金绶带, 也有银绶带。 第79章 此时, 恰逢使臣团的人收拾完毕, 准备出发赶路, 两方打了个照面。 马背上众人纷纷下马, 为首那人略向沈铎寒请过安, 随后从衣襟中取出一道令牌, 对马车内的沈怀思道:“公主殿下,属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 奉圣上旨意,特来随行护送您前往西辽和亲。” 白辞安这个名字, 萧乙还记得, 那日在街头碰上的女子谢壬曾说过,有他的人混在使臣队伍中,会在进入西辽界内伺机暗杀怀思公主。 眼下即将进入西辽,这位白大人却亲自来了。萧乙不由看向七爷, 见他面无表情,眸色沉凝, 便知此人并不轻容易应付。 沈怀思掀开车帘,见这位白大人一脸皮笑肉不笑,便也笑意婉婉道:“皇兄如此,让怀思受宠若惊,那就有劳白大人了。” “殿下言重,这是臣等份内之事。”白辞安说着,已然带着四名手下准备上马跟上。 这时,沈铎寒开了口:“慢着。”他的眼神威慑力十足,迫使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白辞安躬下身来,低声道:“不知肃亲王殿下还有何吩咐。” “有劳白大人日夜兼程赶上先行的使臣团。”沈铎寒徐徐开口,“只不过在我们之后,还有一波使臣团,白大人既是皇兄特地增派来的,岂有不兼顾后方的道理。” “这……”白辞安顿时面露难色,但肃亲王的命令不可违,便只得分出两名银绶带留在此处,等后方使臣团到来。 一行人这才出发,离开北浔,踏上异国疆土。 西辽靠近北浔的地段,风土人情都还同北浔差不太多。 到了正午,气温明显上来了,太阳当头,晒得人花了眼,身上直冒热汗。 萧乙见七爷将身上那件大氅解开,身旁又没带别的下人,便自顾地驾马上前,想跟之前那些下人伺候七爷那样,帮忙收着大氅。 谁知七爷将他的手拦下,直接将氅衫拢起来放在马背上,看着他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做。” 沈铎寒穿了身素青色锦衣,衬得面容越发温润俊美。眉眼间终年不化的寒霜,只偶尔在看向萧乙时,会舒展开来。 萧乙却没见到王爷的神情,只在心里“哦”了一声,抬手抵了下鼻尖,略微有些尴尬。然后拉扯两下缰绳,示意马儿走得慢些,好再回到七爷后方去。 然而他行得慢了,七爷的速度也慢下来,保持着与他并驾齐驱的速度。 萧乙回想起这些时日同七爷相处的点滴,顿时感觉太阳有些太过毒辣,把他的脸颊晒得通红,一路红到耳后根。 冷不丁碰到衣袖间藏着的那支翠玉发簪,冰冷的玉器让他心绪逐渐宁静,驾马的速度也渐渐放缓。 如此一来,他同七爷的速度越来越慢。 不多会儿,怀思公主就从前方的车厢内探出头来,面露疑惑,抿唇笑道:“皇兄先前说要在日落前赶到附近的小镇上歇个脚,眼下太阳西落得快,怎么倒又不着急了?” 沈铎寒这才加了速,重新回到马车前方。而萧乙也跟了上前,驶在王爷后方。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找了两间相邻的客栈落脚。 晚间,沈铎寒的客房门被三长两短声敲响。 他的房间在最尽头处,隔壁是萧乙的房间,对门是怀思公主。 打开门,沈怀思走了进来,待门关上,她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道:“皇兄,刚收到朱雀殿传来的密报,西辽皇帝目前身体状况欠佳,恐怕……” 沈铎寒打开字条,看了一眼,随后凝眉,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化为灰烬。 “应该没那么快,估计还能拖一段时间。”他沉吟道,坐在圆桌旁,摆了个手势邀怀思公主入座。 沈怀思坐下后,压低了嗓音道:“太子无德无才,空有太子之位,却无太子之实力。三皇子虽小我五岁,却文韬武略双全,也备受朝中大臣青睐,皇兄为何要我嫁予那终日流连于烟柳之地的二皇子?” 沈铎寒手中给二人斟茶,漫不经心道,“其一,西辽丞相南舟礼站边二皇子,你可知胜算几成?其二,这二皇子跟太子二人半斤八两,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二皇子贪玩乐,更容易把控。届时扶他上位,你料西辽的真正掌权人会是谁?” “南舟礼?”沈怀思略微凝眸。 沈铎寒抿唇不语,品了口茶,继而道,“不错。所以我们此番来西辽,还有一件要事。” “助南舟礼解决掉西辽三皇子?” “怀思果然冰雪聪明。”沈铎寒眸似寒星,忽而像想起什么,眉眼一瞬黯淡,随即便化为冷肃,“当年我动用无湮阁的势力,替西辽皇帝夺到这个皇位。现在也到他让位的时候了。” “可是我担心,白辞安那边,或者说是,沈泽卿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行动。”沈怀思道。 “他会。他连杀害西辽和亲公主这种事都敢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沈铎寒淡淡看着茶水中漂浮的梗叶,神思飘向远方。 他想起了那个花灯节时,英姿飒爽的俏丽少女和眉眼如画的俊逸少年,满眼欣喜、憧憬、兴奋地游逛灯火集会。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猛然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女子温婉的面容上露出凄哀神色,沈铎寒询问道:“怀思可是因为同为和亲公主,所以对敏丰公主的遭遇感到悲哀?” 第80章 沈怀思眸中有水光闪烁,却还是仰起面,让泪水没有滴落下来。这么些年间,她的内心变得越发坚强,只在偶尔有时回忆起从前和燕渡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才会潸然泪下。 当时听闻敏丰公主的遭遇,她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惋惜,更多的则是无奈。 身为帝王家的子女,肩上很多担子不得不抗。 收拾好情绪后,她依旧笑靥婉婉道:“会对她的遭遇感到惋惜,却想不到沈泽卿心狠至此,连她都不放过。” 就在这时,沈铎寒突然眸色一沉,提醒沈怀思噤声。只见从窗户沿缝之间,悄无声息地伸进来一小节木竹管,往房间里面排放迷烟。 而在沈铎寒的房间隔壁,萧乙刚洗完澡踏进屋内,便敏锐感觉到不对劲。他疾步跨到窗边,一把破窗将人揪了进来。 这蒙面黑衣男子武功高强,与萧乙两人顿时在房间内打斗起来。屋里激烈的声响传到隔壁,沈铎寒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前来,待开门一看,萧乙已然将黑衣男子死死地扣在地上。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只听咔嚓两声响,萧乙将那人两条胳膊都给打断。 男子发出一声哀嚎,口角微动,萧乙心道不妙,急忙将其下颌死死掰住,不让他服毒自尽。 “萧公子好身法!”沈怀思从隔壁房间过来,不由得出言赞叹。她从旁侧取来一块抹布,拉下那人面上的黑布,一把将抹布塞进他口中。 “呜呜……呜呜呜……”黑衣人双臂已废,口中想寻办法自尽,又无奈被堵。 沈铎寒走到窗边,朝外看去,茫茫黑夜中,早已不见黑衣人团伙的踪影。 而住在这间客栈的使臣团其余人都没有动静,就连那位同样武功绝顶的锦卫司司长也不见身影。 “幸好今日有你们在,若是指望那白辞安,想必我眼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沈怀思庆幸地道。 沈铎寒走到黑子男子面前,见他容貌是北浔人,一脸视死如归,便知道,这种人不会审出什么名堂。 “搜身。”他冷声开口。 “是,七爷。”萧乙开始动手搜寻这人身上的物件。 待搜寻到腰部的时候,那人突然反应激烈起来,尝试着站起身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被萧乙一把拦住。 “腰间有东西。”萧乙边说着,边将人用麻绳捆在座椅上,令他动弹不得。然后在这人腰间细细摸索一番,从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沈铎寒。 这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匕首,没有任何花纹图案。 萧乙再次将人从上到下摸索过,就连黑靴都脱下来,确认过再无旁物。 “把他上衣给扒了。”沈铎寒回身忘了一眼沈怀思。 沈怀思淡淡一笑:“仅是上身,又无妨。” 待上身衣服都扒完,萧乙发现,此人右腹处有一小块图案。 凑近了看,是三朵红金黑三色相间的云腾图。这个图案萧乙没见过,正思索着是什么意思时,只见七爷一把拿起匕首抹喉,人立即便断了气。 “皇兄,这是……”沈怀思也注意到此处图案,语气惊叹。 “没错,云翎军团的人。”沈铎寒眸中森冷寒意一闪而过,将带血的匕首递给萧乙道,“萧乙,现在有一个棘手的任务交给你。” 萧乙接过匕首,垂首而立:“七爷尽管吩咐。” “你拿着这把匕首,去杀了白辞安。” 萧乙心中一惊,却没多说一句话,只回道:“是,七爷。” “现在就去。” “是。” 少年很快出了房间,一切回归寂静,沈怀思这才有些担忧地问出声:“皇兄,白辞安那边,恐怕不容易对付。萧乙他……” “他可以。”沈铎寒垂眸看向地上那具尸体,敛去眸中一切情绪,“今晚是最佳时机,过了今夜,恐怕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更何况,养兵千日……” 用在一时。 第46章 夜已深, 整个客栈内一片死寂。 白辞安的客房在二楼另一头。沿途经过几间别的使臣客房时,萧乙没有听到半点人声,想来是那帮黑衣人的迷烟所致。 他将带血的匕首藏于身后, 一步步逼近白辞安的客房。 早晨他仔细瞧过,此人脚步沉厚, 行动敏捷,估摸着武功不低, 不能枉然行动。更何况七爷还提醒过,这是个棘手的任务。 到了房门外, 见到屋里有光亮, 萧乙轻敲门三下, 然后退至旁侧。 屋内无人应答。 萧乙心道, 若白辞安同其他使臣一样, 被迷烟迷晕, 倒是好处理。 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 先站在门外朝里探了一番, 屋内仅亮着一盏烛灯,却不见人影。 麻利地钻进房内, 反手关上房门。然而就在那一刹,门后左右双侧顿时两柄利剑逼近, 冰冷的刀锋带着凌厉寒芒, 似乎对闯入者的性命毫不留情。 萧乙一个后弯躲过偷袭,余光瞥到这二人腰间挂着的金绶带。 是白辞安的人! 这显然是预料到会有人进来,提前布下埋伏。而白辞安本人,却并不在此房间内。 招式接连而来, 金绶带二人武功略逊色于刚才的黑衣人,但配合极为默契, 且出手狠厉,招招直逼萧乙死穴。 双拳难敌四手,屋内打斗空间局促,萧乙在抵挡其中一人致命一击时,另一人的剑锋从他左胸擦过,割破大臂。 第81章 瞬间他身上就多了一道伤口,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鲜血逐渐从伤口溢出,染红衣裳。疼痛让萧乙的大脑越发清醒,这种时候也不必隐瞒真正实力了。 他左手握着七爷刚给他的匕首,右手从腰间勾出另一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一个侧身躲过两人夹击,再将屋内碍事的桌椅全都朝其中一人狠狠掀去。 趁着那人劈开桌椅的间隙,萧乙朝另一人疾速掠去,须臾之间便已贴近那人身后。近战搏杀萧乙最为擅长,他一手砍断当空劈下的剑,另一手已然划破此人脖颈,再狠狠将人踹飞。 顿时血溅三尺,血珠迸了萧乙一脸。 他转过身,看着屋内还活着另一个金绶带。血丝在少年俊秀的面庞蜿蜒淌下,那一瞬间,金绶带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绝色艳鬼! 晃神不过片刻,艳鬼已经袭来,左右双刀凶狠利落,刀刀致命绝杀。刀剑相碰,火星四溅,空气中“噌噌”爆鸣声四起。 不多会儿功夫,金绶带就已落了下风,却还在誓死抵抗。 只见萧乙一刀砍断其手腕,力道之大,利剑直接脱手飞出,直直插入木缝中!随后一刀割喉,一刀刺胸,金绶带顿时便泄了力,重重倒在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萧乙的双手微微颤抖,浑身上下不少大小伤口,身穿的那袭黑衣被血染透。自己的血,这二人的血,早已分不清楚。 他心里只想着,任务还没完成,白辞安还活着。 就在念头刚起的时候,突然从窗外射进一支利箭,萧乙擦身躲过,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箭雨之中,却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上楼,逐渐靠近这间客房。 “刺客就在此处!”门外传来白辞安一声喝令,“给我进去搜,抓活的!” “是!” 不好! 萧乙心中暗道不妙,今夜两名金绶带都死在他手上,若是就这样被抓,定是解释不清,到时免不了连累七爷。 伤口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趁着箭雨停顿间隙,快步移到窗边,翻窗而出。 月黑风高夜,敌在暗,他在明。动发一瞬之间,利箭远远射来,一箭扎进右腹,力道凶狠,直让萧乙一声闷哼,眉心紧拧。 “刺客在哪儿?” “定是逃出去了!” “快追!” …… 客房内的话语声被他迅速抛在身后,他绕到客栈另一边,翻窗进入自己房间,却见七爷早已等候在内。 “对不起七爷,属下没能完成任务。”萧乙手捂箭口,惨白着脸欲跪地请罪,就被沈铎寒一把拉起。 “先不说这个。”看着萧乙满身血的模样,沈铎寒的脸色沉了沉,还要再问些什么,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例行检查,请屋内使臣配合。” 是那几个住在另一间客栈里的侍卫! 眼见屋门就要被打开,沈铎寒冷冷开口道:“本王在此屋内,何人敢造次!”顺势将萧乙右腹的箭拔出,连人带箭一起抱到床上。 被褥覆盖,他小心压在萧乙身上,两人身体紧紧相贴,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从少年冰凉的外衣传来,刺激着沈铎寒的神经。 他低头凑近萧乙耳边,低声道,“把上衣脱了。” 七爷身上的暖意让萧乙身上的疼痛稍稍有所缓解,他两三下褪去外衣,就听门外白辞安的声音不徐不缓道来:“回禀肃亲王殿下,客栈内除了刺客,已经有部分侍卫追出去了,臣等例行检查客栈内的状况,以免刺客藏匿。” 趁着这个间隙,沈铎寒已然用薄毯将萧乙面上的血迹擦了干净。 擦干了之后才看见,萧乙的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唇瓣也惨白一片。 沈铎寒的眉眼压得更低,对这屋外说话的语气也能听出明显不快:“你的意思是,本王这里藏有刺客?” 他转而也将上衣给褪去,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事发紧急,例行检查还望殿下理解。属下手中持有圣上令牌,见此如见圣上,殿下难道想抗旨吗?” “疼吗?”床上,沈铎寒凑近萧乙耳边问道。 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扣住萧乙的伤口,一寸寸按压。萧乙紧咬牙关,遏住即将脱口的呻.吟,冷汗涔涔。 “不要忍,喊出来。”沈铎寒轻轻亲吻着萧乙的耳垂,冰冷的面颊,苍白的唇,随后对门外道,“本王无意抗旨,你进来吧。” 白辞安得了令,这才松下口气,推门而入。 他知道,这是肃亲王身边那暗卫萧乙的房间。不过他早就听皇帝说过,萧乙此人武功极高,若是碰上,不可大意。 先前开元节那次宫宴上,因为这小小暗卫,害他折损一个得力手下。此仇,他可是一直都记着。 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他岂能错过。 然而门一打开,屋里景象却让他顿时傻了眼。 “嗯……啊……轻点,王爷。” 屋内窗户大开,那少年断断续续的低.喘溢出,配合着肃亲王殿下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背,是个人都知道此处正在发生些什么。 门外几个侍卫愣着不敢进去,白辞安硬着头皮说了声“进去搜”,几人这才颤颤巍巍进了萧乙的房间。 客房面积不大,很快就摸了个干净。 “回禀白大人,没有搜索到刺客的痕迹。”几人重回门口,不敢往床榻那处多看两眼。 第82章 白辞安一番沉凝,却是开口道:“肃亲王殿下,多有得罪”,随后踏了进去,一步步朝床榻走去。 待靠近了些,见到床榻之间,那少年脆弱无比躺在人身下,素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也被吻得有些红肿。似是感知到有人靠近,少年缓缓睁开双眸,水光潋滟,眼尾犹带红痕。 那一瞬间,白辞安觉得自己活这么久,见过那么多美人,都比不上这床榻上少年的绝色。 只见那少年朝着身上的男子低声嗔道:“王爷,他在看着属下。” 沈铎寒随即眼神剐来,将萧乙向怀中搂紧了些,挡住白辞安的视线。 “打扰殿下雅兴,臣等这就告退。”眼见探究不出来什么,白辞安只得讪讪收回目光,将侍卫领出房间。 待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渐走远,沈铎寒感受到萧乙身上越来越明显的颤抖。 “很疼?”沈铎寒立即翻身下床,披上衣服。 萧乙确实疼得厉害,那支箭用了十足内力,险些将他的右腹射穿。无论是刚刚拔箭,亦或是七爷有意按压伤口,他都没有吭过一声。 唯独在七爷提出要求时,他才忍着心中那份不适,压抑地发出几声平时从不会发出的声音。 随后他就看到了白辞安赤.裸裸的眼神。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一层层剥光。 萧乙觉得羞耻极了。而除了羞耻之外,心头还有种被针扎的感觉,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摸不透、看不清。 他只觉凄凉。 可他不是会将这些说出口的人,他也不理解,这份心里不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只得咬紧牙不吭声,艰难从床上起身,翻出包裹中带着的伤药和纱布,想要自行包扎一番。 沈铎寒看着萧乙赤.裸上身,精瘦的腰间血流汩汩、伤口撕裂的一片惨样,先把窗户关上,再接过萧乙手里的纱布和金疮药,对他说:“我来吧。” 萧乙却摇摇头:“属下自己来就好。” “萧乙。”沈铎寒面露无奈,“你在本王面前,不必逞强。”说完,他坐到床上,将人拉近跟前,开始处理伤口。 殊不知,这句轻飘飘的话,却重重落到萧乙心头,让他在某个瞬间,心中泛起一些些异样的情绪,不知是苦涩,还是欢喜。 “今日之事,本王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沈铎寒处理完伤口周边的血水,撒上谢神医特制的金疮药,再用纱布一层层裹上,“所以你也不必自责。” 他的手法轻柔,说话的口吻也轻柔,不断安抚着萧乙受伤的身体和精神。 冷不丁的,萧乙忆起前段时日自己一直在纠结的事,一个念头忽而在他心中成型。 不知是血流得太多,让人神志有些恍惚,亦或是其他原因,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虚弱:“属下想问七爷一个问题。” 沈铎寒正在帮萧乙处理其余伤口,头也不抬说:“有什么明天再……” 萧乙却依旧问出了口:“在您心里,属下究竟算什么?” 听闻这话,沈铎寒手下一顿,眸中复杂一闪而过,抬眸已是自若:“为何这么问?” “属下愿意为七爷去死。”少年的脸色惨白,说话时嘴唇都在轻颤,却目光灼灼,“属下只是斗胆想知道,七爷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是您的暗卫,您的暖床小厮,还是您身边……可有可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下属。七爷今日说明白,这样,萧乙也可,摆清自己的位置,厘清自己的心。” 厘清自己的什么心,萧乙没有详说。他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份最后的体面。 一席话说完,二人无声对视,满室沉寂。片刻,萧乙像是陡然卸下一口气,重重朝旁倒去。 沈铎寒一把将人接住,抱到床上,用被褥立即裹紧萧乙冰凉的身体。 似是还嫌不够,他也掀开被褥躺进去,将昏迷的人搂入怀里,驱动内力帮他御寒。 良久,室内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 “轰隆!——” 窗外,惊雷骤响,暴雨倾盆,漫过人间种种。 第47章 萧乙混混沌沌睡着后, 发了高热。他梦到很多东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脑中似有千万只蚁虫啃噬, 又像被铁锤敲打。那一团又一团的梦来了就走,梦魇一个接一个。直到他早晨被雨声惊醒, 才发觉头脑不烧了,身上也舒坦许多, 梦倒是一个都不记得。 抚上包扎好的伤口,疼痛大有缓和, 只要不做大动作, 不拉扯到, 都还能正常行动。 萧乙知道, 这是谢神医的良药在起效。只是不知为何, 此次出使西辽, 七爷却未带上谢神医。 念到七爷, 萧乙从床榻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脑中突然回想起, 前一夜他同七爷说了什么,不由得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他只是个暗卫, 却是借了天大的胆子,向主子提出那样的问题。 偏偏, 还没得到任何回复。 也是, 这是他自己乱了分寸,是他僭越了。七爷不答,在情理之中。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俨然便是沈铎寒。 萧乙收起纷乱的思绪, 立即穿上衣服,一瞥窗外烟雨蒙蒙的天光,视线也不敢朝七爷那处落,只得站起身,垂首而立:“七爷。” 心里忽而起了一份极不自然的窘迫感,甚至有些不敢面对七爷。昨日所言,既是一时大脑发热,也是肺腑真言。他不知七爷究竟作何感想,他此刻,亦不敢多问。 第83章 “醒了。”沈铎寒走到桌前,将手中提的食盒拎到桌上,打开来,取出里面的茶水和米粥,神色淡淡,“你素来有早起的习惯,先吃点东西暖暖胃。” 萧乙却是不动。 “怎么了,伤口还疼?”沈铎寒抬眸,视线落到萧乙脸颊上,再一路下滑,落到那双仍旧发白的唇上。 那双唇,此刻正倔强地抿着。 只见萧乙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属下有罪,属下知错,属下受不起七爷这般对待。” 这番话,让沈铎寒轻声叹息:“萧乙,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他将萧乙按到桌旁坐下,“你无罪,亦无错。我也只是如从前那般待你,你受得起。” 如从前那般……待你。 萧乙把七爷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即便七爷只字不提前一晚的事,萧乙也不会再追问其他。 有那句“你受得起”,就足够了。 过了辰时,使臣团便出发赶路。 白辞安手下折了两名金绶带,原本提议在此客栈再住一晚,查出真凶,却被肃亲王找出已然“伏诛”的黑衣人尸体,并将一切都归咎到这黑衣刺客头上。 在此出使西辽的节骨眼上,白辞安即便心中再如何起疑,也奈何不了肃亲王压阵,只得跟着使臣团出发。 春雨卷来寒凉,天地间似被烟沙笼罩,雾霾霾,灰蒙蒙,看什么都不真切。 使臣团前进的速度相较前几日有所放缓,而萧乙的警觉心却提到最高。他虽不知七爷口中的云翎军团是何,但就昨夜他同黑衣人出手过招,以及有人暗中埋伏放箭来看,他们一行人,处境不容乐观。 对方的人数众多,身手不凡,真要在这种天气对上,一切就都说不准了。 也许是他太过警惕,引起了白辞安的注意。 在经过一处山坡时,白辞安驾马行到萧乙的马匹内侧,开口问道:“萧侍从似乎脸色不太好,是昨夜春风一度没睡好,还是因为,身上有伤呐!” 尾音刚落,只见一支利箭穿破雨帘射来,随后一声马匹惨烈嘶鸣,打破了清晨雨路的寂静。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侍卫纷纷拔剑,做出防御姿势,然而箭如雨下,发自暗处,一时间,几人中箭到底,惨叫声交错响起。 而白辞安一人一马将萧乙困在山崖边上,进退两难。 萧乙顾不得自己,连忙看向前方的七爷,雨雾朦胧,他难得的看到七爷拔出随身带着的那柄剑,顿时,从四周跃出一小波白衣人,加入防御的阵营。 那白衣人个个白布蒙面,武功极为高强,剑花翻转间,已然将一切利箭挥开。 就在这时,从山坡窜出一波黑衣人,手持弯刀与白衣人厮杀起来。 一时间,马踏泥浆,刀剑相碰,血雨相融,肃杀气氛弥漫在这处山坡之上。 萧乙忧心七爷和怀思公主安危,却被白辞安死死拦于一隅之地,前后不得突破,反而被一寸寸逼近山崖边缘。他厉声喝道:“白大人此举是何意?” “是何意?呵呵呵呵……”白辞安面露寒光,“我手下副司长一条命,金绶带两条命,皆因你而陨。你一小小暗卫,这条命倒是值钱!” 说罢,白辞安扯动缰绳,将马头狠狠朝着萧乙那匹枣红马撞去。 马匹前蹄踏空,萧乙立即扯住缰绳后撤,足间轻点马背,腰间匕首顿出。 他一脚踏上白辞安那匹马,挥刀扎向马后臀,马匹受惊,嘶啸长鸣着高抬两条前腿,狂奔而出。 白辞安也飞身而出,抽出腰间佩剑,同萧乙在雨雾中狠厉厮杀起来。 萧乙右腹有伤,行动间有意避开那处,却被对方看了出来。白辞安杀招直逼,萧乙左右近不了他身,飞驰着后退应招,忽然一个抬手动作,衣袖中飞出一物,眼见着就要落入泥水当中。 ——去西辽,找到簪子主人。 那句话猛得在萧乙脑中蹦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翠玉发簪,却听“噗呲”一声,剑尖扎入左肩,差一点就到心脏。 萧乙狠狠拧眉,趁势一手握住剑锋,提脚将白辞安踹出。 “咳咳……”他呕出一口鲜血,将利剑拔出,再将发簪收进胸前衣襟中。 抬眸,提剑,疾步加速,在白辞安从地上爬起来之前,剑光闪过,直直朝着对方胸膛刺去。 白辞安躲闪不及,一剑入胸。临死,他抬起嗜血的疯狂眼眸,将萧乙死死拽住,试图将他一同扯落山崖。 “我死,你也休想活!!”云雾间传来白辞安凄厉的喊叫。 “萧乙!”沈铎寒闻声,迅速斩落面前几名黑衣人,提步掠去,一把拽住即将坠崖的萧乙手腕。 然而萧乙和白辞安二人的下坠重量,直接将沈铎寒拉下大半个身子。 “七爷!!”萧乙顿时心惊,“还请七爷快快放手!”他吼道。 沈铎寒额间青筋根根暴起,手下力道却丝毫不松:“本王,不放……” 而萧乙身上,白辞安正死死扣住他的咽喉,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嘶哑道:“呵呵呵呵呵……还能顺便拖死一个肃亲王,我这条命,也算值了……” 可恶!!! 萧乙气急,左手却因左肩重伤而脱力,动弹不得,只得一口狠狠咬上白辞安的手臂。 然而对方却已然没了声息,只剩双手僵硬地吊在萧乙身上。 第84章 雨势渐大,萧乙的手腕一点点从沈铎寒手中滑出,直至滑落。 脱手的那一瞬间,沈铎寒当即翻身而出,在身后一众惊呼声中飞下山崖,一把搂住萧乙的腰身。 急速下坠中,他将白辞安的尸体扯开,另一手持浮光剑狠狠扎入崖壁之中,以此减缓下落速度。 山壑之间,云蒸雾绕,萧乙清楚地看到七爷难得一见的担忧神色,清楚地感受到七爷环在他腰间的有力臂弯,甚至能清楚听到七爷急促的心跳。 顿时一阵热流涌上眼眶,鼻尖。他咽了咽发梗的喉咙,闭上双眼,任由泪水随着雨水流淌而下。 昨夜那个问题,他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是死,这一生也无憾了。 * 淅沥的小雨不停拍打在脸庞上,将意识一丝丝拉回体内。睁眼时,萧乙只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不已。 七爷!! 猛地一个起身,顿时拉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痛到他眼前一阵发黑发晕,好一会儿缓过来,环顾四周。 寒凉雨夜,借着稀微月色,仅能看出山谷之下的大致光景。 “七爷。”他嗓音嘶哑,手中摸索着。所幸,在他身边不远处就躺着沈铎寒。 萧乙的手摸过去,只感觉七爷通身冰凉。他心中一阵慌乱,连忙贴过去,直到感受到七爷微弱的呼吸,他才松下一口气。 从山崖间坠落时,想必是七爷全程护着他,他才能活下来。 如此一来,七爷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咳咳、咳咳咳……”萧乙咳出几口血来,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忙将沈铎寒的身子扶起,坐正,替他运功疗伤。 雨丝渐渐减弱,再渐渐归无,天地一片寂然无声。山野之间,寒风拂过发梢,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衫,浸入肌骨,再入脾脏,游走于体内,又被内力一寸寸逼出体外。 不多会儿,萧乙身上蒸腾起层层白雾,内力将衣衫快速烘干,再源源不断输入沈铎寒体内,打通经络,舒缓伤痛,驱散寒霾。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后,萧乙颓然倒地。 月亮渐渐爬出云梢,雨水洗涤过的夜空一片银蓝,月光均匀而柔和地洒在雨露淋湿的山谷之下。 萧乙颤抖着朝昏迷的沈铎寒爬去,他爬得很慢,每动一下都牵扯到全身伤痛。直至七爷身边,他轻轻牵起沈铎寒冰凉的手,放在心口处,再缓缓凑上前,无比虔诚地吻上那双冰凉的唇。 “七爷……”意识消失之前,他依偎在沈铎寒耳畔,喃喃道,“得逢七爷,萧乙此生之幸也。” 第48章 再次醒来时, 是在山洞之中。 火光明灭扑朔,投映在洞内崖壁上,将坐在火堆旁的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萧乙看到那人影, 忙唤了声“七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左肩和右腹的伤口都被处理过, 身上好受许多,就连睡着的地方都铺了件衣裳, 是七爷的外衣。 而沈铎寒仅着一件白色里衣,端坐在火堆一侧。他发间凌乱, 脸色苍白, 却依旧满身肃清。 他凝视着跳跃的火苗, 漆黑眼眸中倒映出燃燃火光, 似是没听到萧乙的唤声。 片刻, 他才缓缓开口:“坐过来吧。” 萧乙便坐到了沈铎寒身旁。 外面依旧是漆黑夜色, 为数不多的木柴在火焰之下燃成灰烬, 随着时间的流逝, 火苗也逐渐变弱。 “七爷,你的身子……”萧乙心里担心, 便出声打破了洞内的安静。 “好多了。”沈铎寒从旁拿起几块枯木,丢进火堆里, 火苗又涨了一些。再转头看向萧乙, 淡声问,“你呢?” “也好多了。”萧乙放下心来,攥紧的手也松了下来,感受着来自火堆的温暖, 一颗心逐渐越跳越快。 “嗯。”沈铎寒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火苗上, 眸中倒映出猎猎火光。他接着说,“我已经放出信号,天亮之后会有人找过来,到时我们就会得救。” 萧乙一直都知道七爷手下还有别人,包括这次出使西辽,也有人一路暗中相护。 七爷从未说过那些是什么人,萧乙只道那群人武功高强,也不会多问。 洞穴之内再次恢复寂静,仅剩洞外刮过的风声,和枯枝燃烧的劈啪声。 忽而,沈铎寒开口唤了一声:“萧乙。” 萧乙抬眸望去,七爷俊美的侧颜被火光照亮,另一边脸则隐匿在黑暗处。“七爷可是有何吩咐?”他问道。 “你不是素来爱听故事吗,今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七爷嗓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萧乙心中好奇,便回道:“属下愿闻其详。” 如此,在这寒凉春雨夜,一个故事便在这处荒僻的山洞中被娓娓道来。 相传在几十年前,北浔和西辽还水火不相容的时候,两国各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将领,分别是北浔大将军然峰和西辽巾帼女将喻苏。 这二人皆武功高强,智勇双全,不仅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并且据说喻苏的父亲当年便是死在然峰父亲手下,两人之间说是死敌不为过。 然而在一次遭遇突袭后,喻苏身受重伤,被然峰救下。然峰原本带着目的,刻意隐瞒身份接近喻苏,却被她的赤诚纯善吸引,心生爱意,而喻苏也因然峰的救命之恩和对她的照顾而动心。 就此,二人在荒野山村度过一段时光后逐渐相爱。就在然峰想要放弃一切和喻苏在一起时,喻苏得知了一切真相。 第85章 “萧乙,若你是喻苏,你会如何看待你和然峰之间的这段感情?” 萧乙正听到兴头上,忽而听七爷停住故事,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火苗逐渐稀微,沈铎寒手中拎着最后一块枯木,没有急于丢入火堆中。 萧乙拧起眉头,不假思索一番后回道:“如果属下是喻苏的话,应该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吧。” 沈铎寒沉默片刻,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苗,继续问道:“为何会这般想?” “因为然峰知道实情却不说,隐瞒着喻苏,而他二人之间身份对立,又有血海深仇。这样的感情能算是感情吗?”萧乙不由得摇了摇头。 “若是……”沈铎寒顿了一下,“然峰他有隐情呢?又或者是别的原因,不可说,不能说。” 萧乙再次思索一番,继而开口:“其实属下对情爱也不甚了解,只知道相爱的两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况且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难道然峰要永远让喻苏生活在谎言中吗?” 山洞中,那丝最后的火苗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迟迟不肯熄灭。 沈铎寒咽下一口气,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一般,在洞中缥缈回荡:“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喻苏,会离开然峰?” “属下若是喻苏,不仅会和然峰一刀两断,他日战场相见,也必不会手下留情。” “啪”一声响,火苗熄灭了,一切都湮没在无尽夜色中。 沈铎寒手中拎着的那根枯木迟迟没有添进去,山洞之内一片漆黑,寒意也逐渐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一点点漫上心头。 “七爷,最后这二人的结局是如何呢?”萧乙听故事总喜欢听到尾声,耐不住七爷许久不吭声,便自己问出了口。 山洞之外,寒风一阵接一阵吹过,沈铎寒轻抬起手,将枯木添了进去。火堆里仅存的那点火星如获新生,攀爬着,纠缠着,撕咬上那根枯木,直至火焰一点点重新燃起。 “最后的结局,本王忘了。”冷冷淡淡的嗓音响起,萧乙听出话间变化,朝七爷看去。 火光照耀着男人如画的眉目,却在洞内崖壁上投出一道冷冽又落寞的侧影。 七爷似乎,心情不大好。萧乙忽然这么想着。 最后的这根枯木燃尽时,他听到七爷再次开口,“萧乙,还有三四日的行程就到西辽皇都了,届时本王需要你去对付一个人。” “那人是?” “西辽三皇子,宋清琢。” * 到了天亮后,确实如沈铎寒所说,山洞外有一小队士兵找了过来。 只不过找来的并非七爷的人,而是西辽丞相南舟礼。 萧乙不识南舟礼,但见他一袭蓝白锦袍,相貌清俊高雅,便知这人非富即贵。 “肃亲王殿下!”南舟礼见到沈铎寒后,疾步踏入洞中,前后左右打探一番,才开口道,“听闻北浔使臣团在雁山遇袭,刚好我就在不远处的北方要塞荔城,便赶了过来。殿下受伤了?” 他眉心微微蹙着,眸中难掩担忧。 沈铎寒脸色仍有些发白,安慰道:“受了些伤,不过已无大碍,这次多亏我的暗卫。”他眸光从萧乙身上掠过,再问道,“不知怀思公主情况如何?” 南舟礼顺着沈铎寒的目光看向萧乙,神色一瞬惊叹诧异,随后恢复如常,对沈铎寒道:“怀思公主被保护得很好,只不过昨日我赶到时,似乎有几名北浔使臣和侍卫丧命。我已派人将怀思公主和幸存的使臣一路护送去荔城,公主倒是镇定些,那几个使臣叫嚷着要回北浔。眼下殿下被找到了,想必他们也能放心些。只不过……” 他话语稍顿,再次望向萧乙,神色犹豫道,“肃亲王和您的暗卫都有伤在身,不如先在荔城歇两天脚,等伤好些再出发。” “如此,便照南大人的安排来吧。” 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驾马来到西辽的北方要塞荔城。 刚入城的时候,萧乙就见城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南舟礼也解释道:“荔城人向来信奉神佛,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宗庙节,有不少外地人过来。据说这里有座禅风寺,无论是求签还是祈福都很灵。” 说着,他又看向沈铎寒道,“肃亲王明日若是无事,不妨一同前往我们这禅风寺看看。” “南大人安排就好。” 这是萧乙今日第二次听到七爷这般说,他不由得望向南舟礼。南丞相年少英才,芝兰玉树,又生得模样出挑,气度不凡,想必定是出自世家大族,从小便能接触到最好的一切。萧乙看着看着,心中不自觉泛起羡慕之情。 一路来到荔城入住的府邸,与怀思公主和几位使臣会和,吃过晚膳后,天色也全黑了。 萧乙回到自己住的厢房,洗过澡,将身上伤口清理干净,重新上药包扎过后,躺到床上。 他很累,也很困,身上的伤口虽用内力治疗过,却仍旧疼痛不歇。在床上左右翻滚睡不着,心中反倒期待着七爷唤他过去。可一转念,却又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感到莫名羞愧。 无论是出使西辽之前,还是出使西辽后的这些时日里,他几乎都是在七爷身旁入睡。 闻着七爷身上熟悉的淡竹清香,感受着躯体的热度,总能睡得很踏实。 今日难得离了七爷,辗转难眠,萧乙干脆坐起身,走出厢房,在院落之间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一番。 第86章 无意中,他一路走到了七爷的住处。然而刚一靠近,便远远听到南丞相的声音自庭院内传来。 “我今日见到了那少年。”他似乎是在同谁说话,压低了嗓音,“不过我见肃亲王似乎并不如你所说,对那少年有多特别。” 如此一来,萧乙也能猜到,南舟礼所言“那少年”便是指的他萧乙。 他不由得屏气凝神,停下步子。 片刻,便有一女子声音传来,萧乙听出是怀思公主,“昨日我亲眼所见皇兄为救萧乙直接跳入山崖,我从未见皇兄这般,我心中担心。” “你在担心什么?只是个暗卫而已。” “你不知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萧乙身份特殊,若是被他回忆起从前,皇兄……” “你二人在聊些什么?”只听沈铎寒的声音忽而出现,打断了两人闲谈。随后话音一转,内力直勾勾传声而来,“什么人在外面!” 萧乙耳力敏锐,原本距离那处庭院就有段距离,发现自己行踪暴露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足间轻点,跃入无边夜色之中。 待重新回到厢房,他已然没了先前的悠哉。想着南丞相和怀思公主之间的对话,他不禁给自己灌下大半壶茶水,抵消心头烦躁。 这二人听起来倒是关系匪浅,只不过怀思公主所言,他的身份……他的从前…… 究竟之前经历过什么? 难道七爷还有什么没告诉他的吗? 想了想,他从衣襟中取出那支一直小心护着的翠玉发簪,指腹摩挲,仔细端倪。 --去西辽,找到簪子主人。 这簪子的主人,究竟是谁? 又能告诉他些什么? 第49章 带着这样或那样的疑惑, 萧乙一夜都未睡好。 待到了早晨,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早早出发前往禅风寺。 四月初, 柳烟花雾,草长莺飞。路旁的小摊小贩摆出热气腾腾新出炉的早食, 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萧乙和七爷以及南丞相都驾马,怀思公主坐于马车之内, 另有三五侍从相随。一行人从街道行过时,马蹄声此起彼伏, 过往路人商贩纷纷侧目, 无不面露惊艳。 ——“真俊呐!” ——“又是谁家的贵公子们赶着趟儿出门咯。” …… 荔城是大城, 又赶上宗庙节这样的大日子, 纵使此刻刚过卯时, 街道上也人群涌动。 “如此, 咱们便要加快些赶过去了。”南舟礼说着, 已然驾着马行到前头。 禅风寺在荔城西南侧, 识路的侍从领着一行人走了条人少的道,车马驶到寺庙外时, 萧乙发现此处还停了一架马车。 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做工精细, 马匹也是上等好马, 想来同是为了避开人多处,一心问佛的达官贵人。 这边,几人刚下马,就见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婆子。婆子衣衫褴褛, 头发乌糟,一手拿破碗, 一手持佛珠,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忽然,她脚步一顿,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朝着几人便冲过来。 萧乙随即挡在几人面前,却见那婆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颤声道:“真龙现世!真龙现世呐!” “大胆!”几名侍从已然上前,将癫婆子一把架起,试图拖到旁处,然而饶是两名精壮男子,却未能拖动婆子半分。 见状,南舟礼随即让手下撤下:“禅风寺乃圣地,此处所遇一切皆为圣物,所遇之人皆为圣人,不得无礼。” 婆子重获自由,先是凑到沈铎寒面前,念叨一通“真龙现世”。复而又跑到萧乙跟前,也念叨一通“真龙现世”。 萧乙不知所以,而他身后,沈铎寒脸色渐渐冷凝,南舟礼意味深长,沈怀思面露忧色。 “真龙现世,乃社稷之福啊!” 疯婆子仰天长叹,随后便绕过几人,渐渐远去。待萧乙回过神来,扭头望去,那绵绵薄雾中早已寻不到半分人影。 “疯癫呓语,听听便罢了。”沈铎寒冷然开口,随后便踏步前行,几人也跟在身后。唯有萧乙,一直望着疯婆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才转身,进入禅风寺。 这座寺庙年代久远,甚至在一些墙角处能看到焚烧过的痕迹。南舟礼解释说,百年前的战火曾经殃及此处,而这座庙却依然□□过来,也因此被后人奉为祥瑞。 “凌云殿就是祈福大殿了,咱们去那处看看。”南舟礼示意侍从领路。 待到了殿外,却见殿内泱泱人群,都是早早前来祈福的百姓。 “这荔城为何有如此多人信封神佛?”沈怀思不解问道。 萧乙也正对此感兴趣,便听南舟礼回她:“荔城虽是大城,却多旱季,连年丰收不利。近些年来又有凛川流民入境,肆意掠夺百姓粮食。我此番前来也是为这事,必须对那些凛川人加以遏制了。” “可凛川人混入西辽百姓中,也难以被发现吧。”沈怀思又道。 “这正是棘手的地方。”南舟礼语气无奈,“西辽不像北浔,从一开始就关闭凛川边界的城门,才让一些流民有可趁之机。近些年凛川起义军逐渐兴盛,恐对三国边境造成威胁,此番回朝,我必向王上请示,严格防范凛川人的入侵。” 凛川…… 见南丞相对凛川大谈特谈,怀思公主神色自如,萧乙便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七爷。 第87章 这二人想必不知七爷生母是凛川人一事,才会如此毫不避讳吧。 “先去问签吧。”沈铎寒出声打断二人交谈。 问签的地方倒是僻静,萧乙一行人到时,里间问签的人刚好出来,两方碰了个照面。 萧乙站在沈铎寒身后,侧过身想让对方先行,却听那位夫人开口唤了声“南大人”。 他抬眸看去,只见那老夫人年逾六旬,两鬓斑白,穿着素色简单衣裳,却用料讲究,发间以一支乌木簪子点缀。 萧乙望过去的时候,那老夫人也正巧看了过来,二人视线相对,老妇眸中探究神色一闪而过,意味深长移开目光。 南舟礼恭敬回道:“早前就听闻庞夫人信奉神佛,不曾想此番能在荔城碰上您。” “是也。禅风寺一年难得出关一次的涯观方丈亲自解签,老朽久闻其名,今日便过来了。” 老夫人低沉嗓音闷笑两声,朝几人看了一圈,眼神在沈铎寒和萧乙身上又走了几遭,继而道,“南大人有贵客,老朽就不多做叨扰了。” “庞夫人慢走。” 待老妇由身后丫鬟搀扶着,缓缓离去后,沈怀思问道:“南大人,这位是?” “西辽太傅庞世忠之妻阮氏。”南舟礼淡笑着回道,“庞世忠连任两朝太傅,位高权重,深得陛下赏识。” 沈怀思却疑惑:“两朝太傅?那岂不是西辽先太子之师?” 只见南舟礼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道:“是先太子师,亦是背叛先太子的人。” 这“背叛”二字一出,萧乙登时想起先前听闻的文淑公主和先太子的故事,心里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好了,有什么等回去再聊。”沈铎寒再次打断二人攀谈,侧首望了眼萧乙,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去。 然而萧乙刚一只脚踏进问签堂,就被拦了下来。 “几位施主,问签堂地方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还请施主们在外间等候。” 如此,他们三人便候在外面,待沈铎寒神色莫测地出来后,南舟礼再进去,随后是怀思公主进去。 等三位主子都问完签后,萧乙垂首立于侧,听南洲礼道:“这圣僧果然名不虚传,今日算被我们赶上了好时机。肃亲王殿下,下一步我们还是去祈福大殿?” “嗯,走吧。” 萧乙心中原想也问上一签,以解心头之惑,如此一来,看样子是没有自己问签的时间了,只得作罢。 几人来到祈福大殿外,这会儿人较先前更多,殿中央有高僧念着经文。 不少人进入后就找了空地跪下,礼拜许久都不起身,外间进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是谁推了谁,逐渐拥挤、推搡起来,人群的叫喊咒骂声盖过念经声,一时间,现场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名灰衣男子,以迅雷之速朝着袈裟高僧袭去。 凝眸看去,只见那男子掌间寒芒一闪,竟是握了把匕首。 “萧乙。”沈铎寒刚一开口,萧乙立即应声而出,闪电般拦下那灰衣男子,几番过招,直接将其生擒,并交给寺庙内的和尚处置。 经过这一小小插曲,凌云殿内哄哄闹闹,有大半的人唯恐再生事端,都先行离开了。 待几人祈福完,准备离开时,忽而从旁走出一个小和尚,拦下萧乙道:“施主请留步,禅风寺涯观方丈请见。” 萧乙停住脚步,问了句“是有何事吗?”。 那小和尚接着道:“今日行刺男子乃凛川人,多亏施主相助,才没让他们破坏禅风寺的祈福仪式。方丈说了,请施主过去,叙上一叙。” 萧乙闻言,望向沈铎寒。 七爷面上没有过多神色,只微微颔首道:“去吧,我们在凌云殿等你。” “是。” 一路随着小和尚来到问签堂,萧乙踏了进去,只见空旷的佛堂中央,盘坐着一位胡须花白双眼紧闭的僧人,那僧人身旁站着一个和尚,和尚手里捧着一个放满签子的竹筒。 待萧乙走到跟前,涯观方丈才睁开眼,开口道:“施主看起来心中有事。” 说着,便示意和尚将竹筒递上,“请施主此刻摒弃心头一切念想,从中抽出一支签子来。” 萧乙微微凝神,按照方丈的指示,抽出一支木签。 上面写了六个字:花非花,雾非雾。 他心头不解,将木签递到方丈伸来的手中,说道:“还请圣僧指点。” 涯观方丈接过木签,浅浅看了一眼,再将目光投在面前这少年身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番。 今日前来问签的人中,不乏样貌出众气质非凡者,只不过他们或是被凡尘的情爱所累,或是被欲.望和野心所蒙蔽双眼,而这少年,却是难得一见的清流。 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内在玉华。眸中透着纯粹,却又似乎为何事困扰,隐隐有几分徘徊。 涯观方丈心中默默叹息,继而开口道:“花非花,雾非雾,实则正对应着施主眼下的处境。身处云山雾海,怎见青山真颜?倘若维持现状,又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可若要拨开云雾,非但不易,还可能带来剔骨噬心之痛。施主乃局中人,要知道,丢失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找回来。” “局中人……”萧乙口中喃喃复述,心头不自禁泛起一丝丝钝痛。 浑浑噩噩走出问签堂,恍惚间,有冰凉水滴被风卷携着落在眉梢处。 第88章 抬眸望去,乌云压城,艳阳不复。天地间,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第50章 “三皇子宋清琢, 年方二十,便以雷霆铁血手腕统领西辽东北三军,盘踞一方。近几年皇帝越发器重他, 大有改立储君的势头,朝中官员站队他的也不少。” “不过此人一不好女色, 二不近酒水,对自己近乎严苛, 对他人不苟言笑,属实不好对付。西辽皇帝自去年起身体每况愈下, 宋清琢于一月前回了千叶。下周便是皇帝寿辰, 到那时也许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 深夜, 西辽使臣馆的厢房内, 屋门紧闭, 烛火曳曳。 萧乙垂首侧立于沈铎寒身后, 听到南舟礼说出这番话时, 他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今日是北浔使臣团抵达西辽皇都千叶的首日。南舟礼将他们一路安全护送到使臣馆内, 刚过酉时便于众人面前离去。 而此刻,却又身穿一袭深色衣裳, 从后门潜了进来,在这间厢房内与别国使臣大谈对付本国三皇子之事, 属实不合常理。 七爷并未同萧乙多言关于南舟礼的事, 不过萧乙也看得出,这北浔的王爷,和西辽的丞相,二人间不仅关系匪浅, 似乎还有共同的目标。 可又是为何,这二人要合谋对付西辽三皇子? 萧乙不知。 他只留意到, 南丞相这番话说出口后,七爷的脸色眼见着更为冷峻几分。 自从那日从禅风寺出来后,萧乙便一直将涯观大师的解签之语牢记心头,这几日来变得越发深沉。 不仅是萧乙,就连七爷也似乎有了些变化。 逐渐生分起来,也不再与萧乙同榻入眠。就像是,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逐渐转变为普通主仆间的相处模式。 如此,萧乙纵使对自己的过往曾经再好奇,也不向七爷多询问。 两人之间,逐渐像是隔了层膜,隔了团雾,各怀心思,谁都不轻易戳破那层膜、挥散那团雾。 这厢,只见七爷略微蹙眉,沉吟道:“不错,此人心思深沉且多疑,确实棘手。不过好在,无湮阁派去潜伏在他身边的人曾经传出一条重要情报,足够我们先行下手。” “是何情报?”南舟礼问道。 沈铎寒渐渐将目光看向萧乙,眸中晦涩不明:“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 * 西辽勋王府。 幽闭潮湿的地下刑房里,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散,似乎叫嚣着要啃噬掉人的嗅觉神经。 只听“啪!”一声重响,沾满辣椒油的鞭子狠狠落在绞缚于十字木桩的女子身上,顿时皮开肉绽,伤口狰狞,血肉模糊。 女子痛到几近休克,瘦弱不堪,面白如纸,冷汗与血水混杂流下,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向面前毫不留情的持鞭男子,颤声开口:“世人皆道三皇子殿下克己复礼,文武双全,殊不知你背地里,还有这些个阴狠毒辣的手段!” 而她面前,男人不屑地冷笑一声,目光从布满刑具的桌上一一略过,拿起一个钉钩。 他英气十足的眉眼间满是狠厉道:“凌癸,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无湮阁阁主是谁,就饶你不死。” “呸!你做梦!!”女子朝地上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瞪着他,忽而就凄惨地笑出了声,“宋清琢,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对你动了情。如今我身份暴露,可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你就算念及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和我对你的照顾,给我个痛快吧!” 男人却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拿着钉钩在火炉里烤了一会儿,走到凌癸面前,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动情?无湮阁的顶级女细作,也会动情啊,看来确实是本王诱导有方。” 话音未落,只听“噗呲”一声,烧红的钉钩嵌入皮肉,焦味顿起。女子发出凄厉惨叫,挣脱不得,痛苦的咒骂声在刑房内久久不消。 “宋清琢!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终有一日,你会对所爱之人求而不得!日夜饱受相思噬心之苦!!” 说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上下颌。鲜血顿时从口中溢出,人也就此断气。 “所爱之人?呵呵……” 无人的刑房当中,男人将钉钩一把扔到地上,逐渐笑得猖狂,笑得绝望。笑到最后,他垂下头,闭上眼,回忆起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惦记的画面。 梧桐树下,小少年白白嫩嫩,眉清目秀,见到他时眼睛里像是盛满星辰,撅起那张粉嘟嘟的唇,甜甜唤他“清琢哥哥”。 ——“清琢哥哥来看我啦,可有带好吃好玩的东西?” ——“清琢哥哥,我今日骑马又被师父夸啦!” ——“清琢哥哥最好了,今日是我十三岁生辰,我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清琢哥哥”,“清琢哥哥” …… 所爱之人既死,又谈何求而不得。 宋清琢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转身走出刑房,却见贴身侍卫神色紧迫。 “何事?”他问道。 “启禀殿下,方才有刺客潜入府中,已被生擒。那刺客说,有话要同殿下说。属下特来询问殿下,要作何处置。” 宋清琢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他看了眼身后的刑房,残忍地咧嘴一笑:“本王今日有兴致,带他过来。” “是!” 不多会儿,一个清瘦的黑衣男子被押了进来。 第89章 男子已经受了伤,双手被紧紧捆缚于身后。刑房内仅有四角燃着烛灯,忽明忽暗的光照在男子平平无奇的面容上,却衬得一双眼眸灿如星辰。 宋清琢定定看了那双眼睛一会儿,冷冷开口:“你要说什么本王并不感兴趣。”他指了指木桩上鲜血淋淋的女子尸体,又道,“说出是谁派你来的,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她更惨。” 男子从进入刑房就见到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此刻便是头也不转:“宋清琢,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惦记的那个人还活着’。” 听闻这话,宋清琢瞬间有微微怔神。 待回过神来,他看向左右两侧的侍从:“都出去吧。” “是!” 刑房内再次恢复死寂,光影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扑朔。宋清琢嗓音似有压抑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男子却不再言语,只一双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似乎忽然醒悟过来,执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鞭子。 那鞭子上布满荆棘倒刺,狠狠挥下,黑衣男子身上瞬间多了条血肉绽开的鞭痕。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黑衣男子依旧一语不发。 “你说啊!!”宋清琢的嗓音逐渐癫狂,再次挥下鞭子。 一鞭!两鞭!!三鞭!!!…… 男子跪立于地,抗下数十鞭带有沉厚内力的鞭刑后,身上早已血肉模糊,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刑房之内,青砖之上,血水蜿蜒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又一片血泊。 “啪!!” 又一记重重挥下,鞭子再也承受不住宋清琢体内骇人的内力,硬生生从中间崩断。而那黑衣男子,却依旧低垂着头。 凌乱的乌发绞着血水肆意散开,掩盖住那张寡淡的脸。男子重重喘着粗气,摇摇欲坠,却偏偏紧咬牙关撑住最后一口气。 “宋清琢……”只见他忽然抬起头,嗓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别费劲了,你是不会知道的。” “呵,倒是个硬骨头。”宋清琢重新看向桌上那一排刑具,从边上拿起一个小木盒,走回男子身旁,半蹲下身,打开木盒,“本王有的是耐心让你开口。” 木盒内放着一只漆黑扭曲的蛊虫,腥臭无比,让人闻之作呕。 宋清琢一手捏起蛊虫,另一手拽着男子发尾,强迫他抬起头,迅速将蛊虫塞入他口中。 蛊虫一入人口,便立即钻下咽喉,落入腹中。 “咳咳……咳咳咳……”男子顿时一阵咳得撕心裂肺,试图将蛊虫咳出。 “没用的。这是用本王鲜血养成的噬骨虫,虽不致命,却会让你日夜饱受焚骨之苦,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只见黑衣男子顿时栽倒在地,痉挛着左右挣扎起来,就连那双眼眸也逐渐染上痛苦神色。 奇怪的是,在这般处境之下,男子面颊上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肤色,不见丝毫受极刑之苦的痕迹。 宋清琢睨着眼眸看了会儿,忽而将人一把拽起,一只手抚上那人下颌处,摸索一番,随后便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而那人皮之下,却是一面容无比精致俊秀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因痛苦而深深拧起,面色惨白如纸。在人皮被揭开的瞬间,他眸中露出一丝惊慌,被宋清琢尽收眼底。 强烈的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让宋清琢心中一慌。 “你是谁?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他拎住少年的衣领,摇晃着想问个究竟。 然而这一晃动,少年随即口中吐出大口血来,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 “宋清琢此人,有一心结,便是他的一位故人。” 脑中,模模糊糊响起七爷的话语。 “萧乙,这个任务只能你去完成。不过任务难度极高,恐有生命危险……”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意识清醒的瞬间,来自身体皮肉骨骸的疼痛感让萧乙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刑房,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腹中空空,口唇生涩干哑。鼻腔之内,只能闻到无比浓稠的血腥味,耳边,一下接一下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 他的双手依旧被紧紧捆缚在身后,已然僵硬麻木,身体躬着躺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每一寸骨骼都有如被烈火焚烧,又似被刀片切割般。 宋清琢说的没错,皮肉外伤尚可驱动内力调理,而焚骨之痛,却是当真教人生不如死。 忽而,刑房的门被打开,很快,四角的烛火再次被点亮。 紧接着,有人走到近处。萧乙闭起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狠狠抓起。 “我知道你醒了。”是宋清琢的声音。 萧乙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刀锋剑眉下如漆的黑眸。 宋清琢的面部轮廓极为英挺深邃,那双眼眸在打量人的时候,仿佛一把利剑,带着审视感,似乎要刺穿人的内心。 这是来自常年领兵的将帅身上的肃杀之气,萧乙在七爷身上也曾经感受过。 不同的是,七爷给人的感觉更为冷冽,而宋清琢则更为狠厉,这份狠厉中,又透着一股嗜血感。 第90章 萧乙并不畏惧于这样的眼神,只不过拉扯之间,原本干涸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疼痛令他不由得拧起眉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钳制住他的力道似乎小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宋清琢问。 萧乙扯开唇角,惨然一笑:“三皇子无需知道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清琢静静盯着那双眼眸看了会儿,捏住萧乙的下巴,左右端倪:“是谁让你来的,太子?” 继而又摇头否认,“不对,你看起来不太像西辽人。你是无湮阁派来的?” 这是萧乙自上次在街头遇到谢壬后,第二次听闻“无湮阁”这三个字。 他反问:“无湮阁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反倒将宋清琢问得一愣神。 松开手,宋清琢冷笑两声:“倒是演得一手好戏。”拿出布夹,从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 “我年幼时曾跟随外祖学过行针,在战场上折磨敌方细作,有时也会用到。”他这话说完,将针尖缓缓移到萧乙心头。 这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心口那处开了一道豁口,宋清琢的针尖还未扎入,便看到萧乙胸前戴着的兔子玉坠。 双眸顿时像被刺痛,他一把扯下那吊坠,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这玉佩,你从哪儿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抬眸看向少年,眸底已然印出隐隐血色。 不知为何,眼前这少年的模样明明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少年有了很大变化,这两道身影却又似乎能够交叠到一起。 萧乙虚弱地望过去,宋清琢手里拿着的,正是七爷送他的那份生辰礼物。 一个礼物,就代表着一次无条件允诺。 “还给我!”身体的每一寸肌骨都疼痛难耐,他却还是动用内力睁开捆缚的绳索,扑上前想将玉佩夺回。 宋清琢下意识一掌击了过去,只见少年残损的身子瞬间被他击飞到墙上,整个人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地,顿时没了动静。 “不……不!不!!”宋清琢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将少年抱进怀里,飞也似的跑出地下刑房,“医师!叫医师来!!” 第51章 三日后。 风卷残云, 夜色无声,一道身影悄无声翻窗而出。 只见那人身手格外敏捷,有如足踏轻波, 掌推烟渺,瞬息之间便来到一座殿阁之外。 殿阁匾额上写着镀金的“藏宝阁”三个大字, 里面漆黑一片。等待这一批巡逻的侍卫过去后,萧乙寻到一处白日里留下的窗户, 翻身而入,再点上火折子, 摸索着上了二楼。 藏宝阁一共有四层楼, 越往楼上走, 存放的物品越珍贵。而此次宋清琢即将送给西辽皇帝的寿礼, 便在这第四层的宝箱当中。 借着稀微的火光, 萧乙找到那宝箱, 打开来一看, 里面是一樽精美的岫玉香炉, 而香炉旁侧,正摆放着一支沉榆香。 西辽皇帝喜香, 无香不欢,此番宋清琢投其所好, 赠送的这支熏香用料珍贵, 想来会讨皇帝一个欣喜。 萧乙小心翼翼将那支沉榆香取了出来,再从衣襟里拿出另一支一模一样的熏香放了进去。 刚合上宝箱的盖子,忽而听闻楼下渐渐有脚步声向上,紧随而来的是烛火亮光。 整个四楼一片平整, 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眼见着这亮光就要上来,他立即转身, 想要翻窗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那人提足轻点台阶,踏步飞上。 “何人在此处?!”话语之间,行动迅捷如雷,一道掌风袭来,已然断了萧乙后退的路。 待看清是谁,那人面露诧异,停下攻势,朝萧乙道:“不知是萧公子在此处,有所冒犯。” 萧乙也看出,这人正是宋清琢身边的贴身侍卫,黎朝。 在初入勋王府的时候,他就曾经和黎朝过过招。此人武功极高,分毫不在他之下,眼下若是动手,萧乙并没有过多胜算。 黎朝又问,“公子伤势尚未痊愈,为何不在厢房内休息,反而来此处?” 萧乙知晓,黎朝会对他这般态度,完全是因为宋清琢的缘故。 自从那日见到他脖颈间的玉佩之后,宋清琢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不仅请来最好的医师前来替他疗伤,还开始尝试着给他解噬骨虫。 萧乙虽不知其中具体缘故,但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个交代了。 “勋王殿下让我过来的。”他道,“说是我可以在藏宝阁内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物品,我便上来瞧瞧。” 他这般说,黎朝竟也没有过多追究,而是松了口气道:“萧公子若是要挑选宝物,还请到下面三层楼,四楼的物品都是不可随意翻看的。” “知道了。” 离开藏宝阁,回到自己住处,不出意料,宋清琢已然等候在屋内。 从刑房出来之后的这几天夜里,萧乙都会见到宋清琢。 宋清琢其实也不多说什么,有时会问问萧乙今日身体状况如何,有时又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似乎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这般相处模式,反而出乎萧乙的意料。正如今日,宋清琢看到他从外面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问他去了哪儿,而是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萧乙心觉疑惑,也不曾多想,只是摇摇头。 第91章 他揣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正如他也揣测不清七爷的心思一样。 下一秒,他就眼见着宋清琢拿出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对他说:“穆……萧乙,过来。” 宋清琢的血,是眼下唯一能遏制蛊虫发作的方法。他每天晚上过来,也是为了及时给萧乙缓解焚骨之痛。 萧乙稍作犹豫,还是走了过去,将头凑近到对方手掌前。唇瓣与肌肤相接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宋清琢身体的僵硬。 血液顺着咽喉入腹,一股暖流逐渐走遍全身筋骨。 嘴唇离开时,宋清琢却一拉拉住萧乙,目光灼灼看着他:“萧乙,离开沈铎寒,来我身边好吗?” 萧乙一时愣怔,不知作何回应。 又听宋清琢继续道,“从你们踏入西辽边界开始,我的人就已经洞察了你们全部动向。你现在是沈铎寒身边的暗卫,来我这儿,我可许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一辈子的追求。但是对于萧乙而言,却并非如此。 一个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是没有根的。再多的俗世之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三殿下的好意,萧乙心领了。”他挣脱开宋清琢的桎梏,往旁走了几步,“夜已深,我要歇息了。” “萧乙,你可知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宋清琢不想放弃。 萧乙却似听到什么玩笑话:“仅仅相识数日,我还曾经被殿下那般对待。如今这话说出来,要萧乙怎么相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宋清琢不多做解释,只是在向萧乙道出承诺。 可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都理解不了其中的缘由。 萧乙只当这殿下今夜发了癫,劝他道:“萧乙只是一个普通人,配不上殿下这般对待,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说。明日便是皇帝生辰宴了,殿下不若早早回去休息。” 宋清琢听闻这话,张口就想道出个缘由,却又念及何事,终究还是咽下了那番话。 “萧乙,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只道。 萧乙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翠玉发簪,递到宋清琢眼前:“殿下若是真想证明什么,就帮我找到这发簪的主人吧。” 接过簪子,宋清琢细细端详一番。 发簪是由上等和田玉制成,看成色也有些年月,且发叉尾雕刻为凤,可见佩戴者身份地位显赫。 若是说他曾经见过的女子当中,倒确实有一位格外钟爱戴凤簪的,只不过…… 他将簪子抵还给萧乙,拧眉问道:“这簪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萧乙抿唇不语。 “也罢。明日父皇生辰宴,你想同我一起去吗?”宋清琢问。 萧乙这才回他:“若三殿下愿意带上我,去也无妨。” “那好,明夜你便作为我的……随从,一同前往王宫。” “好。” 宋清琢走后,屋室内又只剩下萧乙一人。他走到窗外,打开窗户,看着天空中悬挂的一轮弯月。 心中想着方才宋清琢的那些话、以及他不似作伪的神情,思绪又逐渐飘向了远处。 也不知近些时日,七爷那边可好。 才几日未见,却像是许久未见。心中惦记着,时时刻刻闲下来就会想起。 想起曾经相处的点滴,想起七爷的一言一行。 如此这般,想必便是那些说书先生们所言的,相思之苦了吧。 * 翌日,萧乙换上小厮送来的衣裳,跟随宋清琢一同进入王宫。 西辽的官职体系与北浔不同,但宫廷华丽程度,可谓不相上下。 踏入宫殿之内时,萧乙能明显感觉到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朝着这边投来。 他们或是探究,或是好奇,或是不怀好意。这个场景,萧乙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目光搜寻着七爷的身影。 皇帝的生辰宴时逢北浔和亲公主抵达,双喜临门,整座宫殿内四处都洋溢着欢乐的喜庆的氛围。 然而看过一圈后,却并未寻到七爷身影。 忽而,身侧走近两道人影。 定睛一看,只见那男子天人之姿,身旁女子亦是温婉无双,俨然便是七爷和怀思公主。 “肃亲王,久仰大名。”宋清琢稍稍站到萧乙身前,拦住沈铎寒的目光。 “有礼了,三皇子。”沈铎寒抿唇微笑,却并未将目光投过来。 萧乙心中莫名失落,只跟着宋清琢入了席位。 待到西辽皇帝出现时,萧乙才发现,原本听闻这皇帝生病,却未曾想到,已经病得如此厉害。 就连走路,都需要两人在旁边搀扶。看相貌不似有多年迈,却已然头发花白,宛如古稀老人。 皇帝入席,所有朝臣纷纷起立相迎。 “平身吧。”皇帝目光一一扫视而过,看到萧乙时,他陡然从坐席站起身,颤抖着手指了过来。 “清琢,这是何人?” 第52章 西辽皇帝一眼便看到席间垂首站立的少年。 少年身穿一袭白裳, 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便是不看模样,那道侧影也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他那被自己诛杀满门的皇兄。 第92章 再细看, 那张清秀无比的面容倒是陌生,只是眉眼间, 又神似另一位故人——他那皇兄的夫人,第一位前来和亲的北浔文淑公主。 心中震惊不已, 西辽皇帝立即站起身来,颤抖地指着人询问道:“清琢, 这是何人?” 他本出自庶母, 不得先皇待见, 皇兄在世时待他不薄。皇兄死后, 近些年来他夜夜梦魇缠身, 闭眼便见皇兄和皇嫂带着一双儿女来向他索命。 今日一见这少年, 他顿时感觉梦魇再度降临。 只见那少年闻言, 抬眸看了过来, 又再次低头垂下,神色镇定, 眼神中满是澄澈。 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 没错,那些人都死了, 太子府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一个不落, 都死光了。 ……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些个意味不明的探究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投来,看着三皇子,也看向萧乙。 萧乙不由得将头低了又低, 可西辽皇帝眼神如鹰,丝毫不肯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 身旁出现了一道声音:“勋王不常回千叶,本王记得你身旁的侍从最初还是父皇亲自赐予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人,看着怪眼生的。” 萧乙听出这人话语中不含好意的口吻,微微侧过头看去,此人的坐席与宋清琢之间相隔一人,同坐于上首席位,想来也是位皇子。 收回目光,只见宋清琢站起身来,举起台上的酒樽道:“回禀父皇,回禀太子殿下,这名小厮乃我外出从军时一直相伴左右的。今日是父皇生辰,儿臣在此向父皇请福!” 说罢,他一仰头,将酒水尽数饮下。 待宋清琢这般做完后,他身旁坐席的二皇子也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清瑞也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有这两位皇子打头阵,接下来首座上的皇子公主们纷纷站起身来,朝西辽皇帝敬酒贺词。 西辽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儿女齐聚,本就是和睦团圆之景,他仰头饮下一杯酒,趁着身旁太监斟酒之际,语气遗憾道:“只可惜,瑜乔那孩子不在了。” 这番言语一出口,原本已经有些活跃的氛围又再度沉了先去。 敏丰公主宋瑜乔,一月多前自西辽前往北浔和亲,并在立妃后于北浔皇宫内逝去。西辽皇帝话已至此,萧乙不由得心头担忧,看向七爷的方向。 沈铎寒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沉沉开口:“敏丰公主水土不服,在我朝病逝实属遗憾。本王代表北浔皇室,向陛下敬上最诚挚的歉意。另外——” 他将沈怀思一同唤到大殿中央,继而朗声道,“此番本王出使西辽,亦是为了护送我朝和亲的怀思公主。” 沈铎寒威名在外,自他跟随使臣团入席开始,打量他的西辽官员便不少。 传闻十多年前,凛川起义军大举入侵北浔,一路连破几座城池,势如破竹。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沈铎寒在危难之际率兵突破重围,一举斩落敌军将领首级,大挫敌方士气,这才打了场翻身仗。 少年英才本就不常见,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才更是人中龙凤。这坐席上,任谁都想亲眼一睹这位昔日战神的风姿,更何况,在西辽本朝,也有一位同样领兵在外的皇子。 这一看,真真是了不得。 只见这位肃亲王朗如月华,面若温玉,举手投足间雅量非凡。既有王宫贵族的气度,又有王侯将相的气魄,直教这群西辽官臣们心中感慨,便是本朝最为杰出的男子南丞相和勋王殿下,都不能比及。 一些家中有年已摽梅女儿的朝中重臣,更是恨不得能趁此时机将女儿介绍给这位殿下认识。 肃亲王既已这般说,西辽皇帝便也不纠结于敏丰公主一事,顺势转移话题:“怀思公主温婉秀丽,能够嫁来西辽,是清瑞的福气。下月六日便是黄道吉日,不若就择那日完婚吧!” 顿了顿,他又开口问:“听闻肃亲王也尚未纳王妃,想来也许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北浔女子。不若借这次机会,从我西辽寻得一位心上人。”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些个朝臣身边的女眷们更是眼巴巴望了过来。 萧乙也抬眸看了过去。 这大概是从荔城离开后,他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着七爷。他知道以七爷的脾性,定是会拒绝西辽皇帝的这番好意。 北浔贵族里才惊四座、貌比天仙的女子并不少,七爷这些年间非但未曾纳有一妻一妾,府上更是连个丫鬟都没有。 要说不近女色,只怕七爷比这西辽三皇子更甚。 然而,大殿中央的人听闻这话,却是露出淡淡笑意:“如此,本王便谢过陛下好意了。本王与皇妹感情深厚,待本王参加完皇妹婚典,自会择一良人。” 这番话听得萧乙心中酸涩不已,仿佛将他心中那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血淋淋地剖开。他既不是女子,不能为七爷绵延子嗣,亦不出自望族,与七爷不相配。 默默低垂下头,看向面前那一小寸地。 也许他此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暗卫的身份守护七爷了。 再后来,宴席开始,歌舞助兴,萧乙都心不在焉。他反复想着七爷那句“择一良人”,直至歌舞结束。 西辽皇帝病重未愈,在宴席上只待了这短暂的时间,便已然精力损耗严重,献礼环节也被皇后安排提前开始。 第93章 轮到宋清琢献礼时,只见他走到殿中央,说完一番贺词后,宝盒便被公公呈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到里面放置的香炉和熏香,皇帝眼神陡然一亮:“来人,将这熏香点上,孤这就要闻上一闻。” 待公公燃上熏烟,丝丝袅袅的细长白烟步入空中,西辽皇帝凑到香炉旁侧闻上一闻,面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好香!勋王有意了。” 然而,话音刚落,这皇帝突然一把将香炉打翻在地,双手紧紧遏住自己脖颈,似是呼吸不过来,喉间发出垂死的声音。 “呃……呃!呃!!”短短瞬息之间,人已经面色涨得铁青,紧接着开始发紫,一整个从坐席上摔到地上,左右挣扎着,脖间青筋暴出,目眦尽裂,眼见就要窒息而亡。 “陛下!太医呢!周太医!!”他身旁的皇后反应最为迅速,也不再顾及仪态,而是立即蹲下身去,试图将皇帝搀扶起身。 然后等周太医匆匆赶到殿前时,皇帝已经没了声息。 周太医一手擦汗,一手抚上皇帝脖颈之间,似是难以置信,又左右再三确认后,扑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到地上,声音颤抖着高喊:“陛下殁了!!” 晚宴之上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面露惊慌,左右四顾,没有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放肆!陛下方才还好好的,周太医怎可胡言乱语!”这时,南舟礼站了出来,厉声呵斥。 周太医早已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启禀丞相大人,陛下他当真是,已经没气了啊!” 南舟礼眉头深锁,几步踏上殿前,仔细一瞧。只见这皇帝还保持两手抱紧脖颈的姿势,面色发紫,唇口大张,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俨然已经是气绝身亡。 南舟礼面露悲色,摘下官帽,于殿前跪下身来:“陛下!!” 仅仅是须臾之间,这位原本还享受这其乐融融生辰礼的西辽皇帝便已往生。 旁侧,几位妃嫔公主哭哭啼啼跑了过来,跪伏在皇帝尸身旁。众官员见状,便是再惊愕,也只得跟随南舟礼一同,脱下官帽,跪拜圣上驾崩。 萧乙刚站起身,却见坐席间那深蓝锦袍、玉带封腰的太子指着宋清琢道:“是你!你的熏香有问题!!来人,拿下勋王!!!” “是!” 顷刻间,一小队官兵踏入殿中,刀剑瞬间架上宋清琢的脖颈。 “压下去,由宗人府审讯!” 萧乙眼见着宋清琢被两名官兵押解离开,从他面前经过时,宋清琢回眸望了过来,略微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等萧乙看明白他说什么时,心中顿时一惊。 那口型赫然便是,“证明给你看”。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 似乎是注意到这处发生的细节,太子再次厉声开口:“将这勋王的侍从一同押入大牢!” “慢着。” 这时,一道声音开口阻止。 只见南舟礼从地上起身,对太子道:“殿下,此人就交给臣吧,臣正巧有些关于勋王的事想问问他。” 说罢,南舟礼再面向文武要臣道:“陛下龙体抱恙已久,不久前留下传位诏书,就封存于金銮殿大殿‘家国永安’匾额内。国不可一日无君,兹事体大,今日众卿家都在此,本官特命柳公公带人前往金銮殿取来诏书,当众宣读,以恭迎新皇登基。” “是!” 短暂的安静中,只听闻女眷们的抽噎声。一朝更迭,旧人何去何从尚未可知,席间的朝臣依旧纷纷跪地不起,人人心中自危。 待传位诏书取来,众皇子跪立于地,南舟礼解开封章,不紧不慢打开,宣读:“孤继位数载,天下太平。太子宋清玹,出自正宫,身居高位,却无太子之德行,孤恐其不能掌天下事。欲传位于二皇子宋清瑞,盼其德比先圣。诸皇子朝臣当拥戴新君,共创西辽之大业。” “这不可能!!”诏书宣读完,太子愤怒从地上起身,“父皇绝无可能将皇位传于二皇弟!皇位应该是本王的!” 太子府的士兵听到太子话音,纷纷冲入殿中,拔剑相对。 南舟礼微微眯起双眸,冷声道:“传位诏书在此,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太子这是要反?!” 第53章 当太子府的亲兵从宫殿外闯入时, 不仅是在场的朝臣,就连宋清玹自己都惊诧不已。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更不会想到,早在宴席开始时, 就已有人假借他的口谕传话给守候在殿外的太子府亲兵,一旦殿内突发事变, 太子高声喊出“皇位”二字时,便立即闯进去。 如此一来, 太子就被架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许是心中的愤怒和不甘难以平息,又或是传位诏书上的话语刺痛神经, 箭在弦上, 他不得不发。 “中书令假传圣诏, 来人, 将他拿下!” 一时间, 太子亲兵持刀逼近, 朝臣议论纷纷, 太子党派一个接一个敢站出来质疑南舟礼手里的那份传位诏书。 局面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道沧桑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事已至此, 就让臣来检验一番这诏书的真伪。” 众人一看,说话之人正是当朝太傅庞世忠。 庞世忠乃两朝元老, 又是太子师, 他站出来,让太子顿时心中踏实几分,也足以令众朝臣信服。 “如此,便有劳庞大人了。” 第94章 南舟礼将传位诏书递上, 庞世忠接过手,翻开来仔细端详一番。待看完后, 他将明黄诏书卷起,高举头顶,朝二皇子宋清瑞跪下,威容正色道:“老臣,恭迎新皇登基!” 紧接着,席间第二个人高声震呼:“恭迎新皇登基!” “恭迎新皇登基!” …… 局势瞬间扭转,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熟悉的老师,不甘之心已然冲昏头脑。他颤声下令:“本王才是储君!来人,将这群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这下,就连太子亲兵也没了动静。 回头一看,殿外陆陆续续赶来的皇军已然将亲兵卫扣下。 “太子带兵上殿,意图谋反,依照国法,当撤除皇室身份,押至宗人府发落!” 南舟礼一声令下,太子颓然倒地,被皇军押下。 眼见太子大势已去,那些个站出来质疑诏书的官员也纷纷跪地,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 太子落马,二皇子登基,三皇子涉嫌谋杀先皇,南相独掌大权,这西辽的时局,又要变天了。 而萧乙,全程跪坐于席间,眼见着一波人来又人往,心中唏嘘不已。 整场布局走势都与七爷先前的设想相似,然而有些细节,萧乙不甚明白。 比如献给西辽皇帝的熏香被换,三皇子早已之情,却为何依旧呈了上去? 又比如,太傅庞世忠身为太子之师,照常理来说理当站在太子那一边,又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面,引领群臣认下新主? 风云变化,诡谲无常。人心不可测,这朝局,亦是令人难以揣摩。 萧乙不愿多想这些,只是这宋清琢下狱,寻找发簪主人一事就被搁置下了。 他在西辽并不认识旁人,光凭一支发簪找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心中不免有些沮丧,萧乙站起身来,想跟随人群一同出殿,却被南舟礼给拦下了。 眼下太子被拘,萧乙明白过来,方才南舟礼毕竟在殿上说过要亲自审讯他,总得做做样子,便留下来,等殿内后事被一一处理完,才跟着南丞相离开。 夜已深,这个时节气候最是适宜,温和的晚风拂面而过,带来一丝空气中花草的清香。西辽皇宫内一片悠然平静,纵使旧人去,新人至,几经风雨,这些个草草木木也依旧在此。 但夜深对于萧乙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体内的噬骨虫到了夜间便发作得更甚,眼下又没有宋清琢的血液压制,焚骨之痛令他每走一步全身骨骼都疼痛不已。 待出了宫门,已是冷汗涔涔。 南舟礼在前方停下来:“肃亲王的马车就在那边,你过去吧。”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阴影中停了架马车,而那马车当中,有他思念的人。 萧乙忽而脚下有如扎了根,不肯向前再迈一步。 前几日宋清琢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才刚结痂,遍布身体之上,丑陋不堪。 他害怕,害怕七爷会看到。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强撑着身体站稳,可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有如在烈火上炙烤。宋清琢说得不错,焚骨之痛虽不致死,却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直恨不得能自我了断才好。 苦涩一笑,萧乙问道:“南大人,能否借我一匹马,我有些东西在勋王府,过去取完便与七爷会和。” 实际上,他哪有什么东西要去取的,只不过是暂时寻个借口,好避开七爷罢了。 可他又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勋王府,便成了眼下唯一的去处。 “那好吧。” 得了马匹,萧乙翻身而上,拉紧缰绳,朝着夜色中驶去。待走得远了,他回头往后看去。 那马车在夜色中不断缩小,直到融入黑暗,再也寻不到踪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萧乙只觉眼眶酸涩不已,胸口沉闷不已,骨骼疼痛不已。 今日见到七爷的场景一幕幕在脑中略过,七爷的一举一动,以及七爷在大殿之上说出的那句,“择一良人”。 好啊,好一个择一良人! 总归,七爷终究是要纳王妃的。到那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曾经立誓要一生守卫七爷,可若当真到那一天,他能眼睁睁看着七爷同别的女子琴瑟和弦吗? 他心里已然给出了答案。 萧乙痛苦地压低身子,马匹顿时在暗夜中撒开蹄子狂奔,而他的思绪,也如脱缰一般,发散到远方。 一路疾驰到勋王府,远远便看见高举火把的皇军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勒住缰绳,足间轻点马背腾空而起,从围墙翻入。 落地瞬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萧乙一头栽倒在地。 恍惚间,有人来到他身边,唤他几句“萧公子”,听声音,似是宋清琢身边那个侍卫黎朝。 那人将他扶起,掰开他的嘴,将一个滑腻的东西放入他口中。 有了上次的经验,萧乙虽神志不甚清醒,却依旧运功拼命锁住咽喉,不让那物落入腹中。 只听黎朝在他耳边道:“萧公子,这是殿下近两日取心头血养成的子蛊,可解你体内噬骨虫。殿下吩咐了,今日若是发生变故,便令我寻到公子,将此蛊虫交给你。” 如此,萧乙这才吞咽下去。 不出须臾,胸腹一阵气血翻涌,他猛地吐出一口寒血,只见那血中,躺着一大一小两只蛊虫。 第95章 身体的痛楚逐渐驱散,萧乙睁开眼,抹了把唇边血渍问:“取心头血,那他……” “萧公子不必担心,殿下有内功护心,不会有生命危险。只不过……”黎朝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萧乙追问。 黎朝叹了口气道:“殿下不让我将此事告诉公子。此举实则伤及心脉,难以恢复。往后每日每夜,殿下恐怕都将在噬心之痛中度过。” 此言一出,萧乙心中错愕。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宋清琢都面色自如,让他分毫察觉不出异样。 即便追溯根源,是宋清琢给他下蛊在先,可萧乙却依旧百般不是滋味。 “对了,殿下还让我转告萧公子,若是想见发簪主人,就去找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萧乙疑惑,重复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庞老夫人?” 他记得在荔城禅风寺,曾遇到过这位庞老夫人。 “正是。”黎朝点头,又补了一句,“太傅府在城南,十里街附近。” 萧乙心中清楚黎朝只是个传话人,询问他也问不出太多。 “我知道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谢谢你,黎朝。” 这番话说完,他再次翻墙而出,回到马前上马。 夜浓如墨,不远处火光的照耀下,萧乙自衣襟中取出翠玉发簪。 南丞相说过,庞世忠曾是先太子师,亦是背叛先太子的人。今日在晚宴之上,他又一次背叛了如今的太子。 世忠世忠,可真是个好名字。 而他的夫人,究竟又知道些什么? 萧乙眉头紧拧,收起发簪,调转马头再次踏入暗夜。 待行到街道拐角处时,正对面驶来一架马车,萧乙一眼便识出,这是七爷的那辆。 不出意外,马车停在了萧乙的马匹跟前,萧乙只得将马停下。 “这么晚了,去哪儿?”七爷沉沉的嗓音从车厢内传出。 车帘子没有被掀开,见不到七爷,萧乙心中颇为复杂。有些失望,又稍稍放松下来。他下意识地隐瞒自己的真实动向:“刚取完东西,正准备去找七爷。” 话落,半晌没有人再言语。 短短五六日未见,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萧乙思量不出,便也没有多想。 “这个方向应该不是去皇宫的。”只听七爷又道。 听着这话,萧乙也疑惑,七爷是从皇宫过来,怎么会走这条道。 只不过眼下被询问的人是他,萧乙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也没想过一个谎言要用这么多谎言来修饰。 “夜里太黑,走错了道。”他只能这般说。 “既然太黑,容易走错道,那便上马车来吧。”七爷掀开车帘子,朝他望来。 不知是远处那些皇军举的火把太过耀眼,还是今夜的月色太过皎洁,萧乙一眼便对上七爷那双如画的眉眼。 也不过是几日未见,却又像许久未见,那双眸子直看得人移不开视线。 萧乙一时心中悸动,又强忍着移开视线。 越是心动不已,就越是害怕失去。萧乙啊萧乙,你可该如何是好。他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怎么了,迟迟不动,是要本王抱你上来?” 又是这般的话语…… 萧乙无力抵抗,便放弃挣扎,下了马,踏上那辆马车。 第54章 这辆马车并不算多宽敞, 萧乙和沈铎寒又都是身高体长之人,二人共坐于车厢内,反倒显得空间有些局促。 待坐好后, 马车缓缓起步,朝着使臣馆而去。 夜色无边, 风一阵接一阵卷起车帘,萧乙尽量往外坐, 目光落在旁处,就听七爷开口问道:“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 可有受伤?” 七爷说话时向来教人听不出喜怒, 不过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语气较平时温和许多。 若是在之前, 萧乙定会如实回答。可今日, 他却几乎想都没想, 便回道:“回七爷, 没受伤。” 然后他的手腕便被拉了过去, 袖口往上撸开。只见那皓白紧实的手臂上,赫然盘横着几道已然结痂的狰狞鞭痕。 “那这是什么?”沈铎寒凝眸看向他, 似乎在耐心等待一个回答。 亦或者说,在等待萧乙解释, 为何扯谎。 萧乙一时语塞, 想将手缩回去,却被七爷有力的手掌给钳住了手腕。 他自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心中还在想着发簪一事,又或是宴席间七爷关于婚娶一事的答复还在扰着他的心。 林林总总,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都在七爷询问的这一刻于脑中反复盘绕。 无人开口,车厢内恢复安静, 入耳只闻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夜中无限放大,听得人心里无端烦躁。 可这烦躁又追溯不及根源。思忖之间,萧乙只好告诉七爷:“是宋清琢留下的。” 念及此人,心中烦躁更盛。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的人,却突然因为一个玉佩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明知那熏香有问题,却依然将贺礼献给西辽皇帝,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就连他自己也落得那般下场。 究竟是为何? 萧乙万分不解。从前但凡是七爷下发的任务,他都不会思索原因,只是去执行、完成。而这次,他却在心中反复念起。 尤其念及宋清琢被押下去时对他说的话,仿佛他是何等至关重要的人一般,令萧乙不由得疑惑,宋清琢究竟是将他误认成某人,还是原先就认识他? 第96章 “在想什么?”想得入神时,七爷再次开了口,打断思绪。 手腕被松开,萧乙连忙缩了回来,将袖子捋下。 而后,扯着自己脖间玉佩,问道:“七爷先前送属下的这个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没有详说缘由,七爷便反问:“为何这么问?” 萧乙这次答了实话:“原本宋清琢欲对属下不利,见此玉佩后,反倒像变了个人,令属下颇为不解。” 他刚说完,就见七爷盯着自己的眼神变得冷冽几分,心知怕是问错了什么。 “他可有跟你说些什么?”七爷冷声问着。 萧乙随即摇摇头,想了想说:“他似是有什么想说的,不过却没说,属下也未曾多问。” 这话,似乎是在七爷意料之中。他淡声道:“萧乙,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这话有如一盆冷水泼下,将萧乙淋了个透心凉。 也是,身为暗卫,何来过多询问的权利,只管按照主子吩咐的去做就行。 这一次,是他僭越了。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时间,还未到使臣馆,便停了下来。 “肃亲王殿下,太傅庞大人携其夫人求见。”车厢外,驾马的小厮朝里说道,“说是有事求见殿下。” 听到“他夫人”三字,萧乙顿时心就提了起来。 他捏了捏藏于袖间的翠玉发簪,朝七爷垂首道:“属下这就出去,将车厢让给您二位。” 得到七爷肯定后,他便下了马车。 此刻应是过了子时,周围黑漆漆一片,仅有车厢内的一些光亮,待太傅上去后,布帘落下,又尽数遮挡起来。 那位曾经在禅风寺见过的老夫人就静静坐在另一家马车内,她掀开车帘,目送自家夫君上了马车,又似乎将视线投在了萧乙身上。 萧乙心中有太多疑问,原本急切地想要去见庞夫人,眼下人到了跟前,反倒耐下性子来。 他走到那架马车跟前,说道:“萧乙有事求见庞夫人。” “我见过你。”老夫人端详着他,温声道,“你且上来吧。” 待上了马车后,萧乙又听老夫人道,“我们时间不多,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吧。” “是。”萧乙取出袖间的玉簪,问道,“敢问这簪子庞夫人可眼熟?” 老夫人将玉簪接过去,尚未细看,便回他:“是我的,也是我托人在北浔给你传的消息。” 说罢,静静望着萧乙,目露慈祥,“几年未见,你有些变了模样,依旧俊得很。之前在禅风寺,我还有些不敢确定,好在你自己找来了。” 听闻这话,萧乙心中惊诧不已。他问道:“夫人此举,可是有何事告知萧乙?” 只见那老夫人点了点头,眸中露出一丝不忍:“我见你如今分毫都不记得先前的事了,你确定还要知道这些吗?有时执着于过往未必是件好事,无知,才能快乐。” 她这般说,萧乙心中便知,定是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他没有任何犹豫,定定回道:“若是不想知道这些,今夜萧乙就不会找过来了,还望庞夫人知无不言。” 车厢内,倏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萧乙,这不是你的名字,你本姓宋,名言穆,是西辽先太子和文淑公主的儿子。”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炸在萧乙心间。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老夫人似乎是预料到他的反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和怜悯:“穆儿,你这个名字,还是我和夫君一同给你起的。你是卯兔年生,在你刚满周岁时,先帝便赐你一块兔子玉佩,你从小戴到大。不知那玉佩你如今是否还戴着?” 兔子玉佩……又是兔子玉佩…… 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他半张开嘴,想问些什么,又因为过于惊愕,喉间有如被巨石阻塞,发不出一个音来。 这时,马车外传来动静。庞夫人掀开窗帘一角探去,随即将玉簪塞进萧乙手中对他说:“今夜之事,你务必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明日下午你且寻个时间,我会在城中的秀月楼二楼包厢等你。” 说完,她将有些发愣的人朝外推了推,“快回去吧。” 萧乙这才回过神来,朝老夫人道了谢,浑浑噩噩下了马车。 与庞太傅擦身而过时,他看了庞太傅一眼,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那个老太傅,眉眼间尽是沧桑,探来的目光意味深长,又如同先前庞夫人看他那般,满是慈祥。萧乙知道,他是在看故人之子。 那一瞬间,萧乙便想起了传闻中那位先太子的遭遇。 满门上下尽数被诛,究竟是何等的惨烈。可他又是如何得以存活的? 心头沉甸甸,在上马车前,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克制住心头澎湃,转身忘向太傅的那辆马车。 车轮轱辘着驶进茫茫夜色,直至看不见时,萧乙才上了马车。 直至回到使臣馆,车厢内都一片安静。 临下车前,只听七爷缓缓开口:“萧乙,本王有一个任务要派发给你。” 萧乙立即收拢思绪,回道:“七爷请讲。” “本王要你去杀一个人。”沈铎寒眸色沉了沉,“就是方才来见我的,西辽太傅庞世忠。” 萧乙惊得一时抬起头望了过去,又察觉到自己此举太过突兀,赶忙低垂下头。 第97章 太多杂乱的疑惑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若是照以往,他定是想都不想直接应下,今日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使臣馆到了。沈铎寒抬眸看向萧乙,语气带着不容置喙:“就明日吧,本王要见到他的项上人头。” 第55章 这一夜, 萧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到了第二日,有了七爷布置的任务在身, 萧乙很快便得了空,前往同庞夫人约定好的地点。 秀月楼是一座茶馆, 位处千叶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大堂, 二三楼是包厢。 一路来到二楼,寻到庞夫人所在的包厢, 刚一入室, 便闻到厢房内淡淡的松香气味。 庞夫人落座于窗边, 正在从茶饼上拨弄茶叶至器具中, 仔细碾磨。见萧乙来了, 她淡笑着道:“先坐吧。你闻到的这松香, 正是你母亲生前最爱用的熏香。” 待萧乙坐到跟前, 她将碾磨成细粉的茶叶倒入茶壶中, 浇上热水,再给两人的茶杯中各自添上一些, 将萧乙那份推到他跟前。 “此茶名为君山银针,是你父亲曾经最爱喝的。西辽的饮茶方式同北浔有些不同, 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萧乙闻言, 端起茶杯,吹拂几口气后抿上一口,唇齿留香。他并不多懂品茶之道,只觉惬意, 不由感叹一声:“好茶。” 随后便放下茶杯,看向窗外。 今日出门时还艳阳高照, 这会儿已经下起了淅沥小雨。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乌云之后,风卷携雨丝时不时飘进屋来,落在人脸颊上,微微凉,打断了那份原有的惬意。 想起七爷的任务,萧乙心头便蓦地一沉。 “可是被这雨扰着了?”庞夫人见状就要起身关窗。 萧乙忙朝她摆手:“不碍事的。” 这雨丝令他清醒,清醒了才不会乱做决定。 “庞夫人今日唤萧乙前来,可是还有事相告?”他又道。 老夫人便从旁取出一副卷轴来,递给他:“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画像。” 萧乙心中一颤,喉头咽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仔细小心地将卷轴铺开。 印入眼帘的便是一位身着玫红绣花长裙,桃腮杏面、眉黛如画的女子。 女子正看着旁处的什么人,唇角笑意盈盈。而这位画师手艺极其精湛,将女子顾盼生姿的倩影描绘得淋漓尽致。 “文淑公主是个娇俏的可人儿,作画那时你约莫两三岁,刚学会走路。那时你母亲正是在看着你呢。” 耳畔响起庞夫人的话,萧乙看着画像上陌生又有份熟悉感的女子面庞,眼眶发涨,鼻尖酸涩不已。 他将画卷重新卷好,递给庞夫人:“还有劳夫人帮忙收好,萧乙现在没办法将它带回去。” 庞夫人将卷轴收了回去,看向萧乙的眸中露出凄哀神色:“若当年太子府未发生那桩惨案,你如今应该已是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吗…… 这对于萧乙而言太过遥远,他只道:“已经发生的事便是发生了。萧乙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起,庞太傅是曾经背叛我父亲的人。”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庞夫人望向窗外,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要说起来,先太子也是个可怜人。他的母亲是我的胞姊,入宫后得先皇宠爱,却在诞下先太子后不久便病逝。说起来,我阿姊当年究竟是病逝还是遭人谋害,至今都无人知晓。” “先太子自幼丧母,又身为太子,被先皇严加管教。后来我夫君看不下去,便请旨做了他的老师,教导他身为储君,要心怀仁德。却没想到他长大后,渐渐成了一个悲悯众生的人,可他是储君啊!” “翊王虎视眈眈多年,夫君曾几次三番让先太子防备,可他却不听。先皇逝后,翊王在外界助力之下灭了太子满门,又劝夫君归入麾下。当时夫君想以死明志,被我劝了下来,如果连我们都死了,那先太子的冤屈就无以得昭了。” 庞夫人说到此处,已然泪如雨下,“夫君投诚之后,外界便传言是他背叛了先太子。我们忍辱负重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 萧乙听完这番话,心中亦是悲哀。可他不明白一事,便问道:“那夫人是如何得知我还存活于世的?” 庞夫人擦干泪水道:“太子府出事后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夫君在那之前曾派人去寻过,没找到你和你阿姊的尸身。起初我们只是抱了一丝希望,这些年间不断派人去找,在泽州大陆各国间都布置了人脉。直到有一日,你们北浔最顶尖的玉饰大师接了笔大官人的买卖。” 察觉到庞夫人话语稍顿,萧乙想起什么,从脖间摘下那兔子玉佩来。 “就是这个。”庞夫人只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玉佩是照着你原先那个复刻的,兔子外形和纹理都出自西辽皇室之手,全北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模样。后来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你。” “那夫人为何不直接让人告知我真相,而是让我拿着发簪寻人?”萧乙不解。 庞夫人端起茶壶,给两人续上茶水,又道:“因为我需要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若不来找我,我便什么都不说,你那般活下去也未尝不可。你若是来了,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窗外,雨滴越落越大,被风吹得四处拍打在室内。萧乙听得心中阻塞,借着起身关窗的功夫缓了下思绪。 第98章 他本就不愿杀庞太傅,如此一来,七爷的任务更是不可能完成了。 也不知为何,七爷会给他派这个任务。 落回座上,喝了几口茶,原本品着清香的茶水此刻喝起来,却有几分苦涩的尾调。 复又开口问道:“夫人方才说起,翊王是借助外力,那这外力是……?” 只见老夫人摇摇头,眉心深深拧出几道褶子:“这实际上也是我们的猜测。太子府有亲兵把守,单凭翊王手下的人断然无法做到那样,所以定是有外界势力干预,且对方武力十分高强。只可惜我们现在还未曾查出究竟是何人。” 萧乙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但觉得不好开口,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道来。”老夫人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劝道。 “是宋清琢。”萧乙这才犹豫着开口。 “哦,那个孩子啊。”老夫人只听个人名,便揣摩了个大概,“勋王只比你年长一岁,原先你二人关系最是要好,尤其是你啊,打小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总爱黏着他。不过说起来,当年先太子出事后,他便请旨去守边,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啊。” 所以宋清琢才会在看到玉佩时,一眼便认出了他? 萧乙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那他这次入狱会如何?” 纵使过往曾经他一概都不记得了,但听庞夫人者这般讲,他便联想那天晚上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此人对他的情意,似乎超出了兄弟之情。 萧乙不忍多想,只听老夫人道:“宋清琢谋害皇帝的罪名一经成立,恐怕难逃车裂之刑,勋王府上下所有人也难逃一死。” “车裂?!”萧乙震惊。 宋清琢定是不会开口辩解,而新皇上任,也必然不会放过他。如此一来,此人必死无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喃喃问道。 谁知老夫人听闻这话,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宋清琢是翊王的儿子,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留下他后患无穷,穆儿休要同你父亲一般心慈手软。” 如此,萧乙便知,自己说再多也无用。 “不仅是他,就算是新皇,一样不能留。”老夫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继续说道,“穆儿,这西辽的江山,本就该属于你。” …… 从秀月楼出来时,天色渐晚,雨依旧下个不停,阴霾笼罩万物。 目送老夫人上了马车离开后,萧乙便寻了家酒馆,进大堂坐下。 雨天人不多,小厮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着:“哟,这位客官就您一人,想吃点什么?” 萧乙心中烦闷不已,苦涩不已,千头万绪,无处排解。 “把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拿上来。”他说道。 “好嘞,您等着!” 待酒水上桌,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坛子将满坛的酒一饮而尽。 “今日,咱们就来讲讲昨夜在皇宫里发生的大事!”酒馆内,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说书先生,即便客源稀少,依旧讲得绘声绘色—— “昨日是咱们皇帝陛下的生辰之日,可谁知,陛下却在宴席之上死于非命。究竟是为何?据说是咱们的三皇子殿下送的熏香出了问题,直接害死了陛下!” “三皇子?可是那位勋王殿下!”大堂内有听客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声,“你休得满口胡言,勋王殿下是众皇子中最为忠孝仁义、最有治国之才的,怎会做这种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回他:“看官莫急,据说这三皇子今日已经对谋害陛下一事供认不讳了,明日午时将于朝阳门前被处以车裂之刑。” 萧乙听闻,不由手头一抖,将坛子摔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起身,刚想往外跑,却被小厮一把拽住:“诶诶诶,怎么吃了酒水不给钱的!” 萧乙取出荷包,拿出钱付完,便一头扎进漫天雨雾中。 夜色中,他跑得很快,但酒劲上来,脚步反倒越来越沉。雨丝如细针落在脸上,身上,却丝毫没有缓解酒意。 头脑发涨发热,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浑身淋得通湿,可他完全顾及不了。心里闷得厉害,一想到车裂二字,就令他心生恐惧。他无法接受宋清琢就这样为了他而送命。 一路狂奔,等停下步子时,已经重新回到使臣馆。 他跑到七爷的房门前,见到里面有亮光,心中微微松下口气。扣响房门,七爷低沉的嗓音响起:“何人?” 萧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咽了咽嗓子说:“是属下。” 不久,门被打开了。沈铎寒的外衣披在肩上,见到萧乙时神色一顿,随后眉心微微蹙起:“先进来。” 室内温暖许多,桌上的油灯旁摊开一本书,若有似无的淡竹香一阵接一阵引入鼻腔内。 “任务失败了?”七爷问着。 萧乙摇摇头,又点点头。浓烈的酒劲烧得他脸颊绯红一片,他抬起湿润的眸望向七爷,开口道:“七爷,属下有一事相求。” 沈铎寒闻到萧乙身上的酒味,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重新坐回桌旁,拿起书问道:“何事?” 萧乙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也脱口而出:“宋清琢能不能不死?” 听了这话,沈铎寒将书放下,凝眸看了过来:“你今日来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事?” 第99章 若是平时,萧乙定能听出七爷话语中的不快。但今日喝了酒,大脑早已昏涨得厉害,全凭本能在说话:“是,求七爷救救他吧。” 只见沈铎寒站了起身,走到萧乙跟前,盯住他的双眸问:“为何要救他?” 萧乙嗫嚅着唇,迟迟未开口。心中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七爷不同意,他就强闯天牢去救人。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宋清琢死!一定不能让他死! “属下只是觉得,这事与宋清琢无关,他不该死。”萧乙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道。 谁知这话刚说完,他就被七爷一把拉了过去。 微凉的唇吻了上来,瞬间撬开口唇,攻城略池。萧乙先是一愣,待意识到什么后,他挣扎着将人推开。 “对不起七爷,属下先行告退。” 他匆忙转身,想离开这里,想去劫大牢,总归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定要救下宋清琢!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钳住他的后脖颈,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沈铎寒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扛到肩上,朝着里间走去:“他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被摔到床上的瞬间,酒劲也达到了巅峰值。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萧乙红了眼,拼命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屡屡被沈铎寒压在床上。 酒意燃尽了最后一份理智,萧乙无可奈何,直接朝沈铎寒出手,却被分分钟化解,双手都被钳住,扣到头顶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萧乙,你为了一个宋清琢,竟这样对待本王?”沈铎寒的声音又低又哑,暗藏一份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绪在其中。 他低头咬上那张嫣红的唇,狠狠厮磨,直至血腥味溢满口腔。 萧乙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沈铎寒这才松开口,却听他开口央求:“七爷,求您救下宋清琢。” 垂眸看去,少年那双眼眸中已然噙着泪水。 “若本王说不呢。”沈铎寒一手扣住萧乙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扯下他透湿的衣裳。 身上顿时一凉,萧乙知道七爷要做什么,再次剧烈挣扎起来:“那就请七爷放我出去。” 他要亲自去救。 然而七爷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埋首到他耳边道:“你乖一点,本王或许会想办法留他一个全尸。” 留他一个……全尸…… 身下忽然一凉,萧乙屈辱地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滑落,无声地洇入枕巾。 是他无能为力,是他无可奈何,是他无倚无靠。 他忽然想起,那夜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当时只道是戏言,此刻看来,却句句发自肺腑。 一阵猛烈的刺痛袭来,随后是狂风暴雨的入侵。 原本钳制住手腕的力道消失,萧乙死死攥住身下的床褥,颤声开口:“还望七爷垂怜。” 这场无声的折磨,不知尽头在何处。 第56章 幽闭无光的阴森监牢内, 一小队皇军有序踏入,走向其中押解最为严实的一间。 沉重的门锁落地,推开门, 为首那位皇军嗓音冰冷而机械:“庶人宋清琢,谋害先皇罪名成立, 于今日午时行车裂之刑,时辰将至, 即刻押至朝阳门刑场。” 牢房内,端坐着一位面容极为英俊的男子。纵使身处此般境地, 身着褴褛囚服, 却依旧凛如秋霜, 丰神如玉。 他缓缓睁开双眼, 一瞬间眸中万缕柔丝辗转。 方才小憩片刻, 竟再次梦回许久之前, 那些无比珍贵又难得喜悦的时光。 彼时, 他是翊王幼子, 自幼便接受最为严苛的管教,无论是文课还是武学, 不得有半点马虎。可即便他是同龄皇子中最优秀的,他也无法让父王得到皇爷爷的半分侧目。 皇爷爷的注意力, 都给了太子和他的独子。 那日宫宴上, 他第一次见到宋言穆。那个小小的人儿,生得冰晶粉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人见人夸。分明只相差一岁,他宋清琢被叫出来耍技献宝, 而那宋言穆,却能被皇爷爷抱在怀里哄着, 看他献宝。 同为皇族,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命。他心有不甘,开始蓄意接近那个小人儿。 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吃过一丁半点儿人间疾苦,最开始总是被他整得哇哇大哭,却从不告状。每次哭哭啼啼一番过后,又眼泪汪汪黏上来,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跟屁虫。 “清琢哥哥不要不理我。”这是小跟屁虫最常说的话。 即便是再冷硬的心都会被小可怜软化,更何况他宋清琢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性子冷,又孤傲,事事要争第一,没什么朋友,只有那小跟屁虫会每日关心他,成天“清琢哥哥”前,“清琢哥哥”后的。 渐渐的,他便将那小人儿放在心上,当亲弟弟一般悉心呵护着。 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已经无迹可寻了。他向来较同龄人成熟几分,只记得某日午夜梦醒,身下一片濡湿,再忆起梦中场景,已是一切都回不去。 如此,他只能将那份心思埋藏在心底。他期盼着等那小人儿长大之时,将一切相告。 他自是年少,以为什么都看得透彻,要什么皇权富贵、至尊权利,哪比得上心上人来得重要。 第100章 直至那日,太子府一夜被诛满门,世人皆道是翊王所为。他难以置信,他歇斯底里向父王讨个说法,却被杖责三十,关入暗室自省。 那时他才意识到,什么都是假的。他一无所有,连保护心上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恨自己的无能,便请旨戍守边疆,磨练出一身本事。他恨自己的无为,便费尽心思调查那夜动手的是何人。他恨自己的无用,他就拼尽全力去争那皇位,他要成为万人之上,他要为他的穆儿报仇!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押上!” “是!” 耳边传来几个士兵之间的话语声,宋清琢回过神来,眸中恢复一片冷肃。 他站起身来,任凭皇军将他扣上,一步步踏向死亡。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在那段无比黑暗的痛不欲生的时光当中,他一度觉得活着比死痛苦多了。 如今,能看到穆儿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慰藉,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无法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了吧。 监牢通往外界的那条通道似乎格外漆黑,格外漫长。宋清琢脚踝间扣着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走到尽头,坐上囚车,押至刑场,铁索套上四肢和脖颈。 喧嚣的人声统统成了背景音,日光迎面,宋清琢忽然松了口气,闭上眼。 几日前的那个午后,也如这般阳光明媚吧。 那时他穿过假山花圃,绕过水榭长廊,轻手轻脚踏进那间宁静的屋室内。 心跳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如擂鼓敲打耳膜。空气中有安神的熏香,也有淡淡血腥味,他贪婪地嗅着,再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人。 那是他朝思暮想,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儿。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只能得了空就来看几眼,守上片刻,生怕眼睛一闭,一切又都像从前那些梦境一般,睁眼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跟前,那俊秀无双的脸庞清晰出现在视野内,他才放心。 是他的穆儿,真的是他的穆儿。 他小心翼翼蹲下身,再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床榻上的人还在昏迷中,眉心微微拧着,纵是闭上双眸,面容依旧精致得不似凡人。 他轻轻吻上那双好看的眉,一路向下,吻上眼眸,鼻尖,再到嘴唇。 他贪婪不已,又克制万分,最终浅尝辄止。那抹甘甜,足够留香许久。 “午时已到,行刑——” 我的穆儿,愿你余生,长乐久安。 * 使臣馆内。 一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到某间屋室的窗台上,用红喙细细梳理羽毛。床榻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惊得它一声啼鸣,拍拍羽翼又飞走了。 床褥倏而滑落,露出那少年身上斑驳的痕迹。似是被鸟鸣扰梦,他缓缓睁开眼,恍惚间想起什么,猛地起身,随后又重重跌落床褥之间。 被折腾了一夜,身上烧得滚烫,从里到外都极度不适。 宋清琢…… 萧乙心里有惦念,望了眼窗外,天光大亮,俨然已经过了午时! 连忙调动内力调节身体,待逼出一身肺热后,他随即起了身,套上衣服冲出屋外。 一路赶到朝阳门,却见几名壮汉在用水冲洗地面上大片的血痕。萧乙心头重重往下一坠,上前拦下其中一人问道:“请问……这里午时可有……” 一时间心慌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反倒是那壮汉听出了名堂,对他说:“午时?午时的车裂之刑已经过去好久,旁边一圈围观的人,你来晚了。” 壮汉说罢,便继续提着木桶浇地。萧乙不敢相信,又把人一把拽了回来,继续问:“那这被车裂之人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谋害皇帝陛下的三皇子嘛!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那壮汉盯着萧乙看了几眼,似乎是觉得这人神情古怪,又嚷道,“你这是没看到现场,那叫一个血腥残忍呐!瞧瞧这地上的血,冲都冲不掉哎!啧啧啧,不过对待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就应如此!” 说着,那壮汉便一把将手里那桶水泼到地上。 水混着血浆蜿蜒淌到萧乙脚下,沾湿鞋底。他顿时一阵揪心的反胃,连忙避到一旁,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干呕起来。 “哈哈哈哈,小兄弟还是世面见得少了啊……” 那头,不知原委的壮汉调侃两句,便忙着冲洗旁处去了。 萧乙一顿呕吐,分明什么都吐不出来,却像是要将整个肠胃都给掏出来一般。 吐完后,整个人也泄了力,颓然抬起头,看向头顶当空高悬的太阳。 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一波接着一波,试图洗净这方土地。鼻尖缠绕着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如梦魇般久久不散。 七爷啊七爷,分明说好留宋清琢一个全尸,为何食了言? 日光刺眼,恍惚之间,不知身处何方,亦不知是梦是真。 直到双目胀痛,眼眶泪盈,萧乙才垂下头,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离开此处。 这世上,终究是少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也不知宋清琢在车裂极刑之前,可曾恐惧过,后悔过,替他做的这一切。 茫然地走在街道上。街道两侧,小商小贩乐此不疲地吆喝着、张罗着,人来又人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无论发生什么,这座西辽皇都一如既往热闹兴盛。 第101章 可这热闹,却似乎再也达不到萧乙心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他无法毫不犹豫地执行主上派发的任务,无法对任务目标真正做到冷酷、冷漠、冷血。 今后,还要继续跟在七爷身后做他的暗卫吗? 就在这时,萧乙身后的两个路人之间的对话声传入耳中—— “诶,听说了吗,后日新皇举行登基大典,到时还会进行封后仪式!” “这么快?那这皇后是何人呐?” “据说是北浔来的公主,来的也挺是时候,直接就册封为后了!而且我还听说有位一同前来的王爷,也会在同一天迎娶太傅孙女为王妃呢!” “真的假的?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我那二叔在官衙里头当差,都是千真万确……” 那男子话还没说完,只见走在他前面的俊朗少年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满是不可置信地问:“千真万确?” 男子顿时傻了眼,被这般冒犯不由得心中恼意上涌,却见那少年眸中露出三分凄哀,三分惊诧。 面对如此俊秀非凡的一张脸,男子心头的火也消了,只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松开那男子,萧乙心头顿时万千思绪翻涌。前日七爷还要取庞太傅首级,今日便传出要迎娶太傅孙女的消息,是为何意? 虽不知七爷究竟为何要杀庞太傅,但七爷决定的事向来不会轻易改变,如此这般必有蹊跷,莫非是要假借娶妻之名义,试图对太傅不利? 一时之间,萧乙心乱如麻。庞太傅和太傅夫人是这世间所剩不多知晓当年真相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 这一次,他绝对要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第57章 太傅府。 萧乙匆匆赶至门外, 朝守门的侍卫抱上名讳,等待片刻后,便见一名管家走了出来, 对他躬身道:“萧公子,请随我进来吧。” 顾不得欣赏府内风貌, 一路来到议事堂,便见庞老夫人在沏茶。 见萧乙进来, 老夫人将下人都退下,优哉游哉斟上两杯热茶, 浅笑道:“穆儿来了, 可是先前我同你说的那事想清楚了?” 萧乙自是记得昨日茶馆相聚时, 老夫人最后同他说了什么。 她说:“这西辽的天下本就是你的。如今新皇登基大典尚未举行, 夫君这些年在朝中也培养了一些势力, 若是你有意, 我们可以出面证实你的正统皇室身份, 如此皇位也就会归于你。” 最开始萧乙听闻这话, 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他尚且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皇位与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 临走时, 老夫人同他说:“不着急, 等你想明白了,有了更准确的回答,再来告诉我也不迟。” 眼下,老夫人是以为他想明白了, 来给说法来了。 萧乙倒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听闻庞夫人孙女与肃亲王定下婚约, 您可知此事?”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茶水,只等着庞夫人的答话。 庞夫人闻言,眉眼笑得舒展开来,显得更加和蔼:“知道,今早宫里就来了消息。那位肃亲王殿下前些时日来过府里,生得芝兰玉树,又文武双全,为人性情温润有度,这般男子,世间已经不常见了,倒是一门好亲事。” 看着老夫人满意的神情,萧乙心头不由得一拧。这太傅夫妇显然同七爷相处得不错,丝毫没有察觉七爷对他们的杀意。 可萧乙知道,七爷想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的,也不会轻易改变。 如此一来,他究竟该如何劝阻下来呢? 想了想,他开口说道:“庞夫人,经过这一夜思索,萧乙想明白很多事,我可以答应你们,夺回属于我的皇位,只是萧乙有一个不情之请。” 庞夫人道:“什么不情之请?” 萧乙顿了顿,“我想取令孙女为妻。” “这……”庞夫人面露诧异。 还未开口答话,就见管家匆匆行至:“夫人,老爷和肃亲王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闻一阵脚步声和话语声逼近。 萧乙立即站起身,对庞夫人道:“此间可有何处可躲藏?今日我来太傅府一事,还望夫人不要告知王爷。” 庞夫人点点头,指了指里间,萧乙连忙躲了进去。 然而桌上的茶碟还留着,沈铎寒一踏进来就看到了庞夫人杯子对面的另一个杯子。 茶水还冒着热气,显然人刚走不久,然他走进来时,并未见到又旁人出现。 待走近了细细一瞧,沏的倒是上等云山毛尖茶,且是庞夫人亲手所沏,想来是招待了一位重要的人。 沈铎寒轻轻掀起眼帘,朝着议事堂里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是冰冷,很快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恢复一脸温润的模样看向庞老夫人:“夫人有礼,快请坐。” 几人都落座后,庞老夫人复又倒了两杯茶,叫丫鬟给沈铎寒和太傅送去,说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老朽恰巧闲来无事研磨这新茶,殿下快些尝尝。” 沈铎寒低头轻抿几口,温声道:“果然好茶。” 里间的屏风后,萧乙尽量收敛气息,听着外间的动静。就听七爷又开口道:“本王今日一来,是想见见媛儿。在北浔有这样一个传统,就是在婚娶之前,男方会前往女方家中,拜访女方长辈,并与女方共同相处一段时间,以巩固二人婚后感情。” 第102章 听闻这话,庞世忠原是想要答应,却被庞老夫人先占了话机:“殿下如此说来,在我们西辽也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女子在出嫁前不得见夫君,更不得将面貌展露给夫君看。日后你二人相见的机会还很多,这次就算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事情多些,还按照我们西辽的传统来吧。” 她这话说得很是轻柔客气,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挑不出半点毛病。 萧乙知道,庞老夫人这是将自己方才的提议听了进去。 如此一来,沈铎寒便也没有强求。 又闲谈几句过后,他站起身道别。待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几步踏入议事堂里间,与藏匿于此的萧乙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萧乙方才打探过,里间的窗户都是封死的,没有办法逃出去。如此当面碰上,若在往常,他心中定是惶恐不已,唯恐七爷怪罪,唯恐七爷不开心。 而今日,他却是那样澄然地看着七爷,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沈铎寒就这样看着眼前少年的双眸,那眼神中有质疑,有悲伤,有愤怒,唯独没有曾经的仰慕、依恋、小心翼翼。 仿佛一夜之间,少年就变了。可实际上,大概从很久之前开始,萧乙看向他的眼神就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会习惯性忽略。 “你怎么在这儿?”沈铎寒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又冷冽,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萧乙半张开嘴,还未言语,便见庞夫人走到跟前,像是要替他解释的样子。 他立即开口回道:“是我自己来的,为了……执行任务。” 为了执行什么任务,自是不可明说,他微微低垂下头,不再与沈铎寒对视。 “跟我回去。” 这话说完,沈铎寒却依旧不动身,亲眼看着萧乙一步步走出这间议事堂,才向庞太傅夫妇道别。 * 夜深,萧乙被七爷唤去。 他原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宋清琢望向他的眼神,便会想起庞老夫人说的被灭门一事。 使臣馆的侍卫前来传话后,他心知七爷不会就这么不闻不问,便穿上衣裳过去。 临近五月,夜间的风吹在人身上很是舒适。萧乙走在使臣馆内的庭院里,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天上那轮弯月。 月色皎洁,即便孤零零挂在夜空中,也依旧潇洒自在,无牵无挂。 萧乙想起,大概在一两个月之前,他也是这样的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便什么都不忧愁。 如今的他,已然被牵扯进了这滚滚红尘之中,愿或不愿,都由不得他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七爷的屋室前。他顿在门外许久,直至屋门从里被打开。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睫,踏了进去。 “跪下。”谁知门刚关上,就听到七爷这声令下。 萧乙抬起眼眸,和沈铎寒无声对视,却不动弹。 屋内灯火不算多亮堂,沈铎寒背光,大片的阴影落在他面颊上,衬得那双眼眸格外深邃冷然。 无声的对峙,最为令人窒息。 沈铎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萧乙,在他的印象中,萧乙从未忤逆自己的指示,也从来没有萧乙完成不了的任务。 良久,在七爷的注视下,萧乙缓缓跪下,尽量克制自己心中情绪问道,“属下有不解之事,能否请七爷告知?宋清琢一事,七爷分明答应属下,为何又……” 为何言而无信?为何不守约定?为何让那无辜之人惨死? 后面的这番话,他哽在喉间,没能问出口,只有一双眼眸灼灼看向七爷。 沈铎寒深吸口气,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来,就是为了问他的事?” 萧乙咽了咽嗓子,继续问:“庞太傅在重要时刻站出来,力保二皇子登上皇位,于南丞相于七爷都算得上是盟友关系,七爷为何执意要除掉他?” 这次,沈铎寒没有直接回答。他深吸口气,反问道:“本王也想知道,你为何要保庞太傅?”他走近几步,蹲下身来,手指掐上萧乙的下巴,“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萧乙无法作答。他轻轻睁开沈铎寒的桎梏,从脖颈间摘下那枚玉佩,小心收好放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先前生辰,七爷曾说过,这生辰礼可以许一个心愿,七爷必会答应。属下想请求七爷,放过庞太傅一家。” 抬起身,他望着七爷越发阴沉的面庞,又继续道,“承蒙七爷救命之恩,萧乙原本应永世追随,然萧乙能力有限,自认为无法再担任七爷暗卫一职,属下……” 在那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他一字一句道:“恳请七爷让属下离开!” 第58章 沈铎寒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萧乙, 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之前,似乎也是这般场景。 当时失明的少年刚被治愈,睁着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望过来, 跪在地上跟他说,这条命从此就是他七爷的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少年长大了,变了许多, 如今再开口,道出的却是一句离别语。 心中莫名的情绪起伏, 令人无法忽略, 令人捉摸不透。沈铎寒深吸口气, 长长吐出。 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而看着萧乙那双丝毫没有退缩和胆怯的眼眸, 沈铎寒却犹豫了。他没有多问, 只开口说道:“你可以离开, 只不过离开后, 便再也不能回来。你可想清楚了?” 第103章 说完这句话,他静静看着萧乙, 似是在等待一个答复。 萧乙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心头亦是各种思绪环绕, 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而后坚定回道:“萧乙想清楚了。” 良久,室内再无一人出声。 “好。”沈铎寒从地上捡起那枚玉佩,而后起身,背过身去, 不再看跪立于地的人,“今夜, 你便离开吧。” * 两日后,登基大典在金銮殿举行。 新皇为上,群臣在下,就连前段时间出使西辽的北浔使臣,也一同见证这一时刻的到来。 然而就在冠礼进行之前,意外发生了。 太傅庞世忠站出群臣队列,面朝文武百官高声道:“本官有一要事想告知各位,事关江山社稷,家国大运,还望冠礼暂停。”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声一片。太傅是两朝元老,为人老练沉稳知轻重,今日这番举动,确实教人意外。 “今日登基大典,庞大人有事启奏陛下,大可以等典礼结束后。”一旁,南舟礼探究的眼神投来。 庞世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继续道:“南大人先莫提‘陛下’二字,这皇位究竟属不属于他还当另论。” 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手谕,“想必在场诸卿都记得,当年灵帝驾崩后,曾留下传位诏书,令先太子继承皇位。然而翊王狼子野心,先灭先太子满门,再夺皇位,并将开口阻挠的官员一一诛杀,此等恶行,有违君王之仁义与德行。众卿家也都看到,翊王最后的下场,便是作恶多端的报应。” “大胆!来人,将这信口雌黄的庞世忠给朕拖下去!”大殿之上,宋清瑞气得脸色铁青,高声喝令。 只见殿中央那位发须斑白的老太傅将明黄手谕高举过头顶,厉声道:“冠礼尚未完成,登基大典尚未结束,二皇子便不可以‘朕’自居。国运当属正统,本官手持灵帝圣谕,见此诏如见灵帝,何人胆敢冒犯?” 此番言论,倒是冲入殿中的皇军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再向前半步。 这时,百官中出现了一道声音:“纵使太傅有灵帝圣谕,可先太子全族被灭,皇位空虚,是当如何?” 随后,便有其他声音应和着—— “对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这般处境,还是只能让二皇子继位了。” “正是如此。” …… “诸位莫急,先太子当年并未全族被诛,众卿可记得先太子幼子宋言穆,他还活着!”庞太傅镇定自若,高声道来。 这话有如巨石落水,惊起千层浪。 众人有难以置信的,有惊恐万分的,有若有所思的,一时间,大殿内纷嚷更甚,人人都开始好奇这位先太子幼子。 而身穿一身侍卫服混入宫中的萧乙,此刻正守候在金銮殿外。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殿内场景,听到殿内动静。听闻这番话语,他理了理衣裳,正要踏入殿内。 “且慢。”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低沉的嗓音响起,定睛望去,正是沈铎寒。 见他施施然走出,众臣皆纷纷停下话语,定定倾听。 “这本是西辽国事,本王不欲干涉。只不过本王亦出身皇室,本王的皇妹也将嫁入西辽皇室,既然庞太傅提出‘正统’二字,本王不若也略微发表一下拙见。” “皇权之争向来是强者胜,弱者败。无论是北浔还是西辽,得皇位者,即为正统。如今西辽皇帝已逝,留下传位诏书,二皇子继承皇位是为正统。此刻且不说先太子幼子是否真正还存活于世,庞太傅今日登基大典上此番言行,又与谋反有何差异?” 一袭话落,众臣皆是惊哗,原本已经被庞太傅说动的一些人心中渐渐有了着数。 这天下,早已易主了。 沈铎寒不着痕迹朝南舟礼看了一眼,南舟礼立即心领神会,亦站出来,躬身对宋清瑞道:“庞太傅干扰登基大典,意图篡权谋反,臣以为,此罪当株连九族。还望陛下降旨,先将其押入大牢,再审出关联人员,尤其是那位谎称是先太子幼子之人。” 这话一听,宋清瑞心里长舒口气,一挥手臂下令:“来人,将庞世忠押下去,听候发落!” “是!” 殿内,那些原本要跟着庞太傅一起谏言的官员见局势扭转,无一再敢多言。 皇军逐渐靠近,庞世忠眼见大势已去,仰天长笑几声,颓然道:“先太子仁厚有德,待翊王待众臣皆礼数周到,是为贤良之君主。奈何天道不公,遭奸人所害!本官奉灵帝之命,自其七岁时便辅佐其身侧,一数三十多载。自其亡后,本官每念其遭遇便心生遗憾不甘,故生今日之事。一切皆本官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官无愧天地,只愧对先太子一人。唯望先太子幼子能自保自重,臣去也!” 话罢,他一头扑向身旁一名皇军的刀尖上,利刃刺穿胸膛,垂垂老矣的两朝重臣就此殒命。 庞世忠的尸身很快就被皇军拖走,大殿之上的血迹也很快被打扫干净,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殿外,萧乙拼命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想要冲入殿中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庞太傅的尸身从面前拖走,心痛如刀割,却什么都做不了。 登基大典结束后,就是封后大典。 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缓缓从外步入殿中,她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明媚而婀娜,好似天下所有期盼嫁予夫君的女子一般。然而那抹笑意却不及眼底,无人能看出,那双盈盈双眸中泛着点点红丝。 第104章 待到了殿中央,沈铎寒牵起她的手,将她交到新皇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 “天舒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西辽新皇登基,封北浔怀思公主为后,改年号为天瑞。当日,太傅庞世忠于典礼上谋反被俘,自戕而亡。” “三日后太傅府被查封,太傅嫡系皆流放至边疆。然而就在昨日,流放队伍刚出千叶就遭遇拦截。据说拦截之人武功极为高强,一人力压众皇军,将那太傅嫡系几人尽数救走,是以今日千叶周边几座城镇都严查进出之人!” 临近千叶的小镇襄城一处茶馆内,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言说天下事。 茶馆对面的客栈里,缓缓走出一位沧桑老妇,而她身旁,一位模样格外俊秀的少年搀扶着她,上了一辆马车。 待老妇坐稳后,那少年便一跃而上,驱车赶马。马蹄错落,车轮滚滚,载着这二人驶离街区。 到了城门口,眼见前方出城排起长队,萧乙停下马车,询问前面的人缘由,再探头望去。只见那些个官兵人手持有一张画纸,正对照着出城之人一一检查。 车内,庞老夫人听闻此事,心中担忧,便放轻声音对萧乙说:“穆儿,你我分开走吧,万一我被查出来,也免得连累了你。” 萧乙却掀开车帘,半探进身安慰庞夫人道:“没事的,萧乙必定会将夫人平安送去荔城与令郎他们会合。” 等了一阵子,轮到萧乙二人的马车。一个官兵围了上来,毫不客气说:“马车上坐的什么人,还不赶快下来!” 车厢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萧乙商量着回他:“这位爷,马车内坐的是我外祖母,年岁大了身子不好吹不得风,还请您体谅一下。”说着,他悄悄往那官兵手中塞了一淀银子。 然而那官兵却立即眉眼一横,将银子扔了回去,拔出腰间佩刀喝道:“现在就下来接受检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萧乙微微眯起双眸,正欲出手之时,只听旁侧传来一声“慢着”。 扭头望去,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由远及近,手中朝那官兵展示一块令牌,便见那人顿时没了嚣张气焰,埋头跪在地上。 “贵人有令,此事不可声张。” “是!属下遵命!” 收起令牌,黑衣男子看向萧乙道:“公子,我家贵人有请。” 驾着马车来到一处茶馆外,萧乙搀扶老夫人来到二楼,却被黑衣男子拦下,“太后只说见公子一人,她在三楼雅间等候。”听闻太后二字,萧乙心中惊诧,再回首看向老夫人。 见老夫人朝他点点头,他这才放心将她交给黑衣男子保护,独自一人上了三楼。 整座茶馆空无一人,一上三楼,便看见唯一门外有人看守的那间。走了过去,轻轻敲门,室内传来女子话音:“进来吧。”声音听起来格外婉转悦耳,分毫没有太后的威仪感。 萧乙倒是略有耳闻,这位新太后实则是上任皇帝的一个宠妃,早前只是得宠,膝下却无一子女,位份也不高。新皇生母早亡,一直都是这位宠妃抚养长大,如今新皇继位,她便被推上了太后之位。 推门而入,落座于窗边的妇人侧颜姣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也能看出保养得体。 听到关门声,妇人回过头来,定定望着萧乙,神色哀哀,似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不那么像,却又很像。”她开口道。 见这少年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妇人回过神来,轻轻抬手点了点眼尾,拭去零星泪渍。 “坐吧。”她又道。 虽是茶馆,桌上却放着一壶酒。萧乙只走到茶桌旁,温声道:“见过太后。” 这位太后看起来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年轻许多,容貌清丽秀美,眉眼间似是笼罩着淡淡的清冷与凄哀,不似传言中“宠妃”的形象。 “哀家在那次晚宴上见过你。”见萧乙不欲落座,李太后也不强求,淡声道,“从那日开始哀家便派人调查你,跟踪你。” 见萧乙眸色惊讶,她淡然一笑,“不必惊慌,你是屿白的儿子,哀家不会对你怎么样。” 宋屿白,正是先太子的名讳。既是父亲旧人,萧乙也不再犹豫,坐到对面的席位上,问道:“太后认识先太子?” 李太后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望向窗外,话语间尽是无限回忆:“是啊,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同屿白哥哥自幼青梅竹马,我知他一直将我当妹妹,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一点点爱上他。然而那年家道中落,父亲遭人陷害,深陷牢狱之灾,是屿白哥哥保下我全族。” “后来我向屿白表明心中爱意,然而他却婉转地告诉我,他只把我当成妹妹。那时他已经迎娶你母亲为太子妃,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母亲吗,她拥有全天下最温柔的男子全部的爱。” “为了断了对他的念想,我那时便答应了翊王的求亲。在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也抱过你。再往后的事,也许你都有所听闻。太子府一夜被灭全族,呵呵呵呵,我都不知道那段时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完这番哀婉的话,一滴泪悄然从她面颊流下。 她抬手掩去泪珠,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立转,“从那之后,我便想着,有招一日要杀了翊王,替屿白报仇。可翊王此人阴狠且狡诈多疑,我便用慢性毒一点一点、一日一日地毒害他的身体,就算没有晚宴那日的意外,他也断然活不了多少时日。” 第105章 一席话说完,酒也见了底。 萧乙全程没有打断李太后,静静听着她将话说完,而后看到她再斟上一杯酒,举起酒杯,倚靠在窗边。她目光中的爱恨纠葛,最后都化为一杯酒,饮入腹中。 “太后今日找到萧乙,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萧乙问道。 李太后将酒杯轻轻扣下,眉眼间再度笼上一层淡淡的清冷与疏离感。“有一件事我一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无人能提及,也无力处理。我想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是何事?” “当年翊王能够对付太子府,是因为得到了外界势力的帮助。这些年里我一直想方设法从翊王口中套出信息,终于被我打听到了其中一方势力。” 萧乙心头一紧:“其中一方?” “没错,皇位更迭,牵扯多方利益。”李太后话语中隐隐透露出恨意,“我不知那狗贼是为何能请到无湮阁出手相助,但这个地方我只听说过,丝毫无法查出其位置,也不知阁主是何人。” 无湮阁…… 这三字从李太后口中道出时,萧乙只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他曾在七爷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 关于宋清琢的情报,七爷是从无湮阁获取的。他与无湮阁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眼见萧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太后拧眉问道:“你可是知道这个地方?” 萧乙摇摇头,心却越揪越紧。他不知道无湮阁,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太后可确认,翊王当年是借助了无湮阁的势力?”他依旧挣扎着多问了一句,却得到对方更加肯定的回答,“这是我亲耳所闻。” …… 离开茶馆,在李太后的帮助下,萧乙带着庞老夫人顺利离开襄城,前往荔城。 一路上,庞老夫人明显感受出来,自从那日茶馆与太后相碰后,萧乙整个人就变了。 原本少年心中背负着事,话很少,成天绷着一张脸。然而这几日萧乙却像是放松许多,也时不时跟她开开玩笑,逗她开心。 老夫人活了一辈子,看出少年的异常,然而几次询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抵达荔城,将老夫人平安送去与家人团聚后,萧乙才告诉她,他要离开。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原先不是说好会放下一切是是非非,跟我们一起生活?”临走前,老夫人拉住他不解地问。 那时已经到五月中旬,萧乙估摸着,沈铎寒应该已经到了北郡城。 他怎能真正放下这一切是非,每逢想起无湮阁和太子府灭门有关,他便心如刀割,彻夜难眠。他定是要找沈铎寒问个究竟的。 “庞夫人,萧乙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做,做成之后,萧乙自会回来找你。”留下这句话,他翻身上马,日夜兼程赶往北浔。 * “北浔八十七年五月二十日,宫廷惊现巫蛊之术。经查实,此巫蛊之术十分歹毒,竟是意图谋害皇嗣,且实行巫蛊之术的嫔妃指证,自己受肃亲王示意为此。”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勒令肃亲王暂停一切职务,由锦卫司押解待审。五月二十二日,镇北将军林慕远试图替肃亲王求情被驳回。” “五月二十三日,肃亲王被人从牢中劫走,不见踪影。五月二十五日,肃亲王手持先皇遗昭,在北郡城郊安营扎寨,镇北将军携十万大军压阵,此二人是为谋反。” 北郡街头,一男子站在人群中央,手中拿着邸报大声宣读。而他身旁,一位头上戴着斗笠遮面的高挑男子一手将邸报夺来,将上面的文字看了又看。 日以继夜赶回北郡,萧乙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北郡城昔日的繁华热闹不复,十万大军压境,城内人人自危。可仔细一想,这件事究竟是谁挑起的开端,尚未可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人在哪儿,至于他的性命…… 萧乙将邸报重新塞回男子手中,手掩斗笠离开喧闹的人群。 天色渐晚,城门酉时关闭,任何人无法进出北郡。萧乙混入出城的人群中,赶在酉时前驾马而出。 今日进城前那条路,那个方向,没有看到兵马的痕迹。这次,萧乙便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夜幕落下,一路疾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前方出现稀微火光,萧乙小心靠近,发现那处确实是沈铎寒的兵营。 外围有最强悍的精兵守卫,营帐安扎在中心位置,想必沈铎寒就在那处。 下了马,萧乙拿出匕首,在夜色中悄然靠近。 然而越走近看,令他惊奇的是,出了身穿兵甲的士兵外,还有另一拨人身穿黑色劲装,与士兵一同守夜,看身手极为利落,想必武艺高强。 萧乙心中不觉想起什么,皱起眉头,一步步靠近。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群黑衣人的觉察能力十分惊人,在第一个人察觉到他存在并高声喝令后,所有官兵都严阵以待。 以一敌多,几乎没有胜算可言。萧乙声东击西,将人引到旁处,再趁势手刃一名官兵,扒拉下那套盔甲换下。 刚换完衣服,只见火光靠近,有人问到:“这里有没有查到什么?” 萧乙粗着嗓子回道:“没有,一切正常!” 所有人都对外围的一切格外警惕敏锐,殊不知人已经悄悄混入当中,并悄悄跟随另一波士兵,进入内部营帐区域。 第106章 四处看了一圈,所有营帐都是一般模样,难以辨别出沈铎寒在哪顶营帐内。 就在这时,萧乙被一个士兵头子喊住:“你,就是你!” 萧乙顿时心头一跳,停下脚步,头低垂下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乱逛?” 那兵头子喝道。 萧乙连声道歉,提步就往外走,却又被兵头子拉住,“等等,方才肃亲王殿下要的那坛酒,送进去了没?” 心头一动,萧乙摇头道:“还没,我忘了殿下营帐在哪。” 那兵头子一脸气不过,给他指了帐篷位置,这才离开。 等人走远,萧乙取了坛酒,一步步走进那顶帐篷。跟看守的侍卫说明来意后,他很快被放了进去。 进入帐篷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酒味让他不由得拧起眉头。桌上,地上,一坛又一坛随处可见。 而沈铎寒,依旧坐于案桌旁,似乎在批阅何物。 自上次离别之后,已有近一个月未见,这位原本俊美无双的男子消瘦许多,憔悴许多。 想来许是为了争夺皇位而操心。萧乙忽然很想转身离开,永远不再见此人。然而沈铎寒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了,酒放这里。” 他没有抬头,萧乙也未言一语,只是走了过去,将酒坛默默放到案桌上,立即转身离开。 手触上门帘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风声。萧乙侧身闪躲,却被沈铎寒将双手擒于身后。 冷冽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萧乙,本王曾经放你走过。既然你自己回来了,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呆在本王身边,哪里都别想跑。” 第59章 营帐之内, 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混杂着酒味,逐渐将萧乙包围。 沈铎寒的话语声就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 含着醉意,令萧乙不由得绷紧身子。下意识的, 他不想开口,亦不想回头面对, 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日夜兼程,只为求一个结果, 然而等当真到了跟前, 却又似乎迟迟开不了口。 那些西辽发生过的事一件件从他脑中闪过, 七爷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七爷, 而他, 亦不是曾经的他。 “不说话吗?”沈铎寒看着眼皮子底下假扮成士兵的人, 想将他的身子扳过来, 对方却执拗地不肯转身。 “七爷, 萧乙无心打扰,此番前来, 是有一事相问。”萧乙咽了咽嗓子,艰难开口, “等问完, 我就走。” 身后没有立即传来回话,寂静之中,只听到营帐外经过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为什么觉得来了, 还能走得掉,你当本王的军营是何处?” 萧乙无奈地深吸口气, 他知道七爷想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完不成的道理。 七爷想让宋清琢死,任凭百般乞求都无用。七爷想让庞太傅死,曾经的允诺亦无用。 终究是一纸承诺比不上他心中所愿。 缓缓呼出心头浊气,萧乙不接沈铎寒的话,而是问道:“先前曾在七爷口中听闻‘无湮阁’三字,敢问七爷与这组织是何关系?” 这句话问出口,沈铎寒随即拉着萧乙的手臂将他转过身来。 从冬日将少年从无湮阁中带出来,直至今日,少年个头抽高不少。那双向来清澈纯净的眼眸低垂着,眼下有淡淡的淤青,似乎这段时日休息不好。少了几分曾经的少年感,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比一个月前更为坚韧内敛。 这段时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心中有所触及,沈铎寒的声音也放柔了些:“抬起眼睛来看着本王。” 萧乙却是不应:“七爷,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暗卫了。况且七爷曾经说过,让我面对你时,不必那般诺诺。” 他说这话时,口唇张开的幅度很小,唇色很淡。沈铎寒盯着那双唇,一时间心头微动,抬起手来,想触上去,却被萧乙偏过头躲开。 少年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看过来,里面不再是信任、忠诚和迷恋,而是冷静、苍凉、以及一丝迷茫。 “还望七爷回答萧乙之前的问题。”他说话时也不如曾经那般小心翼翼。 沈铎寒避开他的视线,望向旁处,冷然道:“无湮阁是泽州大陆最大的情报组织,本王与这个组织有过几次交易,从中购买线索,仅此而已。” “那七爷可知道,这个组织在何处?阁主又是何人?”萧乙目光灼灼看着沈铎寒,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中隐隐的恨意。 但这恨意,沈铎寒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回眸看来,淡声回道:“本王不知。” 那一瞬间,少年眼眸中失望和沮丧一闪而过。沈铎寒又道,“为何这般问?” 萧乙摇摇头,心中忽然间松下一口气来。也是,七爷在北浔,又怎会与西辽的夺嫡之争扯上干系。 他抿了抿唇,再次垂下眼眸:“如此,打扰七爷了。”随即转身,想要迅速离开此处,然而就在一瞬间,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意识消失前,萧乙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主营帐内,案桌上铺开一张地图。 只见案桌一侧站着一位男子,身高体长,容貌格外英挺,斜飞的刀锋剑眉直入鬓角。男子伸出一只手,点上地图一处,凛冽双眸散发出肃杀之气:“殿下,北郡城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然城内精兵不过五万余人,且日常补给都来自相邻几座城池。这十日来我方大军已经切断三波对城中的补给,物资紧缺,想来眼下城中局势已然不尽明朗。已经沈泽卿如今只能仰仗云翎军团,或者从西南方调兵过来。” 第107章 桌子另一侧,沈铎寒一手托腮,凝眸静听,随后“嗯”一声道:“西南方的兵他们恐怕调不过来,早在几日前西辽二十万大军就已然压境,将西南每一处边防要塞都盯得死死的。沈泽卿就算再急于救火,也决计调不来一兵一卒。” 说完,他抬眸看向林慕远,“已经等了些时日了,倘若明日出战,胜算几成?” 林慕远回:“近几日城中应该会临时征兵,再加上一些周边城镇的散兵,保守估计兵力在七八万上下,我手下十万镇守东北边疆的英勇将士定是能敌。就不知这云翎军团……” “云翎军团确实是个不可控的点,至今本王都不知此军团作战能力上限如何。若是能够摁下云翎军团,倒是稳妥得多。”沈铎寒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不过也不用过多畏惧,本王的白虎殿猛士云集,此番出手,亦是不遑多让。” 林慕远略微沉吟,点头:“如此,胜算足矣。” “报——”就在这时,军帐外传来士兵声音。 “何事?”沈铎寒道。 “回禀殿下,萧公子醒了。” “知道了。”沈铎寒一手指向地图上的北郡城,冷眸微微眯起,“明日卯时出征。” “是,殿下。” 离开主营帐,沈铎寒来到临近的一定营帐前,掀开门帘而入。 床榻上,身着里衣的少年挣扎着起身,却又身形不稳,重新跌落床褥之间。 “不用费力了。”沈铎寒走近些,坐到床边。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萧乙不甘地躺在床上,眸中满是抗拒。 “你中了谢神医特制的软骨散,如今一丝内力都用不上,可能连行动也不方便。不过没关系,过几日你就能行动了。”沈铎寒将萧乙扶起,端起一旁的银耳莲子羹,舀起一勺喂到少年唇边,“先吃点东西吧。” 萧乙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张嘴。一双好看的眸子固执地瞪着沈铎寒,似乎在发泄无端的怒火。 他的脸颊两侧染上微微红晕,煞是好看。明知是因为恼意,却教人看了春意波澜。沈铎寒眼眸略微一黯,低头喝下一勺羹汤,再凑过去,捏住少年的下巴,唇对着唇,将那甜而不腻的莲子羹渡了过去。 “你!……”萧乙一时间羞恼至极,羹汤卡入喉间,却是呛得重重咳嗽起来。 他的面色顿时有些发白,眉头紧拧,徒增一抹破碎感。沈铎寒眸色沉沉地盯着看了会儿,待人咳嗽干净了,再次凑过去,托着萧乙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那唇齿间还残留着甘甜,如浓厚酒意般让人沉醉不已。撬开皓齿,侵入内壁,舌尖肆意地追逐,纠缠,似乎要将口腔内每一寸柔软都触及到位。 “唔……唔……”萧乙吃力地承受着凶猛的风雨之势,不断后仰,然而沈铎寒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直到两人双双倒在床上,唇齿这才分开。 萧乙大口喘息,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只感觉脸颊滚烫,而他身旁,沈铎寒重重的鼻息尽数喷洒在颈侧。 他感觉到对方的吻一点点落在,从脖颈,到耳垂,再到他的唇。 这一次,沈铎寒温柔许多,唇齿厮磨,似有无限情意与缠绵,令人沉醉其间而不自知。 就在气氛逐渐沉沦、愈发灼热时,沈铎寒却忽然抽身。 萧乙睁开眼,看到那张向来冷淡俊美脸庞满是克制与隐忍。 “七爷……为何又如此?”萧乙不禁开口询问,声音嘶哑。 沈铎寒望着他湿润的双眸和嫣红的眼尾,眸色越发深沉。他捧着萧乙的脸庞,低头轻轻吻上那双眸:“萧乙,等本王回来,会给你一个解释。” * 因为沈铎寒的一句话,萧乙竟当真等了起来。 第一日,萧乙依旧全身发软无法下床,沈铎寒一整日未出现在他面前。第二日清晨,萧乙在睡梦中察觉到营帐外的动静,骤然睁眼。 然而为时已晚,几名黑衣人已然潜入帐篷内,身手极为矫捷,左右迅速将他擒住! 而后又有一人走进帐中,从衣襟里翻出画纸,对着萧乙左看又看,低声朝另几人道:“是他,带走。” “是!” 萧乙本就全身动弹不得,扣着他的两名黑衣人又力道极大,带着十足的内力,似乎生怕他出手反抗一般。 随后他的眼睛被蒙上一层黑布,后被人拉扯着扛到马背上。 不知行进了多久,一路颠簸,萧乙只感觉自己像是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然而渐渐的,情势有了变化。耳边逐渐传来刀剑相碰声、浴血厮杀声、哭喊声、求救声…… 无数种声音袭向耳膜,令人闻之悚然。这里宛如人间炼狱。 马匹最终停下后,他又再次被人扛起。 “呵呵呵呵呵,沈铎寒,你看看这是谁?!” 这嗓音由远及近,透露着疯狂。眼布一把被摘下,萧乙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随后看清眼前的男子。 这男子容貌虽是上等,却教人看了心中不适,上挑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他,眸中满是血腥与疯狂。萧乙心头一惊,此人并未见过,却令他莫名感觉到一丝熟悉感。 再往旁看,这里俨然是一座威严的大殿。而此刻,威严不复存在,到处充斥着杀戮之意。 而在这大殿之下,则是满身是血、眸色森冷的沈铎寒及他身后一众士兵。 第108章 萧乙四肢无力,缓缓朝地上滑落,却被沈泽卿一手捞起,狠狠钳在身边:“萧乙,我们又见面了。” 第60章 沈泽卿的视线如毒蛇一般缠绕上眼前的人。几月未见, 少年似乎有了不少变化。那双原本澄澈的眸子警惕又茫然地盯着他,而后环顾一周,眼神中充满陌生感。 “听说你失忆了, 看来果真不假。”沈泽卿将人架在身前,贴近他耳边说道, “需不需要朕提醒一下你,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萧乙顿时心生抵触, 挣扎了两下,在沈泽卿看来却不痛不痒。他话语里带着阴冷笑意, “看来你不仅失忆了, 连武功都废了。可怜啊, 真是可怜。” 大殿内骤然回响起沈泽卿近乎疯癫的笑声。 就在这时, 林慕远率领一小队弓箭手踏入殿内, 拉弓上弦, 几十道锋利的箭尖瞬间直指殿上两人。 “住手。”沈铎寒一声令下, 众人纷纷放下弓箭。 “殿下, 不可!”林慕远见状,拧眉相劝。 早在年初的冬日围猎上, 这位向来冷淡的肃亲王找到他,托他帮忙前往沈泽卿营帐中救下这少年时, 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少年在沈铎寒心中的份量, 林慕远这几日更是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昨日攻城以来,云翎军团强悍的威力让他们兵力损耗严重,好在有白虎殿众将士相抗衡, 才能一路艰难攻入皇宫。 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一点,沈铎寒亦是深知。他反手从身旁弓箭手那处取来箭弓,抽出箭支,拉弓直对上那穷途末路的帝王,神情冷然。 然而,大殿之上,沈泽卿却立即一柄剑架上萧乙脖颈,尤为放肆地嚷道:“沈铎寒,你尽管放马过来,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躲藏在萧乙身后,丝毫不给对方攻击的余地。在他身旁,有十多名云翎军拔剑相护,大有拼死一搏之势。 须臾,沈铎寒深吸口气,放下弓箭,“放了萧乙,本王便放你一条生路。” “殿下!!” “呵呵呵呵呵呵呵!七弟啊七弟,朕早就说过,你这软肋留不得,你偏不……” 沈泽卿话音未落,只见沈铎寒又以迅雷之速重新张弓拉箭,利箭瞬息之间脱弦而出,以雷霆之势朝着沈泽卿飞去,重重扎在他持剑的手臂上。 “啊!”沈泽卿一声痛呼,下意识松开挟持着萧乙的手。 萧乙脚下不稳,朝着大殿之下跌去,从台阶上一级级滚落。 “放箭!!”几乎同一时间,沈铎寒一声令下,漫天箭雨纷纷而至,将大殿之上的众人扎成了筛子。 “你……”沈泽卿发出最后一个字音,重重倒地。 “慕远,你速速去将谢琨带来。”沈铎寒留下一句话,疾步朝着萧乙走去。 只见少年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神色似有痛苦。沈铎寒蹲下身,将人扶起,手碰到萧乙后脑勺时,却是满手湿润。抬起一看,一片腥红。 * “北浔八十七年六月四日,肃亲王沈铎寒携镇北将军林慕远,率领十万大军及一万精锐攻入北郡城,是以拉开皇位争夺之战。六月五日,睿卿帝于广阳宫伏诛,先皇遗诏公诸于世,睿卿帝篡权夺位、谋害族亲坐实,肃亲王实为除祸安平,当以继承大统。六月八日,肃亲王于广阳宫举行登基大典,天下大赦三日。” 御书房内,史官冯克读完这番话,合上《北浔要闻录》,躬身道:“陛下,这些内容都已记载入册,也将于明日刊印入邸报发放。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斗胆进言。” 案桌旁,沈铎寒的目光仍落在奏章上,并未抬头:“冯卿但说无妨。” “是。这天家血脉向来是宫内宫外最为关注的,如今陛下三十有一,后宫仍空虚无人,是否是时候,纳上几位嫔妃了?” 听闻这话,沈铎寒从奏章中抬起头来,眸色微冷:“朕还是肃亲王的时候,冯卿从不和朕谈论纳妃一事,为何今日刚举行完登基大典,便开始迫不及待催促起来?想来冯卿家的女公子亦是已到摽梅之龄。” 冯克顿时跪到地上,状做忐忑,实则话语铿锵:“臣不敢,臣惶恐,臣也是关心皇室血脉一事,方开口询问。如今宫里已经有不少人知道陛下后宫中住进了一位男子,臣担心陛下继位不久,恐惹闲言碎语。” “你且起身吧,朕没有要怪罪于你的意思。”沈铎寒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话音里听不出语气,“睿卿帝尚能纳男妃,朕为何不可?” “陛下!”冯克抬首望去,“陛下是圣主,睿卿帝怎可相比?天家不可无后,望陛下三思!” 一时间,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先下去吧。”半晌,沈铎寒抬手,按了按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 待人走后,沈铎寒合上奏章,唤了一声“萧策”,一名深色衣裳腰间佩刀的侍卫立即踏进御书房。 “属下在。” 沈铎寒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谢琨拒绝医治萧公子,太医院的医师换了好几个,萧公子却依旧昏迷不醒。”萧策一五一十回道。 沈铎寒眸中凌厉一闪而过,终究是轻叹口气:“罢了,将谢琨送出宫去。” “是,陛下。” 第109章 “前几日我让你去无湮阁办的事,如何了?” 萧策垂首道:“陛下让属下从玄武殿挑一个年纪小的,听话些的带回来,如今人正在外面,是否要宣进来?” 闻言,沈铎寒回头看了眼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 暮色将至,余晖在这偌大的皇宫内镀上一层淡金色霞光,那些巍峨的建筑一半仍在光明中,一半却隐在黑暗里,倒显得有几分寂寥。 “不了,你随朕去一趟碧溪宫。”看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站起身来,“将人一并带上。” “是,陛下。” * 碧玺宫并不是宫内最为华美的宫殿,却是距离沈铎寒的寝宫最近的。 踏入寝殿内时,一股浓重的药味悠悠传来。萧策守在宫门前,沈铎寒进去时,将躬身请福的宫女太监都给遣退。 偌大的宫殿内,安静得闻针可落。他缓缓走近床榻,看着床上人苍白的睡颜,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少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后拧起俊眉,眼皮上下翻滚,似乎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沈铎寒弯身凑近些,修长的手指落到褶皱的眉心处,轻轻抚过眉梢,像是要替他抚去一切痛苦。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少年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沈铎寒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便收了回来。垂首之间,他没有注意到,萧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滔天恨意。 “醒了。”沈铎寒淡声开口。 萧乙没有回话,而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无悲无喜无忧无怒,堪称冷漠,又似乎暗藏隐忍,竭力克制。沈铎寒只道他是责怪自己给他下了软骨散,声音放柔些道:“萧乙,你如今应该已经能正常活动了,只不过无法用内力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只要你不想着离开,朕会将解药给你。” 只见萧乙缓缓闭上双眸,似是有些疲乏,良久,再睁眼时,却已恢复到曾经那般澄澈的模样。 “七爷,我饿了。”他道。 他的嗓音微微哑,又带着刚醒来时的虚弱,让人听在耳中,莫名察觉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来。 沈铎寒眸色微闪,从旁端起还温热的汤药道:“先将药喝了。” 萧乙头上裹了一圈纱布,艰难坐起身来,拧着眉想用手摸一下后脑勺。 “别碰,伤口还没好。”沈铎寒连忙开口阻止。 “我这是,怎么了?”萧乙放开手,轻轻眨了两下眼,茫然地看向七爷,“我记得我被带到了大殿上,再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记不得就不要再想了。”沈铎寒舀起一勺汤药,喂到萧乙唇边,“如今,朕是北浔的皇帝。” 萧乙闻言,不动声色垂下眼帘,收起眸中一切情绪。 待喝完一碗药,沈铎寒将药碗放下,唤萧策道:“把人带进来吧。” 片刻,高大威猛的侍卫踏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细细望去,那少年一袭黑衣,估摸不过十四五岁,生了张清秀的娃娃脸,眼眸正低垂着望向地面,安安静静随着萧策走到床前。 “萧乙,这是朕给你寻的侍卫,今后将由他保护你的安全。”沈铎寒道。 随后,只听少年清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属下韩辛,见过萧公子。” “韩辛,寒心……”萧乙默念了两声,望向那少年,“这个名字不好,陛下,我能给他换个名字吗?” “他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沈铎寒回他。 萧乙略微思忖,道:“不若就叫随风吧。” 这回,倒是沈铎寒不乐意了:“随风而去,此名亦是不好。” “陛下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萧乙不依,又是嘟哝起来。 “妥,便叫随风吧。”沈铎寒对萧乙这态度很是受用,难得一见的让了步。 少年闻言,立刻单膝跪地:“随风叩见主子!” 待沈铎寒离开碧溪宫后,萧乙从床上起身,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翻了个遍。 好在,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还在。 “随风。”他轻声唤道。 少年很快便推开殿门,迈了进来。 “萧公子。”走到跟前,少年依旧低垂下眉眼。不知怎的,见他这般,萧乙便想起曾经的自己。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需得如实回答我。”萧乙道,“若是我与陛下之间,你只可效忠于一人,告诉我,你效忠于谁?” 几乎毫不犹豫,随风答道:“属下只效忠于您。” “很好。那么今日,我有一任务派给你。”萧乙将手里的匕首递给他,“去给我寻来软骨散的解药。” “属下遵命!” 第61章 深夜, 一道瘦削敏捷的身影离开碧溪宫,在宫落间穿梭,不久便来到沈铎寒所在的乾安殿。 殿外, 萧策和另一名侍卫守在两侧。见随风过来,知他来意, 萧策便问道:“萧公子可睡下了?” 随风点点头,并未多言语。他本是凛川人, 进无湮阁时他年纪最小,也天赋最高。萧策将他领出无湮阁时, 他还在炼狱五层摸爬滚打, 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 只知道上面的人说, 他即将去完成的任务是最高等级。 最高等级, 并不意味着最高难度。至少目前在他看来, 这个任务比起在炼狱中经历的那些可容易得多。 第110章 “萧公子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萧策继续问。 随风迟疑了一下, 再点点头:“萧公子问属下, 知不知道他身上的软骨散要怎么解。” “你怎么说的?”萧策问。 随风回:“属下说不知道,但如果公子需要的话, 属下可以帮忙给他去寻解药。” “你回答得很好,只是不必费这个心思。”萧策道, “此软骨散是特制药, 只有陛下手里有解药,别处寻不到的。” “属下知道了。”随风低垂下头。 “你先回去吧,照看好萧公子,每日还是照例亥时来一趟我这里报告情况。” “是, 属下告退。” 看着随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萧策转身进了乾安殿。 碧溪宫。 只见一个俊朗无双的少年斜倚在窗边, 不深不浅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精致的眉蹙起,秀美的眸中有化解不开的恨意和凄哀。 最是无能为力时,偏教人想起一切。不可与人言,不可露于面,处处不得宣泄。 低头闷咳几声,嗓间似有沸腾血气,后脑勺伤痛处也疼得灼人。 方才尝试着出门,门外侍卫以夜深为由,拦下了他的路。只是浅浅看了两眼,便足以见得这两侍卫武功之高强。 沈铎寒此人,当真防他如大敌。 收回目光,扶在窗棂上的手不断攥紧成拳,萧乙回身,在这陌生的宫殿中四处搜寻一番,来到书房,落座桌前。 铺开宣纸,笔尖染上黑墨,落于纸上,便成一个点。再往下,一笔一划都发狠似的用力,像是将心中所有愤恨都化为手中剑,刻在纸间。 落笔最后一点,“沈铎寒”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萧乙奋力将纸撕成碎片,一把抛洒到空中。 漫天纸屑纷扬,他颓然摇了摇头,又垂下头,在纸上写下第二个名字——庞世忠。 庞公庞公,一别数载,见你满头华发,穆心中不忍。生不能相认,死不可相送,穆心中有愧。 写完,拿起纸放到烛火旁。看着火舌逐渐吞噬那三个大字,萧乙眸中悄然滑落一滴泪水。 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弥漫。沾上黑墨,萧乙颤抖着落下第三个名字——宋清琢。 “咳咳,咳咳咳咳……”写到一半,心中涌出无尽悲愤,泪水也肆意横流。 清琢哥哥,行刑时疼吗? 之前你说的归隐山林,言穆愿意。若有来世,穆做你的哥哥,偏爱你、照顾你,保你一世顺遂无忧。 写第四个名字时,仅写了开头一个“宋”字,萧乙便无法接着再写下去。 一时间胸肺像被撕绞般闷痛难忍,他重重咳了几下,在纸张上落下点点猩红。 “阿姊……”萧乙痛苦嘶吼出声,却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门外的侍卫。 重新落笔,写下“宋沁婉”三个大字后,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扑通一声跪下,将头深深埋地。 “阿姊,原谅穆儿。终有一日,我会杀了沈铎寒给你报仇!” 这一切的利用,一切的谎言,还有太子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他都要一笔一笔账和沈铎寒算清楚。 起身,萧乙抹了把面,将纸张燃上火。火光闪闪烁烁照耀在他面上,那双眉眼中的悲与恨也随着火焰的消失而转化为坚定。 眼下他在宫内宫外都没有能够倚靠的人,而沈铎寒不仅身为皇帝,在宫外还有无湮阁的势力。 从任何层面来看,要想对付沈铎寒都难于上天。 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临近。 “何人?”萧乙虽用不了内力,但这点耳力还是有的。 “是属下,随风。”那新来的侍从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停在了不远处。 “何事?”萧乙再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没让人进书室。 “回公子,随风闻到烟味,担心公子出事,便进来瞧瞧。”随风规规矩矩回道。 “无事,你出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宣召不得擅自入殿。”萧乙沉声道。 “是,属下遵命。” 然而萧乙却没有听到脚步声离去,心中疑惑:“为何还不走?” “回公子,属下方才从萧统领处听闻,公子身中的软骨散是特制药,只有陛下那处才有解药。” 萧乙听完,微微拧了下眉。他猜测到这种可能,毕竟沈铎寒手里有神医谢琨。 谢琨……翊王妃的父亲,当年以助翊王夺皇位为交换条件帮沈铎寒解寒毒之人。 萧乙微微眯起眼眸:“随风,你明日去趟太医院,找一个叫谢琨的人,他手里应该有解药。” “属下遵命。” * 翌日中午,随风带回两个消息,宫里没有叫谢琨的太医。 “还有一个消息是此物,有人让属下转交给公子。”随风递来一个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瓶。 萧乙精神一振,随即伸手取了过来。 这瓶子他印象深刻,曾经他身中寒毒,正是靠谢琨给的这瓶药丸缓解毒发痛楚。 拧开瓶盖,不出意料,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望月楼。 望月楼是酒楼,萧乙失忆前后都曾去这里听说书先生讲过故事,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谢琨此举意图,似乎正与他不谋而合。西辽皇室那般浩动,想必也传到谢琨耳中,而他与沈铎寒之间,只怕是关系生变。 第111章 “公子可是想去这处?”随风瞥见字条上的字,问道。 “我能亲自过去固然是最好,只不过眼下……”萧乙沉默不语。 眼下沈铎寒盯着他,他又无法用武功,若是擅自行动引来怀疑倒是得不偿失。 “属下可以替公子前往此处。”随风垂首道。 萧乙闻言,抬眸望去。这少年婴儿肥的圆圆脸庞上犹带青涩稚嫩,五官生得俊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眉眼之间,却已然初露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坚毅沉着。 “行,此事便交给你去办,谢琨若是提出什么要求,你皆一一应下,务必今日将解药带回。”萧乙将琉璃瓶递给随风,“还有,切记不要让皇上和萧统领知晓此事。” “属下明白。” 下午,待太医来换完头上的纱布后,萧乙再次尝试离开碧溪宫,却依旧被门口两名侍卫拦了下来:“圣上有令,萧公子养伤期间不可随意离开碧溪宫。” 萧乙并未气恼,温声道:“我知是皇上命令,你们心中为难。可如今我没了武功,形同废人,你们看这样如何,放我出去走走,你们跟在我身后,皇上若是知道也不会怪罪下来。” 两名侍卫左右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间,萧乙已经走出碧溪宫的大门。 “萧公子……”二人无奈,只得跟上。 沈铎寒刚登基不久,整个皇宫内的景致还同几个月前相差不多,都是萧乙烂熟于心的布局。 “皇上的寝宫在何处?”萧乙回身问道。 “回公子,正是这处乾安殿。”其中一名侍卫指着不远处的宫殿回道。 萧乙心中了然,带着两名侍卫兜兜转转来到御书房。 “公子还请止步,此处是御书房重地,圣上此刻正在里面。”两名侍卫连声说道。 远远望去,御书房外跪了三四名大臣,伏首于地,不知所谓何事,而站在一旁的官员中萧乙倒是认得一人,正是当初开元节站出来说话的刑部尚书薛瀚生。 这几人皆神色凛然,唯有薛瀚生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站在一旁。 “薛大人,您倒也说句话啊,劝劝陛下,择日纳妃吧!”话语声被风传到了萧乙耳中,他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御书房外的动静。 薛瀚生自是不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双手交叠于敞袖中,目光移开至旁处,不偏不倚看到了停在几米开外的萧乙。 二人视线一碰上,萧乙略微颔首,便离开此处。 薛瀚生仔细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少年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心中顿生疑惑。仅仅几月未见,这个少年似乎变了许多。 他还记得最开始时,少年只是七爷身边的寡言暗卫,相貌好看人单纯,充其量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如今宫里的传言多了,薛瀚生自认为了解七爷,相信七爷不会如传言那般。此刻亲眼见了,只怕传言并不全是假。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呐!” 薛瀚生摇了摇头,正感慨着,听到御书房内沈铎寒的传唤,收拾好思绪,迈了进去。 “陛下。” 见沈铎寒面无表情批阅奏折,薛瀚生也不多言。 “朕打算在明日早朝提出开放凛川贸易往来,薛卿以为如何?”沈铎寒问。 薛瀚生抬手躬身道:“臣以为此事欠妥。” “为何?”沈铎寒抬眸看来。 “臣以为,陛下刚掌权不久,应以巩固朝纲为主。凛川边境问题由来已久,不若先缓一缓,不急于一时。” “那依卿之见,当如何巩固朝纲?”沈铎寒再问。 薛瀚生心中提了口气,道:“沈泽卿尚有旧党余孽未根除。” “白辞安已死,锦卫司由魏初接任司长,副司长是朕无湮阁的人。云翎军团在上次战役中尽数被灭,朕并没有重组的打算。六部中吏部、礼部、兵部尚书皆已换人。剩余的不成气候,杀之即可。何为未根除?” “还有一人,陛下许是忘了,大理寺卿谢淮之。”薛瀚生提醒,“谢淮之是沈泽卿一手提拔上来的,此人城府极深,虽一直以来都并未表明立场,但沈泽卿于他有知遇之恩。臣担心……” “朕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沈铎寒拿起手中一道奏折,“谢淮之已经请旨辞官还乡,并举荐了他的门生丛昭继任大理寺卿一职,朕批准了。” “这……”薛瀚生一时失语。 “薛卿说的也有道理,朕掌权之初,理应巩固内政。眼下四年一度的科举考快开始了吧。” “是的,陛下。” 沈铎寒朝他挥了下手:“你先下去吧,让门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走。” “陛下连大理寺卿一事都处理了,就是不愿意处理后宫之事吗?” 话刚说出口,便见沈铎寒深邃冷冽的眼神探来,薛瀚生立即垂首道,“臣多言,不知陛下如此,可是为了后宫那位?” …… 日落之前,萧乙重新回到碧溪宫。 前脚刚歇下不久,后脚随风也跟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属下未能成功拿回解药。” “你先起来再说。” “是。属下见到了谢神医,他给了属下这个。”随风站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七彩琉璃瓶。 萧乙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粒小药丸。 “这是软骨散两个时辰的解药,谢神医说,希望和公子达成合作。”随风说。 第112章 如此这般,萧乙心中了然,问道:“他可是想让我杀了沈铎寒” “正是。谢神医说,既然公子找上他,说明已经恢复记忆。他希望公子能证明自己有杀了沈铎寒的决心和能力,这样他也会给公子提供后续帮助。” 就在这时,太监拉长的尖细嗓音骤然在殿外响起,打断二人对话。 “皇上驾到——” 萧乙迅速将琉璃瓶中的药丸取出,塞入口中咽下肚。再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尽量平复心情。 既然要杀沈铎寒,又何须再拖延,两个时辰足够了。 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身体的疲软虚脱感一点点消失,内力逐渐恢复。 “参见陛下。” 随风的话语声响起时,萧乙也回过神来,跟随着一起跪下。 他的视线凝聚在地上,自沈铎寒踏进殿门开始,他便没有抬过一次眼眸。 感觉到有人靠近,停在跟前,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无数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不受控制一般,最后定格在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铎寒时,也是这般。 他跪着,沈铎寒站着。他说,这条命从今以后就是七爷的。 当时以为这个俊美无铸的男人是天神降临,救他于水火,却不曾想,一切的水火皆因这个男人而起! 何其可笑…… “起来吧。”沈铎寒伸手扶他。 萧乙身体瞬间僵硬,闪躲了一下,站起身。 “谢陛下。”他依旧垂首,没有抬头,身侧的双手狠狠攥成拳,任凭指尖掐进肉里。 身体无法遏制在隐隐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恨、悲痛,还是因为即将开启杀戮的兴奋。 “你们都下去吧。”沈铎寒左右遣散旁人,待大门关上,他朝着萧乙又走近几步,“今日感觉如何了,头还疼吗?” 他的话语声中有着萧乙从未听过的关切与柔和,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可这话在萧乙听来却甚是可笑。 “陛下可记得那日,你我二人一同坠入崖底,在洞中度过的一夜。”他没有回答沈铎寒的问题,而是缓缓走开,来到窗边望向天空。 夜幕刚刚降临,既不见月亮,也不见星光,天空漆黑一片,犹如死水。 “朕自是记得。”沈铎寒也走了过来,停在萧乙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空中,“你今日心情不好?” “陛下何时如这般关注我的心情了。”萧乙面无表情地说着打趣的话。沈铎寒听出端倪,浅笑一声,从背后拥住少年:“萧乙,你若愿意,朕纳你入后宫,做朕的男妃如何?” “男妃……”萧乙嘴角扯出一丝苦涩与嘲讽,感受着内力逐渐充盈身体,他缓缓从袖中摸出匕首,嘴里依旧继续问着,“陛下究竟为何……这般待我?” 沈铎寒环在萧乙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头倚上少年肩头,轻轻落了一个吻在少年耳畔:“因为朕心仪于你。” 一滴泪从眼眶倏然坠落,萧乙咬了咬嘴唇,将匕首抽出,问出最后一句话:“陛下是九五之尊,后宫会有无数佳丽,可萧乙不想同别人分享。倘若萧乙问,陛下可否愿意抛下这一切和我归隐山林,陛下当如何回答?”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萧乙闭上眼,已然清楚答案。再睁眼时,眸中满是决绝。 转身,出手,近战搏杀向来是他最擅长的,更何况这把匕首,还是沈铎寒所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沈铎寒毫无防备,只听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胸膛。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掌击出,将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的萧乙击飞。 “你……”他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一手捂上胸口,缓缓倒在地上。 “呵呵呵呵……”萧乙狂笑着,喷出几口鲜血,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沈铎寒面前,看向沈铎寒的目光尤为残忍,“沈铎寒,你的每句话都虚假无比,你的触碰让我觉得恶心,只有杀了你,才能让我快乐。” “咳咳!咳咳咳!”沈铎寒咳出几口血来,一手扯住萧乙裤脚,挣扎着开口,“你现在仇已经报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沈铎寒,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能称为爱。” 萧乙毫不犹豫地抽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一个,不能称为爱。”沈铎寒颓然笑出声,一个黑色身影顿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扶起,递上一枚丹药:“主上!” 沈铎寒接过丹药,吞入喉中,再反手点上胸口几处穴位,拔出匕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主上,是否立即发动对萧乙的追捕?”黑衣男子问道。 “先不急。”沈铎寒看着掠影的刀锋,轻轻拭过上面的血迹,眸色逐渐森冷,“你去跟着他,两天后把他带回来。” “是!” 第62章 夜色无边, 一道白色人影在宫中疾行,几个纵跃间便来到宫墙之下。 “咳咳!……咳!”待翻墙而出,落地瞬间萧乙猛地咳出几口血, 捂上心口。 那一掌直击前胸,好在对方是收了力, 不然今夜恐怕是逃不出来的。 连忙用内力调节一番后,他一把扯下头上包扎的纱布, 朝着西南方向掠去。 长澜街。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而一旁逼仄无人的暗巷, 几个面露狰狞一脸恶相的流民正将一男子拖入巷内。 第113章 “各位大哥, 我是真的没钱了!”那男子以手护住头部, 连声求饶, “我只是个穷书生, 刚刚所有盘缠都给你们了!” “还敢说没有, 那这是什么?”其中一人拽下男子腰间的配饰, 狠狠踹了男子一脚, “这玉坠子质地上乘,我看你这身衣裳倒也华贵, 还说自己是穷书生?” 说完,似是不解恨, 又要将男子一顿暴揍。 “住手!”就在这时, 一道清澈的声音骤然出现,几人顿时一惊,左右四探。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简单利落的几招便将几人踹倒在地。 “哎哟!!”几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 屁滚尿流往巷子外跑。萧乙闪身至几人面前:“将刚才抢的东西都留下。” “是是是。” 另一旁,男子已然看傻了眼。待萧乙走到跟前, 他张口便痴痴唤了声:“仙子。” 萧乙眉头蹙了一下,将钱袋和玉坠递给男子:“还好吧,能站起来吗?”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再一细细打量面前这少年。白衣蹁跹,眉眼俊俏,五官精致而不女气,这分明是一绝代风华的俊美少年啊! “罪过,罪过,是停云失礼。”男子接过钱袋玉坠,站起身来,朝萧乙微微拱手道,“在下孟停云,从浙州赶来参加科举考,今日刚抵达北郡便遭遇这等事,多亏了兄台出手。若兄台不嫌弃,在下可否请你前往附近饭馆用上一餐?” “不必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打过招呼,萧乙转身走出暗巷。 明日去望月楼同那谢琨见上一见,待取了解药再离开,那今日还得留在北郡城。只不过…… 他伸手在身上摸了一圈,衣裳换了个遍,出来时竟是什么都没带。 腹中空空,身上还有伤,过不多久内力又没了,到时不找个住处怕是一夜难捱。 念及此,萧乙停下步伐,扭头走回暗巷。孟停云还留在那处,望着萧乙离开又折回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待人走回跟前,他温和笑开:“兄台可是改主意了?” “嗯。”萧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今日救你一命,你就管我一晚食宿吧。” “在下自是愿意。”孟停云笑道,“只不过在这之前,公子可否告知名讳?” 萧乙微微眨了下眼:“我叫宋言,言语的言。” “宋言兄,走,我请你去附近最高档的饭庄!” “可方才你不是对那几人说,你是个穷书生?” “……” 栖隐饭庄二楼厢房,二人临窗而坐。 其间,孟停云问道:“我见宋兄衣着谈吐皆不似寻常人,莫非也是一同来参加科举考的?” 萧乙咽下口中的肉,漫不经心回道:“不是。我刚杀了人,现在在逃命。” 孟停云早已瞥见萧乙身上的血迹,倒也不多惊慌,只笑道,“宋兄心善,便是杀了人,想必也是那人该死。只是宋兄身手这么好,不知是杀了何人,会落得仓皇逃命的地步。” “当今天子。” “……”只听“啪嗒”一声,孟停云的酒杯碰翻到底。 借着捡起酒杯的功夫,他至屋外四探一番,再回身关上屋门,“便是对当今圣上再不满,此话宋兄也不可乱说。” 萧乙不语,放下筷子,望向窗外。 从他离开皇宫到现在,至少也过去一个时辰了。此处正处热闹繁华地段,竟然还没有官兵追查过来。 当真奇怪。 见他一脸深沉凝眸的模样,孟停云给他斟上一杯酒,安慰道:“宋兄若是心中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大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嗯,倒确实有一事。”萧乙越发深沉。 “何事?”孟停云凑近些问道。 “你,能借我些钱吗?” “……此事好说,宋兄需要多少?” 萧乙想了想,他要离开北浔,去西辽找庞老夫人。如今什么都没有,要买马,还要备上粮食,这不是小的开销。 再观这孟停云,生得也算玉面郎君温和怡然,一身衣裳虽然脏兮兮却能看出用料考究,便是方才替他拿回的那玉坠子也色泽上品,显然非富即贵。 萧乙咬咬牙,开了口:“我需要一锭黄金。” “一锭黄金?”孟停云稍稍拧眉,“这倒不是什么大数额,只不过眼下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思索间,他摘下腰间玉坠,递给萧乙道:“宋兄,这个你拿去,北浔各大城镇都有恒裕钱庄,你只管拿出这玉坠,再报上我孟停云的名讳,便能在钱庄内取钱,想取多少取多少。” 这话颇有些豪横,令萧乙心中诧异。恒裕钱庄他自是知道,北浔第一大钱庄,若是他没记错,恒裕钱庄便是发源于浙洲。 那孟停云的身世,就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了。 萧乙没有多做犹豫,接过玉坠道:“如此就多谢孟兄了。只不过既是如此,孟兄今日为何会在街头遭人打劫,身旁却无一人相护?”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家父不愿我参加科举考,我便独自一人离家,前往北郡……” …… 翌日下午,萧乙来到望月楼。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地理位置好,全国各地乃至西辽、东宛的特制酒水在此处都能寻到,因此远近闻名。 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正讲着故事,萧乙绕上二楼,寻到了许久未见的谢琨。 第114章 谢琨的模样看起来较先前苍老许多,后背也躬着,一双混沌的眼探来,全然没了曾经的精气神。 二人对视间,萧乙踏进厢房,反手关上门。 “谢琨,当年你让沈铎寒对付太子府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一步步走近,坐到谢琨对面。 曾几何时,这个老者是他在肃亲王府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那些个伤痛缠身的夜晚,也都是谢琨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而今,却是物是人非。 “萧乙,哦不,应该称你为宋公子了。我是有愧于你父母,但前段时间西辽皇室之事,你亦有干预。立场不同,无需多言其他。” 谢琨抬手,指了指面前两个酒杯,“你我二人之间的冤仇,便以这两杯酒做个了断吧。这其中一杯是毒酒,另一杯里面有软骨散的解药,宋公子挑一杯吧。” 萧乙垂眸看去,两只酒杯中的酒水看不出差异,端起闻了闻,他眸中微光闪过。 “我要这一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谢琨干涩的嗓间发出几道苍老笑声,执起另一杯酒,饮下。 一时间,厢房内无比安静。萧乙感觉到内力逐渐恢复的同时,听到谢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走向房门。开门前问道:“当时我身中寒毒,神医赠涅槃丹救我一命,是为何?” “呵呵呵呵呵……原来他连这事都不曾告诉你。”身后,重物落地声响起。老者七窍溢血,气若游丝,“那本是我给他备的,他却让我给了你……” “他,是谁?” 身后已然没了声响。 “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萧乙喃喃道。 下楼时,路过那位讲故事十分投入忘我的说书先生,萧乙插了一嘴问道:“昨日宫里发生的大事,先生可曾听闻?” 说书先生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来了兴致:“昨日可不曾听闻有何大事发生,这位公子难道是知情人,有小道消息?”他凑近来,“不妨说上一二。” “就是皇帝……”萧乙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皇帝?哦,你是说新帝被众臣催促纳妃一事?”说书先生这扇子哗啦一敞开,施施然扇了两下,“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转而又站回台子上,绘声绘色道:“说起咱们这位新帝,可以说是文韬武略双全,姿容堪比九天神尊。只不过至今都未婚娶,也未有一子。有小道消息称,新帝有断袖之好,迟迟不婚娶也是因为他那位心仪的公子……” “属实荒唐。”萧乙无奈摇摇头,离开望月楼。 可转念一想,这些说书先生平日里最是消息灵通,就像是在宫里长了眼睛一样。怎么今日,皇帝遇刺身亡一事迟迟不见动静。 莫非是出了纰漏? 念及此,萧乙心头一紧,连忙疾步赶往恒裕钱庄,用孟停云的玉坠换了两锭黄金。 离开时,钱庄的掌柜将他叫住:“公子请留步。” 萧乙回首,见掌柜又将玉坠递了过来,“公子是贵人,这玉坠公子带走即可。无论在何处,只要见了恒裕钱庄,公子都可以凭借这枚玉坠取钱。” 萧乙心中诧异,却也并未多问,只将玉坠接过收好。 等买了匹骏马,备上些干粮,天色也渐晚。没有多加休息,萧乙赶在天黑前出了北郡城,朝着西南方向奔去。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一路上出城各道关口都没有遭遇阻拦或额外检查。就好像昨夜皇帝遇刺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乙心知,越是平静,便越是反常。 暗夜之中,策马疾行。不知过了多久,他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借着皎洁的月色,能看出这里是一处空旷栈道。周围十分安静,仅能听闻些许蝉鸣蛙声。 但这静谧之中,又似乎有些异常。趴到地面上,萧乙将耳朵贴地听着。 远处的马蹄声如鼓点般,在地表发出震颤,一阵接一阵传入耳中。听了一会儿,那声音便停了下来,并未继续前行。倒像是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来着何意,似乎不言而喻。 萧乙深吸口气,起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全力驶去。内力已经全部恢复,待感受到不远处来人的气息时,他停了下来,取出火折子点亮。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袭黑衣。那人的马立在原地不动,人也不动,一人一马似是融入黑暗中,不细看甚至察觉不出这里有人。 是无湮阁的绝顶高手,武功不在他之下,萧乙能感受得到。“谁派你来的。”他问。 风拂过两侧树林,发出沙沙声响。 “你知道的。”那人的声音混入风声中。 “他没死?” “他让我带你回去。” 火折子逐渐烧尽,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前,萧乙开口:“带我回去,不怕我再动手杀他?” 那人沉默了片刻,回道:“你大可以试试。” 他的话语不卑不亢,不似无湮阁出来的普通暗卫。萧乙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便知自己几乎没有可能从此人手中逃走。 既是如此,也不必多费周折。更何况,沈铎寒还未死。 “走吧。”萧乙驾马向前,朝着北郡城驶去。那人也随即拉马,跟了上去。 * 深夜,乾安殿。 第115章 床榻上的男子双眸紧闭,眉心紧锁,俊美的面庞苍白无比,似是正在梦魇之中,冷汗涔涔。 床榻一旁,两名太医严阵以待,神情严峻。不多会儿,一佩刀男子踏入殿中,看着床榻上的男子,低声问道:“章太医,陛下情况如何了?” “回萧统领,陛下处境万分凶险。匕首直接插入心脏,虽说及时封锁住几处大穴,还有丹药保命,但袭击者用了内心,几近震裂心脉。好在陛下功底深厚,尚有一丝希望。就看今晚能不能熬得过去了。”章江回道。 “陛下昏迷一天一夜,刺客还未寻到吗?”另一名不知情的太医小声询问萧策,“萧统领,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 萧策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床榻上的人,而后才沉沉开口:“陛下昏迷前有令,此事不可泄露风声,陆太医就莫要多言了。” 两名太医皆缄了口,大殿之内恢复一片安静。 沈铎寒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呆过的宫女院。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记忆都泛黄了。 母亲每天将他藏在暗无天日的逼仄宫女房内,似乎在防着什么。他虽年幼,却知道不能哭闹,这样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每日最大的期盼便是见到母亲,可他那美貌娇丽的母亲,似乎并不多喜欢他。母亲时常一个人躲起来哭,他跑去安慰母亲,母亲便抱着他一起哭。 每当他犯了错误,母亲都会狠狠教训他,甚至有时会动手揍他。揍完之后,又会抱着小小的他一起痛苦。 那时候的他才那么小,哪里知道母亲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直到有一日,母亲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他欣喜极了扑过去,难得这天没有等那么久便见到了母亲。然而母亲却将他摁在床上,拿枕头盖住了他的脸。 “对不起,寒儿,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娘的错。”母亲呜咽着,手中力道却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越来越无法呼吸。就在垂死之际,房门从外面被踢开。 有人进来将他抱走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可是他很痛苦,他不能没有母亲。他拼命挣扎着,却看到那群人拉着哭泣的母亲,不让她上前。 心脏狠狠一痛,沈铎寒缓缓睁开眼。 “陛下!陛下醒了!” 耳边传来聒噪的人声,沈铎寒不欲多听,再次慢慢闭上眼。 这一次,他看到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孩子在他面前跪下,对他说,从今往后,这条命就是他七爷的。 那个孩子的眼睛真好看啊,比山涧的泉水都清澈,不染世俗纷争,若是能一直这般清澈就好了。 有一日,那孩子又睁着那双灼灼的眼眸望过来,对他说,为七爷而死是他的荣耀。 那山涧的泉水,从此就从他心底的寒冰上蜿蜒淌过,一点点渗透进去。 “陛下,陛下……” 听到萧策的唤声时,沈铎寒没有睁眼,而是嘶哑虚弱地问道:“他带回来了吗?” 萧策轻声回道:“快回来了。” “不,他不会回来了。”沈铎寒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继而艰难起身。 “陛下可是忘了,您已经派出玄武殿殿主亲自追回萧公子,不会有误的。”萧策将他扶着靠在床头,却见他摇摇头,神情落寞。 “他不会回来了,他恨朕,朕知道。” 第63章 到了白日, 回到北郡,萧乙寻了个由头,再次去了趟恒裕钱庄。 那黑衣人牵着马守在外面, 萧乙刚一进去,掌柜见是他, 正喜笑颜开要打招呼,就被萧乙拦了下来。 “嘘。”萧乙轻轻将食指放在唇边, 再侧头指了指外间的黑衣人。 钱庄掌柜自是精明人,一眼便看出蹊跷, 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可是有困难, 需要帮忙解决吗?” “需要帮忙, 不过不是解决这个。”萧乙将前一日取来的两锭金子放到桌上, “这笔钱我暂时用不上, 先还给你们。你们能否帮我送封信出去?” 掌柜将金子收回, 问道:“送信不是难事, 公子想送去何处?” 说着, 他取来纸墨,递到萧乙跟前。 萧乙快速写完信的内容和地址后, 凝声道:“是送去西辽的,拜托了, 一定要帮忙送到。” “放心, 公子托付一定会送到的。” “多谢。” 走出恒裕钱庄,萧乙看到黑衣人神色漠漠看了过来:“你很有钱吗?” 萧乙不欲多做回答:“以前存下的,不多。”他翻身上马,“走吧, 现在不赶时间了?” “不赶,日落之前将你送到阁主面前就行。”黑衣人亦翻身上马, 说道,“我叫温洄,以后你也许会经常见到我。” “温洄……”两匹马一前一后朝着皇宫踏去,萧乙思索着这个名字。 “跟你们的起名方式不一样,因为我是玄武殿殿主。” 听到这话,萧乙不由得侧头望去。这人身骑高马,周身有种宁静之感。容貌虽不多出众,却眉眼如风,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成熟利落。 “你还记得无湮阁第六层的终极考验吗,我那时见过你,萧乙。”温洄淡淡说起,“若你不是阁主的人,我会将你收入玄武殿。” 萧乙自是记得。在无湮阁的那五年时光,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记忆。 第116章 “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他问。 “我只是提醒你,你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无湮阁的实力。你觉得你当真能逃得掉吗?” 说完这话,温洄驾着马快步前行,将萧乙落在身后,似乎丝毫不担心他会逃走。 * 重新踏入宫墙之内时,日头逐渐西落,天际处橙红色的晚霞如火一般绚烂,浓烈。 萧乙的目光从天边收回,望向一座座巍峨的宫殿。这里的每一处地形他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温洄送他踏入碧溪宫便离开了。偌大的宫殿内,仅见随风一人垂首站立于门侧。 宫落周围,种植着各类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都在这个初夏时节蓬勃生长。可落入萧乙眼中,却看不到任何活力与生机。 温洄说的没错,无湮阁的耳目遍及泽州大陆,江湖势力庞大,情报体系完善。只要沈铎寒一日还活着,一日不肯放过他,他就一日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公子,该用晚膳了。”待他走近,随风开口道。 萧乙收起思绪,轻轻“嗯”了一声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回公子,没有。”随风比萧乙略微矮了半个头,在面对萧乙时总是拘谨地低垂着头,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 萧乙望着他,隐约像是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只不过那时的他在面对沈铎寒时,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卑微,生怕不小心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如今想来,当真是个笑话。 轻轻拍了下随风的肩,萧乙温声道:“不必紧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是无湮阁出来的,很明白这种感受,你放心,即便任务没有完成好我也不会责罚你。往后我还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愿意帮我吗?” 随风听了这话,微微怔神。他抬起头,触碰到萧乙温和的视线时,又迅速垂了下去:“随风愿意。” 接下去的半月里,几乎无事发生。 萧乙没有再见到沈铎寒。他知道沈铎寒伤得不轻,需要时间休养,他也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碧溪宫外都守了不少人。 明眼能看见的侍卫,以及明眼看不见的那群人。他便是插了翅,也飞不出这座钢铁牢笼。 好在碧溪宫的后院有一片竹林,面积还算大,足够他在里面舞刀弄剑。不过真说起来,刀和剑都是随风想办法从外面带进来的,原本碧溪宫内莫说刀剑,连把剪刀都没有。 萧乙还维持着原先的作息,晨起练功,下午练剑,晚间阅书作画,时而不时让随风陪练切磋一番。 半月的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萧乙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而沈铎寒,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六月尾声伴随着淅沥又缠绵的雨水而来。 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空气潮湿黏腻又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让萧乙心中越发烦躁。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于是在某个持续下雨的早晨,他倚靠在窗边,唤来随风,并将一个玉坠递给他:“今天下午你拿着这个去趟恒裕钱庄吧,问问看他们有没有从西辽带回什么。” “是,公子。” 到了下午,萧乙没有等回随风,却等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时,萧乙正在殿内看书。溪溪雨声中,女子还在殿外时他便听到了动静。那几个平日里拦他拦得利索的侍卫这回倒是未加阻拦,让女子闯了进来。 说是闯,因为女子颇有来势汹汹之意。 “你就是那个姓萧的?”明亮的嗓音响起,萧乙合上书,缓缓抬眸望去。 只见女子一袭异域红衣,五官轮廓立体,长相格外明艳动人,应当不是北浔人或西辽人,那么就只有可能是东宛那边的了。 “模样倒确实不错,不过你可听好了,等我入了宫,这后宫里可就由不得你放肆了!”女子眉梢吊着,语气也颇为娇蛮。 这番话让萧乙很是不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女子,然后开口问道:“请问你是?” “你!”女子一时气恼,恨恨地扭头对身旁的侍从说,“告诉他,本宫是谁!” “是,公主。”那女子的侍从用生硬的北浔语对萧乙说道,“这位是东宛来的格瓦公主,是过来和亲的。” 伴随着这话语,格瓦公主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似乎在等待着萧乙的反应。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萧乙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垂下了眼眸,重新翻开书页。 她气得牙痒痒。到北浔时,她便听说过那些传言。可眼前这人分明只是皇帝曾经的一个暗卫,不过是用了点手段爬上皇帝的床,得了一时的宠,竟然胆敢在这里给她摆脸色。 “乌落,给我打他!”小公主气不过,嚷嚷起来。 “朕看谁敢。”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穿过层层雨帘,落入萧乙耳中。 他握书的手不由紧了紧。 “陛下驾到——”公公拉长的嗓音随之而来,格瓦公主立即消了气焰,脸颊飞上红晕,眼眸却一眨不眨看着踏入殿中的俊美男子,盈盈笑着俏声道:“见过陛下。” 她是东宛最美的女子,亦是皇室最受宠的公主,无数王公贵族为她争破了头。可她知道,她要嫁的是最为英朗神武的男子。 早在之前她就听闻北浔新帝的故事,心中仰慕不已,这次来到北浔,见到本人,竟是比她预想中更加惊为天人。 第117章 只有这样的男子,才有资格做她的夫君。 然而这样的男子,却从踏进殿门开始,便丝毫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一个人。 第64章 “陛下。”格瓦心头有小小的不快, 唤了一声。 沈铎寒这才将视线淡淡投来:“格瓦公主来碧溪宫,可是有何事?” 毕竟她是别国公主,这般闯入沈铎寒的后宫,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格瓦自知理亏,娇嗔道:“格瓦这几日住在宫内, 就想着不妨提前来认识一下萧公子,日后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所说的照应, 便是唤侍从动手吗?”沈铎寒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时候不早了, 萧策, 送格瓦公主回去吧。” “是, 陛下。”萧策在一旁摆出恭送手势, “公主, 请。” 待几人离开后, 宫殿之内再度恢复安静。自始至终, 萧乙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沈铎寒望着他垂眸的侧颜, 朝他走了几步。还未靠近,萧乙立即放下手里的书, 如风一般袭来,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赤手空拳, 在碧溪宫内近身搏斗, 空气中,只闻犀利掌风带起的破空之声。 渐渐的,周围桌椅被尽数掀翻在地,萧乙杀红了眼, 一掌劈去,沈铎寒以柔克刚, 握住他的手腕化解攻势,并反手将人扭送至怀内,狠狠钳住:“萧乙,你当朕休养半月才来见你是为何?” 萧乙挣脱不开,恨恨看了过去:“沈铎寒,你只要一日将我困在这宫里,我就会一刻不停想办法杀了你。” 沈铎寒深深凝视着萧乙的双眸,那里面满是愤怒、恨意、不甘,早已没了曾经的爱慕与崇敬。 他咽了咽嗓子,沉声开口:“你我之间,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萧乙眼眶顿时就红了,怒而将头转向另一侧,不再与沈铎寒对视,“你害我族亲,处心积虑利用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一步?还是你以为我会一直像傻子一样,任由你肆意摆弄?” 趁着沈铎寒一时怔神,萧乙挣脱开他的束缚,背过身去,“我早就说过,再见之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曾经我感念你救命之恩,误将这份报恩之情当成别的感情,想来属实荒唐。沈铎寒,如今你什么都得到了,应有尽有,还将这世上所剩无几关心我的人都给杀光。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也不要再来堂而皇之对我施舍你那可笑的怜悯了,我不需要。” 殿外,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上,窗棂上,劈啪作响。 半晌,心间有如雨水漫过,开口也似带着沉闷的水汽,沈铎寒哑声道:“当年太子府一事,无湮阁确实有插手,不过动手灭门的并非无湮阁……” “够了!”萧乙攥紧拳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怎敢再提灭门二字!咳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萧乙痛苦地捂住心口,沈铎寒立即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身子。 “宣太医,快宣太医!” 看着怀里的人脸色煞白,眉头紧紧拧着,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沈铎寒心里也像被揪起来一样:“萧乙,你不会有事的。” “呵呵呵……”萧乙气息微弱地笑出声,一手死死抓住沈铎寒的衣襟,“在你死之前,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咳咳咳!咳咳!……” “别说话了。” 沈铎寒将人抱到床上,手掌贴上他胸口,替他运功疗伤,不料却被萧乙一掌拍开:“别碰我!” 收回手,沈铎寒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章江接到消息后,匆忙拿上药箱和伞出了门,赶往碧溪宫。 待到了门外,远远便瞧见皇帝站在殿前。雨势汹涌,雨水不停沾湿了皇帝的衣裳。他立马加快步伐上前:“参见陛下。” “免礼,章太医快进来吧。” 这是章江第一次进碧溪宫,传闻中住着那位公子的地方。 关于那位公子,自从新帝登基后就一直流传着各种说法。 有的说,那位公子原先是新帝身边的暗卫,因为拿命救过新帝,新帝便待他不一样了。还有说,那位公子只是新帝身边的小厮,耍了心思爬上新帝的床,这才得了宠。更有言称,那位公子是新帝从西辽带回来的,长得那叫一个狐媚动人,比世间最美的女子还撩人…… 总之,新帝至今尚未纳妃,宫里民间能够八卦的,也就那位自新帝登基起便住在后宫的男子。 章江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便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 一路踏入殿内,来到床榻前,层层床幔之间,躺着的那男子身形修长,听闻人声便偏头看来,一双眸子恰巧同章江对上。 这位阅人无数的老太医心中顿时一惊,多年来宫中各种姿容冠绝的嫔妃他都见过,然而这位公子却犹胜许多。苍白的面色徒添几抹破碎感,让人见之心怜。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一丝熟悉感。 章太医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公子倏然闭上眼,似是疼得晕死过去,便连忙上前把脉。 殿前,雨势依旧,日落西山,天地间一片黯然。 “陛下,保重身子要紧。”身旁,公公提醒道。 沈铎寒依旧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章太医拎着药箱缓缓走出。 “他怎么样了?”沈铎寒问道。 章太医内心斟酌着,躬身回道:“陛下,依臣诊断看来,这位公子似乎身体曾经多次受过重伤。虽然武功高强,伤势却没有完全调养好,再加上急火攻心,积郁成疾,状况只怕……” 第118章 “太医但说无妨。” “是。”章江神色略有些严肃,“这位公子状况不容乐观,需得静心调养,不可再受外界刺激。即便如此,臣也不能保证他会痊愈,毕竟那些陈年旧伤……” “如果朕运功替他疗伤,能助他痊愈吗?”沈铎寒回头看向章江。 老太医心头一怔,抬眸望去,便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眸中满是认真与担忧。 “这……”章江犹豫着,“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话未说完,沈铎寒便回身踏入殿中,走到床榻前,将人轻轻抱着扶起。 “陛下。”章太医匆匆赶至:“此举对于运功者会有极大的损耗,陛下伤势初愈,臣担心……” “不必多说什么了,章太医,你帮忙照看萧乙即可,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交给你来负责调理。”沈铎寒双掌贴于萧乙后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送进去。 “是,陛下。”章江站在旁侧,看着这位向来冷漠的帝王这般,心中便知,那些传言恐怕都是假的。 半个时辰后,在章江的再三请求下,沈铎寒这才停了下来,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走出碧溪宫,轻声唤道:“温洄。” 黑暗中,一道利落的身影顿时出现:“主上有何吩咐。” “萧乙手下那个侍卫随风,今日一直不见人影。你去调查一下他的去向。” “是,主上。” * 萧乙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先前身体的疼痛感与虚弱感减轻许多,他从床上起身,便看到守在门口的随风。 “随风。”他唤道,“可有什么消息?” 随风走了过来,从衣袖中取出玉坠,递了上前:“回公子,没有收到信件,不过钱庄老板说,送信的人带了句话回回来,说是七月五日,北郡城门外有人接应。” “七月五日……今日几时了?”萧乙问道。 “回公子,七月二日了。”随风回道。 萧乙拧眉思索之间,只听殿外一阵人声靠近——“公主请留步!” 抬眸望去,正是那一袭红衣的明艳公主。 格瓦再次闯进来时,就看到萧乙斜靠在床上,面色苍白。 她眉梢一挑,不屑道:“昨日还见你生龙活虎的,怎么今日就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莫不是在陛下面前上演什么苦肉计?本公主最看不惯这一套了!” 说着,她就要上前来。随风立即拔出手中长剑,挡在她面前。 “随风,不得无礼。”萧乙开口道,“你先出去,我和格瓦公主有事相商。” “谁和你有事相商?!” “是,公子。” 待随风离开后,萧乙再看了看格瓦身后的侍卫说道:“格瓦公主,不若也让你的人下去吧。” “你们几个都出去吧。”格瓦将下巴高高扬起,看着萧乙,“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些什么。” 只见萧乙从床榻起身,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少年个头高挑,模样格外俊秀,一双精致如画的眼眸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一步步靠近。 “你、你想干什么?”被这般俊朗无双的人盯着,格瓦不由得后退几步,耳根微微有些泛红,“别以为让人都退下去我就会怕你!” 萧乙走到跟前,垂下头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颊,心知这娇蛮公主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姑娘。 “公主殿下,我有笔交易想跟你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萧乙朗声道。 “什么交易?”格瓦疑惑地抬起一双乌亮的眼睛看向他,眸中一瞬惊艳,又立即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 “萧某知道,公主殿下心中应该不喜欢萧某。既然如此,你帮我离开皇宫,这样你就能独自拥有皇帝一人的宠爱。”萧乙缓缓道来。 他的声音就像山涧流淌过的清泉一般清澈悦耳,又如地狱魔语一般摄人心魂。 格瓦心中微微愣怔,不由喃喃问道:“你想离开皇宫?为什么?留在陛下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在这一刻,她甚至短暂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前来碧溪宫。 只听这少年嗓音变得无比低沉,又无限旷远:“不是,永远不是。我想要的是自由。” 以及,他想让那个人死。 第65章 下午, 章江再次拎着医药箱来到碧溪宫。 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此刻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面上气色也好了许多。 “萧公子。”章江走上前道,“臣是太医院的太医, 圣上特命臣来给公子调养身体。” 萧乙依旧望着窗外,并未动弹:“太医请回吧, 我的身体没有大碍。” “公子思虑过度,伤神伤身, 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 还需要静静调养些时日才行。”章江不慌不忙道来, “好在昨日有陛下为公子运功疗伤, 已经将公子身体内外的陈年旧伤治疗得差不多了, 陛下对公子一片……” “章太医。”不待章江说完, 萧乙便立即打断了他的后话, 转过身来看向他,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章太医了。” 坐到桌旁, 章江替萧乙把完脉,扎完针, 再写了一剂药方, 交给一旁的随风道:“此药先由清水浸泡片刻,再沸水煮开,文火慢炖半个时辰,早晚煎服, 有益于安心神,调理脾胃。” 待随风拿着药方离开后, 章江边收拾药箱,边说道:“要说起来,公子这脾胃属实不好,倒是让臣想起了一位故人。” 第119章 萧乙随口接上一句:“章太医医人无数,想来脾胃不好的也不在少数。” “然也。”章江似乎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要真说起来,你同那位故人倒有几分相似。当年第一位嫁去西辽的北浔公主,不知道公子听说过没有。” 萧乙原本已经站起身,准备走开,闻言心头狠狠一怔,又望了过来:“她怎么了?” “她也是脾胃不好。刚从番地挑选来,嫁去西辽前在宫里住了月余,时而生病,没胃口吃饭,当时就是臣负责给她治疗调理。”章江收拾完医药箱,站起身来,对萧乙道,“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今日话有些多,公子见谅。老臣先走了。” 然而章江脚下刚迈出去一步,衣袖便被人扯住。 “章太医请留步。”身后,那少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此刻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太医能否多给我诊治一二。” 章江闻言,回过身来,放下药箱:“公子何处感到不适?” 萧乙眸光闪动,依旧不肯松开扯着章江衣角的手:“太医能否多讲讲那位公主的事迹,我,我很感兴趣。” “这样啊。”如此,章江垂首看了眼萧乙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安慰道,“既然公子感兴趣,老臣便在此间多留一会儿。” 萧乙这才松了手。 “那位公主真真是个妙人儿啊,想想当年,臣也不过才三十出头,……”老太医望向远方,娓娓道来。 萧乙全程静静听着,时而跟着眉眼舒展,唇角露出笑意,时而拧起眉头。 故事说到最后,老太医的语气中似有无限伤感与惋惜:“最后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西辽太子府灭门一事了。我这一生救人无数,却救不了她。” 话语之间,又似含有无限意味不明的情绪。 “章太医为了那位公主,一生都未婚娶,可曾遗憾?”萧乙想起母亲,喉头有些哽咽,依旧问出了口。 只见这位老太医抹了把面,摇了摇头:“我这一生见过那般惊艳的人,已经足够了。公子与她眉眼间神韵尤为相似,一时间思及故人,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章太医言重了,其实我就是,你那位故人之子。” “什么?!”听闻萧乙这话,章江一时间错愕不已,“可是那太子府……” “此事说来话长。”萧乙恳切道,“不过真的多谢章太医在那段时间对我母亲的照顾,我想她也是一直感恩在心的。” 章江盯着萧乙看了半晌,恍然沧桑笑出声来:“我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原来当真不是巧合。”一转眼,他面色又凝重下来,“公子眼下的处境,老臣原先不能多言,如今倒是要多关心几句,你同陛下之间……” “我对他并无半点情分。”萧乙冷冷说道,“他将我关在宫内,不让我同外面接触。” “果然如此。”章江捋了一把胡须,又问,“公子是想出宫吗?” “我想。”萧乙垂下眼眸,不由得攥紧拳头,“可他身边厉害的人太多,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公子若是有任何需要老臣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章江沉声道。 “不行!”萧乙断然拒绝,“此事与章太医无关,我不能连累你。” “傻孩子。”章江站起身来,背过身去,话语中有无限悔意,“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向她吐露心声,或许她会选择我,这样她就不会落得那般……其实在你面前说这些固然不好,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帮你并不仅仅是弥补我心中的遗憾,我也想让你过得更好,更开心。而我能帮到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所以还请公子不要拒绝我。” 萧乙望着这位老太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既然如此,萧乙确实有需要章太医帮忙的地方……” * 七月三日,宫廷将举行晚宴,以迎接东宛使臣到来。为彰显新帝之气派,文武要臣皆参与盛宴,就连新帝后宫中唯一的一名男子也将出席。 宫内消息一经传出,人人都翘首期盼着见到这位神秘的公子。 碧溪宫内。 格瓦公主来回踱步,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之前不是说了不会让你去参加晚宴,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怎么办?你能不参加吗?” 在她身旁,萧乙一脸淡定地安慰道:“如若拒绝参加晚宴,今晚只怕碧溪宫会更加严防。无妨,计划不变,我到时候跟随公主的马车出宫。如果有突发情况,见机行事即可。” 一听这话,格瓦嘟着脸转过身来:“呐,这可是你说的,本公主只等你到戌时,过了时辰我就走人。” “知道了。” 晚间,宴席。 这并非萧乙第一次参加北浔的皇家盛宴,但今晚这次,显然与半年前的那次大有不同。 这一次,他不再是跟在沈铎寒身边默默无名的小侍卫。他一出现在晚宴上,周围便投来无数道目光。 那些目光中究竟带着怎样的含义,萧乙不想深究。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最靠近沈铎寒的地方,在他走过去时,他明显感觉到从旁侧投来一道灼灼的目光。 偏头望去,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停云。 第120章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萧乙不知道的是,他刚刚不经意间的一瞥,已经落入了沈铎寒眼中。 晚宴结束后,走出宴席,萧乙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匆匆赶来。 随风警惕地拦在旁侧,萧乙听到熟悉的嗓音里带着疑惑响起:“宋兄?”似乎是不敢相信会在这里与他相遇。 萧乙回过头看去,来人正是孟停云。 “孟兄。”在此处相遇实属意料之外,萧乙即便心中再念及旁事,也不得不停下来与孟停云打声招呼。 “当真是你啊,宋兄。”孟停云几步走近,作势就搭上萧乙的肩,“原来你也在宫里当差,那咱们今后就是同僚了!” 萧乙不由疑惑:“孟兄这是……” “新科状元。”孟停云拍了拍胸膛,“我孟停云是也。” 闻言,萧乙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如此,便恭喜孟兄了。只不过……” 他正要说起自己眼下还有事,得先行一步,就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迅速靠近。 随后,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孟停云身边拉走。淡淡的竹香入鼻,便是不去看,萧乙都知道来人是谁。 夜色之中,几名宫人随后赶来,宫灯照亮这一片地。萧乙挣扎了两下,却挣脱不开,握着手腕的桎梏反而更紧。 孟停云起初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后,随即躬身道:“参加陛下。” “孟卿在此处,可有何事?”沈铎寒冷声开口。 孟停云刚要回话,萧乙立即抢先一步说道:“孟大人在宫里迷了路,恰好碰上,我便给他指路出去。” 沉默片刻,沈铎寒道:“既是如此,萧策,你送孟卿出去吧。” “是,陛下。” 待孟停云走后,沈铎寒依旧没有松开手,而是拉着萧乙往碧溪宫的方向走。 这一次,萧乙没有挣扎。他说:“沈铎寒,你不要伤害他。” 沈铎寒一语未发,脸色愈发阴沉。刚踏入碧溪宫,他就一把将萧乙扛到肩头,走到床边,将人摔到床榻上,倾身压下:“萧乙,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吗?” 萧乙一双眸子毫无波澜看着他:“你难道不是吗?先前的庞世忠,宋清琢,还有再之前的……” 他话还没说完,沈铎寒便狠狠吻上那双一张一合的唇,堵住一切言语。 萧乙也不甘示弱反咬回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两人口唇之间溢出。 沈铎寒一时吃痛,松开唇盯着身下的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深不见底。“刚刚朕看到你对他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朕笑过。”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低沉。 “呵。”萧乙嘲讽地冷笑一声,蓄力弓腿袭向沈铎寒身下。 沈铎寒随即一掌摁住,电光火石间,便将萧乙翻了个身,狠狠压在身下,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敢?朕现在就办了你!” 一只温热的手随后探入衣摆。萧乙全身打了个哆嗦,奋力挣扎着:“你这个疯子!” “朕就是疯子。”那只手不断游移,来到他身下。萧乙额间青筋骤然暴起,双眸应激到发红,犹如困兽般嘶吼:“沈铎寒,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然而男人却手下动作不停,连连亲吻着他殷红的眼尾:“朕等着。” 就在这时,随风清脆的嗓音在殿外高声响起:“陛下,章太医求见,说是到了给公子针灸治疗的时辰了。” 第66章 碧溪宫外, 章江提着医药箱,垂首而立。良久,随风传来消息, 让他入殿。 殿门打开,只见沈铎寒满身寒意走了出来, 章江默默躬身道:“参见陛下。” “章太医这么晚还来,辛苦你了。”沈铎寒话语中意味不明。 章江徐徐回道:“原本应是酉时来行针的。今日恰逢晚宴, 一结束臣立刻就赶过来了,治疗一事耽误不得。” 如此一言, 沈铎寒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行针要多久。” “回陛下, 行针倒是不用过久。只不过行针之后……”章江头垂得更低了些, 恳切道, “萧公子就不适宜过于剧烈的活动了, 以免影响气血运行与身体调理。” “知道了。”沈铎寒深吸口气, “太医何时治好, 朕何时再进去。”言下之意, 便是不打算离开了。 殿内。 萧乙迅速整理好衣服,从床榻起身, 狠狠擦去唇角的血迹。他剧烈喘气,眸中翻滚着浓烈的恨意, 直至见到章太医才逐渐平息。 关上殿门, 章江一踏进殿内,便感受到萧乙身上未散的戾气,小声询问:“公子,可有大碍?”。 萧乙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眸中已然一片清朗:“没事,章太医, 这次真的麻烦您。” “臣不麻烦。只是……”章江压低嗓音,“陛下还在殿外守着,未曾离开。” 闻言,萧乙眼眸中闪过一抹狠绝:“我原先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今日当真碰上了。章太医,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章江打开医药箱,从中取出一个药瓶来,“此药具有强效催眠镇静效果,见效快,是臣特别熬制而成,即便是内力再高强的人也得至少睡上五六个时辰。” 说完,他再取出另一个药瓶,“这里面是解药,公子可以先服用解药,这样就不会受到影响。” 第121章 萧乙接过药瓶,紧紧握在手里:“多谢章太医。” 不多会儿,章江走出殿内,面露忧色对沈铎寒道:“陛下,恕臣之罪,萧公子非但不愿意行针,就连晚间熬制好的汤药也不愿意喝。如此一来,即便臣有再多方法,都没办法给萧公子调养身子了。” 沈铎寒闻言,面色一沉,转身入殿。 踏入里间,只见萧乙依旧衣衫不整斜倚在床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唇角紧抿,倔强之中无端生出几分柔弱的意味。 沈铎寒不由得放柔声音:“刚刚章太医跟朕说,你又不喝药了。” 床榻上的人只目视旁处,一语不发。 无奈,沈铎寒端起温热的药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递到萧乙唇边:“你可以跟朕闹脾气,但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然而萧乙却一掌击来,沈铎寒立即端着药碗避开,汤药顿时洒了一半。 僵持之下,沈铎寒端起药碗,大口喝进,再凑到萧乙跟前,捏住他的下颚就将唇送过来。萧乙顺势一把扣住沈铎寒的后脑勺,反将那口药汁灌入对方口中。 松口之后,萧乙露出畅快的笑意:“整天让我喝这么苦的药,你不若自己也尝尝味道!” 望着眼前少年肆意的眉眼,沈铎寒心头微动,将人扣进怀里狠狠吻了上去。 说是一个吻,两人却如同厮打的野兽一般,猛烈地纠缠到一起。吻到最后,身上的人渐渐失了力,颓然垂下头来。 萧乙知道,这是药生效了。将人推到床上,抹了抹唇角,他走到殿外,对沈铎寒的那群侍从公公说:“陛下今日宿在碧溪宫,你们无事便退下吧。” “是。” 随后,他将章太医和随风唤入殿中,对二人说道:“今日情况有变,不过也并非无计可施……” 待交代完,他又道:“随风,把你的剑给我。” 取了佩剑,萧乙走到床榻前,“噌”一声拔出,提剑便要砍下。 “万万不可!”就在这时,章江赶了过来,一把拦住萧乙,“公子这是何意?” “章太医,你让开,今日我便要与他做个了结。”萧乙眸中闪着无名之火。 床榻上,俊挺的男子双眸紧闭,全然不知此刻发生了些什么。 “不可,不可啊!”章太医跪下身来,“臣不知公子与陛下之间究竟有哪些纠葛,臣毕竟是北浔臣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陛下是一代贤君。自他登基以来,勤于朝政,整治贪官污吏,颁发了不少有利于百姓众生的政策。公子,就算是看在臣今日帮了你的份上,留陛下一条命吧。” 执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良久,萧乙重重闭上眼,将剑重新插入剑鞘。 * 再次从碧溪宫走出时,章江提着医药箱,在他身后,跟着一名侍从,头深深垂着,身形瘦削,面容隐匿在黑夜之中。 路过看守碧溪宫的侍卫时,他开口道:“我给萧公子新开了药方,随风跟我去取药。几位今晚还多看着些,别让外人进去打扰了陛下和萧公子。”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 一路快步前行,来到太医院,章江取出一封信,递给身旁的男子:“公子,这封信是臣亲笔加封,上面写了一些宫内没有的药材,只能出宫取药。为了以防万一,出宫时搜查到你,你还是带上臣的这封信。” “多谢章太医。”男子接过信,虽是萧乙的嗓音,面容却有了不小的变化,“章太医的一手易容之术,属实出乎萧乙的预料。” “早些年间,宫里有嫔妃让臣调制敷涂在脸上的东西,没想到眼下派上了用场。”章江淡然一笑,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面孔,语重心长道:“山高路远,公子珍重。” 太医院距离西门较近,而在这条道上,正停着东宛公主的马车。 格瓦将马车后厢门敞开,焦急地左右四顾着,口中念叨:“都几时了,宫门都要关了,怎么还不来?” 不远处,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快速靠近,格瓦期待地望了过去,等再近一些,不由心生失望。 此人不是萧乙。 然而这人却直直朝着她走来。格瓦正要令人拿下,就听这人开口道:“格瓦公主,久等了。” “你……?”灯火昏黑,便是格瓦都没认出他来。萧乙“嗯”了一声:“是我。没时间了,快走吧。”随即踏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宫门,格瓦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萧乙圆滚滚的脸颊:“手感挺不错,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像你那小侍卫。不过你走了,他怎么办,留在宫里等死吗?” “不会。”萧乙凝眸看着窗外,“碧溪宫外那帮人盯的是我,不是他。况且随风很厉害,我让他过了寅时逃出来,也给他指好了道。” “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皇宫啊,皇帝对你不好吗?我看挺好的呀。”格瓦一手撑着下巴,不解地问。 自从答应帮萧乙之后,这两天来,格瓦时不时就跑去碧溪宫转转。看萧乙舞刀弄剑,再看萧乙吟诗作画、弹琴弄墨。 小姑娘就是这样,前一秒还说讨厌死你,后一秒就能崇拜得两眼冒星星。 萧乙听了这话,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你先前也说过,我若是关在这后宫中未免可惜。而我要离开的理由也有太多,并非此刻只言片语能解释的通。” 第122章 话语间,马车已然来到宫门口。今日宫内晚宴,进出的马车多些,都是朝中手握重权的文武要臣,守门的士兵检查起来也不若平时那般严苛。 尤其这辆马车的主人是东宛公主,这群士兵更是有眼力见,简单盘问了两三句便放人出宫。 待出了宫门,格瓦雀跃道:“这就成功啦?那咱们现在还是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萧乙点点头,望着窗外不语。他知道,这才仅仅只是开始。 * 城门边的客栈内,一道黑色身影悄声翻窗进入。 听到动静后,萧乙立即从床上起身。待看清来人,他心里松了口气。“还算顺利吗?”他问道。 随风点点头:“回公子,属下特地看了,没有被人发现,陛下也没有醒。” 望着少年还略带青涩却尤为赤诚的脸庞,萧乙心头思绪万千,沉吟道:“随风,往后你就自由了。先前我问过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是决定要跟着我吗?” 只见这少年扑通一声跪下:“随风连名字都是公子给的,公子到何处去,属下就跟随到何处。” “好。”萧乙道,“我备了两匹马,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前往西辽。” “是,主子。不过……”随风问道,“那人说是七月五日在城门外等候。” “我知道,我已经给恒裕钱庄的掌柜留了信,让他到时候帮忙出城转交给接应的人。至于我们,就等不了那一日了。” 这次出城的机会很是难得,到目前一切都按计划进展,他们在城内不可多留。 天边,渐渐亮起一抹白光。二人没有带太多行李,直接出了客栈上马前行。 等候在城门口时,萧乙静静看着那道高耸的城墙,回想起温洄曾经说过的话,心中不由得思绪如潮。 无湮阁的眼线遍及泽州大陆,便是离了北浔,也难保日后会不会被沈铎寒找到。原本,今日是有机会杀了他…… 思索之间,只听远处一小队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声四起,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圣上有令,今日出关者,一律严查!!” 萧乙闻声,微微侧首望去。远远只见为首二人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神色巍然。 正是萧策和温洄二人。 第67章 似是感受到这边的视线, 温洄偏头看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萧乙立即垂下头,对随风小声说:“先回去, 再想办法。” 调转马头,离开等候出城的人群, 随风紧跟在后:“公子,这会儿来的士兵还少些, 不若我们闯过去?属下担心越往后士兵会越多。” “不错,你说的我也考虑到了。”萧乙拧眉沉思, “不过眼下有这二人压阵, 光凭你我二人强闯无异于送上门。还是得想办法智取。” 天边, 太阳步步升起, 光泽普照, 路边的早茶铺子升腾起阵阵白烟, 吆喝声、车马往来声、人群攀谈声此起彼伏, 这座北浔最为繁华的都城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萧乙原本是没有心思吃东西的, 看到路边早茶铺子里的散客吃得正香,便回头问随风:“饿吗?” 随风下意识点点头, 又摇摇头:“还行。” 萧乙笑了一下:“你昨夜熬了一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寻了间铺子, 萧乙将马勒停, 二人下马坐到桌旁。吃饭间,只听隔壁桌的三四男女聊起—— “这是出了什么事?大清早的,整得怪吓人哎!” “说是宫里跑出来个什么人,现在官兵正拿着画像到处搜寻。” “哎哟, 管他跑出来什么人,我这还赶着去永乡呢!今天这些布匹不运出去, 明天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咱这又不怕查,都是老实本分生意人,货也看得一清二楚。” “走吧走吧,赶路了,别吃了……” 稀稀拉拉的桌椅碰撞声过后,萧乙抬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邻桌几人拉着一架驴车朝城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走来一名男子,身着便装,表情严肃。萧乙浅浅一眼,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张卷起的画纸,再观此人步伐稳而有力,心中暗道不妙。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人是无湮阁的。 “随风,有人来了,我们分头行动,在恒裕钱庄会合。”他交代完,随即拿起桌上佩剑,转身走进旁侧的小巷内。 而那男子也敏锐发现此处的不对劲,立即跟着萧乙踏入巷内。 身后的动静萧乙能察觉到,但他不能动手。既是无湮阁出来的人,身手必定不凡,贸然出手只会暴露行踪。 对于北郡城的各条巷道,他都十分熟悉。然而七拐八转后,却发现人依旧跟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这样不是个办法。 寻到一个时机,来到一处府宅外,萧乙立即翻墙而入,屏息凝神耳贴墙侧,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宋兄?”身后,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响起。 萧乙闻言,心中顿时有几分尴尬与荒唐。一来他此刻姿势属实不雅,二来他没想到,在这处随手翻入的墙院也能碰上熟人。 尽量维持淡定地站直身子,萧乙转过身来,淡淡笑道:“孟兄。” “当真是你,宋兄。”孟停云穿着一袭青衣,走近几步,作势又要搭上肩头,随后想起什么,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又放了下来。 第123章 昨日宫宴过后,那位冷面萧统领送他出宫门的路上,跟他说了一件事。 宋兄是皇帝的人。 他孟停云也不是傻子,萧统领这般旁敲侧击,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虽说刚任职翰林院不久,宫里的小道消息倒是没少听说。 只是他属实没法将那天仙般的宋兄与那勾引皇帝的祸水联系起来。再一想起宋兄曾经说过,自己杀了皇帝一事,他直觉此事有蹊跷。 想着想着,便是一整夜都没能睡得踏实。早早起了床,来后院竹林里散会儿步。见到宋兄突然出现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夜不能寐产生的幻觉。 眼见孟停云神色变了几变,萧乙心中了然,垂了垂眼眸:“只是无意间路过,孟兄不必担忧,我这就离开。” “等等。”孟停云忙扯住他衣袖,“我见宋兄这般,似乎是在躲什么人,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萧乙却是不语。 孟停云又接着道,“不瞒宋兄,我确实听到一些外界声音。但无论你是何人,都是曾经救过我的恩人,也是我孟停云的好朋友,好兄弟。兄弟有难,怎可不帮?”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萧乙抬眸淡淡望了过去:“现在外面官兵在搜捕的人就是我,孟兄才刚入仕,还是不要掺这趟浑水的好。” 说罢,转身就要走。 “宋言,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孟停云再次将人拦下,“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上忙?又怎知我一定会被牵连?” 萧乙迟疑片刻,便不再犹豫:“既是如此,还望孟兄写一封手书给我,我会带去恒裕钱庄让人帮忙打点。” 孟停云不解:“你需要打点什么,我让人送来府上即可。” 萧乙却摇摇头:“不可。我的人还在恒裕钱庄等我,况且此处府宅目标较大,若是被人盯上对你对我都不好。” “行吧。” 出了府宅,萧乙一路向东,迅速赶至恒裕钱庄,与随风会和。 钱庄掌柜见是他,眉眼笑开,躬了躬身道:“公子又来了。” 萧乙从衣袖中取出孟停云的手书,递给掌柜,沉声道:“掌柜的,此事不能为外人知晓。” 掌柜看完手书内容,很快便给出了肯定答复——驴车、布匹都不是问题,甚至还能给安排上几个人一起跟着,充充样子。 “公子,是要安排上几位女子吗?通常城里布匹走货,都会有织娘跟着,防止出了岔子。”掌柜说道。 萧乙沉默片刻,望了一眼随风,而后对掌柜道:“安排几个懂行的男子即可。” 半个时辰后,驴车、布匹、两匹马,以及两个壮汉等候在恒裕钱庄门外。 而钱庄对面的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内,正走出两个身形格外高挑的女子。 细细一看,两个女子都面黄肌瘦,样貌平平,举止僵硬。穿着最简朴的衣裳,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如若不是个头过于高挑,混入人堆决计是不会被发现的。 走到驴车跟前,萧乙坐了上去:“出发吧。” 出城的检查比想象中更为严苛。宫里派了人手过来,还有皇帝身边的人亲自在旁看着,便是想飞一只鸟过去,都得被拦下来查查有没有夹带些什么。 轮到萧乙一行人时,两名官兵一前一后审查着。 “到哪儿去的,出城干什么,一一报上来。” 前头牵驴的壮汉回道:“运送布匹,去永乡。” 每日都有这样的商贩出城,盘查的士兵也习以为常。然而后方的士兵却喊出了声:“这是什么?” 就见那人拿了两把长剑过来,语气不善:“为何在布匹中私藏佩剑?” “哦,是这样的,这位官爷,近几日说是山头上有劫匪,我们也是为了防身。”其中一名壮汉倒是机灵,连忙回道。 听到此处的动静,旁侧又来了一个士兵头子模样的人,打开手中画卷,对着两个壮汉看了一圈,并伸手扯了扯二人面上的胡子。 “没什么问题,放行。” ——“慢着。” 就在这时,原本守在边上的萧策下马走来,接过两把长剑细细端详,神情严峻。 萧乙心头蓦地一沉,这两把剑都是宫里带出来的普通佩剑,单看外形并无什么独特之处,再加上用的久了,很是顺手,便随身带着了。 然而,只见萧策“噌”一声拔出利剑,再一端倪,即刻眉心一拧,转手剑尖直指壮汉:“这剑是你的?” 眼见壮汉打起了哆嗦,萧乙连忙运气,捏着嗓子开口道:“求官爷放过,早晨在那边的早点铺子上遇到了两个公子,他们将剑卖给我们的。”说着,他状似害怕地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萧策闻言看了萧乙一眼,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对身边两个士兵说:“过去问问,早晨有没有见过一位样貌格外出众的公子。” “是。” 不多会儿,两名士兵回来:“回萧统领,问过了,那铺子老板说记得见过,还说那公子身边好像跟着一位侍从。” “噌”一声,利剑入鞘。萧策将两把剑都拿给身旁的士兵,看着萧乙道:“失礼了,请问姑娘可记得那二人后来去了何处?” 萧乙思索片刻,回道:“去了何处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没出城。” “好,多谢。放行。” 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城门,萧乙对两名壮汉道:“有劳二位了。” 第124章 就此分开,他与随风骑上马,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奔赴。 栈道之上,马蹄踏起风沙。与二人相对的方向,同样有一人一马奔腾而来。 那人身穿一袭黑衣,头戴斗笠,身子压得很低,似是在赶路。擦肩而过时,二人同时朝着对方望去。 那一瞬间,萧乙的瞳孔猛地骤缩,旋即勒马停下。随风见状,也同样停下马,不解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萧乙沉默不语,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握紧缰绳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调转马头,不可置信地望过去,他看到那黑衣男子亦停在了不远处。 张了张口,嗓间忽然滞塞住,竟是一言片语都道不出。只见那男子缓缓转过身,再缓缓驾马而来。 忽有一阵狂风卷起,掀翻男子的斗笠,一头高高束起的乌发肆意飘荡。男子个头很高,面庞英气十足,刀刻般的眉眼深深凝视着萧乙。 一滴泪倏然从眼眶滑落,萧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涩却发自内心的微笑。 “宋清琢。” 第68章 随着马匹渐渐靠近, 黑衣男子的面庞也愈发清晰。不是旁人,正是本该死于那场车裂之中的宋清琢。 待人走到跟前,萧乙看到他意味不明的眼神, 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依旧做女装扮相。 抹了把面,试图将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给擦去, 却听宋清琢轻轻笑出声:“穆儿,好久不见。” 他这是将自己给认了出来。 而这句话, 又似是跨过千山万水,渡过时间长河, 轻轻落在二人之间, 激起万千回忆。 “你……还活着。”萧乙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嘴唇, 鼻腔止不住一阵酸涩, 泪水一滴连着一滴往下落。 “是啊, 我还活着。是南舟礼在行刑前最后一刻救下我, 替换上别的死刑犯。”宋清琢再将马匹靠近些, 抬起手来, 温热指腹触上萧乙面颊,轻轻拭去两行清泪, “穆儿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你既然活着,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萧乙微微偏开脑袋, 避开对方的手。 宋清琢的手指顿在半空, 蜷了一下,而后收回:“对不起,是我让南舟礼不要告诉你,因为我不确定, 你是否还想见到我。” 顿了顿,他又道, “后来我知道你恢复记忆,处境不好,遇到了困难,就立马赶来北浔。” “你是如何得知的?”萧乙擦干泪问道。 “是李太后,我从她那处得知你写信给她。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宋清琢说着,再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清瘦少年,问道:“这位是?” 萧乙清了清嗓子道:“这是我的侍从随风。眼下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沈铎寒的人随时有可能赶过来。” “沈铎寒……”宋清琢默默念道这三个字,眸色兀地一沉,转瞬又恢复自如,“我来时已经探好路,现在去文庄县,正好能避开这条官道上途径的城镇。” “好!” 入夜,三人一路策马狂奔,风尘仆仆赶到文庄县。 这座县城不大,前后左右不着村落城镇,倒是显得有几分荒僻。天刚黑下来不久,街道上就不见什么人影,两侧商铺尽数打烊,唯有几间客栈还亮着灯火。 寻了其中一家客栈,要了三间二楼的客房。 客房也很是简陋,只简单放着一张床和桌椅板凳。萧乙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一进屋便立刻脱去身上女装,再卸去面上脂粉,取了些清水洁面。 清洗到一半,房门响起。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宋清琢找来了。 萧乙没什么顾忌,只穿了件白色里衣,面上还滴着水,刚清洗完的面庞柔和白皙,一双眸透着水色,纤长眼睫轻轻扇动,似是根根分明。 宋清琢定定看了会儿,默然移开视线,又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面颊、下颌滴落,洇入脖间衣襟,晕出一小团水渍。 喉间微微耸动,他声音微哑:“快将脸擦干吧。” “嗯,好。” 趁着萧乙回身擦脸的功夫,宋清琢轻轻松了口气,踏入房内,反手将门关上。 室内窗户开着,温热的风带着丝丝潮意吹了进来,拂过人的面稍,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心间那份悸动。 “清琢哥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萧乙擦完脸,坐到桌旁,望着对方。 宋清琢微微一怔:“你刚刚唤我什么?” “清……”萧乙意识到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吞回了肚中。大家都已经长大成人,不适合再用年少时的称呼了。 见他抿唇不语,宋清琢也没有再追问,只沉声开口:“穆儿,还记得当初在勋王府,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萧乙点了点头,他自是记得。当时听到那番话,他只觉荒唐,如今想来,却是句句令人动容。 “此刻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放弃所有一切,只为陪你归隐山林。就连地方我都已经找好了,那里远离人烟,绿水青山环绕,风景优美。我相信我能够护你一世周全,穆儿,你愿意吗?” 宋清琢的话语声不高,却字字句句直入人心。萧乙不由得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一片黑夜。 他犹豫了。他何尝不向往那样的生活,那般的闲适平静又安宁。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于山野间纵横,于林深处剑舞,朝可闻鸟鸣,夜可望辰星。 可他真的能吗?沈铎寒就像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日不除,他一日想起便如鲠在喉。 第125章 “你在顾虑什么?”宋清琢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同样望向窗外,“沈铎寒吗?” “穆儿,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联系。”宋清琢的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苦涩与无奈,“不过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不若就此翻篇而过,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吗……”萧乙口中喃喃,缓缓闭上双眼。 那些过往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爱过也恨过,哭过也笑过,人间种种,真的能一并放下,重新来过吗。 再次睁开眼,萧乙似是下定某种决心:“那就试试吧。” * 在西辽的西北处,与凛川交界的地方,群山环绕,绿野遍及。 山里没有村落,只有山脚下有个叫桃源乡的小村庄。村庄里的年轻人长大后迁至旁处生活,有的将家中老人带走,有的没带走。要真说起来,这小村庄里现如今也就住了七八户人家。 半个月前,萧乙一行三人刚来的时候,路过桃源乡。村里的男女老少闻着马蹄声,纷纷出门来瞧瞧热闹。 这里地方偏,一年到头来不了什么新人,这回倒好,一次来三个,还都是个顶个年轻俊朗的小伙子。村里的人淳朴又善良,都从家里拿出鸡鸭鱼肉,塞给新来的小伙子,以作欢迎。 就这样,三匹马满打满载入了山,一路弯弯折折穿过山林沟壑,来到半山坡的一处老房跟前,收拾改造好,一人一间屋,一住就是半月。 半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人之间,也不再有什么主仆尊卑之分。白日里,三人轮流进山里打猎挖菜,若是缺了什么,便下山去桃源乡买,再买不着,还能骑马去远些的寺河镇上买。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清晨,萧乙在鸟鸣声中醒来。这一天其实与往日并无区别,他心中却莫名有些发慌。 清早的山里雾气缭绕,屋里屋外都不见另外两人身影。 马少了两匹,今日轮到宋清琢进山打猎,他素来天刚亮就出发,下午早早便回来。随风的话,兴许是下山采购了,也不会去很久。 可即便这么想着,心里的那份不安感依旧还在。就像有一把刀悬在心口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恍惚间,他想起了,今日距离逃出皇宫刚好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没有沈铎寒,没有打打杀杀,只有闲云野鹤的生活。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尝试着将自己从过去的痛苦经历中抽离出来。 可真的有用吗? 每当夜幕降临时,夜深人静时,躺在床榻之上,闭上眼睛,他眼前就会出现太子府灭门那一夜的刀光血影。无数的哭嚎呐喊,无数的死不瞑目,都一寸寸挤进他的大脑,掠夺他的呼吸,让他痛苦不堪。 还有母亲绝望的倒地,阿姊仇恨的笑意,庞公无奈的嘶吼,都挥之不去,夜夜入梦。 白日里,大脑一日比一日昏沉,可他却装作无事发生,同宋清琢说笑,同随风舞刀弄剑,待到夜间,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这样的他,真的正常吗?可若是不正常,又当如何得以解脱? 疼痛从指间传来时,他猛地一惊,思绪回到体内,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举起了匕首,划破指间。 鲜血从伤口迸出,血珠连成串滑落,他怔怔地望着,却忘记了包扎。 “公子?”门外传来随风一声惊呼,少年风一般卷来,拧眉看着萧乙指间的伤口,“公子受伤了?” 随即翻出纱布,三两下将伤口处理好。 “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伤。”萧乙扯了扯唇角,转移话题,“你去哪儿了?” “哦,领马去远些的地方吃草来着。”随风这些时日变得开朗许多,圆头圆脑的傻傻笑着,“公子,我找到了一片可绿的草地,足够喂三匹马吃好一阵子了。” “是吗。”萧乙也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那真是太好了。” 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之前,三人落座院中的竹桌旁,面朝橙红晚霞,一起吃上了热腾腾的晚饭。 吃完收碗的时候,萧乙不小心露出自己受伤的手,被宋清琢看到,一把握了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随风见状,连忙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好,一个闪身进了厨房。萧乙扯回自己的手,淡声说:“今日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 “平常用惯了刀剑的人也会被刀剑误伤啊。”宋清琢打趣道。 萧乙不语,只静静坐在竹椅上,望着迅速西落的太阳。 黑暗降临前,宋清琢站起身:“穆儿,我去拿油灯出来。” 离去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萧乙一人。他缓缓垂下头,埋入臂弯之间。 眼前似乎又闪过一幕幕血色,数不尽的人绝望地哭嚎着向他爬来。 耳边,窸窣的脚步声渐近,直至跟前。 “这么快就取来了啊。”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尽量调节好面部表情,抬起头来。 天边最后一丝残存的余晖照映下,男子的面容宛如神祇,却令人通身冰寒。 “萧乙,朕来接你回去了。” 第69章 萧乙静静地仰头望着, 他知道,心口上悬着的那把刀终于掉了下来,砸得他血肉模糊。 那抹余晖消散, 天地一瞬间黑沉下来。张了张嘴,他艰难挤出几个字:“你是怎么找来的?” 第126章 沈铎寒并未开口, 在他身后,那抹几近与夜色混为一体的身影走了上前:“是我, 早前你出城门的时候,我就察觉出不对劲, 便一路跟着。” 出乎意料, 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萧乙的视线落到温洄身上, 又收了回来。他再次蜷了蜷手臂, 不知为何, 九月的傍晚余热还在, 他却感到寒意一阵又一阵袭来。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 比如他对沈铎寒的那份恨意。 他依旧恨这个人, 恨他助别人铲除父亲,恨他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恨他逼死那么多人,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自己…… 可这份恨意, 却又令人心生疲惫, 似是一个沉甸甸的枷锁,将他拖入仇恨的无底洞,永世爬不出去一般。 “何人?”屋内,宋清琢点燃油灯走出, 一步步来到院中,火光稀微, 寸寸照亮来人。 “是你。”剑眉拧起,他放下油灯,想将萧乙拉到自己身后。 人刚起身,另一只手就被沈铎寒一把握住。 “好久不见了,宋清琢。”沈铎寒紧紧钳住萧乙手腕,不让他离开身边半步。 夜色之中,两个高大的男子冷冷对峙,一个俊美无铸,一个英朗无双,谁都没有松手。 “听闻北浔新帝政事繁忙,不知怎么有空亲临寒舍。”宋清琢道。 沈铎寒淡声回道:“我的人在这里,自是要过来的。” “这里没有你的人,我也不会让你带走穆儿,请回吧。” “宋清琢,你现在无权无势,朕动一动手指头都能弄死你,你拿什么来跟朕争?” “够了!”萧乙奋力挣脱开两人束缚,后退几步站到宋清琢身侧,轻声说道,“沈铎寒,我累了,我不想找你报仇了,你也放过我吧。” 他的头低垂着,不知看向何处。沈铎寒用目光一寸寸描绘少年的容颜,暖黄的火光柔柔地映在少年面颊上,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那略显消瘦的下颌线和倔强抿起的唇角,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在此处好像过得并不多好。 沈铎寒沉沉深吸口气,冷声开口:“萧乙,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跟朕走,要么朕杀光下面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 一番话落,萧乙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眸中再度燃起,他紧紧攥起拳头,狠狠瞪着沈铎寒,只恨不能就地杀了眼前这人。 可是他杀不了。沈铎寒身后跟着的几个黑衣人,一看就出自无湮阁,单凭他们三人根本毫无胜算。 那侧,玄武殿殿主同样凛然伫立,手中握了把长剑。温洄说的没错,泽州大陆之上,没有什么能逃出无湮阁的掌控。 萧乙知道,沈铎寒想做的事,都会做到。那不仅仅是威胁,更是警告。 这段偷来的时光,终究是到头了。 半晌,萧乙颓然松开掐出红痕的手,恨恨地说:“我跟你走。” * 从西辽一路前往北浔,再从边关一路来到北郡城,走走停停又是一月余。 沈铎寒来时悄无声息,回宫路上倒是在民间传开了。说是新帝体恤民情,初上位之际便微服私访,心怀子民。 起初沈铎寒拉着萧乙共乘一架马车,夜间也共宿一室。萧乙反抗得厉害,一碰面就出手,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 这样一来,就变成沈铎寒乘坐马车,萧乙驾马随行,晚间也分开两室,各睡各的。 就这么沉默地度过几日后,忽然有一日,萧乙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沈铎寒把人抱上马车时才发现,这少年瘦了许多,轻了许多,后背的肩胛骨都有些硌手。 把随风唤来问了几句,才知道萧乙这几日吃得很少,白日赶路劳累一番,晚间又睡得很少,人就这么一天天消沉下去。 再往后,直到回皇宫,沈铎寒都把人牢牢看在身边。可渐渐的,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萧乙变得愈发沉默,甚至不再和沈铎寒动手。 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静静看着窗外,不言不语。吃饭照样吃,睡觉照样躺在床上,可是他的身上,却逐渐失去了活力。 待到十月回宫的时候,天气转凉,碧溪宫的繁花绿叶也卷了黄边儿。 沈铎寒叫来章江,给萧乙看看身体。 那是一个还算明媚的午后,章太医提着他的医药箱,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之外。 看守的侍卫较之前多了许多,将整个碧溪宫围了一圈。章江进去前,甚至连医药箱都被侍卫里里外外搜寻一番。 殿内四处无人,章江被随风领着到了院中,远远看到萧乙半躺在藤椅上。 少年身上裹了一条薄毯,似是在小憩。等章江走近些,他缓缓睁开眼,微微扯了一个笑:“章太医。” 章江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一步。两个多月的时间未见,少年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明明在笑,可那双好看的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神采,整个人就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公子。”章江慢慢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的竹椅上坐下,“臣来替公子把脉。” “好。”萧乙从薄毯下伸出手来。章江把上皓白纤细的腕间,眉头越拧越深。 待把完脉,章江没有离开,而是先让随风退下。 只剩下二人时,他轻声问道:“公子思忧过度,是因为再次回到皇宫之中吗?” 第127章 萧乙将手缩回薄毯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却是不语。 章江又放柔声音,“公子,老臣曾经帮过你,又是你母亲的故人。你若心中有事,不妨跟臣讲讲。” 话落,过了许久,萧乙才迟迟开口:“章太医,你说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听闻此言,章江心中猛地一惊,正欲开口时,又听萧乙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是太子的儿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拥有这世间最多的宠爱,人人都羡慕我,渴望成为我,我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可后来,太子府被灭门,父亲,母亲,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公子……”章江一声哀道。 “我被救了,那个人照顾我,待我好,教会我许多。”萧乙将薄毯往上裹了裹,只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脸,“那时我又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能被这样的人特殊对待。后来,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我知道了爱一个人的滋味,我甚至愿意为他而死。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利用我、为了实现他的野心而设下的骗局。” 萧乙又轻笑出声,“他不仅是个骗子,更是让我家破人亡的帮凶。章太医,你说,这样的人,我是不是该恨死了他,是不是该杀了他?” 听到这儿,章江不由得再次望了过去。少年的眸中满是凄哀与绝望,寻不到一抹恨意。 “公子所说的这人,可是……”章江咽了咽嗓子,终究没有说出“陛下”二字。 此刻正值日光朗照时,而这处碧溪宫的院落里,却似乎有些过于清冷了。 章江能猜出萧乙这几年过得不好,但他不知道个中细节。眼下听到了,只觉心疼与无奈。 可他又不能像安慰别人那样说一句“都过去了”,这样对于萧乙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公子,臣曾经帮过你一次,就能再帮你第二次,若是你还想逃出去,臣……” 话未说完,只见少年摇摇头,惨然一笑:“我想逃,可是逃不出去。就算逃出了宫,也逃不出他的视线。就像是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我却杀不了他。他身边的人太多,不会让我有动手的机会。就连你,章太医,你也会阻止我。你说他是贤君,那我杀了他岂不成了罪人?呵呵呵……” 萧乙缓缓闭上双眼,一滴泪从眼尾滑落,“我现在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来找我,满身鲜血。我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在不停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 “章太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从碧溪宫出来时,章江心情沉重。他提着医药箱走到御书房,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臣见过陛下。” 沈铎寒闻声,从奏折中抬起头,按了按略显倦意的眉心,问道:“有劳章太医,他现在如何了?” “陛下!”只见章江直接跪到地上,“老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何执意将萧公子带回宫中?” 一席话落,御书房内满是寂然,唯有那蟠龙耳香炉内的熏烟袅袅升空,悠悠荡荡沁入鼻腔内,拨动着人的心绪。 “你们,都下去吧。”沈铎寒屏退左右,微微靠上椅背,单手抵着额间,目光淡淡地落在章江身上,却不让他起身,“章太医这般问是何意?” 章江慨叹道:“依老臣所见,萧公子近来思虑过度,郁郁寡欢,恐生心疾,而这心疾的源头,或许就是……”话说到一半,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抬首望着沈铎寒。 “你的意思是,他心疾的源头,是朕?” “臣不敢妄言。”章江复又低垂下头,恳切道:“老臣见陛下待萧公子不薄,处处牵挂萧公子,又不远万里将他寻回。敢问陛下对萧公子,有几分情?陛下是否又知道,世间情爱,都需建立在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强求来的,便不是爱。” 一语毕,章江深深叩首于地,“萧公子如今状态令人堪忧,老臣恳请陛下放他出宫。” 室内,烛火轻轻摇曳,在沈铎寒俊美的面庞落下一道冷寂的光。 良久的沉静过后,只闻这位新帝冷声道出三个字。 “朕不允。” 第70章 入夜, 沈铎寒批阅完最后一叠奏折,离开乾安殿,来到碧溪宫前。 两座宫殿分明隔得很近, 来时的路却像走了很久。 “陛下,要不要老奴进去通报一声?”旁侧的公公问起。 沈铎寒略微抬手:“不必了。柳森, 你在外等着,朕一个人进去。” “是, 陛下。” 碧溪宫的前庭栽种了各种花草绿植,穿过庭院, 便到了殿外。殿门紧闭, 里面亮着烛光, 门外只守着一个随风。 “他睡了吗?”沈铎寒轻声问道。 “还没有, 刚刚属下才将药送进去, 公子正在书室看书。”随风小声回道。 “知道了。” 轻轻推开门迈入殿内, 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像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颇为淡雅, 闻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却能让人心绪安宁不少。 殿内四角燃着烛火, 沈铎寒放轻步伐朝里走,来到书室, 却发现空无一人。 心中顿时一紧, 他立即在殿内寻找起来,直到来到浴池旁。水波荡漾,而在清水中央,隐隐可见一道人影沉溺其间。 “萧乙!”惊呼一声, 纵身跃入水中,将人一把捞入怀里, 带到岸上。 第128章 “你在干什么?”他厉声质问,语气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许颤抖。 萧乙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单是这么抱着,就能感受到身上的骨头格外硌手。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极淡,眼睫轻颤了两下,随后睁开,一双眼眸失神地望了过来。 “是你……”他的声音虚弱至极。 沈铎寒心头狠狠揪起,将人一把抱起,来到床榻间放下,伸手就要去脱萧乙潮湿的外衣。 原本愣怔的少年此刻就像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剧烈的反抗。他一掌拍掉落在身上的手:“别碰我!”随后用被褥将自己裹紧,一双眼眸通红地盯着沈铎寒。 沈铎寒收回手,定定地同他对视。沉默片刻后,将萧乙连人带被褥一把抱起:“章太医说你近来身体状况不佳,朕带你回乾安殿,往后你就住在那处。” 萧乙不依,张口便狠狠咬住他的肩头,死死不松口。沈铎寒忍着疼痛,脚步却不停。一路下来,肩头被咬得鲜血淋漓。 “陛下,要不要宣太医?”柳森见此状,担忧问道。 “不必。”沈铎寒抱着人回了乾安殿,屏退旁人,将萧乙放到床榻上。 少年的唇角带着些许血色,衬得面色越发白得发青。他不言不语,只是将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目光既冷又恨。 一想到刚刚在碧溪宫见到的那一幕,沈铎寒不由得心中阵阵后怕。但凡他晚去了一步,萧乙就…… 心头无法压抑那股烦躁与不安,他将人一把扯近:“你疯了吗!你想寻死?为什么?” 萧乙依旧冷冷看着沈铎寒,片刻,他移开视线,惨然一笑:“你不会懂的,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 “朕不懂,你可以告诉朕,为什么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因为我不想被困在这里!不想见到你!不想活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萧乙歇斯底里吼出声,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说完后,他重重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像被抽走灵魂,顿时软下来。 沈铎寒慌忙接住他的身体,朝外高呼道:“宣太医!” * 再往后的日子里,天气渐冷,万物凋零。萧乙在乾安殿仅过了一夜,又被送回碧溪宫。 碧溪宫来了不少生面孔,有丫鬟有太监。白日里无论萧乙做什么,身旁总有人跟着。章江也隔三差五来给萧乙把脉,陪他聊聊天,再端来一碗又一碗奇苦无比的药。 到了晚间,沈铎寒夜夜不落,宿在碧溪宫内。渐渐的,这事被宫里民间传得头头是道,说是新帝盛宠一男子,只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后宫连妃子都不纳。 但世人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放着两张床榻。而这位新帝几乎夜夜难眠,隔三差五便起身查看一番,人是否还安然无恙。 世人更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时有厮打发生。这两个武功同样卓然于世的男子过招只限于拳脚功夫,一个招招致命,凶狠利落,一个以柔克刚,化险为夷。 就这般,秋去冬来,雨雪纷飞,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日,两人厮打过后,沈铎寒反手将人压在床上,十指紧紧扣上,俯身凝视身下的人。 “放开我!”萧乙大口喘气,用力挣扎,双眸狠狠瞪着沈铎寒。 他的面颊不再苍白如纸,他的眼神也不再淡漠如水,他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他的血脉在肆意流淌,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杀了面前这个人。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沈铎寒才能感觉到萧乙的生机。 “萧乙,如果厌恶朕,痛恨朕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沈铎寒微微垂下头,额头抵上少年的额间,气息交错,“那就带着有招一日能杀了朕的念头,好好活下去吧。” 话落,他轻轻吻上那张唇。 这个吻起初无比轻柔,无限缱绻,像是带着无尽的缠绵。随着身下人的挣扎,吻也不断加重,即使被利齿咬上舌尖,血腥味激荡,也丝毫没有停止。 欲望渐渐燃起,一条腿挤进双膝之间。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氧气变得稀薄,热度在攀升,然而忽然间,却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水。 沈铎寒睁开眼,看到身下的人闭上双眼,眼睫震颤,泪水从眼角滑落,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绝望。 心中一时刺痛,脑中也想起章太医曾经说过的话,他停下动作,怜惜地吻了吻萧乙眼尾的泪痕。 “别哭了,朕不碰你。”话语里满是克制与沙哑。他轻轻睡在旁侧,搂上萧乙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如许久之前,两人还尤为亲昵时会有的睡姿。 吻了吻少年的额角,鬓发,他不再言语。 这一次,沈铎寒一夜未眠。怀里的人一直在流泪,无声无息,似乎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也将他的衣襟尽数沾湿。 他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日萧乙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昏迷不醒,沈铎寒上完早朝便立即折回碧溪宫。 殿内燃了暖炉,他脱去落满冰雪的大氅走近些,见床榻上的人依旧双眸紧闭,面露痛苦。 “他怎么样了,可是受了寒?” “陛下。”章太医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有肺热气郁之症,恐怕不仅仅只是受了寒,而是心疾的躯体症状。” 闻言,沈铎寒眉头微蹙:“朕问过随风,他这些时日都有好好吃饭喝药,晚间朕也看着他入睡,为何身体还不见好转?” 第129章 章太医摇了摇头,叹息道:“心疾本就难以治愈,外在用药只能稍加调理,最主要还在于公子自身。他若是心中一直郁结难消,臣担心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沈铎寒眉头皱得更深,沉默片刻,又道:“那依章太医之间,朕该怎么做。” 章江垂首回道:“让公子做他想做的事,放他出宫。” “章太医,朕之前应该说过,这件事没得商量。”沈铎寒话音骤冷。 章江丝毫不乱:“可公子的状况陛下也已经看到了,如今陛下命人无时无刻不看守着公子,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折磨。若是有一日没有看守住,公子寻了……” “住口!” 大殿之内,一众太监吓得纷纷跪地。章江也缓缓跪到地上,直起身子进言:“陛下不愿听,臣也要说,这是为臣子的本分。臣身为萧公子母亲的故人,便是为了这份情面,臣也要说。常言道弱水三千,陛下贵为天子,何须只取这一瓢?萧公子过得并不快乐,陛下看到这样的公子,心里难道能快乐得起来?既然大家都不快乐,又为何还要一再强求?” 一袭话落,沈铎寒张了张口:“朕……”嗓间干涩,却是一字都道不出。 停顿片刻,他才开口,“朕不想失去他。” 即便萧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他依旧不想失去。曾经他没有能力保住母亲,而今他是君王,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可是陛下……”章江又接着坦言道,“老臣虽然一生未婚娶,但心中知晓,爱一个人本就是件不求回报的事,爱不应该是自私的。陛下心中若有公子,不妨替公子想想,他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一味追求陛下想要的,只会令你和公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说完,章江深深叩首于地。 良久,沈铎寒沉沉开口:“起来吧,章太医。” 转过身去,他又道,“这些时日朕不来碧溪宫了,还望章太医好生照顾他。” 提步迈出宫殿,来到殿外。站在天地之间,沈铎寒仰头,望着漫天白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屋顶、地面,忽然想起,去年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把萧乙从无湮阁带了出来。 眨眼之间,一年过去,凛冬又快来了。 北浔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开元节上,西辽再次派使臣来访,丞相南舟礼也在其中。 然而开元节之后的第五天,西辽快马传来急报,先皇三子宋清琢发动宫变,率领旧部兵马攻入皇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西辽皇军不敌,西辽皇帝被当场诛杀,朝中众臣纷而拥立新君。 短短几日之间,风云变幻,一朝更迭。 西辽使臣离开前,沈铎寒与南舟礼二人于御书房彻夜长谈。直到第二日早晨,碧溪宫传来消息。 萧乙再次不见了。 第71章 一月初, 阴云蔽日,风雪袭人。 在皇宫北门边,最高的那处宫楼上, 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他身着一袭白裳,通身落满白雪, 似与天地同色。 从寅时开始,萧乙便等在了此处。他在等一个人, 即便寒意沁骨,他也要等到。 微微驱动内力抵御严寒, 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分外狼狈, 分外脆弱不堪, 就与那些放弃求生意志的人毫无差别。 不知等了多久, 空气中传来急促的脚踏积雪声, 是那人在拾阶而上。 一步, 两步……逐渐逼近。 “萧乙!”那声呼喊响起时, 他立即一只脚踩上护栏站了上去。 漫天飞雪迷人眼, 风声猎猎,白袍翻飞, 少年悬而欲坠,似要踏风而去, 看得沈铎寒呼吸一窒。 “萧乙, 你在做什么?”他的双眸紧紧盯着风雪中摇晃的人,声音早已没了昔日的冷肃与镇定。 这里是宫中最高处,墙体严丝合缝,此刻更是湿滑不堪, 一旦坠落,纵使轻功过人也无计可施, 必是死路一条。 只见少年丝毫不言语,头低垂着看向下方,犹如凝视深渊。 沈铎寒向前走了两步,脚踩上积雪发出声响,却见萧乙回眸看了过来,身形愈发摇晃,只得立刻收回脚。 “萧乙,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僵持之下,沈铎寒率先开口。 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轻笑。“沈铎寒,我累了。”说完,作势便要向下跳。 “朕放你离开!”沈铎寒大吼出声。他的心脏在看到萧乙的动作时几近骤停,恐惧与悔恨铺天盖地而来。即便是得知母亲去世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狠狠握紧拳心,生怕下一秒人就会从眼前消失:“朕放你走,萧乙,你不要……” 少年却依然不动,声音缥缈如烟:“你放我走,又会将我抓回来。” “不抓了,朕说放你走,便是放你走。”沈铎寒怅然道。 “我现在就要走。” “好。” “给我备上两匹骏马、刀箭,我就在此处等着。” “好。” “我要将随风带走。” “好。” 站在这处高楼之上,恰好能看到北宫门外的景象。 马匹很快被人牵来。萧乙从护栏下来,一步步走向台阶。 经过身旁时,沈铎寒忽然伸手,紧紧握住萧乙的手腕。 “陛下又要反悔?”萧乙讥讽道。 风雪似乎将二人与天地隔开,那只手越握越紧,终究还是一点点慢慢松开。“注意安全。”沈铎寒沉沉开口,艰难道出这四字。 第130章 “不劳挂心。” 就此擦肩而过。 “主上,是否立即跟随?” 身侧,温洄垂首问道。 雪花落在眼睫,化而成水,冰冰凉落入眼中,再从眼眶流下。 “不了,让他走。” 沈铎寒走到护栏边,看着少年骑上高头骏马,踏出几米开外,再回身,搭弓上箭,箭尖直指他的心脏。 “陛下!” 沈铎寒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他目光灼灼看着雪中的人,看着那支迟迟未发的箭。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纠缠,又分开。 弓弦被拉到最满处,整张弓都几近崩断时,箭支离弦而出,穿破风雪,带着一切爱恨纠葛,直直射向宫楼之上的帝王。 而后萧乙头也不回转身驾马,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 桃源乡的村民都知道,前几月住在山里的人又回来了。 那公子模样可真俊呐,远远看上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就连他身旁跟的小厮,瞧着都是个好苗子,长大了那也是模样差不了。 这两人每隔几日便下山买趟东西,村里的人只要瞧见那公子,必然是要拉着闲扯上几句。 “公子哪里人啊?” “公子年岁多少啊?” “公子可有意中人啊?” 每次被问到,萧乙都淡笑着回应。 “西辽人。” “快二十了。” “意中人死了,此生也不会与旁人结姻缘。” 久而久之,听到这样的回答,村里的人都不由得惋惜,这么好的一位公子,怎就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这日,太阳西落,积雪压松枝。 如寻常往日那般,萧乙买了东西上山回家,却看见一小队兵马守在山头,心中不由一紧。 又见路的尽头,小院旁,站了一个身披狐裘高大俊挺的男子。他走近几步,男子微微一笑迎上前:“穆儿。” 这是萧乙离开北浔皇宫后,第一个见到的熟人。 两人一同走入院中,随风见人回来,张罗着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了出来。 霜雪漫山遍野,空气寒凉清新,几人坐在竹椅上,一如几月前那般,共赏落日余晖漫天红霞。 这是久违的惬意。 一顿饱食过后,宋清琢命人端来一坛清酒倒上,再望向萧乙。 少年的面容依旧俊秀精致,脸上稍微长了些肉,雪色映衬下倒显得有几分冰肌玉骨的姿容来。 他低头喝了口酒,似是被酒水辣到,眼眸微微眯起,而后发出一声畅快的喟叹,嘴角扬起笑意,眸中带着亮色看过来:“这酒真乃佳酿!” 宋清琢定定看着他一双眼睛,感受着那其中的欢愉,也随之淡笑道:“你喜欢便好。” 顿了顿,他又道,“穆儿,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与你商量。” 萧乙放下酒碗:“是何事?” “我想将皇位让给你。”宋清琢道。 几乎想都没想,萧乙摇了摇头:“不可。” “为何?”宋清琢解释道,“你是先太子之子,皇位本就是你的。我这段时日已经将朝中势力肃清过一遍,不必担心会有大臣反对……” “陛下。”萧乙出声打断,“且不说旁的,这些年来我只是个暗卫,我所会的一切就是暗杀、执行任务,根本没有办法胜任皇帝一位。” “更何况……”他静静地望向远山深处,“我不想做皇帝,更不喜欢那些朝野纷争。如今在群山之中生活,寻得一份内心的安宁,我已经很满意很知足了,还望陛下莫要为难我。” 听闻这话,宋清琢也不再执着,只低头饮酒,又道:“穆儿,你生辰快到了,到时候我接你去宫里小住几日如何?” 说着,他期待地望向萧乙。 曾经他想过与眼前的人归隐山谷,他也确实这般做了,可最后换来的却是心尖上的人被旁人带走。 那日沈铎寒的话,一字一句就像巨石砸在他心口上。他无权无势,拿什么去争。如今他有权有势,他是帝王,或许他也有资格去争取一番。 然而萧乙却只是摇了摇头:“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短短几个字,宋清琢便知,他依旧没有资格争取。萧乙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把他当成哥哥。 无奈笑了两下,他饮下苦涩的酒,放下碗。 “既然如此,那孤便走了。” …… 萧乙生辰那日,晴空万里。 清晨,随风早早便起了床,给萧乙准备长寿面。 “公子今日二十岁生辰,是个大日子了,可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将面汤端上桌,随风笑吟吟说道,“我听山下的人说,在生辰那日闭上眼睛许愿,可灵验呢!” “是吗?” 萧乙坐到桌前,看了眼丰盛的长寿面,闭上眼睛。 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欢乐、悲伤、愤怒、遗憾、悔恨……二十年人生恍如白驹过隙,又似光阴写成的书,其中的字迹清晰又模糊。 到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凝聚成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深深扎进那人的胸膛。 缓缓睁开眼,萧乙看着面前的一碗长寿面,微微怔神。 “公子怎么了?” 听到随风担忧的声音,萧乙回过神来,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落了一滴泪。 第131章 “没什么。”轻轻擦去眼泪,他捧起碗喝了口汤,“真好喝,这次用了什么佐料?” “是山下那户王大爷家的麻酱,我昨日下山的时候他让我带了点上来,……” 随风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不远处却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萧乙抬了下手,示意随风停下。 待人走到了近处,萧乙却是一惊:“章太医。” 章江身上沾了些泥渍,站在小院外并未进去。 “章太医快请进吧。” 章江望了望这处山野间的民居,青砖白瓦,炊烟袅袅,小桥流水,别有一番恣意。 再瞧那少年,明显精神许多,眉眼间尽是闲适自在,笑眼盈盈望着他,俊逸又自如。 章江放下心来,笑道:“公子,别来无恙。” “随风,也给章太医煮碗面来吧。” “是,公子。” 待随风离开后,萧乙看向章太医:“章太医先前帮了许多忙,我都没来得及感谢您。” “哪里话,这是我应该做的。”章江感慨道,“能帮公子最终逃出皇宫,又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我也算是心里宽慰许多。” 萧乙又问道:“不知章太医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章江从衣袖内取出一个物件,递给萧乙:“今日过来,确实是为了一事。” 萧乙接过那物件一瞧,原来是一个正反面都写了字的兔子形状书签。 “陛下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近日来更是加剧恶化,想要见公子最后一面。我心知公子不愿,陛下说他手中有此物,能让公子答应他一个要求,特让我来试试。”章太医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又道,“陛下还说了,若是公子实在不愿,也不必强求,但务必要将书签带回。” 手里的书签似乎是被经常触碰,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一面写的是西辽语,另一面写的是北浔语。 翻转来,再翻转过去,萧乙将书签举起,透过阳光,望着上面的一行字。 “萧乙祝七爷生辰快乐,事事如意。” 而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小行字,字迹不同,甚至有些晕染开。 仔细凑近了,才能看出,上面写着六个字。 “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