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程蕴雪便带着程佳赜和尹轩来找凌温言、凌旭升,带着二人去城中逛逛,被几人救下后投身程府的焦彩儿自然也随行。
程蕴雪拖着拉着凌温言东买西买,让她无暇思考其他事情,五人逛累了就顺道去酒楼吃个饭。
程蕴雪倒没有姑娘架子,任由小二寻了处角落领四人坐下。只是屁股刚刚落座,就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大师兄还真是给那程家堡面子。要我说啊,他程家堡今日得罪了昆池山,在这片武林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处?倒不如趁此机会灭灭他们的威风。”
“是啊是啊,靠姻亲壮大的门派,无关怀天下之志,怎能与我金山相比?”
“呵,依我看他们也快要落没了,独门剑法传男不传女,偏生家里那几个婆娘又有好几个生不出男胎,后继无人啊。”
“嘿嘿,照我说,指定是那几个婆娘不行,我上回可见着几个,舞刀弄枪,毫无女人味,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那可不一定,人家习武说明人家身体好呗,倒是他们家那个长房姑娘,一副病秧子模样,看着就不好生养,谁娶了谁倒霉哦!”
“可不是……”
三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张木长凳击飞在地,浑身疼痛不已。
“都说金山弟子是些耍棍的地痞流氓,今日我倒是见识到了。”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尹轩收了掀凳的手,长身直立,一步步走向倒在地上的三人,身上是压制不住的戾气。
“你,你是何人!”
程佳赜按住正欲冲上前去的程蕴雪,同样是神色不善:“程家堡主武部弟子程佳赜。怎么?要去找你们大师兄给你们报仇?”
程佳赜的大名这三位小虾米自然是听过,万分心虚:“程,程大公子怎么在此。”
“哼,现在知道怕了?我程家堡是几百年的江湖名门,尔等心思龌龊之人怎敢出言不逊!我长姐貌比天仙,文采滔滔,又岂是你们这些鼠辈可以肆意揣度。再说了,我长姐嫁与不嫁,嫁往何处何家,与你们何干?三张面皮凑不出一张好嘴的下三滥臭皮货,竟敢当着本姑娘的面说出这种没脸没皮没教养恶心人的话,难不成你们金山都是这样的货色!真是狗咬乞丐,畜牲也欺人。”
凌氏姐弟知道程蕴雪脾气冲,但也没见过这阵仗,相顾两茫然。而一旁的程佳赜也因着没劝住妹妹,掩面无奈叹气,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还暗暗感慨哪有人把自己比作乞丐的。
“对对对,就你们金山心怀天下。真是可笑,我虽不通晓什么大道理,但也知晓君子当恭敬撙节,心怀天下者更当心怀天下人,你们将旁人当做谈资笑料,何来心怀天下人一说?又何来心怀天下一说!”
程蕴雪妙语连珠,那叫一个激动,周遭本想看热闹的人们也无不为之喝彩,纷纷向那三名金山弟子投去敌视的目光。
“尹轩,我看你刚才那一招可没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伤,你应该再给他们来几拳,不然我看他们回去不好和那什么金山大师兄交代。”
金山外门修习长棍,内门弟子才枪棍混修,而高傲的内门弟子们出门在外无不长枪傍身,用以与外门划分界限,故而程蕴雪并不认为打他们几下会付出严重的代价。
“尹公子一人动手怕是有些累,温言乐意出手相助。”
“加我一个加我一个。”凌旭升回过神来,出言附和。
“这位姑娘说得就有些难听了吧!”
金山弟子为首那人黑着脸听完程蕴雪的话,见对方无一人带着武器出门,有恃无恐地抄起长棍准备迎敌。
尹轩率先出击,凌温言与凌旭升跟上帮忙,金山弟子也是实打实的习武弟子,有紧密的配合,又有武器傍身,故而对战迟迟没有结局。
凌温言瞥见一旁店小二用来夹取冰块的火钳,管不得他百般心疼阻挠,一把拿了过来当长剑使用。
火钳在手,如鱼得水。
父亲谆谆教导在脑中浮现,她遵循指引绕上金山长棍,或上挑或下压,一招一式衔接快速,又有精通棍术的尹轩在旁协助,对方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忽有一阵风袭来,一道棕色身影冲入战场,从小二那夺了另一把火钳就直直朝凌温言袭去,将她与其他几人隔开。
来者出招霸道且极具攻击性,凌温言接下第一招时便连退数步,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来袭者的面容,就不得不跟随他的节奏不断抵御进攻。
凌温言不甘示弱,拼力去进攻,幼时母亲教授的以柔克刚之术在此刻被激发出来,运用着蹁跹脚步,顺着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力量,她成功使出第一剑。
火钳摩擦出火花,正面拼剑时她瞧见程裕那张满是警惕的脸。
与程裕一同前来的是金山大师兄厉虎,他看见自己同门被重重击打在地,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得知是他们三人无礼在先后更是怒气冲天,只是尚未发作。
程蕴雪在程裕拿武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便恐慌不已,眼睛一瞬都不敢离开交战的二人,生怕自己父亲下死手,凌旭升亦然。
凌温言此刻也是骑虎难下,不战恐怕命丧剑下,战则怕拼尽全力必然暴露身份……更何况,这程裕怕是在逼她一战。
思考对策间,程裕出手用火钳夹下凌温言的面纱,只听他冷哼一声:“老夫猜的果然不错!”
这番态度倒是逼急了凌温言,喊着主动出击:“既然早已猜出,何不见歉意!”
见得女孩的庐山真面,程裕手下也似有留情,凌温言将所学的程氏剑法与凌氏剑法合二为一,玩命一样一招一式毫不停歇,程裕竟然稍显下风。
跟着他进来的程家堡诸人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凌旭升直接拔了身侧人的剑要为师姐清除阻碍,程蕴雪一瞬便懂得了凌旭升的意思,连忙拉住他,又对那些程家弟子说道:“这是家主与凌姐姐的比拼,这么多人上去帮忙像什么话?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
众人转念一想觉得三姑娘说得有道理,人家还是程家主的亲女儿,她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便不约而同地去边上疏散看客,和酒楼老板算算损失。
“歉意?呵,应该是你爹娘欠我程家堡一个道歉!”
程裕似乎也有了怒气,稍稍使个招数便重新占据上风位置。
手上力道越来越沉,凌温言深知自己根本不是程裕的对手,面对强劲的杀母仇人,深深的无力感涌出心间。
太弱了,还是太弱了!
程裕气定神闲的样子无疑打击着几乎使出浑身解数的凌温言。
父亲曾经那样有威名之人,为了保护年幼的她被迫隐居山林,与江湖再无缘。
母亲那样温柔有胆识的人,为了让弱小的她安全逃脱,被人残忍杀害。
哪怕两败俱伤,此仇我也要报!
“十一年前你命你的程家堡亲卫追杀我凌家,让我母亲身首异处,害我家破人亡,日夜担心害怕,你还敢说我爹娘欠你一个道歉?!”
几乎是怒吼着,凌温言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程裕也为之一怔,刹那失神间火钳从脖子前划过,程裕踉跄着躲避,险些摔落在地。
“爹!”
程裕抬手示意无碍,沉沉地盯着被程家堡弟子控制住的凌温言,尔后叫人放开她。
“佳赜,带你妹妹回府。尹轩,把这位公子押入程家堡地牢。余下的,将这位姑娘押送程家祠堂!”
向厉虎表达歉意后,程裕带着一众人马匆匆离开,剩下金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来人啊,把这三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带回去棍刑,明日送回金山,让师尊处置!”厉虎人如其名,身形如猛虎一般雄壮,作为金山大师兄,向来也是严格约束师弟,大家也无不服从于他。
这声令下无疑是给他们三个判了死期,吓得连忙求饶,却无济于事。
酒楼二层的隔间里,赵殷将整场闹剧尽收眼底。
“是殿下相识之人?”身旁微胖的男子锦衣在身,瞧见云殷出神便开口询问。
“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现在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
微胖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是如此,小弟便陪您去走一趟,左右是在岭北地界,程家堡也会卖小弟我一个薄面。”
程家祠堂乃程家堡人谨遵先训修建的,里面列着先祖前辈灵位,是族中商榷大事之地,外姓人无权进入此地,就连程蕴雪那样的嫡出小辈,没有家主允许也不得擅闯。
祠堂四四方方的天地间,主母庞氏得到消息,带着程老夫人侯在此处,程家堡内六部管事也紧接着走进来。
片刻功夫,程裕便领着凌温言走了进来。
老夫人瞧见凌温言那张脸,瞬间坐不住了,急切地想要上前询问一二,但都被淡定的庞氏安抚下来。
程裕带着在场的全体程家堡子弟向列祖列宗行跪礼,起身后走向不肯下跪的凌温言:“程家列祖列宗在上,你因何不跪?”
凌温言神色冷冷,笔直地站在天井中央:“程家与我虽有血脉之实,却无骨肉之情,我为何要跪?”
“程家堡找你们十余年,你们此刻竟敢送上门来!”程二老爷是个急性子,见这小丫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拍凳而起。
站在凌温言身后的弟子伸腿狠踢,让她吃痛地被迫跪在地上。
“你在外说是我程家堡派人截杀你凌家三口,有何证据?”
“我父亲信上附带着一枚你程家堡的亲卫令牌,信上说与你程家堡脱不了干系,又有我亲眼所见那伙人杀死我母亲,岂能有假?”
“令牌现在何在?”
“在我住处,你们尽管拿来查验。”
趁着去取令牌的功夫,程五老爷道:“你母亲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亲姐姐、亲妹妹,我们何来理由痛下杀手。”
“我怎知你们如何想,你们本就不同意我父母婚事,再加上母亲这番与人私奔的行为,说不定你们觉得有辱门风,这才想着斩草除根呢?”
凌温言的话说到这里,程家人无法反驳。
因为程家堡确实是这样的,虽然仍是江湖世家,但却保留着男外女内的旧习,程柔与凌锋定情本就惹怒当时的家主,下令二人斩断来往,不然就是程家与程柔断关系。
原以为二人就这样结束了,结果凌锋在前家主的生辰宴上带着程柔私奔,离开岭北,彻底激怒了程家堡人。
老家主觉得此举完全是在驳他脸面,甚至放出狠话:程家堡与凌锋夫妇势不两立,程家堡弟子若有能力,定要将二人还有程柔腹中孽种除去。
所以凌温言所说的确为事实。只不过,那是他们父亲的想法罢了。
“当年老家主确实这么说过不错,但是……”
程五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出口,其余几个兄弟同样如此。
程老夫人料到这几个不愿意亲口对凌温言说出那件事,自己开了口:“但是我们程家从未真心要与她断掉联系。”
凌温言手上的程家令牌此刻也正巧送了进来。
程老夫人在庞氏的小心搀扶下接过令牌,摩挲着那伤痕累累的木牌,见他们兄弟几个支支吾吾不敢揭露真相,面色凄楚:“你们都说不出口,那就由我这个当娘的说吧。”
“你母亲当年离去得决绝,甚至留下亲笔书信主动断绝关系。她父亲急火攻心,立下那狠心的规矩不久后便与世长辞,程家上下无不悲戚,你母亲也音讯全无不知去向,后来只知道他们在玄幽城举办了盛大婚礼,她也如愿成了剑圣之妻,再后来便是他凌锋栖身的九阙宫一夜间倾覆,你父母再次不知所踪。”
“可就在十一年前那个晚上,你母亲突然找上门来。”
“老身至今仍然记得,那日大雨瓢泼,我那自小娇生惯养的柔儿冒着大雨跪在程家堡门外,求着哭着让兄弟伸出手帮一把她夫妇两个。”
程老夫人说话间已是红了眼眶,声音也越发颤抖:“你……你母亲不愿与凌锋过着逃亡日子,劝说凌锋无果后央求我程家堡与她演一场戏,将你们母女二人掳回程家堡!我怜我的柔儿,便派出我小儿子领着亲卫去与你母亲配合,却不曾想那凌锋武艺如此高强,派出去的亲卫全军覆没,连带着我可怜的孩儿也命丧他剑下!你手中这令牌便是他的令牌!”
“而你的母亲!我的女儿!因为事情败露,被丧心病狂的凌锋杀害,至今尸骨仍未找到!”程老夫人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将旧损的令牌扔在凌温言脚边,若非庞氏在旁搀扶,恐怕已经无力站着。
“胡说!当夜我也在场,分明是你程家堡之人刺伤我父亲,尔后又杀我母亲!”凌温言自是不相信程老夫人的话,激动得站起身来。
“这两封信,是你母亲亲笔!一封是当年的诀别信,另一封……则是她来程家堡求人前,亲手写下的,上面甚至有拟定的逃亡之路,信不信便由你自行决定。”
凌温言飞快接过书信,越看,她的心越刺痛。
她认得母亲的字迹,娟秀清丽,如她这个人一样好看。这些纸张上的字迹,也与家中那本由她亲自誊写的剑法上的相差无几。
信中言辞无不诉说着这些年与凌锋在一起吃过的苦如何让人难以忍受,凌温言印象里那个温馨和睦的小家在这信上的字里行间分崩离析,看起来无比熟悉柔和的字迹此刻化作无数根细小银针,扎得她浑身冰冷。
“或许这之间有什么误会。”祠堂里已是乱作一团,程裕的话有如定海神针。
“我们假设当年,程家堡确实没有动手杀人,而柔儿确实命丧于拿着程家令牌的人。那么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起两家矛盾呢?”
“你说你当年目睹母亲被杀,那你可还记得那拿着令牌之人的面目?”
凌温言此刻完全没了方才的冲劲,她认真思索,可记忆里只能搜寻到那雨夜的点点回忆。
“雕花面具。”
“什么?”
“那人戴着雕花面具,可是花纹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大致模样……”
“去请尹公子来。”
尹轩依旧稳定发挥,借着凌温言的描述大致绘出那雕百花面具的模样。只是在场无人可以辨识出这面具为何人所有。
片刻功夫,又有人前来禀报:“家主,岭北郡王在外求见。”
“郡王?他来做什么?”程裕闻言不免皱眉。
程家堡与朝廷之人可没什么交集,更何况这个岭北郡王是个云游四方的闲散皇亲,连封地都很少回。
“放肆,你就算不看本郡王的脸面,也得看这位爷的面子吧。”岭北郡王的声音就在月门外,看起来已经起了争执。
程裕还没走出门,岭北郡王一行便闯了进来。
“祠堂重地,何人擅闯?”纵使是郡王,他程家也不带怕的。
“大胆,二皇子在此,怎能无礼!”岭北郡王见程裕来势汹汹,吓得直接喊道。
倒是没想到有这样身份的人来,程裕明显顿了一下,这才看见岭北郡王身后的赵殷。
赵殷脚步停在祠堂外边,举止颇为有礼:“云殷见过程家主。在下今日不是以皇子身份到访,这位凌姑娘在来岭北的路上救过在下,今日特来叨扰想当面感谢一番,不知凌姑娘可还在?”
程裕看这二皇子还算讲礼,便稍稍侧身让他瞧见凌温言的身影:“程家堡家主程裕,见过二皇子。”
“程家主无须多礼,本殿下是专程来寻凌姑娘的。”
云殷瞧见凌温言神情木讷,通红的双目看不出悲喜,整个人宛若被抽魂取魄,便直接从程裕身旁走入祠堂,旁人行礼问安他也敷衍而过。
只是还没近其身,他的目光便被桌案上的画作吸引:“这面具,本殿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原本还有些不悦的程裕一听这话,马上变了神色。
一旁的程二爷更是直接问:“二殿下见过戴这面具之人?”
云殷站到桌边细细端详,程家几位主事围上前去。
“若说起这雕花面具,那自然是罗刹谷中那位的喜好。”
“罗刹谷?”
“世人只知罗刹谷谷主崖无心座下有春夏秋冬四大弟子,却不知还有一小弟子柏舟深受倚重。现如今崖无心闭关在谷,而这神秘的小弟子柏舟却是跨过四位师兄师姐,直接受命坐镇罗刹谷内,掌管谷中事务,可见其能力之强。”
“柏舟鲜少出现在人面前,又因喜好佩戴雕百花面具而不辨雌雄、难知年纪,传言称凡是瞧见过他容颜的人都命丧其手,自然是名声不显。在下多年前曾遇到罗刹谷袭击,慌乱躲藏间就见过他,脸上戴着的正是这个花纹的面具!”
“罗刹谷……”
多年前九阙宫覆灭,江湖中便一直有言是这邪门罗刹谷从中下手,只是崖无心一直不承认。再者崖无心向来喜好收集名兵强器,早年间便一直未断过夺去这“皓月长烟”的想法,他罗刹谷确实有充分理由下手。
“诶,不知程家几位为何突然要找这雕花面具人?”
程裕并不想对外人道这多年前的家事,随便扯了个幌子:“前些日子我家寿礼失踪,有线索指向这雕花面具,便在此商讨罢了。”
“哦,原是如此。”
两位外人在此,程家人多有不便,程裕便命人领着去前厅叙旧。云殷倒也没拒绝,深深看了一眼回过神来的凌温言后离去。
“九阙宫与罗刹谷水火难容,传言十四年前九阙覆灭便是罗刹谷的手笔,若当年你家被追杀一事真与罗刹谷有关,那倒也说得通了。”
“晚辈多有冒犯,愿受程家前辈责罚。”凌温言颤着声音朝面前几人行叩拜礼,这一拜,她心甘情愿。
当年若非程柔央求程家人陪她演场追杀戏码,若非程家堡愿意陪她演上这一场,又怎会让罗刹谷有可乘之机,害得两家损失惨重。
程裕心中有愧,扶起凌温言:“你何错之有,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被罗刹谷那群心思歹毒之人算计了。”
“那时凌锋早已被人追杀,四处逃难,你尚年幼,你母亲定然不愿让儿女跟着受罪。她自小是我程家堡的掌上明珠,是有些脾性和架子的。当年她不敢与凌锋说那些劝他寄人篱下的话,恐伤其自尊,从而出此下策,却不想给了贼人可乘之机,此实为我程家堡糊涂……老身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莫要过多埋怨你母亲,她也有她的难处!”
程老夫人的话说得悲戚万分,凌温言细想那段逃难的日子,属实难捱。
那年正值新旧王朝交替,战乱不休,更有仇敌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没有一夜是安宁的。印象里总是骄傲不凡的母亲会为了一个馒头低声下气去求助难民,一家三口无不狼狈,也是从那时起,她感觉到父母之间生出嫌隙,她曾在无数个装睡的夜晚听见母亲与父亲简短的交谈。他们从不吵架,在每个即将点燃双方怒火的紧要关头都会“恰到好处”地停止交谈,转身陷入沉默。
这种看似和谐的氛围并不好受,年幼的凌温言能感受到其中的憋闷。
凌温言深深叩首:“世事无常,无人能算到后来之事。母亲也是为我与父亲考虑,程家堡在当时愿出手相助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因此事所生出的变故诸多,导致多年来误会未解,还害死诸多无辜之人。这幕后之人我凌温言势必枭首示众,以慰亡者之魂!我凌温言在此,为母亲程柔请罪,为父亲凌锋请罪。”
程裕连忙扶起凌温言,对她的言辞很是感动,也很是歉疚:“此事我程家堡也有责任,柔儿是我程家堡的女儿,你们一家也因程家堡而失散,我程家堡定然也不会放过那奸人!”
程府地牢,程蕴雪站在关押着凌旭升的牢门外:“所以你是打一开始就知晓这其中之事?”
凌旭升接过程蕴雪偷偷带进来的吃食:“我师娘惨死敌手,师父大难不死却从不准许我师姐寻仇,然而她却时时将寻仇视作自己的首要目的,这样的执念随着年纪增长也变得越发深,这几个月来甚至练剑都心有旁骛,再无长进。师父多有不放心,便想着趁此次放我们下山的功夫,让我师姐一了心结。”
“我也并非遇到你们时便知你们是她所谓的仇人,那日我师姐收到师父的回信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他的密信。”
凌旭升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保存良好的信纸,程蕴雪接过来扫了几眼,看毕轻叹出声:“这便是温言姐打架你不拦着,任她发泄的原因?凌剑圣真是用心良苦。”
“姑娘……主母唤您去院子一趟。”放风的焦彩儿被庞氏的丫鬟抓包,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通传。
程蕴雪自然觉得大事不妙,将那封密信藏在怀中,临行前不忘告诫程家弟子好生对待凌旭升。
刚进自己母亲的院子,她就望见庞氏搬了套桌椅坐在院中,正前方还摆了一张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团垫。
“娘!”张口想要撒的娇被庞氏冷冷的眼神制止,程蕴雪只得跪在团垫上。
“私跑出府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正好今日一起罚了!”
“等,等等!等等!”庞氏拿着《女诫》和戒尺走来,程蕴雪慌忙叫停。
“我帮你们把表姐找回来了怎么能罚我呢!您说是吧,徐姑姑。”
程蕴雪唯恐说不动自己的母亲,连忙点了边上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的妇人。
徐姑姑倒是上道,敛着眸子劝说:“主母,此番能解家主心结,的确多亏三姑娘阴差阳错下带凌姑娘回府。”
“这件事我不和她计较。她擅自出府惹得整个程家堡跟着忧心,你祖母即将大寿,你却气得她成日成夜不能好好休息,回府之后更是未曾去你祖母那请安请罪,如此叛逆小儿,不罚定是不能的。”
自程九身死后,程老夫人便开始偏信佛门,苦心吃斋十余年,从不过问其他事务,府中哪些个小辈出生、离世或嫁娶,她一概事不关己,全然做个隐身之人。
阖府上下对老夫人的印象都不深,只是程家诸子都是极为孝顺的,哪怕老夫人不在堂前也严格要求媳妇子女孝敬着。
程蕴雪不懂祖母为何如此沉溺于所谓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如果神明当真有用,又怎会在众人苦心求佛之后,仍然夺走作为天之娇女的长姐那原本耀眼绝尘的未来;又怎会在无数难民彻夜泣泪哀求过后,仍然放任权贵军阀为非作歹,践踏着每一处安宁。
故而她常觉得这位常年浸身佛堂不外出、不与家人相聚的孤僻老人是愚昧的,是无知的,是可笑的,从不心甘情愿地行忠孝之事。
她透过经久不散的烟雾看那佛堂里老人落寞苍凉的背影,那将这位母亲锁在陈年往事中不得解脱的“佛”何尝不是一种“魔”。而事到如今,这“魔”已然困住这位耄耋老人十余年,实在是没必要再缠着她余下不多的光阴。
“若母亲是想让我去多陪陪祖母,那我去便是了。”想到今日程凌两家恩怨将解,或许祖母也愿意从过去走出来,多看看眼前陪伴在身边的子女孙辈。
若是如此,程蕴雪还是愿意真心孝敬的。
庞氏知晓往日的程蕴雪是绝不会说出这话的,倒有些欣慰,收了戒尺只将那本《女诫》扔在她手:“那我今日便只罚你私自出府不归与今日在大街上出口成脏之事。念到绵延堂传膳为止。”
程蕴雪听出来庞氏的意思,也不蹬鼻子上脸,端端正正地跪着开始念书。只是还没念多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出声。
“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母亲!孩儿差点给忘了,”程蕴雪赶忙合上书,掏出怀里那封凌锋陈述前因后果的信,跑到庞氏身边指给她看,“这是刚才凌公子亲自交给我的信,凌剑圣也是用心良苦。”
庞氏将信将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一封信看完,她心里便有了定夺:“凌剑圣真是深思熟虑也。”
程蕴雪立马笑道:“既如此那就由女儿去将这消息告知父亲吧!”
马上就能顺利开溜,她笑得格外甜。
庞氏却是收下信,莞尔一笑,笑得程蕴雪心头发麻:“不急。你父亲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无暇顾你,你继续跪着念。”
“这些天我化名赵殷游历大雍,在岭南地界被秦家人刁难,还多亏凌姑娘相救。若无凌姑娘,恐怕本皇子都没命来岭北领略青河风光了!”
“二皇子身为皇脉有龙气护体,自然是逢凶化吉。”
程裕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话,幸而云殷本就只是为凌温言解围而来,既然事端已经解决,他也不打算在程家堡久留,与凌温言简单寒暄几句便带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