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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6b2小说网 > > 正当关係 > 李泽靖 02.
    我知道舅妈不太喜欢我,我听到过她和大舅争执过几次。我很理解,舅妈无非是害怕我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顽劣,影响到周远洋和幼小的妹妹。

    不过,自从她知道我已经拿到了彤北美院的提前录取之后,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因为一个网路好友的推荐,我参加了一个由美院组织的国家级绘画比赛,拿到银奖后,校方发放了提前录取,唯一的条件是,最后的文化课成绩要考到430分以上。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经歷过太多次搬家,停课,再到休学,那个在别人看来易如反掌的分数,对于我来说实属勉勉强强,只能尽力而为。

    在新家里,我轻手轻脚,温良礼貌,从没有过半份过格的言行。就这么仓促地住下,其他人也很快习惯了我的存在。

    但是在学校里,我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我没交到什么朋友。也许因为还有半年就要高考,在这种压力的气氛下,大多数人已经无心交什么朋友了。再者,我发现有几个人,明显看我不顺眼,而他们偏偏就是周远洋一起踢球的同好。

    我一个人吃午餐的时候,那些男生会对我吹口哨,往我桌子上丢花生。我从操场路过,他们会叫我「李小姐」,甚至有时候不依不挠地追上我,问我:「你去哪里啊,李小姐?你是不是喜欢偷看男生洗澡?」

    一开始他们的玩笑并不算过火,我也不过是一笑了之。但渐渐地,我拱手奉献的温和和友善都变成了一种男人的错误——越是低头,越会被人欺辱。

    他们开始对我做性暗示的动作,问我是不是帮考官口过,所以拿到了提前录取。

    被那些粗野的男生推推搡搡时,我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周远洋。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非常冷漠。虽然他没有参与这些调侃和侮辱,但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展示:他根本不认识我,他也不关心这个倒楣的怪胎到底是谁。

    我的心一沉,突然无法忍受当时的状况。

    那个叫谢一铭的男生又推了我一把,我向后跌了一下。我听到其他人在笑,站稳之后,我想都没想就朝他扑了上去。

    但是我从来没有打过架,还没想到怎么出手,就被两个人拉住了,一人一边,死死地钳住了我的胳膊。

    谢一铭拍了拍我的脸。

    「怎么?还想打我?来呀。」

    路过的学生们都躲得远远的。我挣扎着,两条腿都悬了空,尝试去反击——

    「别闹了。」

    周远洋走过来,他推开谢一铭,让那两个揪着我胳膊和头发的同伴把我放了。

    其中一个男生骂道:「操,这小子先扑上来的,今天得好好收拾他。」

    周远洋拦住他,「你们想被取消考试资格吗?还有多少天了,省省力气吧。」

    「可是——」

    「听我一句劝,散了吧。如果他去教导主任那里投诉你们,倒楣的是谁?」

    周远洋劝完他们,回头盯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点仁慈的埋怨。

    我甩了甩自己被拽痛的胳膊,没向他道谢,直接转身离开了。

    也许周远洋是在给我提供资讯。如果有不良记录,考试资格可能会被取消,那些男生虽然无赖,但当时还是惧怕这一点。

    只是他没有直接来帮我,也没有向那些朋友提到他和我的关係——这让我觉得很失落。

    也许他也觉得我丢人吧。

    那天晚上,胡妈给我们留了宵夜,周远洋先我一步到家,等我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他在微波炉前站着,盯着红色的倒计时数位。

    我低着头,攥着书包的背带,准备直接返回房间。

    「饿吗?来吃排骨粥啊。」

    周远洋的一句话让我停住脚步。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对他的怨恨,就这样烟消云散。

    我们默默夹着小菜,勺子里的粥很烫,我一直在吹。周远洋突然说,「没想到你会衝上去。」

    「还能怎么样。」我说。

    「你以前总打架吗?」他问。

    我耸了耸肩,「我一般都是被打比较多。」

    周远洋皱着眉,他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被霸凌。我说不是的,我说是我爸打我。

    「你爸??打你?」

    「嗯,他砍了我的美术老师,你知道吧。」

    周远洋哼了一声。他在假装对这个话题毫不在意。

    我轻轻松松地说:「他能砍人,无聊的时候揍我一顿,应该不算难事。」

    周远洋看着我,两隻深黑的眼睛就要和眉毛拧在一起。我意识到他并不觉得我在开玩笑,就连忙打打圆场。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真的不怕别人欺负我,侮辱我,这都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周远洋撇了撇嘴,「别逞强了,你听起来就像个成功学传销大师。」

    我没忍住,愤懣的表情松开了。我们突然都笑起来。

    等我们把碗收好,准备去洗漱,周远洋拿着毛巾,我对他道晚安。他突然站住,叫我的名字。

    「那个??」

    「嗯?」

    「我们在学校还是不要讲话的好。」

    「嗯。」

    「我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他说。

    我点点头,给他一个理解的微笑。不过我不太明白,什么事情会复杂化。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们再找你麻烦。」

    「好,多谢。」

    那天晚上,我又久违地做了噩梦。也许是白天的紧张情绪所致,也有可能是和周远洋聊天的时候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梦到自己双手被捆住,吊在房樑上,我知道我爸就在附近,我听到他急躁发作时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如果有什么事情不顺心,他就会突然大口喘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扯着他自己的头发。我知道如果没办法逃走,那等着我的就是一顿好抽。

    我挣脱再挣脱,好不容易把自己摔到地上,却发现我的手脚都被反绑,身体向后弯成一个u型,无法动弹。我看到我爸双手持着棍子,张着一双灼灼的痛苦的眼睛,像搜寻罪犯那样向我这里来......

    「滚开!」

    我大叫一声,摔到地上。我流着冷汗,判断自己可能是睡觉的时候被那床被子缠住了。

    我重新爬上床,靠在床头,我突然觉得,我对我爸的评价也有失公允。他并不是一直都这样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却能找到抽我的鞋底。他也有过风光朝气的时候,乐观,风趣,一身皮衣,头发打了摩丝,梳得又硬又亮——不然母亲也不会那么执意地跟他走。

    梦也一定放大了恐惧。我告诉自己,实际上最可怕的并不是被我爸捉住,打得半死。

    让人难忘的只有一次。

    那次我正在上自习课,我爸走进我们班的教室,醉醺醺地叫我出来,他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一脚把我踢倒,抽我的耳光。

    如果只是带着瘀伤到学校上课,其实还有很多理由可以搪塞,我可以假装撞到了柜角,也可以在想像中摔了一次车。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殴打,我还能找什么藉口呢?所有人都会觉得,你爸是个变态,继而你也是。

    所以我一直都没什么朋友。

    周远洋的承诺说到做到,从那天过后,没有人再找我麻烦,但也没有人再靠近我。那些粗鲁的男生也只是远远地瞪我,朝我吐吐口水。

    有时候我想,命运被安排好的证据就在这里,无论你是出击还是在原地等待,得到的结果都不会改变——无论怎么做,我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包括那些想揍我的人。

    在那个容易感伤又容易变坏的年纪,我一再确定没有人会爱我。这种确定非常傻气,也非常危险。

    我重新躺下来,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如果此刻有一个人向我伸出双手,我一定又是化身成绞人的藤蔓,把对方禁錮地死死的,勒到不能喘息。

    我的处境并不那么危险。也许我就是危险本身。