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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6b2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风月连城 > 第17章
    相思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冷冷地看着那人,道:“从手臂上刺青来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捻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脏能治愈一切疾病。这个孩子不幸,成为他的药人……此人多行不义,已遭天遣,我们走吧。”

    相思咬着牙,眼泪不住落下,转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睁开肿胀不堪的双眼,望着相思哀求道:“别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杨逸之轻轻拂开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门。那男子却在地上爬了几步,嘶声道:“鬼母食小儿无数,佛祖尚且许她向善,我虽十恶不赦,却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悲凉,宛如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着最后的呼告。

    相思的心骤然紧缩,她挣脱了杨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头。

    杨逸之拦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渗入你的体内?”

    相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你可曾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

    相思摇了摇头。

    杨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场天罚。你要将他们从天罚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责便要由你承担。”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尸。

    她不是没有犹豫。这个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败,她却要将那恶臭浓黑的血注入自己的体内……

    更何况,这血液中浸透的不仅仅是疾病与肮脏,还有罪恶与凶残。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恶魔!

    若在平日,她看见这样的恶魔害世,也会忍不住仗义出手,为民除害。

    但如今,这恶魔却不过也是一个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病人而已。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头,夜风轻轻吹拂在她脸上,将温度点点带走,她全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救还是不救?

    她并不是一个城府深远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点善良。一种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泪,因他人的快乐而欢喜的本心。

    然而,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无能为力。

    持着屠刀的恶魔,却也是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眼角浸出泪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恢复一丝决断:“我要救他。”

    杨逸之并未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看着那人,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恶人,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的力量、权势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绝望挣扎时,会不会想起很多不曾想过的事;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停下来帮我一把;会不会真诚的忏悔以前的所为;会不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对这个世界绝望、再度泯灭良知;会不会将最后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将化为对改恶从善的嘲弄,再度进入轮回,种下下一世恶行的因缘……”

    相思看着杨逸之,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这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悲伤,却再也没有了犹豫。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杨逸之没有反驳。

    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