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P>
在这电光石火间，赵福生突然明白纸人张为何在丢失了棺材钉后依旧走得如此洒脱了：</P>
“这个老登！”</P>
她突然破口大骂：</P>
“恐怕早就想走，但被困住，我一到来，门神与庄四娘子相互克制，倒让这老头儿脱身了。”</P>
“……”</P>
范无救与武少春见她发火，一时间不知所措，担忧这位大人是不是今夜接连遇鬼，心神崩塌了。</P>
二人正有些恐慌之际，赵福生突然停住了谩骂，冷静道：</P>
“算了，后面再找他算账。”</P>
“哼，我还有办法。”她说完，看着手里的棺材钉冷笑了一声：</P>
“他没想到我还留了退路。”</P>
“……”</P>
“……”</P>
范、武二人面面相觑，浑身发抖。</P>
她又怒又骂又笑，感觉不大正常了。</P>
赵福生突然撕扯自己的衣服。</P>
“大人……”</P>
范无救欲言又止，武少春拳头一握：</P>
“大人不要急，大不了和鬼拼了，死就死。”</P>
“不要冲动。”赵福生淡淡说了一句：“白白送死没有意义。”</P>
她将自己袖口处的衣裳撕了下来，将布巾撕成一条条如两指宽的条状，将其绑在了那根漆黑的棺材钉上。</P>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P>
范无救小心翼翼的问。</P>
“我想要送给庄四娘子的礼物。”</P>
她应了一声。</P>
靠坐在她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小孩听到‘庄四娘子’几个字时，身体一抖。</P>
赵福生没有说话，她撕了十来条布巾，将两只衣袖撕至手肘了，一朵不伦不类的诡异布花出现在她手中。</P>
以可以克制厉鬼的棺材钉为‘花枝’，以被她撕下的衣袖为‘花瓣’，赵福生握着那铁钉，手指转了转，钉上缠绕的布巾飞速转动。</P>
她做完这一切，在众人四周盛放的鬼花突然越发繁藏茂。</P>
远处村民们忧心忡忡，在喊着：</P>
“祠堂进不去了。”</P>
这些人神情僵硬，肤色泛青，打着火把、提着鬼灯，脸上已经出现尸斑，但他们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看到与祠堂入口相对的内庭井边，此时正有几人望着外头。</P>
“六叔，现在怎么办？”</P>
一个已经死去许久的村民吃力的转身，冷冷的望着蒯六叔。</P>
“先让人守住村口，等天亮向城中镇魔司报案，不能让鬼离开村子，将其他人祸害了。”</P>
“……”</P>
‘村民’们议论纷纷。</P>
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脸上、身上还残余着拼合的伤口。</P>
‘呜。’</P>
坐靠在赵福生身边的小孩突然小声的啜泣，她收起脚尖，膝盖顶在自己的下巴处，细弱的双臂环着小腿，将脸埋在了膝盖上头：</P>
“六叔公——”</P>
她小声的哭。</P>
随着她哭声响起，远处突然传来厉喝：</P>
“谁？谁进了村子？”</P>
范无救这一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宗祠内几人的对话引起了鬼群注意。</P>
他头皮发麻，转头往宗祠门口看去——</P>
但随着远处有人厉喝之后，所有说话声戛然而止。</P>
站在宗祠门口的‘村民’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化为黑气，与鬼雾相融。</P>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传来含糊不清的对话声响，鬼村内时间重置，新一轮的轮回开始了。</P>
……</P>
而在宗祠之内，不知何时笼罩了若隐似无的粉红色鬼雾。</P>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甜腥气息，似是稀释后的血液，夹杂着一种诡异的花香。</P>
鬼币的贿赂到此为止。</P>
庄四娘子去而复返。</P>
赵福生后背紧绷，但她并没有慌乱，而是将手里的怪花做完后，拿到手中看了看，指尖捏着棺材钉转了转，眼神变得很平静。</P>
原本坐在她身边正小声啜泣的小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她呆呆的望着赵福生手里那朵不伦不类的‘花’，眼睛浸满了泪水。</P>
“看什么？”</P>
赵福生淡淡问了她一声。</P>
小孩神情木然，没有说话。</P>
范无救则看着四周逐渐疯涨的鬼花，感到不安，连忙问道：</P>
“大人，这、这朵花，对庄四娘子有用吗？”</P>
“有用。”</P>
赵福生看着手中握着的‘怪花’，点了点头：</P>
“这是从纸人张手中夺来的棺材钉制成的花。”</P>
‘棺材钉’三个字一说出口，武少春不明就里，但范无救的脸色微微一变：</P>
“刘化成？”</P>
“嗯。”赵福生应了一声：</P>
“应该是当初压制无头鬼的棺材中偷走之物。”</P>
无头鬼的法则特殊，能压制厉鬼，而那鬼棺材又是控制无头鬼的尸身之物，与鬼棺材一体的棺材钉说不定对厉鬼也有意想不到的作用。</P>
鬼棺材钉这样的大凶之物一旦落入庄四娘子手上，庄四娘子定会受控。</P>
兴许以它的品阶力量，棺材钉未必能控制它多久，但只要够使它陷入短暂的沉睡，几人便能平安离开此处。</P>
赵福生说到这里，留意到坐在她身边的小孩一直在安静的听。</P>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蒯满周：</P>
“怕不怕？”</P>
小孩没有说话，整个人仿佛是个人偶，半晌后，她摇了摇头。</P>
“我听你大伯娘她们说，你娘当时本该走的。”</P>
赵福生说到这里，心念一转，说道：</P>
“是你临时送了她一朵花，让她最后改变了心意，留下来的。”</P>
蒯满周咬紧了嘴唇，没有出声，但脸色却更加难看。</P>
“其实有时候人活着未必是好事，死了也不一定是坏事。”赵福生笑了笑，“但她死后，因临死前的执念不散，现在厉鬼复苏，成为了如今的鬼物，变成了可以祸害万安县的大祸。”</P>
她说到这里，神情逐渐冷漠，盯着小孩：</P>
“蒯良村的人已经死了。”</P>
小孩身体紧绷，那张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紧扣住的十指用力交握。</P>
“你的六叔公、六叔婆，伯娘、叔娘及亲人们已经全死了。”</P>
蒯满周将头埋了下去，躲在膝盖间，但赵福生的话语仍传入她耳中：</P>
“除此之外，庄家村已经无人了，你的所有亲戚、熟人，全因鬼案而死。”</P>
她说到这里，看向孩子，语气顿了顿：</P>
“我很同情你娘生前遭遇，但是此祸一定要平息，我要为了万安县着想。”</P>
小孩头埋进膝间，没有说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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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越来越冷。</P>
周围盛开的鬼花已经围绕四人身侧，赵福生与蒯满周二人背靠的井间突然传来水流的声响，范无救与武少春二人的表情倾刻之间就变了。</P>
“大人——”</P>
范无救有些害怕，轻轻的提醒了一声。</P>
赵福生坐着没有动。</P>
有时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残酷。</P>
人死如灯灭，在生时的一切统统被抹除，可是活着的人却要背负巨大的压力继续走完人生剩余的路。</P>
庄四娘子因为女儿的那一朵花改变了想要与人私奔的心意回来时，她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后果——可能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P>
但她绝对没想到后来的事，她死后厉鬼复苏，屠杀了蒯良村的村民，鬼祸还在延续。</P>
而对于蒯满周来说，她可能自己都没想到，这朵满含了孩子心意的花，会酿造出如此大的严重后果。</P>
这个孩子是村庄唯一的幸存者。</P>
赵福生先前看到村子死亡的那一幕，应该她也看到了。</P>
且随着时光的一再重置，蒯六叔等人死亡的情景便一再在她眼前上演。</P>
她听到蒯六叔说话时，会情绪失控，会小声的哭。</P>
随着时间的流逝，兴许这桩鬼祸会化为巨大的阴影，压在这孩子的心头。</P>
“厉鬼是一定要镇压的。”赵福生自言自语：</P>
“不能让鬼祸蔓延，不能让庄四娘子继续成长、继续失控。”</P>
她突然叹息了一声：</P>
“我可真的太讨厌小孩了。”</P>
说完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里那朵怪异的花举了起来，有些吃力的去拉小孩的手：</P>
“你的娘，你负责善后。”</P>
蒯满周听了这话，有些怪异的抬头。</P>
赵福生将手里的‘花’往她掌心一送：</P>
“你当初能凭一朵花将她留下来，现在你再送它一朵花，将它送走。”</P>
“大人！”</P>
范无救一听这话，顿时急了。</P>
庄四娘子可是大凶。</P>
赵福生自己也说了，她无力再召唤门神，也许她手里的棺材钉就是唯一能克制厉鬼，以使几人保命脱身的重要之物了，此时怎么还能像儿戏一样，把这样的办鬼大事交到一个年幼的孩子手中？</P>
而且孩子懂什么事？</P>
她如果与母亲感情深厚，刚刚赵福生也说了这是驱鬼之物，到时她一时激动，将东西一扔，几人面对厉鬼，岂非白白送命吗？</P>
赵福生知道范无救的恐惧，但她并没有理睬他的疾呼。</P>
她望着蒯满周，小孩泪眼婆娑，二人四目相对，赵福生冷冷看她：</P>
“我们的命，可交给你了。”</P>
话音一落，‘汩汩’的水流声里，井中泉水沸腾。</P>
地面红花怒放，无数细黑的丝发从井里荡出，牵动着女鬼的身体缓缓飘出井口。</P>
‘咄咄。’</P>
几人在这一刻都似是感觉到后背震响。</P>
仿佛有个诡异的存在，在这一刻拍了拍几人的后背心。</P>
蒯满周手里握着那朵不伦不类的‘怪花’，靠坐着井边没有动。</P>
“完了——”</P>
范无救暗道：</P>
“今日要死在蒯良村了。”</P>
女鬼的身体已经站到了赵福生的身后，但在碰触到赵福生身体的刹那，坐在赵福生身边的小孩突然动了。</P>
‘呜呜。’</P>
她细声细气的哭，双手握着那朵‘花’，转过了头，痴痴的看着‘母亲’，喊了一声：</P>
“娘。”</P>
厉鬼已经不会再回应她的话，不会像在生时将她疼惜的搂抱在怀中，不会再对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不会再摸她的头。</P>
鬼物看到‘花’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受到引诱。</P>
它放弃了赵福生，转而看向蒯满周。</P>
小孩泪流满面，双手递出：</P>
“娘，你走。”</P>
这一幕曾经发生，但短短的几天时间，却已经物是人非。</P>
鬼物被捆绑的双手探了过来，将小孩的双手包住，寒气瞬间浸结孩子的全身，棺材钉也一并被厉鬼抓住。</P>
‘怪花’之上以布匹所撕缠成条的‘花瓣’在阴鬼煞气下纷纷腐蚀，化为黑灰落地，最终仅剩一枝空荡荡的‘枝杆’，被厉鬼握在掌中。</P>
这能克制厉鬼的大凶之物在碰到厉鬼的刹那，随即发生了作用。</P>
厉鬼的身体并没有分裂，而是僵在了原处。</P>
范无救、武少春的脸上露出喜色，赵福生紧绷的心弦一松，原本随时准备沉入地狱的意识止住。</P>
可庄四娘子毕竟已成气候，棺材钉虽强，可也只是鬼棺材的一部分罢了。</P>
厉鬼的动作仅只是短暂的停留了片刻，接着再度往前走动，抱住了蒯满周。</P>
这一刻的变化令赵福生瞳孔急缩，几乎是刹时间，她意识沉入地狱，搜寻鬼金铃——</P>
但不等她将金铃取出，蒯满周伸出手，缓缓拥抱厉鬼。</P>
小孩没有被鬼物分割。</P>
厉鬼手里抓握着棺材钉，维持着‘捧花’的动作，走到了蒯满周的身后。</P>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背靠着背，鬼的身影逐渐与夜色融合，接着化为虚无的阴影，消失于蒯满周的身后。</P>
她在生时，面对女儿递来的鲜花，选择了留下。</P>
而它死后，同样是女儿递来的鲜花，它同样选择了守候。</P>
赵福生的识海中顿时响起大量提示：厉鬼选择了驭鬼者。</P>
蒯满周在厉鬼消失的刹那，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泪流满面。</P>
她的手上，一枝本该早在数天就已经枯折的褐色枝芽，凭空出现在她掌心中。</P>
小孩维持着拥抱母亲的动作。</P>
同一时刻，远处村民们的喝斥声在庄四娘子所化的厉鬼被驭使的刹那便消失了。</P>
好像瞬间村民们的喊话、嘈杂声消失得一干二净。</P>
井边的鬼花丛开始晃动。</P>
花丛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个鬼影。</P>
被厉鬼分杀的蒯六叔、牵着孩子的六叔娘、蒯长顺、蒯家四个儿媳——</P>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张张麻木阴冷的面容，各自选择回归到临死前尸身俯卧之位站定。</P>
鬼花突然盛放，花瓣四周萦绕大量鬼气，使得那花瓣形成幻影重重，将一个个厉鬼收入其中。</P>
花朵一将鬼物收住，随即回收。</P>
眨眼之间，花瓣迅速萎缩，卷回阴影之中，伴随着庄四娘子鬼影的隐形，一并隐入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P>
鬼村的厉鬼消失的同时，蒯满周手里那朵残枯的枝芽上，突然凭空开出一朵绚丽得近乎妖冶的黑红鬼花。</P>
但这鬼花的存在仅只是片刻功夫，随后花残叶落，眨眼变成一枝枯枝，随后枝芽化粉，湮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