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闪光》 第一章 删除(1) 闹鐘在响铃前五分鐘被按掉,通知栏里躺着好几则通知,绍臻打开交友软体,除了新讯息外,还有好几个新配对上的男人。 她意兴阑珊地滑动聊天室列表,明明有好几个新对象,但看见整齐划一的「哈囉」,顿时就没了回讯息的动力。 此时,又跳出一则line的新讯息,是eric传来的:「早安,小猪猪还在睡吗?」 小猪猪…… 绍臻立刻翻了白眼。 幸好,很快又有新的讯息引走她的注意。 「宝,昨天还好吗?」 见此,绍臻坐起身子,迫不及待地拨出电话。 「喂——怎么了宝?」电话那端的如鹃一向早起,甜美的嗓音听起来很有精神。 「我跟你说!昨天我真的是踩了个大雷!」刚睡醒的绍臻嗓子还有点哑,但这阻止不了她充满怒气地低吼。 昨天,她和网友eric第一次见面,eric是她在医院实习的五个月里见的第四个人,也是她最快见面的一个,从配对到见面,只花三天。 她原本只是想在实习结束的五天假期里找点事情做,和eric聊天不是特别投缘,但也还算一来一往,因此当他发出邀约,她便顺势答应了。 如果聊得愉快当然最好,若是聊不来,当作探店也行。 昨天是eric去接绍臻的,她一上车就闻到菸味,对菸味极度抗拒的她刚开始就没了好心情,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有默默把呼吸放浅。 怎知上路后,更是雷点满满。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绍臻激动地拍拍被单,对如鹃一顿哭诉。 eric开车常常急剎,停停顿顿让她很不舒服,在变换车道时,打了方向灯就直接切换,丝毫不顾及后方车辆,她甚至还听见后方传来机车骑士的惊呼声。 「最扯的是后来我们要右转,他看到路边有停车格就直接切出去,差点撞到右后方的机车!骑机车的大妈绕到前面瞪我们,我真的觉得超级羞愧!」绍臻激动不已。即是睡过一觉,她仍然记得大妈兇狠的眼神。 「欸!太烂了吧!这什么臭三宝啊?」如鹃骂道。 「重点是他还在车里说『跨三小』欸!他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路上还一直说别人不会开车。」绍臻翻翻白眼,怒喊:「齁!最不会开车的是你啦!傻眼。」 「欸,这个真的不行欸!」如鹃咂嘴,「你怎么没有找个理由开溜啊?」 「我就想说都出来了,人家也是特别留一个时段给我啊。」 「何绍臻!还在睡啊?都几点了赶快起来!」妈妈的大吼伴随着猛力敲门声。 「起来了啦!」绍臻朝门口大喊。她大叹一口气,也才九点半而已,好不容易撑过煎熬的医院实习,可不可以别这么逼人? 「我六点半就起来买菜了,哪像你,睡那么爽,我要是像你这样,全家饿死算了。」即使隔着门扉,妈妈的碎念仍然传到绍臻耳里。 「……」 烦躁的心绪捆绑喉咙,绍臻没再回话。 「还好吗?」如鹃轻声问,虽然她知道绍臻的家庭氛围不太好,但亲耳听见还是令她吓了一跳。 「嗯。」绍臻撇嘴,她扬起音调:「嗯,还好。」 如鹃琢磨一番,而后选择转移话题:「噢对了,我脱单了。」 绍臻倒吸一口气,近乎破音:「……蛤?」 这么突然? 她平时会听如鹃提起各式各样的男生,他们的相同处是和她相处的时间都不长,有些曖昧了两三週之后没了下文,更有些人,只吃一顿饭就不再联络。 「你们认识多久在一起的啊?」 「两週左右吧,上上礼拜三到前天在一起的……啊,不到两週欸。」如鹃轻轻一笑。 「哇呜,这么快的吗?」绍臻有些诧异,如鹃恢復单身不过两个月,那么快又脱单了。「为什么你的交友软体听起来比较好用。」 如鹃说:「宝贝,我们是用同一款软体。」 绍臻哈哈笑了笑。 如鹃轻描淡写:「他小我两岁……还是三岁?嗯不管,反正是弟弟,虽然是远距离,但觉得还行就交往了。」 「欸……他不是你男友吗?怎么好像不太熟?」 如鹃轻笑几声,「不都那样吗?」 那笑声令绍臻不解,总觉得如鹃并非真心喜欢对方。 第一章 删除(2) 「那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喜欢我啊。」如鹃回答,「他是职业军人,我看他身材还不错,身高也高,就问他要不要交往。」 「一样是你主动问的啊?」 绍臻默数她曾听过的前任,现在这位职军是如鹃的第五任,除了高中初恋是对方告白的,其馀都是如鹃主动问对方要不要交往。 「对啊,他的喜欢太明显了啦。」如鹃又是轻笑,但这回的笑里藏了几分讥讽,「你知道的,弟弟是不懂包装跟隐藏的。」 「哈哈哈对啦……」绍臻的手指绕了绕发尾,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她佩服如鹃的主动,但某些行为与想法,她真的不懂。 她的爱情里不存在「试试看」,男朋友的头衔,只能给真心喜欢的那个人。 「欸对,你之后药局的实习伙伴是不是郡凯啊?」如鹃问。 「赵郡凯吗?我记得是。」绍臻反问:「怎么了?」 「哦——就有听说,所以问一下啦。」如鹃说:「他不是n市人吗?怎么跑到y市实习啊?」 「不知道欸,搞不好女朋友在y市?」绍臻对赵郡凯不甚了解,猜想道:「班上那个emily不也那样吗?男朋友在哪就去那里实习。」 「噢对……有可能。」如鹃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之前听家龙说他们高中就在一起了,一直很甜蜜的感觉。」 蔡家龙是如鹃的第三任男友,两人是班上的第一对班对,大一开学三週就交往了。如鹃给人的感觉是可可爱爱的萌妹子,蔡家龙则是忠厚老实的大男孩,两人的互动就像校园爱情里的纯情男女主角。 绍臻喜欢看他们相处,时常令她会心一笑。 然而,才回家放一个暑假,大二开学时,如鹃不痛不痒地告诉绍臻说他们分手了。 那段感情,如鹃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蔡家龙却深陷情伤的囹圄,后来好长时间,一直试图挽回。 「你跟蔡家龙交往时,会跟赵郡凯接触吗?」 「不太会,只是常常听家龙说他的事情而已。」如鹃顿了顿,说:「郡凯给人的感觉就是可靠的哥哥啊,他比我们大一两岁吧,家龙各种事情都会问他。」 「嗯……他在我印象里好像也是个稳重的人。」 绍臻回想,以前有些实验课需要两个小组併成一个大组,因为如鹃和蔡家龙的关係,他们两组经常共事。 虽然她不太会主动和男生说话,但若是有需要讨论或告知的,她也是会选择找赵郡凯。 如此说来,赵郡凯的确是他们一群男生里,相对可靠稳重的人。 「我觉得很好笑的是郡凯告诉家龙很多跟女生相处的小细节,根本场外教练欸。」 「啊?」绍臻挑眉,这里似乎有八卦。 「不然凭他那种大直男,大概三个月就可以分手了吧笑死。」如鹃讽刺一笑,话里仍有许多情绪。 「怎么了?」绍臻柔声询问:「你好像还是很气?」 「气倒是没有,现在只觉得好笑吧呵呵。」如鹃说:「大一的时候,家龙有参加系羽,系羽有办迎新,要去市区吃火锅,他没车,跟我借,我拿钥匙给他的时候看到他旁边有站一个女生,才知道他要载他学姊去。」 「蛤?」绍臻蹙眉,「他跟你借车载别的女生?」 「对啊,很瞎吧。」如鹃呵呵笑了两声。 「嗯,嗯,很瞎。」绍臻愣愣地认同,「而且学姊都在旁边了,你也只能答应而且还不能生气欸。」 「我是没有到生气,我就觉得,很瞎。」如鹃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仍是觉得荒谬无比。「我本来就知道初恋没经验会比较不周到,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程度欸!」 「那这跟赵郡凯有什么关係啊?」绍臻追问。故事至此,还没有听见主角的名字。 「噢,家龙把这件事情告诉郡凯,郡凯告诉他要懂得避嫌,有女友了就不能载别的女生了。」如鹃柔下语气回答,但她平和不过几秒,立刻又激动地说:「结果家龙跑来问我是这样吗?他说我看起来没怎样,是不是郡凯想太多了!你说说,扯不扯?」 绍臻一时无语,语言组织许久,最后只挤出一字:「呵……」 「呵……」如鹃同样冷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交女友的问题了吧?」 「嗯,这个没救了,直接电死吧。」 「已经电死了。」 她俩默契一笑。 「噢对!我想起来了。」绍臻拍了拍大腿,「大二的时候我曾经拜託赵郡凯载我去看医生。」 第一章 删除(3) 绍臻的肠胃从小就不太好,高中时熬夜读书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一喝便是好几年,她知道自己胃弱,也知道咖啡会刺激胃部,奈何她已经对咖啡因上癮,一日没喝咖啡便会头痛欲裂。 大二时,身心状态不好,焦虑和压力让她的胃痛加剧,她本来不以为意,觉得如往常一样熬个两天就好了,结果两天后却不见好转,晚上九点多时,她胃绞痛得厉害,蜷缩在床上的她冷汗直流,她传了讯息给赵郡凯,想拜託他载她去附近诊所看医生。 学校附近的诊所不多,要看医生的话必须尽快,然而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一人有机车,所以即使不熟,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我问他可不可以载我去看医生,他那时候很快就回我了,说他的后座不载别的异性,我那时候的想法是『哦——这个人防护罩开很满欸——』。」绍臻不自觉摸了摸胃,她实在忘不了那种剧痛。 她也因此知道赵郡凯非单身,于是有意避嫌而刻意疏远,除了学业上的必要接触,她基本上不会和他说话与传讯息。 「哇……竟然发生过这种事情吗?」如鹃嘖嘖称奇,话里挟带羡慕:「难怪他们的感情可以经营那么多年。」 如鹃交往最久的感情是初恋的一年两个月,而绍臻,至今还是母胎单身,经歷过最长的关係是曖昧期三个月。 和她俩相比,赵郡凯的感情根本海枯石烂。 「啊!」如鹃惊呼,「但他有一件事情我真的是好傻眼。」 「什么?」绍臻急切追问,好奇的情绪里夹带着紧张。 「之前忘记什么实验课了,要用果汁机把材料搅烂,结果他把玻棒放到果汁机里,直接把玻棒『尬』烂啊!」 「啊……你这么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绍臻的脑中逐渐浮现画面,实验似乎是和化学相关的,当时一声巨响,搭配老师的喝止声,她没有亲眼目睹,只听闻是赵郡凯把玻棒放进果汁机里,导致玻棒被搅断了。 「我还是觉得很荒谬,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啊?」如鹃哈哈大笑,「还是其实他很粗线条吗?」 「别啊……我之后要跟他一起实习欸,拜託给我一个给力的队友吧!」 就在此时,绍臻的手机因为新讯息而震动,她打开萤幕一瞧,是赵郡凯发送的讯息。 郡凯:「嗨,药局实习第一天有要带什么东西吗?或是有什么要注意的?」 郡凯:「我那时候没去说明会。」 绍臻没有已读,而是告诉如鹃此事,如鹃立刻爆笑,说:「什么啦!好雷喔!」 「齁……」绍臻哀叹,看来,她喜得雷队友一枚。 她回復给郡凯一些说明会提点的注意事项,然后挟带一些怒气,多问了句:「你那时候怎么没去说明会啊?」 郡凯:「我那时候去动物收容所当志工,时间很早就预定了,所以只好牺牲说明会囉哈哈。」 去收容所当志工? 绍臻惊喜挑眉,马上转述给如鹃:「欸!他说他是去收容所当志工所以没去啦!」 「哇——那他很有爱欸!」如鹃笑说,「嗯嗯,不错不错。」 「有爱的都是别人的男友了啦。」绍臻揶揄,并回覆给郡凯一张「嗯嗯」的贴图。 没多久,郡凯传来讯息:「接下来社区药局实习请多多指教囉!」 休假的一日,绍臻没有间着,完成家事后,她坐到电脑前,开始绘製插图。 她从大学开始经营ig插图帐号,名为「巨兔阿万的日常」,间暇时间除了绘製平时分享的小故事之外,还会设计贴图。 医院实习太过忙碌,使她放缓了贴图製作的计画,趁现在休假,她要加紧赶工。 经歷辛苦的医院实习,她打算製作一组「上班厌世兔」。 她翻阅与朋友的聊天室,将几个常用的口头禪记录到表格中,却在瀏览聊天室列表时,看见那个被各种讯息压至底下的聊天室。 是她刻意为之,也是她无奈之举。 在送出问候的讯息后,她疯狂传讯息给好友们,为的,就是压下他的聊天室。 ken。 一个不知道真名的,却令她留恋的男人。 绍臻的拇指迟滞,半晌,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点开他的聊天室,最后一则讯息是他发来的,她刻意不读,她想把回復讯息的主动权留在自己手里,她不想要再苦苦等候对方的回復。 那种殷殷期盼,那种望眼欲穿,一点都不美好。 第一章 删除(4) ken:「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ken:「但还好还在掌握之中:)」 「隔了一週才回我呢。」她仰头,眼眸转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噘了噘嘴,有点委屈:「从来……没有隔过那么久……」 还要回復他吗? 还是让话题终结于此? 若是再发送讯息给他,又要陷入苦苦等待的回圈里,可是,他的讯息又不像敷衍,他大可回復得简短,甚至是已读不回,但是他回復了,还用了一个笑脸。 「也许真的是忙完了才回我的啊……」绍臻趴在桌面,喃喃:「他还记得要回我……」 她向上滑动聊天室,他们的讯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隔两天才回復,却又有时候会一天内来回好几则,她越往上看,看见越多通话纪录,间隔越来越密集,通话时长也越来越久。 「我们的关係曾经那么密切呢……」她哽咽地说,眼泪悄悄蓄积眼底。 ——我见过你热情的样子,所以知道你现在是冷漠。 绍臻打开记事本,草稿涂涂改改,拟好后又再三斟酌,等了一个小时冷静心态后,才将讯息发送给ken。 臻:「我医院实习结束了,有空可以来讲电话呀~」 臻:「好久没跟你聊天了,有点想念你的声音。」 讯息发出,绍臻立刻把ken的聊天室隐藏,眼不见为净,她不断说服自己,如果他没有回覆,和他相关的记忆就这样随着时间一起沉下去吧。 她大口换气,拿起电绘笔,强迫自己投身于绘画之中,好让她忘却内心的忐忑,以及如涟漪般不断扩大的猜想。 夜深,绍臻躺在床上滑手机,她又想起白天时传给ken的讯息,他们以前习惯讲电话的时间不会这么晚,看来,今天他们是不会聊天了。 她侧躺蜷缩,手掌无力地虚握着手机,噘嘴,眨了眨眼,她很想哭。 交友软体上的关係就是这样来来去去,她已经有过几次被人疏离的经验,她明白,她很明白,可这次,她特别放不下。 都说不期不待不受伤害,如今的她这般难受,是因为放了太多的期待吗? 她打开交友软体,有些聊天是她没有回覆对方,有些则是断在对方已读了她的讯息上。交友软体的世界里,大家的选择很多,在选择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选择着。 不断与人熟识又陌生的岁月里,绍臻觉得自己已经看淡了别离,可是她一想到ken就觉得难受,她吸了吸鼻子,拨了电话给如鹃。 萤幕中央跳出一个白色方格,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 「在跟男朋友讲吗?」她丧气地呢喃。 情绪一下落到谷底,一颗眼泪悄然溜出,她忿忿地用手背滑去泪痕,她讨厌自己这样窝囔的样子。 下一秒,如鹃来电了。 这着实令绍臻惊喜,她连忙轻咳几声,确保声音听不出哭嗓之后,才缓缓接起。 「喂——怎么啦宝?」如鹃柔声询问。 「嗯……你刚刚不是在讲电话吗?」绍臻没有正面回答,关于自己的脆弱,还是难以啟齿。 「对啊,但我看见你的未接来电,就跟我男友说我要跟你讲电话。」如鹃答。 闻言,绍臻的内心暖暖的,她轻笑说:「你这样见友忘色ok吗?」 「拜託——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是要怎么跟好姊妹比啦!」 绍臻被逗笑了,她的脑里还浮现如鹃说这句话时翻白眼的表情。 「这样我对你男友很不好意思欸,他会不会因此讨厌我啊?」 「他敢讨厌你的话,那也不用做我男友了。」如鹃接续问道:「所以你怎么突然打给我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喔?」 她们平时不常讲电话,只有发生重大事情的时候才会用电话沟通,且会提前询问对方是否方便通话,像现在这样突然来电的情形,是少之又少。 绍臻沉默片刻,她揉捏被角,轻声回答:「今天ken回我讯息了。」 听见关键字,如鹃放慢语速、语调下沉,说:「嗯哼,他回你什么?」 「嗯……」绍臻停顿片刻,装出一派轻松的语气:「我上一则是问他『你的生活是不是发生什么变化啊?』,我会那样问,就是想说如果他回答我『没有』,那我就知道他的冷淡就是因为不想再与我联系。」 「嗯哼。」 「嗯……他隔了一週才回我,说他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还算可以掌握,就是……他说他发生了一些事情啊。」绍臻坐起身子,寻求认同般急切地说:「姊,他晚点回是可以理解的吧?而且他还是有记得回我啊。」 「欸……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他骗你的?」 「他骗我干嘛?」被戳到痛处的绍臻扬起语调反驳:「他还要想怎么骗我,他吃饱太间吗?」 「宝贝,你应该也知道这不用花多少功夫的吧?」如鹃用最轻柔的语气道出最残忍的实情。 第一章 删除(5) 绍臻默然,她的确再清楚不过。 「他最后还传给我一个笑脸——」她的话戛然而止。 ——是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冷冰冰的文字吧? 她说不出口,她已经感受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有多荒唐。 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化做一声苦笑,那一笑,蕴藏许多深埋的心酸。 「我怎么会纠结一个笑脸背后的意思呢?」她讥嘲自己,泪眼婆娑,呢喃道:「那是个符号而已啊……就跟句点一样。」 她沉溺在过去与ken的回忆里,试图在现在寻找「他还在乎」的蛛丝马跡,这何尝不是一种沦落呢? 如鹃听出了绍臻的丧志,虽然她认同刚才的那番话,但她不忍心说出口,她的附议,无疑是在绍臻自揭的疮疤上,再撒一层盐巴。 绍臻哽声说:「我这次真的好难像以前一样说走就走。」 「毕竟他跟之前的人不一样啊。」如鹃心疼地回答。 这句话深深戳痛绍臻的心,她深深呼吸,双手死掐着被单,「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定义他,说他没心,可是他在我低潮的时候又那么有耐心地安抚我,他不是像渣男那样说一些『你乖啊、我陪你啊』那种空话,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引导我说,渣男不会这样的啊!」 「嗯,我知道,我记得。」如鹃说。 「他每次跑出来之后又会消失,我决定不理他了,他又会回我讯息,我说想跟他说话,他有时候又会答应,然后又跟我聊得那么热络!」绍臻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她口中描述的和海王的行为没什么分别,她越想越气,怒喊:「我根本就是他养的鱼吧!」 「宝贝,我接下来的话可能有点刺耳。」如鹃顿了顿,说:「他可能是在养鱼,或者是他现在有新的对象了。」 绍臻难以接受,她着急忙慌地辩解:「可是我们上个礼拜讲过电话,那时候他跟我说他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说他因为我的关係所以也去申请諮商了,说他现在的状态很混乱,我听他说话的方式也真的变得没有那么有条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啊!他之前说话很有逻辑不然我不可能喜欢他啊!」 「嗯嗯,我明白。」如鹃不疾不徐地说:「可是你不是想要有人照顾你吗?我不觉得一个小衝突就躲起来的人,有能力照顾你。」 绍臻听懂如鹃所说的,这也是她先前迟疑的原因。 当时ken先和她约好假日见面,却又和朋友约好要出游,这本只是一个小差错,但ken却直接消失了一整个星期,后来在她以温柔的语气半引导半哄骗之下,才委屈巴巴地说他怕她生气了,他害怕对方因为他而生气。 「……你说到重点了。」绍臻冷静许多,道:「我也知道这点,只是之前觉得是不是他过去遇到的对象太咄咄逼人?是不是他之前没有体会过可以放心说出心里话的安全感。」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啊宝贝,这点真的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啊。」如鹃说:「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啊,『要讲不讲随便你』,要我好声好气引导跟安抚,没那么多耐心欸不好意思。」 「嗯……我去諮商之后真的觉得这点很重要啊。」绍臻说。 「所以我说你很棒啊!要先压着自己的情绪去稳住对方的情绪,真的不是简单的事情啊!」如鹃鼓励道:「你很棒的!宝贝。」 「嗯……」绍臻噘嘴,抠弄着嘴唇。 「你之前那么努力諮商、把自己变得更好,不是希望被好好对待吗?」如鹃说:「我希望你能被好好对待,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啊。」 绍臻沉默片刻,慢悠悠地说:「所以,你觉得ken对我,不是真心的吗?」 如鹃字句恳切:「我们先不讨论他是什么心态,你觉得他给你的,是你想要的吗?」 绍臻再次不语。 夜深了,路上偶有的车声变得格外明显。 「我以前真的觉得他能给我我想要的。」绍臻抿唇、瘪嘴,一汪眼泪在眶里打转,「他的外貌是我喜欢的类型,他说话好幽默好有趣,和他出去时都好开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看过我脆弱的时候。」 话及此,他们一起经歷的种种如猛水灌入脑海,绍臻忍不住哭了,她啜泣两声,抽起卫生纸抵住鼻子,用力一擤,止住了哭泣。 「我以为他是可以在我有负面情绪时接住我的人,可是他却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搞消失,而且我那时候根本没有生气啊!你懂吗?」绍臻的脸颊通红,忿忿地向如鹃吐苦水。 「我懂我懂。」如鹃答。 「结果现在,我有好多好多的负面情绪,都是因他而起。」 他杳无音讯时的焦急,看见他已读不回时的委屈,还有他不回讯息,却按讚了她的限时动态时的不解…… 「我在諮商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停止怀疑自己,可是和他相处到现在,我好像又开始怀疑自己了。」绍臻垂眸,苦涩地笑了。 「噢……」那一声笑,如鹃听得心疼。 第一章 删除(6) 「哈……」绍臻叹了一口气,悄声呢喃但坚定无比:「我决定把他封锁了。」 「啊?」如鹃诧异。 「我要把他封锁加删除,这样我就不会一直去看他到底已读我了没有,我也没办法再传讯息给他了。」绍臻边说,边看着萤幕上的封锁按键。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但是第一次点开封锁按钮。 她不想釐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也许釐清了她便无法如此决断。 屏息,心一横,她按下封锁。 萤幕中央跳出白色方格:「确定要封锁ken吗?」 灰色的文字异常冰冷,赤红的封锁字样犹如警告,警告她按下之后便是杳无音讯,确定要封锁ken吗? 不确定,她不确定。 她根本不想封锁他。 指腹与萤幕间隔不到三公分,咫尺距离,她无法再更靠近。 「我没办法……」她沮丧地放下手机,「我应该把他封锁的,我现在这样患得患失的样子代表这段关係根本不健康,我应该结束这段关係的,可是我没办法。」 「因为你还喜欢他啊。」如鹃说道。 简单一语,强烈重击绍臻的内心。 她讨厌在深夜里的辗转难眠,讨厌她默默回顾聊天讯息还委屈流泪,讨厌自己在他的话语里寻找他们还有戏的蛛丝马跡。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她还喜欢他。 绍臻忍不住崩溃了,不再压抑地嚎啕大哭,浓缩在眼泪里的,是累积的委屈还有破灭的盼望,她哭他们再也回不去的亲密,哭她期盼的美好全都化为泡影。 「我只是……」她充满哽咽:「在没有爱的地方,赖着不走啊。」 她气自己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她明白继续下去只是虚耗青春,她想用理性压制自己的情感,可是感情,哪是理性可以凌驾之上的? 还喜欢就是喜欢,即使嚷嚷着已经不喜欢了,那也只是逃避面对真实的情感,是说大话罢了。 绍臻擤擤鼻子,用卫生纸擦去泪痕,她深深呼吸,调整气息。半晌,她呢喃道:「我应该要尽快把他删掉,对我来说才是好的吧?」 「宝贝,你听我说。」如鹃哄道:「这种事情慢慢来吧,你现在没办法封锁就没办法封锁啊,没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的,你不用逼自己。」 绍臻默然,哭过之后的脑子实在没办法思考,她应了应声,轻轻叹息:「算了,之后再说好了,今天先这样吧。」 「好啊,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喔。」 绍臻轻笑,有姊妹在身边支持自己的感觉真好,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谢啦,去跟你男友说话唄。」 「没事啦,让他等一下没关係啦,你的事情比较重要。」 两人互诉晚安后,绍臻掛断电话,她关闭手机让自己不去翻看,哭累的她躺下后闭上眼睛,放空思绪不再多想,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平时多梦的她,这晚竟一夜无梦。 翌日早晨,绍臻感觉双眼肿胀,看来昨天哭得挺惨的。 她躺在床上回想昨夜,沉淀一整晚,情绪稳定了,脑中的思绪清晰许多,她坐起身子,将手机开机。 她目光直盯着开机无法跳过的啟动画面,手指不断敲击手机边缘,待桌面画面呈现后,她随即打开line,点开ken的聊天室。 「果然,没读。」她呢喃。 面对ken又一次不回应,她发觉自己不难过也不气愤,她的内心没有因他再掀波澜。 她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攒足了离开的理由,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不想再眷恋这个没心的对象。 萤幕中央跳出白色方格:「确定要封锁ken吗?」 她不带犹豫,按下红色封锁字样。 光是如此还不够。 她在封锁名单里找出他,按下删除键,接着打开ig,解除他们互相追踪的状态。 既然要结束,就要做得彻底。 一连串操作后,她长吁一气,她要收回悬在ken身上的心,让他彻底离开她的世界。 两个月的点点滴滴仍然歷歷在目,她不想再继续上演那些令她身心疲倦的情节,这个无果的恋爱由她画下了句点。 就像清除时不时泛疼的痈疮,即使痛得刺骨,还是得勇敢下手。 她呆呆地盯着墙角,胸口一阵闷,她鼻头酸涩,嘴角下沉,唇瓣不自觉颤动,想哭的情绪越发浓烈,但一顿吸吐之后,她露出一抹浅笑。 熬过疼痛,迎来的就是自由。 第一章 删除(7)# 窗帘被猛然拉开,一道明媚阳光照进窗子,强烈的光亮让绍臻瞬间清醒,她茫然睁眼,抬手挡去眼前的光。 「你不是明天就要去药局实习了吗?」妈妈站在床边说。 「对啊。」绍臻蹙眉回答。 「那你还睡那么晚!赶快起来了啊!」妈妈边骂边走出房间。 绍臻不明所以地受了一顿气,她愣了愣才对门口大喊:「明天实习跟今天有什么关係啦!」 最后一天的休息就这么被打断了,她永远搞不懂妈妈的逻辑,一股烦躁盘绕她心中,她大力吐气,想宣洩一肚子的烦闷。 十点起床的绍臻打算略过早餐,等十一点多再去超商买一碗凉麵,顺道去隔壁饮料店带一杯葡萄柚绿茶,想到自己绝美的午餐组合,她扭动身体,有些雀跃。 等待期间,她传了一则早安讯息给如鹃。 十分鐘后,如鹃回覆道:「早安啊。」 绍臻把自己的午餐组合告诉如鹃,然后补了一句:「我今天早上把ken封锁删除了,现在没有人可以传讯息所以来烦你。」 接着,送出一张巨兔阿万的「哈哈哈」贴图。 如鹃立刻送来三张惊讶的表情贴。 陈如鹃:「怎么睡一觉之后就突然封锁了?」 绍臻笑了笑,回:「睡一睡起来就变超勇的。」 陈如鹃:「真的,勇爆了。」 臻:「我还把ig的追踪退掉了,变成陌生人了。」 陈如鹃:「哇呜,那你现在还好吗?」 如鹃的问题令绍臻陷入沉思,她仔细琢磨自己的情感,而后一字一句慢慢组织:「我觉得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因为我不会再对他抱持着期待。」 别人是不可控的,对不可控的事物抱持期待,会不断累积失望,内耗自己。 陈如鹃:「听起来很讚欸。」 臻:「我也把交友软体删掉了,这阵子不想要那么积极认识新的人了。」 绍臻的手机桌面里,本是属于交友软体的空间,被一款宫斗游戏替代。 陈如鹃:「嗯嗯嗯,好好休息一下吧!」 和如鹃聊完,绍臻出门前被妈妈安排去超市採买的任务,她戴着蓝芽耳机走在人行道上,目视前方,本应平平无奇的街景,今日有了一丝不同。 她在超市外看见一隻大狗,灰白灰白的,膨松的毛发久失整理而杂乱,牠不断扭动挣扎,好似被缠住了。 牠的身边停有一排机车,她想,牠的牵绳或许被机车卡住。 她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救援,但狗的体型壮硕,她实在不敢接近,而且牠卡在并排的机车之中,她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嗯……搞不好是有人养的。」绍臻呢喃。说不定主人正在超市里,只是暂时把狗拴在机车上。 她不再多想,从旁绕远一些,走进超市里。 当她拎着购物袋走出超市时,却看见了意外的一幕。 一名身高约一八零的男子站在大狗的不远处,他身上穿着白色素t和黑色短裤,脚上踩着运动鞋,手上拎着超市的塑胶袋,显然也是刚刚採买出来的。 她猜想那是狗主人,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推翻,虽然狗狗貌似混到松狮犬,但牠的状态看起来流浪了一阵子,而那名男子,行动谨慎,甚至可说是胆怯,一点不像狗主人的样子。 男子蹲下身,把手伸向机车的缝隙中,他尝试解救,然而车缝太窄,大狗又回头朝他吠叫,绍臻目睹到他的身子明显一颤。 他站起身子,打算挪动机车,扩大空间。 绍臻看着他的侧影,蹙了蹙眉。 「怎么好像……有点像?」 她向前走近了一步,正巧男子转身面向她,她看清他的面容,是赵郡凯。 「哇靠……还真的是……」 绍臻退了一步,并且用手机遮住自己的口鼻,她现在胭脂未施,毫无装扮可言,她不想被同学发现自己这样朴素的一面。 然而她回家必须经过郡凯和狗,而且结完帐也不好回到超市里,她进退两难,佇在原地,避免任何大动作引来注意。 郡凯的目光始终落在大狗身上,他将手里的袋子搁置一旁,寻思应该如何解救受困的大狗。 绍臻在一旁观察,她看见他抬起机车尾端,把机车往旁边挪,这令她登时一愣。 机车这么重,是可以用抬的吗? 挪出较大的空间后,他再次蹲下身,绍臻好奇地走近一些,她看见他很快解开缠住的牵绳,狗狗重获了自由。 在他们都以为没事时,眼前一幕令绍臻瞪大双眼,抬手大喊一声:「小心!」 大狗突然朝郡凯大声吠叫,并且张口衝向他的手,他的手快速抽回,却仍然被狗咬住手指,蹲伏的他失去重心坐倒在地,但他猛然起身,大狗不再攻击,一溜烟跑远了。 郡凯的手悬在半空,怔住了。 「你还好吗?」绍臻紧张地靠近他,查看他的左手。 郡凯从惊吓的状态中被唤回,茫然转头,看见身旁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的短发女生,他蹙眉定睛,有些迟疑。 这人好眼熟。 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是吧? 他太不确定,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何绍臻都是画着精緻的妆容,穿着短裙或洋装,漂亮而难以接近的。 「何绍臻?」他语带困惑。 绍臻听见他迟疑地唤她的名,顿时大感窘迫,她现在果然邋遢得判若两人。 要不要假装自己不是? 还是乾脆转身落跑? 不,那也太不切实际了,还是老实承认好了…… 可是她最后说出的,是一句惊呼。 「你流血了!」 第二章 起点(1) 诊所里,医师正在和郡凯间聊伤口的成因,绍臻站在他的斜后方,穿着拖鞋而露出的脚趾正无措抠地,她揪着衣服下襬,想把衣服上的褶皱拉直。 「我先帮你清理伤口,等等包扎完再帮你开药。」医师说。 「好。」郡凯点头,「医生,我penicillin过敏,可以帮我开cepha类的吗?」 「哦,没问题。」医师拿出清创的医材,说:「你也是医事人员喔?」 「我药学系的啦,明天要去药局实习。」郡凯笑答,并把手递给医师。 绍臻的视线落在他的伤口上,他被咬伤后紧急拿卫生纸加压,现在掀开卫生纸露出无名指上的伤口,牙印仍然缓慢泌出鲜血。 嘶……绍臻皱眉,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痛。 医师替郡凯处理伤口,绍臻在一旁不敢说话,她既好奇清创的过程,却又不敢直视伤口,只能在一旁瞄啊瞄的。 「你应该不是左撇子吧?」医师替伤口擦上药膏,并放上纱布。 「不是。」郡凯回答。 「那我要不要帮你包严重一点?」医师挑眉,贼兮兮地说:「你去实习时就跟学长姊哭,让他们捨不得派事情给你。」 闻言,绍臻一愣,还可以这样的? 郡凯大笑,说:「没关係啦,这样对我的实习伙伴很不好意思。」 「实习伙伴是男的还女的?」医师拉长胶带,缠绕在郡凯的手指上。 郡凯顿了顿,回答:「女生。」 「那就好办了啊!」医师一脸得意,激动说:「你就把你的英雄事蹟告诉她,直接来一个那个……美强惨人设!保证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绍臻的嘴角一抽。还美强惨咧,医师你走得挺前面的嘛。 郡凯没有再接话,轻笑几声,打哈哈敷衍过去了。 伤口包扎完成后,郡凯要还挨一剂破伤风,绍臻本想在他打针时先行离开,但柜台人员却把他的处方笺递给她,医师还在后头插嘴说她把药领回来时他就打好针了。 「没关係,我去领就好了。」郡凯坐在注射区的椅子上对绍臻说,他伸手要取回健保卡和处方笺,但她反而更是捏在手里。 「你是伤患欸,我帮你拿吧。」绍臻说完,立刻转身小跑离开。 留下郡凯愣愣地目送她的背影。 绍臻拿着处方笺,往药局的方向去,她知道这点小事情他可以自己处理,更何况他伤到的是手而不是脚,可是她与其让她杵在旁边等他打针,还不如找个机会离开片刻。 她小跑至药局门口,才缓下步伐。 其实她如果没有跟着他一起来诊所,就无需经歷现在的尷尬,但赵郡凯方才说他可以自行前往时,她也是放心不下的。 等待领药时,绍臻习惯性注意药局内的陈列,突然肠胃一阵咕嚕,她摸摸肚子,好饿。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热心的人,她和赵郡凯顶多算是好同学而已,仔细想想,正如医师所说,她因为赵郡凯救狗的英雄事蹟,而对他另眼相看。 一个会去收容所当志工的人,会在路上救援受困大狗的人,「真的是很善良呢。」绍臻轻声呢喃。 当她拎着药回到诊所,郡凯已经站在门口,正望着她的方向,绍臻慌乱地低头,把药袋连同健保卡交给他,说:「止痛药跟抗生素都tid。」 郡凯笑答:「没问题,谢谢你啦。」 她点点头,正尷尬不知该如何结束,郡凯开口说:「抱歉耽误你的时间。」 「啊,没事没事。」绍臻连忙抬眸摇手,「你没事就好了。」 郡凯注意到她的脚板不断微幅挪动,遂道:「你等一下有事要忙的话可以先去喔。」 绍臻发现台阶,立刻顺着话说:「那我就先走啦,你回去路上小心。」 郡凯含笑点头,「嗯,明天见。」 绍臻转身离开,步伐逐渐增快增大,走到人行道后乾脆迈步跑起,直到离开诊所一段距离后才停下。 她拿出手机打开前置镜头,在萤幕中看见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羞愧得抱头蹲下。 「fuck…素顏被看见了……」 第二章 起点(2) 翌日,绍臻起个大早,虽然在药局会戴着口罩,但她仍然化了全妆,她仔细夹翘睫毛,刷上睫毛膏后,一双大眼变得更加亮丽,她满意地眨眨眼,最后涂上粉色唇膏,大功告成。 她端详镜中的自己,完妆后的模样让她有了自信,可是一想到等会儿即将遇到赵郡凯,随即焦躁不安。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即将面对的新环境以及赵郡凯令绍臻焦虑,她步行前往药局,越靠近目的地,脚步越沉重,步伐也越跨越小。 在药局前一个路口,她甚至停下。 药局的白色招牌就在眼前,她的心跳鼓譟,她不断深呼吸,呢喃:「不要紧张,啊不对,放轻松、放轻松、放轻松……」 绍臻定了定神,正要继续前行时,看见一辆黑色机车骑靠路边,在药局前停车格停下。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赵郡凯。 方才稳下的内心又再次浮动。 此时她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是七点五十五分的闹鐘。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逃避了。 她观察手机萤幕反射的自己,瀏海保有捲度,眼睛没有脏东西,她把耳旁的发丝勾至耳后,看了看,有捋出一些碎发来修饰脸颊。 她垂眸盯着人行道上的砖头缝隙,微风吹动她的瀏海,她抬手遮掩,眨眼抬眸。 郡凯拿下安全帽,对着后照镜整理头发,他的馀光发现人影走近,转头,与绍臻对上眼。 「早安啊。」他笑语。 突如其来的四目相交令绍臻有些紧张,但她藏得极好,挤出一双笑眼,回应道:「早安。」 在郡凯下车的同时,绍臻也走近他身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手指仍是昨天包扎的样子。 「你的手还好吗?」为了避免尷尬,她率先开啟话题。 「没事啦,小伤而已。」郡凯握了握拳,笑说:「不会影响调剂的,你放心。」 对于他友好的玩笑,绍臻笑了笑,礼貌但疏远地说:「如果会痛的话不要勉强喔。」 「没事没事,男生的皮很厚。」郡凯背起背包,吊饰上的铃鐺清脆一响。 绍臻注意到他的吊饰,是一个深蓝色的行车安全御守,她没再多言,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药局报到。 药局里的学长热情招呼他们,让他们先去休息区稍做等待,绍臻卸下包包,穿上药师袍,把手机和小笔记本放在白袍的口袋里之后,坐在一旁观察四周。 休息区堆满各种商品的纸箱,可以走动的空间不多,两张塑胶椅挨得颇近,感觉是为了他们的到来才准备的。郡凯同样穿上药师袍,把椅子拉远了一些之后,在绍臻不远处坐下。 「你刚刚是走路过来的吗?」郡凯率先开啟话题。 「喔对啊。」绍臻手里捏着手机,频频偷瞄萤幕上的时间,有些不自在。 「欸——是喔。」他頷首,「从你家走过来很远吗?」 她偏了偏头,「大概……十分鐘吧。」 「那你住附近而已欸。」郡凯笑了笑,说:「你平常会在家里做松饼喔,我看你昨天有买松饼粉。」 绍臻一愣,她昨天提的是环保购物袋而非透明塑胶袋,他竟然会注意到她买了什么? 「对啊。」她轻轻歪头,提起戒心,似笑非笑地说:「你眼睛很利欸。」 「就……刚好注意到了。」郡凯又是笑了笑,「我之前在宿舍也有做过松饼,只是我煎的有一堆气孔,很丑。」 「在宿舍?」绍臻皱眉,她印象中赵郡凯和蔡家龙是室友,都是住在学校宿舍的,「你不是住在宿三吗?」 「对啊,我在宿三煎的。」郡凯大笑,得意说:「我还会在宿舍煎牛排喔。」 绍臻突然哑口,煎牛排?在宿舍? 「酷……酷。」她缓缓地点头,抽了抽嘴角。 不会触发火警吗? 「欸那你昨天,怎么会去救那隻狗啊?」她把话题绕到他身上,不再当被动回答的一方。 「因为我看牠卡住了啊。」郡凯笑答,「我这礼拜每天都去超市,每天都看到那隻狗在那边间晃,有项圈跟牵绳但都没看到主人,我在想说是不是被弃养了。」 「啊……」那隻大狗的样貌的确不似寻常流浪狗,听见弃养二字,绍臻不免失落,呢喃:「好难过喔……」 「对啊。」郡凯轻叹一气,微慍地说:「弃养的真的不行欸。」 绍臻直盯他的双眼,看他谈论动物时真情流露的样子,有些动容。 「你很善良欸。」她微哂。 郡凯一笑,他抬起受伤的左手展示,无奈说:「善良的代价。」 「那是光荣的负伤。」绍臻看着他,眼里满是钦佩。 闻言,郡凯大笑,他们又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之后,便随学长去认识药局环境。 第二章 起点(3) 学长向他俩介绍药局成立至今的改变,结合法规向他们介绍环境,药局本是明亮开阔,但随着业务量增大,库存药品越堆越高,成了现在这样拥挤的样子。 绍臻转了转手中的原子笔,小笔记本上头片段地记录了药局面积18平方公尺、调剂面积6平方公尺,听了半小时,没有其他值得纪录的。 「九点的时候隔壁诊所开诊,我会开始忙,你们两个就先在旁边看,有什么问题再问我。」学长说。 「好。」绍臻与郡凯双双应答。 九点一到,处方开始如雪片般涌入,列印机不断吐出处方籤,学长的手一刻不得间,绍臻与郡凯默契地往角落靠近,担心自己阻碍了学长的动线。 「你之前医院实习也是在y市的吗?」郡凯向绍臻搭话。 「嗯。」她点了点头,「你呢?」 「我在n市,我n市人。」 「我知道。」绍臻说完,觉得回答似乎太过曖昧,于是赶忙接着说:「我前几天听陈如鹃说的,她在好奇你怎么选y市的药局。」 「她在好奇?」郡凯露出一抹微妙的笑。 「噢……这样说不太准确啦哈哈。」绍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佯装轻松地解释:「就只是我们聊到药局的实习伙伴,然后刚好聊到你是n市人,所以——嗯。」 至于他女朋友在y市的猜想,她没有多谈。 「哦——因为我想说趁这个时候在y市旅游一下。」郡凯说:「我还蛮喜欢旅行的,我室友们后来也被我影响,我们都把课排到一两天内上完,空出来的时间全部都拿来旅行。」 「是喔。」绍臻垂下视线,她从小到大的旅行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话题谈及旅行,她都浑身不自在。 郡凯注意到她的眼神,他以为是她听他说话觉得很无趣,于是问:「你有推荐y市什么景点或是美食的吗?」 「嗯……」绍臻的视线飘忽,她整理心绪,看向郡凯并扬起笑容,说:「搞不好你还比我知道y市有什么推荐的欸,不都说旅行是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去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吗?」 郡凯哈哈笑了几声,说:「确实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喜欢跟着当地人吃东西,尤其是巷口的小吃摊那种最讚了。」 绍臻没有接话,而是凝视着他,等待下文。 「我喜欢感受别人的生活,我想知道别人的世界是长什么样子。」 闻言,绍臻突然笑了,那是忍不住的会心一笑,是先笑了才意识到自己笑了。 郡凯投予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之前说过一样的话。」绍臻撇开视线,她慢悠悠说道:「我喜欢跟人聊天,我想知道别人的世界是长什么样子。」 郡凯微瞇的双眼有一瞬间睁大,他的目光停留在绍臻的脸庞,虽然已经当了四年的同学,还曾经一起同组共事过,可是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模样。 眼睛真的好大。他默默心想。 「我也喜欢跟人聊天。」郡凯说。 绍臻轻轻抬头,抬起视线看向郡凯,一双大眼撑得浑圆。 「我之前一个人去d市,去山里的部落,那里只有一家酒吧,我一开始是跟酒保聊天,听他说部落的故事,后来来了一个女生,年纪大概快三十吧,部落那里不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很少有女生自己一个人去。」郡凯于此顿了顿。 「嗯哼。」绍臻给了点回应,表示自己听着。 他接着说:「后来就变成我跟她聊天,她说她原本要跟她男友结婚,噢不,应该说前任,结婚前她发现她前任劈腿,而且劈的是自己闺密。」 「这么狗血的吗?」她皱眉。 「还有更狗血的。」郡凯稍作停顿,卖了卖关子,说:「她闺密还是她的伴娘。」 绍臻不计形象地倒吸一气,脖子后缩的样子令郡凯暗暗发笑。 「太狗血了吧——」她惊呼,急迫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退婚跟绝交啊。」他说:「所以她才会一个人跑到深山里,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散散心。」 「喔……那你怎么会去那种深山啊?」她轻轻挑眉,说:「也是散心?」 「hmm…」郡凯垂眸,嘻笑的神情收敛许多,他沉思片刻,回答:「我喜欢一个人旅行,旅行的时候可以跟自己对话,沉淀一下自己。」 绍臻轻哼一声,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 第二章 起点(4) 「我平时会骑车兜风,就算下大雨也阻止不了我,我车友看天气不好都不去了,就我那么疯。」他靦腆一笑,然后满脸陶醉地说:「我会自己在凉亭里待个半小时一小时,看看云雾啊,听听雨声啊,跟好天气相比,雨天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郡凯说的那些,都是绍臻平常不会做的事情,她也不曾听谁说过这样的故事,她听着好奇,在他说故事时不断递话提问。 他说他以前会去追悬日,在着名的悬日点等着拍夕阳,还有在寒冬里追雾淞,看气象预报的气温够低,他查好哪里没有管制,衣服里贴暖暖包之后就上山了。 「医院实习时不是有连假吗,那三天我跑去南部的山上过夜,实习都不能出去玩,快憋死了。」郡凯说。 「你自己去的吗?」绍臻问:「还是有跟实习伙伴之类的?」 「我实习伙伴本来也说想去,但我的行程太累了,平时没在跑的真的没办法跟。」他答。 「欸——是喔。」 「而且一个人也比较方便啦,说实在的。」他接续说道:「我平常住的都很随便,有些评价很低但很便宜的我也会住,反正只是睡个觉而已,可是我没关係不代表别人没关係呀。」 「嗯嗯。」绍臻点了点头,她移眸,沉默片刻,停顿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说:「你很擅长独处欸。」 闻言,郡凯先是一愣,然后浅笑,她的结论,很得他心。 领药的人不断进出药局,绍臻与郡凯也不敢聊得太放肆,嘴巴虽在间聊,但眼睛始终盯着学长的调剂动作。 「你们帮我把这个剪成半颗放到这个罐子里好吗?」忙得灰头土脸的学长突然把一个空罐和几排铝片递给郡凯,说:「拿旁边的剪刀剪成半颗。」 「没问题。」郡凯接下药品和工具,但东西马上被绍臻拿走。 「我来吧。」绍臻拿起剪刀,说:「这个太小了,你不方便。」 「我伤的是左手啊,右手没事。」他握紧铝片,不把药品给她。 绍臻想了一下,她不再坚持,说:「不然你把药挤出来给我吧,我来剪。」 郡凯点头答应,他把药品一颗一颗挤出包装,集中到小盘子上,绍臻拿起一颗小药锭,小心翼翼地对准中线,用力把药锭剪成两半。 不太好剪啊。她在心里嘀咕。 「不知道有没有比较好分两半的方法。」她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脑袋也开始运转,思考着有没有更方便的方法。 郡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指,药锭好小,感觉剪刀一不小心滑掉就会剪到手。 绍臻仔细端详指尖上的小药丸,说:「用切药器会比较好吗?」 「有可能喔,至少不会那么危险的感觉。」郡凯说完,立刻去询问学长有无切药器可使用。 学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说:「有切药器啦,我个人是觉得用剪刀比较快,你们就试试看吧。」 绍臻接过切药器,的确有比较方便一些,只要把药锭放到切药器里,不用自己对准中间线,也不用担心一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 「讚哦。」她得意一笑,「还好有想到。」 「啊,这让我想到一件事。」郡凯看着她说:「大四上有一堂课,要半小时内做出一份简报,还要上台报告,你记得吗?」 绍臻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轻轻蹙眉,没有印象。 郡凯捏了捏下巴,「唔……好像是药事资讯吧?」 闻言,她的眼神放光,「噢!想起来了!」 「对啊。」他笑说::「你跟如鹃一人用一台电脑,开共同编辑做简报,老实说我那时候看到有吓一跳。」 「啊?」绍臻不解地蹙眉,「共同编辑怎么了吗?」 「我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操作。」郡凯露齿一笑,有几分靦腆,他把绍臻切半的药锭放进罐子里,问:「你们是平常就那样做报告的吗?」 「没有啊,我们这组四个就妙妙和郑咏凌负责查资料,传给如鹃美编,我负责上台报告。」她竖起大拇指,得意讚道:「各司其职。」 「哦,我还以为你们一直都用共同编辑做报告的。」郡凯的眼里多了几分钦佩,「所以那堂课的做法,你们是第一次那样弄?」 「对啊,我觉得半小时要查资料还要排版有点赶,而且那么多人守着一台电脑也没用啊,直接双开比较快啦。」 绍臻回想起药事资讯的课程细节,老师会派给每个组别一个主题,需要在二十分鐘内做出一份十分鐘简报并且上台报告,组别人多,八到十人守在一台电脑前也不是办法,所以她才想到共同编辑,并将工作分配下去。 「而且因为是我要报告啊,赶快把简报做出来,我才能想说要怎么讲。」她说。 「你很聪明欸。」郡凯诚心夸讚:「而且口条又好。」 他这几年对绍臻的印象,是每次需要上台报告的课,就会听见她的声音,只要她变成了一起共事的组员,总是特别安心。 第二章 起点(5) 「之前药分实验的分组报告你还记的吗?」他补充道:「丁五铭的课。」 「噢拜託……当然记得!」绍臻忍不住翻个大白眼,这门课绝对是她最难忘的课。 烂到难忘。 「他在我们都在衝刺国考时搞那个什么分组,而且还是随机分的,那么短时间内,叫我们自学还要上台报告教别人?」绍臻深呼吸一口气,调整语调说:「想搞翻转教育很好,但也要看时机吧?」 「对对对,他规定随机分组真的是很……」郡凯连连点头附和,但他随即解释:「噢不过我觉得我们组员都很好啦。」 「哈哈,我也觉得。」绍臻贼兮兮地窃笑,「我们这组真的都神队友,你看像子虞啊、静芸啊,几乎都是那群学霸,我跟你根本像是加入别人的组别欸。」 郡凯哈哈大笑,这点他深有同感。 「我看妙妙和郑咏凌他们都被雷到,而且跟同学不熟,她们也不敢跟对方说什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她仍然心怀不平,绍臻叹了一口气:「她们都是那种可可爱爱的小女生,你知道的。」 「我也有听到不少别组共事得不愉快的消息,家龙那组还撕破脸了。」郡凯的语气也透着无奈,他浅浅一笑,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我很幸运。」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绍臻把最后一颗药锭切成两半,丢进罐子里。 郡凯跟着盖好盖子,说:「而且我们还一直被丁五铭称讚。」 「噢——对——」绍臻睁大双眼,她看向郡凯说:「他一直狂cue我们两个欸!」 一个大章节里有许多需要讲解的部分,她和郡凯分配到电子转移的小单元,面对一个全新未知的知识,她特地上网找了其他大学的网路课程,学会之后再用自己的方式呈现。 她平时常常上台报告,很顺利地就把自己的部分报告完毕,郡凯平时鲜少上台,不过接在她的后头也丝毫不逊色,讲解得很有条理。 他们组别受到丁五铭的大力称讚,还将绍臻与郡凯特别点出来夸奖。 被老师称讚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丁五铭给人的观感让这份讚扬变得有些微妙,更何况…… 他从学期初夸到学期末! 几乎每节课都提到「绍臻和郡凯报告得很棒」,甚至是点评别的组别时,还叫该组同学要好好跟榜样学习。 「说别组报告得很烂时还叫他们要跟我们学,哇靠,我听一个冷汗直流欸!」绍臻的寒毛竖起,情绪激动地说:「他那个叫踩一捧一啊!这样那组的同学会怎么看我们?而且他夸成那样,我都觉得是在给我拉仇恨了,班上的同学那么不喜欢他,那他那么喜欢我们,我们变成什么了?」 郡凯听着,看着她,轻笑说:「你想得好多呀。」 「我当然会多想啊!」绍臻的气焰戛然而止,她愣了愣,有些尷尬,有些警戒。 她说得太多了,郡凯对她而言,只是好同学而已。 她太真情流露了。 她乾笑几声,强装轻松的语调说:「哎呀,不过那都过去了啦,好汉不提当年勇欸。」 郡凯在她身上感受到衝突,她散发出的感觉有种割裂般的转变,他不知道刚才的话题让她想到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该深入探究。 他轻笑几声,附和着含糊过去了。 他们剪完药锭,学长又派给他们做预包的工作,药局有和牙科诊所配合,拔完智齿的病人会到药局领药。 「你们胃药八颗装一袋,amo跟nsaid也是。」学长把药罐子和药袋交给他们。 「好。」 这次他们没有间聊,认真数着药品的数量以免调剂失误,做完牙科预包之后,时间也到了中午。 郡凯边走向休息室边问:「你中午要吃什么?」 「不知道欸,附近没什么好吃的。」绍臻脱下白袍,她没有交通工具,药局周遭也没有步行可到的餐厅,「可能吃便利商店吧?」 「好啊,一起去。」郡凯同样褪下白袍,仔细地摺好后,放在椅子上。 绍臻把白袍随手叠在椅子上,看见他摺得那样整齐,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也把白袍整得工整些。 「你很常买便利商店吗?」郡凯问。 「我在学校都吃超商。」绍臻瞥了他一眼,「我是没车的困兽。」 他们一起走出药局,步行到便利商店的时间约两分鐘,绍臻很快选好主食,这么热的天必须吃凉麵的,她拿起一盒凉麵,又走到饮料柜前。 郡凯很少买便利商店,他看她选了凉麵,也跟着拿了同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你想喝什么?」 「还在考虑。」 郡凯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望,她的目光停在茶饮区,「我记得你平常都喝零卡可乐。」 绍臻诧异地转头抬眼,他注意到她的动作,也转过头,垂眸看她。 突然的对视令她退了一步,她惊喜的情绪里还揉杂许多心思,她不想深究那些情绪,哑了哑口,问:「你怎么知道?」 郡凯笑了笑,眼睛瞇瞇的,看起来有点得意。 第二章 起点(6) 「我现在已经不喝可乐了,我的胃不好。」她看向冰箱,说:「可能喝个红茶吧。」 「好啊。」郡凯打开冰箱,取了两罐无糖红茶,「第二件五折,请你喝饮料。」 「啊?」绍臻再次讶异,情绪罕见地一上一下。 她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谢谢你昨天跟我去诊所啊。」他回眸一笑,然后逕自走向柜台结帐。 绍臻愣了愣,她佇足原地,就他非单身的身分以及他们目前的关係,收下他的饮料让她感觉不太合适,但饮料才几块钱而已,拒绝了又显得见外。 唉……之后要调剂的话再多帮他吧。 她匆匆跟上,和他说了声谢谢。 结完帐后,他们本要走回药局,但绍臻猛然想起休息室里是没有桌子的,她喊住郡凯,说:「我们在这里吃吧?休息室没有桌子。」 「啊,对欸。」郡凯退了一步,笑说:「还好你有记得。」 绍臻拉开椅子,郡凯俯身歪头,与桌面保持差不多高度,视线扫了桌面一眼。 「等一下哦。」他喊停了她的动作,打开自己背的斜背小包,从包里拿出袖珍包卫生纸,抽了一张纸来擦桌子。 他的一系列动作,绍臻尽收眼底。 太细心了吧? 她在内心吶喊。 「好了。」郡凯把搁置椅子上的凉麵放到桌上,然后扭开了饮料的盖子。 绍臻也把凉麵放下,跟着想把饮料打开。 郡凯看她用力半天,丝毫没有转开的跡象,于是把自己手里那罐递给她,向她要走了她手中的。 绍臻把宝特瓶交给他,扭开瓶盖这件事只值他花半秒鐘。 她抿了抿嘴,怕他觉得自己矫情,解释说:「我之前开宝特瓶的时候都会先用剪刀把接缝剪开。」 郡凯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绍臻的嘴唇不自觉紧抿,她透过手机萤幕的反射检视自己的容貌,她用指尖调整了瀏海的分佈,虽然只拨弄了几根发丝,差别不大,但很重要。 吃午餐时他们各自滑起手机,绍臻打开line,除了看见如鹃的讯息外,还有eric的。 eric:「小猪猪,还在睡觉吗?太阳晒屁股囉!」 「嘖。」绍臻无语,他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吗? 郡凯抬眸瞄她一眼。 她手指点击右上角,流畅地完成封锁动作,放下手机,喝了一口红茶,冷静冷静。 他吞嚥下嘴里的麵条,问:「怎么了吗?」 「没事。」绍臻勾起嘴角,掩饰地笑了笑。 郡凯放下手机,看着她问:「你之前在学校会去市区逛逛吗?」 「偶尔还是会啦。」绍臻用筷子把麵条捲成一团,「我会搭公车去市区的咖啡厅。」 「搭公车喔?」郡凯轻轻挑眉,「r市的公车班次不是很少吗?」 「对啊,超不方便。」绍臻怨道,「而且公车到不了的地方,我就没办法去了。」 「啊……我记得如鹃不是有车吗?」他问:「你们不会一起去吗?」 「她对咖啡厅比较没兴趣啦,所以我就比较不会找她去。」她回答,「除非是我真的很想要去的店,不然从学校到市区的路程很远欸,我不好意思麻烦她。」 「不是骑车二十分鐘的路程而已吗?」郡凯轻轻歪头,「应该还好吧?」 「啊?」他的回答令绍臻愣了愣,她尷尬笑说:「骑车二十分鐘蛮远的吧?」 「噢,那可能是我平常骑车都骑两个小时,所以觉得二十分鐘还好吧。」他笑了笑,说:「我的比例尺跟别人不一样了。」 绍臻笑了笑,吃了一口麵条,没再接话。 「那你有推荐什么咖啡厅吗?」郡凯又开啟话题,「有没有你的爱店?」 「唔……」绍臻边咀嚼边想,在脑中搜寻一番之后,说:「火车站前面的喵言喵语不错。」 「那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问。 「那家有猫咪,有四隻。」她答。 郡凯倒吸一气,「什么?有猫咪?」 他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看见他细长的眼睛都睁大了,令她不自觉发笑。 绍臻看着他,笑问:「你喜欢猫咪?」 「我、超、爱!」他感觉是用力吐出那几个字,「我是完完全全的猫派。」 「欸——我还以为你是狗派。」绍臻对他这样户外咖的男生有些既定印象,感觉他就会喜欢热情有活力的狗狗,而且—— 「之前听你说会去收容所,然后昨天又去救狗,所以——」她补充说明。 「噢,我喜欢小动物啦,但我超级喜欢猫咪。」郡凯笑了笑,自曝说:「我的ig探索全部都是猫咪,猫咪的影片看一看,一小时就过去了。」 绍臻笑出声,说:「时间都被猫咪偷走了。」 「真的,直接进到精神时光屋。」郡凯轻咳一声,他恢復平静的语调说:「不过我不会特别去猫咪咖啡厅啦。」 「是喔。」她点头,说:「我其实也不会,只是那间比较特别。」 第二章 起点(7)# 「嗯?」他递给她一个好奇的眼神。 「那间的东西好吃。」绍臻的神情认真,她分析道:「通常不用期待猫咪咖啡厅的食物有多好吃,而且价格会比普通咖啡厅还贵。但那家好吃、cp值很高,即使没有猫咪我还是会去。」 「你给的评价很高欸。」郡凯打开手机,在地图上寻找位置,「那你都点什么品项?」 「必点西西里咖啡,那间的超好喝!」绍臻说完,想起西西里咖啡酸甜浓厚的味道,唾液不禁分泌。 「西西里咖啡?」郡凯抬眸看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是美式加柠檬汁。」绍臻解释,「我是西西里爱好者。」 「是喔……感觉可以试试看。」他沉默了会儿,又问:「那你在y市有喜欢的店吗?」 绍臻凭空想了想,没什么头绪,乾脆打开地图,向他介绍了几家网路推荐的观光客美食,但郡凯几乎都嚐过了,绍臻不死心,找出小时候吃过的味道。 「我印象中很好吃,小时候三不五时就想吃一下。」她看着古早味甜甜圈的照片,想起儿时隔三差五地想吃,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长大的关係,看着裹满白糖的甜甜圈,没有当时兴奋。 「哇……真的不是我会想到的品项。」郡凯笑了几声,说:「感觉好甜啊!」 绍臻听出他笑声里的尷尬,问:「你不吃甜吗?」 「不太吃欸。」他有些为难。 「我也是。」她笑几声缓解气氛,「我只是没有东西可以推荐了,所以推一个我小时候常吃但我现在也不见得会喜欢的东西啦哈哈哈!」 郡凯跟着笑了。 「齁……你就都吃过了啊,其他的我也没吃过,不能乱推荐欸。」她噘了噘嘴,咕噥道:「要是害你踩雷的话,就太不负责了。」 「没事啦!」她的反应令郡凯扬起微笑,他笑说:「我的上下限很宽,接受度很广的。」 绍臻皱眉,激动地说:「要吃就要吃好吃的啊!」 「好好好。」他灿笑,笑弯了眼镜后的一双眼。 结束午餐的他们回到药局继续上班,隔壁诊所尚未开诊,药局还能偷个间,学长向他们介绍诊所常用的处方,以及其药品的位置。 绍臻拿出小笔记本,开始涂涂写写。 她发现郡凯也和她一样,他拿的是一个深蓝色的小册子,尺寸轻薄小巧,是能放进裤子口袋的大小。 她还瞥见封面上有小小的股东会纪念品字样,她低头,翻了翻自己特意买的空白笔记本,觉得根本用不着如此。 幸好她买的是环状笔记本,等实习结束在把笔记过的纸张撕掉就好。 进药局买东西的客人和领慢籤的病人常常打断学长的教学,绍臻等待之馀,开始设计贴图。 她在白纸上速撇几下,巨兔阿万便呼之欲出,手持笔记本不好作画,她看着有些飘移的线条,不太顺眼。 站在绍臻身旁的郡凯垂眸瞥见纸上的兔子,说:「欸你是在画阿万吗?」 绍臻没料到会被看见,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说是,并下意识地盖起了草稿。 这个举动被他收进眼里。 他以为是她不想献丑,于是鼓励笑说:「你画得很像欸!我很喜欢那隻兔子。」 「嗯……我有看过你用。」绍臻的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但她依然让话题继续延伸。 「对啊,你看我买了超多组。」他打开line的贴图栏给她看,她看见他拥有所有的阿万贴图,甚至连她第一组的黑歷史也有购买。 「你连第一组都有买喔?」第一组贴图的画技还不成熟,线条跟顏色都不如现在好看,销量更是不能比拟。她抬眸,好奇问他:「为什么你会买啊?」 「很可爱啊。」郡凯秒答。 他看了看手机里的贴图,阿万的画风很可爱,但牠却有着一双厌世的眼神,他喜欢那种衝突感。 「我是老粉欸,我在牠ig大概两三百追踪时就追踪了。」郡凯回想,说:「牠现在好像两万多粉了吧?」 「嗯对,两万两千四百。」绍臻淡淡地回应。 「欸?」那精确的数字令郡凯好奇,他问:「你也有追踪吗?」 「没有。」她顿了好几秒,内心在隐瞒与坦白之间来回拉扯,她瞄他一眼,立刻就对上他好奇的眼神,她纠结许久,才悠悠地说:「我是作者。」 惊喜与错愕令郡凯退后一步。 「作者?」他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提高音调,又说了一次:「你是作者?」 他的反应让她脸颊一热,她皱紧眉头,以气音喝斥:「对啦!你不要那么大声啦!」 郡凯被斥得楞楞点头,但他眼中的闪光仍然不灭,他直盯着绍臻,眼神充满兴致与好奇,却一时想不出该问点什么才好,只是灿笑着,然后频繁地说着酷。 「你真的好酷!」 第三章 渐行(1) 晚上,绍臻传给如鹃一则问候的讯息,待如鹃回覆后,她们开始在线间聊。 陈如鹃:「你们药局忙吗?」 臻:「还好,今天帮学长做预包,其他时间都蛮间的。」 陈如鹃:「那你跟郡凯相处的如何?」 臻:「还能如何啦哈哈哈,就很间时聊聊天啊。」 绍臻回想一整天和郡凯的相处,在交友软体上,她和许多人聊过天,郡凯是善于聊天的类型,有时谈论自己,有时嬉闹说笑,互动可以轻松地一来一往。 臻:「大部分都是他在开话题,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如鹃传了一个惊讶的贴图。 陈如鹃:「我其实没有跟他单独聊过天。」 臻:「我之前药分实验跟他同组,虽然没什么印象但应该是有聊天。」 绍臻不记得他们确切聊过什么,只记得他们在课馀时间有说话,而且并不尷尬。 她并未在郡凯身上留心,好同学上课的间聊,下课就忘了。 臻:「他蛮好聊的,而且我觉得他是个细心的人。」 陈如鹃:「噢?」 绍臻把她的观察告诉如鹃,包含郡凯注意到她买的东西,知道她常喝可乐,还有他会携带卫生纸,并留意到桌面上的污渍。 陈如鹃:「太细心了吧!感觉很优。」 臻:「哈哈哈哈,很优也是别人的啦!有女友的男生我不碰欸!」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非单身的异性在绍臻的视线里,全都自动打上一层马赛克。 陈如鹃:「确实,原则问题欸(?°???°)」 绍臻深呼吸一口气,心情突然有些失落,不是因为她对郡凯有别的心思,是因为他而唤醒了深埋心底的感觉,好像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会轮到自己。 两年前她接触了心里諮商,发觉内心的伤口比她以为的还要深,还要溃烂。亲情、友情、爱情,人需要的感情她一样都不佔,那种对世界失望,没有动力继续活下去的感觉,她至今仍然记得。 看着手机里和如鹃的对话,她们关係密切也不过两年的事情,也许两年前的自己,也没想过她能再次拥有闺密。 臻:「呀……有你当我闺密真的太好了。」 陈如鹃:「怎么突然这么真情告白啦(°Д°)?」 臻:「就突然觉得我们怎么会变成朋友啦哈哈哈哈。」 绍臻和如鹃在大一开学时算是会走在一起的朋友,但没有谈心的关係总是浅薄。如鹃总是穿着水手服或百褶裙,语气软糯、喜欢动漫和bl,这让绍臻总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觉得那样粉粉嫩嫩的如鹃不能理解在黑暗泥泞中爬行的她。 结果出乎意料地,如鹃内心成熟,深交之后,才知道萌妹子的真实样貌其实是个大姊姊。 陈如鹃:「会变成朋友的人,迟早都会变成朋友的啦!」 绍臻笑了。 臻:「有你真的太好了呜呜呜t_t」 如鹃回以抱抱的贴图。 翌日早晨,绍臻边走边喝着便利商店的大冰美,靠咖啡因抑制昨晚晚睡的疲累。 她打了个哈欠,喃喃:「真的是不能再画那么晚了……」 抵达药局后,她和调剂台内的学长打声招呼,进入休息室里签到。 郡凯不久后也抵达药局,绍臻在休息室内听见他和学长热络地寒暄,方才她只是简单点头说早安,相形之下,他真是善于社交。 「早安啊。」郡凯充满活力地和绍臻打招呼。 「早。」她浅浅一笑,态度不浓不淡。 「学长刚才说今天会给我们调剂。」他放下背包,穿上白袍。 「噢,好。」绍臻轻轻点头,顿了一下后又说:「你手痛的话就我来调剂吧。」 「没事啦!小伤。」郡凯握了握拳,和他之前受过的伤相比,这个咬伤的确不严重。 绍臻和他一起往调剂台走,随口问:「你昨天有吃药跟换药吗?」 「有啊。」 他们站在调剂台,社区药局的调剂台不像医院的陈列,没有储位码可以参考,药的位置都得自己找。 「你们可以先记得上面这一面的,这面比较常用,抽屉里的就之后再慢慢记。」学长说。 绍臻看着眼前的药柜,紊乱得令她无从下手,她一项一项地察看,但她看到第二排时,就忘了第一排的陈列。 「好难记喔……」绍臻忍不住咕噥。 「对啊。」郡凯将一个药盒放回原处后,又拿起另一个,他安慰道:「不过应该一个礼拜就可以上手了啦。」 「是这样吗……」绍臻拉开抽屉,低头扫一眼抽屉里的药品,陈列比柜子上的更混乱,她丧气地说:「一个礼拜我记不起来啦……」 郡凯含笑鼓励:「你可以啦!你那么认真又那么聪明。」 她只觉得他在说空话,瞟他一眼,带刺地说:「你何以见得?」 第三章 渐行(2) 「你上课都很认真啊。」郡凯放回药罐,没有拿起下一个,他说:「你不是都会用笔电写笔记吗?」 「呃……对啊。」她靠着调剂台,歪着头看他,说:「又被你看到了吗?」 他笑了笑,说:「你不是会把老师的讲义截图贴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再记录老师说的重点吗?」 「噢,对啊。」完全被他说中,她心里有些害羞,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赤裸感。 「我上课都会偷偷观察别人在做什么,班上很多人根本没在听课,但你都很认真听,还做笔记。」郡凯说:「家龙也会带笔电,但他只是把老师的讲义打开,然后开始滑手机,我每次都呛他投影幕上就有讲义了,带笔电是在装认真。」他边说边笑。 「原来是障眼法吗?」绍臻也笑了,「笔电很重欸。」 「对啊。」郡凯调侃自己:「虽然我也不认真,但我就没在装的。」 「啊?可是我之前问你国考的问题你都答得出来啊。」绍臻顿了一下,揶揄:「还是你天资聪颖喔?」 「跟你比我很不认真了啊,国考我都是念共笔的啦。」 郡凯正想继续说时,学长打断了两人的间聊。 「调剂哦——」学长拿着两张连续处方籤,给他们一人一张,说:「两张都慢籤,给你们慢慢找。」 绍臻看着处方上的药品,似有印象,但要她找出药品位置,她毫无头绪。 郡凯反而很快拿起某盒药品放进药袋中,还给她指了某个高血压药,说:「你的第一个药。」 「……噢。」绍臻核对一眼,的确如此。 她的馀光看见他连连拿起药品装入药袋中,她连忙加快脚步,视线在药柜上不断左右横扫,然而她却迟迟找不到处方籤上的第二种药。 这时的郡凯已经完成调剂,将药品交付给学长。 「蛤……我找不到第二个……」绍臻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向归来的郡凯。 「哪一个?」他轻轻挑眉,走到调剂台边。 绍臻用手指指着第二个降血脂药,字体小,因此郡凯俯身凑近了看,绍臻转头抬眸,发现他们挨得很近。 她本不做多想,却又意识到他是有女友的人,于是故作自然地趴倒在调剂台,嘀咕着药太难找了。 距离拉远了,一切都是如此不着痕跡。 「没关係啦,我们一起找。」郡凯取走她手里的处方籤,他看向她,说:「你先找第三个吧,第二个我来找。」 「好。」绍臻重振旗鼓,开始寻找药品的位置。 幸好她很快找到第三项与最后一项药品,振作了她刚才被打击的信心,而郡凯甚至连抽屉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第二项药物。 「奇怪了……」他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视线快速扫过架上的药品后,说:「我去问一下学长好了。」 绍臻目送他,不久后,他与学长走回调剂台前,学长看一眼后就说:「啊,药没了,我去药库拿。」语毕,学长匆匆跑进药局后方。 闻言,绍臻与郡凯对视,不禁会心一笑。 「齁……害我们找那么久……」绍臻咕噥。 「对啊,结果药竟然没了。」郡凯微哂。 结束慢籤调剂,绍臻深感自己和郡凯的记忆能力有差距,她不再求快,而是仔细地反覆背诵放置在第一排药品,如同平时准备考试那般认真。 郡凯看在眼里,没有和她搭话打断她。 第一排药品记忆得差不多后,绍臻转头看一眼郡凯,她瞥见他手机萤幕上的line画面,还有他快速输入文字的手指,她连忙撇开头。 但她忍不住好奇他是不是在跟他女友传讯息。 「你知道金香香小笼包吗?」他陡然一问。 「知道啊,在邮局更过去一点的巷子。」她说,「怎么了?」 「中午要不要吃那个?」郡凯提议,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在y市待一个月,多吃一次的便利商店,就是少吃一顿在地美食。 「嗯……」他的询问挑起绍臻的食慾,但从药局出发的话,骑车大约要十分鐘。她问:「你要外带吗?」 「内用吧,热热的才好吃啊。」他答。 「对啦……可是那边还蛮远的……」她欲言又止。 「喔没关係啊,」郡凯马上回话,看着她说:「我载你啊。」 「嗯?」他的话令绍臻一怔,她试探地问:「你后座不是不载别的女生?」 她拋出的问题也令郡凯愣了,几年前的记忆片段闪过他的脑海,他大笑几声,说:「你还记得喔?」 「呃……嗯。」毕竟这件事情让他在她心中树立了一个懂避嫌的专情形象。 他收敛笑声,似笑非笑地回答:「我现在单身了啦。」 第三章 渐行(3) 听到这个惊天消息,绍臻感觉自己的心跳大力地跳了几下,她的脑袋飞速闪过几个想法,但都被她按下不提。 就他们现在的关係,赶快带过这个话题,以免气氛尷尬才是上上策。 「欸——」绍臻发出惊呼,但表情平平淡淡。她随即笑说:「我还以为我要走路去了咧。」 「走路去要半小时吧?」他笑说:「走去就要走回来了。」 「啊……可是我没有安全帽。」思及此,她有些沮丧,「到嘴边的小笼包要滚走了。」 「噢……」郡凯思考片刻,说:「不然问一下学长有没有安全帽可以借一下。」 「不好吧……」绍臻连忙回绝这项提议,才刚到药局第二天,她连和学长打招呼都要先在药局外做好心理准备,更遑论要向学长提出借安全帽了。 「没关係啊,我帮你问学长。」郡凯感受到她的勉强,他知道她内向。 绍臻本想说明天再吃也可以,结果学长恰好走到他们身边,听见郡凯的话,学长问了他们有何事,郡凯便向他借安全帽。 绍臻在一旁有些扭捏,不断来回观察他们的神情。 学长听完他们的请託,爽快答应:「可以啊,我的借你们,我可以戴我老婆的。」 「谢谢学长。」郡凯答谢。 绍臻也赶紧道谢,一行人走进休息室,学长问:「你们打算去哪啊?」 郡凯报上店名,学长夸讚他们懂吃,还特别叮嘱他们记得要加独门辣椒酱。 学长把安全帽递给郡凯,看一眼手錶,说:「那间人很多,你们现在就出发吧。」 提早十分鐘休息的两人十分雀跃,他们褪下白袍,拿上手机钱包要离开药局,临走前,郡凯问学长说:「学长,要不要帮你带一份?」 坐在电脑前的学长犹豫一会儿,回答:「好啊,但我要两份。」 「没问题。」郡凯灿笑,说:「会帮你加辣。」 走出药局后,绍臻立刻夸讚:「你很会做人欸。」 「还好吧?」郡凯浅浅地笑了笑。 绍臻看他没放心上,又强调了一次,但他也只是笑了笑。 郡凯的机车就停在药局外,他从机车上拿起自己的四分之三安全帽递给绍臻,然后戴上学长的西瓜皮安全帽。 她默默看在眼里,戴好安全帽后她走到机车旁,郡凯已经按好飞旋踏板在等她。 绍臻跨上后座,抓好机车后方把手后,和他说:「好了。」 「我查一下怎么走。」郡凯设定导航,绍臻瞄了几眼。 「那边路蛮小条的,而且很多路口没有红绿灯,过马路全凭默契的那种喔。」绍臻作为本地人,提醒他地图上看不出的细节。 「凭默契吗?」郡凯笑了笑,「我知道了。」 前往小笼包店的路上他们偶尔聊天,在等红灯时,绍臻会看看环境,就地找话题,可能是介绍国高中学生们很爱的铜板美食,或者是替他避雷一些不好吃的餐厅。 路上,她突然闻到一股好闻的气味,她多嗅两口,这香味她昨天也曾短暂地闻到,只是太淡且太偶发了所以她并未在意,但现下,她确定香气来源是郡凯。 他有用香水吗?绍臻心想。 她曾玩过一年的香水,这股气味不可能源于洗衣精,她细品,那股香味和常见的男香调性不同,男香常常强调男性的粗旷或沉稳,在她闻来,网路上推荐的男香多是充满攻击性的,而他的香味温润,甚至混了一丝丝的甜。 她很喜欢他的香味,就像一个温柔爱笑的邻家大哥哥站在木篱笆旁分享冰淇淋的感觉。 绍臻打算等之后熟一点再问他用了什么香水。 进入闹区后,路上满是休息时间出来买午餐的人,违停、乱闯的人车比比皆是,坐在后座的绍臻也在注意路况,怕他一个不注意发生擦撞。 郡凯稳妥地骑到小笼包店附近,他左右张望寻找停车点,绍臻也跟着在注意路边,他们很快找到一处空位,停好机车。 「我存一下停车地点。」郡凯拿起手机,准备要在地图上做记号。 「不用啦!」绍臻搧了搧手,「我知道在哪里。」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说:「那就给你带路囉!」 小笼包店在对向街边,路口没有红绿灯,他们只能边注意来车边过斑马线,绍臻小跑步,馀光瞄见他的手正在她身后,没有碰到她,但在她的背后护着。 她默默记下了此事。 第三章 渐行(4) 小笼包店的客人络绎不绝,蒸笼不段升起炊烟,眼前拥挤的人群令绍臻不知所措,她最不会在这种店家点餐了。 幸好郡凯熟门熟路,拿好菜单就拎着绍臻进店找位子。 「你吃一份吗?」 「嗯。」 他在小笼包的栏位画记四笔,「你要喝饮料吗?豆浆米浆之类的。」 她摇摇头。 郡凯前去点餐,绍臻的目光紧跟着他,看他点完餐后去取了餐具和酱碟,抽了几张卫生纸,回座时把她的那份递给她。 「谢谢。」她接手后轻声说。 等待餐点时,他们聊一些早上发生的事,绍臻和郡凯面对面而坐,她发现他们聊天时,他的视线总是落在她的眼眼睛,她说话本也会看着对方,只是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她无所适从。 他的注视,彷彿不曾喘息。 绍臻垂下眼眸,摇头晃脑假装自己是在东张西望,她一下摸了摸筷子,一下把玩卫生纸。 餐点很快上桌,绍臻想藉吃来暂时躲避交谈,却不料小笼包烫嘴,触到汤汁的舌尖麻麻刺刺的。 「嘶——」她吐着小舌,眼底有些泪花打转。 「小心,里面很烫。」郡凯没想到她会把汤包一口塞,「你可以先用筷子戳一个洞,让里面的热气出来。」 绍臻抿唇,点了点头后按他的话照做,她不断朝汤包吹气,生怕又被烫着。 郡凯都已经吃下两个汤包,她还不敢尝试一口。 郡凯看她迟迟不肯放入口中,彷彿汤包难吃似的,他笑了笑,说:「可以吃了啦。」 绍臻瞄他一眼,右手颤颤巍巍,以极慢的速度咬了一小口。 汤包早已晾凉。 「早就不烫了啦。」他轻笑,她的样子实在逗趣。 绍臻吃下汤包,觉得他在笑她夸张,噘嘴怨道:「啊我就很怕烫齁。」 「小笼包就是要烫才好吃啊!」 「那你闭嘴快吃齁!」 餐间间谈时,他们发现彼此都喜欢逛假日市集,绍臻说了几个地点,郡凯全都知道,甚至他们是用同一个网站来搜寻活动的。 「你是自己去的还是有伴一起啊?」绍臻直觉猜想他是和前任一起去逛的,毕竟假日市集多是贩卖饰品或香氛的摊子。 「我都自己去欸,我室友对那个没兴趣。」郡凯回答,「但我就喜欢到处看看。」 「我也都一个人去欸,如鹃对市集还好。」绍臻说完,叹了一口气:「要是早点知道就可以约你了。」 「以后可以一起去啊。」郡凯说。 绍臻缓缓地点头。对于她拋出的橄欖枝,他并没有拒绝,显然,是个好开始。 「啊对,我之前有去送养浪浪的市集,里面有一隻黑狗长得超帅。」她从典藏找出一则动态,将手机萤幕转向他。 他身子向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十公分,绍臻不再刻意避嫌。 「还有你看这个!」她点击下一则,影片里的布偶猫瘫倒在柜子上,正吐舌喘气。绍臻愤慨说:「r市夏天那么热,那个摊主把猫咪带出来也不给牠遮蔽,一堆人围着那摊,感觉就是把猫咪当招财工具!」 「噢……牠看起来好不妙……」爱猫如痴的郡凯看见猫咪如此难受,心里堵堵的。 「那摊是卖鸡蛋糕的,看猫咪那样,我一点都不想买。」时隔多时,绍臻仍是忿忿不平。 「对啊,我也是。」郡凯认同。 谈及市集,郡凯也和她分享了些他在市集的趣事,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彼此都喜欢逛博物馆,绍臻说自己如果有出去玩,都会先在地图搜寻博物馆,这点和郡凯一模一样。 「欸我很喜欢逛博物馆欸,我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去找当地有没有什么文化馆,去了解当地的歷史人文之类的。」他笑着说。 绍臻听见自己去过的小博物馆他也曾去过,她心怀惊喜,含笑揶揄说:「我本来还想说感觉你是超级户外咖,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喔。」 郡凯无奈微哂:「我是能动能静好不好。」 「失敬失敬。」绍臻拱手作揖,又逗他笑了笑。 用餐末了,郡凯取走给学长的外带,和绍臻一起走出店外,他仰头看看y市的天空,是无云的一片蓝,许是午餐愉快的关係,感觉此刻的蓝天特别好看。 「搞不好我们还有其他相似的地方欸。」绍臻突然说。 她说的,正是他此时所想。郡凯浅笑回答:「搞不好哦。」 第三章 渐行(5) 提过市集,郡凯在週四和绍臻提议一同去逛假日市集,这几日两人的相处都算自在,约会也就自然而然成形。 绍臻在镜子前反覆检视妆容,确定满意之后,她带上补妆所需的工具,喷好香水,提前五分鐘抵达相约的地点。 她看见郡凯已经在那了。 「你怎么提早到了?」绍臻走到他的机车旁,她立刻嗅到那股好闻的香味,明显却短暂。 「你不是也提早了吗?」郡凯笑了笑,把她先前放他那儿的安全帽递给她,说:「还好我有提早,不然就要让你等了。」 「欸——那你等很久了吗?」她戴上安全帽,看他弯身按出踏板。 「没有啊。」郡凯看一眼她的包包,问:「你的包包要放坐垫下面吗?」 「我揹着就可以了。」绍臻笑答,她跨上机车,忍不住在他身后偷闻了几口,可惜,没有香气。 市集是送养流浪动物为主题,办在一处铁道公园里,绍臻对公园熟悉,那是她小时候常跑的地点。 阳光穿过树叶,在石子路上洒满光点,铁轨绵延,蒸汽火车头置于轨道上,即使废弃,气场仍然宏伟。 「这里以前是木材的中继站,中间的湖是储木池,周围有环湖步道,走一圈大概十五分鐘,我们等等可以去走。」绍臻向首次前来的郡凯介绍。 她踩在铁轨上,身体摇摇晃晃地找平衡,郡凯看了忍不住劝说:「你小心一点。」 「没事啦,我小时候有练过。」绍臻摆摆手,逐渐加快脚步,她指着右前方,说:「市集在前面,你要先过去逛还是先到处走走?」 「我都可以啊,看你。」 「那不然我们先——呜呃!」绍臻本想在铁轨上华丽转身,却换来一阵狼狈踉蹌,她心一惊,双眼瞪得好大。 从她踩上铁轨那刻起,郡凯就留了一份心在她的步伐,果然如他的预判。 在她偏了重心时,他随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她站稳了脚跟,心却还找不回平衡。 郡凯松手,揶揄道:「啊不是有练过吗?」 「这个呃……」绍臻强装镇定,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齁。」 郡凯无奈一笑,他的步伐往旁边挪了几步,留出她行走的空间。 绍臻心领神会,乖乖走回平地。她低着头,他似乎在她的肩膀留下印记,此刻肩膀成了心脏新的主宰,每一下的脉动都比平时的更大更快,她试图辨别出围绕心间的情绪是什么,惊吓?紧张?还是心动? 心动?她猛然觉得可笑,这不应该是她的备选答案。 是吊桥效应吧。她给自己下了结论,并且用意念,抹去了肩膀上的痕跡。 市集里有许多待认养的猫和狗,同样喜欢动物的他们在动物区停留许久,绍臻喜欢热情的狗,她喜欢狗热切且毫不保留地表达爱,她摸着身前的大黑狗,牠的头不断靠向她,摇着尾巴,露出开心的笑。 「你看牠的尾巴在狂甩欸!」郡凯笑说。 「对啊,感觉快要摇断了。」绍臻笑着拍了拍大狗的头。 两人挪步前往猫咪区,身为猫奴的郡凯,猫咪区对他而言宛若天堂。 「我很喜欢猫咪,之前会跟我弟去收容所当志工,但那里的猫咪都很怕人,都会哈气。」他搔着猫咪下巴,笑说:「不过猫咪还是好可爱。」 绍臻在一旁看他在抚摸猫咪,他眼含柔情,在他眼底的,彷彿是一汪海又彷彿是火星子。她不禁想像,被那样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应该是很好的体验吧? 「那隻猫咪好爽喔。」她说。 他搔着猫咪的下巴,说:「对啊,眼睛都瞇起来了。」 她没有接话,他不知道她的话中有话。 原先说好了环湖,烈日却打退绍臻的堂鼓,她用手机抵住额头,靠几吋平方遮挡眼睛上的亮光,她不断偷瞄郡凯,然而他依旧是嘴角含笑,左右张望,饶有兴致的模样。 「你要去环湖吗?」她仰头问,瞇了瞇眼。 「我可以啊。」郡凯笑答,但他察觉到她似有不愿,于是主动说:「我们可以等傍晚再来走,太阳小一点的时候可能比较适合。」 「太好了。」绍臻嘿嘿一笑,「那我们去吃冰?」 郡凯点头说好,随她安排。 第三章 渐行(6) 冰店是绍臻挑选的,店里吸引她的淋满芋泥的古早味剉冰,但一份冰品的份量实在太大了,所以她关注许久但迟迟未访。 郡凯不挑食,配料全按绍臻的喜好,在等待餐点时,绍臻环顾店内陈设,她看着眼前那堵贴了白色磁砖的白墙,越看越不对劲。 她压低音量,对郡凯耳语:「那个看起来好像浴室磁砖。」 郡凯立刻意会,哑然失笑。 餐点上桌得很快,巨量的碎冰与满满的芋泥看起来十分壮观,绍臻拿出手机,选定滤镜要拍照,然而换了好几个角度与位置都不满意。 「觉得像浴室之后就回不去了。」以往她都能在半分鐘之内拍出满意的照片,但这次她只拍出一堆丑照,她略带歉意地说:「啊抱歉,我拍太久了。」 「不会啊。」郡凯同样拿着手机,他边设定对焦区域边说:「我也会拍照,你不用急。」 见此,绍臻灵光一闪,她靠向郡凯,轻触他的手掌调整角度,让他的手机进入她的拍摄中,既然直接取景找不到满意的画面,那就利用一些方式增加照片的趣味性。 「你就拍,然后我再拍你在拍。」她说。 郡凯听明白她的想法,在他的配合下,绍臻很快拍到喜欢的照片,她把照片发佈到限时动态上,并且标记郡凯。 「我tag你,ok吗?」她礼貌性一问。 「ok啊。」 郡凯的ig是一片空白,没有贴文也不曾发过限时动态,绍臻忘记他的帐号名,还得让他告诉她。发完动态后,她收起手机,双手托着冰品的盘子往两人的中间挪。 盘子边缘沾了一点糖水,她的指尖似有似无的黏,她下意识地搓搓指腹,拿起汤匙准备大快朵颐时,郡凯递了一张湿纸巾给她。 绍臻愣住了,她本不在意指尖的黏腻感,然而他却好像读到她的心思,不知道以什么方式。 「我刚刚……应该没说我的手黏黏的吧?」她惊喜地笑了,一双大眼眨呀眨。 「我会通灵。」郡凯得意一笑,把湿纸巾放进她手里。 「欸——」绍臻擦手,她回想刚才自己的举动,是因为她搓了搓指尖而让他知道的吗? 可是真的有人会因为这样就递来湿纸巾吗? 而且不是卫生纸,是湿纸巾? 和她约会过的对象不曾有人这么做过,她甚至无法想像真的有人会这么做。 「太贴心了吧?不对!应该是神奇了吧?」绍臻忍不住讚叹,摊平双手,将湿纸巾恭恭敬敬地放在掌中央,嘴里不断唸叨着神奇。 郡凯笑弯了眼,他总会被她的一些小动作逗乐。 吃冰时,绍臻问郡凯为什么明明会拍照,却不曾发过限时动态。 「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完全不拍照的那种。」她铲了一匙冰,说:「害我刚刚拍得好紧张,哈哈。」 「我会拍啊,我还蛮喜欢用照片做纪录的。」郡凯回答,「只是我不想要让别人知道我在哪里。」 「嗯?」她含着汤匙,歪头看向身侧的他,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很常出去玩,可能前一天在r市,隔天就跑到u市深山里,感觉就很像……」他沉思了会儿,说:「很像不读书都在玩。」 绍臻笑了几声,说:「你会在意别人这样看你喔?」 「嗯……倒也不是。」他又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说:「不知道欸,就想要保留神秘感。」 「欸——那这样如果有人想要接近你,会找不到突破口欸。」绍臻漫不经心地铲着剉冰。 郡凯瞄了她一眼,说:「我就只想分享给我想分享的人。」 「哦?」她停下手里的汤匙,细细咀嚼他的话,嘴角忍不住渐渐扬起,她转眸对上郡凯的眼睛,说:「这句话有点帅。」 那一瞬的对视似乎拼出了火花,扎得郡凯猛然低下视线,他笑了笑,掐灭了心里的火苗,劝自己不要多想。 绍臻倒是悠间,一口一口地把芋泥冰塞进嘴里,脸上全是甜食推起来的笑意。 第三章 渐行(7)# 冰店里不好久待,绍臻看外头太阳仍然高掛,便向郡凯提议前往咖啡厅,这样的发展正合他意,他想坐下来好好和她聊聊。 「你有来过这间吗?」郡凯在店门口问,他观察四周,是一间在街角的咖啡小舖子。 「没,就近选的唄。」绍臻的手机画面是店家在地图上的资讯,「四点五颗星,还有西西里咖啡,感觉应该还行啦。」 郡凯推开门,他抵着门扉让绍臻先行,店里唯一的店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他亲切地招呼他们,并将菜单交给二人。 他们选了窗边的吧檯位,郡凯拿来置物篮让绍臻放包包,绍臻毫无悬念地点了西西里咖啡,而郡凯挑选许久,最后选了浅焙的手冲咖啡。 趁郡凯点餐的空档,绍臻传一则讯息给如鹃:「我现在跟赵郡凯在咖啡厅。」 如鹃难得秒回:「什么!」 绍臻还来不及详细回復,郡凯就已经回座,她匆匆关掉手机,托腮看向他,迎接他的归来。 「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市集欸。」他坐上高脚椅,脚还触着地面。 「对啊。」绍臻应了一句,双脚在空中摆盪。 郡凯的馀光注意到桌面下的动态,他忍不住笑说:「你的脚可以盪欸。」 绍臻听出他在调侃她腿短,噘了噘嘴,闹彆扭说:「对啦,我在打水啦,哼哼。」 郡凯笑了笑,感觉好像踩到猫咪尾巴了,他轻哄:「没有笑你啦,不要生气。」 「我才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咧!」绍臻不看他,又刻意哼哼两声。 郡凯没想到她也会这样装模作样地闹脾气,为了不再火上浇油,只能默默在心中轻笑。 「欸?」他看着她,赶紧转移话题:「你说你很少出去玩,那你大四在干嘛?」 「大四喔——」绍臻移眸看他,考完一阶段国考后的大四在课业上的确轻松不少,但她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常出去玩。她犹豫了会儿,说:「我在諮商。」 「諮商?」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词,郡凯瞬间提高专注力。 「心理諮商。」绍臻垂眸,解释:「是学校辅导中心的资源。」 「嗯嗯,我知道。」郡凯的语调沉了几分,他凝视着她的侧顏,问:「你那时候怎么了?」 绍臻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眸在眶里转了一圈,他说「那时候」,但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何时说起。 是她的电话被前闺密一通一通地掛断开始说吗? 还是从她躺在床上等待睡意却只等到天明的时候? 又或者,是她站在宿舍十楼阳台上,目光直盯着几十公尺下的水泥地,那个一切如常而她却迥异的凌晨? 郡凯的视线始终停在她的脸上,他看见她蹙眉、抿嘴、叹息,那些微小的表情落在他眼里,都像是在控诉他问了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他有些无措,正想告诉她「不好说就不要说了,没关係」时,她开口了。 「我大二的时候,有重度忧鬱。」绍臻的语气异常轻松,句末,她轻轻勾起嘴角,瞟了他一眼。 他的面色变得凝重。 第四章 里(1) 两杯咖啡在木製吧檯上,绍臻拿起手机,利用光影拍出好看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标记地点,将照片发佈到限时动态上。 她需要一些时间整理她的过去。 其实她可以选择不说,这也是諮商教会她的其中一项,但她有种感觉,她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身边的他。 就凭他刚才流露的担忧神情。 「你那时候,是有去看医生吗?」郡凯问。 「没有,因为诊所都太远了太难抵达了,你知道的,我没有车。」绍臻笑了笑,说:「所以其实我没有确诊,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自己的严重程度,是我去諮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之前那么严重。」 郡凯的眉头紧蹙,他追问:「你之前怎么了?」 「如果是说最严重的时候吗——」她停顿了会儿,她的脑中正在筛选适当的说法,最后,她还是决定以最直白的方式说:「就是我想去死。」 「你想去死?」他脸上的担忧转为诧异,能言善道的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感受到他的震惊与失措,这个反应在她的预想里,对她而言,这已经算是好的回馈了。 至少,这不会刺痛她。 「你知道我大一时想要考转学考吧。」绍臻瞄了郡凯,得到他的点头回应,她接着说:「可能是从那时候开始累积的吧,那时候我很常熬夜,我觉得睡觉好浪费时间,学校的课业已经很重了,我没有多馀的时间准备转学考,所以如果我没有马上睡着,就会起来唸书。」 「嗯嗯。」郡凯点了点头,告诉她自己听着。 「后来我开始失眠,我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睡不着,有好多好多个晚上都是看着外面的天渐渐亮起来,我一开始不以为意,想说没睡觉就唸书,可是我开始会心悸、会恐慌、会过度换气。」 不适的体验逐渐浮现在绍臻的脑海,即使已经过去多时,她仍心有馀悸。 她按下那份蠢蠢欲动的忧鬱,刻意笑了笑,扬起音调轻快地说:「你知道呼吸性硷中毒的感觉吗?会头很晕,牙齿会因为喘气所以痛痛的,然后到最后会眼前一片黑,快要晕倒了那样。」 郡凯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因为她的笑容使他的眉头更加紧锁。 「本来这也只是课本上的一个名词而已,但现在我亲身体会过了哈哈。」 绍臻搅拌咖啡,让沉淀的柠檬汁与咖啡充分混和,郡凯喝了一口咖啡,他需要一小段时间重整刚才听入耳的话。 「那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不对劲的?」 绍臻瞟他一眼,他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拥有病识感是无从下手因此艰难的一步。「你很会问问题欸。」她笑说。 郡凯似有似无地扯扯嘴角,被夸奖了但他笑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站在高处往下望,心想这里够不够高,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能不能死透。」她的语气平缓,她的文字正在构筑悲伤,但她的声音却没有。 郡凯怔了半天,说不出话。 绍臻看他一眼,浅浅一笑,她把视线放向窗外远方,娓娓道来:「有一次我跟家人去爬瀑布的步道,那时候我其实已经不想出门了,但总感觉我应该要出门。我就站在桥边往下看,我家人还说我是爱美在临水自照,可是我那时候想的,都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会死吗?』」 「我很常那样,站在有点高度的地方就在想像跳下去会怎么样,最后,让我发现我真的不行了,是……」绍臻的话戛然而止,她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不出声,觉得心脏一下一下剧烈跳动,像在撞击着喉咙,阻止她说下去。 郡凯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压抑的氛围,她的压抑化作无形的绳索,拘束着他的手脚。 「我站在宿舍十楼的阳台,旁边是我搬来的椅子。」 她应该永远忘不掉那个清晨,以一个日子而言,它无疑是不错的,有徐徐的风和鸡尾酒色的天空,但对她来说,那刻,她的灵魂终于扛不住这个世界的挤压,付诸行动投奔死亡。 震惊使郡凯觉得口乾,他想喝点水来润润喉,但他没有任何动作,他怕打断她,怕干扰到她。 「我是个极度理性的人,我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不断用理性压抑住我的感性。」绍臻无奈一笑,「忧鬱是我过度膨胀的理性造成的,可是到最后关头,也是因为理性足够强大,所以才没有——」她嘴角的笑容气若游丝,她做了一个跳跃的手势。 第四章 里(2) 「好难想像你当时到底经歷了什么。」郡凯的眼里有惊讶,他的眉宇间有担忧和悲伤,那些情绪共同建构出他复杂而难以读懂的神情。 绍臻乾笑两声,她装不出轻快,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必假装轻快。 轻松愜意是她的偽装,是让她察觉对方不是适合倾吐对象时,可以蒙混过关的手法,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他能同理她。 她常驻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紧抿着唇,牙齿啃咬着唇里的嫩肉,她的理性不再紧压那个装满情绪的盒子,而悲伤,像洩漏的气体,燻出她眶里的泪。 绍臻的眼睛很大,郡凯很轻易地看见她眼底蓄积的泪花,他起身去抽两张卫生纸,也趁这个空档,整理自己的心情。 「谢谢喔。」绍臻接过卫生纸,又笑了笑。 郡凯的目光紧跟着她,她擤了擤鼻水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喝着咖啡,空气里的压抑也被冲淡几分。 被她感染的悲伤像个火种,在他心中寻找可燃的伤疤,他喝了喝咖啡转移注意力,然后偷瞄她几眼。 她望向窗外,不说话,他猜不出她的心思。 他挖掘着自己大二时的记忆,在他的印象里,她是高冷的,认真忙着自己事情的她难以攀谈,她是可靠的,做实验的她技术纯熟,在讲台上的她充满自信。 原来光鲜亮丽只是躯壳,密实地包裹着沉重忧鬱的灵魂。 他好诧异她有这么大的反差。 「我之前状态不好的时候也想过去諮商。」 绍臻移眸,轻轻地问:「那后来怎么没去了?」 「就……觉得自己没那么严重吧,感觉应该让给有需要的人。」语毕,他看她一眼,他用眼神在说「像你这样的人」。 她的眉头一蹙,注视他的双眼说:「如果你想要諮商,那你就是有需要的人啊,不会因为别人想死所以你的悲伤就不重要。」 「我怕占用到别人的资源。」 「那是大家都可以使用的啊。」 「对啦……」郡凯低下视线,不再看她,他没去諮商还有别的原因,但他还不想让她知晓。 「什么时候的事啊?」绍臻没有穷追猛打,她先问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来试探他的状态。 「去年吧。」郡凯想了一会儿,说:「其实就是你去諮商的时候。」 「嗯嗯——」她轻声回应,点点头看着他,看他会不会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刚分手,我觉得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状态最糟的时候。」话及此,他突然一顿,扯扯微笑说:「啊当然跟你比的话,我实在是不算糟。」 「不要这样比较。」她凝视他的双眼,说:「那是你的悲伤,悲伤不可以被比较。」 郡凯哑口。 这句话在他心里好有重量,重得沉到他极力掩埋住悲伤的地方。 「我那时候每天都觉得好痛苦,只能疯狂找事情来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旅行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绍臻的脑中浮现他曾说过自己去u市的深山,以及那个遇见被未婚夫和闺蜜背叛的女子的酒吧,所以他也是失恋才去那种地方的吗? 「我在旅行的时候,一直问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直在反省自己。」 「那你有得出是什么原因吗?」 他耸耸肩膀,很是无奈地说:「可能准备国考的时候太忙了吧。」 绍臻懂国考时的压力,时间与精力都会被读书狠狠佔据,另一半的确会感觉到冷落与孤独,可是…… 「可是国考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啊。」她不禁替他打抱不平。 「当然这是我的一面之词,我没有问她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问了也不会有真话。」郡凯疲倦地笑了笑,「她在考试前一个月提分手的,我还能考过国考真的是谢天谢地。」 「哇呜……」绍臻惊呼,当时她为了不要影响国考,一整年都没有碰感情的事,她好难想像如果是自己经歷到他的事情,能不能顺利通过考试。 他陷入回忆中,沉默许久,她也不着急,给他一些时间沉淀。 郡凯喝了一口咖啡,绍臻跟着学了他的动作。 「你们交往多久啊?」她问。 「七年。」他答。 「好久啊。」她折手指数数,却越数越奇怪,难道他们是国中就在一起的吗? 郡凯知道她在做什么,于是在她发问前就回答:「我们是高二在一起的,我之前在u大读财经读到大二时休学重考药学。」 u大财经的分数和药学之间有些距离,这样的实力差距重考一年就考上,不容易啊。她想了想,怕刺伤他,于是笑说:「你这跨领域也跨太大了吧。」 郡凯笑了几声,自嘲道:「我高中的时候太混了。」 绍臻看着他,想等他自己说下去,然而他不愿多谈,又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现在忧鬱的情况怎么样了?」 第四章 里(3) 「好了啊。」她答:「其实我自己觉得我大三的时候就好了,但我遇到一个男生,他说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所以大四有空我就去諮商了。」 「哪里遇到的男生啊?」 「交友软体。」 郡凯的眼神中闪过了些什么,他眨眨眼,垂下眼帘。 「我当时对那个人很依赖,我很喜欢他,喜欢到患得患失,但那个人其实骗我。」绍臻说。 「他骗你什么?」郡凯皱眉。 「他骗我年纪,我本来以为他大我六岁,但其实应该是九岁。」她笑了笑,睨他一眼,说:「你知道的,平时藏得再怎么好,某些时候还是会露出马脚。」 用谎言编造的世界,细节会暴露真实。 当时他们在谈论早期的游戏机,那人不小心将自己的出生年分说溜嘴了。 「他知道我想要找男朋友,他没有那个想法但还是继续跟我相处,他有空就回我讯息、跟我讲电话,没空的时候就消失个两三天。」说起这些,她心中已无波澜。 绍臻摸摸玻璃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浸湿她的指缝。 「他带给我很多快乐跟心动,也教会我一些人生道理,但我的患得患失和不安全感也是因他而起的,我曾经很喜欢他,可是他也确实骗了我。」绍臻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一码归一码,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他也不全然是坏的。」 郡凯悄声嘀咕:「也不全然是坏的……」 「怎么了?」她轻轻挑眉。 他沉默片刻,说:「你不觉得交友软体上很多骗子吗?」 「骗子到处都有吧,学会分辨哪些人是可以相信的,这个比较重要。」这也是諮商带给她的。绍臻说:「对我来说,交友软体只是一个管道而已,我知道我想要找什么样的人,所以不会浪费时间在不对的人身上。」话至此,她突然想起ken。 「但是这样的话,从生活圈找不也可以吗?」郡凯眉头轻蹙,说:「看得到真实的人,还是比较安全吧?」 「确实。」虽然绍臻不完全同意他,但她不想说服他,而且真的要说,交友软体上只需要几张照片几则资讯,的确容易造假。她转移话题:「不过交友软体也有其他优点啊。」 「什么优点?」 「在你不喜欢对方的时候,可以直接消失。」绍臻轻笑说:「省事。」 郡凯的表情一沉,没有接话。 她笑着柔声询问:「觉得很残忍吗?」 「嗯。」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硬挤出来的。 是啊,她曾经也觉得,只是如今,已是习以为常。 「我可以消失,但对方也可能会消失,这是交友软体的生态,需要抱持这样的想法才不会受伤,这是双面刃。」绍臻说完停顿片刻,她想了想,说:「所以更正一下,与其说是优点,不如说是特性。」 「嗯……」他沉吟,在他听来,这像是个缺点。 「在想什么吗?」她问。 「我在想,我好像真的不适合交友软体。」郡凯乾笑两声,说:「我没办法这样说断就断。」 「我一开始也没办法,但諮商之后,我学会检视关係里的自己是什么状态,如果这段关係没有带给我好的东西,甚至带给我的是内耗,」绍臻嚥了嚥口水,换气一回,说:「那我就会切断这个关係。」 「不会捨不得吗?」他盯着她,像是渴求着某种回答,或者说,是肯定。 绍臻笑了笑,用和缓的语气说:「当然会啊,有感情的时候当然会,但该断的关係还是得断啊,这样对自己才是好的。」 「也是啦……」郡凯有些丧气,他垂着头,呢喃:「要是我能那么果断就好了……」 绍臻观察他的神情,彷彿绿荫遇上寒冬,他原先的神采奕奕荡然无存。 「七年的感情当然不可能说割捨就割捨啊,你们有那么多共同经歷,曖昧那短短几週的短时间没办法比啦。」 似乎听出一点端倪,他愣了一下,问:「所以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曖昧吗?」 「不一定啊,朋友之间我也会这么做,但如果是感情的话——」绍臻拉长尾音,如今的她内心仍然会拉扯,她定了定心,说:「我是母胎单身,最长的关係也就曖昧三个月。」 他现在脸上满是惊讶,很纯粹的惊讶。 她收过太多惊讶的回应,里头有真心有客套,也有带刺伤人的,但他的惊讶,就是真的惊讶。 她浅浅地笑了笑,说:「很惊讶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郡凯努力组织语句:「呃……就是感觉……不像啊……」 闻言,绍臻大笑,她起了玩心,问:「那你觉得母胎单应该怎么样?」 第四章 里(4) 感觉到前方有个坑,郡凯没有傻傻跳进去,虽然跳不过去但他可以停下来,他可以换一条路走。 绍臻含笑地盯着他看,贼兮兮地等着要挖苦他。 半晌,郡凯终于说话:「欸你看那里有柴犬。」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路口有一隻穿着衣服的柴犬,「牠好胖喔。」 他笑了笑:「哈哈对啊,衣服感觉好绷。」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直到那隻柴犬过了马路,消失在他们的可视范围中。 「你刚刚,是在转移话题吗?」绍臻冷不丁地说。 郡凯噗哧一笑,他挠挠鼻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讲出来啊!」 「啊,抱歉抱歉,给您留点面子是吧?」她说完,接着一阵大笑。 笑声让气氛轻松许多,绍臻问郡凯要不要试试西西里咖啡,她记得他不曾尝试过这个品项。 「你可以直接喝。」她抽起吸管,手指轻敲杯缘,说:「可以就口。」 「没关係我用我的小杯子。」他答。 「这样味道会混到吧?」她瞄了一眼他手里的小杯子,里头还有一些咖啡。 郡凯点的手冲咖啡是装在瓶子内的,有另外给一个小玻璃杯,他仰头饮尽杯子里的咖啡,用小杯子接了她倒的西西里咖啡,她倒了约莫一口的量,先让他试试味道。 郡凯一饮而尽,表情瞬间一亮,咖啡与柠檬汁搭配和谐,再加上气泡水点缀口感,他一喝就爱上这个品项。 察觉到他喜欢,绍臻倾斜杯子要再分享,但他连忙回绝:「没关係,你喝你喝。」 「啊……你不喜欢吗?」她佯装沮丧,逐渐收起的手显得楚楚可怜。 「不会啊,很好喝啊。」他赶忙解释。 「是吧——」她瞬间收起前一秒的失望,嘻皮笑脸地说:「看来我传教成功,欢迎加入我大西西里教!」 郡凯看见她逐渐向上伸展的小手臂,又一次被她的小动作逗笑了,他可真是完全没想到那个公认高冷的绍臻竟然是这样的—— 他一怔,猛然想起刚才她说的话,他目光渐冷,把心中的想法压进垃圾桶中。 「齁——给你喝——」她的语气撒娇:「好东西就是要分享欸!」 郡凯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拿她没办法,又从她那里接过一些咖啡。 「好了,剩下的我要喝。」绍臻双手环住杯子,把杯子往他的反方向拽远了些,她瞇起双眼紧盯着他,彷彿在警戒似的。 他无奈一笑,说:「没有要跟你抢啦。」 胡闹完的绍臻回归本色,她喝了喝咖啡,轻描淡写地说:「我好羡慕那些以年来当单位的情侣们。」 「噢?」郡凯看向她。 绍臻移眸睨他,眼前就有个拥有过七年感情的人,虽然他已经分手,但她仍是羡慕的。 「我的高中朋友现在交往第七年,王妙妙跟她男友应该是第三年了。」她把脸颊旁的发丝勾至耳后,说:「有时候在路上看到四五十岁的夫妻甚至是阿公阿嬤辈还在牵手,我就会觉得——好好喔。」 「嗯——确实。」郡凯的脑海中也有画面,他试探地问:「所以你是想要长期关係的吗?」 长期关係吗?好陌生的词。绍臻沉默许久,才让一个声音缓缓流出喉咙:「……嗯。」 「可是你如果没有跟人交往过,要怎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一定要交往过才能知道吗?」绍臻轻笑,笑里夹杂了一丝讥讽,这个问题,她被问过太多次了,在她耳里,这甚至是一种质问。 感知到她的防御,郡凯赶紧安抚,解释道:「也不是这样说啦,就——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不少人曖昧过,嗯……我现在不会把那些关係当作曖昧了,但别人可能会觉得我们是曖昧,就是说——应该说我认识过蛮多不同类型的人,但就是互相认识的阶段。」她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她感受到郡凯似乎是个纯情的人,她不确定他能不能接受她的过去。 她怕他会像前闺蜜一样,她害怕那种看见垃圾般的厌弃眼神。 「嗯嗯。」他轻应两声,视线下垂,托着下巴在沉思。 绍臻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好还是坏,为了避免他误会,她又补充解释:「啊但不是那种数不清的那种啦,你不要误会哦。我也会听别人说他们的故事啊,听一听就知道『哦我不想要找这样子的人』,对吧?」 「对啦。」郡凯附和,但语气中多有迟疑。 「我之前说过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嘛,哈哈。」她刻意笑出声,想要缓解尷尬。 「嗯。」他不紧不慢地頷首,「那什么样的人是你想要的?」 第四章 里(5) 她想了想,说:「稳定的人。」 「稳定的人?」 「嗯……可以说是情绪稳定。」 「哦——这点确实很重要。」郡凯点点头,这回他是真心附议。 「我真的受不了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发脾气的人,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要那么带刺呢?」绍臻不由得想起妈妈,諮商后她才明白她以为的小事,其实是对她心理的折磨。 她已经努力平和地说,但郡凯仍察觉到她话中的情绪,他沉思了会儿,问:「还有其他的?」 「嗯……温柔吧。」她想了想,略带自嘲地笑说:「其实我之前完全不在意温柔这个特质,我以前喜欢痞痞的、霸气霸气的类型,但那个让我晕烂的人,他就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轻轻挑眉,问:「你说骗你的那个?」 「喔……」好像不小心被戳到痛点,绍臻大笑几声,说:「对啦。」 「噢!」他略为慌张,语速快得很:「我没有别的意思啦!就是确定一下。」 「没事啦!」她搧手,重整语气,平静地述说:「我第一次遇到像他那么温柔的人,我发现我其实是想要被温柔地对待的,嗯……我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其实他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但又觉得突然消失很残忍,所以才会用渐行渐远的方式呢?」 「我不知道耶。」他的眉头轻蹙,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我对对方没意思,那我就会划清界线,我不想让对方误会,不想浪费对方的时间。」 绍臻听出他的认真,她以前也觉得这样做是对双方都好,但如果身处单恋的一方,会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她已经不能那么斩钉截铁地认为了。 「这么说的话……」绍臻贼兮兮地瞄他,调侃道:「你听起来好像很有经验。」 「才没有咧——」郡凯着急解释,「我之前非单身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很有经验。」 「那又不衝突,是别人想靠近你的欸。」不知怎么地,她喜欢看他慌张的样子,于是继续捉弄他:「而且你都分手那么久了,怎么可能都没有?」 「嗯……对啦,是有啦。」他悄声咕噥,彷彿被揪到小辫子般变得乖顺。 绍臻保持着浅浅的贼笑,但她在心中瞪大了双眼,她随口的调侃,没想到是真的。 她瞇起双眼打量他,贼笑说:「是不是以前的朋友听到你分手的消息,又跑回来接近你了呀?」 「你怎么知道?」他很是惊奇。 又被说中了?她嘿嘿地笑了笑,「我会通灵。」 他哑然失笑,无奈却又愉快。 绍臻追问了故事细节,但郡凯只简略地说是国中的女同学,在暑假的同学会后突然开始频频传讯息给他,不过都被他以实习忙碌推托了。 「是喔——」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拿起水杯喝水,遮掩住她微微勾起的嘴角。 既然他是如此涇渭分明的人,那这回他们出游,算不算是个好兆头呢? 「但你拒绝得那么委婉,人家会不会觉得你是真的在忙?」 「嗯……是有可能。」郡凯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杯子上,他喃喃道:「但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说的也是,会靠近你的,都是你身边的人吧。」绍臻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她选择交友软体的原因,从生活圈的人开始发展,要是以后没有在一起,该怎么办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从身边的人开始发展的原因。」 郡凯转头看她,这和他的想法很是不同,他一直都是从生活圈里寻找可以发展恋情的异性的。 她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半晌,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她偏了偏头,和他对上眼。 「怎么说?」他看着她问。 「比如说,陈如鹃跟蔡家龙在大二分手,但我们还是有需要併组的实验,本来大一的时候是陈如鹃会过去问你们,可是分手后让她过去感觉很怪。」绍臻娓娓道来:「要临时找别组也很困难,大家都有习惯的合作对象了,所以我就先确定她可以跟你们合作,然后再过去问你。」 「欸——」郡凯脑中并没有这段印象,这太碎片了,但也日常得像是会发生的事。 「我还挑蔡佳龙在旁边的时候过去问你,想说让他听见,我再用馀光偷瞄他的表情。」绍臻半是揶揄半是埋怨:「嘿!结果你瞬间就说好啊,都不用问一下蔡佳龙的欸!全场就只有我在担心我在尷尬的齁。」 郡凯大笑连连,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他含笑说:「我就没想那么多啊。」 「你是没在管蔡佳龙的死活吧哈哈哈!」 「哈哈哈!」 第四章 里(6) 他们又一起笑了片刻,郡凯喝水冷静,对于绍臻,他认识了许多他不知道的那些,那个高冷的何绍臻,原来是个心思细腻又忧鬱敏感的人,他不禁试想,如果当时她的状态那样糟糕,是怎么让人完全看不出来的呢? 光是想像就觉得好辛苦。 「啊!我想到了!」绍臻突然拍手,说:「我想到一个我希望我男友有的特质。」 「什么?」 「我希望他是喜欢被撒娇的人。」她靦腆一笑,「因为我喜欢撒娇。」 噢? 郡凯眨了眨眼,他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夕阳烧红了云边,窗外的天逐渐暗下,本来为了躲避烈日的他们在咖啡厅聊了许久的天,干话与正经并存的对谈里,时间的存在感降低了,甚至到了咖啡厅关店时间,他们仍然意犹未尽。 「啊,说要去环湖的。」绍臻站在店门口突然想起,「现在应该不太适合了。」 为了保护生态,湖边并没有架设路灯。 「没关係啊,我们下次再去。」郡凯拉开门扉,让她先行。 晚上六点,时间适合吃晚餐,然而刚才在咖啡厅老闆请他们吃了两块软饼乾,绍臻不太饿。 「你会饿吗?」她问。 「我还好欸,可吃可不吃。」郡凯答。刚才吃冰又吃饼,满满的糖分与碳水让他的血糖还在高位。 听了他的回答,她有一丝失望,难道他们就要在此解散了吗?她并不想这么快回家。 「还是我们去逛夜市?如果饿了可以吃一点小东西。」她提议,又说一些增加说服力的话。 「好啊。」他几乎没有犹豫。 郡凯载着绍臻前往夜市,週日的夜市不及週六的人多,但还是颇为拥挤,绍臻紧跟在郡凯身边,怕被人潮冲散了。 过了充满排队人潮的拥挤路段,他们走到一条比较宽敞的街,绍臻东张西望,虽然是本地人,但她已经多年没逛夜市,对她而言算是新的地方。 「烧烤、地瓜球、可丽饼……」她像是刚学认字的孩子一样,把所见到的文字全读出来,走着走着,她用手背轻碰他的手,就像不小心碰到的那样。 她用馀光偷瞄,他没有拉开距离,还是笑笑地在四处张望。 嗯……好像……可以更多一些? 他们走完一条街,没看见什么想吃的,想走回头,却被一对慢悠悠散步的情侣挡住了路,绍臻放慢脚步走了一会儿,盯着前方两人牵着的手,越看越不爽。 手牵着但人分那么开,是在丰年祭跳舞吗? 绍臻掩嘴,说:「我们超过他们吧。」 郡凯见她的动作是在和他说话,但他没听清楚,于是弯身靠近她,问:「你说什么?」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什么。 她又重复说一次刚才的话。 郡凯看了看前方,想等有两人可过空间时再走,但绍臻轻推他的背,从前方情侣的侧边空隙快步经过,又往前几公尺后才慢下步伐。 「我刚刚很想要这样——」绍臻举起手刀,在空中劈斩。 郡凯愣了愣,意识到她想劈开前方情侣的手,他轻轻一笑。 「啊,应该要大喊『不好意思借过一下!』,然后这样——」绍臻用双手做出拨开的动作,然后手口併用又演示了一次:「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 「单身狗就是如此兇猛,嗷嗷嗷嗷嗷!」绍臻模仿吉娃娃的叫声,很是维妙维肖。 这下郡凯彻底被逗笑,他从没想过何绍臻会模仿狗叫,这实在太违和太反差了!他笑得弯腰,上气不接下气的,绍臻都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他还止不住。 「齁——好了啦!」她的脸颊发热,扭捏感逐渐爬满全身,她恼怒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双手环胸闹起脾气。 「好啦好啦,不是在笑你啦。」郡凯含笑,默默用指头擦去眼角笑出的泪珠。 「那不然你在笑什么?」她气呼呼的,语速很急。 「我是因为——」他突然一顿,喉头轻轻一滚,把要说的话又嚥了回去。 「因为啥?」她甚至停下来,抬头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他的眼眸转动,从他的辞海里努力翻找词汇,良久,才选定一词,说:「有趣。」 「那就是笑我啊!」绍臻拔高音调,一记未加施力的拳头垂直打在他的手臂上,她撇开头哼哼两声,装模作样地说:「不理你了。」 郡凯不禁失笑,但笑没几声,就技术性地咳嗽几下,把笑容憋回肚子里。 毕竟是女孩子嘛。 他怕她听见他的笑声,就真的不理他了。 第四章 里(7)# 结束一天的行程,郡凯载绍臻回到早上碰面的地方,绍臻的身高不高,要下车总是有些吃力,她一脚踩着地面,单脚跳了跳之后才跨过车身。 郡凯回头,关切地问:「ok吗?」 「嗯。」绍臻双脚踩地,她再次注意到他的手臂,正向后护在她的身后。 那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今天单独出游的关係,从第一次被他载开始,他就持续这么做。 她已经写好几百字迫不及待要跟如鹃分享了。 「你回去路上小心。」她挥挥手,说:「到家跟我说一下。」 「好。」他应允。 绍臻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在路途上,她迫不及待地拨通如鹃的电话,响了几声后,如鹃接起。 「我刚刚跟赵郡凯分开,现在在走回家的路上。」激动的绍臻语速飞快,「你现在有空吗?」 「等我一下!我拿耳机!」 如鹃说完,绍臻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她等了一会儿,如鹃道:「喂——我本来要去洗澡的但,来吧说吧!」 绍臻把今天发生的故事重点摘要说给如鹃,从他们去市集她差点踉蹌,到冰店吃冰时郡凯通灵般地给她湿纸巾,还有道别之前她下机车时的观察。 「其他什么拿餐具啊拉门啊,或是让女生远离车道那种基本的就不用我多说了。」绍臻站在路旁来回漫步,「今天相处下来觉得他真的是又贴心又细心,跟他相处的时候会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 「你听起来很开心耶。」如鹃说。 绍臻一怔,她停下脚步,踩在路边的红线上。 听了如鹃的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的,在分享的同时,也是咧嘴笑着的。 很开心吗?她问了问自己,无疑地,心里浮出了一个肯定。 「我听起来很开心吗?」 「对啊。」如鹃说:「跟你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相比,现在好多了。」 死气沉沉……绍臻抿了抿唇,是说跟ken相处的时候吗? 「噢,虽然我是这么说啦,但要说我们今天是朋友出游也说得通啊,就是刚好两个喜欢动物的人一起去逛市集,然后顺便聊聊天这样。」绍臻不知为何,开始凸显他们的关係只是普通朋友。 「这样子喔……」如鹃没有多言。 「而且搞不好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啊,也要看他回去之后是什么态度再说嘛哈哈,只是跟你分享一下我今天出去都在做什么啦!」 结束和如鹃的通话后,绍臻缓缓地蹲下,她盯着红线上的小颗粒,脑海浮现出各种声音,有今天对话的片段,有郡凯的声音,还有如鹃说的话,交织重叠后在她脑里嗡嗡响。 她不知道要怎么定义现在的感觉,和郡凯的相处显然是开心的,但就像在墙外举办嘉年华,那份开心,好似被阻隔在外。 她的内心,正在抗拒接受这份喜悦。 绍臻长吁一气,她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里状态,无非是自己接受的同时就必须承担失去的风险。不要放大细节,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这是她在交友软体打滚多年后得到的经验。 她停止思考,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姿态性低血压而身子一晃,踉蹌几步后才找到平衡,然而却因如此,她想起来在铁路公园时,他即时的保护。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臂膀。 手机在此时亮起,她拿起手机一瞧,是郡凯传来讯息。 「我到家了!」是晚上八点四十分传的。 「你到家了吗?」是现在九点传来的。 绍臻凝视聊天室许久。 是她太习惯杳无音讯了吗?太习惯没有回应就不该再传讯息了吗? 他后来的主动问询对她而言好奇怪,好新鲜。 九点零五分,他又传了一张巨兔阿万摆出问号的贴图。 显然是看她已读了却没有回覆,她连忙传讯息解释:「刚刚跟如鹃在讲电话啦,我到家了。」 讯息送出后,她迈步朝家的方向走。 郡凯:「好,到家就好。」 郡凯:「那我先去洗澡囉。」 绍臻回覆一张阿万的ok贴图。 她收起手机,目视前方,巷子口的暖黄灯光照出一道她长长的影子。 所以他是在等我回家吗? 绍臻的眼眶倏地一热,眼泪猝不及防地累积,光影在她的视线里闪动。 「什么啦——」她擦去眼泪,不禁犯嘀咕:「这么小的事。」 明明是这么小的事…… 是啊,明明是这么小的事,却是她以往不敢想的,这么小的事,于她而言竟是奢望。 她有一个布袋子,使劲塞满她许久的许多的委屈,但布包被划开一道口子,委屈像被压缩的棉花找到释放压力的出口,膨胀、扩张,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以她从未想过的程度,展现出原本的面貌。 委屈是甦醒的猛兽,不给她机会抵抗,不给她时间缓颊。 她跑到暗处猛然蹲下,她藏住了身体,却难以按捺声音,只能在轿车间的缝隙中偷偷啜泣,久久不能自已。 第五章 高墙(1) 出游之后,绍臻与郡凯的关係有了微妙的变化,绍臻细微地查觉到他说话的声调变得更沉更温柔了些,在药局得空时,他也绝对会和她聊天,从她的兴趣、她喜欢的歌、她看的电影,种种有关她的一切他几乎都问了个遍。 「我想起来之前你有在限时动态发过一本书,是在讲丛林部落里的故事。」郡凯倚着调剂台说。 「哦,有,但我一时也忘记那本叫什么名字了。」绍臻她知道他在说什么,那大约是半年前的事,他还有回復她的限时动态,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回復她,因此她仍有印象。 她拿出手机查看典藏,找回当时的限时动态,说:「是这本吧?」 「对对。」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你那时候还有来密我。」她凭着模糊的记忆说:「好像是说你有看到那本书的电影吧?」 「对啊,我那时候超级惊讶的。」这件事情在郡凯心里留有很深的印象,当时的他开始对丛林部落起了兴趣,在搜寻资料时发现了一部小眾电影,电影没有在电影院上映也没有在影音平台上,甚至连中文字幕都没有,结果过没几天,就看见绍臻的限时动态发了与电影同名的小说。 除了惊奇之外,还有好奇。 「你怎么会看那本书啊?」他问。 「我在二手书店买的。」绍臻回答:「那时候我在书店挑很久,好几本书拿下来翻几页就放回架子上了,结果那本我没怎么看内容,不知道怎么了就买了。」 「嗯嗯。」郡凯看着她,仔细听着。 「我那时候就把手从书脊上面滑过去,感应一下哪本书跟我的磁场有对到,看是哪一本书在召唤我,然后就买了这本。」绍臻弹了个响指,说:「果然,超级好看。」 郡凯笑了笑,他已经很习惯她一本正经地讲干话了。 「真的喔——」他有些可惜地说:「我那时候看电影,没有中文字幕,只能内容都是边看边猜的。」 「那你怎么会发现那部的?」她看向他,又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时候觉得丛林部落的文化蛮有趣的,然后搜寻相关资料时就看见那部电影。」他答。 郡凯问绍臻书里的故事在说什么,半年前的故事她没办法记清,只能概述故事内容,说是有人贩子会去丛林部落里拐走少女,因此部落里的女人都会刻意将女儿扮丑,还会在地下挖个坑洞让女儿躲藏。 「我现在比较有印象的是政府要用直升机喷洒巴拉刈来去除罌粟,但结果军方跟黑心商人有勾结,巴拉刈不会喷罌粟,是随便洒到丛林里,有一个小女生就这样被淋过去……」话于此,绍臻不接着说了。 「噢……」郡凯轻蹙眉头,「你这么说,我好像也有这段的印象。」 绍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它是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群女人过着那样的生活,我会忍不住把自己带入,想说『啊……要是我活在那里的话』,然后就觉得她们真的好辛苦喔。」 「嗯——」郡凯頷首,他注视她,仔细聆听她说的话。 「我还蛮喜欢这种以女性为主题的东西,像封建体制下的女性悲歌,到现在的女权运动,看下来就会觉得——」绍臻她心中有股澎湃的情绪,顿了顿平復心绪后,才道:「一路以来进步了好多,真的是很不容易。」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绍臻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撇开视线,触摸架上的药品,佯装轻松。 郡凯喜欢听她说话,他想要了解她,然而他越了解她,就越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他发现自己对她的认识只停留在粗浅的标籤,明明他们当了四年的同学,甚至和班上其他没有说过话的女同学相比,她已经算是他相对熟识的人了。 「你真的好酷。」他犹感而发。 「酷?」他很常这样形容她,但她不解为什么,绍臻问:「这是称讚的意思吗?」 「是啊!当然是。」郡凯激动得扬起音调,「我觉得你很神奇。」 神奇?又是一个她不理解的形容,本想追问,但学姊在此时交付任务给他俩,忙碌之后便没了机会多聊。 下班前,绍臻收拾自己的物品,不断用馀光注意他的行为,等他放下手机在脱白袍时,以轻松的语气说出自己沙盘推演一整个下午的话:「你平常习惯讲电话吗?」 第五章 高墙(2) 「怎么了吗?」郡凯把白袍掛在手臂上,他注视着她,然而她正在摺白袍,没有往他瞧。 「就问一下唄,因为我懒得打字。」绍臻把白袍放入柜子里,说:「虽然你打字很快啦,但还是用讲的比较方便。」说完,她才与他对视。 「哦——」郡凯知道她问题背后的意思,于是他轻轻点头说:「可以啊,我会讲电话。」 绍臻本想一步一步靠近,没想到他一路亮了绿灯,她不禁扬起嘴角,轻快地说道:「那晚上再聊唄,我先撤退了掰掰。」语毕,她脚步匆匆地离开药局。 郡凯仍杵在原地,明明她个子矮小但脚程却是飞快,他印象中的她就是如此,下了课,拎着自己的电脑从教室前门快步离去,不跟人间聊,也不给人搭话的机会。 能和她一起实习,有大把相处时间,或许,是某种缘份吧。 他好奇她身上还有什么惊喜。 晚上十点,绍臻躺在床上,她发送一个贴图给郡凯,过没多久,他已读后回復问:「打给你?」 她传了一个「好」字,下一秒他就来电,她还刻意晾了他几秒后才接起:「喂?」 「喂——」郡凯拉了好长的尾音。 她笑了几声,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很快开啟话题,问她有关画画的事,从她小时候学画开始,到后来纸本转为电绘,还有巨兔阿万诞生的故事。 在他的提问下,她说了很多,当她注意到时间时,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半小时了。 「我老实说吧。」 郡凯话锋一转,绍臻的心不禁一紧。 「我知道你是阿万的作者时,真的超级惊讶,然后,也很崇拜你。」他顿了顿,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专长,或是热爱的事物,还坚持那么多年的人,我真的觉得很厉害。」 突然被认真夸讚的绍臻顿时乱了手脚,她先是打哈哈笑了几声后,自嘲道:「我妈都说我是不务正业。」 「怎么会是不务正业,你这是有为斜槓青年。」郡凯反驳。 「哈哈,是吗?」 「对啊,阿万好用又好看,你真的很有才华。」他不吝于展现自己对她的欣赏,每字每句的夸讚,都十分真诚。 绍臻不说话了,她心里某一块旱地奇蹟般地下雨,打溼了久旱而龟裂的土地,雨水浸透每一道裂缝中,一点一点地抚平裂痕。 「你在夸奖我吗?」她的声音细微,说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 「对呀,我在夸你。」他听见了,并且再次给予肯定:「我觉得你很厉害。」 「可是我很少上销量排行榜……粉丝数量也没有很多……」 「你已经有很多粉丝了啊,你已经很厉害了!」 绍臻像隻丧气小猫般发出咽呜。她是拥有粉丝,粉丝也有私讯她给她鼓励,但她并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里,因为若是视他们为真实,也会开始将网路上的酸言酸语当真。 ——这隻兔子好奇怪。 ——这什么奇怪的比例,没看过真的兔子吗?。 ——这个图案怎么跟xxx的那么像?抄袭吗? 那些伤人的话不常出现,但时不时会有一则,她不曾公开过自己是阿万作者的身分,那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她不想把那些评论与她本人掛勾,甚至连身边的人她也不怎么透露。 「你是第三个知道我是阿万作者的人。」绍臻的语调低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陈如鹃。」 「欸——真的喔。」郡凯略为惊讶,「好荣幸喔,哈哈。」 「我其实不喜欢让人知道我在画图。」她好像,即将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盒子。 「那你怎么会告诉我呀?」感受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的语调变得轻柔而低沉。 「不知道耶,就,想告诉你吧哈哈哈。」绍臻没有把那个记忆盒子打开,明天还得上班,今晚不适合哭泣,况且,这是她和他的第一通电话,她不能让气氛变得太沉重。 她应该让他觉得和她聊天是开心的,这样他才会喜欢她。 「欸——好特别喔,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会大肆宣传,接受广大讚美顺便增加粉丝。」郡凯笑了几声,他听见她的笑声后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所以语气轻快许多。 「不知道耶——可能因为我以前被笑过吧哈哈。」绍臻掩着心里的旧伤,轻笑几声:「ptsd了啦。」 「怎么了?」郡凯不会错过任何瞭解她的机会,他语气放柔问:「以前怎么了?」 第五章 高墙(3) 「国中的时候被公开处刑唄。」绍臻说得愜意,她在心中捧着那个记忆盒子,看着它的外观并没有打开,并说出盒子上标记的话:「我国中的时候被霸凌了。」 「啊……」郡凯猛然想起,他说:「我之前看过你在ig发的贴文,讲说你以前有被霸凌。」 绍臻登时一愣,那是她在大四上学期暂时结案后发的文章,当时自己已经处理了一些课题,本想在ig上纪录自己的故事,写了一大段也发出去了,过了一小时,又害怕自己成为笑柄或者攻击的对象,于是很快撤下贴文。 没想到他有看见。 「欸我发完一个小时就撤掉了耶,结果你有看到喔哈哈哈。」绍臻大笑几声,企图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尷尬与害怕。 传递情绪的方式只有声音,郡凯无法从表情判断她现在的状态,这次听见她的笑声后他并没有松懈,想起和他说话的人可是那个能将重鬱掩盖得像没事的绍臻,他必须更加细腻地观察她的反应。 「对啊,我那时候蛮讶异的,感觉你不像是会被霸凌的人。」 绍臻浅浅一笑,笑里夹带浅浅的讽刺,她知道他的意思,也许是他的语气认真真挚,所以讽刺的情绪没有以往的浓烈,她现在觉得更多的是可悲。 「什么意思?」她装傻,她想看他怎么说。 「就——你长得漂漂亮亮的……」郡凯有些嘴软,声音越说越小了。 绍臻大笑几声,她的情绪很复杂,但他的夸奖还是给了她好的感受,她放下戒心,收起即将出鞘的刀刃,或许,她不会有需要反击的时刻。 「我就是被霸凌之后才变这样的。」她笑了笑:「我的容貌焦虑蛮严重的。」 「唔……所以你出门才会都化妆吗?」郡凯轻声询问。 「对啊,但我的素顏竟然被你看见了!」绍臻是笑着说的,但仍然难掩她激动的情绪。 「啊。」郡凯一怔,飞速思考着应该如何回应,「还好吧,我觉得没有差很多呀。」 「没有差很多吗?没有差很多的意思就是还是有差吧!」果然刀子收得太早了。绍臻的语速飞快:「还是你是直男,看不出来有没有化妆?」 「肯定是有差的啊,有化妆跟没化妆还是看得出来啊。」好兇好兇,有猫咪炸毛了。郡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画没画散发的气质不一样。」 她咄咄逼人:「怎样不一样。」 「有化的时候比较漂亮,感觉比较难接近,比较有距离感;没化妆的时候比较邻家女孩。」郡凯从本来的躺姿坐起来,他绞尽脑汁地挑选合适的用词,以前考学测写作文时都没现在认真。 「hmm…」听见他的回答,绍臻的气焰消退不少。 郡凯紧张得很,但语气还是和缓地说:「你太担心了啦,真的,你不用焦虑这个。」 「好唄。」她又回復成轻松愉快的语气,开玩笑说:「看来我不用把你灭口了哈哈。」 「什么啦,因为我看到你的素顏吗?」郡凯捏了一把冷汗,听起来他已经顺利「活下来」了。他问:「如鹃或王妙妙她们没看过你素顏吗?」 「没有耶,我在r市都是每天完妆后出门的。」她笑了笑说:「连体育课也是哦。」 「哇……」 郡凯其实真的没有觉得她化妆与否有那么大的影响,不否认完妆后的她更加漂亮,但他觉得素顏的她更加亲切,若是她是素顏去上课,他很有可能会去与她攀谈。 「你太努力了吧——」他说:「这样不累吗?」 「累啊哈哈哈哈。」绍臻笑了几声,「但是累总比焦虑害怕好吧?」 郡凯知道女生或多或少有容貌焦虑,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相貌如她的女生还会这么焦虑,他不急不慢地说:「男生好像比较少容貌焦虑,我还蛮好奇为什么你会这么焦虑的。」 「因为我之前被霸凌啊。」绍臻躺在床上,说着她曾经在諮商室里说过的话:「我从国二开始被霸凌的,她们会攻击我的外表,青春期我脸上有长痘痘跟泛红,她们会笑我皮肤很差;我的眼睛很大,她们会说我在瞪她们。我上厕所完洗手照镜子,她们会在后面阴阳怪气说我爱漂亮。」 绍臻停顿一会儿,她想要理性且平静地说出这些,并不想打开那个装着情绪的盒子。 「还有我妈吧,从小她就嫌我胖,说我额头高啊、没鼻樑啊,唉,其实諮商之后发现很多问题都是原生家庭的问题,我諮商后也有跟我妈说过这些,但——」她的话戛然而止,她紧抿着唇,难以啟齿。 第五章 高墙(4) 郡凯等了片刻等不到下文,他还一度以为是自己断线了,然而他又可以听见她似有似无的呼吸声。他不想给她压力,心里话是难以说出口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绍臻深深叹息,把情绪控制在爆发之前,像在做实验时控制气压,她已经很得心应手,缓了缓气息,她继续说道:「我觉得挺可悲的吧,我告诉她说的那些话对我有什么影响,结果她回我她说的是事实。」 语毕,她轻轻笑了,不知道是在自嘲,抑或是被气笑了,又或者,两者皆是。 「嗯……」郡凯低沉地应了一声。 「觉得太沉重了吗哈哈哈。」绍臻笑出声,她习惯性地藉由笑声来稀释气氛里的沉重,在她生活经验里,太少人可以承受她说的这些,没有人喜欢负面情绪。 「没有。」郡凯说:「我在听你说。」 他的嗓音低沉,放轻了音调显得声音更有磁性,她还不敢确定他就是那个能够让她放心倾吐的对象,但她正在渐渐相信。 「你国中时被霸凌,是有原因的吗?」郡凯说完,顿了一下又说:「我这样问你会不舒服吗?」 「不会啊。」他的小心翼翼令绍臻笑了笑,她这回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国中时遇到坏小孩唄,国中是靠学区入学的啊,各种妖魔鬼怪都可能是你的同学,班上有几个八加九跟瞎妹是很正常的。」 「嗯,确实啦。」他点了点头。 「以前班上有一群女生,算比较核心的七八个人吧,我本来也是其中的一员,刚开学时还没事,但后来她们会莫名其妙开始排挤其中一个人,那个女生就被踢出小圈圈,然后小圈圈的人开始说她的坏话。」绍臻娓娓道来: 「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被踢出去的那个女生很可怜,所以我就会去陪那个女生,她本来会跟我说小圈圈的女生的坏话,但后来,她会为了要融入回去那个圈子,开始讨好她们,然后说『何绍臻说你们怎样怎样』。」 「那个女生过一阵子后就回去那个小圈圈,然后会有下一个女生被踢出来,我就再去陪下一个女生,这时候我已经看不惯这种行为了,所以那个女生开始说小圈圈的坏话、说有我陪伴真的太好了的时候,我以为我找到同伴了,我以为她也觉醒了。」 绍臻突然嗤笑,当时的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结果又一样,她会在用一样的方式回到小圈圈里,然后,会在有下一个女生被踢出来。」 郡凯始终没有说话,他仔细地倾听,她说的故事超出了他的想像。 「小圈圈里七八个人,每一个人都被踢出来一次,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还好有我陪着她,可是每一个人都是靠说我的坏话来回到小圈圈里,我知道如果想要不被攻击,就要製造一个新的攻击对象,我知道,所以我不想跟她们计较,当她们全被踢出来一次之后,再来就轮到我了。」 然后,就是恶梦般的两年。 「我不想回去小圈圈,所以我也不会讨好她们,她们攻击我的方式无非是说成绩好有什么用,说我装清高,说我爱现,她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努力读书、越努力参加比赛,我就是要一直上台领奖,我就是要嚣张。」 她就是这样骄傲的人,明明心里自卑得很,还是要装出一副打不倒的模样。 若不是她扛着一身傲骨,恐怕无法撑过那悲惨的国中岁月。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两年里霸凌越来越严重,我最讨厌的就是要分组的课,还有要在台上报告的课。」绍臻苦涩地笑了笑,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是演讲比赛的常胜军,但我害怕站在班里的讲台上。」 郡凯一怔,她的话好像在他心里重重一击,他看见的都是她在台上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好难想像她有过恐惧上台的时光。 「你到底经歷了什么……」他的话里有惋惜、有诧异,还有难受,而难受,是源于一丝他未曾察觉的心疼。 听见他的话,她克制的情绪有些动摇。 「我之前在学校里会有人从走廊的另一边故意来撞我,或者是很大声的说唉噁,然后还有一件事我至今都还歷歷在目。」说到这,她变得有些气愤。 「怎么了?」他紧追着问。 第五章 高墙(5) 「我有一本用来画画的笔记本,平常收在抽屉里,每一节下课我都在座位上画画,可是有一天体育课回来,我发现笔记本不见了!」绍臻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大力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后来有个男生从垃圾桶里面拿出我的笔记本,站到讲台上很大声地问这是谁的啊,还说……」 她猛然有些头晕,那种无助、无地自容的感觉在多年之后的现在仍旧啃食着她,她已经不是当年弱小的女孩,然而面对这样的回忆,依然充满恐惧。 「嗯?」郡凯轻轻哼了一声,是在安抚她,在告诉她现在有他在陪着。 「说是谁画得那么丑,还指着我画的兔子问旁边的人那是不是猪——」绍臻哽咽到极致,哭声被压缩成一个咳嗽,悲伤从她的喉咙迸发出来。 「是不是长得像猪才会画猪?」、「这是自画像吧?」还有这些话她没有说,这些话如刀子般从她耳朵刺进她的心窝,要她说出口,无疑是利刃从心头划破喉咙。 「噢……还好吗?」她哭了。郡凯坐在床沿,面露担忧,「你手边有没有卫生纸呀?」 绍臻没有回答他,放下手机去抽了一张卫生纸,她用力擤鼻子,并大口深呼吸。心里的血是眼里透明的泪,她用卫生纸大力按住眼睛,像在止血一样。 郡凯想做点什么,却爱莫能助,只能默默地等待她平復。 「我后来把笔记本抢回来了,可是我发现里面被撕掉好几页,我本来想说算了,哈,我也是只能算了,可是后来、后来……」她哽咽地说,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哭了。 「唔……不急,你慢慢说。」郡凯的眉头紧锁,柔声之下,是满腔的怒火。 绍臻吸了吸鼻子,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冷静许多接着说:「我不是说笔记本有被撕掉吗?后来时不时就会被贴在黑板上,写失物招领。」 她不哭了,燃尽悲伤之后只剩一地残骸,她的心在国中时死去了好大一部份,同样死去的,还有信任别人的纯真。 「我那时候很害怕去上学,因为我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又看到我的画被贴在黑板上,我有把这件事告诉过我们班导,但他说我的东西我应该要自己收好,而且没有证据说是她们拿走的。」 绍臻还一直觉得是她自己的问题,还觉得没有证据让班导抓人是为难他,然而一直到了諮商室里,她才幡然醒悟,才惊觉这一切是多么的荒谬。 一个不作为的导师,正是霸凌越演越烈的推手,在他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默许中,霸凌会更加残暴。 「我现在,好气喔。」郡凯的拳头早已攥紧多时,他有多愤慨就有多无奈,「可是我不能帮你做什么。」 「我也有跟我妈说过这件事情,但她只跟我说不要理她们,要怎么不理?没办法不理啊!」绍臻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说:「她只会叫我回家不要摆一张臭脸,不然办转学啊,还说为什么她们不去排挤别人要排挤我,肯定是因为我有什么问题。」 谈及她的妈妈,郡凯不便多做评论,他只能一再地说:「不是你的问题啊,是她们的问题,她们乱排挤人是她们有问题!」 绍臻含泪笑了笑,他能给予这样的回应,就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后来上高中后变得很带刺、很难接近,其实在我看来高中的大家都是天使,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怎么跟人接触,除了我的前闺密。」她无奈一笑,说:「我非常不相信人,心理师告诉我,她们利用我、出卖我,其实就是背叛,而且我还被背叛了七八次,要怎么再相信人?」 「我真的听得好生气喔!明明你是因为好心才去陪那个被排挤的人,她们怎么还反过来捅你一刀?」郡凯的情绪激动,他最见不得自己的朋友遭受到不义之事。 如果善良的回报是伤害,那该有多心寒? 更何况她当时那么小…… 「我现在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散发那么难接近的气场了。」 「因为那是保护我的高墙。」高墙挡下了朝她射来的箭雨,已经伤痕累累的她,任何受伤的风险她都无法承受。她淡然地说:「虽然很孤单,但我安全了。」 「噢不……这句话听起来好悲伤。」郡凯的心里漾出一丝酸涩。 第五章 高墙(6) 听见他这么站在自己这边,绍臻破涕为笑,她放松地吐了一口气,这是她踏进諮商室后第一个处理的创伤,她还记得当时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完大概的故事,心理师回復她说感觉她的状态不错。 就是那么一句话,她发现自己又在假装,她停了很久很久,才告诉心理师她很不好,可是她都会装得自己好像很好。 「我刚开始諮商时都笑笑地说这些话,我好像在骗自己其实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没有受伤,只有弱者才会受伤,我不是弱者,我没有受伤。」绍臻仰躺在床铺上,眼角滑出一滴眼泪,浸溼了她的鬓角。 她平静地说:「后来我才发现我内心有很多很多情绪,委屈啊、生气啊、无助啊等等的很多情绪,只是我把他们通通关掉了,我只能把我的负面情绪都关掉,不然我会撑不了。」 「这就是你说你后来会忧鬱的原因吗?」郡凯问。 「对啊。」她有些惊讶他还记得,「因为我只是把那些情绪搁置不理,我把情绪塞到垃圾桶里还要用脚踩一踩看能不能塞更多,但我没有拿去倒掉啊,结果就臭掉烂掉了哈哈哈哈。」 搁置不理的垃圾,会在心里的角落发烂发臭。 郡凯沉默良久,他咀嚼着她说的这番话。 「倒掉是什么意思?」他想了许久后问出这个问题,又换个问法问道:「要做什么事情才是把情绪倒掉?」 「说出来之类的吧,有些人跟朋友说,或者像我跟心理师说。」绍臻停顿几秒,又说:「说出来只是一种方法啦,每个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但我觉得重点是去面对那些情绪,不是不去理它、假装它们不存在。」 「嗯——」郡凯似懂非懂,这样的说法他不是第一次知道,但他从未细想其中的关窍。 于此话题告一段落,两人沉默片刻,时间已然接近凌晨一点,绍臻笑了笑说:「这是我在諮商室外,第一次跟别人说我国中的事情。」 郡凯心中一惊,他问:「连如鹃都没有说过吗?」 「嗯。」她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说:「其实这个创伤已经被我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可能因为你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吧,有一些本来压抑住的情绪就跑出来了。」 哭成这样,她也是始料未及。 「明天还要上班欸可恶,希望眼睛不会肿起来,哈哈。」她尬笑两声,对别人流露真实的情感,于她而言,还是赤裸得好不习惯。 「我喜欢听你说你的故事。」郡凯的声音平和得像清晨的海,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好像更认识你了。」 「哈哈,是吗?」绍臻无措地抠弄着指甲,他用温柔轻易地击碎她以笑声鎔铸的遮罩,藏在里头的是她的真实,是毫无偽装的胆怯。 「你不会觉得我好傻好天真吗?」 「不会啊,你只是把善良错付了。」 「呜……」她委屈地哼了一声。 「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告诉别人你就是阿万的作者,嗯……」他轻轻一笑,说:「但你选择告诉我,我觉得很开心。」 绍臻的嘴角不争气地上扬,她把自己蜷在被子里,奶声奶气说:「你不要跟别人说哦,这些都是我的祕密。」 郡凯笑说:「我最会保守祕密了。」 「还是你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祕密好了!」绍臻又恢復成平时调皮的语气。 这是什么要求?他不禁笑出声,说:「我没有什么祕密啊,你敢问我就敢答。」 虽然他这么说,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想问的,于是她说:「等我想到再问你,我要保留这项权利!先睡觉了,晚安。」 「好。」郡凯笑了笑,柔声说:「明天见,晚安。」 第五章 高墙(7) 绍臻正在搭乘前往t市的客运,她回想起昨天一到药局时,郡凯先是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说幸好眼皮不肿;中午用餐时,又问她明后天放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想让她散散心。 手机传来震动,她五分鐘前告诉郡凯她已经上车,而他现在传来一张阿万比ok贴图。 郡凯要替阿嬤带连续处方笺的药回家,所以昨天下班后他先回了t市,他在家不方便说话,于是他们用讯息聊了快三个小时。 绍臻的拇指现在都还在隐隐发痠。 她向上滑动聊天室,回顾昨晚他们的聊天内容,或许是共享祕密让两人的关係变得更加靠近,毫无冷场的三个小时累积了海量的讯息。 她提议去看位于t市的女性人权展览,郡凯很有兴致,两人一拍即合,讨论行程时郡凯还贴给她好几家有贩售西西里咖啡的咖啡厅。 郡凯:「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间。」 臻:「怎么说?」 郡凯:「装潢是明亮简约的风格,而且还有你喜欢的戚风蛋糕。」 臻:「欸!很准耶!」 看到这几则讯息时,绍臻忍不住笑了,他平时询问她的喜好并不是无聊时的间聊,他有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并且特地找寻她可能喜欢的店家,她感觉自己被重视了、被在乎了。 接着下滑,是他们讨论会合时间与地点,郡凯说他去转运站接她,但绍臻的车程较久,她不确定当天车况,很难和郡凯约好确切的时间。 臻:「如果塞车的话大概九十分鐘。」 臻:「顺的话应该不用。」 郡凯:「好。」 郡凯:「你到的时候我会在的~」 绍臻还记得她收到这段讯息后,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澎派,甚至没来由地有点想哭。 她还将对话截图传送给如鹃,激动不已地跟她分享,只可惜如鹃说她不太理解,又对绍臻说但能看见她开心就好了。 绍臻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几回,她想要釐清自己的情绪到底为何而起,看着看着,除了渐渐扬起的嘴角之外,答案也逐渐有了眉目。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如鹃的聊天室传送讯息。 臻:「欸我知道上面这个是为什么了啦!」 臻:「明明可以回答ok啊或好啊就好,可是对方就是多说了什么,然后这个什么的用字又比较曖昧一点。」 臻:「虽然这不是一个事件或什么很大的魅力,但这种东东我就喜欢。」 如鹃在绍臻还在打字时就已经已读,看完绍臻所有的讯息后,懂了她的心境。 陈如鹃:「噢噢我懂你的意思了哈哈哈。」 陈如鹃:「这个很容易被当成感觉之一(?)」 臻:「对对对!有时候说缺了点感觉就是像这种感觉!」 臻:「呜呜呜,你懂!」 结束和如鹃的讯息聊天后,绍臻在车上小睡了会儿,再次醒来后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她下客运后传了讯息告诉郡凯说她已经到了,郡凯很快已读,她从讯息里都能感受到他的慌张。 郡凯:「怎么那么快!?」 郡凯:「没有塞车吗?」 郡凯:「我还在捷运上!」 郡凯:「大概还要十五分鐘,抱歉抱歉!」 然后又连连传了好几个道歉的贴图。 绍臻看了看时间,她的车程只花了一小时五分鐘。 臻:「没事啦,你慢慢来。」 郡凯:「我尽快!」 捷运到转运站还得走一段路,绍臻不想让他着急忙慌的来赴约,于是想了想,打算自己先过去找他。 臻:「我直接走去捷运站吧,你记得叫捷运开快一点哦哈哈。」 为了缓解郡凯的紧张,她还特意开了小玩笑。 绍臻收起手机,往捷运站走去,她的脚步并不快,她不想要弄乱自己的妆发,她想要轻松愜意地出现在他眼前。 郡凯出了捷运后便快步跑起,最后发现了入口处的她,他蹙着眉头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第五章 高墙(8)# 绍臻见到他气喘吁吁的,能让有在运动的他如此地喘,显然他一路的脚程都很快。 「没事啦。」她笑了笑说:「我走过来时间也刚好啊。」 「但我还是让你等了。」郡凯觉得自己失约了,满怀歉意说:「而且我本来说我会去转运站接你的,我时间抓太紧了,对不起。」 「你时间算得差不多啊,是今天没塞车所以客运比较快。」绍臻说。 她的话并没有起多大的安慰效果,郡凯仍是一脸懊恼,不停为他的迟到而道歉,她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现在到处都是人,他说不定还会直接下跪。 「我们也没有约好确切的时间啊,所以没有迟到一说啦。」她的语气轻柔,没多大的事情,她不希望他怀有这么深的愧疚,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说:「走吧,去吃早餐!」 在搭捷运时,郡凯不断观察她的神情,绍臻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感觉就像以前那样生人勿近。 他正苦恼要如何打破僵局时,绍臻突然问:「走过去要多久啊?」 他顿了一下,赶紧回答:「五分鐘。」 「喔。」她点了点头,没接着说话。 这反应加深了他的不确定感,他做好心理建设后,问:「你生气了吗?」 「啊?没有啊。」绍臻备感困惑,「为什么这么问?」 郡凯答不上话。 她轻轻一笑,说:「我看起来很兇吗?」 「就……比较面无表情吧。」他说得保守。 「唔……」绍臻扯扯嘴角,笑说:「可能有点饿了吧。」 郡凯抓住关键字,把餐厅的菜单传给她,说先选好想点的餐点后等会儿就抵达餐厅能直接点餐,并让绍臻专心看菜单,由他领路。 抵达餐厅入座后,郡凯匆匆去柜台点餐,回座前一样拿好了两组餐具和水杯,还告诉她洗手间的位置。 「谢啦。」绍臻接过水杯,喝了喝水。 郡凯坐在她的对面,他喝水之馀,还是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绍臻察觉到他直勾勾的视线,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与无奈,于是她主动说:「我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啦,你大可放心齁。」 好像被读到心里话了,郡凯一时有些无措,他搓了搓手指,说:「我知道你很理性啦……」 绍臻瞄他一眼,单刀直入:「还是你之前曾经因为这种事情被兇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郡凯,他的嘴唇似有似无地动了动,没有揉捏出任何回答。 第六章 委屈(1) 「女生说没事的时候,不是其实都是有事吗?」郡凯煞有其事地说。 绍臻的眉头轻轻一蹙,她实在很反感这样具有性别框架的发言,然而他的样子太过真诚,不像是在调侃,她只得好气又好笑地反问:「有吗?」 「如果真的把女生的没事当作没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这些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有些不合时宜。 「就准备回家跪主机板了是吧?」绍臻大笑几声,接着他的话讲。 郡凯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刚刚的事情真的是芝麻大的小事,没什么好生气的。」绍臻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平常也不太会生气。」 「你是会先忍下来然后之后再一起算帐吗?」他问。 「这听起来是什么爱翻旧帐的讨厌鬼啦?」她厌弃地皱了皱眉。 「抱歉抱歉,就……」郡凯垂下视线,盯着桌上的水杯。 绍臻抬手托腮,她凝视郡凯,玩味地勾起浅笑,说:「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能够想像你以前相处过什么类型的女生了。」 闻言,郡凯诧异地抬眸,却立刻与她对视,她的双眼彷彿要看尽他的眼底,她似乎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蒐集完他的资讯。 他感觉自己和她单独相处时,总会罕见地慌张,然而反观对方,一派轻松。虽然不想面对但他还是得承认,他可能遇到高手了。 让他尷尬并不是绍臻的本意,她开口揭露自己:「我之前看一本书,书里说生气是表面上的情绪,底下藏着的是自己的需求,很多女生会因为男生打游戏而生气,其实底下的需求是『我觉得很孤单、我想要你陪我』,所以我的需求是我需要你的拍拍,但生气是得不到拍拍的。」 这时店员送上咖啡,绍臻道谢一声后,继续说:「知道自己的委屈之后看是要撒娇还是哭,两个都好过生气,就,不太生气了。」她说完,又笑了笑补充一句:「不过当然,踩到底线的事情,该生气还是会生气。」 郡凯听完静默许久,他的脸上掛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但眉眼之间透露的却复杂许多。 绍臻拿出手机给咖啡拍一张美照,她瞟了他一眼,问:「在想什么吗?」 「就觉得……你真的很酷。」他不再避讳地直视她那一双大眼睛。 「你这个表情——」她轻笑两声:「我应该可以把这个当作称讚吧?」 郡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双颊,放松了僵硬的肌肉后扬起笑容说:「我觉得你跟我认知中的女生好不一样。」 「但我跟你认知中的女生一样会耍小脾气哦!」绍臻很快接话,她双手叉腰,刻意用鼻音说:「我也会『哼哼我不里你了』喔。」 陡然的举动令郡凯大笑连连,他的情绪快速且剧烈地转换,像是突然对自己的失去掌控般,笑到不能自已。 「好了哦——太久囉——」绍臻出声示意他,然而却不见他的笑声消停,她也不禁被他的笑意感染,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最后还是因为店员送来餐点,才让郡凯止住了笑。 待他冷静后,绍臻拿起手机拍摄美食照,并且佯装随意调侃问他:「你到底在笑什么啦!」 她把视线放在手机萤幕上,然而注意力全在聆听他接下来的回答。 其实她还是害怕他的笑是在嘲笑她。 「我觉得你很反差啊。」郡凯眼含笑意,注视着对面的绍臻。 绍臻轻瞟他一眼,发现他又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她赶紧收回视线,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很反差。」她复述,接着问:「吓到了吗?」 「吓到?没有啊。」他轻笑两声,答:「我是没想到。」 「我朋友也都说我认识前跟认识后的反差很大,我本来还觉得她太夸张,但后来不只她一个人这样讲。」绍臻拿起刀子开始把餐盘里的食物切成好入口的大小。 「哈哈,我也觉得。」郡凯握着叉子,等她动口后才开始用餐,「那你朋友们都怎么形容你的?」 「还不认识的时后觉得我精明干练、不苟言笑的,认识之后觉得我很幽默很可爱。」绍臻看向他,与他对视,问:「你也这样觉得吗?」 郡凯一怔,他同意了似乎就暴露了什么,但他又不想说反话造成她的误会,简单的是非题却不简单,拉扯之间,只能用微笑来拖延。 她等了几秒没有回答,单看他的表情她还不能肯定,于是她再次试探:「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 这句话让郡凯破防,他轻笑几声,说:「我不否认。」 第六章 委屈(2) 绍臻看着他满是笑意的双眼,他们对话时他总是凝望着她的眼,在他片刻不移的注视下,她很少直视他的眼睛,即使看向他时,也多是停留在眉宇或鼻樑。 原来他有卧蚕,笑起来时鼓鼓的,他的眼睛不大,但会像月牙般弯弯的。那不是一双令人惊艳的眼,可是她想再多看一些。 但她终究是害羞地垂下眼帘,她的呼吸变得轻浅,心脏却跳动得更加猛烈,她能一下一下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想撩人的反而自己害羞了。她重整呼吸平復心绪,视线停在了他的手上。 「你那个饰品是?」绍臻看着他的手腕,左腕上有錶,还有一条勾着银色船锚的黑色手鍊。 郡凯动动手腕,说:「我前年买的。」 「哦。」她轻轻点头,目光顺着手腕滑至手指,他的手很大,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动静之间,青筋浮于手背,如藤蔓般攀向精壮的手臂。 她不是手控,但也喜欢看好看的手,现在细瞧,他的手还真是不错。 「你的手很好看欸。」绍臻在句末时看向他。 「是吗?」郡凯笑得有些靦腆,张开手掌前后翻看,「还好吧?」 绍臻揪住了他眼底的慌张,一时小恶魔的玩心大起。 怎么可以只有她在无所适从? 「好看啊。」她看一眼他的手臂,问:「你有在重训吧?」 「有啊。」 「你的手就是好看的运动型的手啊,有青筋、有关节。」她看着郡凯,浅笑说:「是手控会喜欢的手。」 「那你是手控吗?」郡凯反问。 「嗯……我应该不算吧。」绍臻移开视线,停顿几秒,又看回郡凯,说:「但你的手是我喜欢的类型。」 登时,四目相望,繁杂的环境音似乎被隔绝了,视线对撞冒出火光,火星子落在郡凯的心坎上,他无法防备地被烫了一个印子。 他垂眸,轻轻一笑,拿起水杯喝了喝水,企图掩藏内心的慌乱。 他演得还算自然,然而坐在他对面的绍臻知道自己得逞了。 好了,满足了。她暗自窃喜。 他们边吃早餐边聊天,郡凯说佳龙还想约他假日去骑车兜风,但被他回绝了。 「他知道你是跟我出来吗?」绍臻好奇地问,不知道在他们男生之间会不会聊这些事。 「我没有特别说耶。」他答。 「噢。」她知道这没什么,但心里不免有一丝丝落寞,「他没有追我的ig,不会看到我有tag你。」 「哈哈,他也很忙啦,听他说他昨天才约一个交友软体上认识的女生出来。」 郡凯说了一些佳龙玩交友软体的故事,之前在宿舍时就常常讲电话讲到半夜,甚至在寝室熄灯后,还特地跑到楼梯间继续聊。 「我在他旁边听了那么久,也算摸清楚他撩妹的方式了。」 「噢?」绍臻少说也在交友软体上摸爬滚打了两三年,遇过了形形色色的男生,她好奇地问:「他都怎么做?」 他说:「他都会拿朋友发生的事情来哄妹子开心。」 绍臻一脸淡漠,说:「这样有趣的是他朋友又不是他本人,如果我对他有兴趣还会姑且听一下,不然我只会觉得『既然你朋友那么有趣,那要不要把你朋友介绍给我啊?』。」 「哇呜——」郡凯惊呼一声,有些愣神。 「哈,太兇了吗?」她睨他一眼,想用轻笑缓解气氛。 「蛮兇的。」他大笑几声,说:「你都可以冷静地说出一针见血的评论欸。」 绍臻不知道这是褒还是贬,她尷尬地挠挠耳后,乾笑说:「他那套对年轻妹子应该有用啦。」 「说得好像你不年轻了一样。」他笑了笑,说:「不过他聊的对象年纪确实都蛮小的,大概都是高中生。」 「我的手离电话越来越近了哦!」竟然专挑高中生?她对蔡佳龙有了一些新认知。 郡凯大笑几声,笑容收敛时他注视着绍臻,几句话的功夫就显现出她对两性关係的洞悉,更是印证了他原先的猜想。 他心中有个天秤正在摇摆不定。 郡凯悄无声息地叹气。 他知道光是出现这个摇摆,他就已经不像自己。 第六章 委屈(3) 绍臻听见他的轻叹,关心地问:「怎么了?」 郡凯一愣,他快速整理自己的思绪,清清喉咙说:「咳……我每次都被他当成聊天的话题。」 「什么意思?」她放下叉子,困惑地看着他。 「就——佳龙会说他有个朋友……啊那个朋友就是我啦,」他像是在补充细节,却说得吞吞吐吐:「我之前在实验室——忘记是什么课的实验了,但我记得是陈老师——」 绍臻打断他的话:「你说你把玻棒放进果汁机搅烂的事吗?」 「欸!」郡凯的身子后靠,满脸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她会心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 「欸!」他抬手掩面,被拆台的感觉就像本来只想要慢慢下山,却被一把推落悬崖。他轻轻叹息,眼里无光,嘀咕道:「这绝对排得上我人生中前三大糗事。」 「其实我本来已经不记得了啦。」绍臻见他如此颓废,便宽慰几句:「是陈如鹃前阵子跟我提到,我才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啦。」 「如鹃跟你提到?」郡凯挑起单侧眉毛,讶异且困惑之馀,还带了点防备。「她怎么会跟你提到?」 「聊到我的实习伙伴是你的时候刚好说到的吧。」绍臻并无多想,如实已告:「本来感觉你还蛮稳重的,不像是会做出那么白痴的事情。」 「噢……」郡凯顿时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虽然夸他稳重,但听起来更明显的是贬意呢…… 他苦中作乐:「该不会我们之后开同学会时,还会再被拿出来嘴一顿吧?」 「不会啦,大家应该都忘记了吧,就跟我一样啊。」绍臻边咀嚼边说:「要不是被陈如鹃提醒,我大概也不记得了。」 郡凯瞄了她几眼,看不出她现在有什么想法或情绪,然而他内心却有股不安正蠢蠢欲动,他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他的,她会因此觉得他粗线条或不可靠吗? 「那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吗?」他有些怯懦地问。 「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吧。」这件事情她本就没放心上,听过也就忘了,她歪头想了想,又说:「顶多觉得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吧。」 「因为太白痴了吗?」他问。 「对啊。」她答。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有如飞斧击中他的内心,郡凯忍不住揉揉太阳穴,懊恼万分地说:「我那时候是想用玻棒把药材往刀片的方向戳啦,唉,结果戳太里面了。」 「没事啦,大家不记得了啦。」绍臻安慰,她开解说:「搞不好是因为佳龙一直提起这件事情,所以让你觉得大家记得你的糗事啊,陈如鹃也是因为她跟佳龙关係匪浅才会记得的啦。」 「嗯……好。」郡凯喝了喝冰红茶,试图冷静。 绍臻把盘子里的吐司吃完,又将散在边缘的生菜吃乾净,期间,她瞟了郡凯一眼,感觉他仍是闷闷不乐的。 「你觉得很耻喔?」她问。 「啊?」郡凯先是一愣,而后推起笑容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啦。」 骗人。绍臻咀嚼着生菜,直盯着他的脸。 「感觉你很在意。」她说。 「没有啦——我脸皮很厚的——」他捏了捏脸颊,想要打哈哈遮掩过去。 然而做得越多,就越显刻意。 绍臻看破不说破,她笑说:「其实如鹃在说这件事情很蠢的时候,我都不敢吱声,因为我觉得我也可能会那样做。」 「啊?」郡凯看着她,脑袋一时跟不上。 「我没有看到你在操作果汁机,是突然被一阵巨响吓到,然后就听说你把玻棒放到果汁机里了。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想干嘛啦!因为我也会这样做,所以当下我是想说『呼——还好你先出错了,不然糗的就是我了!』」绍臻说完,还夸张地做了擦汗的动作。 「真的吗?」郡凯的表情不再阴鬱。 「对啊,差点就换我社会性死亡了!」绍臻抱拳作揖,字正腔圆道:「感谢大侠救命之恩!」 郡凯喜出望外,他并不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却很怕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幸好,她是这样想的。 他扬起灿笑:「这波我就帮你扛了。」 绍臻点点头,玩笑说:「英雄救美了。」 「是不是英雄不重要,有救到美就好。」郡凯予她一道含笑的目光。 他们大笑许久,郡凯又开啟别的话题,绍臻浅笑应答着,见他开朗许多,她也就放心了。 第六章 委屈(4) 餐后,他们前往女性人权馆,那是位于商业大楼三楼的展区,绍臻已经关注许久,但因为地点和其他原因而迟迟未前往。 展场内陈列的是战争时期,女性被哄骗或强迫成为慰安妇的歷史事件,以招募护理师的名义誆骗许多少女,更甚者,是进到村庄或部落,强掳女性前往战场…… 绍臻走在前,一字一字地详读看板上的文字,随着她看见更多的文字与图片,心情也不復进展前的轻快。 她站在一个小视窗前,萤幕里年迈的妇女们正述说当年,创伤似乎没有被时间冲散,恐惧藏在眼尾的纹路中,气愤堆叠在深锁的眉头里。 花样年华的少女们,在夜晚中萎靡,绍臻看着一张张佈满皱纹的面容,不禁想像着她们曾经年轻的模样。 郡凯站在她的身后,同样认真看着。 影片播放到重覆的片段,绍臻感觉胸口有点堵,她双手环胸,定了定神,转头瞄了郡凯一眼。 四目相交,两人不语,绍臻很快撇开头,佯装镇定向前走。 再向前,她看见几幅图画,那是艺术治疗的成果,图纸上印有一个人形,人形中央,有的充斥愤怒的鲜红,有的遍佈忧鬱的黑,那些情绪透过色彩传递,绍臻驻足在画前,眼泪逐渐蓄积于眼底。 她也曾做过艺术治疗,她明白顏色里富含的情绪,画中纷乱的笔触代表着一颗颗找不到寧静的心,她的眼泪悄然滑落。 郡凯已经看完这部分,见她还有停留之意,便在一旁等她观察她,她看得认真,是真的对此很有兴趣而入迷。他静静地在她身旁,望着她的侧脸他心想,一个人认真的样子果然很有魅力。 此时,绍臻突然转过头,恰好对上郡凯的视线,一双泪汪汪的大眼让他内心一震,心里最软的地方生出了怜爱,他不自觉地朝她靠近一步。 绍臻吸了吸鼻子,又眨了眨眼睛,她想要平復心情,但不是那么容易。 郡凯从包里拿出面纸,递一张给她。 绍臻接过面纸,她拭去脸颊的泪痕,又继续向前,许是因为手上有了面纸,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流下。 他们看完整个展场后,绍臻还一派镇定地向工作人员道谢,但一跨出大楼,她立刻哭嗓地说:「呜呜呜好难过喔!」 「我看你看得好认真。」郡凯轻轻一笑,柔声询问:「你还要卫生纸吗?」 绍臻用手里的纸巾擤了擤,瘪嘴摇摇头。 「那你要喝水吗?」 她想一想,点了点头。 郡凯从包里拿出保温瓶,替她转开瓶盖,绍臻喝了几口,哭完之后她的脑袋有些迟钝,她以低声喃喃:「还好有跟你一起来。」 「嗯?」 有些话要说第二次就会嘴软,绍臻撇嘴,思量之后,还是再说一次:「我说,还好有跟你一起来。」 「欸——怎么说?」郡凯接回水瓶,也喝了几口水。 「因为我找不到伴所以这里我拖很久都没来,其实这种地方我是可以自己来啦,但我可能就会压抑情感吧。」绍臻吸了吸鼻子,感觉太阳穴胀胀的,她乾笑几声,说:「哭完会变笨欸,等等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 郡凯笑了笑,他知道她方向感极差,出了y市基本上就是路痴一枚,她说把自己弄丢,实在不是夸饰。 「你现在可以吃冰吗?」他问。他们本来说好看完展要去吃抹茶冰的。 「嗯。」绍臻轻轻頷首,「你知道路吗?」 「交给我吧。」郡凯看着她,笑语:「你就负责跟好我就好了。」 「好。」话音刚落,她没注意到路面的下沉,失足而扭脚:「啊!」 「有没有怎么样?」郡凯立刻止步,视线焦急地在她的表情与脚踝间来回。 「好像有点扭到了……」绍臻蹙眉,勾起左小腿并摸了摸脚踝,单凭右脚支撑的身子晃动不定,抓不到平衡的她还单脚跳了跳。 看她身子颠了颠,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他赶紧要她把脚放下,随后蹲下身子,轻轻捏了捏她的脚踝,问:「是这里吗?」 绍臻低头看着身下的郡凯,一时有些无措,她知道他是出于好意,但她今天穿着裙子呀! 第六章 委屈(5) 「还好啦,不痛啦!」她按着裙摆,左脚还在他的手里,她只能一点一点地将右脚挪远。 「嗯……是我的错。」郡凯站起身,神情严肃。 「啊?」绍臻眨眼看向他,她听了啥? 「我没有提醒你路面变低了,下次改进。」郡凯一脸认真。 绍臻顿时无语,她知道他贴心,但这……至于吗?不至于吧?她扯扯嘴角,说:「这个不用改进没关係欸。」 郡凯只回她一抹浅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直到他们走到捷运站出入口,郡凯突然说:「下楼梯喔,小心。」 嘖。他那种关爱甚至像在哄小孩的语气让绍臻有些恼羞,她反击道:「我的眼睛很大齁!」 「观赏性跟实用性有时候难以兼得,我知道。」他抿着浅笑,点了点头。 「欸!」她的双眼睁得浑圆,不可置信地说:「今天很呛是吧?」 郡凯灿笑几声,先一步下了楼梯。 绍臻对他的印象都是温柔体贴,原来他也有顽皮的一面啊? 她紧跟在后,等他们走到平路时,才哀怨地说:「走楼梯走太快了,脚好痛。」 「啊……」郡凯停下脚步,紧张地瞄一眼她的脚踝,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歉疚地说:「抱歉,还好吗?」 绍臻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约有三秒之久,郡凯的罪恶感逐渐发酵,他不自觉抿紧嘴。 「骗你的。」说完,她立马转身迈步,边笑边跑走了。 郡凯登时愣在原地,焦急关爱的神情渐渐收敛,望着她小跑步但仍在不远处的身影,他向她迈步,嘴角泛起一抹无奈又开心的浅笑。 被耍了呢。 郡凯觉得自己对绍臻有更多更深的认识了。 起初他只是要和实习伙伴打好关係,并不觉得自己会和高冷的何绍臻有更多的交集,也许缘份在他看见她素顏的那刻就开始了,他看见了更多他不曾看过的她的面貌。 他喜欢她认真看展的样子,喜欢听她阐述自己的想法,她逻辑清晰、说话很有条理,可这样理性的人,会因为一个展览而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她表面上高冷,实际上是调皮可爱的人,他已经无数次被她逗笑,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会手舞足蹈,她看到路边的流浪猫狗时会停下来对牠们打招呼,每次他把最后一口让给她,她又会把最后一口分成两小口,塞给他吃还说好东西要分享。 他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平时撒娇,偶尔沉稳,就像甜食搭配黑咖啡,永远吃不腻。 「没想到我会跟人一起去看那种歷史相关的展览。」郡凯对电话那端的绍臻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去的。」 一直都是?绍臻躺在床上暗忖,看来他与前任的兴趣不重叠呀。 「那你会希望有伴一起吗?」 「不勉强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可以。」 绍臻眉头轻蹙,他又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回答。 她没有就此跳过,换个问法再问他:「那我们今天一起去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啊,嗯……」郡凯思考片刻,说:「我们有共同话题啊,我喜欢听你说你的看法,有很多我也认同的,还有很多我没想过的。」 绍臻笑了笑,说:「那我们之后再一起去唄!」 郡凯微哂:「好。」 绍臻暗自思量,经过两週的相处,她对郡凯更加熟识,撇开显而易见的体贴不谈,她总觉得他的回答常常迁就对方。 都可以啊、你选你喜欢的、我配合你…… 然而他并非一具毫无想法的空壳,在她无法给予答案时,他能提供一套方案给她参考,甚至是两种选项供她选择。 她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形容他的这一面,她只知道自己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我觉得今天是跟你一起去看展真的太好了。」绍臻说。 「嗯?怎么说?」郡凯轻轻挑眉,好奇反问。 「因为你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所以我才会哭吧。」想到看完展览后郡凯照顾她的样子,她靦腆一笑,有点难为情地说:「不然我大概会很理智地跟你讨论歷史之类的啦哈哈哈。」 可以想见。郡凯笑了笑。 「我觉得我今天过得很开心,感觉跟你相处的时间过得很快。」郡凯有感而发,感觉一眨眼就要送她回家了。 「我今天也很开心。」绍臻笑了笑,说:「而且你真的是一个又细心又贴心的人。」 她和他说了她的观察,他总会在餐前会替她拿好餐具,餐后会替她抽来纸巾;每一份食物的第一口都是给她先用;约会中的路线他都会先找好;在她露出一丝疲态时,他立刻就能捕捉,随即替她找到休憩的地点——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听完她的话,郡凯不以为意地说道:「还好吧?都蛮基本的啊。」 这不是她第一次夸他心细,但他似乎都没有听进耳里,绍臻的音调下沉,语气变得认真:「虽然你一直说那些很基本,但很多人都做不到,那不是那种粗製滥造或烂大街的贴心,不是像让女生走内侧那种可以装一下的,你做的这些不一样!」 那必须本就是细心贴心之人,才有办法持之以恆的,那些细心与贴心,是深入生活里的每个细节,是在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第六章 委屈(6) 「嗯……」郡凯沉吟片刻,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 「而且就上次吃冰时你拿出湿纸巾就足够显示你超级细心又超级贴心了!」绍臻说得情绪激扬,她拍拍床铺,说:「我根本是无意识搓了一下指尖你就知道我的手黏黏的,然后就送来湿纸巾?欸!我都不敢想像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耶!这根本是小说男主角吧?」 郡凯不禁大笑,满足而欣慰地说:「我做的小细节都被你发现了!」 「我会看见这些小细节啊。」绍臻有一些小得意,而后坦率说道:「我会在意这些小细节,我喜欢细心又贴心的人。」 郡凯沉默,而后轻笑,那短短的几声笑,揉进许多情绪,有惊讶与欣喜,也含了讽刺与自嘲。 「好棒喔。」他笑说。 他的笑声不同以往,她听出来了。 「怎么了?」她的嗓音比平时更柔、更沉。 「……以前对方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苦涩在他的心里瀰漫,他脑中闪过许多片段,有他的过去,也有绍臻平时夸他的笑脸,「或是也许她们有察觉到,只是最后会一次总结的说我是个贴心的人吧。」 「做得好当然要被夸夸啊!我喜欢被夸夸,所以我也会去夸别人。」绍臻甜笑说道:「你的小贴心,讚讚。」 郡凯轻笑,叹息混在笑声里一起,一起被呼了出去。 感知到他试图藏匿的沉重,绍臻没有大意,她想离他更近一些,想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 「感觉你的心情好像有点沉重。」她柔声问,像在他的心防前,轻轻地敲门。 「嗯——哈,还好啦。」郡凯笑了几声,笑声连他都觉得不自然。 「你要说说看吗?」 「没什么啦,想到以前的事情而已。」他呼出一气,呢喃:「不重要了。」 「唔……」虽然知道要让人打开心房不是一件易事,但她不免有些失落。 「我大部分都是听别人说的那个人,好像没有跟人倾诉的这个需求。」 「嗯……」 「可能是家庭环境的关係吧。」他说:「我家的关係蛮冷漠的,不会一起吃饭聊天,更不用说聊心里话,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但好像更像是室友——不对,佳龙虽然是我的室友,但我们蛮要好的。」说完,还笑了两声。 她聆听完他的话,不疾不徐地说:「有没有可能,是你没有遇到可以让你安心说出来的人?」 「……」郡凯一怔,他答不上话,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也不曾听过这样的说法,但他的处境与心境,似乎被她一语道破。 她轻轻的一句话,化作巨石沉入他的心底,在平静得死寂的湖面,震起一波波涟漪。 绍臻留了一些时间给他,两人沉默了半晌,她才娓娓道来:「我觉得諮商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让我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是安全的,家人不一定是安全的,所以跟家人分享内心世界不一定是好的,我要去找到可以让我感到安全的人,再把我的内心打开。」 她袒露自己在諮商的时候,很多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其实没有过去,那些事情她甚至说不出口,喉咙像被卡住似的,后来她开始能说,说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抒发、是疗癒自己的过程,最后,若是真的放下,便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 「就像我可以轻松地提起以前想死一样。」绍臻含笑地说。 「嗯——」郡凯沉沉地应了一声,他细细咀嚼她的那番话。 安全的感觉? 他有感受过吗? 不确定。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一定要说出来啦哈哈。」绍臻想用笑声冲淡沉重而令人备感压力的氛围,「只是想要告诉你,如果你想讲,我可以听你说。」 笑声没有显得她轻浮,他听得出她字字句句里的真挚。 有些被他丢入大海的情绪,又浮出了水面。 他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头像缠了千股麻绳,锁得好紧。 「好。」 最后,郡凯只回应一个字,他也只能回应一个字。 第六章 委屈(7) 翌日,週日是绍臻打算为贴图赶稿的日子,前些日子为了绘製今天要发放的粉丝福利桌布,因此把贴图的计画延宕了。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冲泡一杯黑咖啡并带上两包饼乾后,坐到电脑前准备开始画图。 才刚打开绘图软体,萤幕右下方跳出郡凯的讯息,他传来一声早安,以及一张在高处鸟瞰城市的照片。 绍臻随即放下电绘笔,打开聊天室回覆他。 臻:「你去爬山喔?」 郡凯:「对啊,拖我弟一起来运动哈哈。」 郡凯:「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臻:「赶稿……惨。」 绍臻随意截图萤幕上的草稿,发送给他。 郡凯:「阿万!」 郡凯:「很期待你的新贴图耶,出了我就直接买爆!」 绍臻笑了笑,又和他一来一往地间聊片刻,直到他说他弟弟正在催促他下山,他们才暂时结束对话。 郡凯的几句话给了她一些动力,这个註定赶稿的早晨也不再那么枯燥了。 绍臻看一眼时间,她决定先处理粉丝桌布的事情,她打开图稿做最后确认,又把一些小细节修了修,虽说档案转成手机桌布后,这些改动压根可说看不出来,但她仍然坚持要将作品以最好的样子呈现给她的粉丝。 她将图片发送至阿万的限时动态上,让粉丝们自行截图,并且预告自己正在绘製新的贴图,让各位社畜粉丝们可以好好期待。 完成桌布发送后,绍臻回归贴图的工作,她边听动感的电子音乐边画画,今天的手感很好,一连出產了四张贴图,上午很快过去,让她决定休息的还是因为她不容忽视的飢饿感。 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麵,丢了几把青菜和一颗蛋勉强补上一些营养,她边吃麵条边查看阿万的帐号,因为新桌布所以多收到几则粉丝的讯息,在一眾未读讯息中,她看见一个眼熟的头像及帐号名。 「这是赵郡凯吧?」 几乎看不见人的风景照以及一串罗马拼音,她点开其聊天室,对方只传来简短三字「截图了!」,若不是她最近发限时动态曾标记过他几次,还真认不出这是她认识的人。 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他们先前就有过讯息纪录。 「很喜欢阿万,我是从第一组就开始买的粉丝,只要你还在画,我就会继续支持。」 两年前,绍臻有过一段撞墙期,创作出阿万大约一年多,形象与设定虽然定下了,但不知为何粉丝数量一直不见起色,贴图销售也是普普通通,实际收到的金额也不过只能让她多几杯咖啡而已。 创作的动力是热爱,是不计回报并持续执笔的热爱,但热爱不是源源不绝的,当灵感枯竭时,曾经热爱的事物会开始带给自己痛苦,她开啟过不计其数的图稿,画了一笔后觉得不妥,回復上一步后又画了差不多的。 撞墙期就是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里出现奇蹟。 她只有在阿万的帐号上发过一次有关撞墙期的限时动态,而且限时不是二十四小时,是大约四小时。 也是她发布后不久觉得不妥,手动收回了。 然而,又被他看见了。 「怎么那么刚好都看到这种内容……」她笑了,有些无奈,还有一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心情。 郡凯不是个时常用手机的人,只有心血来潮时才会看一眼社交软体上的动态,他们之前的关係并不密切,她大多数的动态他都没有看见,也不知为何,他们在差不多的时间对丛林部落有兴趣,还让他看见了她的动态而向她搭话,至于她那些发布了又收回的脆弱—— 是缘份吗? 她不禁笑了笑,自嘲:「这什么恋爱脑的想法。」 她关掉手机萤幕,认真地扒了两口麵条,咀嚼几口,又打开萤幕看了许久,一股暖意逐渐涌现心头。 她倏地眼眶一热,澎派的情绪没能宣之于口,感觉千言万语都无法精准瞄写她此时的心境。 「好感动。」 她最直白的感受,是真的好感动。 在那段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期,每一句鼓励都是伴她前行的微光,原来曾经予她支持的人,就在她的身边。 她在睡前把这件事告诉郡凯。 郡凯已经不记得了,他特地翻看过去的聊天纪录,才渐渐想起这回事。 「我想要给作者一些鼓励吧,想让他知道有人喜欢他的作品。」他笑了笑,说:「只是当时不知道画阿万的人是你。」 「嗯,我确实感受到了。」绍臻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没事啦,不用谢我。」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获得这样正式的道谢并不在他的预期,他笑说:「无功不受禄欸。」 「有功啊,你的话让我长出了力量。」绍臻依旧真诚,「也许你觉得是小事,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 「嗯……」他仍有迟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没给他机会,以娇蛮的语气说:「跟你道谢你就接受齁!」 郡凯哈哈笑了,「嗯,我收下。」 绍臻也笑了,她奶声奶气地说:「谢谢。」 「不客气。」他唇角上扬,回应的语气温柔了许多。 他们分享了今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绍臻说自己今天卯起劲画了八张图,郡凯立刻夸讚她好厉害,并表示自己很期待她的新贴图。 绍臻嘴角带笑,有个人在背后摇旗吶喊加油的感觉真的很好。 郡凯说今早和弟弟爬山之后,又独自跑去山上骑车兜风,兜风是他的爱好,心情好的时后兜风,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 「那你今天是心情好还是不好?」她问。 「普普通通吧。」他答。 「普普通通……」那就算不好了吧?绍臻沉默,半晌,开口问:「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发生什么事情吗?」郡凯喃喃,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昨晚和她聊天之后,情绪淤积至今日而已。 她见他久久不语,随即递出台阶:「还是只是没来由的心情不好?」 「不是没来由的。」他似有似无地轻轻叹息,说:「我是在想你昨天告诉我的话。」 第六章 委屈(8) 「什么?」闻言,她顿时紧张。 「你说,我是不是因为没有遇到安全的人——」郡凯的话戛然而止。 「哦——」他没把话说完,但绍臻明白,她又问:「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我觉得很有可能。」他说完,又沉默良久,而后才訕訕说道:「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嗯,我知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绍臻安慰,她起初在諮商室里时常与心理师对望,心理师需要不断提问与引导,才能让她说出藏于心底的真话。 她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严肃或正式,她不希望激起他的防卫,况且她也不是心理师,她可以用别的语气,担任别种角色。 「我之前告诉你我被霸凌的事情时,你不是许诺我会让我问你的事情吗?」绍臻的语气轻松。 「对啊。」郡凯问:「你想知道什么?」 「嗯……」她思考了会儿,问:「你跟前任为什么分手?」 她曾经听过他的答案,但当时他们尚未熟识,她觉得以现在的关係,他应该会给出不一样的回答。 郡凯想了想,说:「我们虽然在一起七年,但其实后面两三年,关係就已经变质了。」 「交往四五年的时候?」 「嗯。」他娓娓道来:「我决定重考那年夏天,她刚升大一,我们变成远距离。」 他说他的前任比较没有安全感,他会选择u大也是因为不想和仍在t市读高三的前女友分开,然而大学与高中的生活仍有许多不同,高中时浑浑噩噩的他上了大学像是突然开窍了,书卷奖、系学会、读书会,他开始活跃于u大财经系,系上教授与同学几乎都知道他。 「虽然我开始变忙了,但我花更多心思照顾她的不安全感,我会和她分享生活,假日也一定会空出来陪她。」郡凯想了想,当时前任在准备学测,情绪敏感,时常生气与大哭,虽然他需要花很多力气来安抚,但他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只要等她也考上u大就好了。 「她本来也要考u大,可是没考上,所以就变成远距离了。」他说。 「她后来考上哪里了?」绍臻问。 「n科大。」 「跟r市还算近吧?」她喃喃:「在隔壁而已。」 他无奈一笑,「可是我当时还在t市备考。」 n科大和t市的距离可不是隔壁而已,而是差了好几个县市的一南一北。 「噢……所以你重考,是为了离她近一点吗?」绍臻问。然而她问出问题的同时,已经对某些回答有了偏见。 「不是,不算是。」他答,「应该说我本来就想转药学,刚好又可以缩短我跟她的距离。」 绍臻笑了笑,幸好他是这样的回答。 郡凯陷入回忆中,事件不按时间线依序出现,后期争吵与求合的痛苦侵袭着他的心,他清楚这段感情终究是走不下去,可是他却一再地回头,一再地将底线退后。 在医院实习时,见过不少家属放不下,于是奄奄一息的病患被加重剂量、用上强心针,他的实习伙伴不能理解那种的做法与想法,然而他觉得他们眼中要死不活的病患,就像他曾经的感情一样。 人再明理,也禁不住情。 「我后来在想,如果我是像你一样可以瀟洒离开一段关係的人的话,那就好了。」郡凯说。 「怎么说?」绍臻问。 「我早就察觉到她没心了,可是我还是努力想要维持这段关係,就像我说我准备国考的时候,还是愿意骑一个小时去找她,反正我平常就在骑车嘛哈哈,她懒得移动那就我动啊无所谓。」 「她上大学后加入了热舞社,晚上练舞之后会一群人去吃宵夜,假日也会一群人出去玩,有男有女的,我会吃醋。」郡凯顿了顿,有些支支吾吾:「我知道群体生活难免会遇到异性,我知道,我也不想让她为难,可是……」 「这件事她知道吗?」绍臻问。 「知道,我有跟她说。」他叹了一口气:「她说大家都有去,不去会被排挤。」 「噢……」这个回答令她语塞。 「所以我也只能自己调适了。」他苦笑。 「可是你还是希望对方做点什么的吧?」绍臻说。毕竟他之前为了前任把防护罩开得那么强。 她问完这个问题后,郡凯许久不语,是他们聊天至今最长的空白,绍臻在沉默之中温柔地开口:「如果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没关係,『不知道』也是一种回答。」 「也许有吧。」他又是苦笑,「可是因为另一伴而疏远自己的朋友,这种感觉不好受啊。」 她听出了他满腹的无奈。 「这种感觉我经歷就好了。」他呢喃。 第六章 委屈(9)#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哀戚,话语之间,揉进了更多的情绪,绍臻知道他已经把盒子打开了,那些被他塞在盒子里的过去,正一点一点地向她展露。 「所以,你曾经因为她而放弃一些友谊吗?」绍臻问。 「嗯。」他脑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面孔,然而最清晰的,还是在u大的那个女生。他说: 「那个女生是u大财经的,虽然她是别班的但我们都是系学会的成员,我们很常共事,上大堂课要分组时也会分在同一组,我们的家境都不算太好,所以都很认真念书去拚奖学金,我会跟她一起念书,当然还有其他人,有问题的时候我们会互相讨论。」 「她知道你那时候有女朋友吗?」绍臻问。 「不知道,但她后来知道了。」郡凯答。 「什么意思?」 「我前任知道这个人之后非常介意,所以我就告诉那个女生说我女友会介意,之后可能要减少交集了。」 「哇,你也是很直接耶!」绍臻惊呼,「大部分的人可能会选择渐行渐远吧?」 「我觉得讲清楚比较好,不然对方可能会很不解为什么我们变得不要好了吧。」郡凯说:「我自己换位思考的话,觉得直接说会比较好。」 「嗯,如果是我的话,对方突然跟我渐行渐远,我会一直觉得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绍臻一阵唏嘘:「可是能直接说出来的人,有多少呢?」 「听说她后来也有男友了,唉,我转学之后就跟她没有联络了,她是我断联的女生里,觉得最可惜的。」郡凯说完,猛然察觉自己言词不当,赶忙澄清自己:「但我跟她真的就是纯友谊,我没有喜欢对方,就只是单纯觉得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我知道。」绍臻不急不慌地说:「有些人就是很棒的人啊、是很值得交的朋友,只是这个人刚好是异性而已。」 「对!」她的话说进他的心坎里,他情绪激扬地说:「你懂!」 「哈哈。」他的激动令她轻笑两声,她说:「我不会想要限制我男友的交友,我相信他的眼光,而且我也相信物以类聚,能变成我男友的人,他的朋友肯定也是不错的人。」 「哇呜——你的想法好棒!」郡凯不禁感叹,他太喜欢这样的说法了。 「哈哈,是吗?」他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并不觉得这是值得他这般夸讚的。 「是啊,多的是一方介意但另一方照样没有划清界线,介意的那方就很委屈,或者是,」他突然有些难以开口,顿了顿,才道:「像我这样的。」 「但这样就换你委屈啊。」绍臻的眉头蹙成一个柔软的结。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那最后也是分手啊。」他的语气在此时变得坚毅:「如果放到天秤上秤一秤的话,那我觉得很值得。」 何者重要,一目瞭然。 「嗯……」绍臻一时说不上话,她又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她无法描述的感觉,她想了想,问:「你觉得你是在妥协还是在牺牲?」 「有差吗?」他不是很懂她的疑问,妥协与牺牲,说穿了不都是退让吗? 「有啊,牺牲会有委屈,妥协没有。」她答。 郡凯沉默,他的脑中闪过好几个仍然清晰的片段,对方说实习好累不想讲电话,他就压下想听见对方声音的期待,这应该算妥协吧? 体谅对方忙碌所以延宕好多次约会,这算妥协还是算牺牲? 对方说纪念日得和实习的同事们一起出游,他便取消了他花好几週规划的纪念行程,这算牺牲吧? 第七次的纪念日没有见面,也没有第八次的了。 他抹了抹脸颊上悬掛的泪,原来那些说不上来的鬱闷,叫做委屈。 绍臻看一眼萤幕,通话时间仍然持续增加,听不见一丝声音的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断线了,她清了清喉咙,试探:「喂?」 如梦初醒般,他迟了几秒才回应:「嗯?」 她知道他陷在情绪之中,于是轻柔地问道:「怎么啦?」 「我在想……有些是必要的牺牲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似乎还能听出一些哽咽。 「必要的牺牲吗?」不只是牺牲还是必要的?绍臻喃喃:「听起来好委屈。」 他深呼吸一口气,欲把情绪压回肚子里,他刻意扬起音调,说:「没事啦,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你听起来并不好。绍臻心想。 他的轻快与方才的阴鬱形成强烈反差,那种反差,是因为勉强而显得不自然。 「不用勉强哦。」她轻声说。 「没有勉强啊我很好,嗯,我很好。」郡凯强撑着轻快的语气回答。 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于是慌张地将四散的悲伤塞进心里,展露自己内心时的赤裸感令他好侷促,倾吐对象并非伴侣时的陌生感让他好不安。 绍臻没有继续追问,凡事适可而止,她太清楚一次挖得太深时,心里难以负荷的疼痛,他说他鲜少说出心里话,那今晚的尝试就已经跨出了很大一步。 郡凯以为她会回话,却只等到对话的空白,他滚滚喉咙,嚥下不知是否存在的哽咽,问:「还在吗?」 「在。」她答,「我在等你把情绪收回盒子里。」 果然,她知道,只是没说。郡凯眼眶一热。 第七章 安慰(1) 他们的关係变得亲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两人越来越近的站位,间暇时的窸窣与嘻笑,如果空气有顏色,那肯定是淡淡的粉红。 在药局团订饮料时,学姊忍不住发问了:「你们好像变得很要好齁?」 问题拋出的那刻,郡凯正将插好吸管的饮料递给绍臻。 两人登时一愣,互瞄一眼后说:「啊?有吗?」 难以压下的嘴角出卖了两人,学姊也是过来人,看见他们甜蜜的笑容,有些事情不言而喻。 「给你喝喝看我的。」绍臻把自己的饮料递给他,「这家的葡萄柚绿茶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郡凯并没有接过,而是倾身低头喝了一口,唇瓣离开吸管时,他抬眸看她,是观察,亦是进攻。 绍臻对上他的视线,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子轻轻一僵,她在递出饮料时或多或少想过这种可能,但她并不觉得郡凯会这么做,他也许不是有意,然而对她而言是种奇袭。 「好喝吗?」即使内心爆出小剧场,她仍旧不慌不忙地问。 「嗯……」喝完饮料的他没有直起腰桿,只为了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二十几公分,他在她面前笑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真好听。绍臻噘嘴,表情气呼呼的但嗓音却是十分软糯:「这什么无效回答啦!」 郡凯笑出声,他点了点头说:「我很少喝果茶,还蛮新鲜的。」 「我都喝果汁。」绍臻的视线随着他站直而升高,她正要介绍自己的喜好时,郡凯先开口了。 「我知道。」他看着她,说:「我还知道你喜欢珍珠,不喜欢椰果跟奶茶。」 「欸——都记得耶!」她惊喜地夸讚他,笑得好灿烂。 郡凯忍俊不禁,他露出得意的小表情,说:「开玩笑,我那么贴心。」 绍臻喝了一口饮料,她眼里含笑地凝视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对了,你的手现在还好吗?」她问。 「还好啊。」他抬起手,答:「快好了吧。」 她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游移,暗自讚叹他的手好看之馀,发现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疤,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疤痕,问:「你这是怎么了?」 「噢,我高中打工时被杯子碎片割伤的。」郡凯回答:「还去急诊缝了六针。」 绍臻一怔,盯着他的疤痕,道:「这么严重?」 郡凯只是笑了笑,开始说起自己。 他是单亲家庭,也是隔代教养,经济条件不允许之下,他从高中开始半工半读,早上在学校鬼混,晚上在日料店打工。他说他高中时若是能认真读书就好了,他换过许多环境,读书风气从高中时的低靡到药学系的盛行,他都体会过,他很羡慕那些没有后顾之忧、能够全心投入读书的同学。 说完自己的家庭状况后,郡凯抬眸,他含着叹息轻轻地笑了笑,说:「我小时候很想学钢琴,但我知道家里没办法供应,所以我决定以后赚钱了要满足我小时候的愿望。」 绍臻凝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的家庭有更多的了解,她眨了眨眼,说:「我可以教你钢琴。」 「你会弹钢琴?」郡凯一脸惊喜地看向她。 「嗯。」她点点头,说:「我从幼稚园开始学的。」 郡凯怔住了,那瞬间,他的语言能力像是被谁偷走了,他不语地注视绍臻的脸庞,她长长的睫毛下眼眸有光,粉嫩的唇瓣衔着笑。 好漂亮。 他久违地感觉到自己心动了,他确确实实地被她吸引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他笑问,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欣赏,以及不打算藏的喜欢。 「嗯……我还学了十一年。」她歪了歪头,笑说:「这个算吗?」 「你还学了十一年?」他一声惊呼,「那你肯定很厉害吧?」 绍臻闻言,不置可否,她浅浅地笑了笑,淡然地说:「钢琴就是用钱堆出来的才艺呢。」 学习钢琴并不是她自愿,是因为哥哥想学琴,所以她才一併学,哥哥极具音乐天赋,是老师口中的神童,大人们给了哥哥更多的关注,而她,只能不断苦练,只求谁能来夸讚她。 她真的,好想要被夸奖。 然而妈妈只会和她细数她花了多少钱,每一笔费用,都像在举出她的罪状。 经年累月,她亏欠感越来越重,弹不好一个音,就像是几万的学费打了水漂,段考少了一分,就浪费了她花在补习班的大笔费用。 「我累积了很多罪恶感,考完学测时,我妈一边说着这样很好了又一边叹气,她不满意我的成绩,可是我的成绩是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才熬出来的。」绍臻说完,喝了好几口饮料,她想用液体把呼之欲出的哽咽冲回肚子里。 「所以你才会考转学考吗?」郡凯问。 她睨他一眼,「嗯。」 他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紧蹙,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然而她漠然的样子,并不像不在意,更像是心死了。 他想再说些什么,但学姊派给他们任务,两人的交谈被迫终止于此。 第七章 安慰(2)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夜晚,在公园的长椅上,绍臻娓娓道来。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承认自己有个不幸的童年。 父亲的失职,让她成为母亲的情绪伴侣,听着妈妈抱怨人生大小事,小小年纪的绍臻根本毫无办法,她只能一直符合妈妈的期待,把自己的烦恼往肚里吞。 她以为家里经济拮据还一直供她学琴,满满负罪感的她只能一直消灭自己的物慾,「不用用到那么好的啦」、「用这个就可以了啦」,这些话原先是在妈妈的嘴里,最后存在于她的嘴里。 骨子里的自卑,是从自己不需要用到那么好的东西,渐渐变成自己不值得那么好。 旧衣服、旧玩具、旧书包与旧制服。 她还记得运动服本该是黑色的衣领不知为何是深绿色的,以及从表哥给哥哥又给她的那件过大的制服外套。 在她最想和别人相同时,偏偏她又不同得惹眼。 绍臻说了许多她不曾透漏过的过往,她曾经害怕这些过去会让别人看轻她,可是諮商后她明白,对的人不会这样。 郡凯保持沉默倾听她,看她说着悲伤却没有哭的模样,他想起她曾说「真正的过去是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那她现在述说的一切,是已经过去还是在压抑情绪? 他此刻满脑子全是她,虽然她说完许久了他也没有给出什么特别的回应,可是当他看见她拿起刚买的鯛鱼烧时,他随即说道:「小心里面烫。」 绍臻往纸袋里吹了两口气。 郡凯倚着长椅椅背,他凝视她的侧脸以及她略略驼背的身躯,生命的重担将不高的她压得更小,她不再那样光鲜亮丽,却让他心生爱怜。 他轻轻举起右手,他想拍一拍她的背,却又觉得自己的身分并不适合如此,手悬在半空中,半晌后收回了。 他的双手互相紧扣,在他想做些什么时,总会因为他们的关係而有所顾忌,他有些懊恼,但也同时下定决心要追求她。 只是在他行动前,还有些事情需要确定。 「很好吃耶!」绍臻转身递出手里的鯛鱼烧,「给你吃一口。」 郡凯嚐了一口,是他俩都喜欢的抹茶口味。 「好吃吗?」她笑笑地看着他。 「嗯。」他点点头,心不在焉。 他的表情似乎有别的意思,她轻轻皱眉,问:「不好吃吗?」 郡凯愣了愣,他扬起笑容回答:「好吃啊,好吃。」 绍臻盯着他的脸庞,她试图从他的脸上读出他的想法,然而她没能解析出他那复杂神情里的意涵,这或许是她和他这阵子相处以来,最难读懂他的时刻。 「你在想什么?」她乾脆地问了。 郡凯看她一眼,一时没有回答,但他从她的眼神知晓了,他无法用其他答案含糊过去。 「你现在还有在用交友软体吗?」 绍臻轻轻一怔,她知道他没有使用过交友软体,也依稀感觉他甚至有些排斥,在他们的距离越走越近时,她以为他并不在意这点,但她现在知道了,那想法是她自己心存侥倖。 「已经删掉了。」她逼迫自己直视着他,她不想显得心虚,她告诉自己她并没有错。「怎么了吗?」她反问。 倒是他垂下眼眸,闪避了她的注视。 「我感觉你好像对交友软体蛮排斥的。」她直言,然后以更温和的语气询问:「是这样吗?」 郡凯沉默数秒,点了点头回应:「嗯,我完全不会想碰。」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下一瞬觉得自己像在质问,于是立刻改口:「我是说,是有什么原因所以不想吗?」 他沉思片刻,答:「我觉得很浪费时间吧,感觉上面的女生会同时跟很多人聊天,这样我跟她聊一聊,她可能会因为遇到下一个人就跟我断掉了。」 绍臻歪头,「可是现实中认识的人不也是这样吗?」 「但是现实中比较难同时跟很多人聊天甚至是曖昧啊。」他看向她。 他们四目相交,她问道:「所以你在意的是『同时』吗?」 郡凯没有仔细拆解过自己的想法,被她一问,他又陷入了沉默,绍臻并不急着索取他的回答,她靠向椅背,大口吃着鯛鱼烧,不给他压力让他自己思考。 「我觉得交友软体的目的性很强,所有的相遇都很刻意,这么刻意的情况下,真实的东西会被隐藏。」郡凯说。 他说了一个有趣的名词。绍臻忍不住复述一次:「真实的东西。」 「有些细节得在日常生活中才能观察到。」他认真地说:「我希望我是真的了解对方后,再进入一段关係。」 绍臻默然,此时她脑海闪过的是ken,她绝对不能算是了解对方,她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你在笑什么?」 「嗯?」被他问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她轻轻摇头,回答:「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棒。」 「真的吗?」他微哂。 「难怪你很常问我问题,小到我喜欢什么,大到——」她看着他,停顿一秒,才接着说:「我的过去。」 「因为我想了解你啊。」 第七章 安慰(3) 路灯映照下,光影使郡凯的五官更加深邃,他看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直勾勾的。绍臻好像接到他的球了,那不是令人却步的猛力一砸,也不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变化球,他的球,是轻轻地又稳稳地朝她拋来的。 曖昧是两个人向彼此靠近的过程,她走了一段,站在她不累且可以随时回头的地方,她在那儿来回踱步,为自己的下一步犹疑时,她遥见陌上有人朝她走来。 他的步伐坚定,灼灼的目光是对她的邀请,他在不远处止步,含笑不语,等待她的向前。 那刻,她清楚自己的内心了。 她也想了解他。 绍臻与郡凯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白天在药局间聊琐事,午餐时谈论个人生活,睡前还会对彼此谈心。明明是生活圈很不相同的两个人,在价值观上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正如她曾与他说过的,她会喜欢「在相似的基础上有些不同的人」。 「你有期待什么样子的相处方式吗?」他问。 绍臻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郡凯便举例不同类型的相处,比如欢喜冤家或者老夫老妻。 「哦——我喜欢撒娇,我喜欢被照顾的感觉。」 「我知道你喜欢撒娇。」郡凯笑了笑,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他看见许多她撒娇时的面貌,他微哂道:「我其实很喜欢被撒娇。」 绍臻噘了噘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翻个身,把手机从右耳换至左耳,试探地问:「那我说我喜欢撒娇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相信啊。」他耿直地答。 她气呼呼地说:「欸!你觉得我在骗你喔!」 「因为我真的很难想像嘛——」他好声好气地哄着:「我后来很快就见识到呀!」 「欸——是喔——」她虽然嘴里认同,但显然还在闹着彆扭。 「对呀,超可爱的。」他的语气似是玩笑,却是他第一次说她可爱。 即使他从很早就这样觉得。 绍臻也是知道的,可爱一词搭配他的声音,听得陌生,也听得心动。 她暗自欣喜,语调变得轻快:「好吧!我好了。」 郡凯笑了笑。看来她还不算难哄。 「那你呢?」绍臻反问:「你有什么希望的相处模式吗?」 「我希望双方是有在沟通的。」他答:「有事情不要放在心里,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不然时间久了,就会有嫌隙了。」 「嗯……」她听了之后沉思片刻,他说的其实是老生常谈,要沟通、要说出来,这不只是情侣交往的守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多是如此。 她想起她的前闺密,就是在各种矛盾与不理解之中,渐行渐远的。 她也试过沟通,她也想要把心里的委屈告诉对方,然而对方的置若罔闻,无疑是让她后悔自己鼓起勇气揭露自己的伤口。 直到进入諮商室前,她都还觉得是自己的沟通方式有问题,没有人想接受她的负面情绪,是她太沉重了,是她压垮了这段友情。 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郡凯关心地问:「怎么了?」 绍臻叹了一口气,喃喃:「想到我的前闺密。」 「怎么啦?」郡凯柔声问,他不会放过任何可以了解她的机会。 「没,我只是觉得沟通真的需要双方都有这个意愿与能力。」她并不想再多谈她生命里的过客,她笑了笑,说:「你明明很在意沟通,结果最后竟然还会通灵。」 郡凯轻笑一声,他听懂她的意思。 的确,他的前任并不是有话直说的类型,他也一直都觉得女孩子的心思就是需要猜,他爱对方,所以他愿意引导、愿意猜,只要最后她不要有话放心底就好。 「我在諮商的时候其实有谈到这部分。」绍臻娓娓道来:「会变得不敢说,是因为小时候表达的需求不会被满足,甚至换来的可能是责骂,所以觉得说了也没用、说了可能会更惨,再后来,变成说了对方可能就不喜欢我了,就像我的前闺密一样。」 「我花了蛮大的力气去相信『说出来的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是对方没有办法回应我,不管是他没心还是没能力,总归是对方没有办法回应我,我要做的,是去找到可以回应我的人。」她笑了笑,说:「就像现在陈如鹃是我的闺密一样。」 「我本来觉得如鹃和我绝对合不来,她那样可可爱爱的人绝对没办法理解我这样在阴暗爬行的人。」绍臻想起如鹃听到她有在諮商时,突然切换成认真模式,如今回想,其实那才是如鹃内在真实的样子, 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走在一块,然后发现,原来彼此是互相理解的。 「真正适合的人,迟早都会在一起的。」郡凯不急不徐地说。 绍臻为之深省,半晌,有感而发:「你这句话,情侣也适用吧?」 「当然。」他笑了笑:「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如果是对的人,晚一些又何妨? 第七章 安慰(4) 郡凯久违地做了恶梦。 他一直都是个沾到枕头就犯睏的人,今晚不知怎么了,凌晨三点醒来后,就没有继续入睡。 他起身站在阳台,不见星晨也不见月光,y市的静謐,是他可以清楚听见自己,那些被世界喧嚣所掩盖的心声。 他过去置之不理的情绪,因为绍臻而有了姓名。 原来那叫做委屈。 他不喜欢回忆过去,那像猫咪在舔舐伤口,只会延缓復原的速度,可是他不是猫,心理的伤口也不是放一放就会癒合。 黑夜填满房间,冷气运作声变得震耳欲聋,他躺在被窝里,辗转难眠。 他这是怎么了? 早上八点,郡凯在调剂台边穿上白袍,绍臻悄悄来到他身旁,她抬头望着他,问:「你怎么了?」 郡凯一愣,随即扬起笑容,答:「没事啊。」 虽然他露齿灿笑,但她仍像隻缉毒犬,发现他藏在笑里的违和感。 「你今天的能量好像比较低。」她说。 闻言,他的笑容收敛许多,他不再讳言:「睡得比较不好,三点多醒来之后就没再睡了。」 「噢……」她微微蹙眉,拿高手里的咖啡,笑说:「给你咖啡支援。」 他没有拒绝,接过她的咖啡喝了一口,「谢啦。」 郡凯把咖啡还给绍臻,绍臻拿回咖啡后也跟着喝了几口,她一双大眼还是盯着他瞧,见他仍有疲态,她又把咖啡递了出去。 「没关係你喝。」他没有抬手,笑了笑谢谢她的好意。 但她不接受他的拒绝,噘着嘴把咖啡往他面前塞,发出哼哼的鼻音对他撒娇。 他对撒娇最没輒了。 他又喝了一些咖啡,苦涩在他嘴里蔓延,冰凉的液体下肚,让他清醒不少。 她轻轻歪头,笑问:「醒来了吗?」 「醒了。」郡凯垂眸,视线落在她的一双大眼,她的眼眸反射着光,墨黑的瞳仁像极了黑珍珠。 好可爱。他忍俊不禁。 「你在笑什么?」 「没事啊。」 在绍臻心中,郡凯像是冬日暖阳,温暖但不烫人,明亮但不眩目。 今天的太阳似乎被云遮住了。 虽然他说是昨晚没睡好,却鲜少见他打哈欠,在药局空间时,他们也不像平时那么热络地聊天。 总是目光灼灼的他,也不再对她投予炙热的目光。 不安的种子在她心中隐隐发芽。 「你今天要早点睡吗?」绍臻躺在床上问电话那端的郡凯。 「嗯?不用啊。」郡凯坐在床头,他看看时间,才十一点而已。 「你今天不是比较累吗……」她的声音闷闷的。 郡凯回答:「可是我想跟你聊天。」 他用一句话,一扫她的阴霾。 「唔……」似乎是因为从怀疑之中松懈下来了,她突然有点想哭。 「怎么啦?」他轻轻地问。 她的声音透漏着委屈:「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我怎么会不想理你!」闻言,他顿时变得紧张,急促地说:「我没有不想理你!」 「嗯……」 「我超级想跟你聊天的!」 曖昧时產生任何裂缝,都可能成为两人无法走在一起的鸿沟。 他的着急正在极力证明他的用心,他不希望她误会,他怕她误会。 「好啦。」绍臻揉揉眼睛,松了一口气,浅笑说:「我知道了啦。」 「我只是今天能量比较低而已。」他说。 「我感觉到了。」她想关心他,却怕自己关心得不合时宜,更怕自己就是造成他没有能量的原因。 郡凯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一盏暖黄的夜灯,房间登时变得晦暗不明。 他走向阳台,停在微光之下,说:「我昨天做恶梦了。」 「是什么样的梦?」绍臻问。 「我梦到我还在前一段关係里。」梦的剧情他已经记不清,但过去的细节他仍然回想得起。 绍臻不自觉地撇嘴。在曖昧期间,她并不会过问对方的情史,她不想蒐集令她小剧场爆发的素材。 但他说,他做的是恶梦。 「嗯哼。」她还是接话了。 「醒来之后,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他喃喃:「很多关係后期不美好的事。」 「嗯……」她抿唇,顿了顿才说:「比如吵架吗?」 郡凯站在阳台往下望,楼下有两隻宠物犬正在互相吠叫,即使被主人抱远了仍然不肯罢休。 「我们不太吵架,我不喜欢吵架。只要快吵架了我就会先低头,不管是不是我的错我都会先道歉。」他回答。 「即使不是你的错,你也会先道歉?」绍臻颇为诧异,音调都拔高了不少。 「对啊,女生就是先哄再说啊。」他说得理所当然,他一直都是将此奉为圭臬的。 「嗯……」她欲言又止。 「哈哈,怎么了吗?」 「我在想你说的话。」她说:「如果我站在女生的角度,当然会很爽,可是我好像不会希望对方真的这么做。」 「为什么?」 第七章 安慰(5) 「我会觉得对方很委屈吧。」 「嗯……」 一阵风颳来,郡凯瞟一眼阳台上的盆栽,枝叶凋萎,枯茎在风里摇晃。 「如果是我的错但我男友还是道歉的话,我大概就会瞬间道歉了。」绍臻笑了笑,说:「自知理亏欸哈哈。」 郡凯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平静地说:「其实吵架很多时候都没有谁对谁错啊,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对呀,所以我会觉得你没必要道歉啊。」她咕噥道:「明明自己没错却要道歉,想了就觉得好委屈。」 郡凯的喉头不自觉一紧,他凭栏仰望夜空,语气异常轻松:「我觉得无所谓啊,如果我道歉了就可以停止争吵,那我觉得我道歉也无所谓。」 「但你心里还是会不平衡吧?」她压低了音调,温和地说:「如果你真的没关係,你会说的是『没关係』,而不是『无所谓』。」 郡凯默然。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让他的心防逐渐松动,他的薄唇紧抿,嘴角不再习惯性地扬起。 「如果可以用我一点点的不开心换到对方很多的开心,这样不是很划算吗?」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 他的一席话,令她一时哑口。 绍臻猛然坐起身,隔着电话她看不见他,但她现在有许多话迫切地想要传达。 「我之前在諮商时说过很类似的话!」坐姿的她音量增大许多:「我用一个人的委屈去换整个家庭的和谐,我说那是机会成本,我看的都是一个整体,就像你一样,可是我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我后来知道我应该把自己摆中间一点,『我』才是最重要的!」她换了一口气,平復心绪后缓缓说道:「也许你觉得那只是一点点不开心,可是累积起来就是很多很多不开心了呀。」 「嗯……」 「把你自己摆中间一点。」绍臻语气坚定,「你才是最重要的!」 郡凯紧握着阳台的铁栏杆,视线低垂,他咀嚼着她的话,沉思许久后才吶吶地说:「……可是这样不会变得很自私吗?」 「不是啊,这是自爱。」她认真地回答:「我不是受不了任何一点委屈啊,我是受不了对方无视我的委屈跟忍让,或者是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对!」他的心房被撬开了锁,忧鬱的双眸变得有神,「我也受不了对方把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对呀。」绍臻向后一倒,她仰躺在床上,轻声呢喃:「很多时候,如果你懂我的委屈,那我的委屈就不算委屈了。」 「……对。」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释然,他孤独沉默的内心终于有人明白,那种感觉好新鲜、好陌生。 他笑了,可是笑容转瞬即逝,他的眼眶噙着泪水,悲伤在心间蔓延,他的胸口好闷,呼吸好沉。 在一阵沉默中,绍臻听见了他吸鼻子的声音。 情绪藏得深的人被发现正在哭泣时,那种难堪与难为情,她可太清楚了。 她静静不语,留给他体面,以及一些缓衝的时间。半晌,她柔声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嗯?」他轻轻地回应,却能听出浓浓的哽咽。 「你刚才脑中闪过的画面是什么?」她说。就像当时心理师对她说的。 「嗯……」他用力地咳了两声,藏匿哽咽,尽可能恢復平常的声音。 「我想到之前几乎每天都会骑一个小时去找她,她嫌转车麻烦所以我移动没关係,可是后来她一直说要练舞不能见面,我高中也是热舞社的,要练舞我理解,我也可以找自己的事情做,但大三了我要准备国考,一週只过去一次,她还是会说社团有事?」 「要帮学弟庆生、要看学弟妹的练舞状况、学长跟学弟有纠纷要帮忙调节——」前任一次次推諉的说词浮现在郡凯的脑中,他急促地说:「明明已经大四了,已经退干了,就不要一直掺和社团的事情啊!」 平时温温和和的人,只要语气强烈一些,就像是怒不可遏。 绍臻第一次感受到他那么强烈的情绪。 「你有跟她说吗?」 「当然没有啊,说了就爆了吧。」 他的怒火像是淋了雨的仙女棒,一下子就熄灭了。 「我们大三准备药师国考,她也在准备毕业要考营养师,她常常说准备国考很累,假日想要休息,我知道、我理解,我愿意来回骑两个小时就为了跟她吃一顿晚餐——」他的声音低沉,情绪在字句里堆积,平静,是在替爆发做铺陈。 「可是他们出去玩我真的不能接受,她说他们的关係需要维持,那我呢?」 那我呢? 我算什么呢? 郡凯是气愤的,然而气愤的底层,是不曾倾诉也无从诉说的委屈。 第七章 安慰(6)# 「她忽略了你们的关係也是需要维持的呢。」绍臻轻轻地说道。 「是因为稳定到一个程度了所以开始随便了吗?」郡凯詰问。 她没有附和,亦没有反驳。 「虽然我们交往七年,但第五年我就感觉到对方开始没心了,我很努力想要改变我们的关係,想说也许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变好了。」他嗤笑,说:「可是结果就是,我在一段註定分开的关係里一拖再拖。」 她不自觉地搓揉手指,他的话令她有些心酸。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白痴吧,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干嘛。」他冷笑两声,想起过去的自己卑微低下的姿态,就觉得可笑。 「不会白痴啊。」她说:「那代表你很珍惜这段关係啊。」 他想藉由上扬的嘴角来堤防眼泪的下坠,然而在他听见她的回答时,他勉强装出的笑容瞬间瓦解。 「我知道你很珍惜你的东西啊,你的背包啊、安全帽啊,还有你的保温瓶。」她想起他温柔地对待他的物品时的模样。她笑了笑,说:「更别说是好几年的关係了呀。」 郡凯垂下眼帘,眼泪模糊了他一半的视线,他闭上双眼,让风吹乾他眼角溢出的泪水。 他没想到会从一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人身上,获得被理解的感觉。 「我爸妈在我小一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整天吵架、吵到离婚。」他哽声呢喃:「我进到一段关係后,就没想过要分开。」 绍臻睁大双眼,突来的资讯令她吃惊。 「……嗯。」她压抑着自己的惊讶,给予一个平静的回应。 「她没安全感,我就尽我所能的补足她,主动报备、让她看手机、花更多时间陪她……」他眉头深锁,嚥了嚥喉头,说:「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是你被绿了? 绍臻没有说出口,这个问题太伤人了,还可能挑起无端的仇恨。 「两个人走着走着,方向跟步调不一致了吧。」她说。 两人安静许久,她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不急着问问题,静静地等待他主动开口。 「我觉得我根本是在浪费时间。」郡凯的左手握紧栏杆,手背上的青筋浮得显眼,「反正都会分手了,何必拖那么久?」 绍臻静静地听着,片刻后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她像是拥有探测器般,能够精准挖掘他深处的祕密。郡凯沉默良久,回答:「老实说,后悔。」 「我后悔我没有早一点结束。」他说。 果然。 后悔是很强烈的自责,她实在不乐见他拥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你需要这些时间才能放下啊,那是你需要经歷的过程。」绍臻说:「不管是努力也好、伤心也罢,你需要经歷过那些,才有办法放手。」 「……」他默然,脑海里重播着她说的话。 她微哂,柔声说:「你没有浪费时间。」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记得你说你如果在关係里感觉到内耗,就会结束那段关係。」郡凯松开左手,转身靠着围栏,丧气地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怎么办到的,我也察觉到我在内耗了,可是我就是没办法那么绝情。」 「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啊,你跟你前任有那么多共同经歷,好几年的情感没办法说放就放,那很正常啊。」绍臻笑了笑,说:「换成是我,大概也会像你一样吧。」 「真的吗?」 「对呀。」 他抿了抿嘴,比较释怀了。 「往好处想,如果你之后谈了一段很久的恋爱但又要分手时,就可以比较果决了。」她调侃道。 他眉头轻蹙,苦笑两声。 「开玩笑的啦!」她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收起玩闹的心态,真诚地说:「把你的好留给懂得珍惜的人。」 「你已经知道不珍惜你的人是什么样的了,所以,把你的好留给珍惜你的人吧。」她说。 郡凯没有说话,展现自己的脆弱是希望被理解被安慰,然而说出心里话对他而言非常困难,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倾诉不会被聆听,低潮不会有支持。 他不知该如何描述现在的内心,似乎是感动,但感动只是这份心情的冰山一角,至于其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也不想找,他现在只想好好感受这份美妙。 「你现在会觉得胸口堵堵的?」绍臻问。 「嗯?」 「会觉得胸口闷闷的、胀胀的吗?」她又问。 郡凯默然,胸口的闷痛像是说出心里话造成的后遗症,他抿唇,说:「会。」 「你可以摸一摸你的胸口。」 「啊?」他不解。 「你就摸一摸。」她说:「这是我的心理师教我的,自己可以安慰自己,觉得胸口闷闷的话,就摸一摸胸口,摸一摸、拍一拍,你希望被怎么对待,就那样自己对待自己。」 「嗯……」他仍有迟疑,这方法听起来并不怎么样。 「你就试试看唄,我一开始也是不信,即使心理师这样说我也没照做。」她笑了笑,轻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但后来我觉得胸口很堵的时候,摸一摸自己,就感觉好多了。」 郡凯半信半疑,他一下一下地抚摸胸口,神奇地,卡在胸口的气渐渐通顺,身体也不那么紧绷了。 似乎,真的有被安慰的感觉。 「有比较好吗?」绍臻问。 他浅浅地勾起嘴角,「有。」 她莞尔一笑:「太好了。」 第八章 萌芽(1) 他说了许多他不曾说过的话。 他独自旅行时的自我对话,在今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她静静地聆听他,听他如何从心痛的回圈里逃脱,听他为了忘却都做了些什么。 那些文字第一次经过他的嘴巴,生涩得不知所措,笨拙得不知所云。 他为了前任而调动了人生的排程,在他还未穿上学士袍前,前任就想要穿上婚纱,然而曾经论及婚嫁的情侣,分手已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绍臻不太能理解,结婚于她而言,是比爱情长跑更难想像的。 「也许她比较没有安全感吧,觉得我又换了学校换了生活圈,所以——」郡凯说。 这不是绍臻第一次听见他说他的前任没安全感,说真的,她是羡慕那位前任的,她也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在諮商里花了好大的力气把破碎的自己捡起来,可是有好多好累的时候,她好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温柔且耐心地呵护她。 「和没有安全感的人相处,应该蛮累的吧?」她试探道。 「不会啊。」他回答:「我知道对方没有安全感,所以我愿意多做一些让她安心。」 听到他的答案,她的心情好复杂。 「我其实极度没有安全感,我知道和我这样子的人相处会很累,所以我才会去諮商。」她苦笑两声,自嘲:「我也很希望有人可以照顾我包容我,但我一直都不是个幸运的人,与其等着别人来拯救我,不如自己先站起来。」 「我说是这么说……」她的音调下沉,声音也小了许多:「但我也确实会羡慕像你前任那样的女生的。」 「我觉得你这样很棒。」郡凯微笑,声音柔和地说道:「我知道你经歷了很多,每次听你说你的过去都好心疼你。」 「是吗?哈哈。」 「对呀,因为你表现得很独立,所以可能让人忽略到你也是需要被照顾的。」 「……」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内心,她揉了揉眼睛,娇声抱怨:「齁!今天不是在听你说吗,怎么讲一讲我又好想哭了。」 他们大笑几声,阴鬱的氛围被笑声冲淡了。 「諮商之后我比较有自信了啦,虽然还是会有点没安全感,但跟之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她郑重澄清:「虽说我之前很没安全感,可是我是不会做出像是删光你好友之类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原本她预期他会大笑几声说那样也太夸张了,然而他却哑然许久,这诡异的寧静,令她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了喔?」她佯装轻松地笑问。 「我前任有删我的好友欸。」 「蛤?」 郡凯苦笑两声,和绍臻娓娓道来。 那是他们刚交往不久时发生的事,他与前任并不就读同一所高中,是透过兴趣型社团认识的,高中时期的郡凯玩心很重,上学对他而言就是去学校和好朋友玩乐,他的朋友有男有女,交友范围广阔,在脸书还盛行的当时,他的好友数量大约是六百,然而有一天,他陡然发现自己的好友数量变成了四百多,他本以为是系统出现bug,后来甚至怀疑是自己被解除好友—— 听到这,绍臻忍不住插嘴:「可是一次减少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被解除?」 「对呀,所以后来我前任就跟我坦承是她删除的了。」郡凯说。 绍臻皱眉、嘴巴半开,这故事太疯狂了,她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 「那你后来怎么做?」 「也只能接受啊。」郡凯无奈一笑,「她删掉的都是女生,我总不好再去把那些人加回来吧?」 「所以你就是默默接受这件事情?」绍臻的五官纠在一块。这整起事件,双方的反应都让她不可置信。 「对啊。」 「你真的是把底线丢到太平洋欸!」她忍不住大喊,即使明白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仍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那种「算了啦」的态度吧? 「把你自己摆中间一点啦!」绍臻微慍地说。 郡凯不禁大笑,她的骂没有让他不适,反而有种快活。 听见他夸张的笑声,绍臻觉得彆扭,她噘了噘嘴,说:「欸!我很认真欸!」 「我知道啦。」他收敛笑容,说:「我一直都把『维持关係』摆在第一位,我愿意改变自己去适应对方,这样我可以拥有一段长期的关係,但代价是我的底线在一步一步退后。」 「对呀。」原来他明白。绍臻无声地叹息,说:「感觉你很渴望一段长期关係。」 「应该说,我很嚮往。」郡凯回答。 「这和你爸妈离婚有关吗?」她柔声问。 第八章 萌芽(2) 「嗯。」他轻轻頷首,弱声说道:「我不想像他们一样。」 充斥在他的童年里的,是无休止的争吵,他曾努力当个乖小孩,希望可以修补父母之间的裂痕,然而真正让纷争休止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离婚之后我跟我爸,我爸对我也没什么教育或栽培可言,一个不如意就把我抓起来打,有时候用衣架、有时候用藤条。」郡凯无奈一笑,说:「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半夜不睡觉,我爸把我的衣服被脱掉,然后拿衣架打我,我痛到不行,跑去找邻居求救。」 「天啊……」绍臻的睏意全失,她曾经看过许多有关家暴的影音资料,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实际经歷过家暴的人。她问:「后来呢?」 「后来我邻居就收留我一个晚上,隔天我阿嬤才来把我接回家。」 「你那时候多大啊?」她蹙起眉头,一脸心疼与担忧。 「印象中是小二吧。」 「我的天……这么小。」她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衣服下是伤痕累累的身躯。她眉头深锁,说:「你那时候很无助吧?」 「对啊,其实那时候我的老师有发现我腿上的瘀青,但我跟她说是我骑脚踏车跌倒了。」郡凯苦笑说:「不是都宣导说被家暴了要找其他大人求救吗?但我那时候根本做不到。」 「还是会有顾虑吧?」绍臻接续说道:「毕竟他是你唯一的照顾者。」 「对!」她不须他多言就能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喜欢和她聊天的原因。郡凯说:「我那时候怕我讲了之后我爸会被社会局的人带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我就是会怕。」 「嗯嗯,我知道。」绍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想给小时候的你一个抱抱。」 「我没事啦!」被安慰与同情令他有些无措,他立刻扬起笑容,说:「我现在还是头好壮壮长大啦,没事啦!」 「我知道你现在头好壮壮,但你小时候肯定有很多时候是很害怕的。」她听得出那是他佯装没事的假笑,拧了拧眉心,她心疼地说:「你那时候还那么小呀……」 郡凯顿时红了眼眶。 他体验到他未曾感受过的温柔,原来他并非不需要倾诉,是他不知道被人理解与安慰是这样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事,我没有去諮商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我觉得说出心里话这件事情太困难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全都告诉你了。」他捏了捏发痠的鼻头。 「因为我给你一种安全的感觉吗?」绍臻柔声问。 「嗯。」他仰头望向夜空,说:「有一种你能理解我、你都懂的感觉。」 她笑了笑,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 「也许是因为你有諮商过,所以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回应吧?」 「我之前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所以我就致力于成为这样的人,希望以后我的朋友有需要时,可以找我说说。」绍臻回答。 这个世界,给意见的人太多,倾听的人太少。她能做的,是尽可能告诉自己,不带批判地聆听对方。 「你做到了。」他笑语:「你好棒。」 她嘻嘻地笑了笑,虽然表面上不正经,但她心里很是欢喜。 说出心里话的他,耳朵后知后觉地发烫,他害臊地说:「我现在感觉好赤裸。」 她轻笑,问:「因为对我崭露内心吗?」 「对呀。」他靦腆一笑:「你是第一个听到我说那些的人。」 「不过我因此更了解你了呀。」她笑语:「不只是你想了解我欸,我也想要了解你啊!」 郡凯一愣,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当他回过神时,自己正对着无人的街道一脸灿笑。 第八章 萌芽(3) 翌日,因为昨晚的畅谈,绍臻和郡凯在药局频频打哈欠,哈欠还会互相影响,空气里充满了睏意。 「你们两个昨天干嘛了?怎么都那么睏?」学姊看不下去,忍不住问。 「啊?」他们互瞄一眼,默契回答:「没干嘛啊。」 说完,两人又相视而笑。 「给你们一点功课好了,把抽屉里那些药膏的差异整理出来。」学姊说。 学姊虽然给了他们作业,但其实是让疲倦的两人进到休息室里坐着,绍臻看出了这层,便和郡凯分享,奇妙地,这正是郡凯想告诉她的。 在休息室里,两人合作无间,就像大三时的实验课一样,不用解释过多,对方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甚至许多时候,对方所思正是自己所想。 郡凯掩嘴,打了一个哈欠。 绍臻看他一眼,说:「后天一起出去吧。」 「好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轻轻挑眉,说:「你不先问问要去哪吗?」 他含笑凝视她,答:「跟你出去,去哪都好。」 绍臻瞇起双眼斜睨他,噘住嘴巴但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她问,「带你出去散散心。」 郡凯想起上週他也曾这么说过,不禁暖心一笑,说:「等你带我在y市玩。」 「我想想喔……」她转动手里的原子笔,从记忆里搜寻y市的特色景点,手机里查询药物交互作用的页面也切换成了googlemap。 见她如此投入在行程规划里,郡凯的心情有点复杂,一直以来,他都是担任企划的角色,他也已经习惯独自安排行程的过程。现在有人参与行前规划,感觉真奇妙。 他笑了笑,说:「我很期待喔。」 週六,绍臻起了个大早,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鑽进房间,在地板上打上一道明亮的长方形,今日无疑是个大晴天。 她站在衣橱前,取出一件黑色衬衫,站在镜子前摆弄一顿后又掛回衣柜里,她换了一件洋装,柔软的裙摆飘盪,她看一眼窗外摆动的树梢,又把洋装归位。 她左思右想,最后选了一件灰色的吊带裙,并搭配粉色的上衣。 为了跟服装搭配,她今日的妆容特意画得粉嫩,收起她惯用的番茄红唇膏,改擦另一支较少使用的粉色唇釉。 她用电棒将瀏海夹捲,带上粉红色小花的耳环,喷好香水,在镜子前几番检视妆造后才放心地出门。 枝上鸟儿啁啾,朵朵白云像是蓝天开的小花,绍臻在人行道上走着,她和郡凯约好九点一起吃早餐,早餐店离她家不远,大约是步行五分鐘的距离。 她撑起雨伞,遮挡住对她而言过分明媚的阳光。 郡凯在八点五十分抵达早餐店,时间还早,他没有传讯息让绍臻知道他已经到达,他站在靠近门口的显眼处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路口有个女生在等红绿灯。 她来了。 他看她一步一步走在斑马线上,裙襬随着她的步伐摆动,他的目光离不开她,他的嘴角因为她的到来而越发上扬。 「你等很久了吗?」绍臻收起雨伞,仰头问他。 郡凯一眼就发现她耳朵上的小花耳环,和她平常戴的款式不同。 「没有。」他回答。语毕,他推开早餐店门扉让她先行,随后走到柜檯与店员对话。 绍臻是需要做足心理准备才敢与陌生人对话的,不过至从她开始和郡凯出去吃饭,郡凯就担下订位与点餐等需要应答的内容。 她浅浅笑着,凝望着他的背影。 郡凯拿了菜单,领着绍臻前往角落的座位,他们一起讨论想吃的餐点,很有默契地选了彼此都想吃的品项。 她看着他拎着菜单远去的身影,凝望着在柜檯旁的他,他的个子高、身形挺拔,气场不需靠服装叠加,即使穿着简单的白色素t和黑色短裤,也很好看。 郡凯从自助区拿了两副餐具与两杯水,转身要回座时,发现绍臻正直直往他望,他勾起嘴角,轻轻歪头。 绍臻的目光随着他的走近而升高,最后她仰起头,给归来的郡凯一抹灿笑。 「好贴心喔!」她笑说。 他笑了笑,答:「那是一定要的吧。」 绍臻笑了,她喜欢他大方地接下她的称讚。 郡凯在她的对面坐下后,看着她说:「你今天的耳环不一样欸。」 她轻轻一愣,摸了摸耳环,讶异地问:「你注意到了?」 「对啊。」他浅笑,说:「你平常不是都戴银色的球球吗?」 「欸——」他的回答令她很是惊喜,没想到如此细节的东西他竟然看在眼里,她灿笑说:「你看得很细欸!」 郡凯露出浅笑,他看着她的耳环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而晃动,笑说:「今天的小花耳环很可爱。」 「只有耳环可爱而已喔?」她轻轻歪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哑然失笑,脸颊顿时一阵热,明明内心慌乱无比却还是佯装轻松愜意。 他轻咳一声,答:「当然是戴耳环的人可爱,耳环才可爱。」 因为戴耳环的人可爱,所以耳环才可爱。 他不直率的回答,依然令她笑靨如花。 第八章 萌芽(4) 用餐期间他们谈天说地,在绍臻用完餐后,郡凯随即递上一张卫生纸,她由衷感叹:「你真的是很细心耶!」 「啊?」被她夸奖,他不免有些害臊,他拿起水杯啜饮一口,想掩盖些什么。 「这个啊。」绍臻甩动卫生纸,说:「每次我吃完,都不用我开口,你就会拿给我。」 「就……」郡凯的目光一转,最后停在她的脸庞,他浅笑说:「我有用心观察你啊。」 绍臻正用卫生纸擦拭嘴唇,一双大眼与他相望,她克制着想笑的衝动,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人含笑相望,情思在眼神里流动,情愫藏在心底暗暗萌芽,那日益繁茂的情感,他们心照不宣。 餐后,他们前往市区外的一座牧场,那是绍臻的童年回忆,是在地人才会去的地方。 郡凯四处张望,牧场的占地不大,不过有草地、有水池,且观光客人数不多,所以感觉挺宽敞的。 「我小时候会来这边餵羊,上次来的时候好像是大一的情人节。」绍臻挥动着手里的牧草,咂嘴说:「那时候看到一堆情侣在放闪。」 听见了关键词,郡凯试探地问:「你怎么会在情人节来这种地方啊?」 「我在跟自己约会啊!」绍臻想了想,说:「那时候好像是我告白被拒绝,所以就只好一个人过了哈哈。」 他得知是她独自前往时本还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句话却更令他惊讶。 「你告白?」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对啊。」她点点头,自我调侃道:「我超勇的吧——」 「你是这么主动的人喔?」这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应该算是主动的女生吧?」她坦然道:「遇到喜欢的就去跟他聊天啊,想约出去我也会主动提。」 主动才有主导权,她喜欢去找寻和靠近自己有兴趣的对象,而不是停在原地等待男生接近她。 「如果只是被动等待男生来追我,那我就只能从追我的男生里选择我可接受的人,而不是我真正喜欢的啊。」 她的一番话令郡凯惊喜,像她这样容貌姣好的女生,身边肯定不乏追求者,明明可以不用承担失败的风险,站在崖上等着崖底的男性努力往上爬,但她没有如此。 「你很特别欸!」他说:「很少女生会主动。」 「对啊。」她点头,向前迈步,边走边说:「所以我只要稍微主动,就可以增加很多机会。」 「嗯……」他跟上她的脚步,和她一起走到草坪上,「我听过有些女生会怕她主动了,男生就不珍惜了。」 「你觉得会吗?」她抬头看他,勾起一抹贼笑,说:「那些主动靠近你的女生。」 被调侃的他先是一愣,视线对上她那双灵动的大眼,感觉眸子里藏满了机灵与顽皮。他轻咳一声,正气凛然地说:「如果是我的话,对方主不主动当然不影响啊。」 「欸——看来很有经验嘛!」她瞇了瞇眼,眼神贼兮兮的。 他无奈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哈哈大笑,笑声奔放,她不再抬手遮掩嘴巴,和她独自在房间里大笑时是一个模样。 阳光之下,她的灿笑明媚动人,郡凯凝视着她的脸庞,像是產生了磁力,他的目光无法挪移。 他喜欢她大笑时的样子。 「会不会被珍惜,取决于有没有自己的底线,跟主不主动无关。」绍臻踩上一块石头,垫高的她与郡凯平视,语调低沉地说:「但我已经不会再当主动告白的一方了。」 郡凯止步,注视着眼前的她,她的神情不像丧气,是一些坚定与决绝。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撇开视线,从石块上跳了下来,「因为——我希望对方比我喜欢他还要更喜欢我一点。」 「你愿意主动靠近,但还是希望对方是更喜欢的一方?」他轻轻歪头。 她不语,头低低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用词和语气可能有些尖锐,郡凯连忙解释:「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 「嗯。」她抬起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呢喃:「也许这是最粗浅、最好获得安全感的方式吧?」 听起来就像经常摔伤的人懂得穿护具保护自己,但在明白这点之前,得受多少多重的伤呢? 这个角度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想见她微微噘着的嘴巴,他想拍拍她的小脑袋瓜,想让她别伤心,想告诉她没事了。 可是对他们当前的关係而言,这是过分亲暱的举动。 「我知道了。」郡凯的嗓音低沉,和方才玩闹时的语气截然不同。 第八章 萌芽(5) 绍臻转身要看向他,馀光却瞥见了一个身影,她蹙了蹙眉,不太确定,却又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 发现她远望的目光,郡凯沿着视线而转头,那个方向有鱼池,地上有野放的鸭子在散步,在往旁边一点是出入口,人多。 他不确定让她瞅得那么仔细的是什么,但他觉得她的表情不是看鸭子时会露出的。 绍臻有一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y市这么大,农场的地点这么偏,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呢? 但编剧写的,都是会发生的事。 她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揹着鹅黄色的鸭子造型背包,不可能认错的,有几个男生会背着可爱的造型背包到处跑? 那人是ken! 应该还好吧? 这是绍臻心里萌生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她想要说服自己冷静的说词,不用特别回避,应该还好吧? 然而ken稍微侧个身子,就击碎了绍臻的淡定。 她一把抓住郡凯的手臂,拉着他朝着羊棚的方向跑,郡凯不明所以,只能跟着跨出步伐。 他们踩过一片绿地,沿着铁皮斜坡奔进羊棚里,羊棚高,她能隐密地观察ken的动向。 ken是y市人,工作的关係所以平时不在y市,要在y市的某处遇见他,这情节发生的机率低到绍臻从来不曾幻想。 可偏偏就是有荒唐的奇蹟。 绍臻目不转睛地观察ken的动向,丝毫没有察觉到栅栏里的羊群已经探头,争先恐后地吃着她手里的牧草。 「小心。」郡凯轻碰她的肩膀,将她往旁边挪了几步,自己站到靠近羊群的一侧。 「噢,嗯……」她这才把注意拉回郡凯的身上,她注意到他的贴心,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感谢,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说明刚才的一切。 这时她发现ken与身边一群人走出了农场,她才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怎么了?」郡凯有些着急,他担心她是否身体有恙。 绍臻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跳好快,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跑得急,她大口吐气,想用放缓的呼吸来减慢心跳的狂奏。 「扶我一下。」她仰头,一隻手抬向郡凯的方向。 郡凯没有握住她,而是伸出手臂让她自己抓握。 绍臻抓着他的手臂,一鼓作气站起来,起身后她随即松开手,拿起一支牧草餵给最靠近她的大白羊,故作镇定地说:「我刚刚看到之前一起出去过的男生。」 郡凯一怔,没等到她的下文,于是他主动问:「交友软体的?」 「嗯。」她轻应一声,把手里的牧草送入羊口,她转头,指了一下他手里的牧草,说:「你不餵吗?」 她在转移话题。郡凯抿了抿唇,生硬地回答:「餵啊。」 他拿出一支牧草,递给身前的黑羊,黑羊吃得兇猛,头一扭,便把牧草抢走。 黑羊的气势令郡凯退了一步,一旁的绍臻也同样退后,不过她很快露出笑容,笑着调侃说:「是有多饿啦!」 郡凯看见她的灿笑,也跟着露出笑容,然而她一派轻松的样貌令他五味杂陈。 交友软体…… 好在意。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多问,若是问出更多的细节,细节会化为银针刺在他的心口。 不恰当的好奇心只会折磨自己,可是,好在意。 绍臻的心里也不平静,巧遇引发的错愕难以消退,许多心思在嗡嗡作响,她瞟一眼身旁的郡凯,见他正在认真地餵羊,她先把有关ken的想法摆在一旁,眼下,身边的人才是重要的。 她怕郡凯多想,她似乎需要和他解释些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抬头注视他,以外貌而言,他是她喜欢的样子,他还是她遇过最细心最贴心的男生,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能够接住她的脆弱。 绍臻默默拿出手机,传了一则讯息给如鹃:「我跟赵郡凯在牧场,碰到ken。」 收到惊天大八卦的如鹃立刻秒读,回復:「什么!?」 陈如鹃:「说来听听。」 臻:「晚上跟你讲。」 臻:「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些事情,需要跟好姊妹说说。」 陈如鹃:「ok,等你。」 「怎么了吗?」郡凯瞥见她在回覆讯息,他平时不会打探对方隐私,但他问了一句,他想拉回她对自己的关注。 「我在跟如鹃传讯息,跟她说我在餵羊。」绍臻收起手机,笑说:「她家是开动物医院。」 「她对羊有兴趣吗?」他问。 「没有特别怎么样吧。」她胡乱编造一个回答。 「那你呢?」他手里的牧草都快要餵完了,却看她手里还有一大把。 绍臻把手里的牧草全递给郡凯,然后双手各拿一支牧草,分别餵给眼前两支白羊,说:「我只是在想,这里的羊会不会被拿去做成羊肉炉。」 「喂——」郡凯环顾四周的孩子,若是被他们听见她的这番话,感觉就像告诉孩子其实巨型玩偶里都是有人在操纵的一样。 他笑语:「你的话要是被小朋友听到,他们会哭喔。」 「啊,摧毁掉孩子的梦想了吗?」绍臻低头瞟一眼站在她腿边的小女孩,目测两三岁而已,应该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吧? 郡凯大笑几声,他喜欢她偶尔蹦出的神奇发言。 第八章 萌芽(6) 羊棚里,咩咩声此起彼落。郡凯餵羊之馀,偷瞄了绍臻好几眼,他发现她会避开积极争取牧草的山羊,转而去寻找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的,他本以为是因为山羊猛烈的吃相令她胆怯,但她却说了一句令他心酸的话。 「我希望不会吵的孩子也有糖吃。」 她轻轻抚摸身前正在安静咀嚼的黑羊。 郡凯凝视她许久,然后停止餵食给那些争先恐后的山羊。 将手里的牧草全数餵尽后,他们前去贩卖部将门票兑换成一支羊奶霜淇淋和一杯柠檬汁,绍臻拿着霜淇淋,等待郡凯将柠檬汁套入饮料提袋中。 郡凯用吸管戳破饮料封膜,然后将吸管递到绍臻的嘴前。 每当他们一起共食,第一口永远是她的。 绍臻喝了一口,浅浅地笑了。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错喝?」他问完,也含着吸管吸了一口。 「中规中矩吧。」她吃了一口霜淇淋,瞬间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这个好吃!」 她将霜淇淋举至他面前,他抬手轻轻握住饼乾甜筒,倾身尝了一口霜淇淋,他的指腹触碰到她的手指,她没有躲闪,而他亦是。 「好吃吗?」她问。 「还不错。」他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休息区小憩,看着周围的人们与鸭群,聆听流水潺潺,她吃一口霜淇淋后也餵给他尝一口,偶尔她想喝柠檬汁,他就将吸管递到她嘴前,他们默然良久,静静地享受这刻美好的时光。 「你说这里是你的童年吗?」郡凯问。 「对啊。」绍臻轻轻转头,睨他,「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棒啊,原本觉得园区蛮小的,结果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郡凯的身前跑过一个小女孩,他的目光跟着小女孩移动,忍不住心想,小时候的绍臻是不是也像那样。 「这可是我的私藏景点喔,本来想要交男友之后再带他一起来。」绍针笑了笑,说:「现在割爱给你了。」 「不见得是割爱吧。」他盯着她的双眼,似笑非笑。 她轻轻一愣,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曖昧一笑,装傻:「不然呢?」 她明明听懂了。丢出的球又回到自己的手上,他暗暗发笑。 他予她一抹浅笑,说出他没说完的话:「也许只是提早来而已。」 她凝视他弯弯的笑眼,他的话在她的心间挠痒,她耐不住他的注视,害羞一笑,撇开了头。 她以为他会给出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但他从来都不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形象。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心意,在这段关係里,她无须揣测对方,也无须隐藏自己。 这是她未曾体会过的轻松,然而她不确定这份轻松在爱情的角度里,应该如何定义。 此时,一阵强风袭来,带起飞砂,绍臻瞇起双眼,细沙却仍然落入眼里。 「唔……」她感受到眼里的不适,忍不住抬手揉眼。 郡凯倾身靠近她,关切地问:「眼睛进沙了吗?」 「嗯。」她眨眨眼,「还好啦,没事。」 「你的眼睛太大了啦。」他笑了笑,起身坐到她的另一侧,想替她遮挡一些风砂。 她明白他的用意,心里感觉暖暖的,有在健身的他身材挺拔精壮,她在他身旁更显得小鸟依人。 「你说你刚刚看到的人,是你之前在交友软体上认识的男生吗?」有些疑惑在他心里折腾许久,与其让自己不安内耗,不如问出口看看她会如何回应他。 「对啊。」她点点头,一脸平静的她,其实已经架起防备。 「是最近的事情吗?」他问。 「几个月前吧。」她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点,她也不想计算。 「我本来以为我认错了,毕竟在我脑里,他的样子已经有点模糊了,我是看到他背的背包才确定的。」她呵呵笑了两声,说:「毕竟,应该没有几个男生会背鸭子造型的背包吧?」 郡凯没有回答,听她谈论起别的男生,他心里很是吃味。 他看着她脸庞,有些低落地说:「感觉你在交友软体让认识很多男生。」 「你说认识吗,也不算认识吧。」绍臻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说:「多的是很快相遇又很快分离。」 「嗯……」他的眼眸低垂,喃喃:「所以交友软体上的选择很多对吧。」 「选择多吗?」她歪了歪头,说:「我只能说比较容易遇到新的人。」 「嗯……」他低头不语,他心里有许多想法,但不知该如何编织成不失礼也不给她压力的话。 「怎么了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让她内心小剧场爆发。 「感觉……你好像经验很多,好像遇过很多男生了。」他说。 第八章 萌芽(7) 在他们相识初期,他听见她是母胎单身时还觉得惊讶,然而越是相处,就越感觉到她在情场里的气定神间。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他开始会去猜测她的想法,希望她可以喜欢上他。 「我不否认。」她已经知道他内心所想,她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不想听见他说出一些可能会伤害到她的话。 「我不排斥和我没兴趣的男生聊天。遇过了各式各样的人,自己喜欢与不喜欢的样子才会更清晰。」绍臻理性且平静地说,她的手伸向郡凯握着饮料的手,他立刻将饮料送到她的手中,她不禁一笑,说:「而且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细心又贴心的男生有多罕见。」 他咀嚼着她的话,她喝了一口柠檬汁。 「物以稀为贵,明白物品的稀缺性,就会好好珍惜欸。」她将手里的饮料递到他的嘴前,莞尔一笑:「人也一样。」 他身子相前,也喝了一口。 他对她的过去有所顾忌,是因为他以自己的角度解读,他单方面地认为使用过交友软体的女生会变得不那么珍惜、不那么真诚,可是她给出的观点正是恰恰相反。 他心中隐隐躁动的不安,正在逐渐平息。 「嘖,要是有指甲剪就好了。」绍臻蹙着眉头嘀咕,鬱闷地搓了搓拇指指缘,翘起的死皮令她不适。 这时,郡凯拿起小侧包,拉开拉鍊,在兜里翻找。 她注意到他的举动,不可置信地问:「你该不会有指甲剪吧?」 他不答,回以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可能欸!」她满脸惊奇,甚至感到有些荒谬,他那长与宽约莫十五公分的小侧包,莫非是百宝袋吗? 郡凯从包底拿出一把小指甲剪,尺寸大概是他的小指而已,绍臻接过指甲剪,刀刃比她预想的锋利许多,剪去死皮的指缘变得平滑,不会再被时不时拉扯而刺痛。 她把指甲剪还给他,好奇地问:「你到底还带了什么啊?」 他开始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到桌上,有她已知的卫生纸、湿纸巾,还有ok绷、口腔清新喷雾、吸油面纸,以及一支原子笔。 绍臻将ok绷拿在手里把玩,忍不住感叹:「你要是女生,肯定超婆!」 「我的朋友有说过类似的话。」郡凯不禁一笑,「他说如果我是女生,他肯定会追我。」 绍臻大笑连连,调侃道:「不是女生也可以追啊。」 他苦笑两声:「没关係,先不用欸。」 她托着下巴,身子前倾向他,瞇起双眼,打趣道:「男女通吃欸,好夯喔。」 他盯着她的双眼,唇角勾起浅笑,压低的音嗓富有磁性:「我只在乎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也喜欢我。」 一阵风吹起,从他身侧溜走的风吹动了她的发梢,她轻轻地頷首,佯装不经意地看向一旁走过的鸭子。 他偶尔也会说出一些很帅的发言呢。 绍臻不禁露出一抹甜笑。 晚间八点半,绍臻洗完澡正在吹头发,看见郡凯传来讯息说要去重训,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主动告诉她这件事情,告诉她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的讯息会不那么即时回应。 绍臻回传一个ok的贴图后,问了如鹃何时有空可以聊聊天。 陈如鹃:「听八卦的话随时有空。」 臻:「你这个八卦的女人……」 绍臻吹乾头发后拨出电话给如鹃,她们开门见山地聊起今天在牧场发生的意外,绍臻说得绘声绘影,让如鹃彷彿身在现场亲眼目睹。 如鹃听完,忍不住发出喟叹:「世界真他妈的小啊……」 「真的。」绍臻能感受到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她摸了摸胸口,说:「吓死宝宝了。」 「要是我也绝对吓死。」如鹃点头附和,她话锋一转,再次八卦地问:「那你今天跟赵郡凯怎么样?」 「嗯……」绍臻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吞吞吐吐地说:「就……还不错啊。」 「有什么特别的进展吗?」 「我觉得他应该对我有意思。」绍臻语带保留。 「哇呜!这么刺激?」如鹃惊呼,「他有做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嗯……」绍臻一时无法举例,那是由各种小细节堆砌而来的感觉,她只能含糊地说:「从眼神分辨出来的吧。」 「真假啦!」如鹃忍不住露出灿笑,她好奇追问:「那你有喜欢他吗?」 第八章 萌芽(8)# 这个问题问住了绍臻,她默然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欸?」 「我不知道我这算喜欢吗?」绍臻躺在床上,说:「跟他相处时很轻松,也很聊得来,可是好像缺少了心动的感觉。」 「心动的感觉吗?」如鹃沉思。 绍臻说:「你看像前年我超级晕的对象,还有ken,我很明确地知道我喜欢对方,我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那样的状态,所以……」 所以,她有喜欢郡凯吗? 「心动的感觉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吗?」如鹃问。 「没有心动何必交往?」绍臻答得理所当然,但她随即意识到如鹃的恋情都不包含心动,她连忙改口:「那是对我来说啦,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如鹃宽慰她:「我就是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我知道赵郡凯是很好的人,很细心很贴心,身材好又懂穿搭,可以跟我讲干话也可以聊正经的,和他相处的时候很轻松,他也可以稳稳地接住我的脆弱,但……」绍臻越说越迷茫,这么优秀的对象,为什么她没有心动的感觉呢? 「但你没有心动。」如鹃一语道破。 「为什么会这样呢?」绍臻蹙眉,难道她的择偶清单出了什么差错吗? 「没有为什么呀,没有喜欢就是没有喜欢。」如鹃说:「宝贝,感情是没办法用理性来分析的。」 「嗯……但其实我今天遇到ken之后,就发现我不喜欢他了。」绍臻抿了抿唇,犹豫一会儿后,说:「也许这么说不太好,可是没有比较没有伤害,我喜欢ken的原因,赵郡凯都有,甚至更佳,而且赵郡凯还不会因为一丁点小矛盾就躲起来。」 「所以你现在明确地放下ken了是吗?」如鹃问。 「嗯。」绍臻的态度坚定,「以前还会时不时想起他,但现在真的完全不喜欢了。」 「哇,这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绍臻和如鹃讨论了彼此的感情观,如鹃一向都是先交往再相处的,而她唯一考虑的指标,是对方是否对她散发出强烈的喜欢。 「所以你只喜欢『喜欢你的人』,是吗?」绍臻下了个总结,她觉得这就是如鹃的想法。 「是吗?」如鹃不以为然,「我好像也不是说有喜欢……」 「什么意思?」绍臻诧异,「那你有喜欢你现任吗?」 「欸……」如鹃欲言又止,「我前几天才在想要不要提分手了。」 「what?」绍臻激动地起身,盘腿坐在床铺上,「你们不是交往没多久吗?」 「对呀,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说没有心动也没关係。」如鹃自我嘲讽:「因为没有心动的交往,好像都挺短命的。」 第九章 恶梦(1) 郡凯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 「吃早餐了吗?」 他看见绍臻手里拿着便利商店的大冰美时如此问道,得到她否定的答案后,边叮嚀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边从包包里拿出一包苏打饼乾给她,彷彿早已摸清楚她的习性。 她咀嚼着饼乾,注视着与学长间聊的郡凯。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完成了三週的实习,距离结训只剩一个星期,但也代表他们可以朝夕相处的时间,剩下一个星期。 和他交往,似乎未尝不可,只是在她心里,还欠缺一份篤定。 「学妹,今天给你发药喔。」学长转头对绍臻说:「隔壁诊所的单给你发。」 「好。」绍臻点头,速速将包装袋里的饼乾碎块倒进嘴里。 诊所在早上九点开诊,绍臻站在柜台前等待病人,期间她听学长分享许多工作相关的经验,听他分析医院与社区药局之间的差异。 「你有比较想要选择哪种吗?」学长问。 「感觉应该是社区药局吧。」绍臻回答,她苦笑说:「我比较不擅场处理人际关係。」 医院同事动輒几十人,医学中心甚至会有上百位药师,她光是想像就觉得头痛。 「学弟,你咧?」学长转身询问站在调剂台的郡凯。 「我应该找个诊所吧。」郡凯笑答,他早有盘算,这可说是他转学报考药学系的主因。「我想要假多一点,有空可以出国或露营。」 「你也是很懂玩。」学长笑叹:「趁年轻多出去玩,等你结婚了就没办法那么自由了。」 绍臻打趣道:「学长,这句话是不是不能被学姊听到?」 「对,嘘——」学长的食指抵在唇边,瞄了他们一眼,压低音量说:「我的命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病人陆陆续续进入药局领药,绍臻熟练地发药与卫教,经过几週的实习,她已经可以独立作业了。 郡凯将调剂好的处方交给学长检查,确认无误的药品再送到柜台等着绍臻发出,她拿起药袋看一眼病人的姓名,登时一怔。 林彦鑫。 她心头一紧,全身肌肉随之紧绷。 这么巧吗?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可是这个名字又不常见…… 她紧张地查看处方笺上的出生年月日,数字和她的出生年份相同,她霎时停止呼吸,思绪紊乱。 她看一眼门口,又瞟一眼学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灵机一动,打算躲去厕所,然而药局的自动门却先一步开啟,她抬头一瞥,看见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走进药局。 「我要领药。」 男子戴着黑色的口罩,口罩遮去了他大半部分的容顏,然而那双标志性的垂眼与绍臻印象中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顿时乱了手脚,连基本的核对身分都忘记了。 「健保卡跟你借一下喔。」学长在一旁提醒。 绍臻这才愣愣地要接过健保卡,但学长先一步拿走了,她无措地拿起药品,她知道要再核对一次,看了许久,熟悉的药品却变得好陌生,平时不需几秒就能完成的动作,此时花了翻倍的时间才完成。 「林彦鑫。」她将药品交付给他,说:「三餐饭后吃一包,睡前再吃一颗这个。」 「好。」林彦鑫收下药袋,他的目光停在白袍上的识别证,喃喃自语:「何绍臻。」 绍臻似乎听见他在唤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学妹,健保卡没还人家咧!」学长拾起柜台内的健保卡,递给持有人。 「噢……」她的脑袋像是年久失修的电脑出现了卡顿,程式得花好长的时间才会执行。 郡凯的注意力移向柜台,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在后头将一切收入眼底。 林彦鑫离开药局后,学长揶揄道:「学妹,你累了喔?」 「啊?哈哈……」绍臻苦笑,她的心跳大力鼓譟,让她听不清自己的思考。 「才九点半欸,昨天玩太晚了齁?」学长说这话时,还瞄一眼郡凯。 郡凯凝视着绍臻,因为她的反常,他有些担忧。 「刚刚那个人,是我国中同学。」绍臻解释说。 「是喔!」学长问:「你朋友啊?」 「不是!」她连忙否认,紧握的拳头连带手臂隐隐颤动,她弱声呢喃:「他不是我朋友。」 她不想被人发现她的不对劲,然而郡凯仍然察觉到她的异常。 他在调剂之馀,还多留了一份心在发药柜台,不过到中午休息之前,她一切如常。 第九章 恶梦(2) 绍臻躲在休息室里,她点击久未开啟的脸书,在搜寻栏搜寻林彦鑫,她瀏览一整排资料,都不是她想找的人,她又换到ig上搜寻,亦是无果。 郡凯走进休息室,问:「你今天想吃什么?」 绍臻猛地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略显尷尬。 郡凯看见了,但他并未多提。 「都可以。」她给了一个无效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从她那儿收到这种回答,她自己没印象,但他清楚得很。 刚才那个人是谁? 郡凯紧抿着唇,心里冒出许多猜想。 他们最后选在一家常吃的小吃店吃午餐,郡凯一如既往地去点餐,绍臻在座位上频频望向店门口,焦躁的她胃部挛缩,闻着店里食物混杂的味道,她有点反胃。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郡凯轻蹙眉头,他柔声询问:「身体有不舒服吗?」 「……没有。」她扯了扯嘴角,回应一抹称不上微笑的笑。 「你今天状况好像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他坐在她的对面,面有忧色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绍臻抬眸与他对视,对上他坚定且担忧的目光,她瞬间有些破防。 那是潘朵拉的盒子,打开之后便是恐惧,她已经将那段记忆深埋,却因为不速之客而再次暴露。 「我今天早上有遇到一个人,你在后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然后我整个卡住,变得不会发药,就是——」她说得颠三倒四,音调也很不平稳,在吵杂的小吃店里,她的声音难以听清。 「我坐过去你旁边好吗?」郡凯指着她身边的椅子。 「噢,好。」她拎起椅子上的包包,包包被他从她手里接走,他与包包互换位子后,她感受到一股来自他的安定的力量。 「早上遇到的人是你的国中同学?」郡凯看着她,仔细聆听她的话。 「对。」她垂下眼眸,揉搓着手里的卫生纸。 国中同学……郡凯蹙起眉头,见她驼背低头,他想起她被霸凌的经歷,担忧的情绪渐浓。 「他是曾经欺负你的人吗?」 「不是……但是……」她轻轻摇头,她的双唇之间像被胶水沾上,久久说不出下文。 郡凯没有催促她,他耐心地等待她对他敞开心房,但他不免在心中猜想,她和那人是不是有过感情上的纠葛呢? 绍臻深呼吸一口气,音调低沉地说:「他是我没办法从身边的人找对象的原因。」 郡凯一怔,「是发生什么事情吗?」 绍臻猛地转头,她看向他,眸子因为想哭而颤动,她双唇紧抿,嘴角下沉。 身边的人,说到底,他也是身边的人呢…… 「不要勉强自己说出来,不想说就不要说,没关係的。」郡凯读不懂她的眼神,他感觉到她似乎很悲伤、很压抑。 如果说出来会让她感到痛苦,那他情愿她别说。 绍臻撇开视线,焦躁的她双手不自觉地互相搓揉,「这个故事,有点复杂呢。」 小吃店老闆娘在这时送上餐点,绍臻从手边拿了一副餐具递给郡凯,他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看见怕烫的她匆匆地吃麵,他便明白此时的她并不想多谈。 他不再追问,而是温柔地叮嘱一句:「小心烫。」 绍臻默默低头,把烫口的麵条又吐回汤匙上。 午餐时间他们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在他们要回去药局前,郡凯载着绍臻前往饮料店,他让她在机车旁稍等,他独自前去买饮料,待他归来时,手里多了两杯手摇饮。 「这杯给你。」他将右手的饮料递给绍臻,说:「你喜欢的葡萄柚绿茶。」 「啊?」绍臻有些愣神,她双手接过饮料,是她喝习惯的无糖微冰,她抬起头,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一双大眼对他眨呀眨。 「感觉你心情不太好。」郡凯用手里的饮料与她碰杯,说:「喝好喝的,转换一下心情。」 绍臻忍不住一笑,在烦躁与无奈之间生出了感动,她有感而发:「你对我好好喔。」 「必须的吧。」他对她露出一抹浅笑。 下午,绍臻仍是心不在焉的,她时常盯着手里的药盒子,迟迟没有动作。 郡凯在一旁观察她,他想替她做些什么,却爱莫能助。 「晚餐要不要一起吃?」在下班前,他对她发出邀约。 她没有犹豫太久,点了点头说:「……好啊。」 郡凯立马开啟地图,找了几家适合聊天的餐厅供绍臻选择,她看了几眼,选定一家义大利麵店。 「好,那我订个位。」他立刻拨打电话,向店家订了五点半的位子。 他们是餐厅晚餐期间的第一组内用客人,郡凯点完餐后去自助区取了两组餐具,他替她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她面前。 绍臻抿了一口凉水。 昏黄的灯光,悠扬的轻音乐,四周没有其他人声,她深深叹一口气,说:「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男的,以前喜欢我。」 第九章 恶梦(3) 果然。郡凯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正听着。 绍臻从国一说起,她和林彦鑫被班导师推派去参加环保知识竞赛,为了和组员拉近关係,她主动与林彦鑫攀谈,备赛让他们多了许多交集,她们会一起背题库,互相提问题考对方,一来一往地,她渐渐感受到林彦鑫的心意。 到了国一下学期,绍臻生日那天,林彦鑫在某节英文课下课送一块蛋糕与卡片给她,在眾目睽睽、眾人鼓譟之下,她似乎只有收下的选项,然而她清楚,那块蛋糕的内馅,是他的感情。 收下等于接受他。 「他是个自卑的人,或者说,在我面前他是自卑的。」绍臻说:「当然,这是我现在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林彦鑫将自己的礼物贬低成垃圾,说她要收不收都没关係,他的字里行间与举手投足通通充斥着情勒,她感觉自己被他逼到了悬崖边,而鼓譟的同学是让她无路可退的共犯,甚至连英文老师都是同伙。 「我只好退一步收下他的蛋糕,我想说我收下不吃就好了吧,结果他们开始鼓譟要我吃!」绍臻说得激动,语速也加快许多:「那个当下真的好讨厌!那男的那种小人得志的表情,还有那些女生不友善的眼光。」 逐渐清晰的回忆将她拉回过去,她彷彿置身在教室的正中央,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曾经的无助从脚踝淹起,最终将她吞没。 「我想要把蛋糕转送给别人,但不可能有人会收,连英文老师都说那是人家的心意,我后来还是吃了一小口。」绍臻紧握着手里的水杯,说:「他们看我吃了,就开始鼓譟要我跟他在一起……」 「同学真的是很虾……」郡凯蹙起眉头。虽然她说的是多年以前的事,但他心里还是隐隐不爽。 「所以我就把整块蛋糕丢到垃圾筒里了。」 「欸?」这个故事发展超出了他的想像,他惊讶地说:「你把蛋糕丢到垃圾桶喔?」 「嗯,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太好,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她曾经和交友软体上的男生聊过这件事情,但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彷彿不要哭,就代表她没有受伤。 「我听过有人说他还只是个国中男生啊,国中男生的付出就是笨拙的啊,他的情竇初开被我扼杀掉了。」 绍臻看向郡凯,忍不住扬声:「可是那我呢?我那时候也是国中生啊!」 她背负了许久的负罪感,却无人关心她的不情愿。 郡凯蹙着眉头,嚥了嚥喉头。 绍臻冷哼一声:「后来,还有更荒谬的事。」 「怎么了?」 「小团体里有个女生喜欢他,她对我特别不好,动不动就造谣说我瞪她,她有认识别班的八加九妹,我走在走廊上会被她们撞,明明走廊那么宽,她们就是会特地过来撞我。」她的语气比先前平静许多,这段荒谬的故事被她拿来当成话题消费过许多次。 她总以玩笑的口气来述说那些伤疤,有人会与她嘻笑,也有人会心疼她,这是她用来筛选对象的筛网,以迂回的方式来确认对方是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她想要和温柔的人相处。 「她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男生喜欢你?」郡凯不可置信,他没想到霸凌的起源竟是如此地没有逻辑。 绍臻冷笑一声,「对啊。」 「那个男生呢?他知道这些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绍臻沉下脸,说:「他真的造成我很大的阴影。」 「咦?」 因为生日的闹剧,林彦鑫的态度变得古怪,常常用成绩来贬低自己,说绍臻肯定喜欢聪明人,即使她不断否认,也无济于事。 在教室里,他不太与她交谈,但会在下课后传讯息给她,他的字字句句,都浸润着索求。 「他的讯息我不能回『嗯嗯』,他会说我敷衍他;我不能已读,他会说我都不回;我也不能不读,他会一直传讯息过来说我不想理他了——」绍臻的心跳增快,她抠弄着指甲,声音因恐惧而微弱:「他会说自己是很烂的人,乾脆死一死就不会打扰我了……」 郡凯眉头深锁,严肃道:「听起来是恐怖情人的徵兆。」 「对!」她彷彿遇见了救星,黯淡的眼神重新有了光芒,哭诉般说道:「他后来做的事情更夸张!」 国中考高中时,绍臻顺利考入y市第一高中,而林彦鑫则是因为考试失利而考入地区偏远的职校,绍臻本以为升上高中后就能摆脱掉他,但却不然……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到了高一下学期,我生日的时候,有个国中时没有和我交恶的女同学突然来班上找我,她给我一个袋子,说是那个男的请她转交的。」绍臻的双臂环胸,双手紧紧交握着手臂,一阵恶寒从她骨子里冒出,她的身子僵硬,气息不稳地说:「那个女生还露出一副『你看他对你好好、你们好甜』的笑容,可是我当下只觉得很噁心,我不想收,但我又不能说我不要,因为这样会造成那个女生的困扰……」 「唔……」郡凯见她脸色越发不佳,他心疼而着急地问:「那你后来怎么做?」 第九章 恶梦(4) 「我只能收下啊!那男的那天还传讯息给我,都几百年没传了,聊天室又因此打开了……」绍臻抱头,她揉着太阳穴,想缓解焦躁引起的头疼,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说:「讯息又是跟以前一样,不能嗯嗯、不能已读、不能不读,我还担心他会来学校堵我,所以放学我都在学校多留半小时。」 「嗯,感觉他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郡凯点了点头。 「不是可能,是他真的会这么做。」绍臻一双眼睛毫无生气。 「欸?」 彼时,绍臻对林彦鑫的讯息感到厌烦,她开始铺陈自己忙于读书的形象,最后渐渐地不再回復,日子又归于平静,她的日常也被课业填满,后来便不再留意于他。 一晃,到了高三考大学的时候。 「我们高中会在校门口进来的布告栏贴红榜,虽然我们学校不是顶大,但凭着药学系,我的榜单还是贴在靠外侧的地方,有一天,那个男的突然来私讯我,恭喜我上理想的大学。」 「但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理想的大学,本来就不高兴了,看到他的讯息我就更不爽!」绍臻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冰凉的空气吹熄心中的怒火,她克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说:「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上哪里,他说他来我们学校看榜单!」 「都过那么久了,他还特地来看?」郡凯诧异,这已经超出专情的范围了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地的,但我很难不这么认为,因为——」她拔高音调尖声急喊:「我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他!」 郡凯细长的双眼,久违地睁得浑圆。 「是我先看到他的,认出他的那刻我真的吓傻了,可是我又不能愣在那里,要是被他发现我就惨了!」那时的一切她仍然歷歷在目,熙攘的校门口,有个穿着他校制服的高大男学生站立在那,任谁都会多瞧一眼。 「我高三下学期没报第八节,但我有一整个月放学后不敢走,还被国文老师呛说是蹭课的。」她仍然记得当时老师的挖苦以及同学们的哄堂大笑,她苦笑两声,说:「我总不可能说校门口有人在堵我吧哈哈?」 郡凯笑不出来,他紧张追问:「后来呢?」 「他还是会传讯息给我,谢天谢地的是他考上的大学在北部,而我下去南部读书,考完高中最后一次段考后,我就请了长假直到毕业。」绍臻有气无力地竖起拇指,扯扯嘴角说:「不去学校就不用担心在学校被堵了,讚。」 郡凯不语,凝视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他的注视瓦解了她乔装的面具,她沉下嘴角,视线落在空盘上。 把蛋糕丢进垃圾桶的罪恶感始终縈绕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做错了,别人的反应一直告诉她她做错了,可是她真的做错了吗? 疲倦与无力被时间压至心底,沉寂多时,在有了破口的瞬间一次爆发。 「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却好像我才是坏人?」绍臻哽咽地说。 那是多年未解的困惑,也是迟来许久的哭诉,她被架在罪人的位子上,没人听一听她的声音。 「你没有错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示好都需要给予相等的回应。」郡凯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更何况,这份追求还给你带来了困扰。」 她的过去是他难以想像的多舛,他凝视着她的双眼,说:「你太辛苦了。」 绍臻垂下眼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沉默数秒后,她轻轻点头,气声呢喃:「真的好辛苦喔。」 她的轻语,在他心中引出一阵酸楚。 餐点用得差不多,绍臻的故事也说了个大概,她知道有许许多多的细节与情绪还未道尽,然而,在一个陌生的餐厅里,她无法述说自己的全部。 「要载你回家吗?」郡凯担心地问。 「不用,五分鐘距离而已。」绍臻婉拒,「我散步运动一下。」 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餐厅,在夜色之中道别。 绍臻漫步在人行道上,回忆翻腾,激起的情绪还未消退,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板,被转角冒出的行人吓了一大跳。 身体抖动之大,令她有些尷尬。 她加快脚步,向前跑了一个街区。 她站在街角,空气像被周遭的行人全数耗尽,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车辆呼啸而过的声响震耳欲聋,对向的车灯无比刺眼,过度换气令她的视线逐渐晦暗,她下意识地蹲下并环抱自己,试图安抚没来由的心跳加速。 她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有些头昏。 那是恐慌,是许久不见却十分熟悉的感觉。 y市的街道,似乎变得不安全了。 她猛然起身,用尽所有力气向前奔跑,逃难似地去往家的方向。 第九章 恶梦(5) 扯开的旧伤仍在淌血。 绍臻用浴巾擦拭手臂,她今天淋浴的时间特别久,浴室的蒸气裊裊,她的脚板通红,脸颊泛着红晕。 出浴室后的她取来手机与吹风机,她边吹头发边看ig,赫然发现陌生讯息显示了一,她好奇地点击查看,送来讯息的是一个陌生的英文名字。 她本以为又是广告或诈骗,然而当她开啟聊天室之后,刚出浴的她却感到一阵寒。 kevinl:「好久不见,何绍臻。」 绍臻怔住了,举着吹风机的右手无力地垂下,热气燻着她的大腿,直到她感受到了烫与疼痛,才后知后觉地将开关关闭。 ——好久不见。 没有偶像剧久别重逢的宿命感,只有惊悚片里阴魂不散的不寒而慄。 文字散发着攻心的恶臭,她忍不住乾呕。 十年后的绍臻早已成年,却仍然与当年的少女有同样的反应,无助与无力,以更兇猛的姿态袭来。 她压抑住越发急促的呼吸,把萤幕画面截图,将照片发送给郡凯。 郡凯很快已读,并回覆:「是谁呀?」 臻:「那个男的。」 郡凯:「你还好吗?」 绍臻默然,短短四字,就体现了他的在乎,他想最先知道的,是她是否安好。 如果被一个人好好地在乎着,是不需要她费尽心思回想细节的,她甚至根本不需要刻意寻找,因为她就活在对方的在乎之中。 歷史是相似的,但十年之后的她,并非孤身一人。 臻:「不好。」 她不再隐藏自己的脆弱,她想要试着倚靠她可以相信的人。 郡凯旋即打来电话。 「还好吗?」他问。 绍臻答不出话,哽咽锁住了她的喉咙,眼泪逐渐淹覆眼底。 郡凯明白她无声的回应,心疼的情绪逐渐蔓延,他打破了数十秒的沉默,柔声说道:「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说喔,我都在。」 「嗯。」她吃力地从喉咙挤出一个声音。 「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她开了口,却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尚未组织好的文字,最后化成一滩颤音。 「唔……怎么了?」听见她的哭声,心疼在他的心底氾滥,他连忙哄道:「怎么哭哭了?」 然而被他一哄,绍臻更是潸然泪下,她匆匆伸手抽了两张卫生纸按着眼眶,压住了即将喷发的悲伤。 「想说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都在。」郡凯说。 「我担心……我担心会像之前那样……」绍臻哭得抽抽搭搭,但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事说了个大概。 「你怕他会来堵你吗?」 「……嗯。」她擤了擤鼻子,轻咳两声,尝试着理性地清晰表达:「可能你会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可是我以前也觉得他不可能那样,但他还是来堵我——」 小题大作,那是高中时,她告诉妈妈之后得到的回应。 「不是小题大做啊,有危机意识才是对的。」郡凯略为严肃说道:「我认同你的想法。」 他的话语以及态度给了绍臻她意料之外的支持,她愣了愣,然后毫无预警地大哭了起来。 她猝不及防的哭泣,令郡凯一时慌了,他不知道是她又想到了什么,或是他说错了话。 他一次一次地哄着她,明明慌得要命但还是得强装镇定,说着「乖乖」、说着「不哭」,直到她的哭声渐渐消停。 「我知道你很难过、很害怕,我会陪着你的,好吗?」郡凯说。 他的语气好温柔,那是绍臻追寻渴望的东西,她想要在难过时有人拍一拍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 在哭泣时有人安慰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心疼了、被在乎了。 「你知道我以前其实不怎么哭的吗?」绍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因为哭了也不会有人安慰我,只会显得我更可怜。」 在諮商室里,即使胸口闷得要窒息,她也无法宣洩出悲伤。 她不想当一个没人安慰的可怜虫。 「你想哭就哭吧,以后我安慰你。」郡凯说。 绍臻的内心像被狠狠地拥抱了一把,但久经情场的她明白别把甜言蜜语当真,她轻笑一声,说:「真好听。」 他没笑,又说:「我是认真的。」 也许是她在交友软体上习惯了轻浮,面对真诚的他,她霎时变得手足无措,那些她习以为常的套路,还有她信手拈来的情话,都显得那么苍白,在真挚的感情面前,那甚至是一种褻瀆。 「我好像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信任你。」绍臻说。 第九章 恶梦(6) 「真的喔。」郡凯笑了两声,那是他们熟识以来,他听过最好的讚美。 「其实我有说服自己去相信你——」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打开之后,她的眼里不断有眼泪蓄积,她眨了眨眼,接续说:「不过看我哭成这样,我应该早就觉得你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太好了。」他笑灿了,「看来我努力的方向没有错。」 对于他的话,她似懂非懂,正要反问时,他接着说出的,让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想要成为让你感到安全的人。」郡凯说。 绍臻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告诉她。 她知道真实的自己是敏感脆弱的,她不相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她,她知道现实世界不会有白马王子出现,她不相信有人会为她做些什么。 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 相信总是綑绑着失望。 「和我这样的人相处,很辛苦吧?」她的问题,是试毒。 「不会啊。」他的回答没有一分迟疑,「我知道你比较没有自信、比较没有安全感,但这都是小事。」 绍臻轻轻地应了一声,郡凯接续着说:「我知道你需要夸夸,你比较容易情绪低落,还有你是会在意小细节、很细腻的人,你的过去啊、原生家庭啊,喜欢的、不喜欢的东西等等的,我觉得我已经充分地认识你了,我知道要怎么跟这样的你相处,我有信心能和你好好相处。」 他说得好篤定,但她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夸大其辞,她知道他认真地了解了她,他的自信让她开始相信他们的可能性。 「我可以为你做很多,我只有希望你能做到一件事。」 闻言,她不禁警戒,冷声问:「什么事?」 他不疾不徐地回答:「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以做真实的你。」 她原以为是要对她提要求,但他却仍是为了她,难以言喻的心动与感动包裹着她,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含着哽咽回答:「好。」 郡凯笑了,这种感觉好像在登山,虽未攻顶,但已经摸到登顶前一个里程碑,他扬起音调,轻哄:「我觉得真实的你很可爱哦,我喜欢跟这样的你相处哦。」 绍臻的内心漾起一丝羞涩,她的少女心久违地跳动了,见惯了花里胡哨的追求方式与撩妹情话,驀然回首,果然,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郡凯深思了绍臻担忧的事。 私讯好解决,只要不回应即可,而真正棘手的,是那人可能会出现在她的生活圈之中。 不过幸运的是,药局实习剩下最后一週,他们很快就能离开y市回到r市了。 「之后下班,我可以陪你回家。」郡凯说。 「嗯?」绍臻一愣。 「我载你回去吧,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他会在下班路上堵你了。」 「嗯……」她有些犹豫,家对她而言是绝对的私领域,即使对象是郡凯,她似乎也是无法轻易答应。 「还有他传的私讯,不要回了。」郡凯又说。 深思后的坚定,以及吃醋的不悦,混和出他语气里的不容拒绝。 「好。」她的声音软软的,顺从地答应他。 「好,很棒!」他的口气又回到平时的样子,「给你一个大拇指。」 绍臻轻笑几声,紧绷的情绪渐渐缓和,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回想刚才的对话。 心跳平静不了。 她摸黑拿起手机,给如鹃发去讯息:「欸欸欸!赵郡凯刚刚做了一件超级无敌加分的事情!」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觉得我心动了。」 在送出文字的同时,她也直面了她的内心。 她心动了。 在危机发生时,郡凯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替她的困境找解决方法,感受到被在乎的同时,她也清楚这是多么难以达成的事情,她深知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能力。 这是她的理想男友会有的特质,这是她想被对待的方式。 「我觉得你好棒喔。」绍臻由衷感叹。 「啊?怎么了?」突来的夸奖令郡凯一时无措,他略为羞涩地笑两声,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觉得吗?」 「你做了很多。」绍臻呢喃:「你做了很多很多。」 多得超乎她的想像。 「一边安抚我、一边帮我想解决方法,感性跟理性都照顾到了。」 「啊?这不是很普通吗?」郡凯不解,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多提的。 「才不普通!一点都不普通!」绍臻扬声说,「很多人都做不到呀,我超级希望我男朋友是这类型的人。」 「是喔。」突然投来的一颗大直球,他没有不接的道理。郡凯笑了笑,说:「还好我有达标。」 「才不是达标而已,已经超过一百分了。」绍臻一笑:「给你大拇指!」 他们又大笑几声,绍臻的心情已经转好,她眼珠子一转,思考片刻后说:「你好像都没在藏的欸。」 「什么?」她的话没头没尾的,他听不明白。 「嗯……」她抿了抿唇,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像你刚刚说以后你会陪我啊——之类的。」 她本想藉此撩他一把,然而她却嘴软了,听起来不是游刃有馀的调情,反倒像是少女情竇初开的羞涩。 「哦——」他听懂了她的意涵,浅浅一笑,回答:「对啊,没打算藏欸。」 第九章 恶梦(7)# 幸好他们现在是在讲电话,绍臻失去了表情管理,她一双大眼睁得浑圆,右手掩住了她张大的嘴,感觉心脏跳动的力道都变大了些。 她强装冷静,问:「这算告白吗?」 「不算,告白会更正式一点。」郡凯回答。 绍臻无声地倒吸一大口气,嘴巴已经大张,却还止不住嘴角的上扬,激动的情绪让她猛然坐起身,视线在黑暗之中四处乱窜,无处安放的小手在空中颤动着。 哇呜——她刚刚听了什么?现在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口条流利的她难得地结巴:「现、现在……这么不藏了吗?」 郡凯挠挠耳后,一阵热意从耳根子扩散,逐渐加热他的脸颊,他放声大笑,说:「我自己讲完都好害羞。」 闻言,绍臻反倒不那么羞赧了,她玩心一起,轻笑说:「那我会好好期待的。」 「喂——」郡凯一阵慌张,感觉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一个不得了的坑了。 绍臻愉快地大笑。 郡凯对她而言,就像一阵大风,刮走了她心里满佈的乌云,为她腾出一片天,替她找来一轮明月,陪她找回内心的寧静。 她打开手机萤幕,找出如鹃的聊天室,传了一则讯息说:「我觉得他真的好棒喔。」 翌日傍晚,下班前学姊送给绍臻与郡凯一人一条护手霜,是她自己尝试过多款后挑选出最好用的品牌,还特别叮嘱他们之后出社会要记得每天擦。 绍臻立刻挤了一些擦在指缘,哀声叹:「手指粗糙真的是药师的职业病呀。」 郡凯倒不那么在意,爬山骑车风吹日晒,他的手掌铺着与他一起上山下海的硬茧,哪还在意被铝片弄粗糙的指缘,他把他的那条护手霜递给绍臻,说:「我的也送你。」 「啊?你不用吗?」绍臻没有接过,她摩娑指腹,说:「我觉得很好用欸。」 「你觉得好用那送给你更好啊。」他把护手霜放到她手上,笑语:「我男生皮糙肉厚,用不到啦。」 绍臻噘了噘嘴,她在食指指腹上挤了一些护手霜,她轻轻勾住郡凯的拇指,在他的指缘上糊了一圈。 「要擦护手霜啦,不然会不好牵。」她没有替他涂均匀,说完之后睁着大眼抬头看着他。 郡凯愣了一秒,才扬起浅笑,边摸指缘边说:「好,我擦。」 她盯着他均匀地给每隻手指涂上护手霜后,心满意足地点头,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手很好看,不要浪费了。」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绍臻并不知道,她刚刚无心的一句话,在他的解读里,是多么地意味深远。 秋末的夜晚来得早,他们下班走出药局时,街边的路灯已然点亮。 「走吧,载你回家。」郡凯领着绍臻走到他停车的位置,将她的安全帽递给她。 「啊?」绍臻有些迟疑,她并不希望过早暴露自家住址,「你载我到超市那里就好,那边好停车。」 「我可以载你到家门口啊,省得走。」郡凯说。在药局上班站了一整天,他有看见她刚才在捶捏自己的腿。 「嗯……」她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出自己的犹豫:「可是这样你就知道我家在哪了欸。」 「啊?有关係吗?」他轻轻挑眉。 「有啊,嗯……」她撇开视线,她道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排斥,害怕表达错误惹他们距离疏远,于是她胡诌说:「那是男朋友才可以知道的。」 他楞了一秒,笑了笑说:「那让我知道,也是迟早的事吧。」 闻言,绍臻猛地看向他,他脸上掛着一抹痞笑,正注视着她的双眼,她登时脸颊一热,不知该如何回应。 郡凯见到她的表情,轻笑几声,说:「你的反应好可爱。」 闻言,她立刻抬手摀住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眨呀眨,她的心跳增快,感觉有股热意从胸口涌出,燻红了她的脸颊与耳朵。 郡凯其实知道她家大概的位置,他曾见过她走进某个巷子,但他仍然将她载往超市停车场,佯装自己并不知道她家的方向。 「你到家再跟我说一声。」他接过她手里的安全帽,语重心长地叮嚀:「有事情打给我。」 绍臻看他这般严肃谨慎,便想要宽慰他,她摆摆手说:「走过去三分鐘路程而已,没事啦。」 「我担心你。」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略蹙的眉宇写满了担忧。 她的嘻皮笑脸收敛许多,像隻乖顺的小猫,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你到家也跟我说,路上小心喔。」绍臻抬起小手挥了几下。 郡凯踢下机车侧柱,他摘下安全帽,用馀光瞄了眼后照镜中的自己,他直视着绍臻,不说再见,也没说其他,然而他的眼神透露出他是欲言又止。 绍臻读得懂那副眼神,道别后的她并未离去,她轻轻歪头,问:「怎么了?」 「你和我相处的时候,开心吗?」他问。 在一个没有特殊事件的上班日里,他拋出这个问题着实令她捉摸不透,但她仍旧点头笑答:「开心啊。」 「我有话想跟你说。」 第十章 桃花(1) 在等待她回应抑或是他接着说的那几秒沉默,绍臻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要离开了。 她的身体不自觉绷紧,喉咙的水分彷彿在一瞬间蒸发收乾了,她的声音佈满了颗粒感,像砂纸般摩擦着喉头。 「什么话?」她强迫自己看着对方,迎接这段关係的审判。 郡凯的视线朝下,双手交扣至于腿前,他的身上,透着与他不相符的僵硬感。 「我觉得我还蛮喜欢你的。」他说。 话音刚落,绍臻的脑袋陡然一愣,她知道剧情接续会如何发展,而她第一个反应是打断他。 「等一下……」她的脸上掛着尷尬的笑容,脸颊僵得隐隐发痠,她双手环胸,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乾笑说:「你现在,是要告白了吗?」 被打乱节奏的郡凯登时乱了手脚,他只能大笑两声,承认道:「对啊。」 她直视着他的脸庞,发现了他隐隐颤动的嘴角。 她的脑里一片混乱,下意识地想逃走,但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说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等一下,等一下……」能言善道的她一时语塞,只得用笑声填充沉默。 「怎、怎么了?」他的脸上虽然掛着浅笑,但他的心里已经发出哀鸣。 「我们睡前用电话讲,嗯,你想跟我说的话,我们用电话讲。」她边说边頷首,这是她想到最好的解法。 「噢,好啊。」他不明就里,但既然是她的提议,他自然是答应了。 语毕,又是尷尬的沉默。 绍臻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她想要缓和气氛,她不想让他感到难堪,告白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很清楚。 所有勇敢表达的心意,都值得被温柔对待。 她不想再做错了。 「我没有拒绝你喔!我只是还没答应。」她急促地说。 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我没有拒绝你喔!」她看着他的双眼又说了一次,「我只是还没答应,不是拒绝喔!」 「好啦。」他露齿微笑,轻声说:「我知道。」 见他像是明白了,她才稍稍放心,「那我先回去了喔。」 「到家跟我说。」郡凯目送她疾步离去,灯光晦暗,他的神情复杂。 完了。 绍臻的心跳飞快,她传了一则讯息给如鹃,只有简短四字:「他告白了。」 即使她将此事实告知旁人,她似乎还是为此事的发生而不敢置信,她清楚他们曖昧的浓度不浅,但她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告白。 收到了告白,她却开心不起来。 ——现在的我们这么快乐,为什么要破坏平衡? 她停佇于斑马线前,呆望着小绿人的秒数从五十归零,她喜欢郡凯,却也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告白有所抗拒,她知道告白是曖昧末期的分水岭,不是走入关係成为情侣,就是分道扬鑣形同陌路。 她还无法答允,但也担心他的离去。 红绿灯下,小绿人又开始奔跑了。 她向前迈步,然而每一个步伐恍若千斤重,她暂缓了告白,是她需要时间消化与应对,她心乱如麻,在走过斑马线之后,渐渐缓下脚步,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已经做得很好了。」绍臻喃喃自语。 如鹃看着手机萤幕,焦急地等待着绍臻的回应,突然收到惊人大八卦,她恨不得立刻出现在绍臻的房间里问个清楚。 不久,她的手机跳出一则通知。 臻:「我睡前会电话跟他聊,听他怎么说。」 如鹃立刻双手捧起手机,飞快地输入讯息:「他怎么突然就衝了?」 臻:「我不知道。」 臻:「可能是我之前跟你说我在药局遇到之前那个跟踪狂,那件事情刺激到他?」 陈如鹃:「有可能耶,他担心你吧!」 陈如鹃:「你有打算答应吗?」 如鹃问出了她最在意的重点,但她等了约莫五分鐘才得到绍臻的回答。 臻:「我不知道。」 臻:「我当下真的吓到了,其实我第一个闪过脑海的,是我预判他会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没办法答应他的告白,可是我怕他会打退堂鼓,所以跟他说我们晚点再用电话讲。」 臻:「我超级想要逃走,但我怕伤害到他,所以一直在想要怎么办比较好,最后我跟他说『我没有拒绝,只是还没答应。』」 陈如鹃:「你做得很棒哇!给你抱抱!」 如鹃轻轻扁嘴,无奈又心疼地深呼一口气。 第十章 桃花(2) 晚上十点半,绍臻平躺在床上,平常此时已经在和郡凯睡前聊天了,但今晚,她有点抗拒按下通话键。 而她不知道的是,郡凯同样坐在床沿犹豫不决。 又过了五分鐘,绍臻主动传出一则讯息,郡凯也立刻打去电话。 「喂——你可以开始说了。」她揪着被角,轻轻地笑了,有些羞怯、有些手足无措。 她如此开门见山,郡凯顿时脸颊发红,刚才做的心理准备荡然无存,他靦腆地笑了几声,含笑说:「其实我该说的都说了啊。」 「哪有啦!明明被我打断了!」绍臻着急了,她想听到的是深情繾綣的长篇告白,才不是这般含糊带过的隻字片语。 郡凯一时嘴软,害羞地笑了笑之后轻语:「大方向就是那样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看来还得她来引导话题了。绍臻有了一些小情绪,噘了噘嘴,又说:「或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郡凯沉思片刻,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逐渐浮现心头,他悠悠地说:「我觉得和你相处时很放松。」 绍臻轻轻地嗯了一声。 「和你的关係变得这么亲近,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他说。 她浅浅一笑,她也好难想像他们在一个月前的关係还「只是同学」。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用刻意去开话题,也不需要解释太多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从传讯息到现在每天睡前聊天,你渐渐地变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嗯……」 「嗯?」她嘴角带笑,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 「如果说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好像说不出确切的时间,但我知道我们去慰安妇的歷史展览后,我开始对你產生了好奇。」郡凯说。 「欸?」绍臻轻笑一声:「好意外的答案。」 他也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哭得很惨。」 「所以你是因为我哭了才对我好奇吗?」她揶揄道:「你是不是不小心透漏了你的癖好?」 「才不是齁。」他在用心告白,她却在开他玩笑。郡凯无奈一笑,对于她破坏气氛的习性,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思绪放入回忆的片段里。 「那个当下,我发现我对你的认识好表浅,即使我们已经当了四年的同学,甚至还有一起共事过,但我对你的印象,和真实的你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他的语气低沉而温柔,一字一字地勾勒出他心动的轨跡。 「我开始好奇你是怎么样的人,然后越了解你,就越喜欢你了。」 绍臻忍不住摀住自己的嘴巴,若是不这么做,她怕是会被甜得笑出声来。 「你很有内涵、很有自己的想法,我喜欢听你说你对不同事情的看法,很像在阅读一本好书一样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而且——」郡凯不禁害臊地笑了笑,说:「你常常做出一些很可爱的举动,我说过我喜欢爱撒娇的女生。」 「嘿嘿。」绍臻抿唇笑着,笑意将她的双眼弯成两轮弦月。 郡凯轻咳一声,语调变得低沉而严肃:「老实说,我其实不碰有用交友软体的女生。」 他话锋一转,绍臻收敛了笑容,她早已察觉到他对交友软体的排斥,但她不明白他在此时提起这点的用意为何。 「当我发现我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在内心拉扯很久,后来我开始说服自己『反正现在没有再用就好了、其实用交友软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起来好像恋爱脑的发言。」害羞至极的她忍不住想用吐槽来改变气氛,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郡凯哈哈笑了笑,说:「我是啊。」 绍臻轻轻抿唇,藏住了窃笑。 「好啦,严肃点。」他轻咳一声,收起嘻闹的态度,以真挚的语气接续说:「我很难和别人说出我的心里话,即使是我的伴侣,也是因为我知道想维持关係就必须沟通。明明我们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关係,但不知道怎么了,我和你说了很多我未能向外人提起的话。」 「我觉得你能懂我,你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他的眼神坚定、字句情深:「我想,是我的潜意识不愿错过你。」 绍臻哽咽得说不出话,眼泪在她脸颊上纵横,她曾期待他的一句「我喜欢你」,不可否认,他的告白更加动听。 她抽起一张卫生纸,混杂着咽呜地说道:「……好感动喔——」 郡凯笑了,他卸下了心中的大石,紧张的情绪也消退几分,他向后躺在床上,说:「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 绍臻愣了愣,突然换她表露心意,毫无准备的她顿时慌乱无比。 她听不见脑里组织的文字,只听见左胸口一阵一阵的心跳声。 「你突然问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啦!」 「你那么会说话,可以的啦!」他大笑几声,笑说:「我可以等你。」 第十章 桃花(3) 「嗯……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人。」绍臻自詡文学造诣还不错,在此时却说了一个最普通的开头。 闻言,郡凯顿时心头一颤,他克制住逐渐凌乱的情绪,轻轻笑问:「这是要发我好人卡的前奏吗?」 「不是啦!」她着急否认,「没有要发你卡啦!」 他笑了笑,她的慌张是让他心安的证明。 「跟你一样,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轻松。」 她紧揪着被角,脑中的思绪散乱无序,似乎在特定的时刻,那些平时轻易脱口而出的话语也变得神圣无比。 「我觉得你是个很细心很贴心的人,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要再说。」她靦腆地笑了笑,「我喜欢你为我做的那些小细节,那让我觉得我好像被你细心呵护一样。」 「你是被我细心地呵护着啊。」他含笑却也认真地说道:「我想好好照顾你。」 绍臻紧紧抿唇,她知道一出声就是哽咽,她听过许多甜言蜜语,她深知甜言蜜语都不可採信,可是他说的不只是甜言蜜语,他是确确实实地让她感受到了如此。 「也许是我没有想过我们会往恋人的方向发展,我没想那么多,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已经靠得好近好近了。」 她的内心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冰原,那里寸草不生而一片寂静,可他是曦光,以最温和的方式唤醒冬眠的大地,带来生机,予她黎明。 「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可是……」绍臻的声音渐虚,她的想法像是一团黏腻的文字,沾着她的双唇令她难以开口。 「可是什么?」在这时刻听见了转折,郡凯难以保持冷静,语气与态度都着急的几分。 难以啟齿的答案含在她的嘴里,忐忑的心情让她感受到左胸口脉动,各式各样的词汇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可是她却没能找出最恰当的用语。 说到底,这不是用词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办法答应你的告白。」 接续在她的话语之后的,是一阵静默。 她第一次在他们之间,因为沉默而感到无措。 「你还在吗?」她惴惴不安地明知故问。 「嗯,在呀。」郡凯回答。 他想用轻松掩盖住沉重,却拙劣得欲盖弥彰。 绍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慌张之下的提问直戳他的心窝:「你在难过吗?」 郡凯一怔,他闭上双眼,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在反射性地想否认之后,他选择了坦承:「哈哈,对啊,好难过哦。」 「噢……」绍臻丧气地扁嘴,她不希望他难过,却还是成为了他难过的源头,「虽然我好像没有立场这么说,但——不要难过。」 郡凯紧抿着唇,甚至略微用力地啃咬着唇瓣,也许是他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所以心理的衝击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一摊垃圾软烂在地上。 「没事啦。」他扯扯嘴角,勉强地笑说:「我很好。」 绍臻噘起嘴巴,彷彿像犯错了般急得快哭了,无处安放的双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后,她紧紧地揪着被角,发出了可怜兮兮的咽呜。 「你不好……」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心急地重复呢喃:「不要难过……我不想让你难过……」 郡凯轻轻一笑,那声轻笑参杂了许多情感,繁杂多变的心绪令他自己也理不清,他只知道自己的确不那么难过了,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正因他的难过而难过。 「你明天不要不理我哦。」他温柔轻语,是玩笑,也是他藏于心底的请求。 「我会理你啦!」她急切回应:「你才是不要不理我!」 郡凯哈哈笑了笑,但笑容只在他的唇边停留两秒。他小心翼翼地扫起四散的情感,再悄悄倒回他的小盒子中,这一切是那么笨拙又慌乱,因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告白。 了却一桩心事,也不知今夜是否好眠。 他轻扯嘴角,已经决定明早要去超商带一杯大冰美了。 这通电话匆匆地结束了,告白的话题也随之戛然而止,各自熄灯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辗转难眠,绍臻在床上辗转许久,心脏依旧鼓譟着,她越发担心郡凯会误会她的意思。 况且,人都是说好了不会疏远,到头来渐行渐远。 第十章 桃花(4) 她大力起身,抓起手机打开了郡凯的聊天室,她颤抖的拇指在键盘上游移,她不断输入却又回头删除,甚至连句末该用「啦」或「呀」都令她头疼万分,明明只是短短三句话,却耗了她三十分鐘。 臻:「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我没有拒绝你啦!不要那么快离开我呜呜qq」 送出讯息后的她,本想关闭萤幕倒头就睡,却见到讯息旁立刻浮现「已读」,她盯着萤幕,在等待与回避之间来回拉扯,在两者分出胜负之前,郡凯的讯息先到来了。 郡凯:「不会离开你。」 郡凯:「别想太多,早点睡哦,乖。」 绍臻忍不住笑了,勾起的嘴角却挤出了眼底的泪花。 「为什么还会哄我……」她悄声呢喃:「为什么那么有耐心……」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说不尷尬是骗人的。 绍臻在出门前多照了三次镜子,平常直接套上的球鞋在今天解开蝴蝶结再重新系上,她摸了摸发尾,扯了扯裙摆,看上去很忙,却充斥着许多无谓的动作,她的潜意识正在抗拒出门。 最后还是因为被妈妈吼了,她才慌慌张张地拎起包包跑出去。 「早安啊。」郡凯一如既往地打声招呼,递给她安全帽后替她按出飞旋踏板。 「早安。」绍臻的声音小了些,她见他如此轻松的模样,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因为只有自己在尷尬而彆扭。 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他在出门前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 郡凯今天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不是因为睡饱了自然醒,当他起床时,疲倦感令他昏沉,他边揉太阳穴边吃早餐,连早餐店阿姨都说他气色不好。 他知道她心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她收入眼里,所以他在脑里排练许久,该用什么语气,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在镜子前斟酌了许多回。 可惜他们费尽心机,暗自庆幸自己演技高明,殊不知,旁人一眼就看穿出了他们的不对劲。 「你们今天话很少欸!」学姊在药局空间时说,「吵架了喔?」 绍臻与郡凯互看一眼,默契地乾笑两声回答:「没有啊。」 学姊睨了他们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小俩口吵架是最难劝的,她摆摆手说:「没吵架就好,吵架伤感情。」 绍臻偷偷瞄向郡凯,但他很快发现她的目光,和她对视后,他投予她一对笑眼,无声地安抚她。 她的脑中浮现他的声音,温柔地说了句「没事的」,不知从何开始,她已经可以想见他的下一句话,已经可以读懂他的表情,仅仅一个眼神,就能接收到他传递过来的温度。 绍臻垂下眼眸,再次问了问内心,郡凯对她的重要性。 傍晚,即将结训的两人在药局里做最后的行政流程,绍臻在纸卡上画了学长与学姊的q版人像,邀郡凯一起写上感谢的话语,打算在结训那天送给学长姐。 「你画得很可爱欸!」郡凯眼睛放光,惊喜道:「神韵很像!」 学长肉呼呼的脸颊,以及学姊精明能干的模样,都被绍臻的画笔捕捉在纸卡上,郡凯捧着纸卡仔细端详,不断嘖嘖称奇。 他的连连夸讚惹得绍臻不好意思,她从他手中拿回纸卡,害羞地说:「再夸就不给你看了。」 「欸——我还要看——」郡凯往她凑近,笑说:「画得好看就是要夸奖呀!」 绍臻噘着嘴巴,没多久,压不住的笑意在嘴角绽放。 郡凯轻轻一愣,不禁喃喃:「你笑起来好可爱。」 绍臻一怔,他刚刚是不小心把自己的os说出来了吗? 她唇边的笑,被逐渐泛起的害羞凹折成彆扭的弧度,她的脸颊,也被娇羞染上了一片緋红。 她放下了偏见,也卸下了防备,不再将他给予的夸讚看作套近乎的手段,因为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同于过去的那些不具姓名的异性们。 于她而言,他是重要的人,而他的话也同样具有份量。 在迷惘之际,求助是明智的选择。 夜晚的巷口不似白日时熙攘,绍臻在巷子里来回慢步,她和如鹃约了一个时间通话谈心。 「喂,宝贝怎么啦?」如鹃的语气轻柔,她知道好姊妹正在苦恼。 绍臻省去无谓的寒暄,开门见山说:「我跟你说,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答应赵郡凯了。」 「嗯,你说。」如鹃不禁正襟危坐。 「我想先问你,你那时候跟林佳龙交往时,没有想到分手之后会很尷尬吗?」绍臻说。 第十章 桃花(5) 如鹃陷入沉思,时隔多年,她实在有些记不得当时的情况,她有些抱歉地说:「我好像没想那么多,那时候就只是想脱单而已,没考虑到后面的事情。」 「噢……」绍臻垂头丧气,她蹲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之下,哀怨说道:「我没办法答应他,其实是在担心这个。你看我们的生活圈那么近,班上同学肯定也会知道我们交往,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的眼光,还有如果我们分手了要怎么办?」 「搞不好你们不会分手啊!」如鹃夸张地拍拍手说:「直接初恋即结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绍臻扯扯嘴角,乾笑两声。 「好啦,说认真的,你们搞不好不会分手啊,何必担心呢?」如鹃沉下语调,缓缓道来:「养宠物的人知道宠物总有一天会离开,但他们不会因为未来的结束而选择不开始呀!更何况,你们是真的有可能一直在一起的。」 「嗯……对、对啦……」 绍臻咕噥几声,之后便沉默不语,她明白如鹃的意思,但心中的纷扰并没有因此消停,她试图釐清自己的不安,然而大脑却像是有意规避,即便她努力寻觅,终是无果。 「我真正担心的似乎不是这个,我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绍臻丧气地蜷起身躯,「我应该要赶快摸清楚我到底在害怕什么,不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着说着,她开始气自己的懦弱与退却,让她无法通往幸福的阻碍,似乎就是她自己。 「这种事情得慢慢来呀。」如鹃安慰道,她知道绍臻太容易逼迫自己过度努力,但有些事情,努力不一定是解方。 「没办法慢慢来了呀!」绍臻喊道:「他已经告白了!」 陡然激动的情绪令如鹃轻轻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柔声说道:「他会明白的。」 绍臻怔了怔,弱声问:「你觉得他会吗?」 「你觉得呢?」如鹃浅浅地勾起嘴角,不答反问。 绍臻沉默片刻,喃喃道:「好像会齁。」 「他是你喜欢的人呀,我相信你的眼光。」如鹃笑了笑,说:「你也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绍臻学语,然后像是开窍了般,认真地说:「也要相信他。」 「对呀,他是很好的人呀。」如鹃说完,是既欢喜又欣慰,和绍臻过去相处的那些男生相比,她相信知根知底的赵郡凯是更好的选择。 他是很好的人——这句话不断回盪在绍臻的心中,她清楚郡凯是个很好的人,他温柔细心,也风趣幽默。在她被压力击垮在地时,他不会强硬地将她拽起,他会跟着躺下,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待,然后在恰好的时机说一句:「你看天上有星星。」 他是这样的人,无声无息地伸出了蔓藤,探入她生活的缝隙中,穿梭在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最终缠绕成她世界里的一部分。 枝芽填满了裂缝,在东风轻抚时,开出了花。 她的春日已然来临。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了,让我害怕交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很棒的人。」 「什么意思?」如鹃蹙眉。 「我有时觉得我超棒,有时觉得我不配,我就是这样在自信与自卑之间反覆横跳。过去那些没能在一起的曖昧对象,我总有藉口说可能是他工作变忙了、可能是他家里出了状况,我可以找到千千万万的说法来说服自己『不是因为我不好所以他不跟我交往』,」绍臻顿了顿,说:「但交往了就不能这样了。」 「嗯……」如鹃沉沉地应了一声。 「交往之后,分开的原因只会是他觉得我不好。」绍臻的句末已经藏着哽咽。 这也许,就是她多段曖昧皆是无果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远,但她控制不住脑里自动浮现的剧情,在她编织的未来里,有争吵、有误会、有不理解,她没信心,她不敢将自己投身于注定受伤的剧本里。 「话不能这样说的,宝贝。」如鹃说:「交往是两个人的事情呀!就算分开了也不会是你不好,是你们两个不适合,不是你不好!」 「他总是说我很可爱,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他没见过我不可爱的样子,我某方面觉得我很棒,但我又觉得他喜欢的是我好的那些。我们在曖昧时又不可能争吵,可是我也会生气也会无理取闹呀!他在看到我那些面貌之后,还会喜欢我吗?」绍臻一口气说完她心中的徬徨,原先堵得慌的胸口,似乎有舒缓了些。 如鹃听完绍臻的自述,不禁笑说:「这想法听起来很自卑呢。」 如鹃的话语和笑意,让绍臻一时怔住了,她扯扯嘴角乾笑两声,自嘲道:「很可笑吧,大费周章諮商了一年,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样。」 「你别那样想,我刚刚会笑,是因为我也是这样。」如鹃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误伤了绍臻,她不好意思地轻笑两声,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所以才会找那些弟弟交往。」 第十章 桃花(6) 「什么?」 「分手后我想了很多,我会和那些弟弟交往,是想要一直处在一个『被喜欢着』的绝对位置,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我会不会哪天就不被爱了。」如鹃的声音逐渐转弱,她抿了抿唇,苦笑两声说:「虽然你说我是敢爱敢恨,但我只是自私自利罢了,我想要那些明目张胆的喜欢,我需要那些毫不遮掩的喜欢来让我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在面对爱情时,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自卑还是原形毕露了。 绍臻从未听过如鹃说过这番话,她暂时搁置了自己的问题,专心地聆听起如鹃的内心。 「我似乎只是想要得到喜欢,无关我喜不喜欢这个人,我就只是……想要被喜欢而已。」如鹃的声音没了朝气,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她沉默片刻,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解决你的困境,因为我也在同一个困境里。」 于此,她们没再说话,默然,是给彼此无声的拥抱。 「要遇到两情相悦的对象不容易,你们可以好好谈谈,我相信你们做得到。」 如鹃在通话的最后给了绍臻这样的建议。 翌日清晨,绍臻边喝咖啡,边翻阅她和郡凯的讯息聊天纪录。 聊天室的顶端,是他们在讨论实验课的报告,讯息简短,用字也十分疏离客气,后来某天,讯息量陡然暴增,穿插着各式各样的阿万贴图,那是他们走向彼此的起点,往后的通话纪录,是他们逐渐亲密的象徵。 臻:「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今天是他们在药局实习的最后一天,绍臻在上班前发送讯息给郡凯,那是一种预告,她需要时间做心理准备,她不希望她的真心坦白得唐突。 郡凯:「好哇!」 他回復得很快,她没看出他有任何不悦或回避,一颗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经过一个月的训练,终于到了实习的终点,绍臻和郡凯如往常一样调剂和发药,他们的技巧已然纯熟,动静之间,尽显默契。午间休息时,绍臻将卡片送给学长与学姐,学姐也端出了一块巧克力蛋糕,为两人举办欢送会。 「先祝福你们毕业后国考顺利啦!」学姐将切好的蛋糕分别递给绍臻和郡凯。 「赶快趁还没毕业的时候多出去玩!」学长边吃蛋糕边说:「等出社会之后就没办法常常请假了。」 「好。」绍臻和郡凯双双点头,一个月的时间说来不长,但他们意识到自己离开之后也许不会再踏进这家药局时,还是充满了感慨与不捨。 结束了实习,也意味着他们每日见面的生活轨跡到了终点,他们需要有新的契机才能延续下去,关于这点,两人心照不宣。 傍晚,他们收拾白袍,背起包包,充满活力地向药局内的学长姐说一声:「我们先走囉!」 「回去路上小心喔!」学长姐在调剂台内朝他们挥手。 绍臻在跨出大门前回头向他们浅浅鞠躬,然后转身加快了脚步,她不想被悲伤的气氛追上,想在眼眶泛泪前离开药局。 怎料,在她跨出大门没多久,她看见人行道上佇立着一名壮汉,这回,他未着戴口罩,五官与她记忆中的十分相似,她的视线正好对上他的那双垂眼,他彷彿在锁定猎物般正直盯着她,霎时令她不寒而慄。 周围的氧气似乎都被抽乾了,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却无法缓解突如其来的窒息感。理智尚未釐清,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下班了喔?」林彦鑫向前靠近绍臻,宛若好友般自然地向她搭话。 在绍臻眼里,是庞然大物向她逼近,还发出了野兽般的低鸣,战逃反应在此时失灵,她僵在原地,像是落入陷阱无法动弹的羔羊。 郡凯走到机车旁,拿起安全帽后才惊觉绍臻没有跟上,他的视线一扫,发现人行道上的两人,看见和她说话的是男性本就令他提起警戒,那少见的魁武身材更是让他警铃大响。 那不正是她说的跟踪狂吗! 郡凯拎着安全帽走向他们,他不想显得急躁,但增大的步伐与加快的脚步仍旧出卖了他,他走到他们一旁,唤了一声:「绍臻。」 林彦鑫闻声转头,看见来者是一名个子比自己高的男性,他不自觉地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郡凯走到绍臻一侧,瞟了林彦鑫一眼,柔声问:「你朋友?」 当郡凯来到身边,绍臻顿时有了力量,她抬起头,答:「不算是。」 郡凯浅浅一笑,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需要走个过场。 「我们要来不及了。」郡凯说。 绍臻还没意会他所谓的来不及,就听见他和林彦鑫说:「不好意思,我们有急事要先走了。」 没等林彦鑫回答,郡凯揽过绍臻的肩膀,将她带往一旁,突来的亲密接触让绍臻一时心跳加速,她没想到他会出手得如此大胆。 趁他们挨得近时,郡凯耳语道:「抱歉,我走太快了,没注意到你。」 「嗯……」绍臻噘了噘嘴,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委屈。 到了机车旁,郡凯替她戴上安全帽,他略略弯身,直视着她的双眼,说:「下次不会了。」 绍臻眨眨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郡凯瞄一眼不远处的林彦鑫,见他正望着自己,于是沉下表情,投以一记不带挑衅但充满警告的眼神。 林彦鑫转身走了,郡凯凌厉的目光警戒地跟随着他的背影,要在他突然回头时给他威吓,直到看不见林彦鑫的身影后,郡凯的眸光才渐趋柔和。 第十章 桃花(7) 「吓死我了……」绍臻的眼里逐渐泛泪,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后,恐惧才逐渐浮现。 郡凯见状便是心疼不已,他轻抚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她蹙着眉头,抬眸望他,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满脸写满了委屈。 郡凯瞧见了她的眼泪,他连忙赶在泪珠滑落之前,从背包里拿出面纸,轻柔仔细地按了按她的眼角,连连哄道:「乖乖,没事了。」 绍臻接过他的面纸,狠狠地擤了擤鼻子,在面纸遮盖下,她轻轻抿唇,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终于,她也是有人哄的了。 「还好吗?」他倾身靠近她,凑在她面前察看她的双眼是否还有泪水。 「嗯。」他们对视一瞬,她很快垂下眼眸,点了点头,答道:「没事了。」 郡凯仍是不放心,又多看了几眼,确定她的情绪真的平稳之后,才放下心来。 「你早上说有话想跟我说,是想说什么?」他凝视绍臻的脸庞,浅笑问。忍了一整天,在与她分别之际,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 绍臻轻轻一怔,脸颊倏地发热,耳旁呼啸的车声干扰着她的心绪,熙来攘往的路边实在不是适合谈心的场合,她羞赧地回答:「我晚上在跟你用电话说啦!」 「欸——不能现在讲吗?」他轻笑说。他其实心里有底,只是这几天太过煎熬,他想要一个痛快。 她瞟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噘嘴说:「要在路边讲喔……」 郡凯随即明白她的意思,他快速权衡后向她发出邀请:「不然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吃完边散步边说?」 绍臻思量,要当面敞开心房总是有些彆扭,但或许想法和心意可以更完整地传达给他,沉思片刻,她点头,接下了郡凯的提议。 晚餐后,绍臻发挥在地人的优势,找了个人烟稀少的社区型小公园。 公园的占地坪数不大,散步绕一圈顶多五分鐘,暖黄的路灯藏在大树的枝枒里,只有些许微光透出。 他们先是绕着公园走,聊着无关紧要的家常,他们的步伐很慢,但绍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彷彿要连同方才吃的晚餐一起吐出来了。 「你胃不舒服吗?」郡凯停下脚步,蹙着眉头有些担心。他明明知道她的胃不好,刚才就应该劝她别吃那么辣的。 「呃……」绍臻的视线撇向一旁。要承认是自己太紧张而胃痛,果然还是会嘴软。 「我们去坐一下吧。」郡凯的目光一扫,锁定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张长椅,长椅一旁还有盏路灯,是最合适的位子了。 他们移动到长椅前,郡凯先弯身用手抚过椅面,确定没有灰尘与砂石之后,才让绍臻坐下。 「要喝水吗?」郡凯卸下背包,拉开拉练后从包里拿出水壶。 绍臻本想婉拒的,但她需要一些做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她紧张而紊乱的心情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復。 「谢谢。」她接过他的水壶,一点一点地啜饮。 郡凯虽然与绍臻并肩而坐,不过他的身子不自觉地侧向她,他看着她喝水,忍不住扬起浅笑。 绍臻锁紧瓶盖,归还水壶时,她发现了郡凯的笑容,她轻轻挑眉,投予疑惑的目光。 郡凯还没意识到自己唇角带笑,他问:「怎么了?」 「你在笑什么?」 「嗯?」他轻轻一愣,赫然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着,他唇角瞬收,在下一刻又露出灿笑,说:「和你待在一起就很开心啊。」 绍臻闻言,害羞地撇过头,噘着嘴、藏着笑,咕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油嘴滑舌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不急不徐地回答。 她移眸,身旁的他依旧直视着她的双眼,从初识开始,他的真诚未曾变过,一切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穿上他的声音,都变成真心实意。 在交友软体里漂泊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学到了一种爱情观,把喜欢藏得越好的一方就越有主导权,在护住自己城池的同时,也要努力进攻对方的营垒, 迂回是猜疑的种子,开出了名为「不安全感」的花。 她错把内耗当作喜欢的评断依据,直到郡凯对她展现了另一种样貌。 他的心意不隐匿也不张扬,他鲜少说出充满曖昧拉扯的话语,但她总能感受到他的关注与爱护。 「我有事情想问你。」 「嗯,你说。」 绍臻垂眸,盯着自己的球鞋,她的脚板侷促地动了动,最后像是寻找慰藉般併拢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身边的人会怎么看待……」她焦虑地抠着指缘,结结巴巴:「嗯……你知道我之前就是因为……这种八卦性质的事情……」 她的语句与逻辑并不通畅,但郡凯能够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他沉沉地应了一声,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回应。 「还有,我其实还是会很害怕……害怕自己没办法逃走,因为你是——」她轻睨他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弱声喃喃:「因为你是身边的人。」 郡凯被狠狠地伤到了。 不和身边的人发展关係,不只是过去的经验套在她脚上的枷锁,也是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原来他做了那么多,仍然没有破除她的心魔。 他心里浮现出浓烈的酸楚,还有混杂其中的不甘。 第十章 营垒(8)# 然而他的情绪克制得极好,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破绽。这是赛点,是最后一球的关键时刻。 「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你现在身边的朋友,你能分辨哪种类型会是死缠烂打的恐怖情人,还有你的朋友,他们不会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攻击你。」郡凯坚定也柔情地凝视绍臻,沉稳且真诚说道:「就像你说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而你也是。」 ——你也是很好的人。 绍臻的心头被重重一击,她的脑中闪过了心理师曾告诉她的话,她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可以选择自己的情人,那些与她不适合、不投机的人们,她有能力远离。 她可以保护自己。 倏地,绍臻的眼眶一热。 「那是你没看过我生气的样子啊……我知道你喜欢可爱的女生,所以我都展现你喜欢的样子给你看,你搞不好是喜欢上我营造出来的氛围感啊!也许我有你不知道的缺点啊!而且我们以后肯定会吵架,你看到我无理取闹的一面之后,就——」 她的情绪随着话语而越渐高张,却在到达顶峰之前被掐灭了。 无理取闹、歇斯底里,她现在就是。 郡凯凝视着绍臻的脸庞,然而她始终没有抬头与他对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猜出她未说出口的话。 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令他心疼。 无助感如狂浪般侵蚀绍臻,她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她明白再下去会演变成过度换气,但她的呼吸彷彿拥有独立的意识,她无法主宰她的呼吸。 在她的视野渐渐黯淡时,一隻大手按在她的头顶上,然后像是怕弄疼她似的,只以手指的部分拍了拍她。 油然而生的心安止住了她紊乱的呼吸,她像隻被捏住后颈的小猫,乖乖地任他安抚。 「我不会轻易离开你,所以你也别轻易放弃我,好吗?」他的语气很轻,但字字清晰。 「我知道你喜欢贴心的男生,和你相处时我花更多心力去观察你跟照顾你,」郡凯轻轻一笑,温柔地说:「所以我们是一样的,你别担心。」 绍臻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落在了她的裙襬上,卡其色的布料上出现三个深色的小圆点子,圆点子没有再增加,其馀的眼泪,都被郡凯的手指接走了。 「你可以对我生气,也可以无理取闹,我不会因此不喜欢你不爱你,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有话要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委屈自己。」 绍臻听进去了,但她没能给出任何回应,她没办法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对他敞开心胸。 迟迟没等到回覆的郡凯慌了,他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扬起音调想要证明自己:「我会努力让你觉得我是你安全的人,让你可以放心地跟我说的。」 感受到他语气的变化,绍臻抬起头,正想回应他时,便听见他似有哽咽地呢喃:「我最怕你会自己默默攒够了失望,然后离开我。」 绍臻终于看向他的双眼,而他的目光低垂,像隻受尽委屈的大狗。 风吹动了大雾,原来关係里的另一人也同她一般小心谨慎。 绍臻挪动身子向郡凯靠近,他们的膝盖轻触在一起,她的小指轻轻勾起他的,拉勾承诺:「不会离开你。」 「答应我了?」郡凯抬眸,声音在虚与实之间交错。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和他对视片刻,然后才用力点头,坚定无比地说:「嗯,答应你。」 郡凯笑了,他以小指圈起绍臻的小指,轻轻一拉,将她的手收入自己掌中,并且牢牢紧握。 这回,他终于名正言顺了。 如鹃知道绍臻今晚要和郡凯深谈,但她都已经开始泛睏了,却还迟迟等不到下文,她漫不经心地瀏览ig上的短影片,也不断在主页和line的视窗中徘徊,终于,让她等到了绍臻的一则挚友动态。 如鹃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点击限时动态,那是一张淡粉色的纯色底图,配上一行深褐色的字,写道:「告诉桃花不用再开了。」 尾声 r市的秋末依旧温暖。 绍臻在课堂开始前二十分鐘抵达教室,她扫一眼教室里的人,没见到她男友。 带着些许失落走进教室,走到讲台前第二排,那是她习惯的位子,入座后,她忍不住转头望向教室后方的座位,她的视线像一艘找不到灯塔的小船,她不知道郡凯平时都坐在哪个方位。 她回过身子,不自觉顺了顺后脑勺的短发。 不久,郡凯与林佳龙结伴从前门走进教室,郡凯踏进教室的那刻,目光立刻锁定在讲台前的座位,他知道绍臻习惯的座位,也知道她总是前几个到教室的人,在见到她的那刻,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倒是绍臻,害羞淹没了她,她马上低头佯装看手机,才五天不见,她就已经没办法直视郡凯了。 郡凯无奈一笑,虽然他明白需要一些时间让她适应,但这种彷彿被拒绝的感受,还真是不好呀。 绍臻漫无目的地滑动着限时动态,直到她的通知栏跳出一则提醒,她的拇指才停下。 郡凯:「宝贝今天也很好看唷!」 绍臻忍不住笑出来了。 郡凯坐在靠窗的位子,他手撑着下巴,浅笑地望着左前方的绍臻,期待着她转头的那一刻。 绍臻传了一张阿万举着爱心的贴图。 在此时,如鹃抵达教室,她的双眼微瞇,八卦地瞟一眼教室后方的郡凯,然后来到好姊妹的身旁,一脸藏不住的笑。 「你干嘛啦!」绍臻压低了音量,娇羞地轻捶如鹃。 紧随其后,王妙妙也到了,她急促地走到绍臻前方,一脸笑得像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快点快点,我要在线吃瓜!」王妙妙急得在原地小碎步。 王妙妙的嗓门大,即使她压低音量,教室中间的同学们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纷纷循声看向她们。 郡凯的目光也移向她们,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虽然他听不见她们的交谈,但似乎也能猜个大概。 郡凯:「下课后去找你?」 绍臻看见郡凯的新讯息,立刻回復道:「下一堂不是要去p栋上课吗?」 郡凯:「对呀,我去找你!」 绍臻悄无声息地转头,教室里坐满了人,她只得引颈张望,她看见后排的郡凯正专注地盯着手机,等待着她的讯息。 绍臻浅浅一笑,回过身然后发送一张阿万的ok贴图。 在贴图被已读的那刻,郡凯也笑着朝绍臻的背影看去,他甚至在心中默默祈祷,她能够恰巧在此时转过头来与他对到眼。 p栋有两间能容纳两百人大教室,不分班别,所有完成实习的同学会集合在一起上药学伦理。 下课鐘声响起,绍臻关闭笔电,正在收拾物品时,郡凯来到她的桌前。 「你也太快了吧?」她忍不住露出灿笑。 「想你了啊。」郡凯浅笑回答,并一把接走她手里的笔电提袋。 在一旁的王妙妙目瞪口呆,虽然她在第一时间知道了绍臻与郡凯交往的消息,但亲眼目睹还是颇为震惊。 不只是王妙妙,不远处的女同学听见后更是瞠目结舌,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她目送绍臻与郡凯并肩走出教室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刚才知晓了一个新八卦。 八卦总是传得飞快。 「欸欸欸,你知道赵郡凯跟何绍臻在一起了吗?」 「真的假的?」 「我早就在怀疑了,之前大三药分实验看他们在台上交头接耳,魔鬼藏在细节里喔——」 绍臻和郡凯选在教室中间偏后排的座位,两人相邻而坐,关係不言而喻。 这样不张扬但不隐藏的方式,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课堂开始前,绍臻收到了一位好同学的私讯,她们曾经一起修过同一堂外系课程,交情算是不错但不及挚友。 杨予璇:「臻臻!你跟赵郡凯交往吗?」 杨予璇:「因为有听到风声,想说跟你求证一下,怕误会了。」 臻:「对啊,我们交往了。」 虽然那句「听见风声」依然令绍臻心颤,但她没有隐瞒,如实告诉杨予璇:「前不久刚在一起。」 杨予璇:「大恭喜!太好了!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不是的话我要帮你澄清。」 杨予璇:「祝你们幸福欸!」 绍臻不禁笑了,甚至有点想哭,她脑中突然浮现郡凯说的那句话—— 果然,她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呢。 她侧头看向郡凯,郡凯察觉到她的动静,也随之转头看她,「怎么了?」他问。 她莞尔,轻声道:「没有放弃真是太好了。」 郡凯一怔,但神情很快柔和,放轻了音调说:「那是因为你勇敢,要谢谢你。」 绍臻噘了噘嘴巴,有点想哭,但她露出了笑容,轻快地说:「我觉得自从和你相处之后,我好像变得稍微有自信一点了。」 「因为你都会一直夸我跟鼓励我。」 绍臻知道自己笑的时间变多了,也不再次次都会掩住嘴了。 「你一直都很棒啊,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郡凯轻笑,「你以为的稀松平常,可能在某人眼里闪闪发光。」 他的眼里,是述不尽也道不明的宠溺。 药学伦理的课堂上,投影幕正播映着老师挑选的电影,长照与生死的主题钓出了许多同学的眼泪,其中也包含绍臻。 郡凯没有多言,只是将他的手掌撘在她的手背上,然后适时补充新的卫生纸给她。 电影播毕,绍臻的桌面上多了三团白色小球,幸好最后的结局是好的,她的情绪已经几乎平復。 小爱哭包。郡凯笑了笑。 听见他的轻笑,绍臻睨他一眼,疑惑地歪头。 郡凯倾身向她靠近,他在她耳旁呢喃问道:「下课后可以牵着手走吗?」 「这样你会高兴吗?」她好奇反问。 「不只是高兴,还会很幸福。」他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